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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点灯十分
作者:郭文斌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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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在外边玩回来时,娘正端了爹的红泥小火炉往厨房里走。六月问娘把火炉端到厨房里干啥。娘说打个寒气。六月跟到厨房,五月姐在洗蒸笼,看见他从门里进来,说怎么不在别人家点完灯盏再回来?六月说你管不着。五月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着六月说,你说啥?六月说我又不是你女婿,管得宽。五月就做了一个扑的姿势,六月一闪躲到娘的身后。娘说别闹快帮你姐洗笼。五月说才不让他帮呢。六月说谁爱帮啊,除非八抬大轿来抬。娘扑哧一声笑了,好大的架子啊,说着从灶堂夹了几块木炭到火炉,端到面案下。六月才看见深红色的杏木面案上卧着一大团荞面,胖娃娃一样,要多暄有多暄。就有一个懊悔从心里升起,天天盼着正月十五到来,不想真来了时,却给自己玩忘了。
       给娘帮个忙行不行?六月说当然行。那就去上房里给我们拿木凳。六月应声而去,不到一个呵欠的工夫,把三条木凳都扛来了。娘把木凳放在面案前,和姐围炉坐了。六月说我也要捏。娘说欢迎啊。五月说先把爪子洗净再说。六月就飞出去到上房里拿了一个脸盆来,从水缸舀了水洗手,然后擦都没有顾上擦就凑到面案前。只见那个大胖娃娃已经变成了几排小面仔,队伍一样整装待发。一个小面仔正跟了娘的双手在面案上刷刷刷地欢腾,一下,又一下,一个小茶碗一般的灯坯就脱胎了。这让六月暗暗叫绝,觉得娘的手已不再是手而是一个神奇的灯模。五月学着娘的样子捏,已经有些捏家的味道了,但和娘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不是面跟在手上,而是手跟在面上;声音也是瓷瓷的,像一个还没有熟的杏子,有点涩,而娘的已经熟透了。六月想,这个“透”也许就是娘和姐的区别。
       看着娘和姐捏了几个之后,六月也拿了一小团面学着捏,当一团面在他的手中渐渐变成一个灯坯时,六月体会到了一种创造的美好。六月突然想,为啥单单要在今天才捏灯盏呢?如果天天捏该多好啊。正要问娘时,娘却让他算算一共需要捏多少。六月就停下手中的活,把眼珠当算盘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又一转,说,三十。娘说那就三十六。六月问娘为啥三十六。娘说到时你就知道了。六月说你就现在说嘛,把人牙都等长了。娘说你猜呢?六月说莫不是给我姐夫的?五月一下子羞红了脸,说娘你管管你家儿子。娘开心地笑着说,那你得先给你姐找一个啊。娘!五月有点生气了。六月说你不是已经给地生答应了嘛——哎哟。六月的腿梁上挨了一脚。六月龇了一下牙,做出甘愿承受的样子说,得罪了本大人,到时不下马,看你怎么办!娘笑着说,那还真不好办,所以五月你要早早地巴结着点六月。娘!五月的两个脸蛋红得要破。娘装作没听见,接着说,得成姐出嫁时,得成不知哪一根筋抽了,还真骑在马上不下来,大小总管轮流下话,他就是不下马,可把新女婿整了个够。六月听着,脸上就浮上一层水彩,那是一个娘家兄弟的威风。偷偷地瞥姐,姐虽然面子上生着气,但目光已经全是巴结了。谁想五月突然换了轻松的口气说,假如我不嫁人呢?六月心里一惊,那倒真没地方治她了,就在这时,另一个喜悦却浮上心头,不嫁人当然好啊,这不是本大人一直盼望的吗?
