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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传奇]谁来当爹
作者:有令竣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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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鲫鱼儿 傻儿子
       老根生在三年困难时期,没读多少书,在一家工厂当工人,每月只挣三十四块钱。人长得个儿又矮,五官更谈不上英俊,直到二十八岁,经人介绍才成了个家。媳妇比他小六岁,却比他高了两公分。当时她是个“可教育好的子女”,老爹不知是老右还是老反(反革命分子)。她多半是迫不得已才嫁给了这个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的。姑娘的脸儿不算太俊,挺白的,鼻梁两边还有一些细小的雀斑。但到入了洞房,去了全部的包装,老根把她抱在怀里时,不禁大大地惊讶了!那皮肤光滑得竟如一条鲫鱼。他小时候经常在莲花湖里捉鲫鱼。那鲫鱼个不大,刺也挺硬挺多,但肉很细很嫩,炖出的汤又白又浓,非常鲜美。只不过抱着新娘的感觉,跟抓着鲫鱼的感觉大不一样。但打那,他就叫她“小鲫鱼儿”了,后又简称“鲫儿”。
       小两口在小巷里住了几年,便生了儿子大根,后来旧城区改造,一家三口搬到了这个居民区的一座大楼里,分了个一楼,一大一小两居室加一个小门厅。可没想到大根妈小鲫儿却在某一天失踪了。哎,这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老根原是皮鞋二厂的工人,在车间里干了三十多年,练就了一门制做皮鞋的好手艺。厂里好多人都很佩服他,不少职工的鞋穿坏了,都找他给修修。老根最拿手的是修理女鞋,因而找他的女工格外多。那几年,厂子也着实红火了一阵子。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厂头头却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最后原厂长的小舅子当厂长,把个皮鞋二厂彻底地闹趴了窝。小舅子厂长仍住在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坐着王八盖子轿车,但工人们却全都回了家,一分钱的生活费和医疗费都没有。
       老根才五十二就下了岗,日子很不好过。老根家里还有个二十六岁的傻儿子大根哩!老根可以不吃肉不吃鱼,勒紧裤带闹革命,儿子不吃不喝怎么行?别看儿子打生下来就傻,吃东西可不少,还专爱吃好的。两天不见肉,就叫:“嘛,肉!”三天没腥味儿,就叫:“嘛,鱼!”再不就叫:“嘛,虾!”儿子打小就爸妈不分。打大根妈跟人跑了之后,兴许儿子潜意识里老想着妈,就光管老根叫妈。有时外人来了,不管男女,不管大小,都管人家叫妈。那妈叫得音也不正,好像牛叫,听着是个“嘛”的声儿。
       老根心里一直犯嘀咕,自己不傻,上去几辈子也没有傻子;妻子也是,不但不傻,反而精明得很,怎么生个儿子就傻了呢?过了几年,他才琢磨过来,小鲫儿怀着大根的工夫,生过几次病,还不轻,吃了不少药片子药丸子。莫不是那些药把还在娘肚子里的大根的脑子吃坏了?
       好在老根有这门子修鞋做鞋的手艺。他找了几个工友,在院里盖了一间七平米的小房,便作了自己的车间。邻居朋友送来的旧皮鞋,经他的手,小毛病的修修补补,大毛病的干脆或换帮或换底,整得像新的一样,收费还不高。几年下来,老根起早贪黑地忙活,倒是存下了几个钱。他就盘算着给儿子找个媳妇,让大根留下条小根儿。老根五辈子都是单传,老爸病危时,没留下别的遗嘱,只留下一句话:“让小根他妈再生一个吧!下一代,得留下条根儿呀!”这话至今仍不时地在老根耳边回响。
       可到了大根十二岁时,三十六岁颇有几分姿色的大根妈就再也忍受不了天天伺候傻儿子的苦日子,有一天突然留下一张写着“你别找我”的条子,不辞而别了。后来,有人说在新疆乌鲁木齐见着大根妈了,穿着大红丝绒旗袍,跟个大老板在一起。老根就乘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乌鲁木齐,可在那里找了八天,也没找到个影子,晚上还被小贼把身上的百十块钱抢了去。无可奈何,到一个修鞋摊给人家帮了一个星期工,才挣足了路费,回到家。回来后,又找了四五年,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加上还得照顾儿子,老根也就彻底地断了念想。
       眼下儿子越长越大,老根给儿子寻摸媳妇也寻摸了三四年,一个也没落实。他为儿子累弯了腰,熬干了油,却始终遂不了这桩心愿。每年的清明节,他都在南山公墓爹娘的坟上痛哭流涕:“老人们呵!我无能呵,我对不起你们呵……”
       无缘瘸腿姑娘
       这天,他去给儿子买药,在一座石桥上碰上了老同事姜二美。姜二美右手领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左手牵着个三四岁的女孩,一脸的幸福。老根一问才知男孩是儿子的,女孩是女儿的,真把他给馋死了。别看姜二美年轻时长得一点儿也不美,在厂里笨得连车床都开不了,老了胖得就像一个大皮球,可退了休,却儿孙满堂,大福大贵,享上了天伦之乐哩!姜二美先问:“老根哥,还没对上个象?”
       “你是说我,还是说俺儿子呀?”
       “说你呗!你看现在,多少五六十的男人都梅开二度,重新当了新郎倌呀!”
       “你少拿我开心呵!闲得难受了?”
       “好好!老哥哥,说正经的,你得给儿子找个对象了!”
       “就是!”这一句正砸在老根的心窝子里,可儿子这么个样儿,找个聪明伶俐的媳妇难哪!”
       “可也不能找个傻丫头。我琢磨着,要不就找个有点儿残疾的女孩,比方说,聋哑的,腿脚有点儿毛病的,再就是盲人……”
       “不不!盲人是不敢要。她来了,么都看不见,不得我洗衣做饭伺候她?现在我还能干得了。可要是我病了,老了,七老八十了呢?不不!那还不如不找!”
       姜二美用胖手拍拍胖脑瓜,又说:“哎,还有一个路子,就是想办法找个贫困地区贫困家庭的农村丫头。我一个女同学的儿子是个瘸子,就找了个小乡姑,愣俊,比他个头还高哩!”
       “是吗?”老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当然了!肚子都大了,估计年底就能生了!”
       “那,还得拜托老嫂子你给多操心啊!”老根给姜二美作了一揖。
       三十多年前,当姑娘的姜二美追过这个个头不高却心灵手巧的老根,可老根却没看上这个胖乎乎的笨丫头。为这,这黑姑娘还咧开大嘴大哭了好几场。后来又追了俩,人家也是看不上她,最后才嫁给了一个玻璃厂的小科员。可如今,你看人家的儿子、闺女多争气!不只混上了好工作,还给她生了孙子、外孙女。嗨嗨!这就是命!
       跟姜二美分手近一个星期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天傍晚,市歌舞团的舞蹈队长和一个女孩来找老根取鞋,老根将修好的二十双练功鞋给他俩包好,队长满意地给了他三张百元大票后,却踟躇着不走。他蹲下身子,凑近了老根,说,“师傅,我想跟她商量点儿事儿,在您房间里呆一个小时。您看行不?”老根说:“商量事儿,咋不行?去吧!”这时,才发觉女孩不在车间里,却在小院中转悠。老根多少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儿,便说:“去吧!我不过去。”队长说:“谢您了!”就去招呼女孩进了屋。老根斜眼瞅瞅,窗子里,有一只手在拉那白底蓝叶子的窗帘。
       约摸四十多分钟之后,队长出来了,说:“师傅,谢您了!我走了。”女孩却没过来,可能从楼门口直接走了。
       老根点了点头。
       隔了一天的傍晚,队长先来了,还给老根带来了两瓶好酒。又对老根说跟女孩在他房间里商量点儿事儿。老根又说了句:“去吧!”队长就从腋下夹的小包中摸出手机,到小院里去打。接着,队长进了屋。
       隔了三天,队长又来了,还像第二次一样,他先来,再打手机,女孩后来。老根就想,这样做大概是防止被人发现吧。又想,这队长看样子得二十八九岁了,两个人不大像在谈对象,莫非是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既而又转念一想,哎,年轻人的事,由他们去吧,得行个方便就行个方便。可怜我那傻儿子,至今连个对象都没搞上……
       这时街心花园外传来孩子们的儿歌声:“老百姓,过日子/上班打工挣票子/挣了票子买房子/买了房子娶娘子/娶了娘子生儿子……”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而老根却听得心里阵阵发酸。
       
       这天,老根楼上的“曾冒号”突然造访,让老根吃了一惊。“曾冒号”姓曾,曾在工厂里当干部,退了休在居委会任职,趾高气扬的,常召集本楼的户主开会。讲话时,一双胖手卡着个胖腰,一副领导干部的派头口气。一口一个“安!”再就是“这个这个,啊——”平时,也常爱领导个人,管个人,因此,得了这个绰号。她拐弯抹角地打了一番官腔,老根才听出她的真实意图:她有个外甥女,腿有点儿毛病,但思想好,心灵美,问能不能说给大根当个对象?老根对这姑娘别的什么美都不感兴趣,唯独对“腿有点儿毛病”,给予了高度重视。就问:“他曾姨,那孩子腿有么毛病?”曾冒号轻描淡写地说:“毛病不大,啊——就是走路不大方便。安——”“哎,他曾姨,你说仔细点儿,怎么个不方便法?”曾冒号却支支吾吾起来。老根想,找个瘸腿丫头倒也没关系。反正用不着她外出买菜买粮送活(鞋),能在家做饭洗衣,照顾大根,减轻自己的一些负担就行。另外,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是能生孩子,能给自己生个孙子就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就提出:“他曾姨,你领我去看看那闺女,怎么样?”曾冒号说可以可以,又支支吾吾,说家里有几双鞋坏了……老根忙说:“这还不好办?你让孩子给我捎下来就是。”只过了几分钟,曾冒号就用个塑料袋拎下来一大兜鞋子。好家伙,大的小的,男式的女式的,足有二十多双。看样子,曾冒号在来提媒之前就把旧鞋子装好了。
       但曾冒号却不说马上领老根去相媳妇的事。直到老根把她送来的旧鞋子全都修好了,给她送上了楼,第三天下午,她才领老根去相亲。打的去的,好家伙,曾冒号的外甥女家在他妈的大西郊,光打的就花了三十五块!
