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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想给你的那座花园
作者:计文君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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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茶馆
       易红的手机通话记录里,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
       三天后,两个穿便服的警察走进诊所,问我,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知道他们是警察,我很紧张。清白无辜的好人被警察盘问也会紧张,说不定比心里有鬼的罪犯更紧张。我抽了张纸巾,摘下眼镜,原本是想擦一擦镜片的,可我却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和鼻头。重新又戴上眼镜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小个儿女警察眼睛里闪过一丝嘲笑的光。
       “她说她不来了,那天下午,她本来预约要来……”我开始回忆那天易红在电话里说的话,她的声音跟平常一样,沙沙的却又甜又凉,像她第一次来诊所时,手里拿的那杯赤豆冰,带着酒意……“她对临时取消预约很抱歉,她说了很多抱歉的话……”
       当时我以为那是酒意,最近这段日子,她常会带着醉意给我说一些充满幻想的话。我没多想,只是觉得很失望,我想见她。
       警察显然也有些失望,那个男警察怀疑地看着我,“你们通了四分五十秒的电话,就是取消预约?除了抱歉呢?”
       我出汗了,“真的没有了……她就是说了很多抱歉的话,好像遇到了什么事……不过没说是什么事,其实病人取消预约的事常有,她太客气了。”
       “你们是朋友吗?”那个小个儿女警察轻描淡写地问了一个很阴险的问题,她好像低头在翻自己手里的记录本,但我能感觉到她犀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划。
       我结巴了一下,“不……不算是,她是我的病人。”
       我原本没想到易红会成为我的病人。我猛一听易红这个名字,还问哪个易红?还会是哪个易红?当然是开茶馆的易红。
       易红的茶馆在这个不足百万人口的城市里有些名气,生意怎么样不知道,反正外形一家比一家招摇。我也是泡茶馆的,我去的是老茶馆。老茶馆在火车站后面的票房街,清末就有了。这家老茶馆原来叫什么泰什么瑞,据说还入选了不知道哪儿评的“百年老字号”,可一般人早就说不清它的字号了。大家都叫它老茶馆,只要说老茶馆,那说的就是火车站后面的这家茶馆,其他的茶馆才需要名字。就像易红开的那些茶馆,“沁芳小筑”,“听泉阁”,“兰芽馆”,我跟老周说,她起的这些名儿容易让人想到秦楼楚馆上去,到底是茶馆还是妓院啊?她开的馆子正经该叫“红袖招”才对嘛!
       我不认识易红。她在这个城里算个名人,名女人,所以作为无名男人的我,就可以随便损她。她的茶馆我从来没去过,我还是去我的老茶馆。老茶馆门前没招牌,一堆自行车是最醒目的标志,楼上楼下的雕花隔扇“破四旧”时给砸了个稀烂,杂色的木板在上面打出一个个难看的补丁,茶炉上的水汽和客人抽烟时的烟雾终日缭绕在黑黢黢的顶棚下,大漆剥落的桌椅上有永远擦不去的油腻。茶很便宜,五块钱一壶茶梗子老红汤可以泡一天,饭也很便宜,火烧夹豆芽土豆海带丝,一块钱,加牛肉也就三块五块,花生米豆腐干散装白酒,光脚丫子蹬着桌子喝酒的姿势在这里却是平常。要是到了夏天,呼呼狂转的吊扇下面,赤条条的脊背塞满了茶馆,其壮观程度可以和男澡堂媲美。
       我来老茶馆倒不纯是贪图茶饭便宜,我喜欢这里的气氛。还有,我喜欢看人。在这泥塘般的茶馆里,常常藏着变换了的鱼龙,辨认出他们实在是一大乐事。虽然我还一直保留着罕见的从纸上阅读文字的习惯。可我更喜欢看活人。我经常看着这些人想,谁要是能把这里任何一个活人的心思给写囫囵了,那就是大师。
       我的同龄人还在说我们男生你们女生我们男孩子你们女孩子,我却已经按老年人的生活方式过日子了。我算是个医生,精神病院的助理医师,因为学历低情商也不高,职称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院里效益一般,可我基本还满意,上班不忙可以看小说,夜班轮休的白天可以像个无业游民似的到处溜达,泡茶馆下围棋。终于有一天,我的妻子再也不能容忍我这种自我标榜的“诗意地栖居”,朝我吼出了“神经病”三个字。我纠正她,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精神病”,她立刻进入了短暂的精神病发作状态。四十八小时后,我们的婚姻关系得以合法解除。
       扯远了,再说回易红。三年前的一天,上午九点左右,我咬着一套煎饼倮子走进老茶馆,这个钟点人还不多,一楼三四桌麻将打得稀里哗啦,我叫了壶“高碎”,八块钱,茉莉花茶的碎片和茶末,美其名曰“高碎”,我喜欢这名字,虽然“碎”得不成形了,但味道还是“高”的,这是我向往的境界。
       其实那天我是有些惆怅的。一路走来,招摇的春气撩拨了我却又抓挠不到,我叫“高碎”,是想结结实实地咽一口滚烫苦涩的芬芳。二楼的木窗子开着,在温软的风里吱嘎作响,我在窗户下的桌子边坐着吃完了煎饼,啜了口茶,一棵老榆树的枝条恰伸到窗前来。嫩绿的榆钱和叶芽密密地攒在那细细的枝上,一嘟噜一串,让人突然生出咀嚼的渴望,那绿色的榆串晃悠悠地勾引着我。我挪开了目光,旁边桌子上两个人在下“彩棋”,一个伙计默默地端着匣子在围观的人堆里收下注钱。执黑的人脸有些生,但从棋路上我能看出他在扮猪吃虎。
       这时候木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异样的脚步声,笃笃笃笃,像是敲木鱼的声音,又像是戏里的梆子声,不紧不慢,一步一个清楚干脆的“笃”声,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轻盈而果断,我觉得这是个女人的脚步声。
       老茶馆里从没女人进来,谁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个惯例,反正本地的女人不进老茶馆,就像不会进男澡堂和男厕所一样。就是有气急败坏的女人来找滞留不归的男人,也只是在门口扯着嗓子叫骂几句。
       楼梯口真的出现了一个女人。朽得掉木屑的楼梯护栏,突然横着开出一枝桃花来。她扶着墨灰色的栏杆静静地看着楼上,迎着那些或是躲闪或是放肆的目光,微微有些笑意,却并没真的形成笑容。没有人说话,远远的火车站播报车次的广播声突然响得有些刺耳。那女人似乎也觉察到了,脸朝开着的窗子一转。她的目光落到我的脸上,我觉得好像被一只溜光的手摸了一下又拧了一把,脸一下子热了起来。
       她不是很漂亮,团团的一张圆脸,五官还算周正,因为脂粉的描补才分明起来。只那双眼睛,薄薄的单眼皮下怎么有那么一颗变幻多端的眸子,闪闪烁烁地会说话……不单是跟你说话,它还会摸你揉你拧你掐你……
       她穿了件长长的宝蓝丝绸开衫,上面暗暗地飞着红色的花瓣,只是些抽象的晕染出的色片,但在我的眼里是花瓣,里面是件紧身低领质地细腻柔软的羊绒短裙,那段起伏有致的身子就被抹上了莹莹的充满新鲜春天汁液的绿,褪尽了鹅黄还没搀进一丝黑或蓝的纯正的绿。下面是双晶亮的漆皮鞋,两条修长的腿上裹着灰蓝色的裤袜,刚到脚踝,雪白的脚背和裸露的脖子热辣辣地彼此呼应着。
       可能她身上的颜色太富戏剧性冲突了,以致我产生了某种幻觉,看她敛容,飞眼,举手,投足,我就隐隐听到了那幽暗侧幕里打出的锣鼓点,哒哒哒忒……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易红。
       易红出现在老茶馆之后不久,我失去了我的乐园。
       老茶馆重新被装修了,破碎的雕花隔扇也被小心地修补起来,据说是按“整旧如旧”的标准修缮的。
       门口有了红色的灯笼和黑漆的匾,灯笼和匾上都有金色的“瑞和泰”三个大字,进门一扇木雕影壁,上面长长一篇介绍老茶馆历史的文章。这个老茶馆,从清末开始,见证了本市作为京汉铁路上重要商埠的沧桑变幻。墙上挂满放大的黑白老照片,一路看过去,南京城墙重庆街道北京车夫上海娼妓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小脚珍妃蔡锷孙中山下乡知青红卫兵……楼梯楼板还是旧的,不过重上了漆,吱嘎声倒像是特意逗引人的怀旧之情。
       我嘲讽而愤恨地四顾,来这里的人衣履齐整多了,男女都有。从二楼窗玻璃望出去,能看到护城河的转弯处,滨河边公园的树下,一些熟悉的身影在那里聚着,他们被易红赶到露天地里去了。
       老茶馆变样后,我还是头一次来。我在茶馆里转了一圈,穿着蓝白印花布裤褂围着装饰性小白围裙的服务员跟在我身后转,我只是转了一圈,并没在那些洁净的黑漆桌椅边坐下,转了一圈又出来了。
       我踱到河边公园去看棋局,下了五块钱的注,输掉了,心里越发悻悻的。这股劲儿到晚上和老周喝闲酒的时候还没下去。
       老周本来是我们院的副院长,还是市里的“拔尖人才”,喜欢摆着张恃才傲物的脸,一直和“老一”别别扭扭的,后来干脆辞职去了一家私营精神病院当业务院长。他在天和步行街有套复式的门面房,自己就又弄了个心理诊所,院里诊所两头忙有些顾不过来,成天叫喊着累。我说活该,让你贪。
       我在院里有个外号叫“二神仙”,后来又被人喊成了“二神经”,我权当是夸我超凡脱俗,怎么喊都答应。老周却对我青眼有加,“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他一句话夸了我也夸了他自己,然后就不断拿银子引诱我去诊所给他干。那天酒至微醺处。老周又拉着我的手,说:“贤弟啊!”
       我拿筷子敲着桌子,“吧喀——呛,叫板,开唱!”
       老周那天唱的还是老词儿,我却凡心偶炽,把持不住,一点头就滚落到万丈红尘里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给他当牛做马了。后来想想,多半是去老茶馆受了刺激的结果。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从老茶馆出来,我竟然有种被人逼得无处安身的感觉。
       给老周干了有一年,从诊所收益的情况来看,我算是称职的。可我一直拿不准自己算不算骗子。我没干过心理医生,院里也是刚开了个心理诊疗中心,没有专职的大夫。考心理咨询师资格证是单位统一报名,还报销报名费,我也没想到竟然成了为数不多一考就中的。那些书倒也有些意思,真的干起来,书上学的那堆儿洋词儿还没我爹妈常唠叨的俗理儿管用。我不过换套新鲜点儿词说出来,严重点儿的就给开“百忧解”之类的药,反正病人高高兴兴地掏钱了。
       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啊!老周满意地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拿掉他的手,说:“明天你顶一天,我约了人看房子。”
       老周笑眯眯地看着我,“明天不行,易红明天要来,点名要找你哦。”
       “哪个易红?”我倒不是忘了这个无意间改变了我生活的女人,我只是要确认一下。
       “哪个易红,还能有几个易红?就是那个易红,开茶馆的。”
       二 心理诊所
       易红失踪七天了。
       我越来越不安,盯着那个男警察留给我的电话号码,身上呼呼地冒汗。我是不是应该主动向警察坦白一切?