       不一会儿,面案上就蹲满了憨憨的主灯坯。主灯每个人的都一样,六月感兴趣的是副灯,因为副灯是生肖,生肖多有趣。在六月早就开始了的倒计数声中,第三十六个主灯在姐的手里完成了。
       接着捏副灯。六月属蛇,娘就捏一个蛇;五月属兔,姐就捏一个兔;爹属虎,娘就捏一个虎;娘属鸡,姐就捏一个鸡;过世的爷爷属牛,娘就捏一个牛;奶奶属羊,姐就捏一个羊。娘给六月捏完蛇,六月让娘给他再捏一个。娘说不行的,一个人只能两盏灯。六月问为啥只能两盏灯。娘说你奶奶说每个人一辈子一直有两盏灯跟着,一盏人人都一样,一盏不一样,所以要捏两盏灯。六月愣了一下,说我咋看不见?娘说所以才点明心灯。六月问啥叫明心灯。娘说我们捏的就是明心灯。六月说明心灯一点就能看见那两盏灯了?娘说对,只要你心诚。六月就抬头看窗外,催促太阳动作快一点,早点回家歇着去。
       捏奶奶的时,娘问六月,知道人是咋来的吗?六月说当然是娘生的。娘说是娘生的没错,我是说最早的呢?六月说最早的也是娘生的啊。娘说既然是最早,哪里来的娘呢?六月就停下手中的活,不解地看着娘。五月说我知道了,娘是说生最早的那个娘的娘是咋来的。娘欣赏地看了一眼五月,说对,你奶奶说最早的那个人既不是娘生的,也不是爹养的,而是老天爷捏的,就像我们这样捏灯盏一样,然后噗地吹了一口气,那个小人儿就像雪花一样飘到人间来;常言说人活一口气,就是这么来的;你看人一刻也不能不喘气儿,对不对?六月说如果不喘气呢?五月就呵呵地笑,这还要问,不喘气不就死了。六月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大问题,有点担心起来,假如某一天这气跑掉呢,就像娘正蒸馒头,蒸得汽腾腾的,他忍不住把锅盖一揭;就像他正睡觉,睡得热腾腾的,姐突然把被子一揭。一想到睡觉,六月更加紧张起来,这人睡着之后怎么能够保证那气不跑掉呢?娘说这你不用担心,假如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对世道有用的人,老天爷就不会收去那口气,假如你是一个坏人,一个对世道无用的人,老天爷就让阎罗王派黑白无常来收气了。六月说是不是“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娘说这个娘不懂,你去问你爹。六月没有去问爹,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黑,一个白,提着一个气篮子,走村串户地收气。那些做了好事的人家把大门敞开着,他们只是探头看看就过去了;做了坏事的人家尽管大门紧关着,他们却飕地一下穿墙而过,只见他们按住坏人的脑袋,把气帽吱地一拧,只听倏的一声,那人就瘪了。
       六月问娘,捏灯盏为啥单单用荞面。娘说荞面是灯命。六月问为啥荞面是灯命。娘说你看那荞麦,秆子是灯红色,花也是灯红色,还有那穗子,就像一个个红灯笼。听娘这么一说,六月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在粮食里面,数荞麦好看了。每年荞麦花开的季节,满山遍野都是灯红色,蜜蜂嗡嗡嗡地悬在上面,热闹得让人觉得荞麦家在过喜事儿。娘说知道这荞麦是咋来的吗?五月和六月说不知道。娘说这荞是一个姑娘的名字,她是观音菩萨的一个女弟子,非常漂亮,也非常聪明,却是个瞎子。一个大阴天的晚上,她从观音菩萨那里上完课回去时,观音菩萨让掌灯师拿来一个灯笼让她打上,荞说她是瞎子打灯笼有啥用,观音菩萨说你是瞎子,但别人看见灯笼可以让开你啊。荞觉得师父说得有道理,就打了。不想路上还是和一个和尚撞上了,她摸着撞痛的额头,有点生气地说,难道你没有看到我手里的灯笼吗?那个和尚说,灯笼里的灯早已灭了。就在那一刻,荞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明,她开悟了。知道那个撞她的人是谁吗?五月和六月说不知道。娘说就是观音菩萨。观音菩萨给她说,任何外面的光明都是不长久的,靠不住的,一个人得有自己的光明。荞才知道师父的良苦用心,为了报答师父,就发愿投生为荞麦,来到世上,做众生的明心灯。六月说那荞啥时才