       到了曾冒号的外甥女家,老根一看那坐在沙发里的女孩就有点儿愣神儿。所谓的女孩,大概有三十四五岁了,个头还行,有一米六。梳着长长的披肩发,画了妆的眉眼鼻子嘴也挺端正,脸色有点儿苍白。老根问了她十几句,她只木木地瞅着老根,却一句话也不说。老根就想,这孩子是怯生呵还是怎么的?又问:“姑娘,你今年多大了?”这次,姑娘瞅瞅他,涂了口红的嘴唇动了动,开了口:“民国二十七年正月初十四生的,还差一天就过元宵节了!”吓了老根一大跳。我的妈耶!一九三八年的!比老子还大六岁呢!
       老根既生气又可怜那女孩,心想:一个傻儿子就把我这把老骨头快累趴下了,要是再加上这个傻媳妇,用不了一年,我就得上火化厂。到时候,连送我上火化厂的人都没有!
       他抱起双拳,冲曾冒号拱拱手,说:“谢谢了!他曾姨!”
       傻闺女不说话也不站起来送,大概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在前边走,却见那傻闺女的妈给曾冒号带上了一大兜东西,又小声说:“曾主任呀,这事儿,麻烦您再给这老头儿说说……”
       嗨,不是外甥女吗?外甥女的妈该叫曾冒号姐姐或者妹妹呀!他妈的!
       打的回来的路上,曾冒号却气得不得了:“老根哪,你还想找个么样的?安?想找个天仙哪?安?那天仙可愿跟你呀?这个这个——安?”
       老根忍住满心的难受和窝火,说:“我说他曾姨,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飞来的白天鹅
       那些日子,老根干活都没劲了。在钉一只高跟鞋的后跟时,一不留神,槌子砸在了左手食指上,顿时砸劈了指甲,血一个劲儿地往外渗。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看着两只麻雀吱喳叫着,从空中飞了过去。
       这天,舞蹈队长又来了,还像上几次一样,女孩随后来。队长看到了挂在鞋架上的一条牛皮绳,拿下来用手抻了抻,绳子又轻又软。他对老根说:“师傅,这绳卖给我吧?”老根说:“你要用,拿去就是。”队长问:“多少钱?”老根说:“哎,什么钱不钱的!”队长说:“谢您了!”就把那牛皮绳挂在了女孩的脖子上。然后,扯着那绳,牵着女孩去了他的小屋里。
       老根就想,这么漂亮这么聪明的一对艺术人才,要是生个孩子,集中了两个人的优点,得多漂亮多聪明呵!
       又过了一个星期,姜二美到老根家来了。老根真是喜出望外。果然,姜二美带来了绝好的消息。说:“我家附近有个包子铺,我瞅上了里边一个包包子的小妮儿。瞅老板娘不在,我把她叫出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问了问情况。她家在峭山里,愣穷,父亲才四十来岁就有支气管炎,一犯病就喘不过气来,干不了农活。全家欠下了五千块的债……”
       “哎哎,你先别扯太远了。这女孩同意?”
       “同意。她说,只要男方能替她先还上这五千块的债,她就是嫁个瘫子,也心甘情愿。”
       “是吗?”老根大大地惊奇了,“还有这么傻的丫头?”
       “喔,这丫头可一点儿也不傻,灵秀着呢!”
       “那,你快领她来看看吧。”
       第二天一大早,姜二美就把女孩领来了,说叫小香。老根一看,女孩身子瘦瘦的,脸色黄黄的,还有些菜色。但眼睛黑黑的、圆圆的,五官也挺端正,还是瓜子脸儿。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头发粘粘湿湿地贴在头皮上,像一块薄薄的毛毡,脑后扎了个兔子尾巴似的小撅撅辫儿。
       老根瞅瞅她的个头,顶多一米五八。就问:“丫头,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二?”老根有点惊诧,这么说,到了家里来,她就能跟大根去登记结婚。
       小香看出了老根的疑惑,说:“真的,真的二十二了!我的身份证在老板那里。老板怕俺偷了她的东西和钱跑了,一直扣押着。”
       老根别的就没再问,先让小香去看大根。他想,别的说多了都没用,关键是小香能不能看上,不,能不能接受大根。大根住在那间大房子里,小间老根住。小香看看大根,个子得有一米七,长方脸,五官端正,头发浓黑,一点儿也不像个傻子,心中不觉有点儿纳闷。大根先瞅瞅老根、姜二美,没说什么,又瞅瞅小香,双眼一片茫然,过了一会儿,眼睛亮了一下,却冲小香叫了一声:“嘛!”弄得两个大人挺难堪,但小香却没表现出不满来。又来到老根屋里,老根对小香说,大根虽然傻,但不打人不骂人,也挺爱干净,平时自己不出去,就在家里坐着。又让看了家里的二室一厅。说:“孩子,我就这么个条件。你要愿来,你家里的帐,我替你还上。你也不用去包子铺了,平时在家里,帮我洗洗衣服做做饭,我好多腾出点儿时间干点儿活。我这手艺,养活咱爷仨问题不大。只是你这么小,找个傻子,太委屈你了。”
       小香竟开口叫了一声:“大!”又说,“我不委屈。我愿意来。大,您放心,我来了,就不会跑。”
       第一声“大”,已把老根叫得心头发热了;第二声“大”,更叫得他鼻子发了酸。他知道,这称呼是峭山里后辈称父亲和公公的。
       老根说:“我下午就去取出五千块钱来,你寄回家去,先还上债。”
       小香一听,从凳子上一下子跪到了地下,冲老根连着磕了三个头,额头把擦得发亮的水泥地磕得咚咚响。她哭着说:“大,您可救了俺全家了!要是指望着我还这债,六七年也还不上。在包子铺,老板一个月才给俺150块钱呢!大的大恩,俺这辈子报不完,下辈子也要报!”老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说:“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姜二美忙把小香拉了起来。
       姜二美帮着说话:“姑娘,我这大哥虽没太大的本事,可人心好,脾气好。还有一门子修鞋的好手艺。他也不会打你骂你的。家里没个女人,以后你有么事不好说的,就找我说去。”小香一个劲儿地点头,说:“我现在就去辞了包子铺的活儿,把我的几件衣裳拿过来。再跟老板娘结结帐。”
       一个多小时后,小香自己拎个编织袋来了。一进门就说:“大,都办妥了。”又挺实在地说,“大,我挺困。”
       老根一怔,说:“那你在我这床上睡一会儿吧。”小香说:“我上大根哥屋里吧。”老根有些吃惊,小香已把编织袋拎进了大根屋里,又出来,说:“大,我看家里有淋浴,我先洗个澡。在包子铺,身上太脏太味了。”老根就忙去开了液化汽热水器,又把大根叫出来,让坐在小门厅的沙发上。小香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服,又喝了杯凉开水,进了大根那间屋,倒在大根床上睡了。
       
       大根坐在沙发上,看着小香出出进进,什么反应也没有。
       这一觉,从上午十点,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她实在太累了。
       温馨女人香
       老根去街上的“香十里”熟食店买了一只烧鸡、半斤牛肚、半斤羊杂。回到家,悄没声儿地炒了一个黄瓜鸡蛋,一个海米炖茄子。看看表,已是六点十分了,才去叫小香。小香起来后,坐在床沿上又迷糊了好一阵子,才去洗脸,说:“大,您别生气。我在那个包子铺,打春节从老家回来,半年多没睡个囫囵觉了。每天早上三点多就起来,切馅子、和面、包包子、蒸包子、卖包子,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钟。每晚也就睡五六个小时的觉。”
       “噢,是吗?老板的心这么黑呀!”“就是呀!老板还是俺老家亲戚的表妹呢!按说我叫她表姑,是俺姨夫介绍我来她这里打工的。”“那,你们咋不去告她?”老根说了,也意识到自己是在白说。哪个打工妹敢去告老板?
