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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思无邪
作者:鲁 敏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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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 在我们东坝,有一个狭长的水塘,夏天变得大一些,丰满了似的,冬季就瘦一些,略有点荒凉。
       它具有水塘的一切基本要素,像一张脸上长着恰当的五官。鱼,田螺,泥鳅,鸭子,芦苇和竹,洗澡的水牛,小孩子扔下去的石子,冬天里的枯树,河里白白的冰块儿。
       2 蕙兰的家就在水塘后面。她从窗户就可以看见那水塘。这是她一辈子里看得最多的风景,当然,她的一辈子不是很长。
       陈惠兰是她的大名,这名儿是伊老师取的。在东坝,大部分新生儿的名字都是伊老师取的,他是个小学教师。不过,大家不叫她惠兰,而叫兰小,就像她有个姐姐叫惠芳,而大家叫她芳小一样,整个村里都这样喊。我们这里。孩子的大名只有在学校,才会被老师在课堂上、用不太像样的普通话叫上几遍。
       不过,惠兰不能上学,她从来不曾上过一天学,也从来不曾出过她的家门。因此,她的大名从未被人真正叫起。直到她的葬礼上,大家才记起:其实,兰小是叫陈惠兰呢。
       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我在后面才会跟您说到她的死。这世界,是让人们生下来活着的不是吗?我应当把她活着时的情形跟您先说一说。
       惠兰是个痴子。注意,不是疯子,在东坝,有些细节,真的相当讲究了,疯子,那是贬义的,并暗示其人是有暴力倾向和一定程度的危险性的,而痴子,可能正相反。
       比如兰小,她就是个典型的痴子。安静,温和,比通常的女子还要安静,温和。她的脸非常的白,她们一家的女人,皮肤都好,她妈妈白,姐姐芳小也白。但后两者的白,经不住东坝的风,东坝的那些活计,那些家什儿,那各种各样的烦心事情,慢慢地也就黄了,糙了,有褶子了。可兰小却不会,她呆在屋里,甚至经常呆在床上,不管东坝的春夏秋冬,没有明显的喜怒哀乐,她就一直这样白下去了。
       并且,还胖。兰小的胖,跟她的白一样,在东坝也是不大多见的。除了脑部,她身体的其他部分,无疑都是极为健康的,给她吃,她便全部吃掉,吃个光。给她穿,她便一件件穿上,热了也不脱。她可能并不懂得拒绝和选择,不懂得生存中的任何删减之道,她唯一会的便是接受。而家里人,从发现她是痴子起,就觉得欠了她,有些心疼她,却又不知如何心疼法,于是便一直地给她吃。吃得多了,兰小便会有些瞌睡,随便坐在哪里,白白的眼皮便耷下去,睡着了,像刚刚生下来的婴儿一样,眼皮上青色的血管微微颤动。
       这样,兰小一直长到三十七岁了,还是像个白胖的孩子。没有媒人提亲,没有恋爱,没有婚事。她过得像一张白纸。
       而她的父母,已经成为六十多岁的老两口了,手伸出来,像藤条一样。芳小,她的姐姐,生的儿子都到城里打工了。给她取名儿的伊老师,退休了。还有别的很多人,在兰小长大的这三十多年里,长大了,生孩子了,变老了,抑或就死去了。
       不仅人们来来去去的,我们的东坝,也变了很多。我们的土路给铺上了石子,木桥成了水泥桥。村里弄起了个小厂,一开始是地毯厂,现在是绣花厂,招了不少辍学的姑娘。现在,东坝下地做活的大多是中年以上的人,那些年轻些的,到外地念书、做运输生意、修摩托车、跟着建筑队出门找活,总之,很少下地了。  而地里,正经的作物也少了很多,代之以无边无际的大棚,白茫茫的,这家的结束了,那家的又起了,远远地看过去,像跑动的小野兽。大棚里面的温度很高,我们猫着腰进去,一进去就把衣服脱得半光,男女不避。因为高度有限,我们得跪着,或者爬来爬去。我们在冬天做春天的活计,在春天里收夏天的菜蔬,四季完全混乱了。大棚里味道很重,尿素、发酵的泥土、挣扎着的种子、汗。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在高温里搅拌着。每个人从里面出来,都像刚刚从地牢里出来一般,浑身湿淋淋,鼻子眼睛被熏得皱成一团。也许,这是我们颠倒四时的一点代价。
       还有呢,我们的日子也变了,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有了自来水、电灯、电视,一部分人家添了电话与电扇,个别的,还买了空调。这些时新的东西,也不大会用,或者,用了,并不觉得特别的好。可是,我们仍是一样样的买了,没买的也正在准备买——这是生活中重要的决定和过程,不错的,有些热气腾腾的新鲜劲儿。  这些,兰小从来不会知道,她就一直那样,呆在她的屋子里。她的房间里,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她似乎一直停在二三十年前。每天坐在那里,穿着从前的旧衣裳,看门前的水塘,那个水塘——竹子绿了。芦苇白了。水牛吭哧吭哧地洗澡。鸭子在叫。两个小孩子在比赛打水漂。
       3 有一天夜里,兰小可能是不舒服了,她爬起来,很重的身子竟滚到了床下,也许她叫唤过什么,但没有人听见。直到第二天早晨,在冰凉的地上躺过大半夜的她是中风了,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她的父母哭起来,又惊又吓,试图把她弄到床上,这才发现兰小的身子重得惊人,抱起左边,右边又滑下去了,拖起上面,下面又滑下去了。她的膀子与腰那样的粗,她的乳房那样的大,她的屁股那样的肥。这些年,她的确是养得太胖了些。好像从前都没有注意到,而这回一滚到地上,更加胀开来了。
       东坝的赤脚医生来了,加上姐姐芳小,大家一起,才把兰小搬回到床上。医生量量兰小的血压。怪不得呢,他叫起来。怪不得呢,看看她这血压,还这么胖,中风是迟早的,半身不遂是迟早的!
       这样,兰小不仅是个痴子,在她三十七岁上,又成了个瘫子。
       她吃饭时会把汤流到嘴角,一直到脖子里。她的大便小便完全失去了从前的节制和规律。她会像打哈欠似的,突然就失禁了,把裤子和床弄得一团糟。
       或许,这对她言,并算不上是太大的变故,她仍是那样心平气和的,安静,白而胖,甚至更加的白而胖。但对家里来说,照料她的生活,就成了很大的问题了——父母要侍弄地里,不然,一家三口吃什么呢?并且,他们两个也挪不动兰小的身子……
       两个老人,在夜里愁得坐起来,也不点灯,只坐在床上,不知怎么才好。这个姑娘,是他们一辈子的忧愁。生下她,就从来没有真正轻松过。
       二
       1 这样,我就要跟您说到来宝了。
       来宝是个哑巴。跟所有的村庄一样,我们东坝里总有各种不同的人,有村长和会计,有赤脚医生,有裁缝,有聋哑痴瘸,有不是很漂亮的寡妇,有生儿子吃鱼肉的还俗和尚,有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这样,村庄才像个村庄了。就像你们城里,有官员,有记者,有教授,有艺术家,有公务员什么的。乡下和城里,都是这样,人们总是像细菌一样,相互簇拥有依靠着,少了谁,结构就不完整了,不稳定了。
       还是说来宝。其实他本来不是我们东坝的,因为父母去世得早,家中只一个姐姐,嫁了人,他便投靠到村长家里。村长,是来宝的远房叔叔。
       我们的村长叫万年青,很有意思的名字,他的日子比名字还有意思。不知怎的,家
       里就比较的富有,两个儿子都在城里上班。他家的房子很多,高而亮堂,而且村长老婆还在大路边开了家日杂店铺,既做过路人的生意,又做东坝人的生意。这样,他们家就越发过得舒畅了。
       日子一舒畅,人就不大能够吃苦了,地里、家里的活儿可怎么办呢?
