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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飞翔的骡子
作者:王 手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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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一直想找机会赚点外快,特别是最近,这种愿望尤为强烈。最近怎么啦?最近我的房子搬远了,搬远了女儿的读书就得择校,搬远了上班和出行就要小车,生活立刻就捉襟见肘起来。
       有一天,一个朋友对我说,你其实也可以有很多外快的,你学的是建筑,这个专业还是挺吃香的。你可以参与一些工程,替别人把把关,就像搭一份技术股。朋友说,反正你们设计院也没什么事,在不在单位也无所谓,你就到外面赚一把吧。又说,像你这个专业,细水长流的事是没有的,要做就是“砸大锤”,砸得朗砸得重。朋友的话我懂,这也是我这个专业的特性,“朗”就是要间隔开一段时间,“重”就是有质量有分量。我也是这么想的,铅角子我是不会去捡的,要死也要吊到大树上去。我还想,我们知识分子赚钱不是乱赚的,是要看原则和底线的,最好是钱也赚了,善事也做了,心里面也安宁了。我对朋友说,你帮我留意留意看,有这样的业务就拉我一把。我还告诉朋友说,我有项目测算和工程监理的特长。
       2 我还算比较有财运的,正好有这么一件事情,就是造一座佛殿,朋友帮我联系起来,我就去了。地方不远,就在我们市里的翠华山,这座山没什么特色,但长得还行,山顶像一个“凹”字,围着的如沙发的靠背,那凹进去的一面正好对着302国道。佛殿就建在这“凹”字里。有了佛殿的翠华山就不是一般的山了,它有了风景的意思,从国道线上望过去,苍松翠柏中佛殿巍巍,晨钟暮鼓下香烟缭绕,旅游的前景是非常看好。
       佛殿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我的意思是佛殿不同于一般的建筑,得把很多事情摆摆平,得受到很多方面的关照,土地、园林、计委、宗教、规划等等都要拿下来。规划还有很多讲究,红线划在哪里,殿高多少,山墙怎么立,甚至窗有几扇,门怎么做,都有要求,关键是还要领导喜欢,现在的事,领导喜欢是第一要素,领导的态度仅仅暖昧还不够,还要态度明朗,别到时候砖啊瓦啊都起来了,又来个强制拆除,什么什么都打水漂漂了。
       我把这个担心传递给投资的老板时,他想都没想,咧着嘴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又说,你只管把你的事情做好!说心里话,这个老板我还是喜欢的,许多老板有了钱就吃喝嫖赌,包二奶,他还是想做点善事的,心里和我不谋而合,不容易。
       老板名叫巫金龙,原来是个拳师,摆过拳坛,后来做鞋。这样的人容易发迹。他是怎么发迹的,我们就不去管他了,“窝里横”也好,“白道黑道”也好,反正他现在修身养性了,要做善事了,我们就支持他。他说,钱多有什么用呢?吃不过一口,睡不占七尺。这话有点“躺着说话不腰疼”,但话还是对的。他又说,赚了钱干什么呢?就是要回报社会。这话就更对了。据说,这个佛殿就是他一个人投资的,他准备白白做一年的鞋,就把那些鞋做给这座佛殿了。
       老板要我做的事是一份预算方案。这时候,我发现他习惯说两句话,而两句话又包含了两个意思,显得口气很大,思路很广。他说,你别搞你们专业那一套,那没用,我们来实际的,让我看得懂就行。又说,我喜欢体制内呆过的人,没有社会气,做事中规中矩。我就中规中矩地搞了一个一目了然的预算,有别于我们行内要求的预算,如下:
       我们这是在“螺丝壳里做道场”,一切从实用出发。