       能回去呢?娘说等天下所有人都找到自己的光明她就回去了。六月说如果她回去我们拿啥做明心灯呢?娘说所以她就不回去。六月就觉得荞有点傻。
       捏好灯坯,娘开始用剪刀剪灯衣。一转一圈儿,一转一圈儿,几圈下来,灯就穿了一身花裙子。姐从卯子家借了一把剪刀来。六月要剪,五月不给,二人就争。娘说六月你去后院让你爹把麦秆取来给我们做灯捻吧,你去年做的灯捻你爹还夸奖呢。六月还是要剪。娘就把剪刀给六月,说,那你可要剪好,不然月神不验收。剪刀却在六月手里不听话。六月看着五月的那把小,要和五月换,五月不肯。六月说娘刚才说过,做坏事的人黑白无常要来收气的。五月说我又没有做坏事。六月说不给我换剪刀就是坏事。五月说强要别人手里的剪刀才是坏事呢,不听娘的话才是坏事呢,爹不是说过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嘛。六月的心里就打过一个闪,心想自己刚才没听娘的话,也许真是坏事。看娘,娘不在屋里。六月以为娘生他的气了,就扔下手里的剪刀,到院子里找娘。
       娘正扛了梯子往后院走。六月撵上前去问娘扛梯子去干啥。娘没有接他的话,问他怎么不剪灯衣了,这么快就厌烦了?六月说我还是给咱们做灯捻吧。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有点不相信地说,为啥又要做灯捻?六月笑笑,没有回答。娘把梯子靠着崖面放了。让六月上去从蜂窑里往出取麦秆。六月二话没说,十分敏捷地攀上梯子,从窑里取出麦秆。下来,六月问娘为啥要把麦秆放这么高。娘说敬神的东西,放在低处就弄脏了。六月说麦秆怎么能敬神呢。娘说麦秆本身不能敬神,但做了灯捻就能敬神了。六月就觉得这麦秆一下子神圣起来。到了厨房里,娘把麦秆剪成火柴棍那么长,取出新棉花,让六月往上面缠。六月果然比剪灯衣做得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一排灯捻就手榴弹一样排列在碟子里。
       缠着缠着,六月的问题又来了。为啥要在麦秆上缠了棉花才能当灯捻?娘说因为棉花吸油。六月说为啥棉花就吸油,麦秆自己不能吸吗?娘说你为啥就这么多的问题呢?六月又问,为啥只有吸了油才能着呢?娘就嘿的一声笑了,说,这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你去问他。六月想想也对,一问老天爷不就啥都知道了吗?可是到哪里去找老天爷呢?天上吗?可是哪里有登天的梯子呢?自家的那个梯子显然太低了,连他们家梨树上稍微高一些的梨都够不着。六月又想,老天爷怎么就造下这么多理呢?先前地生爹来他们家串门儿,看着正在梳头的姐说要她长大了当他们家儿媳妇,娘考虑也不考虑一下就答应了。那人走后,他给娘说为啥要我姐嫁给别人家呢,不是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吗?给我做媳妇多好啊。不想娘听了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歇了好半天才说,这世上的事啊,你还不懂,有些东西啊,恰恰自家人占不着,也不能占,给了别人家,就吉祥,就如意,所以你奶奶常说,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越是舍不得的东西越要舍。他问为啥越是舍不得的东西越要舍。娘说这老天爷啊,就树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说这老天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娘说他才不糊涂呢。现在娘又说老天爷就造下这么一个理,莫非他每天没事干,专门坐在那儿皱着眉头造理儿?那天堂里的理肯定多得放都放不下了,都溢出来了,溢得遍地都是。比如阎罗王专收那些坏人的气,比如每个人身上都有两盏灯。想到这里,六月的另一个问题又来了,既然每个人身上都有两盏灯,那老天爷噗地一吹不就灭了?问娘,娘说那两盏灯是吹不灭的。六月说世界上还有吹不灭的灯?