       我又觉得自己是庸人自扰。用现实主义的眼光来认识我在易红生活中的地位,应该是无关宏旨。如果真的需要坦白,我想我也是排在坦白队伍尾巴上的那一两个。
       关于易红失踪的传言很多,有的说她被人杀了,易红作某长或某总的情人多年后不甘,于是……奸近杀嘛!有的说出逃国外了,腐败分子身边不都得有个易红这样的女人嘛!
       诊所的小护士这两天上班一见着我,就向我汇报这些传言的最新版本。
       真是个想象力枯竭的时代,人们脑子里塞的都是这些小报社会新闻或法制版报道炮制出来的情节,既没戏剧性也没观赏性,这可不是易红的风格。
       小护士往毛茸茸的睫毛上刷着睫毛油,嘴巴里嚼着口香糖还不耽误说话,“夏大夫,警察肯定还得来找你,因为你是掌握易红心灵秘密的人呀!”
       我拿手指点着她说:“错!你以为人们来这儿是为了袒露心灵秘密?恰恰相反!所有的叙述都是选择性的,人人都在有意无意地编故事,说的都是‘真实的谎言’。我呢,不过给他们的故事找一个让他们的超我能接受的借口。他们哄我得花钱,而我为了挣钱得哄他们!”
       小护士为了她油漆未干的睫毛瞪着眼睛,问:“什么是超我?”
       我在楼梯上回头,“就是传说中的良心。”
       她咯咯笑起来,“你真有意思。”
       我倒没弄懂她说的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大概“良心”这个词对她能产生幽默的效果。
       她把睫毛刷塞进瓶子里,旋紧,突然皱着眉头正色说:“你说易红会不会悄无声息地出家了?现在不挺流行富姐儿看破红尘,当尼姑,或者去做修女?”
       我点头,“这个版本不错,虽然俗套,至少不那么恶心。”
       我说着上了楼,关上办公室的门,脑子一片空白地站着愣了半天,然后从档案柜里拿出诊疗记录本,翻到标着易红名字的一页,想着她第一次来就诊时说的关于记录的话。
       易红第一次来诊所。是夏天。
       她来得很准时,我正开门送前一位客人离开,她跟楼下的护士说话,声音很特别,沙沙的烟嗓,语速和音调却有种让人心旷神怡的清爽。
       我克制住看她的念头,回到办公桌后等她进来。她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杯吃了一半的赤豆冰,略带羞涩地一笑,叫了声“夏医生”,算是打过招呼了。
       如果不是那双眼睛,我根本无法把眼前的她跟我记忆中的易红联系起来。眼前的她是个女学生,纯白T恤牛仔短裤,凉鞋就是几根草绳一样的牛皮带子绑在光脚上。她腿上的皮肤晒成了淡褐色,胳膊更深一点,看上去四肢修长结实。我注意到她没有带遮阳伞或者草帽,似乎想表明她像小女孩一样丝毫不在乎晒黑。我上次对她的头发没印象,想必挽了起来,现在垂下来,长长的一直过了腰际,发梢还在滴水。
       百叶窗外是强烈的白光,她在沙发上坐下,身上有了一道道明暗的光影,微微仰着头,看着我,鼻头翘翘的,眼睛微微地眯着,这个角度看她的脸,额头上碎碎的绒发让她显得异样纯真。
       她手里的赤豆冰,一抹含蓄的豆沙红,透明的杯壁上蒙蒙的一层水汽,让人觉得那抹红又凉又甜,洋溢着孩子气的夏天的快乐,真是纯真造型的神来之笔。
       很难说清楚我如此细致的观察和辨析到底是出于欣赏还是刻薄,或许兼而有之。表面上我却平静地打了招呼,然后说:“我们开始吧,先说一下你的情况。”
       她微微笑了一下,“我的……什么情况?”
       我放下笔,两只手的指头习惯性地抵在一起,很耐心地看着她,“你怎么觉得不好,睡眠怎么样?”
       她歪了一下头,眼睛眯得更细,忽然她睁大了眼睛,我的心被那瞬间的闪亮弄得一跳。她不笑了,有些怔怔地看着我,说:“还好吧……”她放下手里的赤豆冰,两只胳膊交叉着放在并得紧紧的腿上,像个乖
       乖的女学生回答老师提问,“能睡得着,只是睡着了老做梦,我是不是要讲我的梦?”
       这是个妖精!
       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嘟哝了一句,低头做着记录,说:“如果你愿意讲。可以。”
       “我梦见,我的房间里开满了花,天花板上,地板上,窗子上,都是花,那些花很大,很艳丽,那些花拖着绿色的大叶子,还有藤蔓,很快地爬满了整个房间,连我的床上、枕头边都是花,紫红色的,像涂满口红张开着的嘴唇一样的花,就开在我的被子上,我躺在那儿。被花压着,也动不了,这时候,门开了。一条蛇爬了进来……”
       我的嘴边浮起一丝嘲讽的微笑,停下笔,手指又抵在了一起,看着她,她连做梦都挑经典版本……我能看到她眼睛里也有一簇火苗一样的笑在跳动。
       我很沉着地看着她,说:“后来呢?”
       “那条蛇越来越近,后来,爬到了床上,我看着它钻到那朵紫红色的嘴唇一样的花里去了,头进去了,可我还能看见蛇的尾巴,绿色的带着黑色斑纹的尾巴……”
       我不笑了,我觉得奇怪,她跑到我面前大讲如此露骨的弗洛伊德式的梦,无知?无聊?恶作剧? 我的沉默似乎让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站起身,踱到我的书柜前,回身,仰起下巴看着我,“夏医生,我是不是要讲完?”
       她连挑衅的动作都带着些童趣。我看着合十的双手,漠然地说:“如果你想,就讲吧。”
       她好像突然没了刚才那笃定的信心,起身走到书架前,假装看书,多半是不想让自己的表情落在我的眼里。窗外的街道上响起叮啷叮啷的摇铃声。
       她很专心地听着那摇铃声,“这铃声,像庙檐下的铁马,叮啷叮啷,比钟声轻盈,但比一般金属风铃的声音要沉重……”
       她的描述细腻而准确,让我神思一恍,我说:“是收垃圾的环卫工人,一天来两次,店里的人听到铃声把垃圾袋拎出去。”
       她哦了声,没再说话。
       铃声远了,休息了半天的空调突然启动,嗡的一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那么响,她的头发被空调送出的风托了起来。她突然回过神来,轻声说:“对不起。”抬眼看到房间那端的诊疗床,突然爆发出孩子似的兴奋,“我躺下说吧,就像电影里那样……”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躺下了,闭上了眼睛,说:“夏医生,你问我问题吧。”
       她短款的T恤在她躺下时翘了起来,我能看见她一小段象牙色的腰肢。
       我例行公事地问:“你的睡眠情况怎么样?后背疼吗?有没觉得消化不良?”
       她回答的时候,我开始清理自己的心绪。
       从她进门到此刻,我的心像个房间,被她翻了个乱七八糟,我有些羞恼,很想抓住这个恶作剧的小妖精,好好教训她一顿。她的清纯天真有些表演式的夸张,但给我的感觉不是矫揉造作,而是性感。
       她那些孩子气的动作,好像无知无觉地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腰、大腿、乳房是属于一个成熟女人的,大咧咧地摆着,扭着,晃动着,我想要是哪个男人受不了这诱惑扑上去,她说不定还会瞪着天真无邪的眼睛惊讶地叫:“怎么会这样?!”
       她在诊疗床上滚了一下,用胳膊撑起头,很郑重地看着呆呆的我说:“夏医生,你怎么不做记录呢?你要仔细记下来,一定啊,这很重要!”
       易红对于诊疗记录的态度一直都很认真,我后来知道了抑郁症是她别有目的的幌子,就觉得她的认真有些好笑。她说就是做样子也该认认真真嘛,有点儿专业精神好不好?
       从那天以后,每周易红来一次,躺在诊疗床上装模作样地说一通,然后起来笑着看我的记录,我也煞有介事记得很详细,逗她开心呗。
       四五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接着我结束了住出租屋的生活,搬进了买来的房子。那天快下班了,老周没敲门就进来了,我刚脱了白大褂,T恤还没来得及套上,光着背的我不满地嚷了他一句。
       “放心,我的性倾向很正常,夏东医生。”老周说着把一把车钥匙垂到我面前,“归你了。”
       我没有接,说:“给个理由先。”
       老周把车钥匙拍在我手里,说:“你不是搬家了路远吗?普桑,比公共汽车强点儿。对了,你怎么催眠了那个易红?她把你夸得跟朵牡丹花儿似的。市里搞什么窗口行业行风检查,政协分组考察电信银行这些单位,在我们那个组,易红见人就夸你如何如何水平高,插俩翅膀你就成拯救心灵苦难的天使了。夏东,看来以后,我得指着你的名气吃饭喽。”
       我笑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钥匙,说:“谢谢老板。”
       老周给了我一拳,“少来!哎,易红真有抑郁症?她哪儿抑郁啊?活泛得跟扑扑棱蛾儿似的。”
       我笑了一下,说:“你还专业人士呢!她是被物欲戕害了心灵的现代人,能跟祥林嫂似的见谁给谁说没想到春天有狼吗?”
       老周一脸坏笑地看着我,说:“这话你跟我说,有意思吗?你小子,八成是被易红给催眠了。”
       我也笑了,说:“用老百姓的话说,她就是自个儿娇自个儿。吃了上顿没下顿,什么病都好了。不过,有钱人不娇自己,你挣谁的钱去?”
       老周说:“易红的名堂多着呢。一个戏校毕业的小毛丫头,赤手空拳,三十出头打拼出这样一番光景,是凡人吗?我警告你,易红的水深着呢,你小子别呛着!”
       老周是好心,没拿我当外人。他说这话,虽然含蓄,可也明明是有所指的。
       可惜。老周提醒得有点儿晚。他应该在易红没来诊所之前,说这话。
       易红第一次来“治疗”,在她躺下之前,我也只是在心里翻江倒海,可接下去的事情,就有点儿像丁度·巴拉斯拍的某部情色电影了。
       这个意大利胖子镜头里的女人,身上连一片无花果叶子都没有的赤裸的女人,丝毫不知道遮掩,令人惊讶地袒露天真的淫欲,让狭隘的文明中的我觉得匪夷所思。
       那些天真的赤裸的女人身上,蓬勃着火焰一样的欲望,能点亮肉体之灯的神秘火焰,这才是女性保有的永恒的神秘,让人无从寻找答案的神秘。
       躺在诊疗床上的易红,理智地判断她当然不是个单纯的女人,可是……
       我毫无预兆地走到了诊疗床边。她坐了起来,瞪圆了眼睛看着我,我也不确切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茫然地盯着她的下巴。
       我们像两只兽一样互相听着对方的喘息节奏,嗅着对方发散的体气,捕捉对方肢体肌肉的细微改变,但在决定行动之前,并不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时,她的头发,不,是滴着水的发梢,发梢上有一滴水滴到了我垂着的手背上,我好像还盯着那颗水珠看了一下,饱满的一颗水珠,滚了一下顺着我的指缝淌出了一道泪痕。
       我的手抬了起来,她的眼睛好像也在看我的手,我伸手扯掉了她的白T恤。
       我很难解释我为什么这么做。
       也许,这个躺在诊疗床上的女人,让我听到了那神秘的召唤,我不可能听懂了这召唤而不回应……
       我丝毫不记得她最初的反应了,她的长发散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背上。我酣畅地埋头吮吸着她身上新鲜而充盈的植物汁液一样的气息,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老茶馆遇到她的情形,我想起了窗外那串累累的嫩绿的榆钱,想起我被诱惑的咀嚼的欲望……
       我真的咬了她一口。
       徽章一样的紫红的齿痕,在接近腋下的胳臂的内侧。我有一点儿吃惊,她倒比我镇定,和我一起静静地看着那齿痕。然后,她抬起胳膊,低下头,自己吻了吻那齿痕。
       那一刻,我有点被镇住了,谜一样的女人呀!