       我们起的是一座两层的佛殿,占地约两百平方米,建筑面积为二百六十平方米。要挖一个半层的地下室。一层为钢筋混凝土结构,高四点二米;二层为砖木结构,高三点八米。坡屋顶,高二点八米。双翘檐,采用明清风格,样式朴素。
       我们现在的山体为强风化烂岩山,为防止山岩塌落,佛殿周围的山体要做一下护坡。
       山高海拔六十米,以坡度延伸山路的规律类推,山脚到山顶的山路约一千米,这就意味着材料要增加二次运输,即外面运到山脚库房一次,再库房运到山顶一次。
       工程预计六个月完工。造价三百万至三百五十万,具体明细见当时实物报表。
       其中:混凝土五十到六十万;木材一百到一百一十万,木材通常用进口门格拉斯、铁木、菠萝格等,建议用南美菠萝格,密度韧度均佳;石材四十到五十万,包括青石条和花岗岩;圆钢和螺纹钢十万;装饰部分二十万;其他费用包括修护坡、二次运输等六十到七十万。
       问题一:钢筋、木材、青石条、花岗岩等大件的运输,要挑一处理想的坡度用卷扬机拉上来,由于手段繁复和速度缓慢,要考虑机器、人工、时间等因素。问题二:水泥、石粒、沙子等散件的运输,这是个庞大的数量,如一方混凝土约二点八吨重,工程用二百方混凝土就是五百六十吨重量,必须依靠山间小路驮运,要考虑牲口和马锅头因素……
       我的“预算”和“问题”,老板很满意,说,你很有才,能领会我的意图,一看就懂。又说,你们体制内出来的人素质就是好,我放心。老板的口气我觉得不舒服,弄得自己像领袖一样,但他毕竟是出钱的老板,我也想在他手里赚点钱,领袖就领袖吧,勉强凑合吧。最后他又说了两层意思:一、你的钱我半分也不会少你,你不用开价,开价就显得生分了。我相信你的实力,你也相信我的诚意。第二个意思他说得有点诡秘,说,你不是担心这事成不成吗?我告诉你,你一百个放心好了。一般佛殿门口都会有两棵香樟树是吧,一则显得气派,二则显示风水,美观就不用说了。你知道这两棵树是谁送的吗?我们区长送的,你说这事成不成呢?我拼命点头,说成成成。
       3 做鞋的老板都有抓要点的本事。比如做一双鞋要几十种材料,但主要的是皮和底;再比如,做一双鞋要十几道工序,但最重要的工序就是车包,因为车包关系到样和形。如果要说说硬度和牢度,那么胶水的质量和温度的控制又是不能忽视的。所以,做鞋不管怎么复杂,做鞋的老板都会掂量出重要和分量。像这个工程,老板一下子就梳理出来,觉得驮东西上山的牲口是重中之重。
       当然,隔行如隔山,具体到牲口的细节,老板就不知道了。比如,他就以为我们这里的牲口很多,弄几头驮驮东西不是问题。其实,我们这里是没有驮东西的牲口的。江南多水田,又没有连绵的大山,因此,靠牲口劳作和驮东西的情况较少。比如马,我们这里就只有那种卖马奶子的马,这种马等于是个坐月子的妇人,白白净净的,整天养尊处优,根本不能胜任万水千山忍辱负重的运输任务。而我们这里的牛,基本上都是水牛。水牛是最能迷惑人的牲口,看起来体态庞大,墩实强悍,钢盔铁甲的样子,其实一点力气也没有,整天泡在水田里悠哉悠哉,骨头从生下来开始就养软了。尤其是水牛的肚子,鼓鼓囊囊的,不是屎就是气,这样的肚子,它能自己把自己挪挪动,已经是奇迹了,还驮什么东西上山,根本就无从说起。
       我给老板出主意,说干山路运输这活儿,骡子最好。老板激动地问,哪里有骡子?我说,山西和云南都有。山西的骡子驮煤,小时候练就的童子功,力气大韧性足。云南的骡子是多面手,什么货都驮,有什么驮什么,
       适应性强。关键是云南的气候和我们这里差不多,不用倒“时差”就能进入角色。而山西的骡子,我怕它们在山西天寒地冻的冷惯了,到了这里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到时候什么也干不了。
       老板觉得我说得有趣,呵呵地笑起来,问,骡子和我们的马奶子相比,哪个贵?毕竟是办厂出身的,考虑的就是核算。我说,我们的马是什么马呀,是奶妈子,当然我们的贵。这使得老板心里有数,手一拍说,那就多买些骡子过来,这点钱我们还是出得起的!