       三个人坐下来吃饭。大根虽傻,但吃饭不用别人管,他看着什么菜好吃,自己就夹什么。他尝了一条牛肚,就又夹了几条,后来干脆把盘子拉到了自己面前。老根对小香说:“你甭管他。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十四年了,家里没个女人。现在来了个女孩,老根只觉得空气都新鲜起来,充满了温馨,充满了活力。这种三口之家的生活气氛,实在是太好了!
       吃了晚饭,大根回房间里去了,小香忙着收拾碗筷。剩下的菜放进冰箱,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摆得整整齐齐。小香手脚挺麻利,连液化汽炉子都擦得锃明瓦亮。老根十四年来第一次不刷碗了,顿时觉得挺轻松。
       收拾完厨房,小香就两间屋“撒摸”(方言:四下察看的意思),划拉了一大盆衣服去洗。仅一个多小时,就洗完了,又开了洗衣机甩干,一件一件晾到阳台上去。
       忙完了,老根就把电视机打开,让小香看电视,说:“咱家不富裕,再说我除了看看新闻,别的武打片又不愿看。大根又不看电视。家里还是个黑白的。以后,”他顿了一下,“以后”的含义就是“你们结婚的时候”,“咱再买个彩电吧!买平面直角,27吋的。”他没敢说29吋的。他已去家电商场看了彩电价格,27吋的,三千八百多元。而29吋索尼的,则要六千多元了。
       小香却说:“大,这就挺好。我在包子铺,哪能看上电视呀!我还是在家里的工夫,上镇上看过三回……”余下的两个字“录相”,她没说出口。第三次和女同学小菊去镇上看录相,看的是外国片子,竟然是黄的。说黄,其实就是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中年男人和一个金色长发蓝眼睛的少女光着上身抱在一起,亲嘴的时间挺长,最长的一段大概有两三分钟。开头她不敢看,想走又怕人家不让走。就用围巾包起头,缩起脖子咬着手绢看到了最后。
       小香看着电视,老根又去拿来一盘金黄色的香蕉、一串洗干净的红富士苹果放在她面前的小茶几上。小香先掰下一个香蕉,递给老根。老根说:“我吃不惯这南方的水果。你吃吧!”小香也不客气,把香蕉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却涩得咧开嘴。老根忙说:“孩子,吃瓤,别咬皮儿!”小香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大,俺从来也没吃过香蕉。您可别笑话俺呀!”老根说:“嗨,这笑话什么!我年轻的工夫,吃桔子还是连皮一块儿吃了呢!”
       到了八点半,老根收拾起自己小床上的被褥,准备搬到小院里的“车间”里去,好让小香在这小间里住。可小香却坚决不让他搬,说:“大!大根哥的房间大,我在地上打个地铺睡就行。我在那个包子铺,三个小姐妹,睡了两年多地铺了。”
       老根想,小香跟大根去住,就等于是事实上的同居,事实上的婚姻了,自己心里也就更踏实了。但口上却说:“睡地铺可不行。这是一楼,地下潮,容易腰痛腿痛得关节炎的。家里有个行军床,我先给支上你使着。等过些天……”准公公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小香去了大根屋里后,老根开始还担心大根对小香采取什么攻击行动,会惹得小香大喊大叫起来,可一直到了深夜,那屋里也没么动静。
       第二天吃了早饭,老根取出一个活期存折,对小香说:“你跟我去取出六千块来,就着给你家里寄去。五千还帐,另一千你父母留着使。”小香挺感激地望望他,点点头。一老一少到了工商银行储蓄所,小香看老根戴上老花镜,很费劲地在取款单上一笔一划地填着,从厚厚的玻璃窗下递进存折和取款单去,在一个圆盒子样的东西上按了几个键,取出来厚厚的一叠子钱。又跟他来到附近的邮局。老根跟柜台里的一个营业员姑娘要了一张汇款单,递给小香,说:“你写地址吧!”钱数、收款人地址写上了,小香又问老根:“大,咱家的地址怎么写?”老根就告诉了她什么区什么小区几号楼二单元102号。汇款单和六十张大票递进去,营业员姑娘按了一番微机,对老根说:“邮费六十。”老根就从钱包中取出一张大票,刚要递进去,小香却拦住了他的手:“大!邮费这么贵呀!”又问那营业员姑娘,“大姐,能便宜点儿不?”营业员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你是在买茄子黄瓜呀!寄钱也能还价?这是邮电部的规定!”惹得身边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小香却并没怎么窘迫,只对老根说:“大!咱不寄了!等以后……就是我坐汽车送回去,来回也不过四十块钱,既能回家看看,还能省下二十块钱呢!六十块钱,干啥不行呵!”“可,可你带这么多钱回去,不安全哪!”“没事儿!我有办法!”小香不由分说,跟营业员要出了那六千元来,一老一少回了家。
       吃过午饭,等小香收拾完碗筷,老根把她叫到了自己的“车间”里。小香好奇地看着旧木架上黑色、棕色、白色的鞋底、鞋帮料,各式各样塑料的鞋模子、鞋楦子,再看地上、台子上的手摇缝纫机、槌子、钳子、剪刀等各种工具,觉得很是好奇。
       老根说:“小香,我想给你做双鞋。不是我小气,不舍得给你买新的,而是我觉得从商店里买的,不一定赶上我做的穿起来得劲儿。我给做了,你要是不满意,不愿穿,咱就再去买。行不?”
       小香说行。
       老根就让她脱了那双旧布鞋,又脱了破了一个洞的旧袜子,让他看看脚形。小香的脚丫不大,也就穿三十四号的。皮肤却很白很嫩,脚弓挺高,脚腕儿圆圆的,细细的。老根递给她一支铅笔,让她把脚踩在一张白硬纸板上,画下脚形来。而以前,不论男女老少,都是由他来画的。小香画了,把纸板交给他。老根看了,摇摇头,说:“这绝对不行。还是我来画吧。”样子画好了,老根给了小香八百块钱,让她上街去给自己买衣裳和日用品。并特别嘱咐买几双好袜子。小香却只拿了两张大票。
       仅隔了两天,老根就把一双半高跟的黑皮鞋给了小香。小香那一双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脚穿上了皮鞋,显得腿也长了,个头也高了,身材也挺拔了,激动得泪都流下来了,说:“大,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穿过皮鞋呢!真好看呵!真合适呵!”想说谢,却说不出口。
       老根慈祥地笑笑:“我没别的本事,就是会修鞋做鞋。你进了这个家,穿的皮鞋就不用买了。我做的,保证比街上买的合适。”
       第二天,老根又给小香做了一个如今挺时兴的那种两根背带的黑色皮背包,成本只有十几块钱。可上市场里去买,少说也要七八十。小香背上试了试,非常喜欢。自己又在背包上拴了个棕色的小布熊。出门时背在背上,也跟别的城市女孩一样了。
       小香非常勤快。进门只一个星期,门窗擦得干干净净,被褥全都拆洗了重新做起来,窗帘、床单也都洗了。连厨房的玻璃都擦得一尘不染。
       有一天,舞蹈队长又来送旧鞋,见家里多了个女孩,微微有点儿吃惊。打那,只队长一个人来,舞蹈女孩不来了。
       老根暗中数了数,队长和女孩在他屋里,一共商量了十二次事。
       贤惠的儿媳
       
       仅过了半个多月,小香就精神多了,脸也白了,红了,身子还似乎胖了点儿。渐渐地,小香跟老根学起了修鞋、做鞋。这样一来,老根的工作效率就高了起来。他给小香又做了一双六寸的白色皮鞋,小香穿上了,腿显得更长,个子显得更高了。她在屋里试着来回走了几步,咯咯地笑着,歪着头,瞅瞅老根,说:“大,俺都不会走路了!”这是打小香进了门,老根第一次看见小香笑。笑得那么纯真,那么开心。
       其实,他已在准备给小香做一双六寸的红皮鞋,好让她在结婚的时候穿。他担心到了结婚时她穿那么高的鞋不习惯,先给做了一双白色的,让她适应适应。
       小香的出出进进,引起了楼上曾冒号的注意。这天,她在楼门外等到买钉子回来的老根,第一句就问:“老根呵!安!这个这个——啊?你家里来的那女孩,报上暂住户口没有呵?”
