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显微镜
作者:东 紫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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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小青打开窗子,把头伸出去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叹口气,缩回头,把窗子关上,自言自语说,和昨晚天气预报里说的一样,轻雾,空气轻度污染。说完。她回头看着江拥军在被窝里装睡的脸大声说:出门的时候不要忘记戴口罩!空气太脏了!江拥军一声不吭,眯眼看印小青。印小青走到门口,把外套穿戴整齐,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装一次性输液器的袋子,里面是十二层纱布的口罩。她把口罩戴上,对着穿衣镜把耳朵两边耷拉下来的带子塞进毛衣领子里。然后。印小青把脚伸进鞋子里,脚趾在里面虫子一样拱了三下,就把脚后跟带进了鞋子。印小青的鞋子都偏大,为的是不用手的帮助也能够穿上。印小青拿起提包,打算出门。有下楼的脚步声,伴随着咳嗽的声音。听得出是一个呼吸道感染的人,咳嗽的声音既浑浊又吃力。印小青知道在咳嗽停止后,一定会是一口黄脓痰,甚或还带着一把同样颜色的鼻涕。为了避免碰个面对面,她只得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等待那人从她门口走过去。
啊……噗。
一口痰落地了。
嗬。倒吸鼻涕的声音。
啊……噗。
一口由鼻涕变成的痰落地了。
印小青的肩膀接连抖动了两下。江拥军看着印小青的背影,赶紧眯上眼睛。印小青回过头来说,这人怎么都这德性?一点社会公德都没有!江拥军闭着眼,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呼噜。这是他每天早晨对付她的办法。
印小青听着江拥军的呼噜,说别装了,你要是有良心就再打几张“不要随地吐痰”带回来。这次打得字大一些,我晚上回来贴!出门的时候。戴上口罩!印小青说完,拉开门走出来。她努力提醒自己的眼睛不要看地面,但那两口黏稠的黄脓痰就在她的视线打算调整到半空中的一瞬间出现了。它们一远一近,一长一短,组合成感叹号的样子在楼道的水泥地上。印小青空荡荡的胃开始翻腾起来。她强抑住恶心,向小区大门走去。
一般情况下,印小青是骑自行车的,除非头晚的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有雨、雪、雾、大风之类的。骑自行车,是印小青总结出来的最干净的交通方式。曾经,印小青是买月票坐公交的,但她心里边对公交车上的卫生情况非常担忧,总是在不得不抓把手的时候才用手指轻轻地碰一下,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在一次因为站立不稳摔跤后,印小青开始戴手套,春夏秋冬,天天如此。下了公交车的时候摘下来,塞进一次性输液器的包装袋里,折叠一下塞进包的外层。她的口罩也是这样。
印小青大踏步地走着,不断调整自己的目光,让它们尽可能地保持在平视的高度上。前面不远处,左边是小广场,里面有舞剑的,打太极拳的,打乒乓球的。右边是花园,一些信奉快步走是最佳锻炼方式的人们围着花园疾步而行。他们都是些感知到人生苦短,健康重要的人。中间的道是上班和上学的人必经之路。这条路是印小青最恐惧走的,最不忍心低头看的。那些努力锻炼的人们边走边清理着气管和喉咙里的痰、口腔里酸腐的唾液。它们或浓或淡,或黄或白,或半固体或液体。或陈旧或新鲜,或光滑或夹杂着泡泡,或成喷射状或蜷曲一团,铺陈在路面上。嗬,呸,啊,噗,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有花园里光秃秃的小树上挂着的鸟笼里,偶尔有一两声懒散而愤怒的鸟鸣传过来,夹杂其问。她看着那些张张合合的、衰老的、青春的、幼稚的嘴巴,感觉喉咙里痒痒的,把口罩托到鼻子上面,从包里掏出纸巾捂在嘴上,咳出痰,包起来。摩托车发出的刺鼻气味钻进鼻孔,她赶紧把口罩拽下来。一时疏忽的眼睛低垂下去,正瞧见前面的人抬起的鞋掌下,有一缕扯不断的黏稠。印小青赶紧翻眼往上看,一个喘着白色粗气的嘴巴张开,一口飞奔而出的唾沫划过印小青眼前淡淡的雾落下去。她的恶心再次涌上来。
印小青走后,江拥军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翻起眼皮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小闹钟,离他起床的时间还有一刻的工夫。他伸手把那个从来就没有机会响的闹钟拿过来,看着。印小青总是比钟表准时。刚结婚那会儿,江拥军曾戏称印小青就是他的闹钟,永不停息型的。印小青从来都是固定的时间醒来,不差分秒。天天如此。不管是不是休班,是不是周末,是不是熬过夜,印小青都会准时起床,洗涮。休班的时候,洗涮完自己的印小青会把洗涮的行为根据情况需要扩展到其他事物上,比如洗衣服,洗地,洗窗子,洗桌布。洗沙发套,洗窗帘,洗被罩床单。开始的那段日子里,江拥军也是一个被洗刷的主要对象。每天进门后,印小青就会严格监督江拥军进行清洗,洗手,洗脸,洗鼻孔。睡觉前还要刷牙,洗头,洗脚,洗屁股。如果是打算和印小青有亲密行为,那清洗活动就要彻底许多,并要接受印小青的嗅觉检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江拥军心甘情愿地被印小青要求着、检查着,努力维护着他的第二段婚姻。直到去年秋天。去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江拥军彻底洗刷完毕之后,在飘散着安利洗涤剂特有的桉叶气味的枕头上,印小青感叹说,人生真是短暂,转眼更年期了。那一刻,江拥军觉得自己的眼睛溜出了水。他静静地躺着,假装睡去。以后的每一个早晨和夜晚,江拥军都假装睡着。
江拥军心里面突然生出了要闹钟响的冲动。他把闹钟定在下一分钟上,自己盘腿坐在被子上,看着,等着。铃声骤然响起,尽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江拥军还是打了个激灵,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竟然是抖动的,是加速的。在闹铃声里,江拥军突然有了不给印小青打印“不要随地吐痰”的念头。
手术室的卫生员杨红在妇产科的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嘴巴里火辣辣地疼着,控制不住地呕吐,但又没有东西出来。她干呕着,擦着泪眼,盯着电梯门。
怎么印主任还不来?看见印主任了吗?杨红一遍遍地问妇产科的卫生员小胖子。
小胖子烦烦地说,你不好好在手术室呆着,跑这里来干啥?你找印主任干啥?你怀孕了吗?你是不是想找印主任做流产?印主任忙着呢,正儿八经的大手术都做不过来,哪还有精神管你那点屁事?
噢。杨红十呕一声。
你肯定是怀孕了!小胖子兴奋起来,拖着散发着来苏水气味的拖把,凑近杨红。浓烈的气味钻进杨红的鼻子。噢……她发出剧烈的声音,一手捂着嘴巴,一手快速摆动着,示意小胖子离她远一点。
你肯定是怀孕了!小胖子的声音尖细而颤抖。杨红说,小胖子你是不是想孩子想疯了?别胡说八道,离我远点儿,我闻不得来苏味。小胖子退了两步,气哼哼地用拖把在地上划拉着。
印小青从电梯里出来了。杨红大叫一声,印主任,噢……
印小青停下脚步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杨红哭起来。
小胖子撇撇嘴说,她还能有啥事?就那点事呗,伤天害理。
印小青看看小胖子再看看一手擦泪一手捂嘴的杨红,说有什么事你赶紧说,我还有手术呢。杨红说,印主任,能不能单独说呀,我想了一晚上,觉得就只能和您一个人说。印小青说,那好吧,跟我到更衣室吧,我换衣服去。
杨红尾随着印小青来到更衣室,看里面没人,一把拽住印小青的手哭着说,印主任,我求求你了,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我喝来苏水了,我嘴里火辣辣的疼
死啦,我……
印小青说,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这个你应该到口腔科去看呀,估计是把口腔黏膜烧破了。
杨红的手却把印小青抓得更紧了,脸由红变紫,吞吞吐吐地说,不是这个事呢,是我男人他不是个人,他总是把那玩意儿硬往我嘴里塞,我觉得脏啊,不答应他就打我,往死里打。没办法,昨天晚上我就含来苏水漱嘴了,印主任你说我该怎么办呀?我想了一晚上,我知道你是个讲卫生的人,我觉得你能理解我,只有你能理解我……呜呜呜……
印小青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杨红。她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里涌动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噢噢噢……她干呕起来。杨红看着印小青呕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说,印主任,我就知道你是能理解我的。印小青趴在水池子上吐出一口酸酸的唾沫,打开水管子冲了冲,拿手背擦擦嘴唇。擦完后,想起坐公交车还没洗手,赶紧打了肥皂反复洗手和脸。擦干净脸,印小青对杨红说,我理解,我理解,可你也不能用来苏水呀,你可以用碘伏呀,低浓度的碘酒呀什么的。印小青说着,觉得自己的主意根本解决不了杨红的问题;停下来看着杨红。杨红泪汪汪眼巴巴地看着印小青,等待着印小青的主意。印小青说,你拗不过他吗?杨红点点头。印小青说,最好是想办法让他采取正常的方法,如果拧不过,你就让他洗,彻底地洗干净,或者你拿碘伏什么的给他消消毒。杨红说,他连澡都好几个月不洗一回呢。印小青沉思一下说,办法还是有的。比如,你可以咬他啊,咬得他疼,疼得他怕你,不就再也不敢那么干了?
小胖子慢慢地用拖把划拉着值班室门前的地板,竖着耳朵听印小青和杨红的对话。一个待产的孕妇在男人的陪伴下,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孕妇的脸虚肿着,不时停下来,皱眉,咬牙,吸气。男人殷切地问,又疼了?女人扒拉开男人的手气恼地说,都怪你!都怪你!小胖子鄙夷而羡慕地看着女人。
今天的子宫全切手术给印小青当助手的是高辛辛。高辛辛原来和印小青是关系最融洽的。高辛辛聪明好学,更主要的是手脚麻利,印小青在解释喜欢高辛辛的原因时总这样说。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高辛辛也很讲卫生。高辛辛对医院门口的各种小吃店的卫生状况了如指掌,不仅因为她的男朋友是卫生防疫站的,还因为她特别注重观察。哪家店里的服务员有黑指甲,哪家店里的油颜色不正,哪家的老板收了钱不洗手,哪家的碗是用洗衣粉洗的,哪家的肉是用带着甲状腺体的血脖肉冒充的……都逃不过高辛辛的眼睛。那段时间,医院的食堂管理混乱,她们经常要到外面去买东西吃。印小青的饭大多都是高辛辛帮忙买回来的。也曾有过一次不愉快,但没几天就过去了。那时,印小青的早餐基本上是固定的,就是两个马蹄烧饼一碗呼啦汤。
卖呼啦汤的老板是高辛辛的小学同学。高辛辛说从小就经常去同学家玩,同学从小就干净仔细得如同女孩子,高辛辛还说男朋友给她看过她同学和两个雇员的健康查体表。印小青自己也去观察过,高辛辛的同学和两个雇员都是干净利索的,就连围裙都是雪白的,也没有黑指甲,面板和菜板都用洁白的布盖着。印小青一喝就喝了整两年。直到一天下午,印小青从城市早报上看到一则报道,上面说阳关路一家医院对面的呼啦汤小店里,雇员因为不满老板给他们的报酬,每天都往做好的呼啦汤里撒尿,吐唾沫,擤鼻涕,直到被老板发现,三个人大打出手,老板被打伤住院。印小青当时就把残留在胃里的午饭吐了出来。印小青决定弄个明白,她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到了外科,一眼就看见高辛辛的同学头上包着纱布,戴着网套,站在走廊里打电话。印小青的胃顿时翻江倒海。高辛辛知道后,对印小青说了上百个对不起,印小青的脸始终阴着。以后,高辛辛得空就对印小青说对不起。高辛辛每说一次,印小青就反一次胃。高辛辛自己也反一次胃。她虽然没有印小青喝得多,可也是隔三差五地喝。正是这一点让印小青在一周后原谅了高辛辛,她们亲密的关系又恢复了。随着高辛辛结婚怀孕,她俩的亲密达到了高峰,然后,遵循了物极必反的规律。
结了婚的高辛辛当月就怀孕了。怀了孕的高辛辛执意要打掉孩子,因为她不能忍受孩子重复自己对任何人和事都提心吊胆的日子。但高辛辛遭到了全体人员的反对,她的公婆,父母,老公,同学,同事。只有印小青是赞成的。印小青把藏在心里面十五年的秘密告诉了高辛辛。印小青说,我在十五年前就和你有一样的想法,后来我发现药物避孕失败了,我偷偷到外院做了人流,戴了节育环,这件事咱医院里谁也不知道,他们都认为我不会生,江拥军也不知道。
后来,高辛辛还是禁不住家人的压力,把孩子生了下来。高辛辛的公公抱着孙子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对怀里的孩子说,当初一个变态的老女人怂恿你妈把你打掉,是爷爷把你保下来的,要不然就没有你喽。印小青到高辛辛的病房查房,站在他的背后。听了个正着。印小青的脸一下子紫了。高辛辛的脸也紫了。
印小青后边的老护士一个劲地拽印小青的隔离衣。印小青哆嗦着走出来,老护士对她说,你没看出高辛辛的公公是谁?
谁呀?印小青问。
老护士说,我看像侯国光。
侯国光?印小青的脖子也变了颜色。
侯国光在印小青寥寥无几的情感经历中是印象最深的,不但因为他们俩人之间的差异,还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对印小青说散伙的人。侯国光的那句散伙吧,把印小青心里面那点骄傲和优越感甚或还有对爱情的浪漫憧憬打碎了。印小青并不漂亮,但她是恢复高考之后的大学生,不同于侯国光他们那些靠关系靠表现推荐的“工农兵”。侯国光身上有着印小青不满意的数不清的缺点,比如侯国光过于迂腐内向,比如侯国光身为大夫却常常上厕所后不洗手就端杯子喝水,比如侯国光常常到传染科打牌,却不换洗隔离衣,等等。唯一可取的是侯国光会偶尔冒出一句让印小青扑哧一乐的话来。他们相处了半年,印小青努力改造了侯国光半年。半年以后,侯国光拿着印小青的内科学到传染科打牌时把书落在了那里,半个月以后才找回来。印小青顾不得责备,连忙找了个方巾包了书送到了供应室,塞进了高压蒸汽消毒锅里。书从高压锅里出来以后,比原来厚了三四倍,黄黄的,鼓囊囊的,刷刷作响。印小青把书拿到侯国光的眼皮底下想让他内疚,没想到侯国光对着书看了一眼,然后对印小青说,散伙吧。印小青一直觉得侯国光无论是学历还是业务能力都不如自己,要不是因为恋着他那点幽默和高高大大的身材早就和他分手了。此刻,让印小青最恼火的是侯国光对她这份情感的贬低。散伙!我印小青是在恋爱,不是和谁合伙干买卖,做生意!任小青恨恨地盯着侯国光。侯国光哼了下鼻子说,虚伪,恋爱就是合伙的另一个说法,婚姻就是合伙过日子,有啥不同?