       我准备去一趟云南。为了节省时间,我也不盲目地寻访。造佛殿的材料已按部就班地采集,有一些已运抵我们在山脚的库房,只等骡子一到,把水泥、石粒、沙子往山上一运,佛殿的半地下室、基座等等用得着混凝土的地方,就可以动工浇筑了。
       我去的是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的德钦县,在那条著名的滇藏公路上,据说,这条路走到底就可以进入真正的西藏。这不是我的目的地,以后再说吧。我联系的带路人叫老八,具体叫什么名我不知道,大家都叫他老八,是一位专门带人徒步旅行的向导,一个藏族青年。前年的春天,他曾经带我们去看过明永冰川。
       明永冰川在海拔四千来米的山上,空气稀薄,我们就是有再好的体力,也不敢上去,我们要靠骡子驮上去。骡子是老八叫来的,那里的藏民一般每家都养了头骡子,就像我们这里的鞋料店每家都备了辆小四轮一样。那次老八去找了十头骡子,有老的,也有少的,有强壮的,也有体弱的。为了公平起见,老八把骡子编了号,又做了阄让我们抓,抓到几号坐几号。主人都是很心疼自己的骡子的,抓到了小个子,笑容立刻就裂到了耳朵后。抓到了大个子,尤其是大胖子,主人的心就揪了起来,好像这胖子骑在了自己的头上。当时我们那支徒步旅行团里没有胖子,但糟糕的是团里有两个外国人,又高又大,起码有两百多斤,偏偏抓阄又抓到了瘦小的骡子,有一头好像还有点腿疾。外国人怕自己有欺负之嫌,想把自己的骡子跟其他强壮的换换,其他的主人拼命摇头,连连后退,不同意。也难怪,骡子就像自己的孩子,而冰川这条路又窄又陡,谁舍得啊。
       骡子是很有灵性的动物,驮了个小个子,也会很高兴,好像吃到了什么便宜,在山路上走得昂首挺胸,不亦乐乎。驮了外国人的那两头骡子就很郁闷,有一头故意在山路边蹒跚,想吓唬吓唬外国人,因为外面就是百丈深渊;而另一头本来就腿有残疾,一瘸一瘸的,有意无意地往里面山岩上蹭,把外国人的脚上都蹭出好几道血印来。外国人被两头骡子的调皮弄得忍俊不禁,他们后来自觉地跳下骡子,一人一头,牵着骡子一起登上了明永冰川。
       这一次,老八帮我买到了八头骡子。对于骡子,我也只是了解个大概,很多知识还是从传闻中得来的,比如骡子是马和驴杂交的产物;比如骡子的身体比驴大,尾巴比马的短;比如力气大,韧劲足;比如骡子的脸和眼跟马和驴的不一样,驴子木讷,马儿精神,骡子却像画了脸谱一样,漂亮;比如骡子的最长寿命是四十岁,十六七岁的骡子体力最好,是干活的好手。
       我买的骡子有四头看上去还是青少年,因为它们的胡须还是嫩的;有三头年龄偏大;有一头明显地老了,眼睛都有了白翳,牙齿也长垢了。一般说来,云南人的骡子是不卖的,不知这八头骡子有什么蹊跷,是骡子有先天性心脏病?是年轻时劳作闪过腰?还是不小心断过腿崴过脚?还是老八做了什么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还是我付的四千一头的价格起了作用?
       对于这些,我们老板可没有多想,他说,不卖也叫他卖,打也要把它打过来,不就是三万块钱嘛。又说,佛殿是今年要做的硬件,岂能让骡子的事拖了我们的后腿。
       所以,这次去云南,我也是志在必得。
       半个月后,老八把骡子从山里赶了出来,包了个栏车,就是那种运猪的栏车,一路带足了草料和玉米,把骡子运到了我们工地。他还顺便给我带来了一个水烟筒,我还以为是老八送给我的礼物。老八说,比礼物更重要。我好奇地看看那个水烟筒,不是崭新的那种,是有些年头了,烟筒已摸得发红,裂了还打了篾箍,还附带了一些云南特制的生晒烟。老八说,骡子虽然是牲口,也会水土不服的,也会耍脾气的,到时候给它们烧一筒烟,让它们闻一闻,它们的情绪才会稳定下来,才会有精神。我笑笑,觉得老八有点故弄玄虚,言过其实了。
       4 这边的工地也开始招人了,进场了。
