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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巴拿马诱惑
作者:赵剑平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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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十九日上午九时。香港国际机场。波音七四七在经历漫长的等待后终于驶入跑道。伴随一声撼天动地的吼声,飞机腾空而起,刺破茫茫的海雾,冲向一片浩荡的阳光。
       透过舷窗,袁仁国感觉前方一片眩光,在这片令人眩惑的光亮中,他看见一只黑色的鸟时而箭一样飞翔,时而又折断翅膀一般痛苦地翻转。他问坐在旁边的罗双全,他是他的总经理助理。罗双全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又问后面的周思一,周思一是他的办公室主任。周思一也摇了摇头,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袁仁国不吱声了。他细细地揉了揉沉重的眼睛。眼睛轻松一些,那忧郁的幻影也在前面消失了。年底了,又要召开股东大会了。他昨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够入睡,就琢磨董事会报告。每一年这样会那样会的,大多秘书做文章,他发挥一下,就可以有声有色。即使来不及弄稿子,他用他诗人才有的那种秉赋,应时应景,即兴凑一个四言八句,加上超人的记忆力,也能够把一个死气沉沉的会议开得生动活泼。但董事会在股东大会上的报告,从构思到文字,哪怕再苦再累,他都要自己做。这里没有华丽的词藻,也没有激情的表演,但每一个字,他都要求掷地有声。给股东们以力量和信心。
       想到这里,他嘴角禁不住撇了一下,多少带了一点自嘲。
       如果可能,他真希望飞机转向,捎着他和他的战友回故乡。
       一片蓝色的绸缎开始在脚下舞动。渐渐,这一块轻盈柔软的绸缎越来越沉重,并无边无际地延展出去,跟仿佛洗过的蓝天融在一起。飞机向东,毫不犹豫地扎进这浑厚饱满的蓝,来到太平洋上空。
       一切都不可逆转。何况,此次美国之行,先有外交渠道疏通,后有旧金山市政当局响应,惊官动府,还有民间力量的参加,不可能说不去就不去,或者依了母亲的,推迟两个月,过了年再去。再说呢,他也抗拒不了那种诱惑,历史的诱惑,文化的诱惑。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对他而言,只是民国时期几张发黄的报纸,只是中国历史博物馆的记载,只是中国社会的一种认同。可作为一家特大型企业的掌舵人,却没有看见过自己产品当年获奖的金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一种遗憾。更何况获奖的过程那么传奇,而获奖的细节又那么神秘。多少年来,准确地说,还在车间当工人,他听着那些亦真亦幻的传说,实际上就在脑子里开始演绎那个获奖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合理不合理,荒诞不荒诞,只有老天爷知道。
       但这样一种演绎却是可怕的,它不但使一个人的身份属于企业,还使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文化上融入企业,大半辈子过去,他就呆在企业没有动一下窝。这之前,他也曾动过念头,去那个发生故事的地方,证实一下那个空白,结束这种演绎,但总觉得有一堵墙挡在那儿,怎么也越不过去。
       一堵什么墙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今年一开春,就像阳光驱逐冬天沉沉的霾气,他一下醒豁过来,觉得解决这个问题的时机成熟了。是的。茅台酒去年突破万吨大关,终于实现共和国领袖毛泽东和周恩来当年的要求。三十多年光景,多少人憋足了劲,一直把茅台这艘古船往前推,才达到了这个光辉的顶点。
       登泰山而小天下。现在,他看见了从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
       民族品牌是什么呢?它不可能就是一连串的数据。而在这些数据后面,还有中华民族这个巨大的内容,还有生动而又丰富的故事,由无数的人和因果关系组织起来的故事。它不仅浸透了深厚的民族文化,还熔铸了崇高的民族精神。当年北洋政府组织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展品,据可靠资料记载,重达两千吨,获取金奖的,除了茅台酒,还有其他类别、其他品种,可差不多只有茅台酒才经受住了历史的打磨越来越亮,一直走到了今天。这还不就是因为茅台有深厚的民族文化积淀,有崇高的民族精神追求。所以,新千年、新世纪,也是新的起点,他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不能让茅台文化有一点缺失,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简单的茅台的事情,而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事情。
       他要去。年近八十的老母亲拦不住他,就给他用红布缝了一件汗褂,让他穿在里面保护他那凡身肉体。
       “妈妈,我是一个企业的书记,共产党都是讲唯物辩证法的,可不能信这一套。”袁仁国说。
       “你那个书记是你的位置和思想。”母亲说。“你的身体可是我给你的,没有身体,你那个位置站不住,你那个思想也出不来,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可不能跟我抛撒……”
       他看着老人家苍白的头发和浑浊的眼神,忽然想到哪一位作家说过的,人越年轻越具有灵性,而人越年老,则越接近神性。
       “茅台现在这样红,我还不能沾一沾光,哪样洋的土的妖魔鬼怪都不敢近我的身……”袁仁国说。 “不是我不支持你,今年是你的本命年,要推迟几天,等过了年,翻了坎,到了明年,你不要说到美国。就是到英国,我也不会啰嗦你。”老人的心目中,英国要比美国遥远,也神秘,“本命年,剑高悬,你听我的,老老实实把这个红褂褂穿在身上……”
       袁仁国接过了母亲为他缝的红褂褂。
       出发前,袁仁国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件红褂褂装进了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里。事实上,他并没有想到要穿上它。在他的整个的生命里,母亲跟红色,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排行老二,跟老三先后几分钟,在十月一日这个红霞满天红旗招展的日子来到世界上。父亲在区委书记的岗位上,正在山里忙着,听说一胎生了两个儿子,借了乡民的一匹马,连夜就赶了回来。他几乎想也没有想,给两个双胞胎兄弟大的取名叫袁仁国,小的取名叫袁仁庆。直到他们长大成人,父亲在一年的年夜饭多喝了两杯酒,这才告诉他们说他们的名字是老天爷给取的。老天爷啊,这还有选择吗。从那时候起,袁仁国就自觉和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跟祖国紧紧地联在了一起。现在,他肩负使命,走出国门,这件红褂褂却意外地像路标一样给了他一种醒示,让他须臾不敢忘记母亲祖国,不敢忘记一个共产党员的本色……
       袁仁国很自信。他算了一下时间,美国那边参与这项工作的朋友准备得比较充分,查资料,找线索,估计不会花太多的时间,再考察一下茅台在美国的市场。加起来八九天时间差不多了。再说吧,年底了,股东大会要开了,从分红方案到董事会报告的起草,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呢。这一琢磨,人还没有从香港出发,他们就买了二十八日从旧金山飞香港的返程机票。
       2
       美国当地时间十二月十九日,飞机在旧金山国际机场着陆。
       当天,按照日程安排,他们来到旧金山市政府。市长助理陈立德先生听说中国茅台的老总来了,翘着拇指来到接待厅,亲自主持座谈。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到旧金山市图书馆和旧金山市大学图书馆查找资料,在图书管理员的帮助下,几个人复印的复印,抄写的抄写,忙得不亦乐乎。资料差不多了。他们又到万国博览会仅有的遗址博览会艺术馆参观。让人感到振奋的是在阿旺哥的帮助下,他们在旧金山跑了两天,居然从一个收藏家那里看到了当
       年博览会颁的一块金牌。袁仁国捧着这块既熟悉又陌生的金牌,真是百感交集。美国人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可他们是多么珍惜和看重自己走过的路啊。而中国当年“文化大革命”,有多少人卷进去,文物遭到破坏,古籍遭到焚毁;连茅台在万国博览会摘取的金牌,存放在贵州省档案馆,到后来竟然也不翼而飞……
       一切事情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
       十二月二十五日。这是一个黑色的日子。距离返程的时间只有两天。要找的人也找得差不多了,要寻找的答案也快有一个结果了,袁仁国一行开始往回走。
       上午九点半光景,他们从拉斯韦加斯出发。汽车加满了油,便风风火火地开上通往旧金山的高速公路。
       大约十二点钟,在一片沙漠的边缘,死神站在沙漠上召唤,沙漠的光亮透着可怕的诱惑……
       汽车撞断高速公路的铝合金护栏,从路基上飞了出去。
       袁仁国那瞬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总经理助理罗双全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嗖地从车门射了出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3
       过去了多少时间?是一天?一年?还是一个世纪?袁仁国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呼唤一