       可是,就该着那么巧、那么好——来宝投奔来了。
       来宝到东坝时才十三岁,身子有些瘦,想来以前过得并不好。到了村长万年青家里,不过大半年,人就长开了,宽肩粗膀,从后面看,根本就不像个孩子了。
       这长开了的孩子,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与角色,虽不能说话,可眼里有活,手里出活,里里外外的,把村长家所有的活计全都包圆儿了。地里的四时庄稼自不用说,就连拿筷子、添饭、倒洗脚水这样的小事情,他也会手脚麻利地办得极为妥当,真像是对待亲生父母或救命恩人似的——那般的低眉顺眼,那般的恭敬自然,似乎完全地发乎内心。不仅村长夫妇受用得舒服,我们有时去看了,也觉得是一种图画般的,让人喜欢和安逸。
       所以,我们有时会觉得,这个来宝,简直就像过去的长工呢,好像命里注定就是要这样替人做活的。当然,村长和村长老婆都是很和善的人,他们待来宝着实不错,下秧或收割的季节,会多多地买肉买鱼,让来宝吃得长力气。逢年过节的也会给来宝红包,给他买衣服和鞋。在他的房间里,专门给他买了台小电视,甚至还有一台小电风扇——来宝过得真是不坏了。
       这一年春节,村长万年青的儿子儿媳们从城里回老家来过年,忽然注意到来宝——来宝把他们是当小主人服侍的,好几年没回来了,不知道怎样才好,恨不得他们解了大便,他都要替他们擦屁股似的。
       这哪里行!太不像话了!村长的儿子媳妇,都是在外面念书的,最讲究人权、平等、自由。看到来宝这样,眼睛像进了石头大的沙子,于是,他们像车轮一样,一个个地轮流跟父亲谈话,要他把来宝“送回人家自己的家”,让他“骨肉团圆”,让他“当家作主、自力更生”,让他开始“新的生活”。
       万年青吸起烟,腮帮子凹进去,显得分外的老态。人一老,就弱了,有些怕儿子了,儿子的话,虽不大爱听,但又必须得听了。
       只是,来宝若是回去,到姐姐所嫁的那个婆家,难免会受气,如要单门独户,还不是要自己讨生活?可他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能放心?万年青低下头,想着来宝的命,怎么这样凉冰冰的呢。
       来宝之所以哑,是因为聋。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但凡身体有些缺陷的人,比如瞎子、聋哑的人,总是有他们获得信息的灵异之处。见两个儿子跟万年青关了门长谈,他不知怎的就明白了,冲进去,喉咙管里呜啊呜啊的,谁都听不懂,但谁都听明白了:他不想回去!
       万年青一见,泪都差点流出来。这孩子,也舍不得离开东坝!
       儿子媳妇们替来宝的愚昧感到莫大的悲哀,连声感叹不已,并且伸发开来,热烈地讨论起当今乡村的教育问题、医疗问题、社会保障体制等等。几乎一直谈了大半个下午。直到吃晚饭,看到来宝仍在低眉顺眼地端茶送水,像个旧时的仆人般的,他们重又记起初衷,最后通牒一般地叮嘱父亲:总之,不能再让他留在家中侍候你们,这是什么时代了!你是村长,身份不同,要传出去,传到上面,万一弄到媒体上,人家要做文章的……给他到别家找个事情做也好的,不要放在我们家……
       2 而就在这个春节前,兰小中风了。他们家急需要一个人帮忙。
       3 村长万年青最先想到了这个事情:让来宝去照料兰小。这好比是一块馒头搭一块糕,不是刚刚好么——
       他去跟兰小的父母说。做父母的搓起手来,想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又搓了会儿手,兰小的父亲才咳嗽了一声说:那是再好不过……但来宝哪里会肯呢?我们家的条件,跟村长您比,要差得很多,您都给他买了电视和风扇……照料兰小,又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万年青笑起来:哪里会不肯了?他是个孤儿,没有田地,没有手艺,不会说话,能有个落脚处便是好的……再说,他十二岁到我家,现在长到十七岁,五年下来,最听我的话了……你们给他收拾个住处,跟家里人一样的吃喝,有余钱么就多少补贴他一些,便是最好了……我那里的小电视和电扇,他用惯了的,我会给他带到你们家的……说到此处,万年青忽地感到心一疼,这才意识到,他有些舍不得来宝了。
       兰小的母亲想到了什么,在嘴里滚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只是,来宝还是男孩子,照料兰小……旁人会不会说什么……
       嫂子,你不想想,兰小那个身量,哪里有女人能搬得动哩……至于说闲话,我们东坝的这些人,我是最知道的,别看嘴巴碎一点,却是没有坏心的,兰小这个样子,来宝这种身世,又是个孩子,谁还会说什么?再说,万事万物,习惯了,也便好了……如果有思想工作,我来做,这方面我顶拿手的。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不用再跟兰小或来宝商量,那两个人,一个痴子,一个聋哑孩子,又有什么好商量的。
       村长把来宝领到兰小房里,比划了一下。来宝眨眨眼睛,好像是有些迷惑——在东坝呆了五年,他是知道兰小的,只是没想到、万没想到,这个床上的痴子会成为自己的新生活。
       白胖的兰小卧在床上,也看着来宝,像看到一个新的家什。 来宝看看万年青,嗓子里响了一两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正好看到兰小床前的便盆里有些秽物,低下头便端了出去。
       兰小的父母在一边看了,知道来宝这就是开始工作了,便商量着要给来宝一个住处。
       他们家房子,仍是老式的平房,前后进的。前面的,因为临了水塘,给了兰小,后面,是老两口的住处,另有一间放农物器具一这一间,倒是可以收拾一下给来宝住。但因是放杂物的,当初盖得十分简陋,连地面都没铺砖头,更不要说电灯电插头了。再说,来宝的耳朵是没有用的,中间若隔着个院子,照料起兰小来肯定就不方便了。不过,若在前屋,他睡哪里合适?
       村长前后转转,用手一指:在兰小房间外面新盖一间嘛!中间开个门洞,像城里的套房一样!最好不过了,你们家的房间本来也就太少了些。
       这个主意不错,又方便,又排场,一点不亏待来宝。
       于是叮叮当当地砌砖抹墙,村长又搬来他答应过的电视和风扇。村长老婆不知从哪里找来些旧挂历,在来宝的墙上贴了一长排。芳小也欢欢喜喜地赶回娘家,她农闲时会帮着绣花厂加工些零碎活儿,家里有很多边角料,她过来东量西量,转天就给来宝房里挂上了雪白的绣花窗帘,电视机、电风扇也加上了蓝色的绣花套子,虽说有东拼西凑的痕迹,可猛一瞧,别提多雅致了。
       来宝大张着嘴笑起来,又对芳小指指兰小的窗户,倒也是,以前谁都没有注意到,兰小的窗户上竟是秃秃的没有帘子呢。芳小答应着马上就给兰小也挂一幅更好看的。
       房子盖好后,大家都过去看了,有的送来张旧桌子,有的拿来张茶几子,有的给来宝
       一个新脸盆。来宝这可怜的孩子,倒像是有了个自己的家似的。
       大家都替来宝高兴,更替兰小高兴。可不是,这事情的安排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毛毛雨似的,怪滋润的呢。
       人们走后,兰小的父母亲又搓起了手,搓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他们对看了一眼,眼圈红了,要哭的样子。
       三
       1 上蚕豆花儿开了。槐角花儿开了。葡萄藤开始返绿了。那些小野兽一样的薄膜大棚,被人们掀开了一个角,里面的热气和外面的热气和在一块儿,到处都热烘烘的。这个春天,好像来得特别快。
       伊老师家没有大棚,他的田也很少,只种了一些四时的蔬菜供饭桌上用。毕竟,他是有退休工资的,不算多,但在东坝,钱能当钱用,他可以过得蛮适意的。
       退休后,他有了两个爱好,一是记账。每日里一丁点儿大的出和入,他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买水杉树苗十五块。买酒十四块八。卖长毛兔的兔毛三十块。卖空酒瓶二块四。
       他在账上记得一清二楚,并从这种严谨中获得一种踏实的乐趣。每天记完之后,他在下面画一道红线,结一下余款,跟皮夹子里对一对。平了。他大声地满意地说,然后对着酒瓶喝上一口“陈皮酒”。陈皮酒是东坝特有的一种甜酒,用糯米做的,晚上喝上一口,会睡得特别好。
       第二个爱好是新闻。他有电视,另外又订了几份报纸,每天要看新闻联播一哪个国家发射卫星了,总行程几天几时。哪个城市修地铁了,地铁有几个站点。哪里开世博会了,吉祥物是什么。汽油涨价了,涨幅是多少——他都会十分地关注,并记得很清楚。
       关注这些遥远的跟自己的生活毫不搭界的事情,有种巨人的乐趣。东坝没有别的人像他这样,因此,这几乎成了伊老师隐秘的乐趣。为这个,他时常会感到一种幸福,对电视和报纸充满由衷的感激。
       有时候,他也会注意到一些社会新闻,令他感到吃惊的是,在那上面,他看到很多相当不好的事情。叔嫂乱伦啊,学生开钟点房啊,朋友换妻啊,轮奸女疯子啊,简直肮脏极了。伊老师一篇篇看得仔细,看完了会悄悄地叹气,唉,为什么报纸要登这些东西呢?难道人们整天都在想那种事情么?