       以前以为,有钱招人做工是没有问题的。现在不是,现在的工人难招,现在的工人思想觉悟提高很快,现在他们不是在找工作而是在挑拣工作,不是投靠老板,而是在挑剔老板。他们知道自己和工程相辅相承的关系,知道工程是老板的命,老板的命捏在他们手里。他们觉得这个工程之所以能够发展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努力,没有他们,工程肯定会原地踏步,甚至后退,因此,他们有理由讨价还价,理直气壮地提意见提要求。比如工资要多少多少,工作时间要严格按照规定,劳动强度要人性化、合理化,具体到运石料运木头,他们觉得要避免原始野蛮的劳作方式。
       让人做的事我们肯定要以人为本的。我们为什么迁就人,就因为人有思想,人会罢工,人会制造事端,会影响我们的工程,所以,我们一直在做人的工作。我们挑了一块比较平整的坡地,角度不大不小,植被也比较好,我们还打了许多残枝败叶铺在上面,以减少阻力,制造出润滑的效果。我们还在坡地的上方安装了几台卷扬机,为了拉得省力,我们还多安了几个滑轮,把东西的重量分解掉,减少到最低程度。我们还从库房到坡地造了一条便道,东西先由小车运到坡底,再由卷扬机从坡底拉上来。都这样轻松了,人还有情绪,说自己的手都成了水泡手了。还说,我们这样好像被秦始皇逼着修长城哪,我们有一百个老婆也哭死了。
       还有一些工人,我们也是下了不少工夫的,我们笑称他们是“技工”,就是负责牵骡子的工人,一对一服务。他们除了要安排运输任务,主要是调教骡子,要使骡子始终保持在工作状态里,这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我们的原则是要招曾经养过骡子的,起码也是熟悉骡子的,最好还是要云南出来的。但事情就是这样奇怪,我们这里打工的江西人很多,湖南安徽的也不少,就是没有云南的。如果要硬碰硬技术对口的,则更难找。最后,我们只好降低招人标准,退而求其次,招一些我们这里乡下的“技工”,就是原来在家里放过牛的,再没有,养过猪的也行。
       骡子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开始的时候,骡子很老实,一声不响,纹丝不动,陌生人根本近不了它,近它就拿脚踢你,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估计是“人生地不熟”的关系,骡子闹情绪了。这事老八是说过的,老八说,骡子要是不声不响了,就要小心,说明它有不如意的地方,就要由着它点。但我们的“技工”有自己的看法,他们说,根本就不用理它,就是不能迁就它,迁就了它还以为我们好通融。就让它一动不动好了,骡子还想怎么样,它是来驮东西的,不是来
       作威作福耍大牌的。这有点像冷暴力,就是要让它孤独,要冷落它,让它在冷漠中忘掉云南,忘掉家乡,让它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从而死心塌地地投靠这里。让它知道到了工地就是要干活,不干活就没有饭吃,就是死路一条。
       听老八说,骡子是听方言的。云南的骡子,只听云南的方言。这说法有一定道理,它从小在云南的吆喝声中长大,它听到乡音就感到亲切,就感到温暖,因而也就有了力量。但我们的“技工”说,就是要改变它这种不良的陋习,现在人都在到处打工,骡子还不能大同?它既然到了这里,就要服从这里的命令,难道还要我们去学云南话配合它?再说了,我们这里的方言也是很有特色的,是标志性的非物质人文遗产。于是,我们的“技工”就用我们的方言朝骡子喊话,他们今后要统治它,控制它,就是要向骡子灌输自己的意志,就得强迫它听懂。他们先是喊劳动劳动,喊的同时把一袋袋水泥、石粒、沙子摆在骡子面前,告诉它不要心存幻想,今后就是与这些东西为伍了。骡子的身体还是一动不动,表情也更加僵硬。他们也不气馁,再把草料和大头菜摆在骡子面前,像摆上一桌丰盛的大餐,刺激它,引诱它,向它施加生理压力。骡子的耳朵还是坚持着,直棱棱的,但脸上分明是有了一点点松弛。它的松弛很有特色,好像是在笑,这就好,说明它心里的防线在一步步瓦解,它会“回心转意”的。