       晚饭前,娘让五月和六月给卯子家送六个灯盏。六月问为啥要给卯子家送灯盏,娘说因为卯子家今年有孝。六月问啥叫有孝。娘说,有孝就是家里死了人还没有过一年。六月问没有过一年为啥就不能做灯盏。娘说老古时留下来的规程,有孝的人不但在一年内不能做灯盏,还不能嫁女儿,不能娶媳妇,不能贴红对联,不能唱戏,如果是大孝子还不能吃肉,不能杀生,如果是更大的孝子还要每天做一件好事,一直做三年。六月说是不是我爹写的那句话:“慎终须尽三年孝,追远常怀一片心?”娘说这个娘不懂,你去问你爹。六月就去后院问爹,爹一边打扫牛圈一边说“慎终追远”是孔老夫子的话,意思是一个人要想不做坏事,就要从心里不起做坏事的念头,用你奶奶的话说就是众生畏果,菩萨畏因。这句对联的意思是告诫后人常念先人养育之恩,行孝期间,发大愿心,做大善事,好感动老天爷给过世的先人加分儿,让他投生到好处。六月不懂爹的话,但心里有一个自己的“懂”发生。六月问那有孝的人家为啥不能做灯盏?爹说你说呢?六月说是不是一点灯盏死人就又活来了?爹笑着看了一眼六月,说,太阳落山又没落,老天爷说话又没说……莫道此生沉黑暗,性中自有大光明。六月又不懂了。六月在心里说,爹啥都好,就这喜欢背古词儿的毛病不好。六月想让爹解释一下这些古词儿的意思,不想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出现在脑海,想立即给爹说,但又有些怕爹,就风一样跑回厨房,十分郑重地给娘说,你和我爹一定要等到我娶上媳妇再死。正在擀面的娘惊讶地看了一眼六月,问为什么?六月说不然要我等一年,还不把人干急死。说完只见娘像中了魔法似的,松开手里的擀杖,两手捂了肚皮,蹲在地上,用后背呼扇呼扇地喘气。五月和六月吓得上前拍着娘的背一个劲地喊娘,才把娘喊过来。等六月听清娘喉咙里的音节,才知她是在笑呢。娘笑得半天才顺过气来,我这个瓜儿,把娘差点笑死了。六月问娘你笑啥呢?娘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他刚才的话说,这要看你平时听话不听话,如果不听话,娘就不答应,就让你个碎仔仔干着急。不想六月陡然严肃了神情,用更加郑重的口气说,这事没商量,你不但要等到我娶上媳妇再死,还要等到我儿子娶上媳妇再死,不然要我儿子等一年,还不把我儿子干急死。娘就又笑得喘不上气来了。这次六月没有在娘后背上拍,而是背了手扬长而去。走到当院,才意识到自己这样扬长而去是没有目的的,才记起娘刚才是让他和姐给卯子家送灯盏去呢着,却又不好意思回去,好像刚刚和娘红过脸似的,就站在那里等姐端了灯盏出来。
       五月和六月出门,地生正从门巷里走过来,手里同样端着一个盘子,里面也是几个灯盏。六月问他去干啥。地生说给卯子家送灯盏。六月说你们也给卯子家送灯盏啊。地生说我们怎么不能送,难道只能你们送?六月看了看地生盘子里的灯盏,又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觉得还是娘捏的好看。你们也是给卯子家送灯盏吗?六月回头一看,是得成。得成手里是一个碟子,碟子里是两个灯盏。六月在心里说,得成家真小气。得成跑上前来,看了看六月盘子里的灯盏,说你家的灯盏真好看,是你媳妇捏的吧?六月说是,咋了?得成说我咋觉得不是你媳妇捏的。六月说那你说是谁捏的?得成说我怎么觉得像是你媳妇生的。五月骂得成死狗。六月说是我媳妇生的又咋了?五月急得喊六月闭嘴。六月说你有本事也让你媳妇生一个出来。得成说我媳妇生的已经在我身边走着呢。啪!得
       成的后脖颈里就挨了地生一巴掌。得成伸手摸着后脖颈,歪着头,龇牙咧嘴地看着地生说,我吃了你们家的还是喝了你们家的?地生说比吃了我们家的喝了我们家的还严重,知道我为啥揍你吗?得成用又一个龇牙咧嘴做了回答。地生说别看人家六月人小,辈分却是我们的爷呢,你怎么能说人家是你媳妇生的呢,你小子不怕雷殛头?得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边摸着后脖颈,一边讪讪地看了六月一眼,算是认了错。六月做出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端了身架,真像个爷了。