       嗨!茅台——
       袁仁国最先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嗨!茅台——
       他听见玛莉在一遍一遍地喊。
       玛莉刚从中国留学回来,但汉语表达还有一点问题。她记不住袁仁国和罗双全,还有周思一几个人的名字。但玛莉很有灵气,她就叫他们茅台。袁仁国第一次见玛莉,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方人的韵味。阿旺哥介绍说这是茅台的老总,玛莉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就一股劲地竖大拇指。袁仁国有些好奇,觉得一个美国小姑娘,会对茅台有多少了解?他的那种漫不经心让玛莉看了出来。玛莉有些着急地扳着指头,北京、长城、长江、黄河、黄山,一个一个数着,这就数到茅台。袁仁国禁不住笑了起来,茅台居然成了美国一个女留学生在中国学会的前十个单词里的一个单词。
       但袁仁国那时候还不大知道玛莉的背景。
       嗨!茅台——
       袁仁国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玛莉眉骨肿起来一个包,一边鼻孔塞着血红的纸团。一瞬间,他脑子里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起来,在山崖上一撞,冥冥中嘎吱一声,折断翅子。扑地就跌到了山谷里。
       出车祸了。他本能地舞着两只手。在身边摸了几把,虚飘飘的,这才看见躺在脚那头的周思一。还有罗双全呢,一颗飞翔的炮弹在脑子里一闪,他一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就坐了起来。但一股剧烈的疼痛却像一条猛犬从右腿股呼地窜出来,一直冲到脑门心,轰地就把他击垮了。他本能地叫了一声,又重重地倒了下去。
       嗨!茅台——
       玛莉还在他们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袁仁国咬着牙,听玛莉那天使一样的声音叫着,莫名地感到一种安静。深秋,远处的林子,近处的草,都透着几分寒意。他在朦胧中看见它们绿色的衣裳已经变黄,挺直的躯干已经佝偻,整个生命都在经历一场残酷的考验。那辆子弹头的商务车横在一面斜坡上,像丑八怪一样跟一块白花花的石头拥抱在一起。沙漠在另一边沉重地展开来,仿佛一块巨大的布,冷冰冰地等在那里,等着把这个世界裹起来。
       这是一种较量,袁仁国眼睛锁住一片虚虚茫茫的天空想着,一种生存与死亡的较量。
       嗨!茅台——
       周思一也睁开了眼睛。
       袁仁国听着周思一的呻吟,心里踏实了一些。但罗双全呢,他不可能真像炮弹一样飞上天不回来了。他忍着疼痛,尽力地转着头,目光往沙漠那边搜索着。很快,他看见罗双全往这边爬了过来,像一条巨大的虫受了伤,慢慢地拖着身子往他和周恩一这边爬了过来。
       玛莉打着手势,神色严峻地叫大家躺在地上不要动。
       但他们还是伸出手去,几乎一种下意识,三个人的手就抓在了一起。
       不一会儿,袁仁国听见了轰轰隆隆的声音。
       伴着一股强猛的气流在天地间打转,一架直升机在距离他二十来米远的一块草地上停了下来。舱门打开,几个橘黄色的救护人员麻利地从直升机上跳下来,扛着担架,提着急救包,抱着氧气袋,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袁仁国闭上眼睛,开始琢磨起自己的腿来。
       那一拨人来到跟前,袁仁国也没有睁一下眼睛,只是悲怆地说,我的大腿断了。 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听懂了,又把右手捂在右腿股上,进一步表达着自己的痛苦。
       4
       中国驻美国大使馆的朋友来过不久,季克良董事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季总在电话里特别嘱咐他不要牵挂家里的事情,一切以养伤为重。幽默的季总知道他没有生命危险,还开玩笑说他八字大,是摔不死的,但要注意休息,搞不好会累死的。最后,季总又让他转告罗双全、周思一几位同志,大难不死就是好事情,住一住洋医院,也是一个体验嘛。
       袁仁国听着电话那头季总的声音,来自家乡茅台的声音,眼睛就有些湿润。这一次,他没有回避守在跟前的小护士。让两滴泪水自由地流出来,凉幽幽地贴着脸膛住下滑。
       小护士笑了一下,带着一种欣赏,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为了配合检查,他咬着牙,两个腮帮子鼓起两个包,不打一针止痛针,不服一粒镇痛药,却也没有哼一声。现在,一个电话,竟然叫一个铁铮铮的汉子掉了两粒金豆子。
       袁仁国抹去两滴泪珠,看着小护士的背影。一个年轻姑娘,能够理解这种感情,他多少有些诧异。医院这个地方真是太特殊了——苦难是大家共同的语言,不需要翻译,人跟人就能够彼此沟通。
       检查结果出来了。袁仁国浑身上下,不包括软组织受伤,有九处骨折,其中髋关节粉碎。
       治疗方案出来了。袁仁国必须接受两次大的手术。
       CHINA。袁仁国费力地搜索着脑子里有限的几个英语单词,表达自己想回到中国去治疗的愿望。
       医生拨浪鼓一样地摇着头。
       袁仁国不再吭声了。他知道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幼稚。看来,短时间是回不去茅台了。
       事实上,撇开回到中国治疗而美国的保险公司认不认账这个问题,单从治疗角度来说,袁仁国现在的情形却是越早动手术,则越容易恢复。
       他调整一下心态,清理一下思路,然后跟季克良董事长打了一个电话,请求季总能做一下工作,他在美国出车祸的事情,一定要瞒着他那年近八十的老母亲……
       快进手术室的时候,玛莉带着阿旺哥来了。
       5
       阿旺哥是专程从旧金山赶来的。
       阿旺哥已经七十多岁了,却腰不弯,背不驼,走起路来噔噔噔的,红红的脸庞像一团燃烧的火。在唐人街,朋友们都叫他火鸡。
       袁仁国其实也是一个充满幽默感的人。但听朋友介绍说阿旺是一个专门收藏茅台酒的人,他一颗心就被一种神秘而高远的东西涨得满满的,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叫他大伯。
       殊不知,阿旺哥定定地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既然朋友介绍,想必你这个茅台老总是知道我跟茅台的缘分的,你不像朋友一样叫我火鸡,但也不要把我叫老了。
       
       袁仁国笑了起来,真正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那好啊。袁仁国伸出手去,那我就占你一点便宜,叫你阿旺哥啊。
       哎,这还差不多,阿旺哥应着,就伸出手来,跟袁仁国像两个年轻人一样在空中击了一掌。
       其实呢,你这是占小便宜,阿旺哥接上说,你不知道我这一辈子喝出多少茅台酒来,你去唐人街跟我那些老伙计打听打听,我开初喝茅台酒,从香港带过来,还不到四美元一瓶,一直到现在,茅台酒进了美国,到处都能够买到,已经涨到二十七美元一瓶,我也还在喝,从茅台酒的酒龄来说,没有六十年,也有五十年,这应该比你的年龄还要大呢。
       哦,袁仁国似有所悟,我们赚了你不少利润,还占了大便宜呢。
       这还不算呢,阿旺哥来了兴致,你看我这体格,那可是活广告。
       袁仁国说,看来我们要付广告费给你。
       那可不,阿旺哥说,喝茅台酒可是有讲究的。
       袁仁国有些诧异地看着阿旺哥。
       中国传统讲究酒吃人情肉吃味,所以一人不喝酒二人不打牌,喝酒不喝出一点气氛来,那不叫喝酒。阿旺哥话头一转,可我喝茅台酒就一个人喝,早晨起来一杯,晚上睡前一杯,就为了保健,老实说,茅台酒真是养人的好东西,喝出一点讲究来,不但养心,还养身啊。
       袁仁国听着,还真有一点开眼界的感觉,不断地点着头。
       我们有一个将军叫许世友的,他也喜欢喝茅台酒,跟你一样常常一个人喝,袁仁国说,只是将军讲究口感口福,像你这样当一种保健品来饮用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如今,我走在街头,朋友们问我怎么这么年轻这么精神,阿旺哥说,我就老老实实告诉朋友们呀,这就是喝茅台酒喝的呀,你说你这个茅台的老总该不该付一笔广告费给我呀。
       袁仁国没有想到远在他乡异国,还能够碰上阿旺哥这样懂茅台酒的高人。一时间,他也忘记跟阿旺哥年龄上的悬殊,就跟他亲弟兄一样地拥抱在一起。
       但袁仁国做梦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一次跟阿旺哥见面。使他走进了一座历史的迷宫。
       6
       阿旺哥和玛莉跟着手术车,一直把袁仁国送到手术室门口。手术车顿了一下。袁仁国伸出手来,跟阿旺哥紧紧地握了握,又跟玛莉挥了挥,便异常安静地躺在车上,被两个护士推了进去。
       听着几个轱辘在地上嗤嗤地滑动着,袁仁国想,如果做了手术很快就能够站起来,他一定会接着走下去,顺着阿旺哥这条线索,一直把迷宫走穿。这一来,茅台酒当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奖的情况,他这个当家人就真正有发言权了。
       袁仁国走进阿旺哥收藏室的时候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一间地下室。空间虽然不高,面积却很大。袁仁国看了一下,怎么都有一百多个平方。屋子里靠墙摆一圈架柜。地上东一堆西一堆塞满了一箱一箱的茅台酒。箱体颜色深浅不一,风格各不相同。袁仁国一看就能够如数家珍地说出来这一箱是哪一个时期的酒,而那一箱又是哪一个时期的酒。这让主人家阿旺哥很吃惊。
       阿旺哥,你这里更像一个酒库。袁仁国说着,随手打开边上一只箱子,拿起一瓶酒来。这酒还没有防伪标志,是十五年前的酒。他突然打住话头,晃了晃,这才发现是一只空酒瓶。他又拿起一只酒瓶来,看了看封口,却是开启过的。
       阿旺哥,你是收藏茅台酒?袁仁国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还是收藏茅台酒瓶啊?