       有一天,哈,骡子终于顶不住了,它妥协了。那头老骡,它转了一下耳朵,把话听进去了,它第一个从队列里走了出来。它尝试着吃了一下草料,又吃了一下大头菜。我们知道,这也许不怎么可口,它们最好的食物应该是玉米,但老八为它们准备的玉米早就吃光了,我们南方又没有什么玉米,我们这里只有大头菜,我们那些卖马奶子的马也只是吃吃大头菜,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不可能破例去搞些玉米来。那头老骡吃着吃着也许悟进了一些道理,也许是认命了,它的头向后转了转,似乎在向其他等待观望的骡子打招呼,发出了服从的信号,其他骡子也就犹豫了一下,最后都乖乖地跟了出来。肚子饿慌了,什么方言它都得听,都得服从。
       现在,这些经过调教的骡子已完全改掉了身上的毛病,从云南带过来的毛病,语言、生活、吃喝拉撒睡都彻底地融入了,它们干得挺好。
       当然,我们的“技工”也配合得很出色,他们把那些水泥、石粒、沙子呀,两袋两袋地扎成一绺绺,等骡子过来了,嗨哟一声,把这些东西抬到骡子的腰上去,快快地运到山上的工地里。骡子的腰就是好,骡子的腰就是硬,骡子的腰就是能负重,换了人的腰,就是像双筒猎枪一样的双排腰也早就压断了。那些绺子往骡子腰上一挂,我们明显看见骡子的身体矮了一下,我们都能听到骡子屏气的声音,有些骡子还会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浑身哆嗦一下。它们以前哪里驮过这么重的东西啊,它们以前的驮,是意思意思的驮,是驮个漂亮,驮个样子,驮盐巴,驮香油,驮普洱茶。那叫什么驮呀,是小儿科,骡子的腰根本就没有挖潜,就没有利用起来,白白浪费了这么宝贵的资源。只有在这里,在这样的工地里,骡子的才能才真正得到了发挥。据说,骡子最重只能驮三百斤,年少的三百还驮不了,像水泥,我们一般是让它驮四包,一包一百,四包就是四百,重是重了点,但也没办法,都是这样的包装,我们如果让它驮两包,岂不是更浪费?
       5 前面说过,这个工程要浇筑两百立方的混凝土,每立方二点八吨的重量,如果多用些石粒,则更重。这就牵涉到运输的次数,运输的速度,直接关系到工程的进展。骡子啊骡子,你有驮东西的本事这很好,就是驮得太少了,你能驮一千斤就好了,那我们整个进展就有保障了。
       那头老骡,它真是老了,它也许真有四十岁了,它虽然勉强能驮三百斤,但走得太慢了。它走一千米的山路要一个小时,空着腰走回来也快不到哪里去,加上装装卸卸的,一天满打满算也干不出什么名堂。
       那些小骡,也许还不到十岁,它们属于骡子的少年,也许还处在身体的生长期,本来应该在老家吃饱睡足,打打基础的。但它们过早地步人了这个社会,我们也没有办法,就算我们能体谅它,这么多东西能体谅我们吗?我们只好把这些东西转嫁给它了。这些东西压在它们稚嫩的腰上,太重了,它们因此也走得很慢。
       那些“技工”倒是很积极,他们巴不得早点做完手头的事情,好早点拿到工钱。他们在库房装水泥,装石粒,装沙子,他们干得很欢畅。他们吆喝着把东西抬上骡子的腰,吆喝着把骡子赶上山,吆喝着卸货。还没等骡子歇口气,又吆喝着把骡子赶了下来,把东西又抬了上去。