侯国光和印小青散伙了。
印小青失恋了。
不久之后,侯国光调到了别的单位,娶了一个面粉厂的女工,合伙过日子了。
印小青和高辛辛默契地配合着。印小青打开病人的盆腔以后,找到长满了肿瘤的子宫。印小青提了一下子宫。高辛辛说,印主任,是不是麻醉得不好?印
小青心里面暗暗高兴,到底是高辛辛,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来。她说,欠点火候,韧带不松弛,很费力。高辛辛转脸对麻醉师说,再加点量。麻醉师不服气地说,已经算是大量了,不敢再加了。高辛辛说,韧带都没松弛呢。麻醉师又推了推麻醉针管,嘟囔说,就你们事多,万一过量了,出了事故就都成我的了。高辛辛说,早都听说你被人家叫去揉腿了。麻醉师的脸变得通红,不再接高辛辛的话茬。半年以前,麻醉师因为给人麻醉过量,造成病人一条腿丧失知觉两个多月,患者家属气愤之余,天天打电话给麻醉师让他到病房给患者揉腿。从此后,他日渐小心谨慎,提心吊胆。印小青把嘴对准高辛辛的耳朵说,你也听说了?高辛辛说,地球人都知道。两个人的嘴巴在天蓝色的口罩后面同时完成了一个动作。
高辛辛休完产假回科后,妇产科的大夫们已经分成了五个手术小组,小组成员是固定的,只在特殊情况下才有改动。高辛辛没有机会和印小青配合,也就没有机会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最近,让高辛辛高兴的是原来和印小青一组的李大夫去读研究生了,高辛辛终于找到机会填补空缺。她只有在印小青面前才有找到组织的感觉,尽管当中存在着三四年的隔阂。让高辛辛急于缓和关系的另一个原因是她转年要晋升副高职称,而印小青是省高评委里的,她手里有对高辛辛至关重要的一票。她知道印小青的脾气,那种势利眼的临时抱佛脚的做法是印小青最为厌恶的。她最近在和老公商量着回自己的小家住。从结婚后,她就一直住在婆家。她自己的小家和印小青在一个小区,隔了几栋楼而已。搬回去住一是为了孩子上好的幼儿园,再就是她买了汽车,能够顺路捎着印小青。对骑自行车过于辛苦。坐公交太脏太挤,搭出租车消费又高又要自带坐垫的印小青来说,应该具有很大的诱惑力。
江拥军坐在电脑前,看着“不要随地吐痰”几个黑体大字,抽完了一棵烟。他决心按照早晨的决定去干——不给印小青打印。江拥军一整天都在想他和印小青、印小青和别人的关系。他知道印小青是对的,但她不对的地方就在于她不懂得妥协。而他不对的地方就在于他一直在妥协,在和印小青妥协。印小青最初对他说,过两年再要孩子吧,你看看这个社会,我们怎么教育他呀?教育他正直忠厚吧,四周都是尔虞我诈,欺软怕硬,笑贫不笑娼,他就会格格不入,会苦恼,会受伤;把他教育得适合社会生存吧,我们肯定又看不惯,天天和他生气。过两年,社会风气变得好一些,再说吧。印小青这么说,江拥军就这么妥协着。他只是更加辛苦认真地清理自身的卫生,增加和印小青亲密接触的机会。他等待着印小青在不期而至的怀孕里能够转变想法。他知道,对印小青是不能硬碰硬的。许多年来,江拥军改掉了从父母那里、老师那里、前次婚姻那里养成的所有习惯,甚至待人接物的方式,心甘情愿地变成印小青的一件得意之作。他几乎天天洗澡,身体的每一个眼儿每一条缝都要进行清洗,绝对保证每月用掉一块香皂。严格按照印小青划分的区域放置衣物:进门的过道是污染区,放外衣和鞋子,手包;客厅是洁净区,是不能穿着外衣乱坐的;卧室是无菌区,只供洗涮干净之后使用。他会定期更换小塑料瓶里的酒精,保证它的杀菌功能,供印小青和自己到餐馆吃饭的时候擦拭碗、碟、筷、勺,他还会用绿色的小铁盒装上茶叶带到酒店,因为印小青的一个同事曾经在一家颇为高档的酒店里误推开了一扇门,看见一个服务员正把长满脚气的脚丫子往茶叶里塞,在质问下,服务员说,听人家说茶叶吸潮,能干燥脚气。印小青和江拥军从此后再也不敢喝酒店的茶了。他还严格要求来他家的亲人在门口过道里脱掉外衣,到卫生间洗了手之后再进客厅。他改掉了约朋友小聚打牌的爱好,因为他们来一次,印小青就要大搞一次卫生,尤其是他们往往玩到深夜离去,印小青的清洗工作就要干到凌晨……江拥军突然觉得自己为了印小青妥协得太多了,改变得太多了。这是今天早晨在闹铃带给他的振奋里想到的。今天早晨上班的时候,他还想起了他的前妻。因为一个背影很像前妻的人一直走在他的前面。或许那就是前妻。江拥军没有勇气赶超过去,一直慢慢地跟在后面,直到女人的背影脱离他的视线。
江拥军一直记得去年秋天夜里自己的泪水,却一直没有认真想过它出现的缘由。看着那个酷似前妻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他的心里面有一个声音在说,你妥协得太多了。江拥军想到,前妻应该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只是因为不能生育,自己不但不在任何事情上妥协,还把她的缺点放大了,于是天天吵,一直吵到筋疲力尽。前妻在收拾东西离家的时候曾说,只要我不死,我就会一直看着你和别的女人能把日子过成啥样!江拥军对着那个酷似前妻的背影苦笑了一下。他记起自己当时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不管啥样肯定都会比现在完整。他的这句话让前妻整整有一分钟的时间静止不动。静止之后,前妻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说,你终于说出了真正的理由,可这是我的错吗?是我故意不给你生孩子吗?
背着书包的学生从他身边摇动着自行车铃经过,江拥军的眼睛湿润了,他想到如果自己一结婚就有孩子的话,孩子应该读大学了,如果和印小青结婚就生孩子的话,也应该上初三高一的样子了。也应该像他们一样,背着书包,摇动着自行车铃,三五成群,欢声笑语。江拥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感伤。他曾经和印小青谈过一次,印小青总结说是他的更年期到了并郑重地给他讲了关于男人更年期的一些知识和大众对男性更年期的忽视。
江拥军娶到印小青的时候,曾信心十足地向父母保证过,一定会给他们生一个胖孙子!他那革命老红军出身的父母来说,我们不封建,生个女孩也很好,女子也擎半边天。那时,江拥军认为世界上最会生孩子的人一定是妇产科大夫,印小青一定能给自己年迈的父母生出胖孙子或者擎半边天的孙女来的。他还悄悄地给自己未来的孩子起好了名字,男孩叫江印。女孩叫江擎。让他没想到的是转眼印小青的更年期到了,自己的更年期也到了。
江拥军把电脑里黑体的“不要随地吐痰”一个个删掉。他叹口气说,你活得太累了,我跟着你也累。
有人敲门进来。是他的—个科员,新招聘来的小张。
小张问,科长,下班了,您直接回家吗?江拥军说,是的,有事吗?小张红了脸说,昨天老家来人给我带了一些煎饼,我想送给您和印阿姨尝尝。江拥军说,煎饼啊,好啊,只是以后不要和我客气。小张说,不是客气,我妈特地嘱咐过的,说你在我们家那里下过乡一定爱吃那里的饭的。小张跑回办公室,提了一个布包进来。布包里面是一层塑料纸,包着一张张金黄色的煎饼。江拥军看见那个布包有一种长年不认真清洗造成的暗色,白色的塑料纸是那种依然散发着塑料气息的劣质品,而且上面有明显的擦拭过的痕迹。江拥军想说,这种塑料袋是有毒的,想了想,把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对小张说,其实,我和你印阿姨都不怎么喜欢吃煎饼,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小张脸上的喜色退了下去,讪讪地说,科长你是不是嫌弃呀?江拥军赶紧说,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家大
老远捎来的,你自己肯定也喜欢吃。小张脸上又露出喜色说,多着呢。
江拥军提着一包煎饼慢慢地走着,他想到录用小张的时候是给他查过体的,他家的煎饼应该是能放心吃的。
印小青回家看见一包东西放在茶几上问,这是什么东西?江拥军抽出一张煎饼撕下一块塞进嘴里说,煎饼,我们科新招聘的那个小张送的。印小青说,哎呀,说过多少次了,不能乱吃东西的,多不卫生呀。江拥军说,招聘的时候让他体检了,没有甲肝,没有乙肝,也没有丙肝。印小青说,难说,体检是在你们单位抽的血吗?或者你们有人陪着去医院吗?不是吧?现在的小孩鬼精着呢,只要知道自己有病,就会找个健康的同学或者老乡帮着去做化验,就算他自己是健康的,你能保证摊煎饼的人是健康的吗?叠煎饼的人是健康的吗?她叠煎饼的时候洗过手没有?抠过鼻孔没有?这当中上过厕所没有?就算他做过乙肝五项检查,做艾滋病检查了吗?就算他是个不乱交的孩子,你能保证他女朋友不乱交吗?就算他女朋友对他是忠心的,你能保证他女朋友原来交往过的男人们都是健康的吗?这年头,太难说了。江拥军说,印小青亏你还是大夫呢,艾滋病不是这样传染的,你太紧张了。江拥军说着,不由自主地把嘴里已经嚼成团的煎饼吐到了手心里。他看着自己的手心,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紧张的,苦笑一下,把煎饼团扔进垃圾桶,站起身去洗手。印小青提起煎饼另找了一个塑料袋装了进去,放门口,明天我带给小区的门卫吃。
吃完饭,印小青说,我到楼上去一趟。
江拥军说,我可没给你打印,你管那么多也不嫌累?你贴了不止一次了,管用吗?白得罪人,人家都知道是你贴的,为什么人家见了你都不主动打招呼?就是这个原因,你把自己搞得跟警察似的,天天跟在大家屁股后面瞅,人家能舒服吗?我觉得今天早晨那口痰是人家故意吐的,为什么不在楼上吐?也不到外面吐?就是吐给你看的,你还以为自己是老师啊,是人家父母啊,一天到晚这看不惯,那看不惯,这不对、那不妥地教训人。印小青说,大家都充老好人,那糟烂的事就会越来越糟烂,永远没个好的时候。说完,才意识到江拥军话中的意思。她脖子上面的血管鼓了起来。
印小青原本是想到五楼东户去问问第二天早晨买不买油条的。前天那家的女人在印小青家窗前和别人聊天。印小青听见她说,从小我就不吃肉,一吃就吐,只能吃一点花生油和豆油,任何油炸的东西在我嘴里一尝,我就知道用的啥油,蒙混不过去的。印小青当时就隔了窗和女人搭上话,加入了她们的聊天。印小青笑着说,大姐您贵姓啊?女人说,我姓王,我知道你姓印。印小青惭愧地说,我天天早晨走,晚上回,休班就闷在家里,光看你脸熟,知道是邻居就是叫不上名来。王大姐宽容地说,以后就知道了,现在的人都这样。印小青说,王大姐以后买早餐我可得叫着你,我就是因为不放心外面的东西都很久没吃油条了,自己炸吧,太费事,又太耗油。王大姐说,我反正内退了,有的是时间,你什么时候想吃,就叫我一声。
印小青知道江拥军每天都在假睡,但人家不承认也算是给她留了面子,她也就懒得理论,没想到江拥军自己招供了。印小青的胸膛里顿时被一股气体充盈起来,气体在胸膛里乱窜,把印小青的脖子都顶直了。她伸着脖子喊,你厌烦我了是不是?天天装睡,不理我!你凭什么呀?我哪点惹你了?我哪点对不起你了?我一天到晚在科里忙得到死,累得腰酸腿疼,同到家还要洗这洗那,你可好,就知道坐沙发上看球赛,看报纸,你伸过手吗?属陀螺的,不抽不转!还不知足,竟然嫌弃我了,懒得理我了?我是吃你挣的了,还是喝你挣的了?你今天要说出个一二三来!
江拥军最烦印小青质问他我是吃你挣的了还是喝你挣的了,他知道这句话后面的潜台词。印小青是主任医师,教授,高级职称,而江拥军在不惑之年才在印小青的嘟囔里念了一个党校的函授,印小青曾经看着他的毕业证说,还不如“工农兵”的呢。江拥军找印小青的时候,他爹娘的光辉还在隐约闪光,印小青曾经坐在他爹的专用汽车里左瞅右瞧了好半天,江拥军对司机摆了一下手,汽车猛地起步,把印小青晃了个趔趄。但是,那点隐约的光辉很快散尽了,印小青的收入是他的两倍不说,印小青还分析过他的职务,名义上是科长,但级别只是股级。印小青说,正儿八经的科级才相当于技术职务的中级。江拥军的部门还是有些油水的,曾经,有人给江拥军送礼,江拥军也乐得在印小青面前展现自己小股级干部的实力,就收下了。印小青提起东西,连鞋没顾得穿就追了出去,跟人家扯了半天锯,最后扔在楼门口就回来了。她洗手洗脚后,又撤了沙发罩塞进洗衣机里,然后拖地,边拖边质问他,我是吃你挣的了?还是喝你挣的了?你有白张嘴等着吃的人要伺候吗?咱们缺那点吗?一个小股级就搞行贿受贿这一套,恶心!江拥军被印小青两句话噎得张口结舌,从此断了展现自己实力的念想。
江拥军的脸由黄变红再变紫,他手里的报纸由平整的长方形变成了一朵风中盛开的花朵。印小青盯着他的手,江拥军干脆把报纸团成团摔到地上,身体向后摔到沙发上,脸上的紫色渐渐消退。他预料到印小青会因为没有打印“不要随地吐痰”和他吵,他也做好了准备要吵一架,他甚至渴望着自己能够像闹钟那样叫起来。但当吵架的架势真的拉开以后。江拥军才发现他实际上没有吵架的热情了。十五六年的妥协像厚厚的泥土把他的热情埋葬了。
印小青等江拥军的脸色淡下来问,你到底为什么装睡?不,你到底为什么懒得理我?江拥军闭着眼睛说,我不是懒得理你,我是谁都懒得理,天天就是吃饭睡觉,有什么意思呢?印小青说,你再这样下去,会得抑郁症的。江拥军说,我已经是了。印小青说,找你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干呀,你以为我就不抑郁呀?我对自己的抑郁都找出规律来了,我要是看到有性病的病号,我就会难过,有时难过得几乎要崩溃,又不能哭,我知道一旦由着性子哭下去,可能就止不住了。
为什么呀?江拥军闭着眼问。
印小青说,想想啊,什么是最私密最美好的?那个部位应该是用来干什么的?做爱,是和最亲密的人互相制造愉悦,互相安慰的。可是,那些人都用来干什么了?卖呀,欺骗呀,换钱,换名声,换利益,把本该最美好的事情糟蹋了,不让我看见也就罢了,可我偏偏每天都能够看见,一看见那些病疣,我就恶心,就跟喝了别人的呕吐物一样。印小青哇的一声干呕,抑制不住的哭声从她的手指缝里渗漏出来。
江拥军听见印小青真的哭了,他眯眼看着她,她的哭声越来越细密黏稠,在昏黄的灯光里如雨天逐渐升高的积水,让江拥军有种即将没顶的感觉。他伸出手臂,揽过印小青的肩膀,一个有声,一个无声,流着眼泪。
高辛辛搬回了自己的小家。她把三个一次性坐垫塞进塑料袋里,对丈夫侯锐说,陪我到印主任家串个门去。侯锐说,不过年不过节的,串什么门?高辛辛说,原因有二,一是原本我俩关系就好,就因为你侯家才弄僵的,也到了该恢复的时候了;二呢,因为我明年就要晋高了,印主任是高评委的,和她搞好关系
很重要。侯锐说,我看见那个女人就不舒服,你自己去吧。高辛辛说,得了,不就是因为儿子的事吗?那也怨不得人家,是我自己不想要孩子的,就因为这件事印主任到现在都和我疙瘩着呢。高辛辛的儿子点点听见妈妈说不想要他,跑过来拽住妈妈的衣襟哭起来,妈妈要点点,妈妈要点点,呜呜呜……高辛辛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对点点说,妈妈要点点,妈妈和爸爸说的不是你,是另外一个别人家的孩子。点点笑起来说,妈妈不要别人家的孩子,妈妈要点点。侯锐说,不是那回事,我就看她不舒服,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天天打扮得跟农民似的,她穿的那衣服一看就是八十年代的,五十多的人了,还扎个大辫子,也不打扮,让人不忍心看,我累一天了,不想再折磨眼珠子了。
高辛辛说,你们男人就会以貌取人,恨不得满世界都是美女,天天养着你那俩眼珠子才舒服,印主任可是很讲究的人。是真正有品位的人,她其实纯得很。
侯锐用鼻子喷喷气说,没看出她的品位在哪里。
高辛辛放下孩子说,你到底去不去?让你去自有你的作用,没作用谁让你去呀?我看你就是小心眼,再不就是遗传。这句话倒把侯锐说笑了,他说,还真有点,你说咱们多庆幸呀,要是我爸当时娶了她,哪有我?没有我,哪有点点?哪有你幸福快乐的生活?