       有时他竟会因此心事重重起来,并想到鲁迅的一句诗“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他觉得这句诗很像他的心情。他脑子里咀嚼着这句诗,开始出门散步了。
       ——晚饭后,伊老师喜欢出去散一圈步,沿着水塘转一圈,再到大公路上走一圈。散步,是很城市化的习惯,巧了,伊老师就是这么喜欢。他很严肃地保持着这个习惯。
       这天,他走到水塘边,像平常一样站定了往村子里看。
       村子里的灯火是稀稀的,带些黄,因为人们不愿意用太亮的灯泡。人们呆在黄黄的灯影里,坐在各自的角落里专心致志,剥花生壳,筛黄豆、拣去里面的虫子,或者为明天的山芋稀饭削山芋皮。这些活儿,适合晚上做,白天做太浪费时辰,白天应当去侍弄地里。
       看到中途,伊老师就注意到东坝的灯光,其分布与平日有些不同了。就像用珠子穿起来的项链一样,在某处少了一颗珍珠,而在另一个拐角里,又多出一个小珍珠来。
       伊老师想了想——他关注外面的人事,但也不忽略东坝的小事——对了,少的是村长万年青的那里,多的,是兰小的隔壁。来宝搬到兰小家里了。他的灯改地方亮了。
       找到原因,伊老师舒了一口气,就像查到一处记反了的账似的。可是……可是,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哪里不大踏实,叫人有些不舒服的样子。
       他站定了,仔仔细细地重新打量起来宝的窗户来。他注意到上面的绣花窗帘,透过灯光看过去,特别的富有某种情调,这是只有伊老师才能感知的情调。但偏偏就是这情调,让伊老师很担忧——来宝,十七岁的来宝,睡在这样的绣花窗帘下,会做起什么样的梦呢?而梦的隔壁,正躺着那白胖安静的兰小。
       不,不是兰小,而是陈惠兰。伊老师在心里小声地改正了一下,作为赋予她名字的人,他应当喊她陈惠兰。不过,真奇怪吧,一旦把兰小叫成陈惠兰,她似乎便不是个白胖的痴子,不是个失禁的瘫子,而是个姑娘,一个皮肤很好的姑娘,并且,没有三十七岁那样大的年纪。
       这样一想,伊老师就更加地不安了。他看看那两扇靠在一起的窗户,以及上面的窗帘,他想起了他所看过的报上的社会新闻。表隋真的十分忧戚了,却又无从说起。并且,他还感到有些生气:自己这是怎么了,全村人都没有把这看成一件事,他怎么就会看成一件事呢?这不是他自己的思想脏,还是别的什么呢?
       唉,真的是“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了。伊老师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回家后,他想再喝两口陈皮酒。
       2 来宝不会知道有人在观望他的窗户,并把它比着一颗移了位的珍珠。他在全神贯注地留意兰小。他在全心全意地重新适应这个新的角色。
       像东坝的大多数人一样,他对生活中的这种变化,并没有特别的喜或忧。
       他失去父母。他又聋又哑。他无地无屋,他一辈子在别人的屋檐下吃饭,侍奉别人。侍奉村长万年青。侍奉痴子兰小。这就跟天上下雨、小河淌水一样的,是被安排好的,没什么可说的。受着就是,顺着就是。他就是这个命。
       再且,他这样,并算不得怎样的不堪,比他更糟的事情多得很。村里的王麻子,喝醉酒走夜路,掉到桥下边,因是冬天,竟一下子淹死了。伊老师的一个学生,过年放炮仗,炸坏一只眼。万年青家隔壁的男人,盖房子时不小心掉到石灰塘里,浑身烧成鳄鱼皮一样,下面都坏了,不能再跟女人做那事。这样不幸的事情,一串一串,让人都想不起要感伤或抱怨了,甚至,人们会相互提醒着,回忆起出事前某些不祥的征兆和细节。他们说得津津有味、笃诚而恐惧,那是老天在托话下来呢,怎么可能躲得过去!
       来宝耳朵不好,但鼻子特别的好。他躺在兰小的隔壁,只要嗅嗅鼻子,就知道兰小需要什么了。
       比如,大便之前,兰小会放屁,连续地放上好几个,屁闷在被子里,但通过某个秘密的通道,来宝闻到了。他连忙冲到兰小床前,隔着被子帮她拉下裤子,再塞进去痰盂,那种扁扁的,专门用在床上的。这是兰小中风之后,伊老师特别想到的,他在电视里看到过这种东西,便托他从前的一个学生买了寄回东坝。
       或者,兰小舔舔嘴唇,牙齿缝里发出干麦子的味道——这是要喝水了。
       她打起哈欠,舌头上像刮起一阵带着烟雾的晚风——她困了,来宝就替她脱去外套,洗洗脸擦擦嘴,放下后面的枕头,她就滑下去睡了。
       她猛地耸起肩,鼻子缩进去,喉咙深处泛起鱼腥的怪味——来宝替她拿近床头的高脚痰盂,一口痰就刚刚好啐进去了。
       一切只需依靠鼻子,便刚刚好了。
       说起来,兰小床前的这个高脚痰盂。也真是有些脏了,用了不知多少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的漱口水、呕吐物、鼻涕、手纸,都百川归海似的集中在痰盂里。来宝指
       着痰盂,又指指鼻子,缓慢地对兰小翻动着双手,做出头昏和难受的样子。兰小睁着眼睛看着,不笑也不恼,看了几眼,她困了,又睡去了。
       趁着她睡着了,来宝对着这痰盂使起了力气,动用了许多的盐水、醋、肥皂水,像做菜似的,他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最终,痰盂洗得掉了两层颜色,完全地成了奶黄色,闻上去,也像奶油似的,稍稍有点油腻,却不让人紧张和头昏了。
       来宝高高兴兴地把擦干了的高脚痰盂举在手上,坐到兰小床前,等她醒来。
       兰小醒来后,第一件事总是要小便,这是来宝慢慢观察出来的规律,她一醒,他便把痰盂塞进去。躺着小便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兰小的身体总会紧绷起来,脸憋得红红的。来宝后来无师自通地想了个办法,他在床边放上一盆水,再放一个空盆子,他把水从—个盆里慢慢倒到另一个盆里,水流动着,发出来宝不能听到的水流声——而兰小,听着这水声。会突然地松一口气,她的小便出来了。
       兰小醒来了,她睁开眼,她看到来宝手中旧貌换新颜的高脚痰盂了。来宝注意地盯着她,留意她的眼神。兰小却完全无动于衷,她把眼神缓缓地转动过去,从高脚痰盂转到来宝的脸,又从来宝的脸转到屋顶,像光线慢慢地移动,接着,她照旧绷紧了身子,脸色红起来,要小便了。
       来宝倒笑起来:真是完完全全的痴子呀,变化这么大的一个高脚痰盂,她竟跟没看鼻子。到似的。
       痰盂之后,来宝又动起了兰小牙齿的主意。东坝人不爱刷牙,他们觉得,刷牙会刷坏了牙龈,也很浪费钱。而且,刷牙这动作,看上去真的很难看——用牙刷捅来捅去,突然地,就源源不断地口吐白沫了,实在很难看。
       那么,兰小,更不用说了,她的牙齿,从小就没刷过,黄得像长了一层厚厚的盖子,她一张开嘴,牙齿就跟快要发芽的黄豆似的,膨胀着发酵着。
       来宝从前也是不刷牙的,因为村长也不刷牙,在村长家呆了五年,他的生活习惯都是随村长的。只是这回春节,他注意到村长的儿子和媳妇们,那穿的,那戴的,那用的,十分的不同凡响,但看过了也就看过了,并没什么。只是,他们几个牙齿的白,那种白,就太刺眼了,来宝看了,竟有些气愤和伤心。后来,因为忙着搬到兰小这里,把那气愤和伤心一时搁下了。
       但现在,日子慢慢过得平静了,他又想起他们几个人嘴里的白,他想让那种白也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来宝是有钱的,村长给他的红包,他用得很仔细,每花一笔钱,都要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体现出一个哑巴孤儿全部的小心与智慧。现在,他决定买一管牙膏、一支牙刷。对,一支就够了,他跟兰小合用。
       他先在兰小面前示范了一下,慢慢地分解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一边克制着翻滚上来的恶心感,即便这样,他还是咽下了好几口泡沫水儿。然后,就该轮到兰小了。来宝折腾得满头大汗,床头床尾忙来忙去。这不仅是件力气活,也有技术性。不过,终于,他还是给兰小刷上了,也漱干净了。
       他对着兰小张开嘴巴,呼出清新的白气,又掰开兰小的嘴,用力吸吸她的味道——后者平静地看着他突然贴近过来的
       接着是忙头发。
       他把她的身体横到床上,把头放在床边的一侧,用腿托住,替她洗头。洗下来的水像是头发掉色似的,从黑到灰到黄,最后,才慢慢地变清了。
       兰小的头上有虱子,还有白色的虱卵。来宝知道该怎么治,是从姐姐那里看来的。他问人讨了点敌敌畏来,抹到头上,再用塑料袋严严地蒙起,夜里,虱子被农药熏得团团转,兰小的头想来是特别的痒了,在床上扭来扭去,来宝就在一边坐着,隔着塑料袋均匀地替她抓挠拍打,嘴中含混不清地安慰着……
       这场景,若是有人看到,也许会觉得是温暖的,是喜剧的,可是,细想想,又有些心酸和凄凉似的,是悲剧的。
       第二天,解开了塑料袋重新洗头,水上果真漂起一层黑黑白白的虱子尸体。兰小的头不会再痒了。
       这样,来宝才开始替兰小梳头。他找到一把掉了两个齿的木梳子,还有一些头绳。这头绳好多年没用了,颜色很旧,倒衬得兰小的头发更加的黑亮,肤色更加的洁白。
       但来宝还是想着,什么时候记得了,替她买把新梳子,买两根新头绳。
       还有电视。他把电视从自己的房里搬到兰小屋里,晚上,他就跟她一起坐着看。来宝看电视一向不开声音,他主要也就是看个人影走动。但为了兰小,他把音量的钮往右边尽量地转——他没有数,声音太响了,兰小的父母只得披了衣服从后院过来,替他往左边再扭回去。
       不知兰小从前是否看过电视,总之她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奇,她眼神淡淡地瞅着,但如果来宝挡住了,她也会小声地哼哼表示不满,说些什么呢。来宝听不见,但他很高兴——兰小喜欢看电视嘛!谁说她就完全是个痴子呢!