       到卯子家一看,六月就觉得死人并不是一件坏事。卯子家的面案被各式各样的灯盏放满了。卯子娘眼睛红红的,说你们都这么有心。说着接过他们手里的盘子和碟子,往面案上拾灯盏。往回递盘子时,眼泪就出来了。五月六月看着,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一下子觉得他们的此行有了无比重大的意义,再看房门上爹写的对联“慎终须尽三年孝,追远常怀一片心”时,又有一个新的“懂”从心里生起。往出走时,六月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卯子家的面案,觉得放满了灯盏的面案像是一个人民公社。卯子娘亲自把他们送到大门口,说,谢谢几位小掌柜。六月带头说不谢不谢,回去吧,回去吧,纯粹是爷的口气。
       吃完荞麦长面,月亮已经到院墙头上了。爹让五月和六月抓紧收拾,开始献月神。二人就迅速洗了手脸,六月往院子里抱炕桌,五月拿盘子往出端灯盏。献月的灯盏必须是最周正的,爹和娘刚才已经挑好了。炕桌必须用清水洗三遍,五月已经洗过四遍;盘子也要拿清水洗三遍,六月洗了五遍;炕桌必须放在当院,六月拿尺子量了六遍。在娘蒸灯盏时,他们已经把这些活干好了,这些规程,他们去年就已经掌握了。
       六月把炕桌放在下午画的那个十字上,左挪挪右挪挪,最后认定是那个“当”了,就开始往上面拾灯盏。拾好灯盏,五月已经从厨房里端了半碗清油来。二人就拿小勺子往灯眼里添。说是灯眼,其实是一个窝儿,半个鹌鹑蛋那么大的一个窝儿,正好能盛一勺油。看着红润红润的胡麻清油开心地流到灯眼里,六月觉得他的心也是一个灯盏。
       准备就绪,月亮恰好到当院。六月没有想到点灯会这么不容易,按照爹以前的做法,他先点着一个公捻,然后再点每个灯。不想一个公捻都快着完了,那些灯捻却无动于衷。六月突然想,这些灯捻为啥非要人点呢,为啥不自己着起来呢?问五月,五月说,就你问题多,快点灯,不然错过月亮了。但六月努力了半天,还是连一个灯都没点着。就去后院问爹。爹让他把灯捻顶头的棉花撕出几绺来,就能点着了。六月回到供桌前,按爹说的做了,果然一下子就点着了。六月的心里不禁生出对爹的佩服来。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秘密爹知道,他却不知道。他仿佛看到有无数的秘密隐约在四面八方向他做鬼脸。
       但很快,这些纷乱的想法就被一束束火苗代替。六月手里的公捻走过,一个个灯盏就睡醒似的,次第睁开眼睛。当供桌变成一个灯海时,六月说磕头吧,五月说磕头吧,二人就磕。天上的嫦娥就笑了,六月听见嫦娥在说,你看那个院子里有两个会磕头的灯盏。月神说我早看见了,他们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如意,说着,从她身边的篮子里抓了一把桂花撒下来,只见那桂花在空中呼地一下变成五彩花雨,飘飘洒洒,落在他们头上,身上,屁股上,直给屋子、院子、村子苫了一个花被面儿。接着,吴刚又把他手中的酒坛倾了一下,又有无数酒香的彩注从天而降,直把他和姐的小身子浇透了,也把整个世界浇透了。
       天有点冷,地有些凉,但姐弟二人没怎么觉得,静静地跪在桌前会供。没有风,一个个灯盏像婴儿一样偎在娘一样的月光里。恍惚间,六月发现有一种神秘的交往在灯和月之间进行。接着他又发现每个灯里都是怀着一个月亮的。六月想立即把这两大发现告诉五月。但五月专注的神情拒绝了他。六月就把刚才的问题忘了,六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眼前的姐姐极像一盏灯,或者就是一盏灯,在一个他难以明确的地方也有那么一碗油,有那么一个灯捻,有那么一个灯花儿。那么我呢?六月看自己,却发现自己是看不见的。他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我怎么就看不见自己呢?六月要问姐姐,又被姐姐的专注拒绝了。姐姐的目光在灯花上。六月的心里荡漾了一下,他突然发现,这时的姐姐比任何时间都漂亮,都好看。一天,他从梦中醒来,看着面前熟睡的姐姐,觉得美极了,比醒着时美一百倍,他盯着她看了好长好长时间,直到把她看醒。不想今天的姐姐比那天梦里的还美,这是怎么回事呢?