高辛辛提起塑料袋拉过点点的手说,她要跟了你爸,说不定会给我生个更优秀的丈夫,我也就生个更优秀的孩子。
侯锐站起身说,她能生得出来吗?我爸真是英明,要是娶了她,都成绝户了。看在媳妇要晋级的份上我就舍命陪君子了。先说好了,我可是没有话说的。
高辛辛说,谁让你说话了,到时可不准说的,一句也不准说。
侯锐抱起点点走出门来,看见高辛辛手里的塑料袋问,还带礼物了?高辛辛把塑料袋摇晃了一下说,不了解人家吧?人家可是从来不收礼的,她家老江干那样的肥差,印主任都从来不允许他收礼,我这是带的一次性坐垫,到她家铺在沙发上坐着,咱们走了以后就省得她洗沙发套了。
侯锐说,有病。
高辛辛瞪起眼珠子问,骂谁呢?
侯锐说,没骂谁,就说了句实话,医院的人怎么都这德性?
印小青打开门看见是高辛辛一家三口,不由有些愣神,对着侯锐的脸盯起来。侯锐赶紧点头招呼,说,印阿姨好。又对怀里的孩子说,赶紧问奶奶好。印小青把高辛辛一家请进门,打开鞋柜找一次性拖鞋。
高辛辛穿上白色拖鞋,拿出一次性坐垫打开,对印小青说,我带坐垫了。说着,走到客厅铺到沙发上,自己坐好,又指挥侯锐和点点坐好。江拥军说,哎呀,直接坐,不要紧的。印小青满意地笑起来,说,高辛辛你真客气。高辛辛说,不是客气,是为了让你少劳动,咱们都知道清洁卫生那份辛苦。点点说,这个我家里有很多,爷爷家也有很多。印小青看看高辛辛屁股底下的垫子。高辛辛赶紧解释说,他爷爷从五里桥药材批发市场上批的,两毛钱一个。印小青挪开目光说,这么便宜?什么时候我也去批点儿。高辛辛说,就是,免得老是洗沙发套,这样省时省力又省水省电。
高辛辛看着墙上印小青和江拥军的结婚照说,印主任,你结婚那时候就兴穿婚纱呀?你们那时候可够时髦的呀!这么多年你可是一点没变的,对吧?侯锐?
侯锐看着墙E的照片又看看印小青说,没变,没变。
点点指着墙上的照片说,那不是印奶奶,那是阿姨。
印小青笑着说,还是孩子真实,那是阿姨,这是奶奶。印小青摸摸脸说,快三十年了,哪能不老呢?不过。我结婚前的十几年真是不太变样子,从二十出头到三十五六岁几乎没变样,就结婚以后老得快。
江拥军在旁边说,这话说的,好像你变老都是我的原因。
四个人一起笑起来。
侯锐盯着照片看着,心里想,敢情她和我爸恋爱的时候就这样啊,太一般了。印小青看着笑得阳光灿烂的侯锐想,笑起来跟他爹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子。印小青从茶几底下拿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是些油炸的面球,上面沾满了芝麻。印小青抓一把放在点点面前的条几上说,点点多吃点,你太瘦了,印奶奶看着都心疼了。又转脸对高辛辛说,以后我领你去买这家的麻球吃,这家还炸油条,倒真是花生油的,里面也没放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尝尝,我们楼上有一个大姐,嘴巴有特异功能,什么东西到她嘴里一尝就知道是什么油炸的。高辛辛赶紧填进嘴里一个说,真的吗?那太难得了。
有啜泣的声音。点点嘴里含着一个麻球,眼泪已经流到嘴唇上了。
印小青和高辛辛赶紧停止咀嚼,问点点怎么了,侯锐和江拥军也放下手里的报纸问点点怎么了。点点抱紧身边的妈妈,哇哇哭起来。高辛辛莫名其妙地说,好好的干吗哭?把麻球吐出来,哭的时候不能吃东西。点点把小脖子一伸一缩地哭着。高辛辛把手接在点点的嘴边,等待着。点点推开妈妈的手说,点点不吐麻球,点点要吃很多麻球。印小青赶紧说,好好好,印奶奶给点点很多麻球吃,点点不哭好不好?点点点点头说,好。印小青问高辛辛,这孩子是不是不大吃东西,怎么这么瘦?高辛辛给点点擦擦眼泪,白了一眼侯锐,说,还不都是因为他那个爹。点点又哭起来,边哭边说,爷爷不让点点吃,爷爷不让点点吃。高辛辛说,以后咱们不住爷爷家了,以后呀,点点上幼儿园了,点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吃什么妈妈就买什么,好不好?点点笑起来,抓了一个麻球塞进嘴里,把小嘴撑出一个大包来。印小青说,怎么还能让孩子饿着?高辛辛正琢磨着怎么控诉一下侯国光,没想到点点开了一个好头。
高辛辛自己的眼里含了泪,说,嗨,一言难尽。他爷爷呀,谁跟这种人过日子谁就有罪受了,最近这几年跟变了个人似的,炒菜不让放油,不让放肉,说会引起高血脂,不让放盐,怕引起高血压,印主任你说他家的饭怎么吃?带鱼都用清水煮,你说怎么吃?你没发现我一下班就往家赶吗?抢在他爷爷前头回去做饭,我毕竟是儿媳妇,他不太好拉下脸说我的,别人都不敢不听,不听就骂,我也不敢多放,但也总比没盐没油强。侯锐插话说,辛辛你说这些干什么?高辛辛说,印主任又不是外人,我又没说瞎话。侯锐只得继续看报纸,竖着耳朵听高辛辛哪一句是瞎话。高辛辛说,一家人都喜欢我炒菜,我一炒菜,点点和侯锐还有他姑姑和姑父就吃得那个香呀,他爷爷呀就没心思吃饭了,眼睛瞪得老大,专门盯着侯锐的筷子,一看见侯锐夹肉,就啪地打一下侯锐的筷子说一句,你筷子上长眼啊?
印小青和江拥军都被高辛辛逗得笑起来。侯锐白一眼高辛辛。高辛辛说,实事求是啊,有什么意见?点点你说,爷爷是不是这样的?点点说,是。高辛辛说,你知道俺点点受什么罪吧?这么点小孩,需要高蛋白高能量长身体的时候,他愣是限制他一天只能吃一个鸡蛋,说吃多了,会导致儿童肥胖症、糖尿病,把小孩子饿得哭。只要我在家,我就抢着给孩子做蛋羹,我到阳台上去拿鸡蛋的时候,先揣兜里一个,手里拿一个,到厨房打开鸡蛋,把蛋壳藏兜里一个,扔垃圾筐里一个,我都这样给孩子做饭。高辛辛的眼里又有了泪水。印小青抽了两张餐巾纸,一张递给高辛
辛,一张按到自己的眼睛上。侯锐又白了一眼高辛辛。高辛辛回看一眼说,看什么看,今天我就说个痛快,三四年了,我对谁说过?高辛辛接着对印小青说。印主任,不知道你注意了吗,咱们科里聚餐什么的,我基本上都不参加,因为参加一次,我就拉一次肚子,外面的饭菜油水太大了,我的胃肠功能已经适应不了了。印小青笑着说,那看你还是白白胖胖的呢。高辛辛说,没办法,就是长了张壮门面的脸,哦,他们家的稀饭是不限制的,我就使劲喝稀饭,侯锐也不瘦吧,他现在已经找出弥补的对策来了,热衷于应酬,平均每天都吃一次饭店,就是苦了点点了。不要孩子是对的,我都后悔当时没坚持住,那时候尽管把外面种种不好的东西都想到了,怕这怕那,怕孩子学坏,怕孩子受欺负,但就是没想到他爷爷会不让孩子吃饱。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坚持不要孩子的。当时,他们家的人也不知道听谁乱说,说你在怂恿我,我可是从来没说过这话的,侯锐可以作证,我知道你是真的为我好,为孩子好……
哇……
点点哭起来。
印小青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孩子这么敏感,更不要提了,孩子,既然生了他,就要全力呵护他,不能让他受伤害,尤其是心灵上的。
高辛辛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侯锐放下报纸说,记住印阿姨的话,以后别再说了,我就跟她说过,孩子这么敏感肯定和她当初怀孕时的心态有关系。
高辛辛对点点说。点点还要谢谢印奶奶的,你出生的时候,被羊水呛了,不喘气了,还是印奶奶趴在你小嘴上把羊水吸出来的呢,要不点点就长不了这么大了。
印小青说,你那时昏迷着呢,怎么知道的?
高辛辛说,前几天和手术室的人聊天,说到新生儿肺炎的原因时,谈到呛羊水的事,护士长告诉我说点点也是,因为你嘴对嘴给吸了出来,才没得病。多脏啊,听说我那羊水都变绿了。
侯锐第一次听说,感激地对印小青说,谢谢您啊,印阿姨。
印小青笑笑说,生命么,谁面对的时候都会努力的,那时哪会考虑脏不脏啊,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就俩字,救命。
点点说,妈妈,什么是羊水啊?
印小青替高辛辛解释说,就是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一个球装着你,那个球里面有水,能让点点像鱼一样在水里玩,那些水就叫羊水。
点点问,那我怎么吃饭?
印小青说,妈妈有一根带子连着你,把营养通过那根带子传给你呀。
点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思索了一下又问,那我把尿和屎粑粑都拉在羊水里吗?和鱼一样?
高辛辛赶紧捂住点点的嘴,转移话题。说,印主任,我买车了,以后和你对班的时候捎着你吧?
印小青说,那多麻烦。
高辛辛说,不麻烦,顺路,又不是专门拉你,只要你不嫌麻烦就行,因为我每天要拐一下弯,先把点点送到幼儿园。
印小青感慨地说,那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多愁坐公交,昨天早晨一个人站在我后面一个劲地咳嗽。也不戴个口罩,也不用手捂一下,唾沫全喷到我头上,我说了他两句,你猜那人怎么说,他说,空气又不是你家的,我就愿意污染你管得着吗?气得我差点背过气去,上班时间又不能洗头,我只得用碘伏擦了擦头发,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才洗了头。
高辛辛说,那就说好了,要是我有事临时调班,就提前告诉你。三口走到门口,高辛辛又回过头对印小青说,印主任,我把那坐垫捎出去扔了。江拥军赶紧说,不用不用,我出去的时候扔就是了。高辛辛说,这东西太大,没地儿放,还是我捎出去吧。印小青对江拥军说,和辛辛用不着客气,给她吧。侯锐抱着点点走了出去,高辛辛手里提着坐垫对印小青说,这办法还是他爷爷想出来的,他最近这几年变得比我都讲卫生,听说原来是那种上厕所都不洗手的主,现在可好,从办公室里洗完手后,手就这么端着回到家,到家从来不用钥匙开门,嫌钥匙脏,也不用手敲门,用脚,我家点点都知道什么样的声音是爷爷回来了。印小青睁大眼睛说,是么?变这样了?
高辛辛说,咱们也爱干净,可咱们不至于就这么端着手什么不干吧?咱是该干吗干吗,就是多洗几遍手呗。高辛辛把手抬到胸前,学侯国光端着手的样子,装着一次性坐垫的塑料袋子摇晃起来,印小青往后退了一步笑眯眯地看着,说,跟咱们进手术室一样。高辛辛抬高声音说,对,对,对,就那个样子。
高辛辛从印小青家出来,侯锐问她,领我来就为了当面诋毁我爸爸?高辛辛说,怎么叫诋毁?你爸就是那样的,我就是为了让印主任知道当初不是我告诉你们家人是她在怂恿我的。侯锐说,那就直说不就行了,干吗把平时那些事都说出来,让人家笑话。高辛辛笑笑说,不懂了吧,这就是心理学的范畴了,让她知道当时甩她的人原来如此不堪,她心里几十年的疙瘩就会化解开,就不再在意我是她老情人的儿媳了。
小胖子干完了活坐在开水间里往外看着进出的人。开水间在妇产科一进门的地方,是小胖子的另一个岗位,干完活她就兼着门卫的工作,比如,查房的时候不让人进来探视,对往外走的凡是提大包提纸箱的人都注意观察,如有疑问要进行盘查。据说在这个城市里曾经发生过人贩子到产科病房把婴儿装在大包里偷走的事情,所以,小胖子对自己的工作不敢有丝毫马虎。她不能想象母亲丢了孩子的事情,一想就会止不住地流泪。手术室的护士长老胡匆匆跑到妇产科找印小青。小胖子跟在后面大声喊,嗨,嗨,干什么的,看几床的?老胡回头看见小胖子脏兮兮的蓝工作服,知道小胖子是卫生员,她说,又不是查房时间,还不让进吗?我手术室的。小胖子已经认出她是护士长来,哈哈笑了两声说,护士长吧,我去找杨红玩的时候见过你,你不穿工作服我都认不出来了。老胡气呼呼地说,别提杨红了。都是因为她!我一个多月没休班了,好不容易休个班,都不得安生。小胖子问,杨红怎么了?老胡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说,你赶紧帮我找印主任去,我有事要问她。小胖子被老胡拽了个趔趄,哈哈笑着说,你真有劲。老胡说,我还有劲呢,从一大早我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不停地跑,跑了门诊,跑病房,跑了病房,跑机关楼,累得我都快抽筋了。小胖子说,印主任到门诊小手术室去了,你坐椅子上等着,我给你叫去。老胡感激地说,你比杨红强多了,懂事多了。
小胖子一溜小跑来到门诊妇科手术室,她悄悄推开门走进去,看见在左边的屋子里,一个女人躺在手术台上,劈着大腿,印主任正忙活着。护士发现小胖子进来,瞪眼问她,干什么?这里能随便进吗?小胖子说,我找印主任。印主任头也不回地说,出去等着。小胖子悻悻地走出来,依墙站着。过了一会儿,又把头伸进门喊,不是我找你,是手术室的护士长。护士走过来呵斥她,没看见印主任正给病人刮宫吗?小胖子说,流产啊?护士说,对。小胖子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人家说有急事呢。护士说,你等着吧,一会儿就好,这种小手术印主任十分钟做三个。护士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小胖子呆呆地重复着,十分钟做三个?重复了两遍,小胖子的心里明白了一个道理,印小青十分钟就能打掉三个孩子,十分钟就有三个不受欢迎的孩子被打
掉,可她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呢?她的眼睛红了,脸也红了,她把胖嘟嘟的屁股在墙上顶了一下说,伤天害理!