       老根打心眼里烦了这个胖女人,冷冷地说:“早报上了!”说着,就想绕过她。
       曾冒号却把一双胖手往胖腰上一卡,说:“我去派出所查了,你根本没报!”
       老根说了句:“没报就报呗!”就从曾冒号身边侧着身子进了楼。
       曾冒号扭回头,叹了一口气:“素质真是不行呵!法律意识太淡薄了!”
       一个月之后,老根就迫不及待地琢磨着给儿子和小香办喜事。他担心夜长梦多,这孩子变了心。小香的暂住户口,在曾冒号问过老根的当天下午,就去报上了。
       办完事回来的路上,老根看见不少人围在几辆婚车前。中间的一辆车油黑发亮,披红戴花,很是气派。可新娘子却嫌这辆桑塔纳2000档次太低,死活不上“轿”子,急得新郎直冒汗。
       “真他妈烧的!”老根身边的一个中年人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转身走开了。
       老根则叹了口气,低头往回走。
       结婚前,老根给儿子做了一双三接头的黑皮鞋。给小香做好的一双大红高跟皮鞋,也已悄悄地放在了一只纸盒里。本来,老根想把婚礼搞得挺隆重挺排场的。这天晚上,他跟小香商量后,小香却不同意:“大,您又不富裕,咱没有必要把钱都浪费在这上边。就是您的朋友亲戚随份子,咱收上几千一万的礼钱,以后您不还得一个个补付人情?我想,我和大根去照个合影,就算结了婚了。您把最好最近的亲戚、朋友请来,找个饭店,请个两三桌,我和大根去敬个酒就行。”
       小香的一席话,感动得老根鼻子一个劲儿地发酸,直说:“好好!你这孩子,这么懂事呵!只是这样,太委屈你了!”
       小香笑笑说:“不,我一点儿也不委屈,大。”
       老根就到大根屋里,对他说了要跟小香结婚的事。小香站在一旁,双手绞着一块花手绢,脸羞得红红的。大根听了,什么反应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瞅瞅老根,又瞅瞅小香,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嘛!”声音仍像牛叫。
       老根去把这事告诉了姜二美。姜二美猛地想起一件事:“哎,你光想给儿子娶媳妇,生孙子,可大根,有那个本事吗?”
       老根“嗯”了一下,眨眨眼,说:“可能有。”
       “怎么是可能有?要是他根本就没那个本事,你这媳妇,不是白娶了吗?我看这事儿,你得扳倒柳树摸老鸹——玩保险的!”
       大根的婚礼
       老根生怕大根和小香去登记,区民政局的不给登,就找了个关系,事先打听着那管登记的女科长家的地址,让那个关系给送了两条红塔山、一盒西洋参。第二天,老根领大根和小香去,顺利地领了两个大红的结婚证。
       小两口的服装,都是去订做的,只有皮鞋是老根亲手制做的。在小香的一再坚持下,老根只花了860元,给大根和小香各做了一身结婚礼服。穿上了新衣新鞋,老根又领小两口去照相。拍一套婚纱照最贵得8866元,最便宜的也要386元。老根想取个中间数,照一套3666元打八折的。小香却连连摇头:“大,这事儿您听我的!咱们没必要花这么多钱拍这个。俺俩照个普通的,就行!要是以后有了钱,再来补拍。”她指了指墙上的一幅两位老人24寸的金婚照,坚持拍了几张合影。只放大一张24寸的,才八十八元。又放了二十张7寸的,每张才两元钱。总共花了一百多块。
       回到家,老根又跟小香商议,请她的父母到天河来,参加女儿的婚礼。小香说:“大,这也没必要。俺爹有病,根本出不了门。俺娘照顾俺小妹妹上学、吃饭,还得养鸡,也出不来。再说,他们来了,又吃又住,还有来回车票,不都得花钱?最多,俺俩结了婚,我自己带点儿喜糖喜烟喜酒,回家看看就行了。回家就说,大根在一个公司上班,工作非常忙,这次回不来。等以后有空了,再回来。农村办喜事,说复杂,也挺复杂。可要简单,也挺简单哩!”
       老根自己动手粉刷房子,小香给他当小工。老根又领小香去买了四床绸子被、四床新床单,一对绣花枕头。
       本来,老根打算举行结婚仪式时,请一帮子至爱亲朋都来参加的,但姜二美不同意,说:“光让他们喝喜酒就行了。你让他们参加结婚仪式干吗?让他们看傻新郎的笑话?你那几个穷亲戚我还不知道?你最难的工夫,一个帮你的也没有,可修鞋了做鞋了,都找上门来了。你呀,在家里让他俩给你鞠个躬,磕个头,就行了!听见了没有?”
       老根连连点头称是。下午,就领小香去买了一台27吋的彩电回来。老根要把彩电放在大根屋里,也就是新房里,但小香却坚持一定要放在小门厅里。
       第二天早饭后,小香在大根房门的玻璃上贴上了她用红纸剪的一对大红喜字。九点多,穿得一本正经的姜二美来了。一进门就说:“恭喜恭喜!”又把一个红纸包放在了小门厅的茶几上。小香把挂着“证婚人”红布条的红花别在姜二美的衣襟上。姜二美让老根坐在房间正中的一把椅子上,让一对戴了红花的新人并排站在他面前。姜二美念了结婚证书。然后,对新人讲了一段话:“你们两个结婚之后,要互敬互爱,团结互助,孝敬老人,把以后的日子过得美美满满!祝你们恩恩爱爱!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小香连连点头应着,大根仍怔怔地站着。
       姜二美冲他一瞪眼:“你听见了吗?”
       小香扯扯大根:“快说呀!”
       大根瞅瞅姜二美,开口叫道:“嘛!”
       姜二美“哼”了一声:“叫我妈,也行呵!”又说,“叫了妈,还得给红包哩!”
       下一项,由大根、小香给老根鞠躬,是姜二美按着大根的头完成的。小香叫了一声:“大!”老根眼中泪光闪闪,从口袋里掏出个包着9999元存折的红纸包,刚要交给小香,以示祝愿一对新人“天长地久(九)、万里挑一”。姜二美却摆摆手:“哎,老公公还没答应呢!”
       老根这才“哎”地应了一声,把纸包给了小香。
       这时,却听得有人敲门。老根忙去开门,进来的却是市歌舞团的舞蹈队长,手里还拎了一兜舞鞋。队长一看屋内的阵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抱起双拳:“恭喜恭喜!”忙取出两张百元大票,放在了茶几上。还是姜二美会说话:“哎哟哎哟!这可真是大喜之日来了贵人,你们这小两口太有福气了!还不快谢谢贵人!”小香忙拉着大根给队长鞠躬。队长忽地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一只银色的相机,给大伙照了十几张相,然后说:“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转身就走。老根一直送出门来,再三叮嘱:“队长,明天上午八点,请一定到双喜酒家喝喜酒!”舞蹈队长没有回头,似乎满腹心事,拎着舞鞋孤单单地走了,身边少了那个漂亮的姑娘。老根想,两个孩子莫不是闹了矛盾?
       十一点半,在双喜酒家,客人们陆续都来了。可还是没有等到舞蹈队长,他甚至还希望队长带那个舞蹈女孩来。可一直没有个人影。老根不禁叹息了一声,他修鞋这么多年,就和这对小青年结下了这么一段恰似朋友、又恰似父子的感情,他打心眼里希望他俩好,能和自己的大根小香一样,甚至有一天能共结连理。可他俩却出现得那么突然,又消失得那么突然。老根也只有在心里默默为他俩祈祷了。
       
       婚宴热闹极了。小香光洁娇嫩的脸上焕发着红晕喜气。她大方地拉着新郎给席上的姑舅表亲们逐一敬酒,场面上应酬得非常圆满。亲戚们直夸大根老根有福气。
       忙活到下午五点,老根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姜二美把一个装了红包和账单的塑料兜递给他:“我大体算了一下,一共收了1750元。你收好了!”又说,“我也该回去了!”
       老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问问姜二美,可守着小香又没法开口,就对小香说:“你们先回去,我送你姜姨就行!”
       小香点点头,挽着大根回家去了。
       “又有么事?”
       “我是琢磨,要是,要是……”老根结结巴巴起来,“今儿晚上,要是他俩都不懂‘那个事儿’,你说咋办?”
