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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写在激情燃烧的大地上
作者:贾宏图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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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白羽先生逝世的消息是在网上,真希望是误传。八月二十五日新华社发了电稿——“我党我军杰出的文艺战士刘白羽走完了八十九载的人生之路。”
       白羽,我们十分敬重的白羽真的走了,我的心被沉重的阴云笼罩着。我急着要给沈阳军区的胡世宗打电话,相约去到北京,向白羽作最后的告别。他来了电话:“白羽留下遗嘱:遗体捐献医院解剖,不发讣告,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骨灰撒入大海……”北京是去不了了,我们相约都写一篇文章,回忆白羽一九九一年夏天的东北之行。
       在风雪迷漫的解放战争中,白羽作为新华社的特派记者,跟随着战斗的部队跑遍了东北的山山水水。他的代表作中篇小说《火光在前》和无数战地通讯就诞生在这片土地上。为了写回,忆他一生战斗生涯的纪实文学《心灵的历程》,四十五年后他又回到了东北这片永远让他激情燃烧的大地。
       一九九一年七月七日那个明媚的夏日,当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的刘白羽走下火车,面对哈尔滨这个典雅秀丽的城市,他对身旁的夫人、战友汪琦说:“哈尔滨变了,一切都变了!”白羽这一生有两个城市对他特别重要,一个是延安,一个就是哈尔滨。那个难忘的岁月,每到战争的间歇,他总是回到哈尔滨,与汪琦见面,并抓紧时间从事创作。哈尔滨是他文学的发祥地,也是印证他们战火中的青春的神圣之地。我陪着他们找到了当年的故居——东北日报的旧址,现在道里区地段街一号黑龙江日报的老办公楼。当时汪琦大姐在东北日报当记者,就住在这楼里一间十几米的小屋,每一次白羽从战场上下来,都到这里和她相见。他对我们说,那时的每一次相见都是刻骨铭心的,那是从血与火的洗礼中回来,带着满身的硝烟,甚至带着伤病和她相见(有一次白羽从战马上摔下来,受了腰伤,战士们用担架抬着他行军),而每一次相见后的分别都可能是永别。白羽回忆说,有一次他急匆匆从战场赶回,而她到煤矿采访,他又不肯久等,正在犹豫中,汪琦回来了。白羽在《心灵的历程》中这样记述:
       “她一把将大衣甩在床上,便迈着急速而细碎的脚步向我走来——这是多么亲密的一刹那呀!我的心在簌簌跳动,我一阵风地迎了上去。我看到她的眼睛是多么明亮呀!像两点鲜活而闪烁的火星。我拉着她的手,我觉得她的柔软的手那样冰凉,在这个时候只能发出短促的语言:‘你还没走?!’‘在等你!’
       “她是从冰雪中来,从寒冷中来,她还穿着那身黑色的棉衣,脚上蹬着细长的马靴,她长长的头发像清风、像流水一样披到肩上。我仔细端详,她黑了一些、瘦了一些,正因为这样,她的两颗眼睛显得更大、更亮了。”
       后来,我在白羽的书上看到了一九四七年白羽和汪琦在哈尔滨的一张照片,汪琦就是这身打扮,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这位延安时的文艺战士,一直得到周恩来同志的关怀,受他的委派,她到《新华日报》和《东北日报》工作,解放后在《人民日报》工作。“文革”中因表达了对江青的不满,身心受到严重的伤害。我陪白羽和步履,蹒跚的汪琦从省报老楼走上霁虹桥,重走当年每次他们分别时走过的路。看着桥上涌动着的车流:人流,望着桥下呼啸而过的火车,白羽说:“汪琦从来没有阻止过我,但离情重重,像每次送我出征一样,站在霁虹桥头默默地望着我走去、走远,渐渐消失在人海中。我当然又回到战火纷飞的前线。”和我一起陪同白羽夫妇的胡世宗回忆:“我们从小车上下来,白羽像影视导演那样,让汪琦重演当年的一幕,向东方挥手作告别状,桥上的火车喷吐着白烟黑汽,弥漫着往事情境,白羽一次次俯身拍下汪琦挥手的镜头。这情景是那么感染人,连过路的行人都驻足好奇地观看,不知这两个老者演出的是哪一出戏。”这次重访霁虹桥后,白羽还写了一首诗:
       冰雪烽烟往日情,霁虹桥上费叮咛。魂系萦梦魂难断,泪渍难温泪更倾。
       不舍死生离索苦,焉能重见笑轻盈。堪怜白发寻踪迹,万里红霞放早晴。
       白羽把这首诗收录在《心灵的历程》中,但是他没有记下霁虹桥下的伤心事。他和汪琦的第一个孩子,就出生和夭折在离桥只有百米远的铁路医院。我和他们一起在这座绿树环抱的院落里寻找这块伤心地——一栋俄罗斯式的砖房。汪琦说,那男孩出生时哭声很响,是个俄国医生接生的,我记住了那双毛绒绒的大手。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孩子几天后就死了。可能是因为战争,他先天就营养不良吧!那个时候,前线天天有许多战士牺牲,我们死了个孩子,也算不了什么,汪琦淡淡地说。但我发现她一走进这个院子眼里就汪着泪,而白羽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后来我在《心灵的历程》中看到白羽以“心灵的悲怆”为标题用了五节的篇幅写了为抢救患了不治之症的第二个儿子滨滨而付出的巨大的感伤。那是滴着血泪的文字,凡读过者无不动容。白羽是中国最富激情的作家,在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中,在他的脍炙人口的经典散文《长江三日》、《日出》中,我们更多地感受了他的战斗的激情、革命的豪情和对壮丽事业的衷情。而这次在和白羽的零距离接触中,我更多地感受到他的亲情友情和儿女情长。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白羽给我寄来有他签名的《心灵的历程》,那书的第一页上写着:“一九九四年二月八日,我亲爱的伴侣、战友汪琦突然逝世。这部书是在她的支持下写作的,书名也是她选定的。现在我怀着沉痛的心情,用这部书来纪念她。”读着书中他们共同经历的人生故事,回忆着我陪同他们在哈尔滨访问的日子,汪琦那高贵的身影、那慈祥的面容又一次闪现眼前,我禁不住热泪长流。
       作为随军,记者,白羽走过祖国的无数个城市,但是他和汪琦对哈尔滨总是怀有特殊的情感。那一天我们沿着中央大街向松花江走去。他说,哈尔滨是美丽的,尤其是在冬天,整个城市是纯洁的白色。那时中央大街两旁的小巷都是俄罗斯式的院落,屋顶是白色的,板墙是绿色的。经常有马车在街上跑过,响起一阵铃声,卷起一片雪雾,真是富有诗意。白羽记得中央大街上有大玻璃窗的花店,总是鲜花盛开。还有一家很气派的俄文书店,他还在这家书店买了一本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没想到他在访问苏联时和西蒙诺夫成了朋友。在中央大街上,我们找到了白羽曾住过的“像鲜红的天鹅绒包裹起来的”马迭尔饭店,当年每次和汪琦见面都要来这里吃一顿西餐。又是在这里,黑龙江省委书记孙维本和副书记周文华同志一起招待白羽夫妇,他们说:“解放战争时,我们都是中学生,就是读了白羽同志的文章,受到感动受到鼓舞,才参加革命的。”也来参加宴请的戴谟安副省长告诉白羽,五十年代他在莫斯科留学时曾听过白羽同志的报告。白羽想起来了,那是一九五八年他去苏联访问,在莫斯科大学给中国留学生作过一场报告。当场白羽欣然命笔,为马迭尔留下纪念——“我来寻旧梦,今日胜当年。”厨师们为他们夫妇雕了一只晶莹的冰鹿摆在餐桌上,祝福他们健康长寿。
       