       我说过,真实的生活更具戏剧性。我在心里喟叹的同时更加用力地抱紧她,越用力越觉得她那溜光水滑的身体要从我两臂间滑走了。
       终于,我两臂酸酸地放手了。我能感觉到,她虽然丝毫不曾表示过拒绝,可从我怀里脱身还是有种轻松的感觉。在她背转身的时候,我甚至能感到她有一丝轻微的厌恶的躲闪。
       我坐在诊疗床上,赤裸的胳膊能感到皮革椅面温和的凉意,像她的肌肤。
       她闪电般穿好了衣服,拿手整理着头发,看了我一眼,说:“下周来之前,我给你打电话。”
       三 还是心理诊所
       警察果然又来了。
       还是那两个警察,小个儿女警察新烫了头发,看上去大了几岁,男警察的额头长了个又红又大的包,看上去很疼。
       男警察希望我能详细提供易红就诊的情况,医生为病人保密的职业道德并不适用于刑事调查。
       女警察掠了掠垂下的卷发,面无表情地补充说明:“易红的尸体,找到了。”
       在他们来之前,我已经知道易红的死讯。老周得来的内部消息,打电话告诉我的,尸体在一栋联体别墅内被发现的,大剂量安眠药,自杀还是他杀不明。
       我谨慎地用喟叹表达了遗憾。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看。
       警察这回好像不那么容易被打发走了。
       沉默的时候,我才想起招呼楼下的小护士给他们倒两杯茶来。接下去,他们纠纠缠缠地问了很多细节问题,我耐心地一一回答,虽然都是些压力太大缺少沟通关爱之类笼统含混的套话。可我说得很认真。
       那份诊疗记录只记载到去年九月份,我解释说易红中断了治疗,后来可能觉得不好才又打电话来的。他们记下了我说的每一句话,拿着那份诊疗记录走了。
       老周的电话跟着就来。倒不是他能掐会算,那个小毛丫头是他的眼睛。
       “贤弟!你跟哥哥说实话,这事跟你没关系吧?”
       听见他的声音气急败坏的,我干笑一声,“真要是有关系,我能给你说实话吗?现在我说没关系,你信吗?”
       老周叹了口气,说:“人命关天!你以为开玩笑呢?”
       他要是能看见我的表情,肯定会认为我和此事有重大牵连。
       我不知道我的行为算不算欺骗公安机关。
       小护士从楼下给我送上来一份标着DHL字样的特快专递的邮件,她嘟着嘴看我签字,说:“要真是因为婚外恋之类的事儿死了,那可就太不酷了!”
       我把签收单子递给她,“你够酷,残酷的酷!”
       小丫头走到门口回头龇牙一笑,“那是因为你冷血,我是近墨者黑!”
       我低头看寄件人姓名和地址,名字很陌生,韩波,地址很遥远,阿姆斯特丹。打开。里面是把钥匙和张漂亮的生日贺卡,没有祝福的话,只有署名,易红。
       我的手指插在头发里拔不出来了。
       我把装钥匙和贺卡的邮件塞进了柜子,背上还有汗下去之后的凉意。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易红已经死了,阿姆斯特丹在荷兰,钥匙在这儿,锁在哪儿呢?
       我躺在了诊疗床上,皮革温和的凉意,像她的肌肤……在预约的病人来之前,我还有二十五分钟。
       皮革温和的凉意,像她的肌肤……可是她死了……
       没有眼泪。眼球一阵阵收缩着疼。
       ……她的头发垂在我的脸上,我还能看见她恍惚如梦初醒略带惊讶的神情,好像经历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很奇怪,在她这样阅尽沧海横流的女人脸上还能看到这样的神情?
       如果不是我对她有种独特的理解,我一定会把她那种恍惚而惊讶的表情当成对自己能力的赞美,自我陶醉地满足一番。我总能捕捉到她穿衣服的动作,迅速果断,恨恨的,几乎想把刚才的事情从时间和记忆中剪掉。
       这个女人自相矛盾的反应让我感到困惑。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想更深入地了解她。
       我也给她讲了自己的一些事。
       我离婚之前就有一个稳定的婚外女友,现在我们还是每个月见一次,她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怎么说话。我经常会送她一些小礼物,不很贵,她很高兴。逢年过节我会给她一些钱,让她买衣服。她收下的时候很自然,感觉好像是夫妻。
       真正的夫妻可不总是这么温情脉脉的……我觉得普通人的婚姻就是互助性劳务合同,我订合同的时候双方存在重大误解,所以后来就解约了。
       她靠在沙发上喝着我杯子里的茶,笑问:“什么重大误解?”
       我说:“结婚前我告诉她我是一个没多大追求但对生活也没什么要求的人,她说她也是没什么野心的人,只要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真是大误会!她所谓的没有野心,是指不要过分的东西,但一般人有的她也得有,很正常的心理,可以理解,不正常的是我。”
       她轻声慢语地说:“你很淡泊,有几分老庄式的超脱。”
       我笑起来,刻薄地说:“拜托,咱不唠这俗嗑,成吗?如今洗脚城的小姑娘给你做足底的时候张嘴都是《论语》、《道德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易红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她丝毫没有失去风度,笑了一下:“是吗?”
       “怎么不是?这……”我突然想起了老茶馆,不觉站了起来,声音也跟着高起来,一双手脸蛋胸口上下乱指,“现在不管什么牛鬼蛇神都抹一脸的文化,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还觉得看上去很美。可心是空的,是饿的!没了信仰没了理想,普天之下文化最大。文化能是空的吗?不说别人,就说你,你是不是觉得整得那茶馆特别有文化呀?文化不是你挂在瑞和泰墙上的那些不搭界的老照片,原来的老茶馆才叫文化,那是普通人愉悦生命的生活方式!”
       我捶胸顿足地一阵狂说,也不管是不是前言不搭后语,陡然停下来,屋里显得格外安静。我突然羞愧得脸热起来。
       见我不说了,她脸上浮现出一片宽容的笑,淡淡地说:“你说的有道理。”
       此刻我才发现这个女人非同寻常的厉害之处。
       她站起身,整了整身上蓝底白点的真丝连衣裙,抓起与之很协调的淑女味十足的羊皮小包,说:“我得走了,有空打电话。”
       这种情形在我们中间发生了不止一次。
       本来谈话是为了交流,可最后不知道怎的,我就被她柔顺配合的态度蛊惑得忘乎所以,高谈阔论起来。
       男人都是自大狂,就像女人无法抵御被爱的诱惑,男人也无法抵御被崇拜的诱惑。特别是这种崇拜表达得含蓄蕴藉若隐若现,我像大脑中被植入快感芯片的白鼠一样,有机会就去碰触传感器,寻求那虚拟的快乐。快乐过后,我会在类似虚脱的失落中萌生对她的一点恨意。
       我很清楚,她那种微妙的崇拜的态度是普泛的,并没针对性,那是构成她魅力的元素之一。
       当然,对她清醒的认识,只有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和她在一起,我糊里糊涂地愉快着。我觉得她也很愉快,而且这愉快是我带给她的。当然她没说这话,她用不着用嘴说,她的眼睛眉毛会说话,手和
       肩膀都会说话。
       我当初的感觉真对,这是个妖精啊!
       我仍没放弃了解她的企图,问到她的情况,她倒也不回避,回答得逻辑严密用词概括。这是她身上唯一没有女性特点的地方,她从不絮絮叨叨讲故事。比如问她的初恋,她会说初恋的价值就在于失败,它让人成长。再问初恋对象是谁,她说和很多人一样,同学。你总不能再厚着脸皮无聊地追问下去吧。
       我们每周在诊所见面,做爱,说话。说的都是闲话,她从来不谈自己的生活,我也不再问了。但我觉得我已经开始了解她了。
       有一周她没有来,我很想她。我对自己说,这和感情没关系。只是因为此时我血液中胺的含量过少而已。
       不知不觉,我和那个婚外女友,好几个月都没联系了。
       我不知道和易红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而且,我似乎还很安于这种不知道。
       电话响了,我从诊疗床上艰难地爬起来。按下对讲键,楼下的小护士告诉我病人来了。
       病人是个退休的老干部,老伴儿去世两年了,最近半年总是幻想着会有灾难发生在自己的儿女身上,不停地打电话骚扰子女,女儿就把他送到我这儿来了。
       “……现在心理不平衡的人太多了,前天电视上说的那个连环杀人犯,就是……到了,到诊所了……夏医生在呢……我一会儿就开始……你怎么去……别开车,打车,中午你老喝酒……”
       他打着电话进来的。他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病情好像突然又严重了。
       我起身拿过他的电话,简短解释了一句,就挂断了。我要是等,到中午他也不会挂断电话。
       他搓着手坐下,我把他的电话拿在手里,站在百叶窗边看着他。
       他唉了一声,衰弱得好像吐的是最后一口气,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夏医生,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前天我去超市买菜,也不知道怎么就买了两斤草莓,看着人家买我也买,可拿回家怎么看那颜色红得都不对,现在也不是长草莓的季节,怎么会有这么红这么大的草莓呢?我真是鬼迷心窍,扔了又觉得可惜,气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你说,你说……”
       叮啷叮啷的摇铃声,收垃圾的人来了。自从易红描述过这摇铃声后,我对它格外敏感。我扒开百叶窗的窗叶向下看,能看见他黑红的脖子和花白的头发,还有身上的橘红马甲。他一手推着环卫车,手里叮啷叮啷地摇着大铃铛,我们诊所在这条街的转弯处,有一个小小的半圆形台阶,他习惯在那儿坐着歇会儿喝口水。喝水的搪瓷茶缸子用一个红绿尼龙线的网兜挂在环卫车车把上,我曾看见那茶缸上有一个鲜红的“奖”字。我恍惚听着两斤不合时宜的草莓造成的心灵灾难,眼睛却追着楼下清洁工吐的一个烟圈,那烟圈疲惫放松地散到明亮的阳光里,不见了。
       “……夏医生,前一段你不是让我养花嘛,挺好,看着我的那些花呀,巴西木,龟背竹,还有蝴蝶兰,杜鹃,石榴,金橘,四季桂,心里也觉得肃静多了,耳朵也不嗡嗡叫了,可现在,我看见那些花就……”
       我放下百叶窗,顺手抽了张面巾纸递给捂着脸呜咽的老先生。
       老先生重重地擤了下鼻子,然后哽咽得轻了:“那些花不少是隔壁邻居送我的。我不是买了两斤草莓吗?我不敢吃,也不敢让家里人吃,我忽然想起隔壁的邻居。我跟你说过,人家把阳台封了个玻璃钢的花房,人家那花养得可好了,人也好,送我花可大方了,还跟我说怎么养,我就想着把草莓送给人家也算还个人情……那草莓不是不能吃,恁些人买,我不敢吃,我不是心里有病嘛……”
       很多这样的时候,我更加理解上帝为什么要降下洪水把人类消灭了。
       但我脸上依然挂着平和理解的职业微笑,点头说:“这很好,你能想到和邻居交往,就是进步,多和人沟通交往,对你的心情有好处。”
       他宽慰地点头,随即摇头,“我真不该去……想不到啊,我拿着草莓到阳台上,用挂衣杆敲了敲旁边邻居家的玻璃钢窗户,以前我们就这样说话递东西。我看见她了,跟平常一样在花房躺椅上躺着呢,我敲了半天她也没起身,我觉得不对,可也没多想,就把草莓拿回去放冰箱里了。后来等到晚上,我儿子媳妇回来了,他们跟我去看,那姑娘还跟下午一样在躺椅上躺着,儿子媳妇后来先是通知了小区保安,再后来公安局也来了,才知道,送我花的那姑娘,死了好几天了……我听了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想不到啊,儿子媳妇忙着打电话支应警察的时候,我大孙女回来,打开冰箱把那草莓给吃了……”
       我很没职业道德地阻止了他倾诉对大孙女吃不合时令草莓的担忧,龙飞凤舞地在处方上划下了药名,打发他离开。然后我立刻拨通了老周的电话,我问:“易红的尸体是不是在茵梦湖小区发现的?”