       姜二美说了一句:“这用不着你吃了咸萝卜操淡心!”转身就要走。
       老根有点儿急了:“哎,二美!”
       姜二美回过头,冲他咯咯地笑起来:“我说我的老哥哥,放心吧!这事儿呀,无师自通!无师——自通!哈哈哈哈!”
       梦中的孙子
       这天晚上十点多,小香收拾完家务,进了新房。房门破例地关上了。老根甚至听见了那个铁插销闩门的声音。开始,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想起了一个电影里的一句话“没有动静就是快了”。果然,过了二十多分钟,就听见大根一连声:“嘛!嘛!嘛!”像牛一样的叫唤。但很快,大根像被什么堵住了嘴,不叫了。因夜越来越深,越来越静,只听有一些细碎的声音传过来。又过了几分钟,只听得大根“嘛!嘛!啊!嘛!”地大叫起来。接着,又像被什么捂住了嘴,再接下去,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老根半睡半醒地躺在小床上,乐得直想放声大笑。后来就睡着了,梦见早年结婚时,爹栽的那一架南瓜了,架上开了两朵很大很大的花,金黄金黄的,其中一朵是带着瓜纽儿开的。有两只挺大的土蜂子在花芯上爬来爬去。那花渐渐小了,瓜却越长越大,最后大得有四五十斤,也是金黄金黄的。老根从来也没种出过这么大的瓜呵!他用一个绳托,把大南瓜托住,吊在架上。而在这时,瓜却突然裂开了,跳出来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又白又胖,头上还扎个朝天锥的小辫儿。他高兴极了,上前就去抱那男孩,并喊着:“叫爷爷!叫爷爷!快叫爷爷呀!”男孩却不理他,仍在南瓜里翻筋斗,竖蜻蜓。老根生怕他蹬断了吊南瓜的绳子,又去抱他,男娃却站在瓜沿上,托起小鸡,“唰——”呲了他一脸的尿。哈哈哈哈……
       老根醒了,望望漆黑漆黑的夜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用手捂住了嘴。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去把房门打开一条缝,侧耳听听大根房间的响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转回身,往床前走时,却透过窗口,看到了对面远处大楼上一闪一闪的广告霓虹灯。
       按照风俗,婚后的第二天,新娘子要“回门”,即回娘家。按说,应该是大根陪小香一块儿去的。可大根这个样子,怎么去见丈老爹丈母娘?老根说:“香儿,只能委屈你了,回去就说,大根感冒了,发高烧。以后再回去看二位老人。”
       小香说:“其实,不回去也不要紧。”心里却惦着那五千块钱,想带回去尽早还上债。
       老根正色道:“喔,不回去可不行。这是人生的一件最大的事儿呢。”就去拿来上次取出的那六千块钱,给了小香。还让带上了喜糖、喜烟、喜酒,装了一大包。
       第二天一大早,老根送小香去了长途汽车站。
       回到楼门口,曾冒号正站在那里,一手卡着胖腰,一手指指画画,对另外两个老太太讲着什么革命大道理。见老根回来,把他拉到一边,问:“听说你让儿媳妇带走了一万块钱?老根,你就不怕新娘子回了家,不回来了?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呵!”
       老根其实是多少有点儿担心的。但此时一听曾冒号这么问,顿时觉得大喜之日撞上了晦气,就没好气地说:“他曾姨,曾领导,你少干涉俺家的内政好不好?”说罢,一甩手进楼去了。
       曾冒号呆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冲他的背影跺了一下脚,哼了一声:“不识好歹!拿好心当驴肝肺!”
       只隔了三天,小香就回来了。还给老根带来了老家的特产,老根的心顿时从半空中落到了地上。
       小香对他说:“大,那六千块钱,可真是救命钱呵!这三个多月,三个债主三天两头上门催着还债。俺爹吓得躲在外边柴禾垛里,不敢回家。俺娘光跪在地下求人家宽限。一个债主还瞅上了我那个十六岁的大妹妹,说还不上钱,让二妮儿跟他走也行。俺娘差点儿就动了心呵!”
       老根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小香去大根房里拿来了那个9999元的存折,放在老根面前:“大,这钱,还是您收着吧。有个什么事儿的,您好使。”
       老根没想到儿媳妇这么大度,这么不爱财。他说:“孩子,这钱是给你的,存折上边的名字都是你的,我不能再收回来了。你收着吧!我还有钱。”
       这天,舞蹈队长突然来了,他说来取修好的舞鞋,还带来了他给老根一家拍的照片。老根、小香十分高兴,连声致谢。小香看得爱不释手,说:“这太珍贵了!”老根想说,队长你还可以带那个女孩来,不碍事呀!可话没出口,舞蹈队长先说话了:“大爷,我和那女孩分手了,前些日子吵闹了您,多谢您的关照。现在看到大根能找着这么好的媳妇,我也挺替您高兴的。今后我和信子(估计是那姑娘的名字)就不再来了,您老好好保重。”说罢,给老根鞠了个躬,回头静静走了。老根望着舞蹈队长的背影,忽然觉得内心空落落的。他想,也许,这段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美梦幻灭
       小香外出给老根送活或拿活之前,把头发挽成个小髻,耳垂拧上金耳坠子。穿上红色的高跟鞋,左肩挎上老根给做的黑色少妇包,右手用帆布提包装了几双鞋,就很像个水灵灵的小少妇了。
       老根算算,大根结婚两个多月了,小香却没有任何动静。悄悄地瞅着,小香的胸高了不少,小腚大了不少,但肚子却一点儿也没有变化。卫生间里,还有用过的卫生巾。老根心里就直犯嘀咕。怎么回事?是大根不行,还是小香有毛病?她在包子铺的地铺上睡了两年多,该不会落下什么妇科病吧?
       嘀咕了好几天,老根找姜二美去了。
       姜二美说:“你这老家伙,真麻烦!媳妇找不上,找我;我给找上了媳妇,媳妇怀不上孩子,又找我。我又不是送子娘娘,能让你媳妇怀上个孩子?”
       “哎,二美,你给小香怀不上孩子,可你能给问问吧?”
       “你问不就是了!”
       老根“哎哟”了一声,说:“求求你了二妹子!这种事儿,当公公的咋开口呀!”
       快到家门口时,老根把一串钥匙从腰带上解下来,交给了姜二美:“你先回家,我在护城河边的石凳上等你。”
       十几分钟之后,姜二美出来了。老根忙迎了上去,问:“怎么样?”
       “小香说,大根没什么问题。度蜜月时,每次都能过三四分钟。后来,小香帮他,能过五六分钟。每晚,她不找他,他从不主动找她。她也说,不知为啥没怀上。她说,她知道娶了她,就是要给这个家留条根儿的。她也想尽快地做成这个事儿。”
       “是吗?”老根拍拍鼻子,鼻子已发了酸。
       “她还说,她的‘那个’,一直挺正常的。”
       “这是怎么回事?”老根像钻进了闷葫芦。
       “哎,会不会是大根只有能力,种子不……不大行?”本来想说不行的。
       “喔,有这个可能!”老根警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那,那可得上医院查查去!我一个姓孙的姐儿们在区二院当妇科大夫,还是个主治医师,我看就去找她吧。”
       老根犹豫着,还想说什么,姜二美推了他一把,大声说:“就这么定了啊!”
       第二天上午,老根、姜二美带大根去了区二医院。进了医院大楼的门厅,老根一眼看见,有个小伙子扶着个大肚子青年女子慢慢地往外走,真把他馋死了。
       
       见了姜二美的姐儿们孙大夫。孙大夫听老根、姜二美讲了情况,看看大根,说:“他能配合么?”
       老根一听就犯了愁。一个年轻的男大夫听了孙大夫的交代,还是把大根领走了。年轻大夫用绷带把大根的手脚绑在一把铁椅子上,给他打了一针什么药,过了几分钟,大根却毫无反应。年轻大夫又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大根还是无动于衷。到后来,大根被弄烦了,虽手脚不能动,却冲大夫叫了一声:“嘛!”弄得年轻大夫十分恼火。
       三个人出了医院,回到了老根家。恰好小香不在家,姜二美把大根推进他房里,掩上门,对老根说:“这任务,只有让小香来完成了。行了,你别管,我跟她说!”
       当晚,大根小香房间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第三天上午8点多,老根拿个马扎子,坐在小院里发呆,又从房门口往屋里瞅。
       过了十多分钟,听得大根“嘛!嘛!啊!啊!”地大叫了几声。又过了六七分钟,大根的房门开了,小香披散着头发出来,脸儿红红的,不敢往老根的房间看,把手里拎的一个小塑料袋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转身去了卫生间。
       老根忙走过去,把那个小塑料袋装进了一个小包里,出了门,打了个的,直奔区二医院。他先找到了孙大夫,孙大夫叫来个小护士,接过了他手里的小塑料袋儿。过了20多分钟,那个小护士拿了一张长条单子走过来,递给了孙大夫,转身走了。孙大夫看了看那张盖了红色长方形印章的单子,对老根挺严肃地说:“情况很不好!”