       看着看着,兰小慢慢从靠背上滑下去,打起瞌睡来,亮闪闪的口水缓慢地滴下来,挂长了,映射着电视屏幕的蓝光。
       现在,是仲春了,白天太阳很好的时候,来宝会把兰小弄到堂屋中间,给她晒太阳。
       为了把兰小弄下床,弄出房,从梳洗开始,到穿衣服,半边身子半边身子地穿,搬动,安置妥当,他要花费一个多小时。但是,不过晒上半个小时,兰小就又要睡了。他得再花费一个多小时把她弄上床。这真是太不合算了。
       但在那晒太阳的半个钟点里头,来宝是最高兴的。他主要的事情是陪着兰小看水塘。
       春天的水塘,是最好看的了,那种绿,淡淡的,怯怯的,毛茸茸的。有时会有小鸟突然地一飞,吓人一跳。
       有时,趁着兰小在呆看水塘,他就在旁边,把一面小圆镜子举起来,反射着太阳,照到兰小的膝盖上,手上,头发上,她的脸颊上,兰小的皮肤变成了透明的似的。
       他还把镜子拿到兰小跟前,让她照镜子。兰小看看镜子,看到里面扎着头绳、牙齿白白、眼睛黑黑的一个人像,害怕得叫起来。来宝听不到她的叫声,却从她张开的嘴形感到奇异的快乐。
       来宝满意极了。这样的日子过得多好,就像那窗户上的绣花帘子,那么的白。
       3 快要端午了。端午是个大节,因为要采粽叶,要晒粳米,要拣红豆,要泡咸肉,要腌鸭蛋,要买白糖,要扯红棉线。最后,要吃粽子,春天长长的日头里,吃几个粽子,在胃里结结实实的,半天都不会饿。
       端午前后一般还会下雨,下不了地。人们便会选了下雨的日子在家里心安理得地慢慢包粽子。粽叶预先在锅里煮过,已是半熟了,淡淡地香起来,粳米虽是生的,可是因为浸过水,也淡淡地香起来。
       兰小的父母坐在堂屋里,一边包粽子一边说话。他们满心想着要把这个节过得隆重一点。这是来宝在这里过的第一个节。
       一想到来宝,他们真是能把前半辈子的笑都给补上了。这孩子,好像是特地生下来陪兰小的呢,他当初,之所以会到东坝,根本不是投奔村长万年青,而是在那里等兰小这里瘫下来请他帮忙呢。当然,这话,两个人只
       是悄悄地说说,在包粽子时悄声说说,不能往外说,怕人骂,也怕对不起来宝死去的父母。
       现在,想到兰小,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内疚和发愁了。这个姑娘,这么三十几年来,第一次没有那么重、那么像一块石头,坠在他们心里。
       现在,他们唯一发愁的是,要怎样回报小来宝?用什么呢,难道是几个肉粽子,或者放了很多糖的豆沙粽子?当然不可能。要是他们还有个三女儿,贤惠能干的,他们真愿意把那女儿就说给来宝了,可是,没有。两个老人想了想,或许只有通过多给些工钱,让来宝高兴。
       钱,他们一向倒不是特别看重,但没有别的办法,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钱就是一个办法。
       为了钱,两个老人重新动起了脑筋。我们东坝人,真是很好玩的,平常没什么事逼着,就一天天按部就班地过着,种地,吃饭,睡觉,绝对不想到要赚钱要发财。但真要有了什么事,他们就会动动脑筋,然后,果真就有办法了——
       兰小的母亲,虽然是老了,眼力却还可以,看到芳小替绣花厂加工,就央着女儿多要些料来——所谓加工,就是把电脑绣花成品里的实心花眼儿用小剪刀给挑空了,形成镂空的效果。这样,兰小妈妈算是找到活儿了。
       她坐在光线明亮的院子里了,埋着头,用一把小剪刀,咔嚓咔嚓的,半天做下来,可以赚到一块五,甚至两块,真是不错了,不费力气,不费电,不费剪刀,还能照应着锅里烧水,照应着猪吃食,照应着鸡下蛋。什么都不耽误,真不错了。
       兰小的父亲呢,那更厉害了。这老人身量很高,年轻时在村里是很活跃的角色,会个吹吹打打的,现在虽是有了年纪,但起码的乐感还是在的。巧的是,东坝村里有个红白事礼仪乐队,原先里面一个敲钵的不知为何走了,这不是正好缺一个么?兰小的父亲听到这信儿,晚上,就高一脚低一脚地找到那乐队的领头家里。
       那领头的是个年轻人,却弄得胡子拉碴的,天都开始转热了,还裹着件军大衣,有些四海为家的样子。兰小父亲抓住这两个特点,暗中给他送了一个诨名:“胡子大衣”。
       “胡子大衣”找来两只钵,让兰小的父亲敲了几下,又和了几下,“中,挺好,有那么点意思。”“胡子大衣”含混地夸了几句。就这么的,兰小的父亲找到个新营生。工钱,可要比兰小的母亲高多了。
       东坝的红白喜事,特别是白事,最隆重不过,最繁华不过。我们这地方,一向轻生重死,那些老人,得了绝症,很少到医院去看,或许是舍不得钱,或许是对医术不信任,总之,觉得活到这个地步,差不多七十八十了,也该着要走了,没必要再多做牵强的努力,增加无谓的支出。他们的寿材已经油漆过很多遍,亮亮的。他们的寿衣也是早就做好了的,布里缎面,总共六层领子。多好呀,那些寿衣,都是他们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亲手挑出来的花色和面料。
       生前不舍得花的那些钱,省下来,留下来,在死后却花得非常地爽快,这是风俗,是人情,是世故,一分钱都不能少。花圈,要最大的,孝布,要最白最长,饭菜,要最讲究最高级,礼仪班子,要方圆最好的。
       而“胡子大衣”的这个班子,便是方圆最好的了,班子里的成员,不分男女,一律裹着军大衣,敞开着怀,有些江湖艺人的派头。他们有着严格的形式和流程,“胡子大衣”是主持,发号施令,何时磕头,何时念悼词,何时鞠躬,何时绕场。而漫长的绕场,便是最为庄严的告别仪式,也就是兰小父亲以及其他几个乐手要忙碌的时候了,长号、圆号、鼓、锣、钵,敲敲打打地起来了,曲调烂熟,响亮而尖锐,宣告对故者的祝福与送行。
       这样一场下来,忙个小半天,兰小的父亲可以分到二十块吹打费。有些人家讲究的,还另外包上五块钱的小红包。总之,这钱来得是很快了。
       兰小的父亲把钱交给母亲,他们把钱聚拢在一处,约摸着分成好几份,到了农历节气上,就把其中一份,包成一个端正饱满的红包,郑重地递给来宝。
       来宝并不推辞,他也郑重地收下,小心地藏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
       来宝从十二岁到东坝起,就开始有小红包了,也许每次都不算多,但这样五年下来,也应当是不少了吧。有人也会跟来宝开玩笑,快速地捻起拇指、食指、中指,表示钱的意思,来宝却装着看不懂,笑笑就走开了。
       除了给来宝的钱,兰小父母手中还会有些余钱,要在从前,他们一定是舍不得花的,总担心将来会有什么可怕的难处。但现在,因为兰小的事有了这样不错的安排,加之也是为了让来宝高兴,过得舒坦,他们也敢于大着胆子花些钱了。从前吃韭菜,一定是清炒,现在,会加上千张或鸡蛋。有时,他们还做茄夹子,做藕圆子,做肉菜饺子。
       因为这些小小的吃食,日子突然就香喷喷起来,每天都过得有盼头了似的。
       四
       1 日子慢慢地过着,又是飞快地过着。这样又快又慢地,夏天到了。 我们这个地方,夏天的热,是干热。屋背后、树阴里,也有些风,却是热风,大路小路上的土都一寸寸飞起来。而我们这边的房子,窗户总是小小的,点缀般的——自古以来,盖屋,第一要义是御寒与防兽,通风与采光是被忽略和轻视的。这样,家家户户的屋里面,灶台下,床上头,那简直就与蒸笼无异了。
       夏天,光是热倒也罢了,关键还有苍蝇和蚊子。
       我们这里,每户的茅房下面,都有一个巨大的圆形粪坑,深约两米,男人女人,以及猪兔牛羊的排泄物都是集中到这里存放的——粪坑到了冬天,会结冰,就不大臭了。但在夏天,那臭是加倍的,里面的蛆虫翻滚着甘之如饴,眼见着就肥大了透明了,而它们的母亲,那些小小的黑头苍蝇更是满天满地地飞舞起来了。每一样吃食,它总要最先尝过,搓着两只前脚,尝一尝,再搓搓。除了吃食,它们还喜欢一切有气味的东西,锅铲,出过汗的衣服,小孩身上的脓胞,女人许久没有洗过的头,等等。
       从厨房端到兰小屋里的饭菜,便是这样,都被家蝇们搓着脚尝过了。来宝急急忙忙地赶,手舞足蹈地赶,却总是拼不过它们,只得算了——它们,也就只是叮叮而已,饭菜上少不了什么,也多不了什么,日子并不受到影响。
       但蚊子呢,就有些麻烦了。我们这里的蚊子有些像当地人,体量很小,貌不惊人,在眼前飞过,倏地,几乎没有声音,轻轻地落到皮肉上,只稍稍一点疼痛,正伸手过去要拍,它却遁于无形了。留下的,是一个正在形成的“包”,并立刻开始痒,搔下去,皮便破了,流水了,成了难看的疤。并且,仍旧是痒,于是继续搔,谈天的时候搔,吃饭的时候搔,做活的时候搔,那疤,便越发地大了、难看了——因此上,一到夏天,我们露在外面的脖子胳膊腿,很少有光洁的,总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布满疙瘩。不过,没有人因此气恼:没蚊子没疙瘩那还叫过夏天么。
       兰小家门前的这水塘,它给了兰小一些说不上是风景的风景,但也附赠了比平常人家更多的蚊子。而兰小的皮肉,比起一般的东坝人来说,那种嫩与肥,那里面的血气和鲜
       美,恐怕真是赛过唐僧肉了。
       所以,你想想,兰小的夏天哪里是她的,简直就是蚊子的。
       要在从前,她没有中风,倒还有些自我保护的条件反射,晓得伸出手挥舞着驱赶。可现在,她只会躺在那里,完全是盘中餐的样子,白白的脸上、胳膊上,蚊子们在绣花似的,有条不紊地交错着,四处勾勒出红而艳的梅花朵子,而她,也就跟梅花树枝似的,并无特别的反应。
       来宝替她洗澡擦身,发现了那些梅花,气得喉咙管里咕咕地响起来—_这一个春天。他把兰小侍弄得多清爽多舒坦呀,难不成到最后败在蚊子手下?