印小青出来看见小胖子倚在墙上。印小青说,多脏啊,倚墙上,什么事?小胖子不愿意正眼看印小青,她匆匆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手术室的护士长找你,说有急事。
老胡一把把印小青拉进开水间,关了门说,小青,小青,我有话跟你说。印小青说,到办公室吧,这里没地儿坐。老胡说,就在这里,那里人多嘴杂。我告诉你呀,我们手术室的卫生员出事了。印小青说,就那个叫杨红的?老胡说,对,对。她怎么了?印小青问。老胡压低声音说,差点把她男人的生殖器给咬下来。印小青倒吸一口凉气说,天哪。老胡说,这事啊,都惊动医院了,听说男方还报案了呢,看来是不打算过下去了,那杨红都被叫到派出所录口供了。这不算什么,可气的是,她说自己的罪受了不是一天了,只有你理解她,你知道她的事,咬男人的办法还是你告诉她的。我来找你就为了跟你说,医院里肯定要找你了解情况,弄不好派出所也会找你,你心里有底,到时候可千万不能承认,为一个卫生员值不当的惹身臊。印小青再吸口凉气说,杨红是来找过我,我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的意思就是让他男人害怕,不再那么折腾她,没想到她那么狠。但谁来找我我也不怕!我又没让杨红去杀人。老胡沉了脸,拍拍印小青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是酱油和盐都腌不进去的主户,要不是看咱俩这关系,我才不来说你呢。印小青赶紧拍着老胡的肩膀说,我知道老姐为我好。
小胖子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个清楚,老胡出来的时候,她闪身躲到了厕所里。老胡走后,她看见印小青还站在开水间满怀心事的样子。小胖子走过去说,印主任,你是好样的。小胖子朝印小青竖了竖大拇指。印小青叹口气说,你都听见了?小胖子说,我决定了,不管谁来,我都给你作证,你就是说让杨红咬得他疼,以后不再敢那样了,你又没让杨红咬下来。印小青说,这你也听见了?你还真跟间谍似的,我以后说话还真要防着你呢。小胖子红着脸笑了。印小青笑笑说,脸红了?偷听人家说话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
风把卧室的门关上了。江拥军手忙脚乱。他先是打电话给印小青想问一下卧室的备用钥匙放哪里了,打了无数遍印小青也没接,翻出身份证来试了试,新的身份证根本就塞不进门缝里去,找了个烟盒,纸又太软。正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高辛辛敲响了他家的门。高辛辛问,印主任走了没有?江拥军说,她说你今天上夜班,没有便车搭,就早走了一会儿,坐公交车了。高辛辛说,我要去趟火车站,正好能捎着印主任,就过来了。江拥军说,我给她打了几十遍电话了都没接,急死我了。高辛辛说,在公交车上根本听不见的,有急事吗?我带你跑一趟。江拥军说,也没什么,就是卧室门被风刮上了,我袜子还在里面呢,不穿袜子怎么上班去?高辛辛说,找东西捅开呀。江拥军说,原来都用身份证的,现在的身份证塞不进去了,纸又太软。高辛辛说,你家没有片子吗?什么片子?江拥军问。高辛辛说,就是透视拍的片子。江拥军一拍大腿说,还真有,我去年冬天拍过。江拥军赶紧到鞋柜旁边的小壁橱里翻找。他拿出一张放射片问,就这个吧?高辛辛接过来说,必须是不用的,要不弄坏了,以后就没法看了。江拥军说,没用处,去年冬天我不是老咳嗽么,印小青怕我得肺结核,非要我拍片,白花钱,什么也没查出来。高辛辛把片子举起来,对着光一看,笑了,说,这哪是你的,这是女人的片子,印主任的吧?江拥军说,你怎么看出来的?高辛辛指着片子说,这是骨盆的片子,这不还戴着节育环么,这个白色的东西就是。
什么?节育环?印小青戴着节育环?江拥军的头嗡的一声,额头上、脖子上的血管立马鼓胀了起来。高辛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看着江拥军浑身抖动、青筋暴跳的样子,高辛辛颤着声说,可能是别人的呢,印主任怎么会戴节育环呢?一定是别人的。
高辛辛关上印小青的家门,就听里面哐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传出了江拥军声嘶力竭的嚎叫,你怎能这样对待我?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你怎么能故意不给我生孩子!江印啊,江擎啊,啊……
高辛辛知道自己闯大祸了,一路狂奔来到医院。印小青正在换衣服,看见高辛辛进来,说,咦,你不是夜班吗?高辛辛四处看了看,见无他人,苦着脸对印小青说,印主任,真是对不起,我给您惹大祸了,我对天发誓不是故意的。高辛辛举起了右手。印小青问,怎么了?闯什么祸了?高辛辛说,我早晨要去火车站,就到你家找你,想顺路带着你,去的时候江叔叔说卧室门关上了,给你打电话你又不接。我就告诉他用放射片捅开,他找出一张片子说是他的,让我看看还有没有用,我一看说,这是女人的,还戴着节育环呢,江叔叔他就认为是你的,发火了,可吓人了,你赶紧回去一趟吧,我送你好吧?
印小青一屁股坐在值班床上,半天没言语。高辛辛怯怯地看着,不敢吱声。印小青叹了口气。高辛辛也跟着叹了口气。印小青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说,送我回家吧。高辛辛小声说,你可要有思想准备,江叔叔脾气可大呢。印小青再叹口气。高辛辛把印小青送到楼下。印小青说,你跟着进来吧,有外人在,江拥军会克制一些的。高辛辛说,印主任,我想了一路,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不承认是你的,反正上面也没有名字,再说,你前些日子不是已经把环摘了吗?印小青苦笑一下说,我说不来假话的,再说,江拥军根本不会相信我能把别人的片子放家里。
印小青轻轻地打开门,高辛辛踮着脚尖跟进去。墙上,十五年前的江拥军和印小青紧密相拥,依然露着甜蜜的笑容,只是镜框的玻璃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江拥军用毛巾缠着流血的右手,坐在沙发上。印小青蹲下身来捡玻璃,高辛辛也跟着蹲下身。江拥军大喊一声,够了,一点玻璃渣子脏不死你!印小青拿着碎玻璃的手颤抖起来,泪水哆哆嗦嗦地从已经松弛皱褶的眼角流下来……
江拥军和印小青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生活,每天照旧必看焦点访谈,看城市新闻台的新闻调查,看报纸,看工商部门关于食品水果等日用品的抽检通报,遇到假冒伪劣曝光时,依旧拿小本本记下来。照旧是每天印小青先起床,起床后,洗漱完毕,开始整理她装口罩装手套装坐垫的塑料袋。塑料袋在印小青的手中发出喳喳喳、刷刷刷的声音,像耗子啃着鸡蛋皮,像风刮着干枯的树叶子。江拥军照旧眯眼假睡着,对印小青出门前的吩咐不做回应。对印小青要他干的事,高兴就干,不高兴就不干。印小青也不再追究江拥军的态度。两口子达成了新的默契,江拥军干了的,就是听见了的,没干的,就是没有听见的。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同床共枕。江拥军在砸碎镜框玻璃的当天晚上就到小卧室睡觉了。他从原来的卧室里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就是他的闹钟。此后的每个早晨,江拥军把闹钟的定时针定在印小青出门的时候。闹钟肆意地尖叫着,如同一个孩童无拘无束地撒欢。有的时候,他还会在闹钟停下来以后,再上一次定时,再听一次。偶尔的,江拥军还会在印小青吃水
果看电视的时候,用印小青极力批判极端厌恶的姿势抠鼻子——把二拇指塞进鼻孑L里,在里面转悠着,挖掘着,把鼻孔撑得歪歪扭扭的,一两分钟以后,把手指抽出来,看着上面的黑鼻屎或黏湿的黑灰感叹这个城市的空气污浊不堪。客厅的墙壁上,镜框上残留的玻璃似长短不一的剑从四周日日夜夜指着相拥而笑的人。江拥军和印小青每天都会沉默地瞥上几眼,但谁也不去动那个镜框。两个人都知道镜框被动的结果只有两种:
第一,换上玻璃,重新挂好。
第二,把镜框取下来,永远不再挂上去。
印小青的床上一直放着江拥军的枕头,每周打扫卫生的时候印小青会像以往一样把“两个人”的枕巾撤下来洗。洗好了,分别用两个蓝色的夹子夹住挂在阳台上。两个枕巾一样的图案,一样的绒毛稀疏。江拥军独居的枕巾,印小青每次也会撤下来洗,只是晾的时候是直接搭在阳台的铁丝上的。一次,东西洗好的时候印小青在蹲厕所,江拥军打开洗衣机把里面的床单枕巾拿出来,全搭在铁丝绳上。一刻钟后,他看见印小青在阳台上背对着他把“两个人”的枕巾用蓝色的夹子夹好,挂起来,抻平,然后用干涩的手指把上面脱落的绒毛择干净。江拥军看得鼻子一酸,但另一个声音马上告诉自己,不能原谅她!不能回到那条枕巾上去!
翻完报纸,看完电视的深夜,江拥军的心里常常会升腾起离婚的念头,它像一只不太饥饿的秃鹫缓缓展翅,在他的婚姻上盘旋,等待。这样的时候,他就会到记忆里努力寻找印小青的优点、好处,寻找那些带着两个人响亮笑声的往事,来驱赶它。往往,真正形成枪口的是前妻那句离别的话——只要我不死,就会看着你和别的女人能把日子过成啥样!
受到惊吓的秃鹫,停止飞翔,蹲伏下去。
高辛辛盼望已久的冬天来了。
天还黑黑的,高辛辛已等在印小青楼头的路口上,尽管昨天印小青一再推辞,她还是决定亲自送印小青去车站。手机闹铃一响,侯锐就催促说,赶紧起床吧,别错过了。高辛辛逞强说,晋高凭的是实力,就是不送,她也会投我票的,我的所有论文可都是发在中华开头的杂志上,一般人没这个实力。侯锐说,别嘴硬了,现在竞争太激烈了,咱免费接送她快一年了,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最后这一哆嗦。高辛辛听了,妆也没顾上化,惨白着脸就出门了。
印小青看见高辛辛等在路口,心里面一热说,说好不用送的,天还黑着呢,你还要带孩子,起这么早怎么行?高辛辛打开后备箱,把印小青的行李放进去说,你跟我还客气呀,咱俩谁跟谁呀!两个人上了车,路上静悄悄的,偶尔有飞驰的车辆带着嗖嗖的声音冷箭一样从她们身边射过去。平日里最投机的嘴巴除了对天气做了几句评论外,就沉默了。嘴里边等待溜出的话却是共同的,都忍着不说。印小青本不是个轻易许诺的人,尽管她知道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给高辛辛投上一票的。何况她觉得提前许诺会把自己和高辛辛的友谊、蹭车变得低俗。高辛辛是了解印小青的,也努力忍着不提。
高辛辛坚持要等到印小青的车开了再走,两个人一个窗里一个窗外挨着开车的时间,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热乎乎的话从两人的嘴里出来,翻滚着细碎的白色身子,相互融合,消失。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高辛辛揣摩着印小青的心情说,印主任你就放心去吧,江叔饿不着的。印小青说,平日里懒得正眼瞧他,可真瞧不见的时候还担心他懒得跟猪一样,去年我出差半个月,回来才知道他吃了两箱方便面,一天两顿,也不嫌烦。高辛辛说,我要做了好吃的就让侯锐送过去,给他改善一下生活。印小青说,可不用,那多麻烦,我想了,出去一段时间也好,让他在家反思反思,也想想我在的好处。高辛辛说,江叔还拧着劲儿啊?
印小青叹口气说,他啊,看来是打算恨我一辈子了。高辛辛低了头说,都怪我,印主任。印小青伸手在高辛辛头上亲密地拍拍说,辛辛你这么说不是冤枉你自己,而是冤枉我啊,我可从来没这么想。高辛辛抬起头,两个人相视而笑。
汽车发出隆隆的打火声。再见!两人不约而同地说。说完后,才发现是隔壁车发出的动静,又同时笑起来。一齐看着闹动静的车。一个瘦弱的女人左肩膀挎着个大大的尼龙兜子,右手拽着四五岁的孩子慌慌地挤进即将关闭的车门。车开动了,女人和孩子在车里左摇右晃地寻找座位。
杨红,杨红,辛辛你看那是不是杨红?
高辛辛说,你是说手术室的那个卫生员?
印小青顾不得回答她,朝着开动的车喊起来,杨红,杨红!
车开远了。印小青收回目光对高辛辛说,听小胖子说,杨红离婚了,好在他老公没起诉她,告的话说不定会给她定罪的,我心里一直感到不落忍呢。
嗨,那哪能怪得着你,要不是有你的证词,办案的知道她一直是受虐待的,她婆家哪会轻易饶了她?高辛辛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指示牌又说,应该是回老家的,好像听人说过她是盐池人。
杨红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她的老母亲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趴在门槛上,赤裸着下半截身子,身上沾满了大便和鸡毛、草屑。母亲仰头看着她,抖动着嘴唇和眼泪,一只手哆嗦着把杨红的脚腕子抓住,然后把脸贴上去。杨红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起来——这是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娘,你这是怎么了?杨红的女儿看妈妈哭了,也跟着嚎啕起来。杨红边哭边大声喊弟弟和弟媳,小军,小翠你们快来看看娘这是怎么了?