       “啊?”老根头上顿时闷雷滚滚。
       “你儿子精液的数量是够的,精子也有。但是,全是死的。”
       “什么?”老根眼前一阵发黑,差点儿从凳子上栽了下去。他双手紧紧抓住桌沿,努力支撑住,问,“大、大夫,能、能治好吗?”
       孙大夫说:“如果精子少,还可以考虑治疗,但是相当费劲。可像你儿子这种情况,治好的可能性基本上等于零。”
       天哪!老天爷这是要绝我老根家的后哇!老根拖着两条软软的腿回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灰蒙蒙的。
       他刚进到屋里坐下,姜二美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怎么样?”
       老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情况告诉了她。
       姜二美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只剩下一条路,就是上医院去做个人工授精了!”
       “人工?可大根的,根本不行呀!”
       姜二美说:“用你儿子的肯定是不行了,要用,就得上精子库里去找。听孙大夫说,现在有些人捐献精子,他们有的是大学教授、科学家、音乐家、画家,你可以自己选择……”
       “这,要是受精成功了,可孙子还不是我的血脉呀!这不等于是给人家生了个孩子吗?”
       “唔,是这么回事!嗨嗨,当初还不如把这丫头说给你呢!按政策,如果你再找个没结过婚的,或者是没孩子的,也能再生一个!”
       听得门外有脚步声,老根忙说:“小香回来了!”
       姜二美说:“那我走了!”转回身,又说,“你再琢磨琢磨吧!”
       突发的念想
       下午,老根在闷热的“车间”里闷不吭声地修着鞋。风扇呼呼地吹着,也不大管用。是呵!当初,他俩结婚之前,真该让去检查一下身体的。事到如今,可怎么办哪?真像姜二美说的,当初还不如自己要了小香呢!兴许她会……
       这时,小香进来了,端着一只印着“皮鞋二厂奖”红字的搪瓷缸子:“大,喝点儿绿豆汤吧!天太热了,先别干了!屋里这么闷,别热出病来。”
       老根接过那掉了好几块瓷的缸子,喝了一大口清凉凉的绿豆汤,刚喘了一口气,心里却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便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过了几天,小香买来个南瓜,切成丝,又剁成馅儿,倒上油,撒上盐,放上一勺香香的花椒面儿,包了几十个包子,蒸了一大锅。那包子圆圆的,上边拧着个螺旋式的花,很是好看。老根咬了一口,又新鲜又清气,竟一口气吃了六个。
       又过了十几天,一天晚上九点多,小香在卫生间里洗澡,水哗哗啦啦地响着。老根坐在小客厅里的马扎子上,戴着花镜看当天的晚报。过了一会儿,小香出来了,披着半长的黑亮的湿发,只穿个白色的胸罩和小内裤,拖着红色的塑料拖鞋叭嗒叭嗒走了过去。
       以往,小香洗了澡,在老根面前也是不大在乎的。常常只穿着“三点”就在厨房里洗衣服。当然老根装着看不见。看见了,也装没看见。可那些天,老根觉得胃越来越疼了,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要是得了癌症,自己死了,小香走了,大根不也得等死?
       所以,当又一个晚上小香洗了澡从卫生间里出来,穿着大红的胸衣、内裤,脚下叭嗒叭嗒进了大根的房间时,一个念头突然像雨后的一棵毒蘑菇一般,咕咕嘟嘟冒了出来。这个念头刚一露头,老根的脸就发烧了,忍不住抬起那只修过无数双鞋子的手,“叭”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那嘴巴打得那么脆,那么响,以至于小香都听到了。她跑了过来,一只手把住门框,问:“大,啥响啊?”
       老根忙用手捂住扇过的脸颊,瞅瞅她,红短袖衫,红短裙,红拖鞋,说:“没事儿。去睡吧!”
       小香手里还拿条擦湿发的毛巾,说:“大,您有事就叫我。”
       经历了好几个不眠之夜,老根还是决定要采取一个阴险的行动了。
       隔了两天,老根对小香说再领大根去医院看看。小香要陪着一块儿去,老根说:“我自己带他去就行。你把那几双修好的鞋给人家送去吧。人家等着穿。”小香就没再勉强,只说:“您别坐公交车了,打的吧。”老根“嗯”了一声。
       小香回来的时候,老根已经坐在家里了。小香问:“大,大根呢?”老根说:“医生说,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就让他住下了。”小香“呃”了一声,说:“那,我给送点儿衣服、吃的东西去吧!”老根说:“我都给带去了。”说了,才觉得自己说漏了嘴。送走大根之后,两个人都觉得家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异常起来。很静,静得连两个人的喘息声都听得见。老根甚至不敢去看小香的眼睛。两个人的话也少了,还有些拘谨起来。吃晚饭时,小香一直低垂了眼帘,夹菜,扒饭,不像平时那么爱说爱笑了。
       老根也犹豫过。他最担心的是小香翻了脸,跟他大吵大闹,让他丢尽了脸。也怕她去派出所告他。要是判他强奸罪,起码得三年以上。那,这个家,可就彻底地完蛋了!
       修鞋时走了神儿,让锥子把左手中指扎了个眼儿,殷红的血一个劲儿地往外冒。他把心一横,用中指上的血在一张硬白纸板上按出了朵大大的南瓜花。花的下边,又按出了一只大大的鲜红鲜红的南瓜。花和瓜,一会儿都变成紫色的了。他这才看清,那张硬白纸板上,画着小香的脚丫样子。
       老根把“作案”时的每一个细小的环节都想到了。如果她闩着门,那就以后再等机会。如果她反抗,就罢手,绝不勉强。强扭的瓜发苦。他最担心的就是,不管她愿不愿意,他这么一个突然袭击,会让毫无准备的小香大叫起来。这次行动的第一步就是不能让她叫出声儿来。要是叫出来,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要是她去告,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她。反正我这么大岁数了,老脸也不要了。判几年随它奶奶的便。又想,干吗不做得更牢靠些呢?他事先准备了一条毛巾,到时候握在手里,要是她想喊叫,用毛巾一把堵住她的嘴,再用左手扼住她的脖子,千万不能让她叫出声来。另外,也防止了用手去捂她的嘴,劲儿太大,会扼昏了她。老根甚至还准备了一条软软的牛皮绳,要是她想跑出去报案,就先把她捆起来。然后跟她说明利害,让她别去报案。要是她想离开这个家,就让她带上那9999块钱,让她走人。人家年轻,咱别耽误人家。
       他去理了个发,刮了胡子。回到家,打开淋浴,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特别把一双常年摆弄新鞋旧鞋的手,用香皂搓了又搓。到自己房间里,换上小香给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裤衩子和一件印着“老年登山队”红字的老头衫。又戴上花镜,剪了手指甲、脚指甲。当他出了自己的房间,去厨房倒水喝时,小香已端着洗好的衣服走过来,去阳台上晾。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头往外走,却听小香叫:“大,水在门厅茶几上。倒好了。”
       
       小香看看焕然一新的老根,多少有点儿惊奇,但却什么也没说。
       吃晚饭时,小香按照惯例,给他倒了一杯白酒。他摇摇头:“不喝了!”又说,“以后也不喝了!”