       阿旺哥不说,却拿起另一只酒瓶来,往袁仁国跟前戳着。
       袁仁国接过来,沉甸甸拿在手上,就知道这瓶里装满了酒。
       有些酒已经被我喝了,阿旺哥说。
       所有的酒,其实到后来都成了酒瓶,阿旺哥说,酒是属于老天爷的东西,你要把它关在瓶子里是关不住的,十年,二十年,问题不大,你要把它关上几十年,说不定就成了空瓶子,它挥发了,跑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袁仁国说,我是煮酒出来的,我们五十年、八十年的老酒,有人认为这些酒窖藏了五十年、八十年,这其实是一个误区,五十年、八十年的酒有没有呢,我们当然有,但非常黏,非常稠,那些容易挥发的成分都已经跑得差不多了,这些老酒跟至少窖藏五年的酒勾兑才好喝。
       我虽然不懂勾兑,阿旺哥说,但我知道那是一种融合,古老的生命溶人年轻的生命才能够延续。
       酒其实就是一种生命,袁仁国说,尤其茅台酒,它就是用老酒和新酒勾兑的,哪怕同一瓶酒,因为要蒸煮七次,而这七次酒也要互相勾兑,没有一点添加物,纯天然,跟生命的逻辑是一样的,通过融合来实现延续,通过延续来显示存在。
       酒是不能够永久收藏的,阿旺哥说,我的这些酒其实都是相对的收藏,到了时候了,我就喝了。
       但茅台酒瓶是可以收藏的,袁仁国说,我看你各个时期的茅台酒都有,酒喝了,瓶收藏起来,这就收藏着茅台酒的历史。
       阿旺哥听着,就头里走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角落里一个不太起眼的架柜跟前。
       袁仁国眼睛一亮,一下看见架柜上几个土头土脑的陶罐。
       这些酒是我父亲从香港带过来的,阿旺哥说,从大陆跑到台湾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带,就带一箱子茅台酒。
       你父亲太有意思了,袁仁国看着阿旺哥,意味深长地说,一要命,二要茅台酒。
       他是一个真正的酒鬼,阿旺哥说,到了台湾,一天,蒋介石到他的防区来巡察,事前没有打一声招呼,他喝得迷迷糊糊的,老蒋走到跟前都不晓得,酒还没有醒,他就被剥下军服赶出营房来。
       是茅台酒害了你父亲?袁仁国说,还是茅台酒救了你父亲?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阿旺哥说,相信命运最好。
       袁仁国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借着屋子里的灯光,袁仁国看见两只陶罐上还有黑糊糊的商标。他凑近去,这才隐隐约约看见一只陶罐商标的字样是“双德”,而一只陶罐商标的字样是“麦穗”。
       这可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东西,袁仁国说,双德牌是成裕烧房的酒,麦穗牌是荣和烧房的酒,这可是当年茅台镇上最有名的两家酒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们几家酒坊合并,这才建立起现在的茅台酒厂来。
       忽然,袁仁国眼睛盯在一只陶罐上,莫名地觉得有些诧异。他征询地看一眼阿旺哥,就小心地把那只罐子拿起来,凑近灯光仔细地看了看,接着肯定地说,这不是我们茅台用的陶罐,你看,阿旺哥,这陶罐外面上了釉子,看不出来,你要看陶罐颈口里,它跟那两只陶罐色泽和质地都不一样,明显是另一个地方取土烧制的。
       阿旺哥看了看,也发现了蹊跷,你眼力好,他说着,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没有往里看一看。
       茅台镇从前储藏和包装用的缸缸罐罐瓶瓶,袁仁国说,都是在离茅台镇二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上烧制的,那个年代。全靠人背马驮,这种易碎品不可能从外面运进去,那小镇因为跟茅台生产陶罐,名字就叫坛厂。现在还叫坛厂,遍地死黄泥。
       看来,阿旺哥说,我遭遇假酒了。
       这不稀奇,袁仁国说,不少资料都有记载的,茅台酒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奖后,冒牌货跟着就
       出来了,而且非常猖狂,那时候,政府无能,想管也管不过来。
       我收藏一个假茅台酒罐,阿旺哥说,这也挺有意思的。
       是啊,袁仁国说,这也是一种历史啊。
       我这几个酒罐还不算老的,阿旺哥说,拉斯韦加斯有几个茅台酒陶罐,我琢磨还要老。
       袁仁国愣了一下。他有一种直觉,他要寻找的东西就在附近,虽非伸手可及,却也并不遥远。
       不一会儿,阿旺哥打一个电话。就把玛莉叫了过来。
       她会带你去的,阿旺哥说,我知道你想找当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那些东西,特别跟茅台有关的东西,现在,你已经找到了金牌,玛莉说不定会带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别的跟茅台酒有关的东西。
       7
       全麻。医生的针管刚刚扎进去,袁仁国就感觉进针的地方麻苏苏的,疼痛一下减轻了许多。很快,随着血液的奔涌,这种麻苏苏的东西像千万条虫一样,开始在身体的各个部位蠕动起来。他整个身子又沉重又空荡,开始在黑暗中飘了起来。
       这时候,袁仁国看见有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高高的个子,一脸的沟沟坎坎,走起路来不抖不颤。我叫命运,他一边走一边说着,那样子不像跟人打招呼。倒像从幕后走到舞台上来亮相。手术室的门被命运无声地打开,又被命运无声地合拢。医生跟护士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一样的,兀自地做着手术前最后的准备。袁仁国张了张嘴巴,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来。最后,他两只眼睛看着命运一步一步地来到跟前。命运摆了摆手。他感觉到一种镇静。命运一只手在他头上抚摸着,从后脑勺摸到前额,又从前额摸到脸颊。命运的手肉实而又温暖。袁仁国闭上眼睛,开始接受这个不速之客。
       命运弯下腰,低下头,凑着袁仁国的耳朵,细细密密地说着,像天籁,又像谶语一
       你的这场劫难是一百年前就注定的。不,比一百年还要久远。遵义人黎庶昌走出贵州走向世界,那时候,你的这场劫难就注定了。你不要以为这些历史事件都是孤立的。事实上,我们只要愿意,就可以看见这些历史事件其实都是像锁链一样环环相扣的。历史没有偶然。历史长河蜿蜒曲折,你不可能看见所有的河岸,更不可能洞察每一个漩涡,每一朵浪花。何况还有暗洞阴沟,它们虽然不是主流,在大地深处奔腾,而哪一天冲出来,成为涌泉,壮观如星空,成为飞瀑,气势如虹霓。黎庶昌是贵州走向世界的第一人。而茅台酒,则是贵州走向世界的第一品牌。我,命运,现在告诉你,茅台的成功其实主要是文化的成功。晚清时期的遵义沙滩,小小一个村落,出了近百名举人和进士,这在中国文化史上也是一大奇观啊。“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所指即沙滩郑珍的诗。而郑珍跟莫友芝编撰的《遵义府志》,则被梁启超称为“天下第一府志”。黎庶昌师从表兄郑珍,腹有诗书气自华。他两次应诏上书,洋洋万余言,见解独到,论理透彻,深得穆宗皇帝赏识,并授知县职,发江南大营任用。曾国藩最有出息的四大门生中,黎庶昌的影响是最大的。曾国藩文风追桐城派,经世致用,堪称一代大文章家。这样,这个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外交官,带着郑珍和曾国藩走向了世界。
       那么黎庶昌跟茅台酒有什么关系呢?黎庶昌在欧洲期间,先后担任中国驻西班牙、英、法等国家大使馆的参赞。一八七八年,他参加在法国巴黎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一八七九年,开凿巴拿马运河的一个国际代表会议在巴黎召开。黎庶昌在这次会议上被推举为会员国代表,并在会上致辞,为巴拿马运河的开通推波助澜。那时候,黎庶昌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投票支持的法国巴拿马运河的开凿权,最后被美国争夺过去。而巴拿马运河的开通,则与他家乡贵州茅台酒的命运紧密相连。
       如此这般也就罢了。但历史在一八八一年又重新做了安排,它让黎庶昌从欧洲转到了日本,担任中国驻日本大使。可以说,这是一个从原因到结果的转移。历史上很多事件,你只有跳出来,摆脱时代背景和环境影响,才能够看清楚它的关联。黎庶昌认为日本跟中国“同文同伦”。依照这样的理解,他给自己定了一个文化外交的方针。虽然“雅不欲以文士自期”,但现在他却把自己诗文方面的才华理直气壮地用在外交实践上。这时候,郑珍写的那些茅台诗起了作用。诗酒不分家。他下决心把茅台酒带到日本去。而茅台成裕酒坊的老板华联辉,是遵义团溪人。团溪跟沙滩距离并不远。华联辉也是举人。跟沙滩郑、莫、黎几家都有密切的往来。丁宝桢执掌四川后,经四川道员遵义同乡唐炯举荐,华联辉受聘盐法道总文案,废“官督商运”为“官运商销”。新法实施后,不但盐价稳定,而且官方每年增加税收白银二百余万两。朝廷破格授华联辉知府留川补用。丁宝桢因此特许华联辉专事“仁(怀)”岸盐务。华联辉设“永隆裕盐号”,业务覆盖黔北州县,远及黔西大定。华联辉那时候已迁往贵阳居住。贵阳有民谚“华家银子,唐家顶子,高家谷子”,可见其富甲一方。华联辉有了钱,就投资茅台酒业,建起成裕酒坊来。一时间,就像诗人们描述的“家唯储酒卖,船只载盐多”。盐来酒往,茅台酒一下兴旺起来。黎庶昌要购买茅台酒带到日本去,华联辉喜不自胜,即刻用船装了上千斤回沙茅台酒,走赤水河,经长江,进入大运河,历时两个多月送到北京。