       五月说话了,六月你觉着了没有?六月问觉着啥?五月说你没有觉到每个灯上都有月神的牙印?六月心里一震,既意外又佩服,他没有想到姐姐会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但六月没有表达他的佩服,他淘气地说,我觉得你的身上才有月神的牙印呢。五月侧脸看了一眼六月,笑着说,那你身上更多。六月的心里就有一个满是牙印的自己。
       所有的灯在月光下着出灯胎来时,二人起身按事先爹的授意往各个房间里端。每个人一盏,每个牲口一盏,包括猫、狗、鸡,每个房间一盏,包括牛圈、羊圈、鸡圈、蜂房、磨房、水房、粮食房;当院灯笼里要有天官的一盏。厨房里要有灶神的一盏,上房供桌上要有过世的爷爷奶奶的一盏,大门供台上要有游魂野鬼的一盏,后院梨树下要有树神的一盏,草垛旁要有草神的一盏。
       往梨树下放灯盏时,六月看见树身里走出一个人来,从他手里接过灯,然后又回到村里去,影子一样,六月抬头看了一下,那人却再没有出来,倒是有一轮明月挂在树梢,就像一个大大的梨,六月盯着那梨看了一会儿,心里升起一种特别的温暖,觉得那梨不再是梨,而是他们家的一个亲戚,什么亲戚呢?丈人啊,那嫦娥就是我媳妇了。嗨,六月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惹笑了。往牛圈、羊圈和鸡圈放灯时,六月看见,它们个个都像早等着他似的,用水汪汪的目光迎接他。牛圈、羊圈和鸡圈被爹刚刚用新黄土铺了地,换了新干草,散发着黄土和干草混合的香味。当六月到牛圈把灯盏放在爹在半墙上挖出的灯龛上时,他好像能够听到大黄说了句什么话,他用手在大黄的鼻梁上抚了一下,大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手。六月说,明心灯一点,你就不迷了,这辈子好好劳动,下辈子争取做人吧。六月奇怪地发现,大黄的眼睛湿了。六月又在它的脖子里抚了抚,这次大黄没有像平时那样投桃报李地回过头来亲他,而是定定地站着,像是伤心,又像是举念。往出走时,六月的心一软,觉得把大黄一个丢在这里有些孤单,有些可怜。但他又惦着他的灯,不得不离开。六月就到屋里端了油碗回到牛圈,给大黄把油添满。这样做了时,又觉得不公平,就又到羊圈鸡圈给它们添油。但看着它们人多势众,显得没有大黄那么孤单,心里就平复一些,就以飞快的速度给它们说了一遍“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这辈子好好劳动,下辈子争取做人吧”,然后跑步回屋。
       六月看见,姐姐已经把第二轮油添满。
       按照爹的说法,第一轮油是添给神的,第二轮是自己的。爹还说今晚的灯要自己守着自己的,不能说话,不能走动,不能对着灯哈气,不能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六月问能想发财吗?爹说不能。六月问能想当官吗?爹说不能。六月说那总该想个啥?爹说只是守着灯花,看那灯胎是怎样一点点结起来的,最后看谁的灯胎最大。
