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歌声飞入少年时(外一篇)
作者:袁 鹰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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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八月,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那些天,在电视荧屏不止一次听到作为国歌的《义勇军进行曲》雄壮激昂的旋律,又一次心潮汹涌,热血沸腾,眼前仿佛过电影似的闪过一幕幕往事。回想起第一次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竟然已是七十年前的事了。
七十年前的一九三六年,我在杭州师范附属小学读五年级,因为是师范附小,所以老师大都是杭师的毕业生,有时还有还没有毕业的师范生来实习,我们的音乐老师裘喜红老师(她的姓少见,名字很美,所以至今一直记住)教过我们唱纪念孙中山的《总理纪念歌》、唱《苏武牧羊》和别的爱国歌曲。有一段时期她不在,由师范学校的一位实习的男老师来代课,这位老师姓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他戴一副黑边眼镜,比较严肃,不像裘老师那样活泼爱笑,他教的第一首歌便是《义勇军进行曲》。
这首歌那时候别说唱,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杭州距离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并不远,现在特快火车或者走高速公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但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却还比较闭塞。《义勇军进行曲》本是电影《风云儿女》的插曲,在上海已经风行一时,男女青年都爱唱,成为有名的救亡歌曲,但那部电影在杭州好像还没有放映,我们的音乐老师不知从哪儿学到的,就在我们学校传播了。
他把歌词的意义详细讲解了一遍,用悲愤的口气告诉我们: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东三省之后,还不死心,还想侵占我们全中国,现在他们的魔爪已经伸到华北了,我们的政府采取“不抵抗政策”,总是退让,还不让爱国同胞抗日,所以,我们现在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了,再不起来反抗,就要成为亡国奴了。我们静静地听着,大家心里都感到很难受,好像东三省和华北离开我们杭州很近了,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就要来了,谁也不想当亡国奴。老师说完这一番话,就一边踩风琴,一边自己先唱一遍。然后,一句一句地教我们唱。老师先讲的那段话,已经使我们心里很激动了,他一教,大家就跟着唱起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全班三十几个人,一齐涨红了脸,直着嗓子一句一句大声唱,唱了一遍又一遍。“每个人都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这句最难唱,唱到这儿,总是不齐,有快有慢,为了这一句,老师耐心地一遍一遍教,一边弹琴一边说“再来!再来!……这次齐了一点了,再来一遍!”还有就是最后一句“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有的人总是多唱一两个“前进”才完。
这首《义勇军进行曲》,可能别的班的老师和同学也不会唱,我们班一唱,他们也慢慢学会了,校园里就常常听到这首歌的声音。教语文(那时叫国文)的程维藩老师,就给我们讲东北义勇军抵抗日本侵略军的故事,让我们在山明水秀的西子湖边,想象着抗日健儿在冰天雪地忍饥受寒,奋勇杀敌的英雄事迹;他又讲守卫长城的二十九路军用大刀同敌人英勇拼搏,日本鬼子一见亮晃晃的大刀就心惊肉跳抱头鼠窜,讲到这里,我们都开心得齐声哈哈大笑。
学校离西湖边很近,校门对面就是“西湖十景”之一的“柳浪闻莺”,那里沿湖边有大片草地。每星期有两天下午“课外活动”,老师总是带我们去那里,虽是“十景”之一,但那时比较冷清,游人多数只在湖中船上远远眺望一下成荫的柳树,很少登岸游览。我们去进行“课外活动”时,几乎就成了我们小学生的世界。有一次,老师没有去,让我们自己排队去活动,只叮嘱不要活动得太迟,按时结束回家。我们到了那里,由童子军中队长让全班按小队排好,在湖边的草地上列队来回游行,一边游行,一边唱歌,先唱老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畅,齐欢畅!”唱了两遍,大家都说没有劲,不唱了,换一个歌,就唱起《义勇军进行曲》。中队长领头大声唱一句:“起来!……”全体立刻接下去:“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越唱越有劲,越唱越响亮。唱完一遍又唱一遍,唱完一遍再唱一遍,也不知道唱了多少遍。附近湖里游船上的人都朝我们这边张望,有的船还划到岸边来,不明白平时静悄悄的“柳浪闻莺”今天忽然发生了什么事。
“孤岛”毕业歌
感谢常州市第二中学曹永忠老师寄来一份学生名册,引起我的思绪蓦然飞到六十五年前的上海“孤岛”。
这份省立无锡师范、私立常州中学(即常州市第二中学前身)初中三年级的名册,一共六十九名学生,就是一九四○年即民国二十九年六月毕业班。我的名字田复春列在第二十六。学校原来分别在常州和无锡,抗日战争爆发,锦绣江南大片国土沦于日寇铁蹄践踏之下,两校教师到被称为“孤岛”的上海租界里联合继续办学,学生一大半是来自常州、无锡、江阴一带子弟。老师和学生都准备将来还要回故乡的,所以名册中分别列有“永久通信处”和“临时通信处”两项,“永久通信处”写的几乎全是无锡北门外某某弄、常州城内某某街或是江阴某某桥之类。我的“永久通信处”就是以前在杭州的住处藩署前嘉禾里十二号,入学填表时,可能也有目前只是暂时避难来上海以后还要回杭州的心情,而事实上从离开后就再没有回去过,算什么“永久呢”?