       怒放的桂花
       就在老根要发动他的“半夜行动”的时候,他突然怀疑起自己来。自己和小鲫鱼儿生了个傻儿子,自己有没有问题呢?如果,如果让小香再生个傻子,不就是大大地造孽了吗?琢磨了好几天,他决定自己去偏僻的三医院查查。
       第二天,他带上两瓶好酒就去了三医院。看大门的老丙是他过去厂里的老熟人,以前他还给老丙修了不少鞋,关系挺不错的。他私下里跟老丙说,自己想找个对象,来查查。老丙见了过去的老同事,二话没说,就领他去了内科。这里的医生,比市区大医院的态度好多了。很快,结果出来了——正常。而且,只花了十二块钱。拿到结果的老根,乐得嘴都笑歪了,这也更坚定了他的想法。
       这是秋季的一个温馨的夜晚,不知是谁家的桂花怒放了,满院子都弥散着一股子浓浓的香气。邻居三楼上的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不远处有一只猫也在不住地叫着。
       小香可能忙活了一天,累了,九点半洗了澡,就去睡下了,熄了灯,关上了门。老根十点半躺下的,也关了灯。但他却睡不着,一双眼在黑暗中睁得老大老大的,就像一只待机出击的老狼。
       十一点半。他听听旁边房中无声无息,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右手拿毛巾,嘴上叼着牛皮绳。赤着脚,无声地来到大根房门前。刚要推门,他突然想到,过去大根在家时,小香一直是闩着门的。不好,今晚的计划要落空了。但他还是用手试着推了一下,不料,门竟自动开了,开到一半时,发出了一点儿轻微的吱呀声。他忙闪身进去,把门重新掩上。心咚咚地跳着,一步一步,往那张大床走过去,只觉得像在万丈深渊中探路前行。朦朦胧胧的夜色中,眼前渐渐清晰了起来,先看到了床前放着那双他给她做的六寸的白高跟皮鞋。之后,看清了她上身只穿着白色的小内衣,脸朝里蜷曲着身子侧卧着,腰间搭一角被子,身子如一只丫丫葫芦,而臀部就像葫芦的底部,又高又圆。一时,他突然胆怯了,打起哆嗦来,头上身上出了大汗。他都想马上退回去了。他只觉得再往前迈一步就是布满地雷的雷区,而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一颗巨大的炸弹,只要一碰,就会轰隆一声巨响,或者像一个疯子一样“啊”地尖叫一声,跳下床来,口里骂着老流氓老混蛋老不死的老绝户,给他一连串叭叭叭叭的耳光,然后冲出门去,抓起电话就拨110……
       但他大汗出过之后,却不害怕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扑了上去,右手用毛巾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左手像一把钳子,扼住了她那细细软软的脖子。出乎意料,她一声没吭,也一点儿没有反抗。他试探着松开了扼在她脖子上的左手,她仍然没有反抗。他扳平了她的身子,她也没有挣扎。这是怎么回事?是她吓懵了,还是愿意了?一不做二不休,坏就坏到底了!直到他轻而易举地达到了目的,她也没有反抗,没有吭声,似乎仍在沉睡。连他都感到奇怪。但他从她收缩的身子和鼻息里发出的嗯嗯声听出来了,她醒了,她没有再睡。相反,似乎还有点儿配合。她似乎又睡着了,又似乎是早就在等着他的,而且,渐渐地,她的一双小手开始抚摩他的双肋,他的脊背,继而,搂住了他的腰。
       他的一颗绷紧了的心顿时松驰了许多。他生怕憋坏了她,就轻轻地松了捂在她嘴上的毛巾,小香没有叫。他再把毛巾缓缓地拿起来,小香仍没有叫。他就完全明白了,不禁暗暗惊喜。就把嘴上叼着的牛皮绳拿下来,扔在了一边。右手再往下移,握住了一只久违了的滑腻得像小鲫鱼似的东西。他想对她说,我不是老流氓老扒灰老混蛋,我就是想要个孙子,可刚张开口,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一只软软的湿湿的小口堵住了。随即,一股子异常清新的浓浓的桂花香,扑进了鼻孔,熏得他沉沉欲醉。一时,他觉得像回到了自己的洞房之夜,在老巷子里那个低矮的弥漫着桂花香气的青砖小屋里,跟大根他妈。那时候,还不能叫根儿他妈,他叫她小鲫鱼儿。
       老根放了心,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小香搂他的胳膊如两根紫花藤条加了力,搂得他的一把老骨头咯咯吧吧直响,搂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小香的嗓子里也发出了咯牙鱼一样奇怪的叫声、呻吟声。老根猛地想起这是怎么回事了。小香的小身子急剧地抽搐着,如触了电的一条大鱼一般,叫声也越来越大。老根怕被楼上的曾冒号听到,忙用手去捂她的嘴,而她却去寻找他的嘴。就在她咬住他的口,用力吸吮他的舌头时,他只觉浑身一抖,就像一只巨大的鞭炮,轰地一声炸了个粉碎……
       过了一会儿,他在她身边睡着了。而她,却把一只胳膊伸到他的脖子底下,脸贴到他的肩膀上,另一只胳膊搭在了他的胸膛上。
       醒来的时候,室内一片漆黑,仍像在万丈深渊之中。他猜测着,这大概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行,就又把她扳平了。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看看怀中皎白如玉的小香,忍不住又把她扳平。当他又爆炸了一次时,看到空中怒放了一朵巨大的金灿灿的南瓜花。花瓣雨哗哗啦啦地落下来,把他和她全盖住了。两个人,一夜竟一句话也没说。
       起床后,老根觉得自己就像犯了弥天大罪似的,不敢跟她说话,甚至都不敢看她。倒是她,去厨房里用面和了四个鸡蛋,煎了花蛋饼。又去外边小摊上买来了豆汁油条。吃饭时,他仍不敢看她,她却若无其事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他面前的小盘里夹花蛋饼。
       饭后,他想出去一趟,却又想不起来有什么事,下意识地又要去他的“车间”。而这时,她却从后边急步走上来,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把胸和头贴在了他的背上。他的心头一热,泪水顿时流下来了,一滴一滴,落在了她扣在他身前的小手上。
       他和她,一天没有出门。
       到了晚上,他竟不敢进儿子那间房了。他一看那个门,就觉得大根在里边似的,顿时心虚气短。小香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他的床收拾了一番,躺了上去,关上了灯。
       老根这时心里踏实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一个个头不高腰板挺直的小伙子,跟他那条小鲫鱼儿在一起。但小香跟小鲫鱼儿又不一样。
       老根忽然意识到,那个舞蹈队长和舞蹈女孩,就在自己的这张小床上闹腾过的,不由得更加兴奋了起来。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两个人先后经历了一次大爆炸。一天两夜以来,小香第一次开了口,没叫大,却“哎”了一声:“你不怕我骗光了你的血汗钱,就偷着跑了?”
       他说:“你刚来的工夫,我多少有点儿担心。可现在,我还怕么?”
       第二天上午,小香去买来一只白条鸡,她挑了只活的,让卖鸡的现杀了。她把鸡洗净,剁开,炖上,还加了松菇。香味儿不一会儿就从厨房里弥散出来了。她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我要给你补一补。”
       过了几天,小香带上衣服、点心,去医院看大根。
       打那,小香每个周都去一次。
       小香有反应了,浑身没劲儿。一闻到油烟味儿就想吐,吐得胃里空空的,直吐苦水了,还想吐。这天晚上小香告诉了老根。老根听了一把抱住了她,泪流在了她那娇嫩的肩头上。接着双腿一弯,就跪了下去:“香,我太感谢你了!你给咱家接上了香火呀!”
       小香也忙双膝跪了下去,抱住了他,嘻嘻一声笑了:“对了!我叫香儿,不就带香火来了?”又说,“大,您可别说谢,俺可担不起呀!”又伸开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悄声儿说:“我今年不是二十二岁,是十九岁。当时我出来干活的工夫,才十七,怕城里人嫌小不要,让村里开证明的文书给加了三岁。”“是吗?”老根又大大地惊讶了。他既高兴又担忧。他不让小香做饭了。他做饭时,怕她闻见油烟味儿恶心,就让她到小院里去。做好饭再叫她回来吃。菜也尽量做清淡的。他问她还想吃什么,小香低着头,说想吃酸,老根就去买桔子,山楂。小香最爱吃山楂,一天能吃一斤。还说俺老家就出山楂,那山楂长得比这大多了。
       
       温情悄悄话
       老根想到了他粘鞋用的胶,那胶是含苯的,有毒的。他修鞋时需要粘结,就带上鞋、胶和工具,到外边的河边上去,粘好了晾干了再带回来。家里打开的胶水瓶,也拧好盖,用塑料袋密封起来。他不让小香穿高跟鞋了,而是给她做了一双软底透气的皮鞋。鞋里还垫了一双他做的软软的布垫。
       这天,老根刮胡子时,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居然胖了些,皱纹浅了些,一双常年忧忧郁郁甚至像死鱼似的眼睛,竟然放出了光。更令他放了心的是,那只老怀疑长癌的胃,竟一点儿也不疼了。老根每天去买菜时,脚步轻盈,只觉得弯了的腰都直起来了。
       一天,一个老伙计碰上他,惊异地叫了一声:“哎哟老兄!”吓了他一大跳。
       “怎么了?”
       “你是吃了返老还童的人参果了?怎么这么精神,这么年轻了?”