       2 从前面的高脚痰盂开始,到刷牙呀,灭虱子呀,看电视呀,晒太阳呀什么的,我们可以知道,来宝虽还算是个孩子,却是个极耐心的人,是个有主意的人。现在,他又把主意打到了蚊子身上。
       他用自己做试验,很快发现,人出的汗多了,身上黏湿湿的,蚊子是最喜欢的。反之,用热水洗了澡,抹得干干的,那蚊子,也不好意思再来啦。另外,清凉油、风油精、痱子粉,这是三样宝,抹到身上,凉而辣,即便被蚊子叮过,也不那么痒了。
       来宝从他不为人知的小角落里拿出几张票子,到店铺里买了毛巾、肥皂以及“三样宝”,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到万年青老婆——他远房婶婶的店铺里,而是走了些远路,到另一个不熟悉的店面。那卖东西的看他出手不凡,简直不像个哑巴了,又竭力向来宝推荐蚊香和蚊蝇喷雾剂,来宝分别拿到鼻子前闻了闻,他的鼻子是顶好的,闻了半天,又看了半天价格,最后还是选了蚊香,这个要便宜得多。
       燥热的夏季渐渐地逼近了,但来宝准备充分。他每天要烧四回热水。一起床,等兰小大过便,小过便,吃过早饭,他便替她洗头一把澡,这可以保一个上午。中午午觉之后,兰小浑身又汗滴滴的了,他再烧第二锅水洗第二把澡。第三把是晚饭之后,这样兰小可以舒服地看电视。第四把是睡觉之前,用以对付蚊子最为猖獗的长夜。
       3 洗四把澡,除了说起来有些哕嗦,听上去多么平常,可是,来宝慢慢地发现,这事很困难了,越来越困难了,他的手和眼睛没地方放了,他的力气没办法使了,他整个人都快要废了。
       在这之前,因是从春季一路过来,因为怕兰小着凉,又因为东坝人天生不爱在冷天里洗澡,所以每次擦洗换衣,都是隔着被子囫囵着、大概齐差不多的样子,来宝也不用太费劲,只倒腾着让兰小在被窝里翻翻身也就完了。
       可是,夏季呀,这是夏季,事情完全的不同了。
       来宝先是被兰小的肉吓了一跳。
       他想不到,一个人,身上竟可以生出这许多肉来,堆砌着,涌动者,层叠着,软得无边无际,他随便碰到哪里,都像是一下掉进个陷阱里似的……
       他还想不到,女人的肉是可以这样白法的。兰小的白,他原先也是知道的,可自在脸上。跟白在身上,又完全不同了。身上,起伏那样的多,明暗那样的多,处处都埋着巨大的玄机,直刺到来宝的眼里,让他头发昏,让他着急,要发脾气,要打人,要摔破一样东西。
       可是,不仅仅是肉,兰小身上,还有更多别的组成部分让来宝更加暴怒而焦躁,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他不仅得看着,还得替她洗替她擦,替她抹痱子粉搽风油精。
       可兰小却仍是那样坦然的,安静的,似乎她仍然穿着全套的衣服。她不晓得看来宝的表情,她从小就不会这些。她从小所会的便是顺从。她带着些痴人常见的昏然与漠然,又带着半瘫者的懒惰与无力。半边身子是温热的,另半边身子是发凉的,听凭来宝替她收拾整理,抬起胳膊,侧过身子,趴下来,再翻过来。浓密幽深的体毛无辜而坦白地闪过。
       来宝的怒气会在深夜达到高潮,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开始失眠了,他爬起来,坐在黑地里,他看不见,听不见,也说不出,像跌入笼中的雏虎,像置身深谷的幼狮。他只能嗅嗅鼻子,可一切都给他收拾得太好,那痰盂不臭,兰小的头发不馊,席子没有霉味。
       他所能嗅到的就只是兰小的肉味,那般亲切而阴险,柔和而锐利。
       来宝怎么也闻不够了,他像猿猴那样轻轻地爬起来,坐到靠近兰小一点的地方。可还觉得不够,便坐到兰小的床前。仍然觉得不够,于是,慢慢地翻身上了床,静静地卧到兰小的身边,像一只大狗卧到主人身旁。
       他最大限度地贴到兰小身边,贴到她的肉上,可是,为什么呢,他还是那样狂躁不安?
       兰小在梦中呼出深沉的气息,那般的惬意。来宝于是碰碰她,再碰碰她,上上下下地碰碰,里里外外地碰碰,她似乎只是睡得更加深了。
       这个一辈子都没有意识的姑娘,不知是否能梦到一片天花坠落的桃林,一个少年东张西望着,犹犹疑疑地,走到风景的最深处。
       五
       1 事情就这样在热乎乎的生活中静谧地发生了,像种子从地里发芽,土埋不住,草遮不住,石头压不住。
       撒下种子,它就是要发芽了。
       2 夏季的觉,人们分成两截子睡,一段放在中午,另一段才留到晚上。中午,热得那种样子,蝉声听得人烦恼,除了睡觉什么也做不了,屋子里却也睡不得,实在太闷。大家都爱卸一扇门板下来,男人放在后门口檐下,有点穿堂风吹吹。女人则放在堂屋一侧,脸朝里,蜷起了身子也就睡了。苍蝇蚊子在周围放肆地飞来飞去,他们仍是张着嘴睡着了,有的还打起响亮的呼。这样一直睡下去,睡到猪拱食了,睡到羊叫唤了,他们才揉揉眼睛醒了,腮帮子上被门板压出几道红红的印痕。
       有了中午这无知无觉的一大觉,到了晚上,人们就可以拿着扇子,互相串串门了。
       兰小的父亲现在因为成了礼仪吹打班子的成员,有些走千家万户的意思,大家于是也喜欢到他家了,哪里死了个什么人,哪家儿子娶了什么媳妇,各是怎样的排场,有着怎样的细节,出过什么好笑的纰漏等等,听他说说,着实有些意思,津津有味地能一直聊到大半夜,要走了,出于礼数,大家会到兰小的房里看看她。
       这一看,人们免不了要互相说说。
       这个说,瞧瞧这兰小,看看那来宝,好像变了么,不知哪里,大不一样了。
       那个说,变什么?能变到哪里去?这个,仍是痴,仍是瘫,仍是胖。那个,仍是聋,仍是哑。
       有的则会说起别的,他们注意到兰小房里的气味,唉哟,那简直就是香喷喷的了,痱子粉和风油精混在一块儿,又有蚊香在冒烟,跟仙境似的——是不是太那个了,这样讲究起来了!