       有家乡的茅台酒作伴,黎庶昌底气十足地来到日本上任。他的诗酒外交在日本获得了巨大成功。一八八二年六月十八日,黎庶昌在东京芝山红叶馆宴请日本著名学者、诗人和汉学家。大家一边喝着茅台酒,一边赋诗做文。席间,一位友人向黎庶昌透露,过几天,有人会在朝鲜火烧日本大使馆,而日本政府以此为借口,将派遣外务大臣井上馨率海军直逼朝鲜,胁迫朝鲜割让对马海峡战略要地巨济岛和海参崴附近的郁陵岛。朝鲜是中国附属国,黎庶昌听到消息后,立刻进一步核实,并向总理署和北洋水师密电告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张树声立刻派提督丁汝昌带三艘兵舰赶赴仁川,比日舰提前几小时赶到。井上馨见中国军队早有准备。只好返航。而总理署接到密报后,也遣提督吴长庆率淮军六营急驰汉城,加强防守,扑灭了眼看就要燃烧起来的战火。事后,黎庶昌曾不止一次地跟人说,这要感谢茅台酒,是茅台酒帮了中国政府的忙。
       一八八四年,黎庶昌母亲在上海去世。黎庶昌回国守孝三年。一八八七年,黎庶昌又被任命为中国驻日本国钦差大臣,再度出使日本。这一次,黎庶昌又派人到茅台购了一批回沙茅台老窖,亲白押运出海赴日本上任。
       除跟官方分寸有度的交道,黎庶昌也注重跟民间友好交往。驻日期间,他以茅台酒结缘,以诗文交友,与川北川宫、小松宫亲王和众多皇族宗亲、名门贵胄成了好朋友。每年春秋两季,他都要选一个好日子,择一个好去处,设宴邀请日本朝野文士友人聚会。每一次宴请都饮茅台酒,而斗酒诗百篇,每一次聚会也都有大量的诗文产生出来。他将这些诗文收集刻印,成了现在我们看见的《癸未重九宴集》、《枕流馆宴集》、《戊子重九宴集》、《庚寅宴集》。
       一八八七年,黎庶昌任职期满。回国前夕,日本天皇颁“一等旭日大绶勋章”,特别对他进行表彰。日本
       友人纷纷设宴为他送行。“饯别宴会无虚日,惜别祝颂之词数以百计。启程之目送行者盈途塞港,情谊涤笃者竟追饯至数百里外。”这是历史学家描述的黎庶昌离开日本时的情景。回国后,黎庶昌又以驻日期间独特的诗酒外交,受到了清政府的嘉奖。
       你也许会觉得我哕嗦。你也许会认为这一切原本你也是知道的。但是,我,命运,可要郑重地告诉你。那么多历史事件到后来都成了一个一个的谜,就因为人们总孤立地来看它们,你那么苦地追求茅台文化积淀,发掘茅台文化光芒,甚至不惜粉身碎骨,其结果呢,还是一个谜团,你们的眼光还不能够贯通历史,只有我才能够看清楚这一切。掌握这些事件内部的关联,不然,我怎么会叫命运呢。
       现在,我已经告诉你第一个环节,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当然,你现在还看不出这一切跟你这场劫难有什么关联。但我可以跟你约定,如果我告诉你所有的环节,你觉得没有道理,心不服,口不服,我可以把它们从你的记忆里抹去,就算我跟你没有任何交易,你可以把苦难退还我,我收回我给你的苦难,我保证你做完手术后不会有痛苦的折磨,在床上躺一段时间,就能够走路,像没有发生这场劫难一样回到中国去,适当的时候,我会给你补偿。
       但你不要误会我在跟你推销苦难。我,命运,虽然跟你一样也在经营自己的产品,但跟你一样也是讲诚信的。而且,我要告诉你,你的茅台酒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不少假酒,你打假也是打不过来的。但我的两样产品,一个幸福,一个苦难,尤其苦难,却是货真价实的,它也是一张名片,一张通向成功与荣耀的通行证。
       你记住我说的话,黎庶昌这个人物为你的这场劫难埋下了一颗种子。
       8
       袁仁国昏睡二十多个小时,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城市的灯光从远处照过来,模模糊糊地映在窗台上。他看着天花板上一片柔和宁静的蔚蓝,愣一阵,感觉嗓子眼裂开一样的疼,就叫了一声,渴啊!一只汤匙晃晃荡荡停在嘴角上。他举起手来,把这只汤匙推开了。我能够自己喝水,他说着,就从护士手中把杯子抓了过去。床头被升了起来。他斜着半个身子,咕嘟咕嘟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这时候,他才发现屋子里除了玛莉和阿旺哥。还多了一个人。
       刘书记!他轻轻地喊着,就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了刘和鸣的手。刘和鸣是贵州茅台酒厂集团党委副书记。我这是在哪里,他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美国还是中国?
       你已经做完了手术,睡了差不多一天一夜,刚刚醒过来,刘和鸣说,手术很成功。
       还在美国?袁仁国喃喃着,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和鸣点了点头。
       这么快啊,袁仁国说,美国大使馆的签证拖的时间可是挺长的。
       贵州省委、省政府领导很重视,他们通过中国外交部,特事特办,走了外交渠道,签证第二天就办下来了。刘和鸣说,季克良董事长很着急,公司干部职工很着急,但不可能大家都跑到美国来,公司最后开会决定,特别派我代表大家专程来看望你。
       袁仁国听着,心里热乎乎的,眼睛禁不住模糊起来。
       季总说了,你要安心养伤。刘和鸣说,家里的事情,他召集大家多开会,都忙一点,会对付过去的,股东大会的事情,征求几个大股东的意见,大家觉得推到年后去开也行,退一步说,现在通讯发达,有哪样事情要你来拍板的,公司会打电话跟你说的。
       股票这几天怎么样啊?袁仁国问着,口吻里多少透着一种忧虑,领导人伤啊病啊,常常影响企业股票的波动。
       我要特别告诉你的是,我们的股票不降反升,刘和鸣说,你猜猜这里面的原因。
       袁仁国用一种探询的目光看着刘和鸣。
       我接到十几个股东的电话,都是大股东打的,刘和鸣说,他们几乎都一个口径,他们已经在茅台这只股票上挣了不少钱了,不可能企业遇到一点困难就撤,他们知道你来美国的目的,觉得茅台文化太丰富了,的确应该下大力气挖掘,并且让我转告你这个董事长,他们相信你能够挺过来,为了表示对你的支持,他们保证不抛一张股票,而且还要大量买进来。
       袁仁国听着,咬着嘴唇,大半天蹦了一句话,谁说市场是无情的。接着又咬着嘴唇听着。
       车祸无情,股东有情,刘和鸣说,大家在会上都这么说。
       我一定会重新站起来的,袁仁国说,就冲着上下左右的这一片情意,我也一定会战胜这场车祸的。
       袁仁国接着把目光转过来看着一直坐在边上的阿旺哥和玛莉。
       我这一次到美国,有一点像唐三藏西天取经。他沉吟着说,唐三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总算取得真经,我呢,死里逃生,但愿也能够取得真经。
       你会取得真经的。阿旺哥说。
       我相信你会圆满的。玛莉也说。
       9
       袁仁国没有想到拉斯韦加斯的郊外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还有这么一位老人。
       隔着那幢看上去挺中国化的老屋还有一百多米远,他们的车就被一道栅栏堵住了。玛莉打着手势,叫大家下车,沿着栅栏往前走。栅栏那边是一片草地。草地上的草刚刚被霜打过,蔫唧唧的,却在冬天的阳光下透着一层亮。草地那边有几头黑白花的奶牛,慢吞吞地啃着又短又瘦的草茎。隔着这些奶牛不远,一位老人坐在那老屋门前,正静静地晒着太阳。他眯着眼睛,享用着这个冬天难得的好天气。
       姥爷!玛莉走在前面叫着,我给你带来了中国的客人。
       老人听着,大半天才转过头来,看一眼玛莉,便颤巍巍站起来,张开两只胳膊,搂住了外孙女。
       这时候,袁仁国才看清楚,老人生着一副中国人的脸,而眼睛蓝蓝的,鼻子高高的,却又透着洋气。
       原来玛莉有中国人的血统,袁仁国这才弄明白,难怪玛莉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方人的韵味。
       玛莉操着英语,叽里咕噜地跟老人说了半天。老人点着头,这才伸出手来,跟袁仁国握了握。喔,中国茅台,他喃喃着,中国茅台,我们有缘呢。
       老人的汉语虽然有一点生硬,但袁仁国还能够听明白。
       那一瞬间,袁仁国握着老人的手,凭着一种直觉。他意识到想要得到的东西,其实都在这位老人心里装着。
       你们一定是旧金山的火鸡阿旺介绍来的,老人说,只有他知道我跟中国茅台还有一点关系。
       阿旺哥说老伯这里有宝物,袁仁国说,我们是来朝拜的。
       老人看一眼袁仁国,哪样宝物,老人说,不就是几只老坛子,火鸡阿旺看见过的,他居然说这是宝物,你们听火鸡阿旺的,他喝茅台喝多了,看见哪样东西都是宝物。
       老人嘟嘟嚷嚷说着,就像孩子一样天真地笑了笑,接着转过身去,往屋里走着。袁仁国跟在老人后面走着。屋里光线很暗,又像迷宫一样弯来拐去。不知道穿过多少间屋子,一拨人终于站在一只黑不溜秋的卧柜跟前。
       老人窸窸窣窣在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一把钥匙来,听着锁棍的弹簧叭地一跳,柜子的盖门被掀了起来。柜子里有一只灯泡,柜门一开,机关一碰,自己就亮了起来。
       几只陶罐,在灯光的照射下,闪动着一层神秘的