       四 戏之一
       晚上我请老周去绍酒馆吃饭,他点的地方。我先到的,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满屋子挂着上写菜名下坠红穗子的小木牌,古装电视剧里学来的所谓风情,跟易红的茶馆一个感觉。
       关于易红死亡的更多情况,我拜托老周去打听了。
       易红的尸体就是在那老先生隔壁被发现的,她死在花房的躺椅上,一树养在陶瓷大缸里的碧桃在她身边开着,落了一地的粉红花瓣……我后背发麻地想起易红给我讲过那个“梦”……开满花的房间,被花压得不能动弹,门开了……
       门真的开了,老周进来了。他拿手在我眼前晃,我扒拉他的手,胳膊木木的。
       “别人躲都躲不及,就你,还往里头探头探脑!”他嘟哝了一句,坐下点菜。
       服务员去传单的时候,我说:“趁着还清醒,说吧。”
       老周喝了口菊花茶,说:“没有遗书,公安局倾向认为是自杀,可易红的老公不同意,坚持要求立案调查。”
       老公?我从来不知道易红还有丈夫。
       看我瞪着眼,老周说:“那些办案的警察看着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老公也瞪了半天的眼,这个女人不寻常吧?”
       凉菜和烫过的黄酒上来了,老周美美地噬儿了口,等服务员出去了,看着我说:“这话得先从老肖那档子事说起。肖克强知道吧?在我那儿你还跟他喝过回酒,老肖我们俩上医学院的时候住一个屋,挺好一个人……”
       肖克强原来是市公疗医院的院长,前年出的事,他的案子已经结了,我也记不清是贪了多少吐了多少,反正最后判了个死缓。
       老周嚼着片茶干儿又嗞儿了口酒:“老肖想再喝酒恐怕不容易喽……所以说人啊……”
       “别兑水了,捞点儿稠的成不成?”我急了。
       老周看着我,“我警告过你小子,易红水深着呢!弄不好……”他咕咚一下,连酒带话都咽了,然后叹了口气,“好了,说正经的,这可绝对是内部机密,老肖交代的材料里有一条,他在易红的茶馆买过一饼三十万块钱的普洱,其实那块茶饼顶多值千八百的,那三十万就是给那叉叉叉送的礼,人家的原话,我也不知道是谁,咱就叉叉叉吧。这事儿当时也查过易红,后来不了了之,多好解释啊,普洱嘛,别说三十万,三百万的也不是没有。现在这事儿怎么又翻出来了,接着易红就不见了,然后就死了……”
       我闷闷地出了口气:“这些烂事儿听着就恶心。”
       老周和我碰了个酒,笑着说:“你都‘奔四’的人
       了,怎么还跟‘愤青’似的?不想听烂事,那让我打听啥?指望我给你打听出一纯情故事,可能吗?”
       我笑了一下,跟他碰酒,“对不起,哥哥,我错了。感激不尽!”
       易红背后幽暗复杂的关系,我并不了解,也从不想了解。我一直觉得她和我一样,希望我们之间保持一种很纯粹的关系。
       老周看我有些魂不守舍,幽幽地说了句:“贤弟,恐怕易红这档子事儿,不是那么好开交的……”他给我满上酒,“你可别糊涂,犯不着惹麻烦!为谁都犯不着,为啥都犯不着!”
       我当然不想惹麻烦,可要是麻烦来惹我,我能怎么办?
       好在接着老周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新聘的大夫明天可以上班了。从年前就开始嚷嚷着来,一直拖到三月底,总算是来了,我正好躲两天。
       黄酒醉人也挺厉害,醒过来已经是近中午了。我从家里走到路口,把那辆破桑塔纳从平时停车的小饭店院里开出来,老板娘问我去哪儿,我反正也没方向,就先送她了。车沿着北环向外开,路边出现了连绵的麦田和油菜花。
       开着车窗,温热的风一阵阵扑在我的脸上,被春阳蒸腾出的土地的味道混着汽车的尾气也扑进来,塞得满当当的102路小巴蹒跚着从我车边驶过。车玻璃上能看到一只挤扁了的蛋糕盒子。一辆挂着大红横幅架着大喇叭拉着花花绿绿饮料方便面箱子的卡车跟着从我身边驶过,老板娘到前方不远的路口下车,她娘家门上有“会”。
       我和易红一起赶过会。
       赶会在过去,本来包含赶集买东西、看戏、串亲戚等诸多内容。现在只有农村的腹地在“会”的日子还能形成集市,而那些原本是某某庄后来成了某某区的地方,只剩下到日子去有“会”的亲戚家喝酒一项内容了。我想,这是因为家里还有老人在,再过上一二十年,估计连“会”这个词都没人记得了。
       我以前也被人拉着说是去赶会,其实就是凑份子去人家里吃午饭。那天易红一大早打电话让我陪她去赶会,我笑了,说:“告诉我地方,下班我自己去。”
       她说:“现在就得出发。”
       老周知道一定会跳,可我还是让小护士推了所有的预约,跟着她走了。易红开车走了两个小时,带我去了归洛阳管辖被嵩山抱着的一个村子。到了我才知道,她家原本是那个村的。
       “如今家里已经没人了,”易红打开后备箱,让我把一箱酒搬出来,她拎着一箱饮料夹着几条烟,“爹娘跟着我妹在外面呢……”
       蜿蜒的石板路两边摆满了摊子,用扩音喇叭录的叫卖声反复放着,我和易红一路看景儿也被别人当景儿看,最后来到一户人家,易红说这本是她家的宅基地,给了当年的邻居。那家的婶子接了东西就到大门外招呼人来看老易家学戏的闺女回来了,带着老斯文个女婿。我没解释,只笑笑,散烟给众人。村子里留的都是五六十往上的老人,年轻力壮的都在城里。
       堂屋里铺着黄色的地板砖,可抽烟的爷们儿还是大口朝地上吐着痰,用脚底板踩灭烟头,鞋在地板砖上搓来搓去,留下一道或白或黑的印记。青蓝的烟雾在我头上缭绕,板凳竹椅都是矮的,坐下去和蹲着的人视线一样高。
       易红在门口站着,那根独辫的辫梢在手指里绕来绕去,这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些电影里的农村姑娘。婶子在一个大澡盆里刷洗着宽大的海带,后来这海带出现在午饭的每道菜里,她对着易红问东问西的。从她们的问答里,我大概听出来易红有一个书念得很好的妹妹。
       “还不是你供她,念恁些年学,容易的?得多少钱?学戏苦得很,老话说,‘戏是苦虫,不打不成。’那是容易学哩?”
       易红的脸红扑扑的,她咯咯笑着说:“学会就好了。”
       我才感觉出易红长得有些村气,这种团圆脸儿是豫中平原上常见的农村姑娘的脸型,人再瘦脸也是大的,骨骼在那儿呢,最好是胖嘟嘟鼓胀着丰满的脸蛋子,风吹日晒弄得黑红黑红的。那是另一种文化眼中的健康和美丽。
       “学成哩,给婶儿唱两句。”婶子笑着。
       易红嘿嘿地朝我笑,没心没肺傻大姐似的,站在堂屋当口,扯着嗓子就唱:
       猛想起,二月二龙抬头,梳洗打扮上绣楼。公子王孙楼下走,绣球单打平贵头。绣球打着薛平贵,薛家辈辈是王侯。寒窑受罪十八载,王宝钏今天我做了皇后。
       她唱得真好听,不是她平时说话的声音,她很会用假嗓,嗓子捏得尖尖的,很脆很甜。因为曲调铿锵节奏又快,颇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
       大家都拍巴掌叫好,院子里也叽叽嘎嘎挤来了孩子,一个老汉拨开众人,拎着把绳捆索绑的胡琴过来,院子当中搬张凳子一坐,吱嘎拉起来竟也动听。他朝易红一点头,易红身形一动,如同在舞台上一般,轻移莲步扭捏上前,“花木兰羞答答,施礼拜上……”那一声优美高昂的拖腔一出,院里院外喝彩声一片。
       回去的路上,我开车。易红好像还在兴奋之中。“……嗯啊哎呀嗯啊哎哎哪啦啦呀……我的元帅呀,你莫笑我荒唐啊……”她牵着我衣服的袖子,声情并茂地唱着,连眼光都是爱娇的,央求的。眼角微微上挑着,眼波随着咿呀婉转的哼腔四散流淌。我脸木着,突然说了声:“我爱你。”一辆货车鸣着笛呼啸而过,我不知道她听清楚没有,她问:“你说什么?”我直直地看着前方,把着方向盘,说:“我爱你。”她扑哧笑了,笑了一半又收住了。像是怕我羞恼,看着我的脸轻声唱起来:“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我接口和她合唱,两个人都笑了。易红就这样把我严肃的情感表达消解了,举重若轻,不落痕迹。说那三个字的时候,我是严肃的,严肃而且忧伤。她穿件宽大的格子衬衣站在农家院子里傻乎乎唱王宝钏花木兰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到忧伤了。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老茶馆见到她时的感觉,脑子里回响着幽暗侧幕里打出的锣鼓点,哒哒哒忒……第一印象的准确,往往让人不由得相信冥冥中存在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她真的是个戏台上的女人。她要呈现什么样子,一定会做得很彻底,清纯,明艳,练达,朴拙,娴淑……从发型服装到言谈举止,甚至音色和语速都会随之作适当的调整。她是一条溧亮的变色龙。她是条无心的变色龙。这个比喻不准确,变色龙变色凭的是本能,当然是无心的,物竞天择的结果。比喻都是拙劣的。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泡在忧伤里。这是我结束青春期之后从来没有过的。当她眼波流转地对着我咿呀着戏文的时候。我竟然觉得心疼起来,鼻子有些酸。浮云一样在心底来而复去的那点对她的恶意,突然被狂风扫荡了。我觉得心里干净而柔软,盛满美好的情感。语言太粗糙笨重,怎么能表达那一刻我内心复杂而微妙的感受呢?