       讲究点也应当。你说,兰小那可怜的,冷暖都不自知的,要由着苍蝇蚊子去叮,她那一堆肉,早就要烂臭了……真亏得来宝这孩子,好心好报,将来菩萨会保佑他的……
       人们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些。说说,大家也困了,天色不早了,天上的星星都开始斜下去,他们一路打着哈欠也就一路走散了,各人回家睡觉。
       从来没有人会想到那些在夜里开放的灼灼桃花。
       就是兰小的父母,也是如此,甚至,他们
       看到来宝一天四次地替兰小洗浴,除了感激与局促之外,也想不到别的。
       也难怪他们会如此的粗心大意,兰小么,因是自己的女儿,从小就看着她肥滚滚的肉,一年年看着,看了快要四十年了,除了沉重的怨愁,哪里还把她当作个姑娘!哪里会想到别的!
       而来宝,从他十二岁到东坝,是那样无依无靠的身世,可怜的聋哑缺陷,在所有人的眼里,一直都还是个苦命的孩子。你说,这样的两个人,要还想到别的什么,那真是太不厚道了,太作践人了吧。
       3 只有伊老师,只要一想到兰小与来宝,便会很忧戚——为什么旁人都无动于衷、视若平常,唯独他就是惴惴不安、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总觉得什么事已经发生了。
       每天晚上,他出来散步,远远地看着来宝与兰小相连着的两个窗户,他看不到那里面的灯,也看不到那灯下的人,却仍会不由自主地盯着,死命地盯着,好像那样,就会看到什么天机似的。
       有时候,伊老师也会到兰小家串串门,跟大家一块儿聊聊天,跟兰小来宝道别。每有这样的机会,伊老师便会注意地观察兰小,观察来宝,甚至,还会极为迅速地从兰小的肚子上扫过。这真是有些无耻的举动吧,伊老师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了。 不过,让他稍感放心的是,好像并没有什么,兰小,除了干净些,仍是那样——要了命的胖,要了命的白。倒是来宝那孩子,有点苦夏的体质,瘦了些,坐在凳子上,困倦地蒙陇着眼。
       4 终于,秋风慢慢地起了,地里万生万物都相互显摆着各样的成绩。于是,要掰玉米棒子,要拾棉花了,要挖花生了,要割黄豆了,要晒山芋干了,还要提防着天上的雨、地里的鼠,把人们忙得要疯了似的。
       农忙的时候,除了实在没有办法,红白事总归是要让一让的,有老人故去了,下人便磕着头祷告一番,一切以农时农事为重,暂且从简,把正式的仪式顺延到冬季再正经地大力操办。这样,礼仪班子的成员们包括“胡子大衣”,也得以回家收割,个个忙得四脚朝天。而越是农忙,吃食也越是马虎不得,因此,女人又比男人更加辛苦些,还要着重地准备饭菜汤水,并伺候猪羊鸡鸭,总之,每到秋收的辰光,真的没一个闲人,全部紧张起来。
       这样,像念紧箍咒似的,急风骤雨地忙了一阵,所有的人都黑了两倍,瘦了一圈,跟被收割过的大地似的,脸上横横竖竖地多了不少刀砍剑砍般的皱痕一乡下人的衰老,总是发生在秋天,他们相互看着对方的老态,相互嘻笑着嘲弄起来。
       兰小的母亲,也在这个秋天里老了下来,主要是眼睛老了。
       晚上,在灯下剥棉花果子,白天,在院子里做绣花料的活儿,总会成串地掉下眼泪。揉一揉擦一擦,便通红起来,到灶间一烧柴火,更是迷糊得怎么也睁不开。
       这个下午,院子里的母亲,从她手中的电脑绣花活儿上抬起头,一边擦着那源源不断的泪,突然地,就想起了什么。
       这事情不大,她都几乎忘了,但再一想,这好像还是个事儿,是个大事儿:她很久没有帮兰小洗过血衣了。
       兰小的月事,母亲向来不要来宝伺弄,一来,算是让他每月有几天可以歇一歇;更主要的,我们这里有个风俗,童男子是不能碰女人的经血的,到底为什么,也不大清楚,总之,这是一个小小的禁忌,就像女人不能站在大门门槛上—样,这是不好的、不应当的事。
       兰小的月事,向来准确,铺天盖地来了,床上连着床下,四五天之后,又整整齐齐地退了,说干净也就干净了,她又像莲花那样雪白雪白了。母亲摸清了规律,总是掐着时日在床上垫上一大块塑料薄膜,把衣衫换着洗洗,也就罢了。
       母亲这样里里外外忙着的时候,来宝总是神情专注地呆在他的房里,任由这带着肉味儿的咸腥血气像雾一样弥漫过来,弥漫到他的房里。母亲过去拉他出去,他便一闭眼,假装要睡了,仍是呆着。母亲一走,他又睁开眼,鼻子翕动着,沉湎其中了。
       兰小的母亲掐掐指头往回想。她看不懂日历,她自有她的算法。
       母亲先从清明想起,清明前后,兰小父亲想在门前的小水塘边移一棵柳树送给村长万年青。兰小因是天天没事便要盯着小水塘的,发现那柳倒下了,忽然地,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一边哭,下边的血水也下来了……母亲一边收拾,一边竭力地劝抚,却总也平静不下来。来宝见了,只得去让父亲停下。到底,那棵柳树是没有移成。
       ……接着,是端午之后,对的,端午那月她身上还有的呢,那天,兰小穸着两只手,嘴角挂着米粒子,一口气吃了三个粽子,来不及地大口吃着,也不管下面如汩汩的泉。
       ……接着,似乎是小暑,家中的老羊正要生产,母亲这里正忙着烧热水接生,兰小那里又来月事了……母亲两边跑着,羊的膻,血的腥。兰小健康的血块儿,小羊摇摇晃晃地站起。母亲竟忙得高兴起来,有种热气腾腾的喜悦——共接生了三只羊。一只羊,光吃吃草,就大了,就肥了,却可以卖出七八十块钱,多好的事儿。
       可是,那之后,母亲抬起了头,看看天,又低下头,望望地。是啊,后来,后来秋收大忙到了,而兰小那里,就再也没有过月事了……
       母亲坐在院子里怔忡起来,有些不确定的迷糊,不确定的恐瞑。
       难道?
       难道!
       她揉揉眼睛,又掉下一行泪——她的眼睛,或许并不是病了,不是老了,而是先知先觉,提前地替某件她尚不知道的事伤心了、哭泣了。
       六
       1 这天,伊老师来到了村长万年青家。
       快要中秋了,从中秋开始,日子会一天天闲下来,过节的气味甜丝丝地飘在空气里,人们的脚步因此放得慢了。
       晒场一角,家家户户都堆起了新的柴火堆,尽管只是些棉花秆、黄豆秆、玉米苞皮,不值钱的东西,却被收拾得齐齐整整,有的还做了防雨的草顶,用绳子吊着木板或砖块,远远地看去,像从前的茅棚似的。是啊,得防好雨,得防好风,有了这柴火堆,一整个寒冷冬季,我们的灶台里就一直会有旺旺的火焰,让母亲们烧出热烫烫的水与汤来。
       伊老师站在万村长的晒场上,先夸了会儿他的柴火堆,又跟他说了一下最近看到的新闻:城里有家食品公司在做一个天下最大的月饼……
       天下最大还是中国最大?天下最大,那就是吉尼斯了?万年青打断他,并用了个很高明的词,表明他是有见识的,也是冷静的。
       天下最大不就是中国最大么。伊老师狡猾地反驳道。同时,继续往下说:这个月饼呀,用了几百公斤的面粉,几百公斤的糖,几百公斤的鸡蛋……全城的人都能去随便吃,恐怕都还吃不掉……
       吃不掉?那我明天到村里广播广播,大家一起到城里去,帮个忙算了……人家城里人,也不容易呢……城乡互助嘛……
       两人说着,快活地笑起来,一边往屋里走——这便算是他们之间的寒暄了。村干部与退休教师,比之我们一般人之间的寒喧,要有意思得多,有水平得多。
       进了屋子,谢过茶,谢过烟,伊老师脸上
       慢慢地没有笑了。他咳了一声,等了一会儿,才清晰地开口了:万村长,恐怕,来宝让兰小有身孕了。
       伊老师就这样,说起正事来,总直来直去的。说完了,嘴巴紧紧地抿起。
       万村长低着头,捧起茶,又点起烟,低着头,准备往下听的样子。
       伊老师于是一层层往下剖解:我呢,早就想到这一层,却不好说,也认为不大可能……可是,最近,他们听到兰小的母亲天天坐在院子里哭……
       那是她眼睛的毛病哩,她眼睛就会见风流泪。万村长抬起头。
       对,她眼睛近来是不大好了,所以我并没有当回事。伊老师也同意道。可是,他们又说,来宝最近瘦得厉害,白天总打瞌睡……
       那孩子苦夏,几年都这样,夏天就要瘦……打瞌睡又怎么的,这话谁说的,他去照料兰小试试看,看他打不打瞌睡……万村长急慌慌地反驳道,像要吵架。
       是啊,我也这么看。伊老师还是点点头,心平气和的。不过,他们又说,那些婆娘们说的,说兰小身上现在不那个了……而且还有反应,白天黑夜地干呕,呕起来还特别的响亮,人家走在西边大路上呢,都能听到她喉咙里在干吊……有不放心的过去看,兰小的两边腮上,竟密密的一层雀斑,女人们说,那就是儿斑,恐怕真是有了身孕……
       村长万年青抬起的头又低下去。
       唉,你说的,我其实也知道了。我老婆回来都跟我说了,说得比你还多,她在大路边开铺子的,谁来买个东西,都要停下来说几句新闻,兰小的事,他们说了很久了……我只是不信,兰小,快要四十的人了,又是那种样子,一般的人,躲还躲不及……那苦命的来宝,我一向看他都是个孩子,还是那年投奔来时的样子,十二岁,站在屋檐下,伶仃得很,裤脚一只长一只短的,哪里想到他会晓得这些事情……
       两个人都静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见万年青低着头苦恼,伊老师又丢过去一根烟。两人对着抽起来,却又有些尴尬似的,不愿看对方。
       过一会儿,万年青才不情愿地重新开了口:那伊老师,依你看,这事,肯定是真的了?不会错了?比如,会不会,兰小是身体不好,得了什么妇科病?或者,是别的什么歹人夜里摸到她家里做下了这事?