在杨红家前面住的堂嫂听见动静赶紧撂下手里的活往杨红家跑来。堂嫂和杨红一起把老人抬到床上,找了脸盆给老人擦洗。杨红边擦边气愤地问堂嫂,小军和小翠死哪去了?我娘病成这样都不管吗?看我逮着小军怎么收拾他!我非扇他耳光子不可!杨红娘啊啊地叫起来,伸了能活动的左手来打杨红。杨红握住娘的手说,我说错了吗?当儿的让你这样还不该扇吗?从小你就护着他,都是让你惯的。堂嫂猛地站起来呵斥道,他姑,快住嘴!杨红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堂嫂。堂嫂扯过被子给老人盖上,拉起杨红就往自家走。杨红的女儿在后面胆怯地跟着。
进了自家院子,堂嫂自顾自地坐到凳子上,看杨红直挺挺地站着,用脚踢了踢跟前的凳子说,坐下。杨红坐下去,孩子偎过来,杨红伸手拽了另一个小板凳塞到孩子屁股底下,娘俩一起看着堂嫂。堂嫂瞪着杨红叹口气说,他姑,你可够狠的,从嫁出去你回来过几趟?你还有脸骂你弟?你到大城市了就不要家了?不要你娘了?这本不是我这当堂嫂的该说的话,可我实在气不过,你自己扪心问问,你要是和人家的闺女似的隔三差五地回娘家看看,你娘能到今天吗?杨红哽咽着说,嫂,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的日子过得紧巴,来回一趟路费老贵不说,给人家干临时工一个星期就休一天,没有凑巧的时间。再说,我,我,过得不舒心,还怕回来见了娘掉泪,让我娘为我担心,所以我干脆就不回来,呜呜呜……堂嫂和杨红一起哭起来。堂嫂边哭边说,他姑呀,你可要顶住了,你家以后可全指望你了,小军和小翠出车祸全没了,你娘才一下瘫了呀,话也不会说了……
杨红全身僵硬。她用僵硬的眼珠子凝视着堂嫂的脸,一线蛛丝般的希望在她的嘴角缠绕——嫂,我
听错了吧?嫂,你说什么?堂嫂哇地哭出声来,杨红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堂嫂和杨红的女儿哭着来拉扯她。杨红蜷缩在地上,痛哭不止,整个人已疲软得无法站立。堂嫂连同闻声而来的邻居一同把她扶到床上,喂了些水,说了几箩筐劝慰的话,杨红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堂嫂把给她弟弟和弟媳办理丧事的经过说了一遍。堂嫂说,出事的原因谁也说不清,天没亮小两口就开着三轮车去城里卖菜,黑了也没回来,你娘担心就让我家那口子帮着找,找到半夜才发现翻山沟子里了,人早硬了。撇下个七个月大的孩子,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联系,你娘又一下瘫了,我们就和小翠娘家商量着把殡出了,后来我想把孩子送到小翠娘家去,没想到她爹娘都躲到外面去了,没办法,我又把孩子抱回来,我忙不过来,就让我妹子先帮着照看了。杨红嘶哑着说,小翠娘家怎么能这样?堂嫂说,唉,那孩子有毛病,谁都明白一接手就是一辈子的负担,我和俺家你哥啊,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回来。杨红问,那孩子有啥毛病?堂嫂说,挺俊个小子,就是两个胳膊跟小擀面杖似的,没有手指头,长大了拿不得锹扛不得锄的,咋办呢?
从印小青离开家那一刻起,江拥军就下定决心找回自己的生活。他告诉自己一定按照自己的喜好按照和印小青结婚以前,更确切地说是按照和前妻结婚以前的喜好生活,要做回真正的自己。他对自己说,找回原来的自己,谁看不惯谁就别看!他努力回想单身时的自己,他记得那时的他从来不用梳子梳头,总是用手指抓抓了事,他喜欢睡懒觉,闹钟响了,迷迷怔怔地摸到闹钟,按下去,再眯上几分钟才起床。周末他总要睡到中午,晚上和三五个好友打上一夜升级,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痛快异常。
自由的翻身造反的周末终于来了。江拥军在床上赖到中午才起来,刷了刷牙,用手指抓抓头发。指头竟然感觉到了头皮柔软、光滑,心里一惊,对着镜子低了头翻了眼珠子来看,头顶部原本密不见缝的头发早已稀疏不堪,江拥军不由得叹口气,按照往常的习惯,用梳子蘸了水,把前面的头发向后梳理整齐。回头瞥见小卧室里团成一团的被子还没有叠,他改变了走向厨房的脚步拐进卧室,叠了被子,塞进壁橱,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印小青“教导出来”的习惯。他把被子扔回床上!回身走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向印小青的床看去,印小青竟然没有把被子和枕头放进衣橱,两个枕头亲密地靠在床头,两床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相偎在床尾。江拥军走过去拽起原来属于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打算塞到衣橱里,想想又放下,叹口气,瞥了一眼客厅的镜框。他知道这张床是他和印小青的另一个镜框。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江拥军翻着电话本寻找曾经的牌友,五个人竟然有四个人联系不上,不是无法接通就是空号,好在第五个拨通了。电话通的时候,江拥军发现自己竟然语塞了。对方在电话里不耐烦地喂个不停。江拥军听见里面有人问,谁的电话?他万分怀念的牌友说,不知道是谁,电话号码很陌生,可能是打错了。电话挂断了,江拥军听着里面的嘟嘟声,大失所望——被替换的生活是无法再替换回去了。他放下电话,到阳台上抽烟,点了烟又记起不准在客厅、卧室抽烟是印小青的规定,他从阳台上拿了烟灰缸躺到床上,舒舒服服地使足劲把烟吸进去,再使足劲吐出来,看白色的烟雾在差两柞就到天花板的地方飘散开去……
印小青看着高辛辛晋升副主任医师的论文资料,突然觉得里面的内容似曾相识。她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良久才想起和《柳叶刀》上的一篇论文非常相似。她惊呆了,手不由得捂在高辛辛的名字上连连说,辛辛不该呀,高辛辛你不该呀!为了推翻自己的怀疑,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江拥军拿起电话听出是印小青以后心里面生出了一丝失落。印小青走后的日子里他总渴望发生一点不是由印小青主导的事情,比如突然上门拜访的亲戚,比如在路上遇见多年未见的同学、战友……哪怕是敲错门、打错电话……可是,每个夜晚的电话和门都静悄悄的。
江拥军说,是你呀?啥事?印小青想说,你期望着是别人吗?想想又觉不妥。从江拥军打碎镜框开始,印小青就在极力回避着类似的反问句,她发现这种句式太容易令自己受伤,对方不用开口就能够让自己一败涂地。她赶紧改口说,你到我床头柜里把里面那摞杂志抱到电话机旁,帮我找篇文章。江拥军说,你等着。江拥军抱了杂志回来说,全是些洋码子,我不认识,咋给你找?印小青哧哧地笑了几声。江拥军一听就不耐烦了,笑啥,你认识你自己找。印小青赶紧止住笑说,喘喘气还不行?我不是急用么,找绿皮的,找到绿皮的再翻开目录找我用红笔勾的,找到红笔勾了的文章再念题目,单个字母念。一刻钟后,印小青说对对,就是这篇,找到里面的表格,把里面的数据念给我。
给印小青念完数字,江拥军听到敲门声。江拥军说,有人敲门,没别的事挂了。他急急地放下电话去开门。门外站着高辛辛和侯锐。侯锐手里捧了一个保温桶。高辛辛说,江叔,我包的水饺,给你送过来一点。江拥军连说客气,把高辛辛和侯锐让进客厅。高辛辛说,印主任来电话了吗?说哪天回来没有,我好去接她。江拥军说,你来之前刚打了电话。没说哪天回来,就让我帮她查资料。高辛辛顺着江拥军的手指头看见了电话机旁边的《柳叶刀》,顿时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个部位被刺中,额头、鼻头上同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低头看着那篇熟悉的文章,嗫嚅着,印主任也有啊?江拥军哈哈笑着说,全是些洋码子,我看一眼就头疼。侯锐见高辛辛脸色苍白,赶紧招呼江拥军找了盘子把水饺倒下,和江拥军告别。
高辛辛回到家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连说,完了完了。侯锐说,什么大不了的,汗都出来了?高辛辛说,我的论文,印主任一定是发现问题了。侯锐安慰说,就是发现问题,我觉得她也不会说出来,毕竟你俩关系不错,你晋高又对她没啥影响,一般人都会装看不出的,她可能会让你知道她看出来了,让你知她的人情罢了。高辛辛忐忑不安地说,但愿吧,但愿吧,她要较起真儿来我就掺了,可能会因为抄袭影响好几年呢,再说让别人知道了这人就丢大了……高辛辛啜泣起来。
杨红从堂嫂的妹妹家接回了从未见过面的侄子。杨红问堂嫂,孩子叫什么名字?堂嫂说,有有。你弟弟给取的名,说孩子没有手,但愿将来别人有的他都能有。杨红抱着有有回到家,给娘看了看孩子。杨红早就想好了安排有有的办法。她对娘说,把有有送到有钱的好人家去吧。娘的眼珠子瞪大了,伸手来打杨红。杨红任凭娘打着,嘴却不停地说着,我知道你不舍得,可留在身边咋个养活呀?我一个人又要照顾你又要种地还要养我闺女,再说了就是我能把他养大,他没有手将来也没有出路,我认识一户人家是医院里的大夫,人也正直,没有孩子,送到她家里一定比在咱手里强。杨红娘停止了打的动作,一哆嗦一哆嗦地流着泪,伸了手在有有的脸蛋上摸索。有有张了嘴跟着奶奶的手指转动,找寻着能让他充饥的东西。杨红把女儿和娘托付给堂嫂,抱着有有重新回到那座令她伤心欲绝的城市。
杨红下了车抱着有有先到商店给孩子买了身又
肥又大的衣服,买了两袋子奶粉和新奶瓶,然后进了女厕所,看里面没人,插了门,在里面给有有套上新衣服。长长的袖管把有有擀面杖一样的胳膊隐藏了起来。她趴在墙上写下了对印小青的恳求,对侄子一生的交代。
一切准备停当,杨红找了个公话给小胖子打电话。她记得曾经听小胖子说去过印小青家。她用手捂了嘴巴说,小胖子,我是小张啊,问你个事,你知道印主任家住哪里吧?小胖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哪个小张。小胖子说,你问这干么?杨红说,我一个亲戚有很厉害的妇科病,想到她家送送礼,求她给做手术呢。小胖子想想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因为这事我都挨过她训了。杨红记下印小青家的地址,又担心小胖子记忆有误,她说,小胖子你好人做到底,把印主任家的电话告诉我,免得她不在家我白跑一趟。小胖子说,这我可不知道。杨红说,好你个死胖子,姐妹之间这点忙都不帮,到大夫值班室看看不就知道了。小胖子到值班室看了电话回来如实相告,挂了电话好半天还在琢磨是哪一个小张。
天黑了,杨红把电话打到江拥军家问,是朝阳小区十号楼六单元一○一吗?意外的电话终于出现了,江拥军好心情好脾气地回答说,是呀,你是谁呀?杨红又问,是印小青的家吗?江拥军说,是呀,你是谁呀?杨红说,你是印小青的老公吗?江拥军说,是呀,你是谁呀?杨红挂断了电话。
杨红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有一直不哭不闹地躺在她的胳膊上,杨红狠着心不去看有有的小脸。杨红放下电话,把写好的纸条放到有有胸前,用带子扎好。她对有有说,有有,你要去的是好人家,到那里,要好好表现,让人家喜欢你,那样人家才会收养你。有有好像听懂了一样,很乖地啊啊了两声,舞动了一下胳膊,杨红看着侄子崭新而肥大的袖管,眼泪一下流出来。
门铃响了。
江拥军打开门,却没看见人,他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头,关上门,对自己笑了笑说,奇怪了。回到客厅还没坐下,门铃又响了,这次他听见快步下楼的声音。他想到了妹妹家善于捣蛋的孩子,心里面顿时冒出了捉迷藏的兴致。他悄悄站在门后,等待着门铃再次响起。门铃没有再响起,另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声音出现了,一种类似婴儿的咿呀声从门缝里挤进来。江拥军轻轻拧开门锁,在他的门前昏暗的廊灯下躺着一个孩子!
有有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咿咿呀呀地朝他说着什么,那表情好像是很早之前就相识一样,信任而快乐地看着江拥军。江拥军呆呆地蹲下身来,伸出指头碰了碰有有的脸,软软的,肉嘟嘟的脸,孩子的脸。江拥军回头看看客厅里的表,九点,不是做梦的时间啊。正恍惚间,扭秧歌回来的王大姐出现了。她看着蹲在地上的江拥军和孩子顿时明白了。江拥军抬头看着她问,这孩子是你的吧?王大姐笑起来说,肯定是人家送给你们的,肯定是,肯定是知根知底的人知道你们家缺孩子给你们送来的。看这孩子多漂亮,多精神呀,真是讨人喜欢,要的话就赶紧抱回家吧。江拥军说,要不是遇见你,我还以为做梦呢,门铃响了两次,打开门就看见这孩子了。江拥军把双手伸到有有身下,把他托起来。王大姐笑笑说,一看就没抱过孩子,要这样。王大姐抱过有有示范了一下,再把有有递给江拥军。江拥军学着王大姐的样子来抱,王大姐看他笨拙的样子笑着说,谁开始都不会,抱多了自然就会了。有有咿咿呀呀地说着笑着,转着眼珠看江拥军和王大姐。王大姐说,你们有福呀,多好的孩子呀,真招人疼。王大姐撩开有有的尿布看了看说,哎呀,还是个带把儿的呢!
江拥军把有有抱回家放到沙发上,盯着有有可爱的小脸蛋发呆。有有依旧咿咿呀呀地朝他说着什么,江拥军叹口气说,你想说什么呀?你从哪里来呀?你怎么就到了我的跟前呢?有有看江拥军和他说话,高兴起来,嘎嘎笑出声来。江拥军跟着笑起来,说,看不出你这么一点点小人儿,笑起来还真开心呢。有有又嘎嘎地乐了,小胳膊舞动着,别在他胸前的纸条发出声响。江拥军说,哦,你还带着信来的。
江拥军把纸条展开:请千万收留这个苦命的孩子,他的父母出车祸双亡,仅有的奶奶瘫痪在床,万不得已才走到这一步,求求你们千万收留他吧!!!求求你们千万别把他抛弃!!!我们保证永远不会来认他!!!孩子的名字叫有有,到这个月二十号整八个月。谢谢!我们全家给你们磕头啦!!!