       可我忍不住想表达,我找到了意思最近似的话,我说我爱你。
       这三个字制造了世界上难以计数的误会。
       为此,我很感激她超凡脱俗的理解力。她丝毫没有因为我表达时的一本正经而认为我会愚蠢地认真起来,从此躲闪回避我,也没有患上金钱带来的过敏症以为我别有用心而猜忌我。她完全领会了我的善意,同时过滤掉了我的轻率。
       我和易红的关系从那次“赶会”后发生了变化。除了诊所之外的其他地方,我们偶尔也会见面。有时
       候,我还会在某些聚会中,以她的心理医生兼朋友的身份出现。别人会怎么想,我懒得管,顶多把我说成易红诸多情人中的一个。在我的概念中,我们不是情人,人家非要这么说,我理解成抬举。好像也没谁怀疑易红和我这样缺乏资源的男人之间会有点儿什么。
       我依然不知道她心里对我怎么样,我倒是经常牵挂她的。一次她打电话说晚上一起吃饭,她在高速路上,四十分钟就到了。一个小时之后,我打她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一个半小时,还是不在服务区。
       我准确地知道了“煎熬”两个字下面那四个火苗一样的小点儿不是自来的,生理上的感觉,整个内脏都在火烧火燎地疼……二十分钟后,她打过来电话,呼呼的风声,她堵在高速上了,一辆大货车翻了,警察正在清障,她的手机没电了,她借后面车上人的电话打的,“冷死了,我不说了,前面动了,再见。”
       应该放心了,可我还是开车到了高速路口收费站,傻子似的站在冷风里等。我不是想搞感动惊喜那套把戏,她可能根本看不见我就过去了,我只是想站一站,让冷风把刚才心里的火气刮干净。
       风里蒙蒙的有些雨意,其实是水汽浓重的雾霭,天快黑了,这种天气,高速路已经关闭,只有下来的车辆,晃着大灯默默地滑出收费站。
       我看见了她的车,但我没有出现。半个小时后,她打通我的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刚从诊所出来,准备去饭店等她。
       我一直没有告诉易红这件事。我怕她觉得沉重。当然,我也怕自己表达的情感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
       我此刻很后悔没有告诉易红这件事情。
       如果她还活着。我会说吗?
       我又把车开到了高速路口外的转盘处,那晚我就站在不远处的路边。阳光下路边的红叶李开着满树粉粉的小花,蒙了尘,叶子和花原本娇怯怯的样子就没了,风一过,簌簌地落下碎纸屑一样的花瓣。
       我骗不了自己。她要是没有死,我多半还是不会说。
       电话响了,老周的,他有些鬼鬼祟祟的:“你那儿说话方便吗?”
       我说方便。
       老周说:“易红的老公刚才找到了诊所,他要见你。你见吗?”
       五 戏之二
       我和易红的丈夫在一家叫“巴西山度士”的咖啡馆里见面。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我坐下要了杯咖啡。他早就等在那里了,深蓝西服本白衬衣宝蓝领带,头发也是整整齐齐,我猜他在保险公司或者银行上班。我猜得没错,他递过来的名片上,红色银行徽标和广告语大而醒目,他在洛阳下辖某县的分理处工作,鲜红的广告语下面蓝色的字体印着他的名字,崔保周,一个能说明年龄的很有时代色彩的名字。
       他有些紧张,是那种正在经历重大事件的紧张。
       我也有些紧张,不知道对方目的难免忐忑。
       我们俩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还是他先说话了。
       “易红……的事情,夏医生,我认为她一定是被人谋杀了……我……”他的脸因为激动有些扭曲,本来还算清秀的一个男人突然就丑陋起来。
       我深呼吸,努力用对诊所病人的平和口气对他说:“崔先生,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别着急,慢慢说。”
       他开始抽烟,垂着头说:“我确定易红不会自杀,她就是自杀,也不会那天死!就是她出事的那天上午,她还给我打电话,让我买点儿人家过冬晒的豇豆角萝卜干,拿真空袋给封了,给她妈寄去,再过两天就是她妈的生日,她妈喜欢吃这些东西,易红可孝顺了,她怎么会那天死呢?”
       我突然插了句,“易红女士的父母亲在哪儿呢?”
       他很随意地回答:“跟着她妹妹妹夫在荷兰呢。”
       来自阿姆斯特丹的钥匙之谜我解开了一半。
       “易红她家人,闺女死了到现在也不回来,说句不好听的,什么人啊?!”对面这个男人很憋气,“我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她死在里面的那套房子,不知道啥时候用她妈的名字买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娶了……她的心,深得跟口没底儿的井似的……”
       我沉默地听着,哀伤地捕捉着这些话里关于易红的点滴。他正说着猛地刹了车,可能觉得不该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他生生把后面的话给憋回去了,憋得眼睛里都出了泪意。
       他撒了一桌子的烟灰,服务生过来添柠檬水换烟灰缸的时候,顺手给擦掉了。他的情绪也因这个干扰而平稳了下来。
       “易红对我很好,她也很顾家,你知道,女人在外面做事不容易……易红看着能干要强,其实心眼不多,她一定生意上被人骗了,去年她突然把店都转让了,可她的账户里却只有几千块钱……骗她钱的人一定是害怕事情败露才杀人灭口……”
       他哭了,又把烟灰撒得满茶几都是。烟灰落在墨绿的大理石桌面上特别刺眼,他哭的时候我忍不住抽了张纸巾把那些烟灰给擦到一起。
       如果我说我对面前的男人充满了同情似乎是矫情,可他当时的确让我觉得很难过,我很想帮他获得某种心理上的平衡,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沉默。
       沉默在对话中的作用却是双向的,可以让对方放松,也可以给对方施加压力。他似乎感觉到的是压力,他抽了张纸巾擦泪,按熄了烟蒂,随即又点上一根,深吸一口,“易红是我妻子,我爱她!我们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可我们也是人,不能任人作践连吭不敢吭一声呀!夏医生,我相信你是个有正义感的好人,现在公安局准备按抑郁症自杀结案,你是易红的主治医生,他们需要你在鉴定报告上的签字。夏医生,这个字你可不能签啊……”
       他拿烟的手按住了我擦桌子的手,长长的烟灰又落下来,我手心手背沾得都是烟灰。
       “夏医生,我们虽然两地分着,可易红不管打电话还是回家,都是有说有笑的,她怎么就得了抑郁症呢?打死我也不能信!”
       我有些慌乱地莽撞地拿开他的手。说:“对不起,我去洗一下手。”
       等我回来,一个银行的取款袋出现在茶几上,崔保周推到我手边,“夏医生,你不要有压力,那些治疗记录我也看了,我觉得从那些记录怎么能得出一定要自杀的结论呢?再说,她到去年九月不是就停止治疗了吗,那说明她好了呀!”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焦急的战抖,看喉头滚动的脖子他是在难过地哽咽,看眼睛以为他在逼债,嘴里却说:“夏医生你别误会,没别的意思,我心里乱,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该给你买啥东西……我听人说。易红虽然是你的病人,可也算关系不错的朋友。你完全有理由推托不签这个字,最后那三个月你又没给易红治疗,你怎么会知道她的情况呢?夏医生,你可不能帮着他们草菅人命呀!”
       我拿起来那个取款袋,里头是带着银行扎款条的一万块钱。
       “你们有孩子吗?”我拿着钱问了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问题。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
       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很憨厚的神情,他对我那两个游离性的问题的反应都很直接,也很简单,显然他不是一个心思缜密城府很深的人。这样一个人在丧妻之痛的打击之下,怎么还会对我如何应对医疗鉴定一事提出如此妥帖的建议?就算他能想到来贿赂我,按他的思维方式,他的要求会更强烈,比如证明易红已经痊愈……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警
       惕,他说“我听人说……”那个“人”是谁?我在肚子里苦笑,我不世故,但我绝不天真。也许我根本不该见这个男人。
       我把钱放在桌面上推过去,“崔先生,对不起,我还有事。我想你错误地估计了我的重要性。易红女士这件事情的真相,不会只因为我的一个签字而有所改变。再见。”
       我没等他回话,就起身离开了。我在服务生整齐的“谢谢光临”声中走出咖啡馆的时候。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不甘心地欠身看着大门。
       我的心纷乱如麻,理都无从理起。
       易红究竟是不是自杀,是我一直都不敢去深想的问题。
       咖啡馆开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群楼里,我的车停在酒店的停车场里。站在车边我抬头,酒店玻璃幕墙的顶端,反射出尖锐的阳光。去年冬天我和易红一起来这家酒店吃过一次饭。
       那天易红请客,我去陪客。给易红当陪客。客人是谁事先我不问,事后也不谈。我就是去陪她,其余的阿猫阿狗我才不在乎呢。我能感觉到,易红需要我这样沉默而温柔的陪伴。
       阴沉沉的天空里云层很厚,天早早就黑透了。易红穿了件中袖的织锦缎小袄,细胳膊在短而宽的喇叭袖管里晃荡着,下车就挽住了我,把胳膊并在我的腋下暖着。她就这样挂在我身上进了酒店的大堂,才一笑撒手。
       一身洋红滚金边旗袍的迎宾小姐领着我们到了包间,推开门,巨大的桌子边上只坐了两个男人,易红笑着给他们介绍我,然后扭脸对我说:“这位不用我介绍了吧,我们大家的领导,这位是林总,世界上我最恨的男人,因为他把我的店全给霸占了。”
       那位领导和林总都笑了。
       那顿饭除了说说易红的抑郁症,这也是她转店的原因,压力太大,再做下去会死人的,其余的时候说的都是闲话。那位林总中间也问了我一些心理方面的问题,我敷衍了两句,就笑着说:“大家都知道,和三种人说话得付钱,坐台小姐,律师,心理医生。真不幸,我是其中之一。”
       虽然我谈笑风生的,其实那顿饭我吃得很难受。头顶上那盏巨型宫灯足有半张写字台那么大,我总疑心那些粗粗的明黄穗子不停在落灰。所有菜吃在嘴里都有土腥气。房间装修得金碧辉煌的,筷子有沉重的金属镶头,黑漆桌面上有螺钿嵌出的花鸟图案,在盘子下面珠光宝气地亮着,我只觉得眼前什么都是明晃晃的,何止是没有胃口,后来都觉得恶心起来。
       那天易红谈吐得体,有一点儿剧情要求的疲惫和忧郁,也是含而不露的,不会失去礼貌的笑容。造型当然也符合剧情,发型复杂而典雅,累累的辫子偎在脑后,和她身上织锦缎的缠枝花卉彼此呼应,下面是条长长的裙裤,离开时在走廊上我忽然注意到裤脚饰有暗红的云头。
       她身上只有黑和暗红两种颜色。
       压抑的调子太浓重了,似乎有些过,过犹不及,以我对易红的了解,她把握度的技巧炉火纯青,那天虽然说不上失误,但至少不怎么正常。
       吃完饭自然有节目,我是主人的陪客,当然不能溜走。坐在KTV包房里毫无悬念地听林总唱《爱拼才会赢》,听那位领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也同样很本分地唱了一首《恋曲1990》。
       不是我们在唱歌,是歌在唱着我们。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女孩子走进了我们的房间,我放下话筒回到沙发上的时候,林总给我作介绍,说这是他的副总。女孩子留着厚厚的刘海,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玲珑饱满的嘴唇,很年轻,很老练。她笑着向我伸出手来,“久仰大名,夏医生,我姓乔,你可以叫我大乔,也可以叫我小乔。”
       我笑了。握了一下那胖胖的小手,眼睛却去看易红。易红大概读懂了我眼睛里憋着的暴笑,借倒啤酒的机会劝诫地碰了我一下。
       林总去唱《潮湿的心》的时候,那位领导和“小大乔”去跳舞,我才靠着沙发背闷笑了一会儿。
       易红坐着没说话。我坐直了说:“没听过你唱歌呢……我猜猜你会唱什么歌,《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何日君再来》……”
       易红笑了一下,说:“厚道点儿,不好吗?”