       山顶的那些工人似乎更加卖力,他们是一群搅拌混凝土的工人,他们的工作需要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配合,因此,他们用唱歌的形式支持着自己的劳动,支撑着自己的劲头,节奏也更加欢快。他们甚至有和骡子比赛的兴趣,决心要把骡子比下去,看是骡子驮得快,还是他们拌得快。骡子好不容易驮上来的东西,刚刚卸下,他们三下五除二就给拌完了。他们的兴奋像浪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在劳动中嘲笑骡子,但他们又不得不经常停下来,因为骡子驮的东西实在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这样做做停停真不爽快,从技术上说也是不合格的,这可不是修佛殿的态度,修佛殿第一要心诚,第二要保证质量。停顿让工人们觉得扫兴,他们要等骡子把东西驮得多了,屯得多了,才能够尽兴地干一阵子。于是,他们以对佛殿心诚的名义,提出要突击,会战,加班加点。
       那些“技工”就劈开了菠萝格,这种做栋梁做门窗的进口木料又硬又油,烧得又旺又久,做火把最好。天渐渐地暗了,弯曲的山路也看不见了,不怕,“技工”手里的火把已点了起来。火把将山路照得蜿蜒向前,如果用慢速度来拍照,火把会划出一条条美丽的弧线。在近处,我们看不出火把的壮观,我们甚至看不见身边的骡子,因为我们在火把下面的阴影里,我们的眼睛被火把照花了。如果我们站在远处,我们立刻会发现山上的火焰像红绸,在呼啦啦地飘舞,一团一团地连成一片。在这片热火朝天的劳动中,我们一次次地催促着骡子,骡子也不断地往返于山上山下。白天,我们还看不出骡子有多少吃力,晚上的骡子好像突然地衰退了,东西往它腰上一挂,它的屁股就拼命地紧夹一下,好像它不夹一夹屁股,就会吃不住劲,就会被东西压趴下。
       骡子出汗了。那头老骡,它一直在带头干,由于用力过猛,它现在已大汗淋漓。那些小骡也浑身汗津津的。老八吩咐过,骡子要是出汗了,那真是累了,到极限了。这不,再一次抬东西给它们的时候,它们又“老实”了,不动了,推也不动打也不动,像雕塑一样。骡子老实了,就说明它有名堂。前面的老实,是因为生疏、胆怯、摸不着头脑,现在的老实是劳累所致,是在挣扎,已到了垮的边缘。没关系,给它点吃的。给点草料,骡子不吃;给点大头菜,骡子也不吃;再给点青豆,这可是又香又耐嚼的好东西,这里的马奶妈
       要出奶,就给它吃青豆,但骡子看都不看,闻都不闻,它好像连吃的力气也没有了。
       正在束手无策之时,我突然想起老八的话,不知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灵。我就对那些“技工”说,给它点烟抽试试。“技工”惊诧地说,骡子也抽烟啊?这是什么骡子呀?我说,即便不能让它们恢复体力,提提精神也好。这样,老八送来的那个水烟筒就被拿了出来,那些特殊的生晒烟也派上了用场。“技工”们轮番在老实的骡子面前抽烟,喷云吐雾的,把烟吐到骡子脸上,吐到它的眼睛里。骡子也许是个老烟鬼,烟熏根本不起作用,眼睛没有流泪,脸上也毫无表情。不要紧,不要停,继续用烟来攻击它。特殊的烟带着特殊的香味在骡子脸边弥漫,发酵,慢慢腐蚀着骡子的精神。烟里有云南的景象,有家乡的信息,有七彩的云,有梅里的雪,有滇池的水,有普洱茶香,骡子脑子里幻象迭出,以为自己在云南老家,以为有乡音在召唤着它,它又升腾起了对生活和劳动的渴望。仔细想想,这一招其实很阴损很狠毒,无异于威逼利诱,就像我们挟持了一个人,要他投降,要他屈服,就拿他妻儿的照片给他看,要挟他,告诉他你妻儿在我们手里,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发现那头老骡的耳朵真的就转了一下,接着身子也动了一下,再后来就完全地妥协了,露出了一副愿意效劳的可怜相。这就是它的命,它就是驮东西的命,它的命不好,我们有什么办法。那些“技工”见状也哈哈大笑,说,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我们这些好猎手啊。
       6 那个老板都会在关键的时候来一下工地,佛殿是他近段时间里工作的重中之重,他具体的行善就体现在这里。开动员大会的时候他来过,做山体护坡的时候他也来过,现在浇混凝土了,他更要来了。他是个会笼络人心的老板,每次来都会带来些实惠,带些钱分分,或把人马拉到国道旁的映山楼酒家撮一顿,弄得大家心里暖洋洋的。他这次带给我五万块钱,根据工程的进度,我测算出自己的收入,我有测算方面的特长,这个项目一完成,我可以拿到三十万左右的收入,还是不错的,比我心里打算的“外快”要好。