       光亮,静静地在柜子里排成一排,仿佛几个忠诚的卫士,正默默地完成着一种坚守。
       袁仁国一眼看见那几只坛子,一下就像触电一样,通体窜出来一种麻。这不是上世纪末在仁怀市坛厂镇发现的那只紧口大肚坛吗?那时候,几个文物专家研究好几个月,得出一个结论,那只坛子就是清朝末年民国初年装茅台酒的坛子。但具体是哪一家酒坊的,大家又一片茫然。
       坛口没有开封。袁仁国低下头去,仔细地看了看,又勾着指头敲了敲坛口封皮,听着可可可的声音,就禁不住有些激动起来。
       这坛口的封皮是一层猪尿脬皮,袁仁国说,我敢断定这就是当年的华茅,成裕烧房的酒,我早就听老一辈人说,成裕的酒是用猪尿脬皮来封口的,一个木塞子往坛口里一塞。一块猪尿脬皮往坛口上一绷,麻丝一扎,放一放,等猪尿脬皮水分一干。开始收缩,越收越紧,十年八年的,绝不会跑漏一滴。成裕到后来,酒的产量逐年增加,猪尿脬越来越紧张,他们甚至跑到赤水河那边四川地面上去收购猪尿脬,还满足不了需求,没有别的办法,就在坛子上动脑筋,找车坯子的师傅对原来的坛型进行改造,逐渐就做成了这种紧口大肚坛,既多装了酒,又节省了猪尿脬皮。
       袁仁国说着。目光征询地看了看老人,便小心拿起一只坛子来。他把坛子拿在手上掂了掂。酒跑完了,他说,酒很容易挥发。你要收藏,除非挖地三尺,深埋,给它一个恒温的条件,这样才可能保留上百年,甚至几百年,如果就这样在地面上,热膨胀冷收缩的,最多五六十年,你就只有一个空坛子。
       我可不在乎这坛子里有酒没有酒,老人说,我不喝酒,几十年了,我连打开它的念头都没有动一下,我就是喝酒,我也不会打开它的。前几年,火鸡阿旺来看的时候,他就说这些坛子都空了,我还是不让他打开哪怕一只坛子,这些坛子在这里蹲着,比我的年纪还大,我有什么资格打开这些坛子啊。
       袁仁国听着,诧异地看一眼老人,又仔细地打量起坛子来。
       你不用看了。老人说,这些坛子底部都有两个字,你真有眼光。不愧中国茅台的老板,这两个字就是“成裕”。
       袁仁国倒过坛子底,凑近灯光,这才隐隐约约看见“成裕”两个字。这是车坯子的时候,用字模压成的,袁仁国说。这说明成裕酒坊那时候就比较注重品牌的形成。
       我听我的外孙女说了,老人说,茅台已经成了中国的国酒了。
       国酒嘛,整个中华民族的酒嘛,袁仁国立刻接上话来,这跟所有炎黄子孙的爱护是分不开的,包括你,包括阿旺哥,包括所有海外华人,茅台有今天,这跟你们的爱护是分不开的,你看你收藏的这几个陶罐,据我所知,这可是我看见的茅台酒最早的包装物。
       我不能算收藏,老人说,最多算一个保管员。
       为什么不能够算收藏呢?袁仁国诧异地看着老人。
       我不像火鸡阿旺,老人迟迟疑疑地说,一个人要收藏酒,还要爱喝酒,不爱喝酒,收藏不是一种浪费么。可我不喝酒,我只喝一点牛奶,都是我自己养的牛,我自己挤的奶。
       那,袁仁国看着老人,小心翼翼地说,你给什么人保管这几只陶罐呢?
       我父亲,老人说,我给他当保管员。
       你父亲?你给你父亲当保管员?袁仁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说着。
       老人点一点头,却沉默起来。
       老伯,袁仁国说,我很想知道这几只茅台酒坛的故事。
       老人看他一眼,却依旧一声不吭。
       但袁仁国还是觉得自己又往前走了一步,那些茅台历史上黑黢黢的窟窿仿佛正在他眼前慢慢地亮起来,那些又神奇又神秘的话题有如一个长卷正在他眼前渐渐地展开。
       10
       大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坐在门前满满当当的阳光下。
       几头牛还在栅栏圈起来的草地上吃着草。那些刚才还蔫叽叽的浅浅的草茎,这时候也亮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隔着草地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林子无风自摇,却又寸步不离地坚守着。一只不知名的鸟从阳光里落下来,落在一只奶牛的背上,孤独而悠闲地蹲在那里。
       草地上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一头牛到栅栏边上喝水,它刚来到水龙头下面,水龙头就自动开启,这头牛咬着水龙头喝好了水,一离开水龙头,水就自动断了。很快,几头牛都条件反射似的来到水龙头跟前喝水,虽是畜生,却一点也不挤,竞排成一排,依次往前挪。这情景,大家看了都禁不住笑起来。
       老人却一点也不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这一切在他眼中都那么平常,甚至透着一种无奈,也无聊。
       袁仁国想到了那锁着茅台酒坛的卧柜,那柜门开--关控制的灯。跟眼前奶牛控制的水龙头一联系,他觉得这一切背后一定有一个辛酸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跟茅台酒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奖,很有可能是联在一起的。他琢磨着老人,不知道怎么跟他谈下去。他反复地在心里叮嘱着自己,一定要有耐性,不能操之过急。他跟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打气,坚持就是胜利,那个折磨自己多少年的秘密就在跟前;这不仅是对茅台历史义不容辞的一种责任,而且也是对茅台未来动人心魄的一个交代。
       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十月十日,美国总统威尔逊在华盛顿按下电钮,随着一声巨响,八千公斤梯恩梯激起冲天水柱,巴拿马运河八道船闸最后一道闸口被打开,八十一公里的河道全线贯通。
       这意味着大西洋跟太平洋有了捷径。
       民国四年,公元一九一五年,为庆祝巴拿马运河正式通航,美国人在旧金山举办世界博览会。史称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北洋政府积弱积贫,却为了显露头角,组织了重达两千多吨的展品,四十多人的参赛队伍,远涉重洋,来到这个世界舞台亮相。
       因参展参赛产品太多,中国代表团在博览会专门布置了一个中国馆。但西方列强把持评委会,茅台酒还没有开坛,就被排挤出局。参赛代表怒掷酒坛,坛碎酒洒,奇香四溢。评委们被这种气势震慑,也被这种奇异的酒香所折服,最后给了茅台酒金奖,与法国科涅克白兰地、英国苏格兰威士忌同为世界蒸馏酒三大名酒。
       没有记者采写的报道,也没有官方文件说明,这个获奖过程其实只是民间一个传说。
       但茅台酒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了金奖,这是毫无疑义的。当时,香港《大公报》在头版头条报道了这一消息。而一块金牌一张奖状也被中国代表团从美国带到中国,又辗转送到了贵州。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当初送展参赛的茅台酒有两种,一种是成裕烧坊的,一种是荣和烧坊的。这金牌到底给哪一家,从上至下都犯了难。为争夺金牌,两家烧坊开始了长达三年的诉讼。最后,仁怀县知事覃光銮被搅得焦头烂额,不得不给贵州省省长刘显世写信求援。万般无奈下,刘显世下了一纸手令,给这桩无头官司作了最后的裁决——
       贵州省长公署指令
       今仁怀县知事覃光銮
       呈一件呈巴拿马赛会茅酒系荣和成裕两户选呈获奖一份难于分给
       请核示由
       呈悉查此案出品该县当日征集呈署时系一造酒公司名义故奖凭奖牌仅有一份据呈各节虽为实情但
       当日既未分别与户且此项奖品亦无从再领应由该知事发交县商会事务所领收陈列勿庸发给造酒之户以免争执而留纪念至荣和成裕两户俱系曾经得奖之人嗣后该两户售货仿单商标均可模印奖品以增荣誉不必专以收执为贵也印即转饬遵照此令
       中华民国七年六月十四日
       落款赫然一枚贵州省长公署的大印。
       虽不能明辨是非,却也还在情在理。
       两家酒坊不再有任何异议。
       不几年,因茅台酒名气越来越大,两大烧坊竞争越来越激烈,存放仁怀县商会的奖牌奖证又成为焦点。恐再起事端,贵州省长公署又将奖牌奖证收到省里,永久存档珍藏。
       袁仁国非常清楚,作为国酒的茅台文化,已经远远超越普通白酒的意义。它不是从生产到饮用的一番讲究,而是一种象征、一种意识、一种情怀,并渗透政治、军事、外交、经济方方面面领域。茅台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了一个文化符号,它不仅丰富和提高我们的人生境界,而且也在人类社会的构建和形成过程中,扮演推波助澜的角色。这种背景下,茅台在量化指标上无论达到怎样的高度,都不足以显现它作为国酒应有的魅力。他的努力只有一个,那就是要让茅台真正人情化、人性化,跟人这个茅台的最高目标水乳交融,一起走向大同。而这一切,都要细节来决定。只有丰富的细节支撑,茅台才会形象生动,既有个性,又有包容性,成为人类的欢悦和人类的爱。茅台文化的积淀,其实就是茅台细节的丰富和完善。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茅台并不缺乏细节。只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些细节被遗忘在黑暗中,它们艰难地等待着,只要有一束光,就可以把它们照亮。
       袁仁国相信自己就是那一束光。
       一个光彩照人的英雄故事。一个惊心动魄的夺魁过程,怎么成了一个民间传说?