       这话听上去有些离奇了、软弱了,万年青自己也讲得不太通顺,声音越讲越矮。 你不要内疚,这事又怪不得你。伊老师替他解围。
       倒不是说内疚,我只是怪自己糊涂,当时,看着兰小家里需要人,正好儿子们又要让来宝走,心里头一着急,做事竟然这样毛躁了……你说,这事儿,是委屈兰小了对吧,她是个痴子,并不晓得这些事……可是,我怎么觉得,也委屈来宝了呢,把他放到那里,天天儿地屎啊尿的侍候,就是个石头也会有感情了,何况来宝是那么个乖巧的孩子,只是,他怎么,这么早就开窍了呢……唉,这事儿弄的……
       村长,看问题要辩证,要一分为二。你说,委屈了两个人不是?我看,倒也不见得就是委屈。你想,兰小这姑娘,对她来说,不论什么事情,都没有好歹之分的,也谈不上什么委屈,她活这一世,跟正常的女人一样,什么事都要经历一下才不冤,对不对?来宝呢,虽说才十七岁,但要是个周全的小伙子,早都要托人说媒了!男女之事,我们都是过来人了,是最纯粹的,只要双方乐意了,跟别的一切都没关系,可着来宝他乐意,他不觉委屈就行……总之,这事,正过来看,是丑事,反过来看,静心静气地公道地想一想,倒是桩好事、喜事。
       万年青听得脸上舒开来一些,伊老师这样一说,好像在道德上、舆论上就把这件事给说通了——以后但凡有些闲言碎话,倒是那讲话的人不懂人情世理了。
       可是看着伊老师,神情却还是不好。果然,伊老师顿了顿,又接着往下说。
       ……这事,你我能想得通,东坝的邻里乡亲也能想得通——你别看他们喜欢在背里说长道短,那只是因为生活太寡淡了,需要点可以说说的事情……但心里,他们跟我俩一样,也是往好里面想的,谁会当真作践那两个可怜的人……只是,就怕传到外村去,传到上面去,传到法律上去:我看过好多报道,像兰小这样,别人只要碰她,不管事情的前因后果如何,严格地说,那就是强奸,就要定罪的,就要进局子里去的。
       伊老师说话总是有股狠劲,一下子就把话挖到底了,听得村长万年青脸色一下子也青起来:那你是来告诉我,来宝要坐牢了?娘的,早知这样,当初就是让他沿着村口讨饭也比进去好呀……
       倒也不见得。我今天来,就是要求解决办法的:我想自告奋勇,做个媒人呢。怎么样,你,作为男方的家里人,愿意不愿意?
       2 兰小父母现在又在夜里头起身坐到床上了。父亲点起他的水烟,烟头在黑里头闪一闪。
       这些天,因是往农闲里去,红白事又多了些。可父亲在吹打班子里,总有些不自在。他老是觉得,他一敲起钵,乡邻们就一定开始了关于兰小的窃窃私语,而他一停下,在那余音里,人们又不得不暂时中止方才的谈话。他不敢看别人,同时,发现别人也在尽量地躲闪着他。他知道,那是一种善意的、无可奈何的回避,可正因了那是善意,他感到加倍的难受。
       兰小的母亲呢,更是心里头咸咸淡淡的,浑身不宁。有心要找来宝谈一谈,到那房里转了几圈,看看那两个人——一个是全然的无知无觉,浑身的衣服被撑得紧紧的,她的肚子、胃、胸脯,以前就大,胖子的那种大,现在,当然是更大了些。再看来宝,默不作声地走来走去,洗这弄那,一切都忙得有条不紊、利利落落。母亲拉拉他,他便停下,带点疑问地看着母亲。
       那疑问,笃定而无辜。所谓无知者无畏了。母亲张张嘴,终于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哑孩子谈那件事。
       唉。母亲叹口气。
       唉。父亲叹口气。
       或许,他们是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前屋的动静。
       可是,哪里又能听出什么?那两个孩子,安静着呢……那么多夜晚,也都是这样安静着的,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你说,父亲似乎是想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你说,来宝,是喜欢我们家兰小,才这样的吗?
       我们家兰小……母亲提到女儿的名字,忽然带出一泡泪。谁就是喜欢她,又有什么用?而且那来宝,我看,这孩子也不是很清楚这事件的利害关系,他不见得就是当真……唉,这件事,到最后可怎么收拾呀……
       两个老人真愁死了,愁得漫漫长夜都过不去似的。正是仲秋的白露时分,似乎都能听到露水珠儿在院子里的叶子上流泪了。
       3 我们这里,媒人通常都是女人,因此叫做媒婆,偶尔也有男的,有些身份地位的,那种姻缘,一般都是很体面的。
       这伊老师,发了心要做媒,就做得像模像样了。穿的是整整齐齐的中山装,有些旧,却很挺括。进门先提四样小礼。两斤糕、一斤糖、两块布料、一个猪大腿。行动上,未语先笑,面带喜气,那种一本正经的喜气:
       唉呀,我来给二老贺喜了!有人看上你家二姑娘了。
       那来宝,你们认识的吧,一个好小伙子呀,要相貌有相貌,要力气有力气……
       那里,他的远房叔叔,也就是咱们村的村长万年青,托我来做媒了,喏,这是四样小礼……
       这两个孩子呀,虽说岁数相差一些,可别的,我看真蛮般配,而且,他们有感情基础,你情我愿,不就行了……二老,你们放心,一定不会错的,两个孩子准会亲亲热热地过日子!
       当然,这里头也要讲究个缘分,我们男方是满心愿意的,还要看你家的心思,看你家二姑娘的心思……过两天,我来听信儿!没关系,成不成,还要看孩子们……哈哈!
       从前到后,伊老师没说到兰小的痴与瘫,也没说到来宝的穷与孤、聋与哑,更没提兰小肚子什么事儿,—个字都没有,—个手势都没有,一个眼神都没有,好像世上根本没发生过那件事,好像他生活在东坝之外,根本就不知道似的……
       他今天,就纯粹地是来说媒了,那么客气的、试探的,把兰小当个宝贝千金疙瘩似的,这是多么标准乃至完美的一个媒人哪,这门亲,这份体面!这份规格!还要怎么的!现在,大家都高兴起来,喜气洋洋的,好像那本来是所有人的一个心思,一个包袱,现在,全都放下来了,松了口气。我们终于可以自然而热闹地,像从前那样到兰小家串门了。
       而冬天,就在这朦胧而庞大的喜悦中来临了。外面的风声呼呼的,大地像睡着了似的,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发黄了,变硬了,什么都不想长了。人们完全地、心安理得地歇下来,在屋子里拱着手闲谈,坐在灶头,靠近柴火堆。乡间的话题是有限的,不免要把兰小与来宝翻来覆去地讲,想象力与热心肠互相比赛着。
       所以说,世上只有剩饭剩菜,没有剩男剩女,你瞧,千里迢迢的,来宝到了我们这里,跟兰小定下这姻缘了……
       他们这婚事呀,我看要最热闹不过,兰小她爹可是在吹打班子里头,那一个个还不卖了力去吹去打去唱!
       那生下的孩子,你看,父母双全,健健康康,可不比兰小、来宝的命强得多!也算是苦尽甜来!
       我听说,女人生孩子,那是大有名堂的。嗳?会不会,那兰小把孩子一生,把痴病、瘫病倒带走了呢?哪怕带走一个毛病也好呀!
       人们热心得忘了来宝的岁数。伊老师这媒,做得是有些急了,也是个权宜之计,是要给兰小肚里的孩子一个说得过去的背景而已,真要说结婚—那来宝的岁数还太小!