       是老板发现了骡子背上的皮破了,肉烂了。其实我们也早发现了,但我们无所谓。我们觉得这挺正常,我们铁锹拿多了手也会起泡是不是,我们感觉不出这对工程有什么影响。开始的时候,我们看见骡子背上硌着的地方毛掉了,露出光秃秃的皮,后来是皮破了,露出了血淋淋的肉。骡子好像也没什么感觉,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但老板知道这到了什么程度,他是做鞋的,他对皮有研究,他给我们分析皮的构成和质地。他说起皮来就津津乐道。他说,一般马类牛类的皮都有三层,第一层可以做鞋面,就是光溜溜硬邦邦的那种;第二层还可以做鞋面,就是有些毛绒的那种,也叫反皮;第三层可以做鞋的里衬,鞋的烫底。这么厚的皮都磨破了,可见伤得多深,伤有多重。但今天的老板不是为骡皮而来,不是心疼,也不是关心,他是顺便发挥一下皮的知识。他关心的还是佛殿这件大事。就像前几次来时一样,他最后都要发表些讲话,一般也都是两句,既简明扼要,又显示力度。一句是,你们要注意天气。第二句是,区长送的那两棵树,要给我弄好喽。
       天气指的是烂冬,还有雨季。我们这里的冬天有些特别,不像北方的冬天那样风高气爽。冬至前后,天就开始阴了,间歇地下些毛雨,地就抑制不住地烂了起来,且越来越烂,没有燥的迹象。山路就更不用说了,畜生也无法走。接着就是雨季,淅淅沥沥地要下三个月,直下得屋子发霉,人体长毛。老板的意思是,要赶在烂冬之前把有些事尽快结束掉。
       那两棵树当然是老板的心肝宝贝,那是区长送的树,象征着荣誉和友谊,象征着支持和关心,要好好待它。老板坚决不让用卷扬机把树拉上山,那样的话,树肯定会被拉得一塌糊涂,到时候被拉得只剩个躯干,佛殿面前怎么矗立?要是正好碰上区长来参观或者剪彩,问树怎么弄成这样了,怎么回话是好。所以,一定要小心翼翼、完好无损地扛上山。这事人可做不了,没办法,又只能落在骡子的肩上了。
       香樟树还不是很大,但样子不错,香气也已经出来了。我们把树捆扎好,绑在三头骡子的身上。那头老骡自觉地站在了最后,它总是以身作则,后面是最吃力的位置,是需要往前推的位置,是需要时刻顶住的位置。一路上,三头骡子走得歪歪扭扭,有时候,前面的骡子吃不住劲了,会向后挫几步,后面的老骡就夹紧屁股,拼命地顶住,不让队伍后退。直路还好,走得马马虎虎,绑在一起的骡子,无非是走慢一点。碰到弯路,树弯不过来,那就只能是骡子弯了,骡子身体扭在那里,脚也扭在那里,后面的老骡就扭得更厉害了。为了不让前面的骡子走偏。不让队伍弯下山路,它要死撑着让队伍保持平衡,因此,它的扭是反常规的,是机械的,都扭到了极致。当然,“技工”们也在旁边帮扶着,他们起的是向导和舵手的作用,但力还是要骡子出。
       这两棵树驮得很漂亮,可以说完好无损,有损也只是损几片叶子。叶子么,等冬天一过,春天一来,它又会很快长出许多。老板很高兴,咧着嘴哈哈哈哈。但我发现,那头老骡有点不对,走路缓慢了,身体扭在那里,腰也塌了,不挺拔了,一定是俗话说的“椎间盘突出”了。椎间盘最怕扭,最怕受力不匀,突出了就压迫神经,就无法指挥自己走路。都说椎间盘突出会腰痛,会腿痛,而且是神经放射痛,从上痛到下,但骡子不会说痛,它甚至不会像狗一样汪汪乱叫,我们也就不知道它到底痛不痛了。
       老板着急了。老骡是骡子的头,它要是使不上劲就会影响工程。接下来还有很多东西要驮,定做的雕花门窗要驮,易破易碎的琉璃瓦要驮,还有很多后期的装饰等等等等要驮。老板说,要懂得舍弃,才能做得成大事!又说,佛殿要紧还是骡子要紧?他的意思是,要尽快再招些骡子扩充进来。这些会干活的骡子,我们能花钱买得到,就是我们的福气。有些东西,你就是花再多的钱想买,也未必买得到!