       那个有胆有识的英雄是谁呢?为什么酒坛一砸,砸出一块金牌来。人反而销声匿迹了呢?
       成裕跟荣和两家酒坊的酒坛其实是不同的。纵然以茅台造酒公司名义送展参评,而评委们到底开了哪一家的酒,具体参赛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不然,成裕跟荣和为争奖牌奖证打了三年官司,就简直无聊到了极点。那么,到底是哪一家的酒获奖呢?他们这三年的官司又是怎么打的呢?
       这一个接一个的谜团,袁仁国都想从眼前这个老人这里开始,一一找到答案。
       11
       我父亲是一个赌徒,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卖了输了,就这几只酒坛舍不得。你没有看走眼,这的确是你们当年送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参展参赛的贵州茅台酒的几只酒坛。
       太阳挂在那片林子的树梢上,这时候,老人开始了他的讲述。
       那时候,我知道这些坛子里还有酒。可我父亲已经不喝酒了。他跟我母亲结婚的时候就已经不喝酒了。我父亲说他从前是喝酒的,只是酒量不大,旧金山那次博览会,也就是巴拿马万国博览会散了以后,就不喝酒了。
       伴着一阵如泣如诉的旋律,袁仁国走进了一条时光隧道。
       我父亲是学机械的。他曾经研究过永动机,还写了一篇文章,当时的《申报》发表的。你说一个学机械的人,怎么会跟茅台酒联系在一起呢?这都是命运啊。
       我不知道我父亲确切的名字。我记事前,他的名字就改了多次。你要知道,一张中国人的脸,在美国藏也是藏不住的。我出生前,我父亲和我母亲就从旧金山搬到了拉斯韦加斯。后来,我差不多懂事了,我问我父亲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我父亲是不是觉得那种致命的危险还没有离开他呢,还是一个名字改来改去,他自己都糊涂了,总之,他就叫我记住他是中国人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用管,也没有什么意义。事实上,他那时候已经有一个英文名字,只是不想让人叫。我想他那个名字大约就为了在市政当局登记注册用的。受他的这些东西影响,我长大后也很少到外面去,老实说,我连旧金山都没有去过。退休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我连拉斯韦加斯也很少去。你如果不叫我收藏家,叫我隐士,像你们的陶渊明,我觉得还差不多。
       袁仁国被老人的幽默打动,忍不住笑了一下,却很快又收敛起来,一脸凝重地听老人接着讲下去。
       我父亲的这种危险就是从茅台酒开始的。
       旧金山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北洋政府特别要面子,参展参赛的排场非常大。主办方美国专门为中国设了一个中国馆。只是参展参赛的东西太多、太杂,加上中国代表团人员素质悬殊,有的参展参赛人员其实就是想到美国来玩一趟的,心思根本没有在会上。所以,整个参展参赛活动都有一点乱。
       我父亲被分在工业展厅负责。工业展厅紧挨着食品展厅。我父亲跟我说,如果这两个展厅不在一起,他就不会卷进这次事件里去。中国那时候谈不上什么工业,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产品。工业展厅很清闲。我父亲跟我说。他在工业展厅这边听见食品展厅那边说找不着茅台酒,他就凑了过去。原来,评审委员会来了一个联络员,急急慌慌说把茅台酒送到专家团去,又急急慌慌走了。食品展厅找了每一个展柜,就是找不着茅台酒。我父亲在南洋劝业会呆过几天,知道贵州茅台酒在南洋劝业会获过奖的。他动了一下脑筋,就转到农业展厅。果然,他在农副产品的展台上发现了茅台酒。可找不到管理员,整个博览会那时候已经接近尾声,快撤展了,心也散了,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父亲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不在岗位上的管理员,会让他的命运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时间很紧,也顾不得多想,我父亲跟解说员打一个招呼,拿上一坛酒,就跑到食品展厅。可食品展厅说展品不是食品展厅的,他们管不着。我父亲一急,拿着这坛酒就往专家团去了。
       我父亲赶到专家团的时候,事实上,评审结果已经出来了。两瓶包装精美的酒,一瓶法国科涅克白兰地,一瓶英国苏格兰威士忌,都摆在桌子上。一个欧洲人,我父亲说不是英国人就是荷兰人,他坐在桌子跟前,正写着评审意见。我父亲气喘吁吁把一坛茅台酒往桌子上一放,大家的目光都转了过来。跟那两种玻璃瓶包装的酒比起来,茅台酒的陶罐的确很土气。NO!NO!那欧洲人站了起来,耸着肩膀说着。好几个人摇头晃脑的,也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父亲。我父亲那时候低着头,好像真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但这时候,他听见一位日本老人叽里哇啦的,就抬起头来,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那意思是亚洲是杜康的故乡,金奖不能都给欧洲,应该给亚洲一个地位。博览会的全称是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美国举办博览会前还专门派了特使到环太平洋国家游说,所以这次博览会环太平洋国家最积极。日本在这次博览会上展品数量仅次于中国,加上日本当时在世界上的影响,评委会不得不考虑这位日本老人的意见。
       我父亲说事情到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大家坐下来,认真品一品茅台酒,什么奖不奖的,他也说不出口,那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可那个欧洲人这时候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了一句话把我父亲激怒了。他说酒是男子汉的饮料,不会喝酒,哪会酿什么好酒。我父亲听他这么说,就什么也没有说,把一坛茅台酒打开了。这时候,那个欧洲人又说了一句话,彻底把我父
       亲逼到了悬崖边上。他说中国人哪会喝什么酒,抽鸦片还差不多,比抽鸦片,可以在世界上拿金奖。我父亲眼睛鼓得像牛眼睛,瞪一眼那欧洲人,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抱起开了封的茅台酒坛来,就对着嘴咕嘟咕嘟喝起来。一坛两斤装的酒,他一口气灌了半坛。这才松了口,给那欧洲人做了一个手势,便把剩下的半坛酒往桌子上一掼,要跟那欧洲人比喝酒。殊不知这一掼,用力太猛,一张桌子一震一弹,一只陶罐碎成了两半。半坛酒洒在桌子上,溅到地板上,屋子里立刻溢满了一种奇香。
       那一瞬间,所有专家团成员,包括那欧洲人,竟忘了一场火药味十足的冲突,高鼻子和矮鼻子都像狗一样翕动着,捕捉着空气里那一股美妙的香气。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局,我父亲也冷静了许多。在一片啧啧啧的赞叹中,他迅速跑到中国馆去,又取了一罐茅台酒。
       我父亲抱着酒坛回到专家团,那时候,他看见了另外一幅场景。评委会的专家们整整齐齐地坐在桌子跟前,每一个人跟前放一只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小酒杯,没有一个人走动,也没有一个人说话,整个场景仿佛迎接什么圣物一样又肃穆又庄严。但是,我父亲这时候却支持不住了。他酒劲上来,晃晃悠悠把酒坛放到桌子上,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迷迷糊糊的,他感觉到那欧洲人来搀他,把他从地上搀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沙发上。接下来,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我父亲在旅馆醒来。这时候,他才知道前一天的评选结果,茅台跟威士忌和白兰地并列金奖,成了世界名酒。
       我父亲成功了。
       我父亲不知道,一场灾难正渐渐向他逼近。
       袁仁国无法想象在这个看似平常却悲壮的故事后面还隐藏着另一种凶险。
       12
       第二次手术。
       医生没有保证手术会成功。医生从来不会跟他的手术对象保证手术会成功。中国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手术若不成功,还有第三次手术,甚至第四次手术,乃至第五次手术。袁仁国躺在缓缓移动的手术车上,望着天花板像一块被风吹起来的布向后飘去,那样无奈,又那样无助。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九次骨折,最多也就换九块骨头,人体二百零六块骨头,还远着呢。只要不换心,他想,心是属于茅台的,他没有这个权力。只要不换脑,他想,脑子里装的全都是茅台,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
       手术车往手术室深处缓缓移动着。一层寒气无边无际地包了上来。透过寒气,袁仁国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跟在手术车旁悄无声息地走着。他想了一下,这才想起那个叫命运的人来。他不知道他又跟来干什么。他总是在他的生命要闯关的时候来到他身边,他不知道他是要害他,还是要帮他,抑或只是来看一看,对他做一番无关痛痒的评判。但他愿意听他唠叨。茅台那些人啊事啊,他听着安静,他听着清凉,而不知不觉,痛苦终于也无足轻重起来。
       麻药针扎下去,奔腾的血液变得沉重而迟缓,命运一只手抚着他冰凉的额头,弯下腰,低下头,凑着他的耳朵,细细密密说了起来,像天籁,又像谶语一
       我,命运,现在告诉你第二个环节。
       ,