我的老家原是苏北淮安,不是常州无锡一带人,受上海亲友谈起上海有许多“私营学店”的影响,总想找个公立学校继续求学,正好看到省立无锡师范初中部和常州中学联合招生的广告,就去报名。从一九三八年秋天到一九四0年夏天,插班读了两年初中。那两年,正是伟大的抗日战争烽火遍地燃烧的年代,“孤岛”这个“国中之国”的特殊地区内,爱国进步力量利用英美法三国尚未向日本宣战的局势,还有相当大的活动天地。比如挂上“英商”、“美商”招牌的报纸,尽管受到租界当局为避免刺激日军而施行严密管制,不准出现明显的抗日言论,但是聪明的编辑记者总能利用文网的空隙,透露出真实的消息,将“敌军”改为“日军”,“我军”改为“华军”,照样大量刊登战场消息和长篇通讯,抗日的气氛很浓烈。爱国的、进步的文学、戏剧、音乐,更是大量地发表、出版、演出、传播,也一样地在海内外产生很大影响,在“孤岛”上更拥有大量的读者和观众,尤其是青少年。
我们的老师大都来自常州无锡,都有切身的国破家亡之痛,我现在还清楚记得陈枚丞老师教李煜词“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教顾贞观词“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时,从眼镜片后透出来的泪光;也清楚记得朱兆新老师教文天祥《正气歌》“是气所磅礴,凛然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时那肃穆凝重的神色。受这种教诲的熏陶,我们如同蜜蜂一样吸吮着点点滴滴的宝贵营养。当然,十里洋场中灯红酒绿,学校斜对面就有一家舞厅,中学生耳濡目染,不免也会被搅得心神不定,但多数同学都有一颗
爱国心,一腔报国志。课堂上,要求老师讲时事,讲战局;课余时间,都爱高谈阔论,说起台儿庄大捷,新四军挺进江南,就眉飞色舞,说到长沙大火,广州撤退,就义愤填膺。多数同学都是职员家庭,富裕的并不多,去二三轮电影院看看过时影片就很高兴了,最多的文娱活动就是在课余时间唱歌。在“孤岛”、上,《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在太行山上》这类歌是不准唱的,我们最常唱的是《松花江上》、《毕业歌》和《满江红》,最爱唱的就是《毕业歌》,只要级长汪承祖起个头:“同学们,大家起来”,全班立即响应:“担负起天下的兴亡……”顿时形成大合唱,个个涨红了脸,热血沸腾:“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那激昂慷慨的劲头,似乎马上就要走出校门,奔赴战场,也不管窗子外边就是马路,说不定还有租界巡捕房的暗探在巡逻。
到了我们初中毕业的一九四○年春天,发生一件大事:声讨和反对卖国贼汪精卫汉奸政权登台的示威活动,后来就称为“反汪运动”。从前年下半年起,爱国报纸就不断揭露原国民党副总裁、地位仅次于蒋介石的汪精卫公然破坏抗战的谬论。到这年年初,这个大汉奸在日本侵略者指使下纠集一帮民族败类,到上海偷偷摸摸地拼凑班底,准备三月底去南京粉墨登场。共产党上海地下组织领导的学生救亡协会(“学协”)发动大中学生罢课示威,声讨汪逆卖国求荣。学校当局和老师采取默许的态度,因为老师们都怀有国仇家恨,心思同学生是一样的。我们的校舍原是借静安寺路斜桥弄(今南京西路吴江路)弄堂房屋,没有操场和礼堂,无法开大会,反汪活动只得分散进行。高年级的“学协”小组分配给我们班的任务,就是写标语、贴标语。头一天下午,大家先凑钱去买一批红绿纸,裁成长纸条,找来笔砚,在教室里分头写起来,从下课以后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标语上大都写“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平而后能和!”“打倒卖国贼!”(租界当局不允许公开出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字样)。