       我低声说:“有时候厚道是最不厚道的。比如刚才。我要是打击一下那孩子,她以后就会学个乖。小闺女儿家不带这么厚脸皮的,说不定还有不少坏人夸她有文化呢,她才拿着肉麻当有趣,遇见生人就现!”
       易红应对我刻薄的武器就是温和的沉默,然后叹了口气,说我说的有道理,哪怕被我刻薄的是她自己。这次也是,她叹口气说:“是啊,她要有你这么个哥哥就好了。”
       “你饶了我吧!这女子比你还凶残呢!”我喝了酒,有点儿顺嘴胡说。
       易红笑笑,没介意,我却懊悔地沉默了。易红独自喝了口啤酒,突然说:“你说得对,她是比我凶残,我贪心但还有所顾忌,而她们这代人,毫无顾忌。”
       我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和她碰了杯啤酒。
       易红又说:“看过《三峡好人》吗?里面露天舞场那段儿,中国小地方的普通男女跳交际舞的样子,太难看了,让看的人替他们难堪。”
       我很高兴话题换了,接口说:“何止是难看,简直丑陋得惨绝人寰!老头老太太跳起来倒感觉干净漂亮多了。”
       “怎么会这样呢?”易红一只胳膊撑着头,茫然地问出一个她并不真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眼前的这对男女的舞姿同样惨不忍睹,领导撑直胳膊确保自己隆起的肚子和舞伴暴露的肚脐之间有空隙,笨拙而适意地挪动着步子,乔小心地配合着。她脱了鸭绒袄,里面是短款毛衣,低腰裤,一段皮肤紧绷的腰肢露着。从我的角度只看这段,腰和臀对比强烈,瘦得更瘦,肥得更肥,漂亮!可拉开了看。这样两个人狼狈却自得其乐地跳着舞,显得滑稽而怪异。
       林总歌罢,跳舞的领导也回来,两个人坚持易红唱一首,易红谦让了一下,说乔总唱完再唱。
       乔坐在吧椅上正点歌,刷地转过身来,笑着说:“好吧,我先给红姐垫场。”
       她这句话像雪水一样浇在我被酒精弄得晕乎乎的脑袋上,我瞬间明白了很多东西。她一口气唱了四首歌,《青藏高原》、《半个月亮爬上来》、《春花秋月何时了》。还有一首英文歌,曲调很熟悉,但不记得名字了。
       虽然这些歌并不适合跳舞,那位领导还是在李煜的喟叹中请易红跳了一曲。我不想让易红难堪,于是就盯着唱歌的乔。乔朝我盈盈巧笑,却又很配合歌词地微微蹙着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乔唱得不是一般的好。
       她也习惯了掌声,跑过来抓了瓶啤酒灌了一口,笑着说:“我要再年轻五岁,十八九,明年超女总冠军就我了。信吗?你信吗?说,说,快说!”
       她问我的时候手里的酒瓶故作威胁地举到我的头顶,做出随时要往下倒的样子,装疯卖傻耍嗲撒娇玩可爱,却清楚地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我们已经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老朋友了。
       心理正常的男人都会投降,我笑着把酒瓶从她手里拿下来,说:“信!”
       乔露出天真的胜利的笑容,下首歌的音乐响了一会儿了,她跳回去抓起话筒,从第二句开始唱,当声遏云霄的“loveyou”在房间里回荡时,我真心真意地喝了声彩。
       乔很兴奋,放下话筒几乎是扑过来,从我的腿上
       滚了一下才坐到沙发上,夸张地喘了口气,呼哧出一个字:“热!”
       这是条青春版变色龙。
       我应该想到,变色龙的颜色无论是美丽还是丑陋,不过是为了和环境保持一致,那是物竞天择的结果。猛想起刚才对乔自我介绍做的那番自以为是的评价,我觉得自己心思轻薄而且恶毒。虽然我不喜欢乔,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也让我觉得忧伤。也就在那时候,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她和易红之间,隐隐地似乎在进行一场对决。
       从乔开始唱歌,剑拔弩张的暗流就开始汹涌了,她古今中外地唱,青春逼人光芒四射,易红一直没有接招。
       刚才乔用了“垫场”一词,这可是外行人不怎么会用的术语。很快我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林总大概觉得冷落了易红,起身去点了歌,过门一响,我听出是豫剧,那位领导显然也很熟悉易红,他笑着说:“《沁园春·雪》,小红的拿手好戏。”
       易红犹豫了一下,起身去唱。我以前没听过豫剧曲调谱曲的《沁园春·雪》,一听感觉还不错,易红只唱到“山舞银蛇”,乔的声音就加进去了,唱到“欲与天公试比高”时,就只剩乔一个人的声音。
       乔唱得毫不逊色,身形神态端庄凝肃,音色比易红还要漂亮,完全让我领略了这曲子的好处。铿锵顿挫,高亢清丽,大腔大板里透出妩媚来。
       我叫好的时候低声问易红:“她也学过吧?”
       易红的声音有些飘:“跟我一个学校毕业。”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笑着递给易红杯啤酒,“一代新人胜旧人。别在意,喝酒吧。”
       易红微微一笑,说:“为你也得唱段儿吧。”
       易红到底扳回了一局。看来这酒店的四颗星不是自来的,屏幕上打出曲目名时我心生感叹。易红点的是昆曲《牡丹亭》里“袅晴丝”一折,熟词儿,认真听过唱的人却不多。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
       是下过工夫的,丝竹共歌喉袅袅,旁边三个人都有些被震慑的意思。
       可我觉得味道不对,易红对这段曲子的反应不对!
       这个念头一起,觉得在场的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对。
       林总是易红主请的客人,可一直端茶倒酒递烟点歌搞服务,像个跟班;那位领导有点儿自我膨胀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是他似乎很小心地在乔和易红之间搞着平衡,跳舞不用说,乔唱歌的时候,他频频和易红碰杯,而易红唱的时候,我看到他刚回过神来就去找乔的目光;而乔,半路杀来,反客为主鸠占鹊巢理不直气却壮;听到最后,我发现反应最不对的是易红,幽幽咽咽,生生把个杜丽娘唱成了杜十娘!
       三个男人为易红的精彩演唱干了一瓶啤酒,我正打嗝,咚咚的鼓点就响了起来,我没看见歌名,节奏很快,音乐挺好听的,有点中亚细亚那块儿的味儿,乔的身体满不在乎地跟着节奏摇摆,亮白的那段小腰真撩人!
       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你是谁我是谁,今夜谁是谁?你愿意我愿意,愿意就可以。歌照唱舞照跳,世界太美好。星期六星期天,不用起太早。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
       也不知道这歌原唱什么样,乔的声音压得沙刺刺的且呼吸不够似的颤抖着,她用这样的声音叫喊这样的话语,像条柔软的带倒刺儿的大舌头,满头满脸地舔着我,我又痒又难受,又刺激又可笑,我的手挥着,想去赶开那条舌头,人却笑得喘不来气。
       可能我笑得太狂了,易红在旁边说:“夏医生,喝多了。”
       我笑得止不住,摇晃着站起来朝她摆着手,“不是不是……受不了,这歌受不了……有生理反应……”
       接下去,我的生理反应是当场吐酒。
       那天晚上我喝了多少酒我不知道,好像一直在喝酒,五粮液芝华士还有数不清的哈啤,但我的意识一直很清楚,现在记忆依然清晰完整。
       后来再说起我吐酒的这个晚上,我戏称为“享受了一把二十一世纪初中国中部中小城市新兴资产阶级的后现代生活”,当然是和易红开玩笑。我看出她有某种担心,我想告诉她,别的我没多想。
       我已经知道得比我愿意知道的要多了。
       可我依然不愿意带着任何猜测去想她的死亡,我愿意用这样的态度表达我对她的尊重。
       或许我是在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
       带着一脑袋沉甸甸的念头,我把车刚开出停车场,老周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怎么样?
       我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如实相告,老周倒吸口凉气,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刚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一个保安过来敲我的窗玻璃,我挡了进来车的道。我把手机往前排座儿上一扔,给人让路。
       老周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怎么顺你说怎么顺?你到底是签字还是不签字?”
       六 回到茶馆
       警察根本没来找我签什么字。
       公安机关按照规定,请权威部门的专家对易红的诊疗记录作了医学司法鉴定,然后根据现场的其他证据,按自杀结案了。
       但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易红的丈夫还在四处告状,网上相关的帖子连篇累牍,标题都很刺激,我不看也能猜到。
       诊所的小护士对这件事的好奇心完全消失了,她现在感兴趣的是被伊朗扣押的英国女兵头上戴的黑纱巾,“她们为什么非要女人戴纱巾?”
       现在没病人我就下来跟她闲扯,一个人呆在那个房间里我受不了。
       我绕到她背后看着电脑屏幕,刚要说话,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不合体的旧式橄榄绿警服的男人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挤进来:“恭喜老板发大财……”他拉起挂在身上的二胡扯着粗喉咙就唱,吓我一跳。
       小护士说:“鞋柜顶上有零钱。”
       我走过去,摸了个一元的硬币丢进孩子手里捧着的搪瓷碗。拉二胡的走了,收垃圾的来了,叮啷叮啷地摇着铃铛,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是个中年人,没我从他的动作上判断的那么老。
       小护士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我回头,她的手指着电脑屏幕,说:“你……”
       电脑屏幕上真的是我。我还能辨认出咖啡馆的沙发颜色,我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里的银行取款袋。照片拍得还很清晰,点开放大都能看见取款袋上鲜红的银行徽标和粉红的百元钞票一角。文章的标题是“医生受贿伪造记录,为虎作伥颠倒黑白”。
       “到底谁颠倒黑白,谁为虎作伥,啊?”中午老周喝得有点儿高,嗓门跟着也高上去了。
       我们是在瑞和泰茶馆楼上,屏风隔出来的雅间,我点了一泡铁观音,没让服务员泡,自己在那儿弄。我说:“哥哥,配合一下情绪,没见我正表演茶道吗?”
       老周看着我前面那十八般兵器似的茶具:“你会弄吗?”
       我笑着说:“聪明人一看就会,可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不看也会。不就是茶道吗?热水、茶叶、壶、杯子,泡进去,倒出来,喝下去,是为大道。”
       老周笑起来:“贤弟,真行,情绪还很健康,我都跟着亚健康了!”
       我笑了笑:“随他们便,我跟死的人一样,不在乎。却顾归来径,苍苍横翠微。有点意思吧?”
       老周说:“有点意思。哎,你觉得易红真是自杀吗?”
       我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不知道。”
       “没意思,你这人没意思。”老周指着我,“我又没问事实,我问的是‘你觉得’,嗯?”
       我给他倒了盅茶,正色说:“老哥,我有个事想给你说,实验中学要开心理卫生课,外聘教师,人家愿意要我,我也就不在你那儿白吃干饭了。”
       老周愣了一下:“我可没赶你走的意思啊,这事过去也就好了,你……”
       我打断他:“也许吧。可你那儿大小也是个生意,做生意就得考虑成本,何况我在那儿还起副作用,有个出卖病人的心理医生。谁还敢来?”
       老周皱着眉喝了口滚烫的茶:“这茶真香。对了,他们怎么拍那么准呢?”