       黎庶昌是一八九六年去世的。这个时间,距离你们贵州茅台在旧金山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金奖有十九年。但我说过的,历史是一条环环相扣的锁链,黎庶昌既是茅台发展的一个结果,同时也是茅台发展的一个动因。只是作为个体的人,相对漫长的历史巨流,太渺小,也太短促。黎庶昌是看不见未来的。他可以觉察历史和现实,却不可能觉察未来。任何人面对未来,除了预言,也还是只有预言。尽管他是历史发展的一颗因子,但只不过是一颗不自觉的因子。因而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被动的,他们可能参与历史的发展,却不可能改变历史的形成。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一个人在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
       黎庶昌两次担任中国驻日本大使馆大使,先后七年光景,酒开路,诗搭桥,广交社会各界朋友。某种程度而言,黎庶昌驻日期间,中日战争始终没有打起来,这跟黎庶昌的诗酒外交有很大的关系。黎庶昌回到中国的第五个年头,中日之间才爆发甲午大战。从这里可以看出,黎庶昌在日本,尤其上流社会,的确交了不少朋友。
       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贵州茅台连初评都没有进入,最后竟然能够通过补评摘取桂冠,大家都认为这是一段传奇。但你要知道原委,就不会诧异,这其实就是历史合情合理的演绎。黎庶昌广结善缘,一颗种子发芽生长,这时候成了树阴。评委会的专家团里。有一位专家就是黎庶昌当年的座上宾。他知道茅台酒的美妙。终评的名单里没有茅台酒,他当然感到意外。就是这位老人,他为茅台酒说了话。他说他有一个朋友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人情味的外交官,他从他那里喝了不少茅台酒,他要把茅台酒推荐给世界,不只是因为茅台酒是他喝过的酒中最美妙的酒,还因为茅台酒是这位外交官的家乡酒,而这位外交官已经去世十九年,他要通过他的努力,让更多的人喜欢茅台酒,并以此来告慰这位朋友的在天之灵。接下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评委会听了这位日本老专家的意见,尽管有分歧,但最后还是把整个程序停了下来,并特地开一扇窗户,通知茅台酒直接进入终评现场。
       现在,你看我跟你把这两个环节贯通了。也许,你还看不出你的这场劫难跟这段尘封的历史有什么联系。那么,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第三个环节。
       你不是喜欢诗么?清代著名诗人郑珍那些写茅台的诗,我相信你也是非常熟悉的。那是清道光二十三年,郑珍到茅台采风。这天夜里,郑珍来了兴致,饮酒过了一点,倒在床上就睡了。恍兮惚兮,他在梦中做起诗来。忽然,他被一阵吵吵嚷嚷惊醒过来。他披着衣裳起来,才知道店家借了人家五十两银子,到期还不上,债主登门逼债来了。郑珍一听,生了恻隐之心,便要来纸笔,写下梦中得句——
       上联:盐登赤虺河
       下联:酒冠黔人国
       横批:茅台酒香
       店家一看落款郑珍,忙将对联贴在门前。因为郑珍名气盖世,小店一下招揽了很多客人。郑珍在茅台住了几天,写了十多首诗。“蜀盐走贵州,秦商聚茅台”为其中佳句。但让人觉得奇妙的却是《茅台村》:远游临郡裔/古聚缀坡陀/酒冠黔人国/盐登赤虺河/迎秋巴雨暗/对岸蜀山多/上水无舟到/羁愁几日过。有人不解“酒冠黔人国”一句。黔为一省,似有牵强,竟称国,恐夜郎自大之嫌。郑珍却笑道:“梦中得句,无所谓道理,惟尊天意而已。”
       你是一个敏感的人,你当然知道这一句诗跟你的名字有一种暗合。
       我不喜欢预言。我甚至藐视预言。我让人脚踏实地,而预言却使人心神不安。我让人追大朴、守大道,而预言蛊惑、摧毁人的意志和信念,把人拖向欲望的深渊。
       但我相信这一句诗在你的心灵深处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文化是什么呢?文化是一种凝聚,也是一种暗示和指向。其实,你的生命中,产生影响的文化标志何止这一句诗。
       你看你的名字,国字口中玉,能吃的好东西呀,酒是粮食的精华,所以潜意识里,你就是生产酒的。而国字一个圈,又意味着你很难挪动地方,不像你的同胞
       兄弟袁仁庆,庆字分广大,必须要走出去,才有用武之地。因为“国”,你比较谨慎,觉得自己的东西都是珍贵的,而爱惜自己的羽毛。我从来不跟人故弄玄虚。有专家研究过的,一个人的名字,的确对一个人的德行操守有一种暗示作用。
       你看你们企业,我只是举例说明,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把几个领导人的名字排一下,简直就是一部企业发展史。周高廉,廉生威,企业领导经过“文化大革命”,已经在工人中没有什么威信,只有解决这个问题,工人才会跟着走,企业也才会发展。邹开良,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作为企业掌舵人,这个时期的目标和任务,就是要打破常规,开创一个良好局面。季克良,茅台国酒的地位已经奠定,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他要克服这种懈怠,只有跨越式地发展,企业才能够做强做大,更上一个台阶。而袁仁国,这时候,你作为集团公司党委书记和股份公司董事长,孔夫子仁、义、礼、致、信,仁字当头为大德,你必须以人为本,讲和谐,追求高层次的文化境界。
       你完全可以不相信这些东西。你甚至可以认为这些东西很无聊,或者不过一种玩笑。而我,命运,的确也常常跟人开玩笑。不过现在,我是用我的方式在认真地跟你讲一种历史。事实上,你这一次到美国来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随机的。你不要看没有人跟你交待硬性任务,也没有人跟你下达明确指令。但正是这种文化的选择。冥冥中的指引,它却要比功利的行为方式更具有一种内在驱动力,也更具备一种必然性,因此也才使你的这次美国之行充满一种命运的色彩。
       我已经告诉你第三个环节。
       你现在应该清楚,你的这场劫难,其实不过是历史的一种对接,对接中产生的一点炙人的火花。
       但你不要着急,我说过的,你还可以有另一种选择。
       13
       袁仁国没有想到拉斯韦加斯的郊外有这么美。
       血色的太阳悬在天边一角,仿佛澄明的液体里浮着一颗卵,宁谧而又纤尘不染。太阳下面,一抹黛色的山影点缀簇簇的红,也安静得像一幅画。几只鸟在大地间飞翔,翅膀小心地舞着,生怕划破了什么。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在草地上打几个滚,化几缕清新的空气,恰好送到人的肺腑。几只牛站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在谛听着什么,也等待着什么。
       玛莉给姥爷端来了一杯水。
       老人呷一口水,清一清喉咙,又接着讲了下去。
       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北洋政府有一个规定,哪一个展厅的展品获了奖,回到国内,对这展厅的管理员,北洋政府还有相应的奖金。我父亲知道这个规定。但他那时候把茅台酒从农业展厅拿到专家团,却一点也没有想到要为自己争一份奖金。农业展厅的管理员是段祺瑞的小舅子。我父亲早就听说了,这个庞大的代表团里,有一些人就是借参展参赛来玩的。但老段那小舅子那时候去了哪里,只有天知道。我父亲第二天在旅馆醒来,这才听说那个人后来去了评奖现场,我父亲就是他叫人送回到旅馆的。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没有几天,博览会结束,我父亲正在撤展,代表团团长突然来到工业展厅,把我父亲叫到边上,一脸的惶恐,说有人把我父亲告到了总理衙门,说我父亲喝酒醉了在专家团砸东西,总理衙门很恼火,觉得中华体统大失而民国颜面尽丧,并责令外务部严查严办。团长是一个临时的角色,一回到国内,就什么也不是。他虽然知道事情真相,但面对暴雷猛雨也一脸的无奈。事情到了有口难辩的地步。我父亲却不屈不挠,觉得封建专制的清王朝垮了,民主共和的民国不可能不让他说话。他决定一回中国就要找记者公开事情的真相。
       那天晚上,我父亲遭到了第一次攻击。他在旅馆楼梯间挨了一闷棍。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头上缠着绷带,还斗志昂扬的,跟代表团去看他的朋友们说他等不及了,他要在博览会结束那天开记者招待会,说明事情的真相。但还没有等他出院,有入隔着窗户,就往他的床上开了两枪。那时候,他正蹲在厕所里,总算躲过了一劫。看着隆起来的被头上两个黑乎乎的枪眼,我父亲总算清醒了一些。旧金山警察局查了两天,事情也就不了了之。看来,中国是回不去了,我父亲思来想去,觉得只有留在美国一条路。撤展后,很多展品不能运回国内,更不可能发还送展人。这些展品要就地处理。团长拣那些好处理的东西给我父亲装了两卡车。算我父亲在美国的起步资金。实际上,这也是团长对自己亏欠的良心的一种补偿。装了两卡车东西,团长跟我父亲说你还要什么你就自己挑一挑,我父亲就要了最后剩下来的几坛茅台酒。
       英雄不一定都是金色的,袁仁国想到了不知哪一位作家说的一句话,也有灰色的甚至黑色的英雄。
       一九一六年,也就是旧金山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举办的第二年,南加州海滨城市圣迭戈又以庆祝巴拿马运河开通为主题举办世界博览会,北洋政府又组团参加,茅台酒在这次博览会上又获了金奖。这期间,我父亲壮着胆子从旧金山赶到博览会上。他找到了中国代表团团长,对旧金山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他喝醉酒砸东西的事情又做了申辩,希望能够回到中国去。团长说旧金山博览会他没有参加,没有发言权。我父亲只好离开那里。走出博览会大门的时候,他发现有两个人跟在后面。费了很大的劲,他才把那两个人甩掉。
       回到旧金山不久,我父亲在唐人街上又遭到了一次袭击。他住在医院里,一个老华侨去看他,这才悄悄地告诉他,段祺瑞那小舅子在旧金山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举办前,其实就常来旧金山,唐人街一个黑帮里,他甚至还有一个位置。