       一家人就进入那个“守”。守着守着,六月就听到灯的声音,像是心跳,又像是脚步。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他想问爹是怎么回事,但爹的脸上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娘,娘的脸上还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姐。姐的目光纯粹蝴蝶一样坐在灯花上。六月突然觉得有些恐慌,又想刚才爹说只是守着灯花看,看那灯胎是怎样一点点结起来的,就又回到灯花上。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他仿佛能够感觉得到,那灯花不是别的,正是自己的心,心里有一个灯胎,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变大,从一个芝麻那样的黑孩儿,变成一个豆大的黑孩儿,在灯花里伸胳膊展腿儿。六月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看进去”的美好,也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守住”的美妙。
       突然,六月意识到灯碗里的油快要着完了。六月看爹。爹老僧人定一般。看娘,娘也老尼人定一般。看姐,姐正看他。姐用目光把他的目光带到她面前的灯眼里。没油了,怎么办?六月用目光让姐给爹说,姐用目光让六月给爹说。就在他们的目光争执之间,灯花迅速地下移,就像一个渴极了的人扑向泉水。六月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兀自离开板凳,迅速到炕台上拿油碗。不想还是被爹逮住了。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再多的油都是要着完的。六月斩钉截铁地说,见死不救非君子!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不灭的灯。六月更加斩钉截铁地说,见死不救非君子!爹说天下没有不死的东西。六月说天就不死,月亮就不死。爹说我说的是天下。眼看灯要灭了,六月急得哭起来。六月想这月神也不管灯一下,刚才灯也给你献了,头也给你磕了,你怎么就见死不救呢?六月急得跺起脚来了。娘说话了,让他们再添一次吧。爹说就这些油了吧?还有一个二十三呢。娘说二十三再说吧。爹看了看娘,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六月嗨的一声笑出声来,没有顾上擦去鼻涕眼泪,抢救伤员似的盛了一勺先倒在自己的灯眼里,又盛了一勺倒在姐姐的灯眼里。只见那奄奄一息的灯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身子一舒,一伸,开始往灯捻上爬。六月感激地看了一眼娘,要给她的灯里添油,被娘制止了。六月有点不想给爹添,但看那灯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就拿出一股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过去添,还是被爹制止了。娘说我们想早点凉冰了打牙祭呢,快守着你们的灯吧。六月就无限怜惜地看了看爹和娘的灯,收了油碗。
       两个灯活了过来,两个灯正在咽气。六月突然发现,姐姐的身子一拱一拱,原来她在哭。随着姐姐一个激凌,爹和娘的灯挣扎了一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嫦娥的彩带就从天上掉下来了,那是五月和六月的眼泪。娘说,两个瓜蛋,忘了守灯时是不能不开心的?二人就刷地一下止了哭声,泪汪汪地看了娘一眼,继续守灯。
       不多时,六月的灯胎里就出现了一个人,六月奇怪,怎么这么面熟呢?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六月已年近不惑,他认出那个人是谁了吗?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