江拥军再看有有的时候,眼睛湿了。他对有有说,看不出你还这么命苦啊,小家伙。有有又朝着江拥军咯咯乐。江拥军发现自己的心底突然冒出一个愿望——我要是能让你一直这样笑就好了。他再次拿手指戳戳有有胖嘟嘟的脸蛋,说你叫有有呀,很好听的名字,我叫江拥军,江河的江,拥军爱民的拥军,嗨,你这么点儿,听不懂吧?和你说什么呀。有有黑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依旧信任而快乐。江拥军叹口气说,哎呀,其实我不知道拿你该怎么办呢,你来到我跟前,我就把你抱进门来了,可印小青是不会同意把你留下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孩子。
印小青选择了一班深夜到达的车,她担心坐白天的车高辛辛会去接她。她不知道该怎样和高辛辛说自己揭穿了她抄袭论文的事。除了自己,所有人都给高辛辛投了赞成票,她本想如果票数不够,回来私底下批评高辛辛几句的,没想到票数那么高,印小青只得把自己反对的真正原因说了出来,评审委员会调出了《柳叶刀》的原版文章,发现里面的数据竟然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把所用药物换成了国产的同类品种,但用量、副作用、显效率等等所有的临床观察数据全是照搬的。她知道自己这么做肯定会得罪高辛辛,可如果是昧着良知投了赞成票,她觉得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而是那些张嘴就吐痰,见利就忘义的人之一!死也做不来!医学怎么能搞虚假,关系人命的事怎么能搞虚假?!印小青坐在回程的车上,自言自语。
分别了半个月的城市已经进入了睡眠。车站上没有任何等待她的人。印小青舒了口气,拦了辆出租车往家赶。走近家。发现整座楼只有一户人家亮着灯,仔细看去,竟然是她的家。她和江拥军的家。印小青的心里涌出一股热流。她突然明白了歌词里反复吟唱的回家的感觉。她看着窗子,明白了自己每天进出家门都不由自主地关注镜框的原因是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想和江拥军分手,尽管自己跟高辛辛说过——只要江拥军提出离婚我就毫不含糊。
印小青走到门口,听见江拥军温言细语地在说,乖啊,乖啊,瞧你这可爱的小模样……印小青顿时头皮发麻,四肢发冷。她从来没有想到江拥军会如此无耻,背着自己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大喘着气,扭动钥匙的瞬间,极力说服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得令江拥军惊讶!羞愧!要冷静得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地对江拥军喊,滚!
门打开了,印小青聚满了鄙视和愤怒、打算用来狠狠盯视江拥军的眼珠子顿时慌然失措——江拥军拥抱着的不是女人,是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一个她逃避了二十年的孩子!
哪来的孩子?哪来的孩子?印小青忘记了换鞋,直接向江拥军奔过去。
江拥军盯着她的脸看了看,又看看她的脚说,你
没有换鞋。
哪来的孩子?你告诉我,你从哪里弄来的孩子?印小青喊起来。
江拥军看着印小青气急败坏的样子,抖动着臂弯里的有有拖了长音说,印小青你没换鞋,你脏了地,你换了鞋和衣服再来和我说话。
印小青走回门口,踢掉鞋子说,江拥军你和我玩阴的是不是?我知道你心里生气,不肯原谅我,可你也不能趁我不在家弄来个孩子呀,你怎么也要和我商量呀,养个孩子你以为是件容易的事吗?
江拥军本还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怎样对待有有,担心自己会在印小青的反对里妥协,看见印小青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下定了决心,他要留下有有!他要让这个不愿为他生孩子的女人干她最不愿干的事情!江拥军吼起来,怎么养?拿好东西养,拿好事告诉他,拿好人让他学,朝着好的方向教育他!
印小青看江拥军粗着脖子朝自己吼,知道不能来硬的。她拍拍胸口,强压着火气说,好好好,就算你说的都有道理,你说的能行得通,那你总该和我商量呀,你总该顾及我的感受吧?
有有被吵醒,睁眼看着江拥军,张嘴哭起来。江拥军赴紧抖动起来。边抖边说,不是我故意不跟你商量,是来不及,今晚上九点钟孩子才送来,就放在咱门前,送的人还按了门铃,你不信你就去问五楼的王大姐。她正好看见,还是她先看见有有是个男孩的呢。这之前还打了电话呢!茶几上有信,你看看吧,说得很可怜。
印小青看着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字笑笑说,这就把你蒙了?扔孩子的都来这一套,这孩子要么是私生的,要么就有毛病!给我检查一下。江拥军笑笑说,印小青你还没洗手呢!印小青冷笑一声说,嫌我脏了?
印小青拉开茶几的抽屉,拿出听诊器,习惯性地在手心里暖了暖,对江拥军说,打开包被,解开衣服我给听听。江拥军用不服气的眼神瞅了一眼印小青,犹豫一下,把孩子放下。印小青把听诊器轻轻地放到有有的胸前胸后,听了个仔细。江拥军屏住呼吸看着她。印小青放下听诊器,拽开有有的尿布,察看了一下小鸡鸡、小睾丸、小屁眼。有有很舒服地咿咿呀呀起来。印小青说,真皮实,小屁股都起湿疹了,还不哭不闹呢。印小青仰脸对江拥军说,去把你最软的秋衣秋裤找出来,剪成四十厘米见方的片,给他当尿布,尿成这样了都不知道换。还想养孩子!
换了干净尿布的有有高兴起来,舞动着小胳膊,长长的袖管沙沙作响。印小青的眼睛一亮,她挽起有有的袖子,倒吸一口凉气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江拥军看着有有擀面杖似的小胳膊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印小青轻飘飘地说,你抱进来的,你来处理。有有转动着眼球看着他俩,然后把袖口塞到嘴里吮吸起来。印小青撇嘴说。孩子饿了。说完就走到洗手间,一遍遍洗手。她把水流拧得小小的,听着外面的动静。江拥军知道印小青的耳朵不会放过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不能把气叹出来的,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像撒气的气球,发着声音,慢慢瘪下去。印小青洗涮干净走过来说,我很累要睡了,这么大的孩子大约两三个小时就要喂一次奶,把一次尿,你惊醒着点,翻身别压了他,不管怎样,也是条人命。印小青说着人已到了卧室,关了门。
江拥军直直地盯着印小青的背影。背影换成了门,他又盯了一会儿门。直到有有哇哇哭起来,江拥军才收回目光,看着有有。有有的袖子已经湿了一片,他把自己残疾的擀面杖一样的胳膊塞进嘴里边哭边啃。江拥军伏下身子,皱了眉头没好气地说,别哭了,别哭了,哭什么哭!有有泪汪汪地看着曾对他笑融融的脸使劲嚎啕起来。江拥军拖着软绵绵的双腿到厨房冲了奶粉,把奶瓶塞进有有嘴里。有有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泪水停止了外溢,汪在眼眶里,满满的,包裹着黑黑的眼珠,眼球上面的光泽骤然间发生了变化。无助的可怜的甚至是哀求的目光瞬间在满足、快乐中消融,用晶莹剔透的水聚集着……江拥军年过半百的疲惫而抑郁的心突突跳起来,禁不住恢复了温软的语气对那个小小的人儿说,这么满足呀,这么高兴呀?奶瓶发着吱吱的欢快的叫声,一串串白色的泡泡从奶嘴里窜出来,在瓶壁上聚集,附着,如同春天盛开的丁香……
江拥军眼睛热热地看着。鼻子酸酸地看着。
一整夜,两个知根知底的人各自在心里揣测着对方的心思,倾听着门外的动静,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天亮了,两个未眠的人都赖在床上,等待着对方先起床,先发问——孩子怎么办?
闹钟响起来,三个人几乎同时打了个激灵,江拥军手忙脚乱地去按闹钟,眼睛盯着有有,耳朵听着印小青。有有的眼皮一颤而开,像两扇快乐的小闸门,那无法言说的快乐在声声逶迤婉转的啊啊啊中一泻而出,光彩流转。江拥军看着,惊讶着。瞬间,那流动的快乐流进了他木讷衰老的面颊上,流进他的眼里,再进到他的心里,像一股温热的活泼的泉水,在他的体内哗哗作响……
印小青慌慌地爬起身,顾不上整理床铺、洗漱自己,就开始穿外套。江拥军听见她穿外套,把目光从有有脸上收回来,翻身下床赶出来问,不休息一天吗?印小青头也不抬地说,有预约好的手术。
门被印小青重重地摔上,她大一号的鞋跟在楼梯上发出急促、坚定而冷漠的声音,一下下敲打在江拥军的心上。江拥军在有有流动的快乐里变暧变软的心脏重新开始紧缩、硬化。那种紧缩和硬化是从看见有有残疾的胳膊时就开始了的。
想起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江拥军赶紧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有有看着他,咿咿呀呀地说着,江拥军突然意识到最紧急的是处置他!他原地转了几圈,拿起电话想给印小青打电话,犹豫片刻又放下。再转了几圈,决定先把有有放到楼上王大姐家。江拥军从钱包里拿了两张一百元的钱,三步并作两步爬到五楼,气喘吁吁地敲门,心里一个劲地祷告:在家,在家,但愿在家。
王大姐打开门看见江拥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忙问,出啥事了?江拥军说,那孩子,大姐,那孩子无论如何你帮我看一天,我急着开个会去,这是二百块钱你先拿着。王大姐赶紧来推他的手。看王大姐推辞,江拥军的口气一下低下去,恳切地说,大姐你不帮忙我只得抱着孩子去开会了。王大姐说,不是我不帮你,别说看一天,就是看一个月也行,反正我闲在家里没啥事,可钱是不要的,邻里邻居的这么见外。江拥军大舒一口气说,太好了,就看一天,不不,也可能要好几天,我一时还没想出好的办法来,那,那,我下去抱上来了?江拥军把钱放到王大姐家的鞋架上转身跑下楼。他找了个塑料袋子把奶粉和奶瓶塞进去,去抱和天花板说话的有有。右手伸进有有屁股底下的霎那,只觉热热的软软的,急忙缩回手一看,是黏黏的黄白相间的大便,江拥军举着右手,意识到大便可能会掉到地板和衣服上,赶紧用左手接着,跑到卫生间的水龙头下,冲刷干净,又打了两遍肥皂,拿了一大卷子卫生纸回到卧室,草草地给有有擦了擦屁股,看看表已没有时间收拾了,赶紧抱起有有往楼上跑。把有有交给王大姐,江拥军竞走运动员一样往单位奔去。他用舌头舔着因未洗刷而感觉黏涩、酸腐、麻木的牙床,对自己说就是送走也要坚持着等印小青来开口!
印小青坐在回程的车上时,高辛辛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自己被印小青否定、揭穿!高辛辛避开侯锐和点点躲在卧室里用枕头堵着嘴痛哭了一场。直到夜深了,才打开插锁放侯锐进门睡觉。侯锐说,看你哭得眼皮都肿了,今年不行以后不还是有机会吗?高辛辛说,你不懂,不全是因为这个。后悔给自己的品行打折扣啦?侯锐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就是借鉴一下别人的经验吗?这年头不都这样?你知道那些间谍是干什么的?就是干高级借鉴工作的。嘿嘿,这有什么呀?再说了,你也是被逼无奈,工作那么忙,又带孩子,又想跟上时代的步伐,别人不理解,我是理解的,咱以后不干了就是了。
高辛辛拿冰袋敷着眼皮,说,别安慰我了,你不懂。高辛辛说着眼泪又流下来。她自己也是哭到最后才明白眼泪里最大最深的原因的。开始她是被印小青的不近情理气哭的,她猜测印小青一定是借机报复她泄露避孕环的事情!一定是借机整治侯国光的儿媳妇!为生点点时的传言报复她……后来因为想到自己一时糊涂懊悔得哭,再后来因为想到万一事情在医院里传开,自己无脸见人恐惧得哭。一路哭下来,才发现最伤心的是为丢失了最重要最珍惜的朋友哭。高辛辛哭着想到,以后长达几十年工作着的岁月里再也没有见解相同、心有灵犀的朋友了,好不容易才弥补好的裂痕彻底断裂了……
清晨,她开着车看见走在前面的印小青,恼恨顿时涌上心头,她迟疑片刻,咬咬嘴唇,一脚油门踩了下去。她直直地板着身子,直直地盯视着前方,不敢看反光镜里的印小青。她知道以后也要想法避免彼此见面才好。
印小青走过高辛辛楼前的时候,瞥见高辛辛正在开车门,她改变了抄近道去公交车站的想法。顺着车道走起来,把自己放到高辛辛的视野里。她坚信只要和高辛辛有一个对视的机会,自己就能和她解释清楚,让高辛辛理解、谅解。印小青想着从高辛辛毕业到医院跟着她实习开始,两个人之间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一起去暗访医院周围的小吃店,一起对着报纸上的各种报道唏嘘感叹,一起研究病例,一起探讨手术方案,一起吃早饭、午饭,一起呕吐,一起逛街,一起聊天,一起分享秘密……
近了。
近了。
高辛辛的车轮在她身后碾出的动静让印小青的心脏、清高和自尊颤抖着,她不敢让自己的脚步发出惯常的应有的声音,生怕它们遮掩了高辛辛的招呼……车轮声越来越近,近得几乎和自己身体平行了。
没有招呼。
不能错过!印小青意识到只要一错过就等于在两个人之间栽下了常青的尴尬之树!想要好,大敬小。印小青对自己说。她不开口我来说,我来说!印小青开始按压她的高傲和自尊,开始转动她的头。在她的脸就要清楚地看见高辛辛的时候,在她的清高和自尊被按压到和车轮平行的时候,高辛辛踩了加速的油门。
印小青怔在那里,看着脚跟前被高辛辛车轮碾碎的焦黄干枯的落叶,最珍惜的友谊、自尊和清高跟着那片叶子碎了……突然,江拥军头天夜里的话窜出来——王大姐还说一定是知根知底的人送来的,来之前还打了电话问你在不在!
知根知底的人!