       因此上,伊老师跟村长万年青商量了许久,又到兰小家来往了几次,掐指算算兰小的肚子,最终决定:就在明年正月,好好地办个订婚仪式,比结婚还要排场的订婚仪式,反正四邻乡党的全都请到,把事情弄得亮亮堂堂的,这样,就可以让兰小名正言顺地把孩子生下来……以后么,等来宝年数足了,再到乡里头领证就是。
       大家听了,略略觉得有些扫兴,但想想,好事多磨,只要来宝跟兰小成了,结婚订婚都可以。只要孩子也生得好了就行,事情怎么办不都一样。就一心一意地只等着正月里喝他们的喜酒吧。
       七
       1 兰小突然出血的那天,冬天的第一场雪也一起来了。
       雪,不大,而且湿漉漉的。我们这里的雪通常都是这样湿的,很难积成厚厚的一层。这样的雪下到屋顶上,就会慢慢地流下来,结成了冰棱棱,小孩子看见了,往往欢喜得拍手,叫大人掰下来给他玩。
       兰小的父母呆在房间里,也仰着头看那慢慢成形的冰棱棱,父亲看了一会儿,忽然小声地笑起来:明年,这个时候,兰小的孩子也能看到冰棱棱了,我要摘许多给他玩。
       兰小母亲守在灶上,替兰小炖着一锅红枣,一边还在弄绣花活儿,她抬起头骂起来:你没有数了!那才几个月的娃子,能玩那个?
       说笑了几句,红枣味倒越来越浓了。忽然看到来宝从院子低着头走过,走到放杂物的小房间,翻弄着要找东西,一会儿,他抱着床棉胎又往前面去了。母亲盛了碗枣子跟过去,却见来宝手里还拿了块大塑料薄膜一这是兰小从前来月事时,兰小母亲专门给她备了垫在床单上的。
       母亲这一见,眼睛突然就跳起来。
       她几乎是跑着到兰小的房里,手里的红枣汤都洒了一半。果然,兰小出血了,那床下的棉胎完全地红了。
       来宝神色还是平常,他把棉胎什么的给了母亲,仍像从前那样,到他自己的小屋去了——他大约是以为,兰小的月事又来了,他得避一避才是。
       外面,是白的雪,那样慢悠悠地飘着,挂着冰棱棱。里面,是红的血,肉腥气无所顾忌地弥漫着,像要涨潮的河似的,什么都挡不住了。
       兰小愣愣地躺着,两只黑眼珠像毛窝子似的,好像特别黑了,她还在盯着外面的小水塘。
       冬天的小水塘,没有什么绿色,树枝光秃秃的,连只鸟都没有,并没什么好看。可她,偶尔眨眨眼睛,还是专心地看着。
       母亲抖着手,拼着力气,抬起兰小的身子,把床上换弄下一层。可是等到赤脚医生来了,血水早漫过塑料薄膜,又湿了一床。
       赤脚医生看看情形不对,连着打了两针止血针,又差人把接生婆请来。兰小母亲在旁边急得都不会哭了,那肚子里的孩子,不过才四五个月,请接生婆来,又有什么用?
       接生婆来了,那床上正换下第四床棉胎,兰小家已经找不着干净的棉胎了。接生婆看看那血的阵势,又伸手按按兰小肚皮,摸弄了半天,脸色慢慢地白了,兰小母亲在一边哈着腰,结结巴巴地问了许多话,她却一声不答。
       兰小的父亲把执意要走的接生婆送回家,回来的路上,他突然坐到雪地里,怎么也爬不起来,怎么都不肯爬起来。他看到地上的雪,好像都成了红红的一大片了。
       村子里那些生产过的媳妇婆婆们也冒着雪来了,进去看看,也都脸色白白地出来了。屋子太小,她们便站到外面,站到雪地里,雪落到她们头上,她们的头发很快湿了。湿着头发的女人们都傻了似的,不敢交换眼神。事情一看就明白:孩子没了。大人也快没了。
       妇女们的外面,站着些男人,伊老师和村长万年青也在里面,他们看着妇女们的神情,留心听她们的只言片语。别的,还能做什么呢?本来,总以为事情会越来越好的。
       而这时的兰小,却还撑得住,不动也不呻吟,仍是那样睁着眼睛,往窗子外看。她脸上的那层雀斑,不知何时退掉了,一张脸干干净净,白得像月光。
       来宝看人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终于明白,这次的血跟从前是不同,很不同了。
       兰小的床前全是人,他挤不上去,只得仍旧坐到自己的房间里。房间的墙上,是村长老婆给他贴的一排挂历纸,花花绿绿的,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可今天看上去,却特别的不一样了。
       来宝想着刚才那些人的表情。他感到,人们好像不大愿意看他似的,总是匆匆地看他一眼,又去久久地看着兰小,无限地可怜她似的——兰小的这血,难道出得跟他有关?兰小的这血,难道竟会一直这样流下去?
       来宝于是转过头往窗外看,他知道,这会儿兰小也在看窗子外面呢。他陪着她看,
       跟从前一样,那些中午,他们一边晒太阳一边看。
       他看得眼睛都不敢眨,生怕漏了什么。
       慢慢地,天黑了,窗户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冰棱棱在檐下泛着微微的白光。兰小大概也看得饱了吧,那窗外的水塘,她看了一辈子的风景,现在黑下去了。
       她打盹似的闭上眼睛,睫毛像小刷子似的在灯下形成阴影,青色的血管,还是像婴儿一样,在眼皮上微弱地跳动着。
       她身下的被褥子,在冬夜里,慢慢地结得硬起来,深红色,有些发黑了。
       兰小的身子开始冷了,人们也散开了。来宝这才有机会往前靠了,他又做起他日常的事情了。
       给兰小洗脸,梳头,扎头绳,拿小镜子给她照照,把痰盂洗刷干净,还打开电视,把声音开得很高。兰小的母亲拦不住他,来宝根本就是个聋子,力气又那样大,谁也拦不住他。
       电视的声音实在太响,好多人在自己家里都能听到。
       2 兰小的葬礼算是很排场了,她一辈子里最排场的事了。就像人们预想中她的订亲礼一样,那些吹打班子,因为父亲的关系,特别的卖力。
       父亲也在敲着钵,固执地,一下一下温柔地敲着,不大跟得上拍子。
       悼词,是伊老师特别写的。写得有些文诌诌,大家并不能够全部听懂,并且他总把兰小叫着“陈惠兰”,让我们听上去很是陌生。但其中有一句倒是明白的,大意是,陈惠兰,作为一个女人,这辈子,活得也是有意思了,值了。她一直无忧无虑,平静安详,这次远行,一定也会顺利抵达,并且,在那边,会更加地无忧无虑,平静安详…… 人们听着,无一例外地哭了,倒不是说怎样的伤心,只是想到死亡这种事,这里面的无情和无奈……每个人都一样,该经过的事得经过,不该受的罪也得受。
       排在晒场上的花圈,都写有“敬挽陈惠兰女士……”好像送给另一个人似的。其中,有一个特别的大,共有十二圈白花银花,那是来宝买的,他没有央人写字,他知道兰小并不识字,他自己也不识字,写给谁看呢。
       因此,来宝的那大花圈,就只是那样光秃秃地靠在那里,但正因为上面没有“陈惠兰”三个字,倒好像跟兰小是有些关系了。
       除了花圈,来宝还替兰小买了夏天的“三样宝”:风油精、清凉油、痱子粉。他不要兰小身上长满红疙瘩,她的皮肤最经不起叮。
       又买了里外三套全新的衣裳,新的扎头绳,新的小圆镜子,新的木头梳子。后头这几样,他早就想买的,却一直拖到现在。
       还有新的高脚痰盂,新的扁痰盂,样样都很好看,好像兰小要一起带到那边用似的。
       来宝还出钱请了两个小和尚,坐在兰小的灵前里,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地念着,他们手中的小棒槌,敲一下木鱼,再敲一下木鱼。有懂得的人说,这念的叫“上路经”,是送兰小上路走了。
       因为兰小的身子沉重,最后她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来宝一手操办的。他垂着眼皮,忙得头上都冒出了热气。可是,给他那么一收拾,兰小躺在那里,还跟从前一模一样,在打瞌睡的样子。只不过,她不会再睡在床上,而要睡到棺材里了。
       说到棺材,这是整个葬礼中唯一不那么好的地方。
       兰小算是个年轻人,不像别的老人,棺材都是早早就备好了的,也是就着身量做的。兰小的死,这样突兀的,只得临时到外面去买现成的,虽是挑着最大的买了,回来一用,却发现还是瘦了。兰小躺到里面,两只胳膊放不下去,只得挤到上面来,稍稍有些局促了。
       来宝却因为这个突然大哭起来,怎么也不肯将就,又不要别人帮忙,他再三地努力,把兰小抱起来,重新放,反复地放。
       他一边费着力,一边呜呜呀呀地在喉咙里哭着,要死了一样地哭着。泪珠直滚到兰小脸上,好像那是她自己流出的泪。
       3 兰小不在了,那狭长的水塘,还在。夏天变得大一些,丰满了似的;冬季就瘦一些,略有点荒凉。
       鱼,田螺,泥鳅,鸭子,芦苇和竹,洗澡的水牛,小孩子扔下去的石子,冬天里的枯树,河里白白的冰块儿。我跟您说过的,这水塘什么都不缺,就像一个人的五官,那样恰当而端正地长着。
       来宝也还在,他天天儿的,看着那水塘。
       兰小死的这年,她三十七了。他,过了年才十八岁。十八岁的来宝,会看多久水塘呢?不知道。
       二○○七年一月十七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