       沿着中央大街,我们又走到松花江畔,对着这条大江,白羽的心中涌动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旋律,就是唱着这支歌,他一手拿笔一手拿枪,投身挽救民族危亡的战争,到了延安,又上了太行山;他又是一次次跟随部队穿越这条大江,追击敌人,夺回人民的土地。他说,他曾在哈尔滨的松花江畔观看过“武开江”的壮阔场面,他这样描绘:“我看到江中青色的大冰块进裂,无数的冰块森然耸立,而后从那断裂之处涌出黑色的巨流,像黑压压倒塌的城墙一样,汹涌而来,澎湃而至,整个江面裂成无数冰块。浩浩荡荡的大江在放声高唱,冰凌在你撞我我撞你,你推我我推你,旋动着清脆而嘹亮的咔咔、咔咔声。”这时,白羽扶着手杖面对着大江,神情庄重肃穆,大江反映的阳光把他的脸镀成一片金辉,他真像江畔一尊永恒的雕塑。
       白羽夫妇又和我们一起渡过松花江,在太阳岛上找寻那一栋俄罗斯式的小木房。那一栋栋绿树环绕花圃装饰的小木房,是当年俄罗斯人的别墅,现在已改建成疗养院和招待所。白羽回忆,大概是一九四六年,周立波就是在其中的一间小屋里埋头创作长篇小说《暴风骤雨》。他曾到这里看过周立波,他们在太阳岛的林间散步,立波给他讲小说的情节,倾听他的意见。后来这部以黑龙江省尚志县元宝屯的土改斗争为素材的小说得了斯大林文学奖。一九五0年这两位文友又一起参加了中苏合拍纪录片的工作,白羽撰写《中国人民的胜利》,立波撰写《解放了的中国》,苏联作家西蒙诺夫也参加了合作。这两部片子荣获了斯大林文艺奖,成了中苏友好文化交流的一段佳话。白羽说,立波是一位一九三四年入党的老革命,他不愿当官,一九四七年以后专职创作;很勤奋,很有才华,还懂外语,自己写还翻译外国作品。可惜‘文革’中他惨遭迫害,一九七九年去世了。因为没有确认周立波住过的房子,白羽有些伤感,他说:“立波是很值得纪念的。”
       到了哈尔滨,白羽还惦念一位作家,就是出生呼兰县在哈尔滨开始创作生涯的萧红。当年萧红冲破封建家庭的束缚来到哈尔滨开始自由的生活,走了很远的路程,而我们从哈尔滨到呼兰用了不到一小时。在路过呼兰河时,白羽下车在桥上观望,他感叹,这是一条不大的河,可萧红写出了一篇大作品。在呼兰那座萧红曾生活过的农家院落里,白羽仔细地倾听萧红纪念馆工作人员的介绍,抚摸萧红用过的书桌,端详她的汉白玉雕像,在她玩耍过的菜园子里漫步。他说,我认识萧红是在一九三八年,那时她和萧军、端木蕻良、艾青一起在山西临汾的民族革命大学任教,她才二十七岁,已经是很有名的作家了。我在八路军办事处刚见到她时,敌机就来轰炸,我们躲到防空洞里交谈,萧红很热情,像对小弟弟一样。她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延安去,然后再打回老家去。她很羡慕,很赞成。那一次别人和我谈得少,她谈得多。第二天,我们就分手了。我跟八路军走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面。她经历的人生苦难太多了,四年后就在香港去世了。白羽说,一九五六年我去香港,还专门请新华分社的同志领我和老舍一起到浅水湾找萧红墓。那是一个很小的地方,有几棵树,很荒凉,看了很难过。他还说;萧红很不容易,从那样的家庭走出,写了那么多的好作品,对旧世界是一个叛逆者。白羽在纪念馆的留言簿上写下这样的话:“萧红的一生是抗争的一生,正因如此,萧红是不死的,她的灵魂永远燃烧在她的作品斗,为后代人埋下火种、唤起希望。萧红八十诞辰来故居书此纪念。”
       出了呼兰不远,我们便望见只有北大荒才有的广阔无垠的黑土地,还有那上面生长着茁壮的绿油油的玉米和大豆。白羽说,无论是周立波还是萧红,都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根深深扎在人民这片土地上,他们才写出了不朽的作品。其实,白羽也是这样,在他的心里,“人民”这两个字最重,在近七十年的创作生命中,他与时代同步,和人民血肉相连,不折地为民族唱出最壮丽最豪迈的歌。白羽发表在八月二十二日的《解放军报》上的散文《黄河的精魂》,是他的绝笔,他用最后气力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望着滚滚玻涛,横流直泻,其神魂,其气势,使我为之,心胸开阔,仰天长啸。你,母亲的河流,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巍巍然,浩浩然,苍苍然,穆穆然!”这是何等的大气磅礴,谁能想到写下这雄文的是一位垂暮的老人!