不但知道她家的电话、住址,还知道她的恐惧、她家庭最大矛盾的人!印小青抬起头看着高辛辛扬长而去的车影顿时汗毛陡立……
印小青揉搓着自己耳边的鸡皮疙瘩想到了很快就会在她家里上演的悲剧:离婚。
一根快速燃烧的导火索。一个残疾的孩子。
一场蓄谋的报复。很快被取下并永久消失的镜框。
印小青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忍耐。忍耐地等待江拥军在抚育孩子的辛苦里自动敲响退堂鼓!忍耐地等待轻松平静的日子重新回来。只有这样,才能消解两个人之间的怨恨,才能重新回到一张床上。
会议没完没了地进行着,江拥军看见窗子外面的太阳落到了树梢里,看见头顶众多的灯亮了,他放下手里的笔,转动左手腕上的表,一次次看时间。他发现一整天脑子里都是有有,自己第一次对人对家有了牵挂。他想应该到商店里给有有买几身衣服,他的裤子脏了,也不知道王大姐怎么给处理的,他屁股上没擦干净的大便不知道王大姐给洗了没有……他应该赶在印小青回家之前把床单、地上的卫生纸收拾干净,免得引来印小青更加强烈的反对……他发现自己这样想着的时候,心脏又开始柔软起来,送走有有的决心开始摇晃……他低头看见自己右手指甲里黄黄的,抠出来,闻闻,臭臭的!他苦笑着抖抖会议记录本,心里的柔软又开始硬化……
柔软。
硬化。
反反复复。
一股臭气把印小青熏了个趔趄。印小青用手捂了嘴开始寻找臭味的来源,手指无法阻挡臭气的进入,印小青只得捏住鼻子退回门口。拿出口罩戴上。来到卫生间,看见马桶是盖着的,废纸篓里是干净的。掀开马桶盖,里面是干净的水、洁白的瓷面。她奔向小卧室。一地的纸团,床单被子上沾满了黄黄的大便!一股恶心涌上来,印小青转身跑到卫生间一阵歇斯底里的干呕。她擦干鼻涕眼泪,洗了脸,臭味依旧,开了窗子和门,到阳台找了橘子剥了皮捂在鼻子上,开始用一只手清扫卫生。她把江拥军的床单被罩扔到水龙头上冲了冲,再用84消毒液泡起来。臭味和床单、被罩上的彩色图案一起在消毒液里淡化、消失。印小青心疼地自言自语说,白瞎了,白瞎了。这么好的东西……印小青气恼地拖着地,突然想到早晨的江拥军一定是慌乱、忙碌不堪的,她黑黑的眼圈逐渐收缩,皱褶。最后形成一个狡黠的微笑。
江拥军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到超市买了几件小衣服。又满商场里找卖尿布的。惹得服务员笑说,刚当爷爷吧?尿布那是你养儿子时候的经验吧?现在早都用尿不湿了!不用洗,拉了尿了扯下来一换就了事。江拥军先是脸一红,接着露出喜色说,这么省事呀?服务员说。刚有的吧?江拥军说,是。江拥军按照服务员的指点买了两大包尿不湿。
回到家,见家里已经亮了灯,想到家里的样子会让印小青刮起狂风下起暴雨,不自觉地轻了手脚,进了门,放下东西,就急忙上楼去抱有有。印小青边做饭边猜测着江拥军把孩子放哪里了?会不会已经送走了?印小青这样想的时候,听见了动静,出来一看,江拥军抱着沉睡的有有进来了。
江拥军不等印小青发问就说,楼上王大姐答应帮忙给看着。印小青转身回了厨房。江拥军看见自己床上已经铺了新的床单,微笑着对熟睡的有有说,那个女人有些方面还是不错的。
两口子一起吃着饭,谁也不说什么。眼睛都是在无聊的电视剧和盘碗间来回游移。一切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吃完饭,有有还睡着,两个人像以往一样哗哗啦啦地翻着当天的报纸,打着无聊的哈欠。江拥军不时竖起耳朵听着小卧室里的动静,心里期待着有有一直沉睡下去,不拉不尿不吃不喝地就长大。
有有醒来,看见黑黑的,静悄悄的,他使足劲蹬掉小被子,哇的一声哭起来,伴随着哭声一起出来的还有他憋了很久的尿。江拥军跑进来打开灯,正看见他的鸡鸡小喷泉一样。情急之下,赶紧弯了手心来接。边接边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尿在他手
心里哗哗作响,再顺着他的指缝滴答到床单上。江拥军等有有停止了,捧着满满的尿喊印小青帮忙。印小青弯着眼睛瞅着报纸,不搭理他。江拥军一生气两手一伸把一捧尿洒在地板上。然后甩着嘀嗒尿液的两只手走过印小青到门口的鞋架上去拿尿不湿。印小青腾的一下站起来,大喝一声,江拥军,你太过分了!
江拥军不理不睬地拿了尿不湿看上面的使用说明。印小青大咽一口气,重新坐下,瞅报纸。江拥军扒下有有的衣服,按照尿不湿的说明,一步一步进行着。那泡洒在地板上的尿如同洒在印小青的眼珠子上,她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拿了拖布和消毒液进去擦地。两个人互相用眼角扫着对方的动作,各自在心里窃笑。
阿嚏!
阿嚏!
阿嚏!
有有连续三个喷嚏。
江拥军正费力地扯着尿不湿的粘扣,试图把两端连接到一起。看见有有打喷嚏,他笑笑说,这么点小人,还什么都会呀!印小青拄了拖把冷笑一声说,要冻感冒了!江拥军听了慌慌地用被子盖了有有说,那怎么办?印小青看看有有,叹口气说,谁家爹娘这么狠心呀?冲上奶,热乎一点,让他喝一顿,出汗了也别打开包被,直到汗慢慢消下去。江拥军噢噢地应着去冲奶。印小青从他买的一包东西里翻出一条棉裤给有有换上,看看没有了干净尿布,顺手扯下江拥军的枕巾叠了两下塞到有有裤裆里。江拥军冲了奶回来,愣愣地看着印小青手脚麻利地忙活着。印小青说,不知道看看型号吗?月子孩用的硬往上捆,他还能喘动气吗?再说了,这些东西若是遇上不合格的,就能把好好一个男孩子害得长大了没有生育能力!江拥军半信半疑地把新买的尿不湿踢到床底下。
杨红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到小胖子那里住下来。那天晚上,她把有有放到印小青家门口以后一直蹲在印小青窗前的“垂柳槐”树底下,那往下生长的枝条像一把伞把她隐藏起来。一直到天放亮,她断定印小青两口子已经没有了趁黑扔掉有有的可能后才离去。印小青两口子的争吵透过开着的厕所小窗子断断续续地进到她耳朵里。她哭了。她要多住几天,直到确信有有没有被扔弃的可能为止。在小胖子那里不但能听到有有的消息,还可以了解小胖子的想法,万一印小青真的会扔弃有有,她就把有有送给小胖子。
一个星期过去了。
江拥军和印小青努力支撑着疲劳不堪的身体,等待着对方的妥协。
一个星期,留下和送走两种念头在江拥军的心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
一个星期,还不送走?这几个字在印小青的唇边小鱼群一样探头探脑,聚聚散散。一个星期,有有在五楼和一楼之间被传送交接。在江拥军的床上拉拉尿尿。满足或任性地欢笑、哭闹。
一个星期江拥军和印小青谁都不去挽他的袖子,可他们的眼前都无时无刻不晃悠着那残疾的胳膊。
一个星期,杨红小心地圆着自己的谎言:来处理和丈夫的共同财产。她帮小胖子做着饭,洗着碗,什么也不让小胖子动手,引导小胖子说妇产科的新鲜事。杨红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打听着有有的消息。挖空心思地给小胖子灌输一种思想。她说,小胖子,你听说过没有,自己要是长时间不怀孕就该抱养个孩子。养几年就能怀了,人家说这叫带,你懂吧?孩子带来孩子,可灵了,或许是收养孩子感动了送子娘娘吧……什么?你印主任家在门口捡了个孩子?残废呀?就手没有呀?又不是脚,长大了能走能蹦的怕什么?好好的孩子就保证长大了就一直全活活的?谁能保证不遇着灾难,车祸呀,过电呀什么的,不是有很多人那样残废的吗?叫我看送到门口就该养着,这可是感天动地修德修福的事……小胖子呀,如果你遇见了,你会不会养着他?
小胖子说,或许会吧,可是,小了好说,长大了怎么办?
唉——杨红叹气。
唉——小胖子叹气。
一个星期,印小青家的阳台上挂满了江拥军柔软的秋衣秋裤撕成的布片,每一片都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液的气味。
一个星期,印小青带回的湿疹膏已经让有有的小屁股变得干净光滑。
第二个星期的第一个夜晚,疲劳把两个人重重击倒。谁也顾不上倾听对门卧室里的动静,一粗一细的呼噜声穿过门缝在客厅里会合,起落,缠绕,如同窗外风里的雪花。很久很久之后,粗的声音停下来,然后是猛然翻身坐起,床板咯咯吱吱的声音,赤脚跑的声音,请求的声音。印小青你快起来看看孩子怎么了?印小青你快看看孩子怎么了?求求你了,印小青!
灯光下,有有的脸蛋红彤彤的,唇边吐着唾沫泡泡,小鼻翼费力地翕动着。
印小青赤脚跑到客厅拿了体温表和听诊器。先把体温表塞到有有的腋窝里,手心里的听筒还没焐热就发现体温表的水银柱到头了!印小青说,赶紧去医院!江拥军说,叫你们医院救护车吧?印小青说,我们医院太远了,雪天里来不了太快,还是去最近的警官医院吧,跑,赶紧跑,几分钟就跑到了,孩子太危险了!江拥军抱了有有,印小青给蒙上了被子一起跑出来。雪很厚,跑一会儿鞋底下就有了雪疙瘩,谁也顾不上蹭掉,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着。印小青一阵胸闷、胸疼,不得不慢下来,江拥军问,怎么了?不舒服?印小青气喘吁吁地说,你赶紧跑,我随后就到。江拥军跑起来。把有有送进急诊室,不转眼珠地看着大夫护士一阵忙活之后,有有的头皮上被剃掉了火柴盒大小一片头发,打上了吊针。大夫坐下来写病历,告诉江拥军说是婴幼儿急疹合并肺炎,多亏送来得及时。江拥军感激地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我们一发现就送来了,跑着来的。大夫抬眼问他,懂医?江拥军笑笑说,我太太是妇产科大夫。说完才意识到印小青没有跟上来,赶紧往外跑,出了医院门就看见印小青趴在地上。江拥军脑子一蒙,抱起印小青就往回跑,撕心裂肺地喊,大夫快出来救人呀,大夫,快出来救人呀……印小青你可不能死呀,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我怎么办?大夫快救人呀!
江拥军泪流满面地看着大夫护士忙活。他在心里对印小青说,只要你活过来我就把孩子送走,只要你活过来,只要你活过来,我就把孩子送走,保证一辈子再也不拿孩子的事和你生气了……大夫递给江拥军一张面巾纸说,擦擦泪,不要担心了,已经脱离危险了。江拥军接过纸,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他红了脸低了头说,不好意思,我可能是太害怕了。大夫笑笑说,最亲近的人面临危险,谁都会这样的。病人原来有心脏病史吗?江拥军说,没有。大夫说,哦,那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或者说有过度疲劳、精神紧张之类的事情?她的心电图是很典型的疲劳型心电图。ST段改变,心肌缺血……
江拥军握着湿漉漉的纸团,嘴里哦哦地应着大夫的询问,眼睛不时地低下去瞥一眼手心。纸团确实是湿的,确实流泪了,而且是很多,把厚厚的面巾纸湿透了……自己会为印小青流泪?那个好几个月以来他只用“那个女人”来称呼的女人,那个深夜里曾打算和其永远分离的女人,那个自己每天早晨都假装睡觉以逃避和她说话的女人,那个对人对事对社会对天气都抱怨不休的女人,那个不停洗涮的女人……面对死亡的时候,当她竟从自己的生命里永远退场的
时候,他竟然会流泪。祈祷,妥协,来换取她的生,她的回归……江拥军捏着湿漉漉的纸团,咧了咧嘴角。
印小青活过来了。
有有也活过来了。
医院为了他便于照顾病人,特地把有有和印小青安排在一个病房里。他们一左一右地在江拥军身边躺着,睡着。江拥军坐在两张病床之间的椅子上,耷拉着稀薄的头发,瞌睡着,呼噜着。疲劳使他的身体和床、沙发、椅子甚至地面、台阶、石头、墙等一切可以坐可以躺可以蹲可以靠的东西产生了磁性,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渴望着它们,向它们靠拢着。一旦挨近了,就再难以分开。这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灌满了液体的铅,沉得难以移动。这样的时候,他决心兑现自己的诺言——一送走孩子。他知道没有印小青的合作自己是很难把有有养大、养好的。
印小青把营养心肌的绛红色大药片塞进嘴里,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仰起头,伸直脖子。江拥军坐在沙发上,有有坐在王大姐孙子曾坐过的童车里,用他面槌一样的小胳膊拨拉着王大姐孙子的塑料摇铃。江拥军的喉结和印小青的一起动了动,有有抬脸嘎嘎乐了两声,蹬了蹬小腿,看没人理他,又独自咿咿呀呀起来。江拥军说,我已经联系好福利院了,今天就送过去。印小青怔在那里,只觉得正在下行的大药片突然停止滑动,然后咚的一声跳下去,在她的肚子里砸出快乐的轻松的声音!一个响亮的嗝!
嗝!
嗝!
印小青愉快地伸直脖子,把它们毫无遮拦地放出来,一群等待了很久郁闷了很久的鸽子。
快乐的鸽子越放越多,越来越急促,响亮。江拥军拿起水杯递给她。有有抬起头咿咿呀呀地询问着她。看见有有的眼睛,印小青的鸽群戛然而止。心里面竟然生出慌乱。她赶紧咽了几口水,皱了眉头,努力拉直自己弯了的眼睛。她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是绝对不能和江拥军谦让的。她必须坚决地表示赞同,快刀斩乱麻!
好!响亮得近乎于吼叫。
三个人都被印小青的声音惊呆了。瞬间,印小青发现江拥军和有有竟然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她的心脏突突地乱跳起来。她掩饰地拍拍胸口说,打嗝真难受。
江拥军转了脸看着墙角说,我已经把有有的东西收拾好了,一会儿我去叫辆出租车,你抱着有有出去。
我?印小青反问。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有有脸上看去。有有正咧了小嘴朝她笑着,黑黑亮亮的眼睛快乐而信任地凝望着她。印小青说,还是你抱吧,我不大会抱,我去叫出租车吧。
你觉得我能抱得出去吗?江拥军哽咽着站起身,快速地扭了脸,去了卫生间。
客厅里只剩下印小青和有有。
印小青凝望着有有。
一个在她家里呆了二十天的孩子。残疾的孩子。快乐的孩子。和她一起生病的孩子。即将被送走的孩子。一个永远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孩子。一个身体和爱都残缺的孩子。印小青突然觉得喉头紧紧的,胀胀的。不忍再看下去,站起身想有什么可以给孩子带上的。
江拥军从下定决心起,整整一周的时间里,都努力忍着不去看孩子的眼睛。他垂着眼皮给他喂奶、喂蛋羹、喂水,给他擦屁股,穿、脱衣服。在医院里,他对自己说,等出了院再送他走,要不的话万一人家疏忽了他的病怎么办?出院了,睡觉前他对自己说,太累了,明天就送他走吧,早晚要送的。睡醒了,他对自己说,既然早晚都要送走,多留一天吧,以后可能永远见不到了……他每天都对自己重复,印小青说得有道理,养育一个孩子太难了,何况是一个残疾的孩子,该送走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分别的时候会流泪。他用毛巾捂了眼睛,任凭哭的情绪把自己整个头胀得晕晕的,酸酸的,痛痛的。他在心里默默地对有有说,原谅我不能够把你留在身边,印小青因为你累倒了,我也会累倒的,我们给你做父母都太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你原谅我吧,我和你认识了三个星期,可我和印小青认识快一千个星期了,你也原谅印小青吧,他不是个狠心的女人,她只是对很多事情都不放心,没有信心,这不能全怪她,不管怎样,你都是我唯一的孩子,有机会我还会去福利院看你,我,我,我……江拥军发觉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鸭子被人提起脖子的声音。
印小青站在门外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她思量着说,咱们以后可以去福利院看他,或者咱们每个月给福利院一点钱,让他们专门用在他身上,或者……或者我问问小胖子愿不愿意领养他,愿意的话让她到福利院办个领养手续。嗨,报纸上不是说有很多外国人到中国来领养残疾孩子的吗?说不定会选中有有的,有有那么讨人喜欢……
江拥军洗了脸,拉开门说,什么都别说了,我这就去叫出租。
印小青把江拥军归整好的两个包拿到门口,穿了外套来抱有有。她朝有有伸出手,有有先是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眨眼的工夫,有有明白了印小青手的意思,他嘎嘎乐着朝印小青伸出了他的胳膊。印小青卡着他的腋窝把他举起来,并在自己的脸上准备了一个慈爱的愧疚的笑容,她说,小东西,咱们走吧。
有有在空中俯看着印小青的笑容,他张大嘴巴笑着,晶晶亮亮的哈喇子调皮地窜出来,印小青急忙缩了胳膊试图躲避,有有胖嘟嘟的脸蛋一下子贴在她的面颊上,一种柔软得沁人心脾的感觉在她的面颊上弥漫开,印小青不自觉地加重了手掌中的力量。受到鼓励的有有抬起自己擀面杖一样的小胳膊抱住印小青的脸,快乐得大声叫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你叫我什么?孩子?印小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往后扬扬头,试图让自己的脸离开那双“小手”。
妈妈妈妈妈妈……有有紧紧地贴着他渴望了很久的笑容,快乐地叫着,他残疾的小胳膊配合着他的满足、快乐在印小青的面颊上拍打着。
印小青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尖着声音说,孩子你不能这么叫我,我当不了你的妈妈,我当不了,我马上就把你送走……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有有看见妈妈的笑容没有了,看见妈妈哭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把自己的小脸蛋贴在妈妈的脸上,那软软的面槌一样的残臂抚摸着印小青的面颊。残缺的然而最真诚最努力表达的爱!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钻入她的心里,她紧紧地拥抱着有有,说。好孩子不哭,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不好……她听着自己的声音,惊异着这脱口而出的称呼,惊异着心里面那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在孩子的呼唤里泉水一样涌动。蜂蜜一样甜蜜、黏稠。她疼痛的心里游串着一个坚定的声音——不走了,不走了,孩子、妈妈不让你走了!