       老根满脸透红,只“嘿嘿”地傻笑。
       他本想把这事去告诉姜二美,可又觉无法开口。这天,他还是忍不住给姜二美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接。没人接,正好不用说了。不说,这事天知地知我知小香知。如果被第三个人知了,很难说别人不知。但他想,人家给做成了这桩大媒,操了那么多心,总得常问候一声,打个招呼吧?晚上又打,电话是姜二美的儿子接的,说:“噢,老根伯伯是吧?俺妈到加拿大去了!”“到加拿大去了?”“哎。俺妹妹跟她对象去了加拿大,俺妈跟着看孩子去了。”“得、得去多长时间?”“先签了一年探亲。估计起码得住三年。得等孩子上了学吧?”“噢。”
       过了几天,老根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儿子不在家,儿媳怀了孕,这让外人怎么看?特别是楼上的那个曾冒号。老娘儿们对这种事最他妈的敏感了。这事儿要是让她算出来,或知道了,用不了半天就会给咋呼得整座楼整个小区都知道。那他老根还有脸出门吗?思来想去,他觉得还得把大根接回来。这天晚上,当他搂着柔软如绵的小香,轻轻抚摸着她那光滑细嫩的小腹,把这想法告诉了她时,小香边吻着他的胸口,边说:“按说,是该让他回来,挡挡别人的眼和嘴。可他回来了,咱俩就不方便了呀!”
       老根用手托着她的脊背,又下决心地拍了一下:“还是让他回来吧!万无一失!要是有人说孩子月头不对,咱就说预产期提前了。”
       “嗨,真是多心!谁给你算得那么仔细呀!”
       接回了大根,傍晚,老根就做贼心虚地领着大根沿护城河散了半个小时的步。有几个熟人问:“怎么样?儿子好点了吧?”老根就替儿子回答:“上个月去住了几天的院,医生采用了国外的进口设备做的治疗,好多了!”晚上,小香又睡在了大根的那张大床旁的行军床上。小香不去找他,他从不主动进攻。
       但隔个三四天,小香等大根睡着了,就像只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溜到老根的房中来。又一个漆黑的深夜里,她用细长的双臂搂住老根的脖子,蚊子般在他耳边说:“大,这事儿,你没必要太内疚了。我跟大根结婚,本身就不大合法。当然,这事儿不怪你,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你的愿望。另外,咱俩这事儿,也不能算乱……那个,咱俩没有血缘关系。哎,杨贵妃原先还是唐明皇的儿媳妇呢!武则天也是侍候了老子,又侍候儿子,咱为么就不行?等孩子生下来,我去跟大根办个离婚证,再跟你办个结婚证,不就没事儿了?我照样照顾好大根!你说,行不行?”
       老根头上,只觉得有一串串雷在轰轰作响。他又流了泪,连声说:“香!香!好!好!”又说,“以后可别叫我大了!折煞我了!”
       小香却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俺老家,叫哥也叫大,叫男人也叫大。只不过音不同。没事儿!咯咯!”
       老根沉住气了,干活儿的工夫,还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哼起了不成调的《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依呀依得喂……”
       老根的根
       眼瞅着小香的胸像雨后的一对大蘑菇一样鼓了起来,肚子也像青蛙似地鼓胀起来,老根就不敢让她出门了。只晚上没有月亮的时候,拉着她的手,悄悄出了门,在护城河边缓缓地散散步。再就是在小院里走一走。
       平时,尽量做她喜欢吃的饭菜。家中苹果、桔子、香蕉不断。听人说孕妇要实行胎教,他去买了录音机、录音带,让小香放音乐、拼音、英语给胎儿听。
       他跪下去一只膝盖,双手捧住她的肚子:“你生了娃,我天天炖鲫鱼汤给你喝!”
       寒冷的冬季很快就过去了,春天又来了。柳枝冒出嫩黄的芽芽来了。白肚皮黑尾巴的燕子也不时地从小院的上空掠过。
       小香的腹部已挺显规模了。老根想去医院检查检查,看看小香的身体正常不正常,胎位正不正,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是不是个男孩。
       他也知道,医院不给查男孩女孩。医院还有规定,谁给查了,谁受处分。但办法总会有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先去了三医院老丙的家,也没带什么香蕉桔子草莓,只说了一番拜托之类的客气话。老丙说,他女儿就在医院管B超。说话间,老根瞅了一眼老丙穿的鞋,又瞅了一眼他女儿穿着拖鞋的脚。
       老丙的女儿说她大后天值班。“伯伯,您让大哥带嫂子去就行。”
       第二天下午,老根带了两双皮鞋进了老丙的家。老丙推辞了一番,说:“嗨,给侄媳妇检查一下,这不是很简单的事么?这鞋,你还是带回去,送给别人吧!”老根说:“这是专门给您爷儿俩做的,带回去也没法送人。”老丙只好收下了。他女儿去穿上鞋一试,惊喜地叫了起来:“哎呀!太合适了!谢谢伯伯了!我这脚,一只大一只小,很少买到合适的鞋!太谢谢伯伯了!”就去取了一副银镯子,执意让老根带上,说是送给嫂子。这银镯子,是昨天一个求她给做B超的少妇送来的。
       检查的结果,老丙的女儿悄悄告诉老根:“是个男孩!”
       老根简直高兴坏了。回到家,破例地喝了二两白酒。这才想起那对银镯子,去取出来,交给了小香。小香戴上后,左看右看,非常喜欢。回头看看,大根的房门关着。她关上老根的房门,扑上去,抱住了老根。他禁不住也吻了她一阵子,却又猛地松开了:“哎!哎!酒!酒!娃!娃!”
       小香撒娇地冲他笑笑:“没事儿!没事儿!这工夫,你就是天天喝上一斤,也没事儿了!”
       小香临产了,老根却不想让她在市区医院生。他担心碰上熟人,人多嘴杂。他提前去了三医院一趟,找到了老丙,对他说想让儿媳妇来这个医院生孩子。“你不知道,我那个傻儿子,原先光在家坐着。这几个月病好了很多,在家里光捣乱!闹得媳妇不得安宁!”
       老丙把胸脯一拍:“来这院生孙子?好事耶!那还不好办?”又说,“提前恭喜你了,老弟!”
       第二天下午,细雨蒙蒙。老根先用出租车把儿子送到了精神病院。回来后,打点行装,找了一只大包,装上白糖、红糖、尿布、卫生纸,又揣上了三千块钱。拎个塑料桶,给小院里的南瓜浇足了水。到了夜色如墨的八点多,他去外边叫来辆出租车,载上小香,自己也坐了上去,开往已联系好的三医院。路上,他提心吊担,生怕颠着了胎儿,一个劲儿地说师傅师傅请您开慢点儿。
       小香住进了妇产科病房。他被老丙安排住在了卫生院的招待所。四个床一间房,十分洁净安静,有风扇。只他一个人住。每天才收十块钱,挺便宜。非常巧合的是,房门口有一个瓜架,架下垂着一黄一绿两个南瓜,还有十几根长长的丝瓜。
       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回到了家里的小院,又给那几个南瓜浇水。突然,一只硕大的南瓜裂开了口,跳出来一个穿红肚兜的娃娃,那娃娃红红的脸蛋,扎着两个朝天锥小辫,可爱极了。娃娃朝他跑过来,娇声地叫着爷爷,爷爷!老根抱起娃娃亲着,心里乐得怒放了一朵南瓜花……
       四天之后的夜里十一点五十八分,小香被护士用担架车推进了产房。过了四十多分钟,老根听到了小香如杀猪般的声声惨叫,叫声一把又一把地揪着他的心。叫声停了十几秒钟,一时静得出奇!接着,传出了娃娃嘹亮的哭声。老根一听,这肯定是自己的儿子,不!孙子的哭声!儿子,不!他妈的!怎么老是儿子!是孙子!不,是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又过了非常漫长的十几秒钟,门吱呀响了一声,一个小护士探出头来,问:“谁是贾小香的家属?”老根愣了一下,一听这名竟很生疏。因平时根本不叫小香的大名,竟连她姓什么都忘了,小护士又问了一遍:“谁是贾小香的家属?”老根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忙说:“我是!是我!”小护士看了他一眼,说:“生了个女孩,五斤四两!”老根一听,先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但接着,一骨碌爬起来,欣喜若狂地跑出了大楼,来到院子里,扑通一声跪下,望着满天的繁星,口中喃喃地说:“谢谢!谢谢老天爷!老天爷不让我老根家绝了后哇!老天爷您就是打雷打闪劈死我,我也瞑目了!”接着,他冲出了医院大门,沿着门外的公路一阵狂奔,一头扑进了一片麦地里。许多蝈蝈、蚂蚱、青蛙被他惊动了,纷纷飞开跳开。依偎在一起正沉沉酣睡的一对野兔被他惊醒了,惊恐地一蹦三尺多高,逃得离窝远远的,竖着长耳朵,百倍警惕地瞅着这个疯子似的瘦老头儿。老根狂奔出去了老远老远,一下子扑倒在地,手里抓起两把潮湿的泥土,嗷嗷地放声大笑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