       这时候,我父亲才大梦初醒。从医院出来,我父亲带着我母亲,就来到了拉斯韦加斯。那以后,他成了赌场的常客。我母亲没有阻止我父亲。输输赢赢,起起落落,他好像要在这种刺激中才能忘记那份苦涩,也才能麻痹那颗受伤的心。他没有活到六十岁。临死的时候,他把我叫到跟前,就把这几只酒坛交给了我。你说我拿这些酒坛有什么用?但他老人家又这么疼它们,你说我不保管好行吗?我想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没有义务保管了,我要把它们处理掉,绝不会传给我的女儿。一辈子守着几只破坛子可不是滋味。
       我父亲死后我们没有送他去公墓。按照他老人家的嘱咐,我们在草场上挖了一个坑,就把他葬了下去,没有墓碑,没有坟头,只有一片青草。后来,我母亲也走了。我母亲没有留下一句话。但我知道我母亲,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违逆过我父亲。一个美国女人,能够这样爱一个中国男人,我也想不明白。跟掩埋我父亲一样,我在草场上挖了一个坑,把我母亲葬了下去,没有墓碑,没有坟头,只有一片青草。但我还是怕我哪一天会忘了我父亲我母亲,我就在这片草场上围了一道栅栏,栅栏里养了几头奶牛。我到栅栏里挤牛奶的时候常常有一种感觉,好像那些牛奶就是我母亲的奶汁和我父亲的眼泪。
       袁仁国听着站了起来。
       我代表中国贵州茅台集团,袁仁国硬声硬气地说,向你父亲鞠躬,向你母亲鞠躬,向你鞠躬。
       袁仁国一连三鞠躬。
       14
       换零件,打石膏,上夹板。
       九处骨折,两次手术,总算处理清楚。
       
       袁仁国再也躺不住了。四十多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他自己清楚。痛啊,疼啊,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总能够闯过来。胀啊,麻啊,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也总能够挺过去。但他心里那个慌啊,却像不定根的浮萍,让人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稳。他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离开过祖国,离开过茅台。厂里的生产,公司的运转,股票的涨跌,职工的福利,大大小小的事情,虽然每天都有人像拉家常一样打电话告诉他,但这跟他坐在他那张放满各种武器模型的大班台前比起来毕竟隔着一层。他看着那些武器模型,什么飞机火箭,什么坦克大炮,他看着它们就来了精神,就有了向前冲的欲望。可现在,他竟然倒在了这里。面对这种落差,他尽管无奈,但心里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现在好了,拉斯韦加斯这些洋医生经不住他软磨硬缠的,也终于同意他回到中国去治疗和恢复。
       办手续,订机票,朋友们跑前跑后的,做着启程的准备。而这时候,他却又莫名地对这片陌生的土地产生了一种牵挂。牵挂什么呢?是旧金山唐人街的阿旺哥?还是拉斯韦加斯郊外那围着栅栏的草地?那在阳光下坐在那中式老屋门前的老人?……
       他不想再跟他要求什么。
       他心里只有崇敬和感恩,一点也不想改变他的坚守。
       但阿旺哥跟玛莉却认为来了机会了。他知道他们要拿他遭遇的这场车祸做文章。他想他们会说,你看,人家为了搜集一点茅台酒的事情。差一点命都搭进去了,你就成全人家吧。
       他遭遇的这场车祸,一个噩梦,竟然演绎成了苦肉计。他觉得实在有一点滑稽。只是这滑稽的背后,又有说不清楚的苦涩和辛酸。
       但袁仁国实在太想做一回判官,他要裁判八十年前成裕与荣和两家酒坊争金牌和奖证那场打了三年的官司谁是谁非。当然,他不会像八十年前贵州省省长刘显世那样糊涂官判糊涂案。如果案情真如刘显世的指令陈述的那样简单,那么两家的官司还会打三年吗?他要知道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评委们到底品的是哪一家的酒。他不相信那个因为茅台酒而被改变命运的人会忽略这个细节。他也不相信他把几只茅台酒坛交给儿子的时候没有一点说明。
       袁仁国还奢望得到一只成裕的酒坛。
       离开拉斯韦加斯急救中心前往旧金山机场的前一天,袁仁国总算等来了玛莉跟阿旺哥。
       两个人风风火火的。一进门,阿旺哥就说,你要答应给我一瓶八十年的茅台酒,我才会告诉你。
       我哪来八十年的酒啊,袁仁国老实地说,回到中国还差不多。
       我不可能为一瓶酒去中国,阿旺哥说,你下次来美国带来。
       来,还是不来,袁仁国说,我不敢跟你打保票。
       这时候,一边的玛莉等不及了,她一只手把阿旺哥拨到边上,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照片就往袁仁国跟前一戳,嗨!茅台!这样叫着。
       你姥爷的中国话还说得不错,袁仁国一边接着照片一边说着,你怎么就只会嗨!茅台!
       照片上几只陶罐。
       她妈觉得她姥爷性格太孤僻,阿旺哥一边说着,从小就不让她跟她姥爷在一起。
       袁仁国一眼看出这是那几只底下标有成裕字样的茅台酒坛。
       他现在只能够给你照片,阿旺哥说,他哪一天走了,他说他会留下遗嘱,把那几只茅台酒坛捐给你们。
       袁仁国听了,心里说不清是沉重还是感动,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你想知道评委们到底品的是哪一家的酒,阿旺哥说,他很为难,因为他父亲喝的那罐酒的坛子,虽然也有茅台造酒公司的标签,但的确跟成裕的坛子明显不一样,他父亲说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酒,他不想说一句不恭不敬的话,虽然评委们品的是成裕的酒,但没有那坛酒酒香的魅力,评委们也不会品成裕的酒,他说如果你一定要他有一个说法,他只能说评委们闻了那坛酒的酒香,尝了成裕的酒味。
       袁仁国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酒的香气重要,还是酒的味道重要?
       看来,八十年前贵州省省长刘显世对茅台酒获奖的细节不是一点不知道。他不过用了简单对复杂、快刀斩乱麻的策略处理。他的裁决不但公正,而且还很科学。不然,成裕跟荣和两家要扯起酒香酒味来,那官司还不知道要打到猴年马月才会有一个结果。
       15
       绷带、石膏、夹板、拐杖、轮椅。
       旧金山飞往香港的航班。
       空姐空哥在头等舱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袁仁国才在一张宽大的座椅上斜斜地躺了下来。
       医生已经说了,他这种情况,回到中国要找一家条件好的康复中心才可能恢复,弄不好会残废的。
       北京、上海、深圳、广州。上海条件最好。他选了广州。他觉得那里离茅台近一点。广州那边已经作了安排,只要飞机一着陆,中山医科大学康复中心的车就到机场来接他。他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能动,能下地,他就要走起来,一直走下去,哪怕美国人给他换的是钢筋混凝土,他也要把它走活,跟他的血肉合二为一,听从他的指挥,来为他服务,来为茅台服务。
       飞机低低地轰鸣着脱离了廊桥,缓缓地进入跑道,停在起跑线上,等待控制塔起飞的命令。
       赤子久别就要回到母亲怀抱,袁仁国眼前一片模糊,泪水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他转过头去,悄悄地抹了抹眼泪。这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叫命运的家伙,他竟然跟着他上了飞机。
       我等着你回我的话呢!命运一脸不高兴地说。
       袁仁国艰难地欠起来半边身子,端平视线,静静地望着命运。
       我虽九死而无一悔,他倔倔地说,前面纵然刀山我也要上,火海我也要趟。
       那么,你接受我给你安排的苦难了?命运伸出一只手来说,我们成交。
       但袁仁国没有伸出手来。
       命运一只手僵在空中。
       孤掌难鸣。
       我相信历史,也对未来充满信心,但我不怕苦难。袁仁国冷冷地说,你下飞机吧。
       命运尴尬地笑了笑,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却又转过身来,凑着袁仁国的耳朵,诡秘地说,你听好了,天使与魔鬼常常居住在一个屋檐下,茅台酒就是要在美国摔,一摔成为天下名酒,你这是二摔,回去你就知道,茅台股票将大红大紫。很快就会突破百元大关。
       袁仁国听着,愣了一下,想说一点什么,命运却已经无影无踪,连一缕烟都没有。
       飞机加速。如长雷滚过,一会儿就从跑道上腾起来,冲向一片晴空。
       透过舷窗。袁仁国看见白云之上有一个投影,飞机的投影,那正像一头传说中的飞狮,双翅如刀,披鬃散毛,一刻不停地迎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奔。
       尾声
       二零零七年十月下旬,笔者在茅台酒厂见到了袁仁国董事长。作为“十七大”党代表,他刚刚参加完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代表大会回到公司,满面春风,激情洋溢,仿佛浑身使不完的劲。那场车祸给他在肉体和精神上带来的伤害,已经看不到一丁点影子。
       再过几年就是巴拿马运河通航一百周年,我说,茅台还会派团参加美国人的庆祝活动吗?
       当然!袁仁国想也不想,肯定地说,我如果还在现在这个位置上,我会亲自率团前去。
       为什么呢?我说,多少有一些好奇。
       袁仁国沉吟了一下,静静地说,你知道吗,巴拿马运河是太平洋通向大西洋的捷径。如果没有巴拿马运河,从太平洋到大西洋要多走一万多公里。
       我琢磨半天,似有所悟,却又觉得深不见底。
       袁仁国就像他生产的茅台酒那样,我想,其味也沉实而醇厚,其韵也雄浑而绵长。
       责任编辑 朱 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