       7 奉命又要去一次云南,去采购骡子,因为那边我熟,我有老八这个朋友。关键是这关系到我的大局,我的工作能力,以及我完工后可以拿到的可观的收入,我也愿意去。
       我平时都是两头兼顾的,工地跑跑,单位跑跑,且把单位的工作干得比以往更好,这样,同事就不会有意见,而领导,对赚外快本来也就见怪不怪,一般也都会理解支持的。但出远门就不同了,就得请假,和上次一样,我安排了几个公休日,这也是体制内的好处。
       这次我没有去找老八,我知道云南人和骡子的感情,这种感情我们这里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我不能告诉老八,说骡子在我们工地干这样的重活,我也不能让老八知道我这么快就把这些骡子给糟蹋完了。我得另辟蹊径。好在云南有的是骡子,只不过这次要吸取经验,要货比三家,挑些真正身强力壮的、最好在十六周岁左右的骡子。
       我先是去了中甸,就是叫香格里拉的那个地方。我找不到骡子。偶尔看见人家门口
       拴了一头,上去问,云南人一脸的惊诧,都瞪大了眼睛,好像我要买的是他们的孩子。我现在知道了,上次在德钦,上次买的骡子,其实是老八在帮我暗中操作,撇开花的钱不说,也许还是老八连哄带骗,说骡子到我们这里享福,骗来的。
       一天在丽江,我接到了老板的电话。他平时说话都是两句形式,性质像语录,铿锵有力的,这次却有点拖沓和啰嗦。他说,有一头小骡不会动了,不是原先那样站着不动,是跪着不动,什么办法也赶它不起。还有那头老骡,你都说它是队长的那头,什么以身作则呀,什么“学科的带头人”,这家伙根本就不负责任,它不仅没带好它的部下,甚至连自己也没有管好,更没有完成好任务。这几天雨小,没影响工程,但它的脑子肯定进水了。它把东西驮到山上,放下来,也不歇息,也不招呼,径直就朝山下跳了下去。它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愣了一下,好好的,你说它跳什么崖啊。它把其他骡子也吓坏了,有两头当场就吓出屎来,都吓瘫了。这事现在十万火急了,你赶快给我找骡子,要有,就多买些回来,不要怕用钱……
       与此同时,我正好看到了一支骡队,就在丽江,在古城四方街的外面,是早上九点钟光景,阳光斜照在那些老屋的墙壁上、屋檐头、流水里,把那石板路照得特别光滑,一支骡队就这样Ⅱ得嚅笃笃叮叮当当地走了过来。马锅头们都是一副“行者”打扮,礼帽、马甲、筒靴、挎包和水壶,还有从头到脚的一身尘土。骡子们更是神采奕奕的“全副武装”,背上特制的箩筐上插着啦啦作响的彩旗,里面是大包小包,透着悠扬的酥油香和普洱茶香。远处是湛蓝的天空,下面是白云,再下面是连绵不断的大山,不知是玉龙雪山,还是白马雪山,还是梅里雪山。这是传说中美丽的马帮吗?远去的这条道,就是神秘的茶马古道吗?
       我跟着骡队,我跟了它们三天,我不知道他们要把这些东西驮到哪里?抑或它们就是在演绎?演绎历史,演绎文明,它们是走着玩的,就为了告诉现在的人们这些东西的存在。我真想跟骡队的大马锅头说,这样走下去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把这些骡子卖给我算了,我可以出很高很高的价钱,我们有很重要的事等着它们去做。但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些天的夜里,我都会梦见工地上的骡子。那头小骡,它不是跪着,而是已经趴下了。骡子趴下了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死!谁见过骡子趴着的,它连睡觉都是站着的,它趴下了,说明它再也站不起来了!那头老骡,它为什么跳崖?决不是意外失足,情绪失控,它一定是受不了我们带给它的苦役。它的跳崖一定很痛苦,也许样子也很难看,但在我梦里,它完全是一种飞翔的姿态,昂首、翘尾、四肢张开,像风筝一样,在风的护送下慢慢飘落。它是自我毁灭,还是追求圆满?还是用最后一点力气尽量再美丽一下?还是在警示我们人类?
       老板的电话接连不断,每一次都是那两句话,找到骡子了吗?还有。没有骡子,马和驴也行!我后来索性把手机关了,我不想再理老板了,我不想再做他的帮凶了。我最终也离开了那支骡队,我不能再纠缠它们。让它们去吧,不管它们是去向哪里,不管它们要走多久,都是它们的正事,那才是它们的荣耀,它们本来的精神面貌。它们应该与文明同在,驮着盐巴、驮着香油、驮着普洱茶,走在茶马古道或茶马新道上,缓缓地继续地悠扬地走向未来。
       我现在只想在丽江好好地呆上几天,这是个能让人心净的地方,在旅店门口写个牌子,AA制找人喝个酒,或约个外国姑娘去爬玉龙雪山。我甚至都不想回到工地上去,这个外快,我不赚了还不行吗?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