       我笑了:“肯定是从录像上剪下来的。”
       老周似乎在品茶味,半天一咂巴嘴,说:“看来这事还真……兄弟,我也是听说的,人家说啊,有人想借易红的死在做楚汉相争,那个崔保周,是楚霸王这边的一把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呢,就是一把沙土,人家顺手一抓,扬出来也能迷人眼。”我说。
       老周点头:“明明是楚霸王向你行贿,然后硬说你收了刘邦的钱,现在你咋说都没人信你,时不时的还有人找你问问情况,那照片作证据当然说服力不够,可拿出来混淆视听是够了。”
       我说:“本来人的想像力萎缩得不剩多少了,又都用这儿了,真是悲剧。”
       老周的神情也有点儿忧伤,叹了口气,说:“悲剧?易红那才叫悲剧呢。开了那么多茶馆,现在多香的茶也闻不见了。”
       我把开水冲进了紫砂壶,蒸腾出浓郁茶香的水汽模糊了我的眼睛。
       上次在这个茶馆喝茶,是我最后一次见易红,现在想想,正是她死的前一天。请我来喝茶的是我前妻。
       我是被哄来的。一个以前的同事说有事找我,等我到了地方,发现在座的还有我前妻,当然不能转脸就走,那个好心撮合我们的同事支应了一会儿就溜了。
       我前妻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听说你现在过得挺好。”
       我挺受不了她这弃妇腔口的,但我还是忍了。
       她垂着眼,挂着脸,可口气是软的:“你也不问问我怎么样。”
       我看看她:“我觉得你也挺好的。”
       她眼皮一抬,声音高起来:“你觉得?”又忍下去了,停了半天,“女人是不是永远得不到她创造出来的男人?”
       我忍不住了:“创造男人的女人,男人一般情况下管她叫妈妈。”
       她突然哭了,眼泪纵横,把脸上那点儿脂粉给冲得乱七八糟。我的职业让我对人流泪有独特的理解,我默默地递过去纸巾,静静地看着她哭。
       她哽咽着说:“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不想想,没有我下决心跟你离婚,你能有今天的成就吗?不是我激励你,你能知道上进吗?我要一直惯着你,你还不是整天吊儿郎当混日子吗?”
       我噎了半天说:“你可真够用心良苦的。”
       这时我抬头看见易红被四五个人簇拥着上了楼,走着还跟身后的人说着,看那指指点点的样子,是在介绍那些照片。她抬眼也看见了我,一笑,跟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朝我走来。
       我起身迎过去,她朝我身后看了一跟,露出丝意味深长的笑。
       我说:“我前妻。”
       “哦,跑这儿唱‘马前泼水’来了?”她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我也笑了:“说句你的话,厚道点儿,不好吗?”
       她笑出了声:“不开玩笑了,我还有客人呢。回头给你电话。”她说着拿手拍了拍我的胸口,“去吧,厚道点儿。”
       我回到座位上,前妻也不哭了,盯了一眼易红的背影:“你觉得她能跟你好好过日子吗?”
       我看着她:“你觉得我是你说的那种好好过日子的人吗?”
       她想了一下,说:“我觉得你是。以前我是不理解你,现在想想,还有几个人像你那样喜欢看书呢?”
       我笑了:“看书能说明什么?”
       她说:“说明你爱学习,说明你不俗气。其实你也没什么大毛病,就爱泡个茶馆,现在也泡不成了,工作吧,现在你也挺上进的……”
       她说得我竟然有几分感动,倒不是因为她所谓的“理解”,而是她的态度,平心静气得近乎低声下气了。也许是易红那句“厚道点儿”起作用了,我也没再说什么刻薄话。
       我说我的工作变了,可是我的生活方式没变,人也没改变,还是那样,吊儿郎当不求上进。
       前妻笑了,是那种看透不说透的笑,弄得我也觉得自己那话特别不实诚,一听就是借口。
       后来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闲话,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我买的房子。
       我恍然大悟,立刻说:“我带你去看看,有点儿远,我开车来的,不过车是老周的。”
       我带着前妻看了房子,回来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临下车的时候,她突然说:“你真是个……”
       “神经病?”我笑着接口。
       “精神病!这回我说对了吧?”前妻恨恨地摔上车门走了。
       老周听我讲这段儿,笑得趴在桌子上,连声说:“怨我怨我。”他勉强直起腰,还带着笑一哏一哏的,“就你说的咱单位那小子,撮合你俩的,打我电话问过你的情况,我就说你刚买了房,花都庄园三期,复式小楼,他说那都过高速路口了,挺远的,我说你有车怕啥呀?咱这儿又不是北京,四十米八车道的康庄大道穿城而过,堵车比撞车的机会都少。说这话快一年了,她怎么才找你呀?”
       我也笑了:“估计做思想斗争呢。一个女人,挺不容易的,有时候想想,碰上我这么个男人也够倒霉的,真有点儿对不起她。”
       老周在估摸我的心思,说:“我也想过劝你复婚,不过你这小子,太有主意,我觉得说了也是白说,所以就没开口。”
       我说:“已经坑过人家一次了,不能再坑了。以前以为自己能阳奉阴违地在社会规则下苟活。事实证明,其他方面还可以,婚姻不行。在婚姻里,你不能一个人决定生活方式,要是—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严重伤害了另一个人的利益,正常人谁干哪?幸好没孩子。”
       我看老周皱眉作思考状,笑着把车钥匙拍在桌子上。他拿着钥匙嘴里说:“先开着吧,住那么远……”
       我说:“没事儿,学校答应给我一间单身宿舍,我放假才回去,放心吧。”
       他收起车钥匙,突然说:“你跟易红……不会来真的了吧?”
       我笑着说:“来真的和玩假的,谁能分得清?‘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说这话的是大师。”
       “可不大师吗?”老周笑着拍了我一巴掌。
       茶馆二楼朝车站方向的窗子密封了,又装上了仿古的雕花格窗,安静多了。四月的暖阳从格窗里透进来,光洁的桌面也有了花开富贵的图案。我已经不知道壶里的茶是第几道了,还有茶味,很淡,屏风挡着,看不到楼梯口的护栏,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易红的地方。仿佛一个神秘的循环,她来了,又走了,我的生活也跟着兜了一个圈子。我慢慢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刚才是跟人家老周假装淡定从容,而此刻,我的心真的静下来了。
       老周这时慢悠悠地开口说:“我想起件事,本来不好意思说,现在人不在了,说说也没什么。去年秋天,
       政协搞旅游窗口单位监督检查,我还是跟易红一个组,查到了关帝庙,碰上关公协会的老丁,这人懂点儿周易八卦,神神道道的。怎么就说到了按阴阳五行给人算名字,说了一会儿大家也都散了,三三两两站在大殿里头抽烟说话,我也没留心易红又去找他,无意间走近了点儿听见老丁的话,‘东方属木,又逢着夏,可不是郁郁葱葱嘛,这名儿好,这人要经常穿青色的衣服,旺运道……’我想,她问的该不是你吧?”
       七 钥匙
       易红送了我四件款式质地不同的青色毛衣,这种蓝不蓝绿不绿的颜色挺少见的,不知道她怎么找来的。她没告诉我为什么要送,但我还是经常穿。
       现在我不穿了,我常穿黑颜色的衣服,耐脏,夏天的T恤也是黑的。我心里这样对易红解释,青在汉语里有时候也用来指黑色,比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再比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用不着说到三比如,易红肯定会说:“你说的有道理……”
       我的教师生涯还算顺利,学生不讨厌我,因为我说话够酷,但我教给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还是很主流的,这就是我说的阳奉阴违。
       我和那个婚外女友中断一年多的交往又恢复了,打她电话她就来了,我很感激,觉得她很善良。
       我给她买了套化妆品,牌子挺高档,她也有点儿感动,抱着盒子说:“你的事儿我听说了。”
       我笑笑,没接着往下说。从宾馆出来我请她吃了顿饭,叫了不少的菜,却没怎么动,都让她打包带回家了。
       在学校闲暇的时候,我常拿着那把来自阿姆斯特丹的钥匙发呆。易红的事情还没有结果,她还应该在冰柜里躺着。
       那只是她的身体。当她还在她的身体里面的时候,身体常常让她感觉到分裂的疼痛。我的手摸上去都能感觉到皮肤下面的裂痕。我长久地吻她所有的肌肤,我想用嘴唇的热度融化她弥合那些裂痕。
       她含混地问我:“你怎么那么有耐心呢?”
       我说:“我不想看到你做爱起身后那点厌恶和怨恨。”
       她吻着我的胸口说:“我不是对你……是做爱……”
       她的长发散满我的身体,我摸着她的头发说:“这就是你的病。恰好我是医生,而且是专家……”
       她笑起来,“医生,得需要很多疗程吧?”
       后来某些时候,我觉得她真的能好起来。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光滑而柔软,满足快活得像个孩子,只有那个时候,她眼睛里才会泛出粼粼水波一样的微光,和她平素充满魅惑力量的光不同。
       那光是从她心里很深的地方照出来的,穿过重重障碍和束缚才显露,所以如此微弱。
       这微弱的光如今在那双眼睛里永久地熄灭了。
       可她躺在冰柜里的身体依然不得安宁,关于她死因的纠纷还在继续。
       最近一次警方找我调查情况是一个月前,还是在确认最后一个电话的内容。从尸检确定的最后死亡时间断定,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安眠药已经进人体内。所以这个电话的内容至关重要。
       我的陈述没有丝毫的改变。
       当然,我说的并不是易红的原话,但我认为其他的那些细节,对于我们俩之外的其他人,没有意义。
       她说:“对不起,我遇到件事,今天不能见了。对了,我告诉你,花落下来的时候,是有声音的,安静下来,能听见……”
       我问她在哪儿,她没有回答。可能她一直举着电话,让我听落花的声音。
       “……如果你那儿不安静,就听不见。我累了,想睡会儿。说不定能梦见个花园,我想要个真的花园,下面有土,上面有太阳,中间有风。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有花落,我们俩一块听……”
       易红不知道,我有一个基本符合她所做描述的花园。
       我买的房子离市区界还有十几公里,是一家从东北内迁的兵工厂的家属房。那家兵工厂后来转民用了。生产发令枪,再后来发令枪也停产了。一厂子的下岗工人都豪迈地“从头再来”去了。好多人开出租车,也有把厂里的发令枪改造了和子弹往外偷着卖的,抓过几次,现在可能没了。卖我房子的这家,男人就是因为偷卖私自改造的发令枪被判了几年,出来后想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
       这消息是一个病人告诉我的,他们夫妻俩原来都是那个厂的,他老婆在酒店坐台,他靠老婆卖身钱养着所以心理失衡,难受得不想活,就拿钱来找心理医生救命。他一直说周围的人多艰难,我注意到他的右手上有条很深的疤,缺了中指,其余的四个手指也蜷曲着不能伸直。
       肿瘤科大夫对癌症晚期病人只能给吗啡和安慰剂,我也一样。我说生存是最大的道德,我还和他谈了很长时间孩子的培养问题。现在我们成了邻居,那时候他上小学的儿子现在也上了初中,周末我在公交车站下车的时候,好几次看到他拎着儿子的脖领子从网吧里出来。他见我还叫我夏医生,从他跟儿子搏斗的气势上看,他现在活得生机勃勃。
       这人带我去看了那座房子。我决定买房子的时候刚认识易红,所以当时买房子跟易红没关系,我只是想要一个院子,想要一块属于自己的安静的地儿。这里行政区划上归县里城关镇,十年八年估计也开发不到这儿,房子不值钱,我只花了八千块钱,就得到了半亩土地和三间二十年前盖的红砖瓦房。
       邻居住得很寥落,很多这样的房子,空着锁着,白天能看见的都是老人,整个家属区只怕要有几千亩地,从我的院子向前看,空旷处是收割后的麦地,一些工人本来是农民,他们见不得地闲着。道路是粗大杨树掩映出的林阴道,向房子两边看,有人住的院子前还有菜地,间或有夹竹桃和大丽花掩映其中。
       我开始建设我的乐园,我喜欢这里。
       我真的种了不少美丽的植物,有的开花有的不开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摆弄这些植物的时候就会想到易红,我愉快地一厢情愿地想象着……
       可我始终也没勇气真的带易红来。
       我带我前妻来,用事实证明我比以前更不正常。易红当然不会把我当成疯子,但我对她的反应没把握。我很害怕她在我的花园里露出平和宽容的微笑。说些得体的感叹赞美的话,和我一起从压井里压出水,浇一浇园子,再扯两句陶渊明或斯是陋室唯吾德馨之类的话。
       我的奢望是她在我的花园里,眼睛里也能泛出那微光,从心最深的地方放出来的光。
       夏天快过去了,院子墙上本来就有的凌霄今年花开得特别繁茂。这种花被一位女诗人批评过,其实凌霄花给我的感觉却很优雅,也很矜持,甚至带点忧伤,因为它的落花很少残败,依然保持着优雅的花形和淡妆胭脂一样的花色,一如还在枝头。
       我说的有道理吗?