署名一律为“初中二九级”,意思是初中部民国二九年毕业班,用现在词汇就是初中四0届。我和不少同学平时很少练字,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在标语上非常难看,根本拿不出手。幸亏同班的黄锡畴写得一手好字,标语大都由他一人包了。这位同学平时不声不响,不像我们那样喜欢哗里哗啦,到紧要关头却显出真本事,如果没有他,我们班写标语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第二天早晨,到学校集中以后,便分头卷起标语,提着浆糊桶上街。先在学校门口斜桥弄和附近的静安寺路、王家沙一带的商店门口、电线杆上张贴,然后又贴在过往的电车公共汽车上。站在马路当中拦住一辆辆小轿车,在车屁股上刷上一张。司机一见我们迎上来,点点头立即煞车;有的车主人虽然不高兴,也不敢发作,只能冷冷地瞪我们一眼,他明白只要表露一点不满,立刻就会遭来一句“汉奸”的责骂。我们早就听说附近私立上海中学校长陈某已经“落水”附逆当了伪政权的什么“侨务委员会委员长”的消息,就成群结队赶去成都路支援“私上中”同学的“反汪”活动。到了那里,操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正在举行声讨大会。我们挤不进去,又听不清楚,只好在附近马路上将带去的标语传单一齐贴完撒完,仿佛向日本侵略者和它卵翼下的傀儡政权射出一批复仇子弹。沿着静安寺路走回学校时,大家都很兴奋,三五成群地在人行道上高声谈笑,真正感到为伟大的抗日战争尽了一分微力,成为祖国大地上熊熊燃烧的抗日怒火中一个小小的火花。
从青海路口走进斜桥弄,车辆行人少了,比较安静些,大家就放开歌喉唱起来。先还是唱《松花江上》,唱到“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觉得太伤感了,没有劲,就说还是唱《毕业歌》!没有人领唱,没有人指挥,大家一起开口:“同学们,大家起来……”一边走,一边唱,顾不上满脸通红,浑身冒汗,仿佛正走向战火纷飞的战场。“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唱到学校门口。
从那一天起,我们这群少年人都似乎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起来。对我来说,这也是头一遭参加有组织的抗日爱国活动。
“反汪”运动过后不久,就到了毕业前夕。经过一场共同战斗,同学问友谊更深一层,都有点儿依依不舍,互相留言,送照片,写住址,作为纪念。有的同学说毕业后可能到大后方去上高中,更觉得从此万里关山,连天烽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季钟铭先生以物理教师的口吻在我的纪念册上写了这样几句:“中华民族已经不是一盘散沙,而是水门汀了,尽管现在有几个小甲虫钻进去,一旦硬化,那便是它们的坟墓了。”这几句含意深长的话,一直记到现在。
我仔细看常州寄来的那份同学名册,从前边的杜永乐、孙希琰、包明仪、谈咏夏等十几位女同学到最后几位比我们大几岁的许生金、黄金春、陈福樵、陈登善,一个一个地回。忆他们和她们的面容,大部分都还想得起,几位当时的要好同窗李延宁、张明德、周自求、石霭春、崔学明、沈允笃、须寿南、傅贤云、周龙官等几位,更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可惜除了十年前猝逝的李延宁和现在还在无锡还有往来的张明德,其他诸位都已几十年不通音讯。名册上其余六十多位同学更是离校后就再没有联系,此刻,我真想念他们,算起来都是八十上下的人了,不知他们如今身在何处,还能记得上海吴江路上的母校,还能记得六十五年前的“毕业歌”吗?
2005年8月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