江拥军进门来,看着印小青的泪眼问,怎么啦?这么费劲,出租车等着呢!
不送走了!江拥军我决定不送他走了!你说行吗?可能没有人会比我们对他好的……印小青哽咽起来,清清的鼻涕在她的鼻孔里虫子一样探着头。
江拥军眯眼研究着印小青的表情和话语。两秒钟后,他否定了印小青耍计谋的嫌疑。他惊讶地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却发觉自己的眼泪早已无声无息地到了唇边。他抽了面巾纸递给印小青,又抽了两张按在自己的脸上。江拥军擦干净泪说,你不害怕养孩子了?你都累倒过一次了。
印小青说,那不是被有有累倒的,是被我自己累倒的。
江拥军说,真是累人,或许咱们真吃不消的,你原来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印小青说,实在不行就请个保姆。
江拥军笑了,他抱过有有说,嗨,告诉我你怎么让她改变主意的?
印小青说,他叫我妈妈,江拥军,你不知道他叫我妈妈时我心里面那种疼痛,我怎么能把叫我妈妈的孩子送走啊?如果人家对他不好怎么办?如果他因为没有得到父母的爱而精神不健康怎么办?我就想啊,豁出去了!
江拥军惊讶而遗憾地说,是吗?我带了他这么多天他还没叫过我呢!印小青笑起来,说,有有,快叫爸爸,叫爸爸,江拥军吃醋了! ’
卜卜卜卜卜卜……有有叫起来。
江拥军泪眼朦胧。
周末的早晨。印小青睁开眼看了看酣睡的江拥军,又转身看看睡在童车里的有有。江拥军睁开眼说,星期六,多睡会儿吧。印小青说,习惯了,你今天醒这么早?还以为你睡着呢。江拥军说,我也习惯了。说完意识到漏嘴了,赶紧抿住嘴唇。印小青说,傻样!敢做还不敢当呀?两个人一起悄声笑起来。有下楼的脚步声,剧烈而混浊的咳嗽声……印小青的肩膀和眉头一起耸起来。等待着最令她担心的声音。
嗬……呸!一口由气管和鼻腔分泌物组合成的痰落地了。
印小青叹口气说,这人哪最缺的就是社会公德!
江拥军说,我一会儿出去买个婴儿床,这小车很快就睡不下了。你再躺一会儿,睡不着就养养神,大夫不是说让你静养吗?印小青说,好吧,今天应该是个晴天,按理说应该带有有出去晒晒太阳,可到处是痰,看见就反胃。
江拥军起床后,悄悄掩了卧室门,拿了尺子,踮了脚尖,量了镜框的尺寸,又摘了镜框拿到阳台上把上面大小不一剑形的碎玻璃渣取下来,用干布仔细擦拭着十五年前的笑容。
中午,江拥军带着玻璃和他制作的小海报回家了。印小青说,这是什么?你不是去买童床了吗?江拥军把小海报展开说,童床明天买也不晚,你是专家,你看看有啥不对的吗?我和我们科小张从网上搜的,忙活了一上午,我还许诺请人家撮一顿呢。印小青笑着说,行,两顿也行。她俯身看去,海报的开端是一个显微镜,镜头指着一行美术体的红色字和大大的问号:你知道吗?下面是关于痰的组成,痰的危害。最后一句话是:像结核、“非典”等病只要一个细菌进入人体,我们的家人尤其是孩子就有可能生病!印小青抬头想表扬江拥军,眼前却没人。转脸发现江拥军在阳台上闷着头鼓捣什么。她走过去说,很不错,还有点才分呢!江拥军说,看看孩子去,别过来。印小青说,鼓捣啥,还怕人?江拥军笑笑说,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啥都要究根究底的。印小青已看见江拥军手里的镜框,她哧哧乐着说,好了吗?挂吧?我帮你瞅着点。江拥军嘿嘿笑着说,行。
左边,再高一点点。
高厉害了,再往下落一点点。
印小青指挥着。江拥军踮着脚尖举着镜框。
两个人都想起了十六年以前的景象,相视无无语而笑。
挂好镜框,印小青看看外面的太阳说,等天黑了,我就贴去。
江拥军说,干吗等天黑呀?又不是丢人的事,白天看得清楚,我这就贴去,贴完了,一块洗手。
真这样?楼道里有人说话。打算给有有喂奶的印小青把奶瓶放下,侧耳听着楼道的动静。真这样!江拥军说。哦,那是挺吓人的,以后还真得注意点,嘿嘿,以前也看过你家贴的,觉得就是当大夫的瞎干净,嘿嘿……坦率而又不好意思的干笑。哈哈哈,江拥军爽朗地笑着说,都一样,我也一样。两个人一块笑起来。印小青也跟着笑起来。她回过身弯下腰对有有说,你爸很多时候比妈妈办法多。话未说完,就又惊又喜地发现,她的儿子比江拥军更有办法!两只小脚丫抱着奶瓶在吃奶!接生过三千多个孩子的印小青目瞪口呆。几秒钟后,印小青突然意识到该让江拥军看见这绝妙的一幕,她跑到门口朝外急咧咧地喊,江拥军你赶紧来!赶紧来!
啥事?江拥军慌张着跑进来。印小青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说,快看儿子,快看儿子!
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吱吱吸奶的有有。有有用眼角看着他俩,吱吱,吱吱,怡然自得。白色的泡泡一群群地从奶嘴里跑出来,聚集起来,聚集在瓶底和瓶壁上,如春天盛开的丁香。印小青说,我随手一放奶瓶,再回过头来就看见他双脚夹着奶瓶在吃了,他真能耐呀!江拥军说,看来不足总是有办法弥补的。儿子这么一丁点小人儿就知道这理儿了。印小青笑着说,让你一说就神了,那是本能。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有感慨细细碎碎地冒出来,如同有有的牛奶泡泡。
晚上,有有睡了。印小青从床头柜里找出两个大本子,在上面写了字,把其中一个递给江拥军说,这一本你来负责。江拥军放下报纸接过来说,什么呀?又要记什么?印小青说,你那本是励志剪报,把看见的关于那些自强不息的身残志坚的报道剪下来,贴起来,给儿子看。这一本我来负责,给儿子写成长日记,顺便写我们做父母的心得体会和人生感悟,等儿子长大的时候,有了困惑的时候看。江拥军说,好!印小青说,最近这两天你和儿子的言行让我感触很深。我第一篇就写这个。江拥军笑着说,第一次看见印博士这么谦虚,说说看,我们爷俩怎么让你感触很深了?印小青叹口气说,我不是玩笑,这两天我想了很多,原来的我整个人就是个显微镜,光盯着病菌看,围着病害这两个字思考。搞得自己紧张、抑郁,周围的人也紧张……我还总认为自己是对的,是最有社会责任感的,一味地指责,抱怨……从儿子身上我才明白有缺陷的也是可爱的,不足的地方也是可以弥补的!我要把这些都写下来,告诉儿子将来正确地对待自身的和社会的不足,告诉他别像妈妈五十岁才明白这个理儿,太晚。
江拥军咬咬下嘴唇,揽过印小青的肩膀说,不晚。
印小青把头靠在江拥军的肩膀上,眯上眼睛,享受丢失了好多年的恩爱。她突然想起那个帮助她找回幸福的人,高辛辛。她充满感激和爱怜地说,咱哪天请高辛辛一家吃饭吧,我要把这种体会告诉高辛辛,她太像我了,活得紧张,累,害得点点那么点小孩也跟着她紧张,再说也该谢谢她。
谢谢她?江拥军不解地问。
印小青说,有有呀!你没想过有有是谁送来的吗?高辛辛是最大的嫌疑者。
乱猜,你可千万别再和人家闹矛盾啊,搞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江拥军捋捋印小青额前的头发说。
印小青笑着说,乱想,闹矛盾是我这个态度吗?
高辛辛听着电话里印小青的声音,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拿捏着问,你是?
印小青坐在沙发上脚蹬着有有的童车来回晃动着说,我是印小青呀,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高辛辛的心脏、手指和眼皮一块抖动起来,连连说,听出来了,听出来了,以为听错了,我,我……
印小青问,还怪我?
不不不,我,我,我……
印小青笑着说,伶牙俐齿的辛辛怎么结巴了?我那是对事不对人,你可能不理解,这么和你说吧,就是江拥军那样的话,我也会那样的。
我理解,我理解!高辛辛抢过话把儿说,都是我不对,我都后悔死了,最近总动不动就想起第一天报到时你对我说的话,你告诉我大夫的行为是不能有星点儿虚假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人命……唉,自己平日里那么痛恨虚假,害怕虚假,不想在一点名利面前就……我,我没有脸请求您原谅呢……高辛辛的声音一下子潜入水底。话筒里满是水泡骤然窜出的动静。
印小青说,好了,认识到就好,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请你一家子吃个饭,咱们两家聚聚,聊聊天。我可是有很多话要和你说,江拥军也憋着劲要跟你家侯锐交流养儿子的经验呢!
说哪里话,要请也是我们请呀!高辛辛的声音清脆、疾速起来,她说孩子的事我听说了,也不知是什么人缺德,送个残疾孩子给你,干这种事就不怕遭天打雷劈?!你就这样认了?这对你该有多难呀?
印小青听出高辛辛没有说假,心里面不觉有了失落感,她捂住话筒俯身亲了亲有有的大额头说,宝贝,你不是高辛辛送来的呀?我还指望她能给你的亲人传话让他们放心呢。有有咧开嘴巴朝妈妈笑,四颗大米粒一样的小牙无法拦截他的哈喇子,印小青赶紧伸了手接住。印小青手心托着有有晶莹剔透的口水对高辛辛说,辛辛呀,这人一旦顿悟过来,还真有海阔天空的感觉,具体的见了面再聊,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是非常感谢送孩子给我的人,就是再有人抱了健全的孩子来我也不换的,你没见这孩子有多可爱,是他让我真正活明白了,辛辛,咱们今晚好好聊聊,让老爷们儿看孩子怎么样?
噢——行,啊——行。
印小青听高辛辛声音拖拖沓沓的,就问怎么了?没有时间吗?
高辛辛说,不不不,有时间,我就觉得你跟以前太不一样了,跟中了魔咒似的。变化太大了。
印小青从话筒里送过来一串笑声,高辛辛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杨红终于从小胖子的电话里听到了关于有有的消息。有有住院的时候,杨红接到堂嫂的电话,让她赶紧回去,杨红的母亲和女儿都感冒发烧了。杨红只得先回了家。回到家,她隔三差五地给小胖子打电话,和她聊家常,引导她说妇产科的新鲜事。一个月后,小胖子终于说了她渴望已久的话:今天我见着印主任家捡的那个孩子了,叫有有,很好玩呀,印主任抱来打预防针了,别看残疾,印主任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印主任说了,孩子养久了感情上跟亲生的没啥区别,杨红,你说我是不是也抱养一个……杨红泪流满面,她放下电话对堂嫂说,人家待有有好着呢,嫂,咱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了。堂嫂说,好好好,赶紧回去告诉你娘。杨红跑回家对娘说,娘,我刚打了电话,人家对有有好得很,说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名字也没改,还叫有有……杨红娘哆哆嗦嗦地哭起来,边哭边指着门外啊啊啊地叫。杨红明白娘的意思,她说,我这就去跟小军小翠说,让他们放心。杨红拿了烧纸,领着女儿往弟弟弟媳的坟走去。
两年以后的冬天,周末,暖阳下,小区的花园旁,印小青江拥军和有有站在她和高辛辛轮流负责的黑板报前。有有两只小胳膊抱着粉笔盒,仰脸看着妈妈爸爸在黑板上又写又画。印小青对江拥军说,你画得好,你来画插图。江拥军笑着说,不是我画得好,是我画得多,这显微镜我都画了上百遍了。今天这栏目写啥?印小青说,写家庭结核病人的痰如何处理、餐具如何消毒。她从口袋里掏出纸片递给江拥军。江拥军小声说,还是关于痰的?人家该看烦了。印小青笑着说,我写都没写烦呢。江拥军说,好,咱们一直写,直到没有一个人随地吐痰为止。印小青说,字小一点,把这首外国人的诗抄上。江拥军说,就那首“吐吐吐,中国人每天都在吐”?印小青说,对。江拥军说,那是笑话咱中国人的,写它干啥?印小青说,知道自己在外国人眼里的形象才会更加注意的。正说着,突然听到身后有咳嗽的声音,紧接着是痰落地的声音。印小青的肩膀一哆嗦,犹豫着该不该回头看吐痰的人,怕是熟识的人闹个红脸。
爷爷,随地吐痰不文明!有有的声音。
吐痰的人疾步往前。
有有紧跟着跑起来。爷爷,随地吐痰不文明!有害健康!爷爷!有有不依不饶。爷爷记住了吗?
吐痰的人红着脸停住脚步说,爷爷记住了。
有有说,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爷爷记住了!
一滴清清的水珠在印小青笑弯了的眼角处洇散而开,江拥军斜眼看着有有说,这劲头真像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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