       假日在家的时候,我一边收拾园子一边在心里说着话,有时候会说出声,可以被认为是某种精神疾病的先兆了,但我知道我在给谁说话,我有听众的。
       我常常看着那把钥匙想,她还会回应吗?
       我一直没有想过,当那回应真的出现时,我有勇气听吗?
       元旦前,我被一个电话请到了我醉酒的那家四星级酒店顶楼的酒吧,易红的妹妹在等我,她说她叫易兰。
       我走进酒吧,就认出了易兰。她和易红体形五官
       都很像,但脸上那副宽大的黑边眼镜,让我觉得她们差别很大。她面朝着我,她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我走过去,那个男人抬头,我愣了一下,猛然想起是易红的丈夫崔保周。
       硬着头皮打了招呼,他的神情也有些尴尬。易兰把酒水单推到我面前,笑着说:“要不是上面有汉语,单看这些酒名,我会以为还在欧洲。”
       服务生站在我们的桌前,我看了一眼桌上,就说和他们一样。
       易兰完全无视那个姐夫的存在,研究地看着我说:“我姐说你很有意思。”
       她的口吻里有让人很不愉快的优越感,我什么也没说,崔保周收起桌上的一沓文件放进包里,端起桌上的酒,说:“来,为易红干一杯,看来她死了,人人都有好处啊。”
       他硬充出一种无赖的语气。老实本分的人被命运莫名其妙地耍弄了,他又能怎么样?大概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保持尊严的态度吧?
       这次见他,我不紧张了,可我还是觉得难过。
       当然没人和他碰杯。我点的酒上来了,我没动,依旧没说话。
       易兰说:“你该走了。”
       崔保周自己喝光了酒,说:“你怕啥?夏医生比谁都更清楚真相!”他强笑着说,“她不是已经办好了去荷兰的签证吗?她本来是想跑的,有人不让她跑,她能跑出地球吗?跑到哪儿都能逮回来,她得死,死无对证……”
       易兰冷淡地说:“请你离开好吗?”
       崔保周呆了一下,脸上出现了羞恨无奈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孩子无力推倒一棵大树。咬着牙对着树干又踢又踹,最后弄疼的只是自己的脚。
       他就这样瞪了一会儿眼睛,易兰和我都没有说话,他哼了一声转身很快地走了。易兰朝我笑了一下。“对不起,”她端起杯子喝了口酒,说,“夏先生,我很欣赏你在整个事情过程中的态度,尤其是崔保周那条受伤的疯狗咬你的时候,你依然能保持高贵的沉默,让我觉得很佩服。”
       我端起酒喝了一口,易兰话里透出的些微信息让我感觉她对易红的事情有着很深的介入……我苦笑了一下,“高贵这样的字眼,和我也太不沾边了。我是个软弱无用的平常人……易红的死,最后的结论还是自杀?”
       我含着满嘴浓郁的松叶气味盯着易兰。
       “是。”她推了一下眼镜,忧伤地笑了一下,“我跟父母说,姐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她得这病有好长时间了。”她停了一下,“其实这话也不错,精神分析学上不是有种说法,性格就是一个人的病,对吗?”
       我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身子一下飘了起来,我看着易兰说:“对不起,我有个问题一直很想问,易红怎么会和崔保周结婚?”
       易兰苦笑了一下,说:“为了让她那个自私透顶的已婚情人‘安心’,她就回老家找了个头脑简单好控制的男人结婚,这样病态扭曲的分裂生活过了十年……”易兰点上支烟,喷出口浓浓的烟雾,“你不介意吧?”
       我说:“你要是问抽烟,我不介意。”
       易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笑意,说:“你真的很有意思。我再多说一句,崔保周拼命折腾着试图指控的那个凶手,也就是那个男人。当然,他被人利用了。”
       我没有说话。最后得到的回答未必就是谜底。易兰说的也许是事实,但同样未必就是真相。
       如果真相会刺穿自己的胸膛,还有多少人愿意要真相呢?
       我也不要关于易红死的真相,我要她回来,回到我想给她的那座花园里来!
       酒吧的落地玻璃窗外,暮色中一片惨淡的灰白屋顶,城市寒碜粗糙的一面露出来了。没关系,过些年会跟着那些大都市学着化妆到屋顶的。
       “对不起,我还约了人,直接说正事吧。”易兰递给我一张卡片,“你收到的钥匙是银行保管箱的钥匙,登记的名字是韩波,我丈夫,这是号码和银行地址。”
       我抓住卡片,目光还在看窗外。
       易兰的声音在我耳边响,“钥匙是我姐提前寄来的,她说那天是你的生日,卡片当时从贺卡里掉出来了,我后来才发现,不过很快得到我姐出事的消息。我就没再给你寄……夏先生?”
       易兰见我回过神来,微笑着继续说:“经过这段时间,我认为,不管我姐留给你的是什么,你都是有资格得到的。”
       我生硬地和她握手,说:“谢谢,再见。”
       我出门的时候,和一个有些面善的男人擦肩而过,我想不起来是谁了,回头,那人笑着和易兰热情而礼貌地拥抱在一起。
       我空着肚子喝的酒,感觉很不舒服。电梯间旁边有个侧门开了条缝,外面是天台。我推开那门出去了。风很大,天台上没有人,空气寒冷,可并不清新,我吸了一口,胃一反。我又吐了。
       我的头抵着冰冷的马赛克墙面,身子佝偻着。内脏抽搐,吐的都是酸苦的水,从脖子到头都憋胀起来,我难受得撞了一下头,久违的眼泪突然被撞了出来。
       我哭着哭着笑起来,我对这酒店过敏,来一回吐一回。我慢慢有力量站直了腰,我摘下眼镜擦了擦泪又戴上,这时两个保安焦急地冲过来,一边一个抓住了我的胳膊,“对不起,先生,请离开这里……”
       他们虽然措词礼貌,肢体语言却是要架着我强行离开。我挣了一下,手里的卡片掉在了地上,我看着那张卡片,如果我说话,完全可以把它捡起来。可我没有说话,很顺从地被两个唯恐失职的保安架走了。
       天还没黑透,那张白色的卡片在深灰的地上。老远还能看得见。
       我当然没有办法去打开那只保管箱了。
       软弱的我回去接着过自己的日子了。
       日子更简单了,除了上课,就是看影碟和书。每个月见一次我的婚外女友,我给她打电话。本来我也没什么朋友,现在老周也不和我联系了,主要是因为我把手机停了。没了手机号码,一个人就从现实社会消失了。
       下雪了,腊月才下入冬的头场雪。
       周末,我坐16路公交车回家,车上很挤,可出了市区我就有座位了。我到终点站下车,顶着雪走回家去。
       今年新栽的腊梅五条细枝上开了三朵花,开了门我就闻到了清冽的香。
       我生火弄饭,吃饭的时候炉子上炖着水,蒸腾起的水汽让屋子温暖湿润,水仙还是只有绿叶子,我有些担心买了假的,可凑过去一看中间抽的条头上进出了花蕾,心里很高兴。
       从柜子里摸出花生米和半瓶白酒,为了水仙花也得喝一杯。
       我说的有道理吗?
       我翻着刚买回来的一堆影碟,看喜剧吧,轻松点儿,有助于消化,《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以前买过,被前妻扣留了,又买了一张,再看一遍。
       我最喜欢看那段,女主人公一个一个数经历过的男人,数到第二十三个,休·格兰特开始出汗。
       我是第几个?
       我温柔地笑着问挂在书架上的那枚钥匙。
       别生气,你看,什么都可以变成喜剧,包括葬礼,甚至死亡本身。
       如果肉体带着全部的过错、罪孽和肮脏的污点死去了,释放出被囚禁的灵魂,难道不是大欢喜吗?
       现在不常听到人提起你的名字了,很偶然的一次,我听到有人用“易红二世”称呼另一个女子,我觉得很悲凉。
       不管别人怎么理解你的生和你的死,我都能平静地沉默了。
       我们不能不低头听某些声音。就像每次回家看父母,总要听他们对我的责备和劝导一样,在他们眼里,我愚蠢糊涂地把人生搞得支离破碎,很让他们忧心。我总是低着头,十指相抵,我忽然发现我这个习惯性动作,像祈祷,也像忏悔。
       我也会这样十指相抵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钥匙,想你在那箱子里放了什么。
       如果你真的那样做了,像你那位戴宽大眼镜的妹妹暗示的那样,留下一笔菲或不菲的遗产,为此我很不厚道地认为她庸俗,虽然她的打扮谈吐像个知识分子,我很希望我能像我那个善良的婚外女友一样感动地笑笑,可你知道,我这人不厚道,估计我做不到,所以我不敢去打开那箱子。
       不过我宁肯相信你只是在那里留下了几片写着文字的纸,上面是要告诉我的话,不关乎任何人任何事,只是你细腻真实的生命感觉。如今那些话孤独地躺在冰冷的金属箱子里,没关系,别替那些话难过,它们躺在那里,安静地衍生出无穷无尽的话语来回应我对你喋喋不休的聒噪。
       我的心以前是颓唐且坚硬的。坚硬得有时油滑尖刻,现在我依然颓唐,但却像融化的冻土,变得稀软无力了。
       我觉得这是你留下的痕迹。
       春天来了,我买了两株玉兰栽在院子里。很细的干,光秃秃的枝,忽然就开出很大的花来,一株是白的,而另一株却是紫红的。后面那排房子里的老人找我来下围棋,他说白的是玉兰,红的叫辛夷,这花被大诗人王维表扬过的。
       我决定在路边栽两排一串红,因为忽然想起,你给我说过,小时候村子里的伙伴儿,常冲着你大叫一串红一串红……
       你将随着我喋喋不休的聒噪,在这里复活。
       我依然无法断定。是否就是你想要的,但却是我想给你的,一座真正的花园,下面有土,上面有阳光,中间有风,一年四季花开花落……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