       离开哈尔滨,我又陪白羽夫妇去了大庆。这是在昔日荒原上建起的一座辉煌的石油新城。走进炼塔林立的工厂,访问楼群成片的工人新村,在林茂花繁的公园散步,他兴奋地说,大庆的开发和建设是我们共产党人创造的史诗。对这片土地他有特别的牵挂。一九六五年秋天的一个深夜,西花厅打来电话,周总理请白羽同志去一下。周总理对他说:“有一件事,我心里很不安,大庆会战当时没有拍下纪录片。找你商量一下能不能补拍一部?”白羽立刻根据周总理的意见,调来了上海的导演张骏样组成最强的摄制组,他亲自带队奔赴大庆。现在我们常从电视或电影里看到的王铁人跳进泥浆池和许多工人顶着风雪开进大庆的场面,都是这部纪录片的片断,它们作为经典画面永远镌刻在共和国的历史画卷上。
       作为一位伟大的作家,刘白羽总是被激情燃烧,他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照亮了世界。他燃烧的激情就是他心灵中的圣火。他说:“我深知如果我的心灵里没有圣火在燃烧,灵感在召唤,我的人生之旅就寸步难行,我的艺术创造也无法幻想联翩。”
       也许在这篇回忆文章的最后,我还应说到,白羽对我一个远方作者的关怀和教诲。白羽是我一生的偶像,少年时代我就梦想成为刘白羽一样的记者兼作家。后来我真的当了记者也成了作家,还当过地方作家协会和文化部门负责人。我亦步亦趋地以白羽先生为人生榜样。因一文之缘,白羽真的成了我的老师。一九九○年春天我写的一篇报告文学《大森林的回声》发在当年九月号的《人民文学》上。作为主编他很赞赏这篇文章,后来在全国的报告文学评奖中获奖。在齐齐哈尔市,我陪他见到了这篇报告文学的主人公——当年的伊春市委书记、现在的齐齐哈尔市委书记杨光洪。他赞扬他作为党的领导干部应有的品德和风范,同时希望我写出更多党的干部的好典型。那是在宾馆公园的小路上散步时,他说的。一九九二年五月我又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反映黑龙江省的三位青年干部事迹的中篇报告文学《跨世纪人》,白羽同志很高兴。他在当年十六期的《求是》杂志上发表了评论文章《中国寄希望于跨世纪人》,他充分肯定了我的这篇作品。
       离开齐齐哈尔,白羽夫妇去牡丹江上镜泊湖,开始写他们的《心灵的历程》,我回哈尔滨忙自己的事。匆匆一别,再也没有见面。这十多年来,我几乎每次到北京都在北京饭店门前走过,我知道白羽先生就住在这饭店后面的晨光街十号的红霞公寓。我却没有勇气走进他的家,向他请安,向他汇报!因为我实在没有什么好作品让他高兴的!
       我真的很后悔!我真想会有这么一天,我再一次从那条小街上走过,任琦大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白羽先生,慢慢地从院子里走出。他看见了我,笑了,一定招着手说:“你又在写什么?”
       我会告诉他们,我现在就在你们当年住过的楼里工作,我当然会像白羽一样……
       2005年8月27日于哈尔滨
       [责任编辑 何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