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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精品]断桥残梦
作者:沈 言

《中华传奇》 2004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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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眉。老来游旧更同谁?浮世歌欢真易失,宦途离合信难期。尊前莫惜醉如泥。
       ——欧阳修·《浣溪沙》
       一、说书女贫嘴惹祸端 冷美人施霸遭敌手
       绿柳林中挑着一张酒旗,旗上“刘伶停车”四个斗大的字赫然在目。
       柳树环绕处,酒楼临湖而建。楼中宾客满座。
       临窗一张桌前,两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那年纪稍大的蓝衣男子只是闷头喝酒,另一个灰衫男子却不时往楼梯处看。两人均是愁眉不展。
       只听得“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老夫人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走上楼来。老夫人手拄铁拐,眉宇间露出几分威严。她虽头发花白,脸上肤色却红润如婴孩。
       两名男子见到老夫人,一齐起身,那蓝衣男子口唤母亲,灰衫男子口称师娘。老夫人点头道:“都办好了?”灰衫男子道:“一切照师娘的吩咐办妥了。”那少年闻言道:“你们当真要把姑姑抓回去?”蓝衣男子低喝一声:“为儿!”老夫人冷泠道:“既然已经找到她,怎不带她回去?”少年撇撇嘴,正想再争辩,灰衫男子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微微摇头。少年心中不满,却又只好不说。
       此时,忽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引得众人一齐循声望去。只见三个秀才正开怀大笑,说书的祖孙俩站在台上也是眉开眼笑。那说书的老头驼背弯腰,破旧的衣服上打了好几个补丁;他孙女儿长得却是眉清目秀,一身衣衫极是鲜艳。只听一个秀才抚掌赞道:“贞观天子文韬武略无人能及,那颉利可汗焉能不服?”原来,这几个秀才方才是在听“唐王破突厥”一段,听到精彩处,三人均鼓掌喝彩。一个胖秀才道:“正是。贞观天子在位二十几载,周边蛮夷之族俱向大唐俯首称臣,齐尊唐王为‘天可汗’。”先前那秀才闻言,长叹一声,“只是为何当今这赵官家却是这般?大宋自太祖建国至今,历经数十载,未曾听过那辽、金、夏敬我大宋天子之事,反是大宋天子不惜屈九五之尊与他们订下种种盟约,还要将百姓血汗所得送与他们。长此下去,我大宋国运将尽矣!”秀才说罢,放声大哭,众人闻言皆是无语。
       那说书的少女却是“噗哧”一笑,道:“听你一说,这皇帝不要也罢?”众人脸色皆变。
       便见人群中站出几个差人来,一齐喝道:“好个大胆反贼,关进大牢去!”便往那三个秀才和那祖孙二人扑去。那少女冷笑道:“我怕你们不成?”抓起桌上酒壶便掷过去。见她那手法,似是练武之人。那三个秀才和那老头却是半点功夫也不会,两三下便被抓住。那少女丝毫不担心祖父被抓,只是戏弄那几个差人。一个差人见状,将刀架在那老头脖子上,喝道:“你不就擒,可休怪老爷了。”那少女哼道:“你要砍要杀干我何事?”那差人见状,一刀往那老头脖子上砍去,道:“你可看好了。”那少女却不理会。只听“呜”的一声,旁边飞出一支筷子射在那差人手腕上,那差人吃痛,手一松,刀便落地。其余几人见状,一齐喝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却见人群中站出个美貌少女来,几人一齐笑道:“谁家的小娘子来管闲事?瞧你细皮嫩肉的,大爷可舍不得让你去牢里受苦。”有一人道:“这小娘子娇滴滴的,不如娶回家去做老婆。”另一人道:“我们兄弟好几人,她却只有一个,这可怎的是好?”几人一齐大笑。
       只听一人冷冷道:“蠢材!”却是与那少女同桌的一名黑衣女子。那女子美目含威,俏脸如罩寒霜,冷艳至极。与二人同桌的另有一名年轻男子,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一袭华服显出富贵之气。那灰衫男子心中暗自惊道:这三人来历非凡,但不知是些什么人。
       黑衣女子扫了那几个差人一眼,目光森冷如剑,众差人不禁齐往后退了两步。黑衣女子哼道:“临安府便只有你们这等废物?”她双袖一振,只见一道黑绫“刷”的一声射出,众人只听得“砰砰砰”几声,那几个差人被她一齐扫下楼去。楼下一阵哼哼声,那几个差人破口大骂,却不敢再上来。那美貌少女提着长剑走下楼去,只听得一阵仓皇的脚步声,那几个差人顿时逃远了。
       黑衣女子朝那说书的少女招招手,那少女走了过去。黑衣女子道:“你不怕我?”少女咯咯笑道:“姑姑这么美,我心中只想着如何亲近你,怎会怕你呢?”黑衣女子哼道:“好甜的一张嘴。方才那秀才说辽、金、夏皆是蛮夷之邦,你说是也不是?”少女转着眼睛只是看着三人,笑道:“姑姑说是便是,姑姑说不是便不是。”便听“啪”的一声,黑衣女子给了她一记耳光,骂道:“我问你话,你耍什么滑头?”那年轻男子笑道:“姐姐,你出手轻些,若将她吓傻了,她怎回话?”黑衣女子道:“我不吓她便是。”转身向那少女道,“你会唱曲儿?金国太祖皇帝兴兵反辽,建立千秋基业,自应教后人好生记着,你便唱这段。”
       此言一出,满堂变色。那老头气得眉毛胡子直抖,抢道:“这段小老儿未曾听过,反倒是那段岳元帅大败金兀术说了十几年。”拍拍竹板便唱道:“且说那日探子来报,金兀术领兵来犯……”黑衣女子冷哼一声,那美貌少女抓起一双筷子便往那老头咽喉掷去,与那老夫人同来的少年惊喝道:“闪开!”疾跃过去,将那老头拉开,那筷子从他耳边飞射而过。少年怒道:“这老人手无缚鸡之力,你这姐姐出手却这么重,好不歹毒。”那李秀才道:“金贼占我河山害我百姓,我大宋子民饱受国破家亡之苦,而这临安府又是大宋天子居住之地,你却教人说什么金太祖,我大宋绝无你这样的男儿!”那说书少女此时却眼光一闪,顾不得方才挨打的疼痛,伸手抓起黑衣女子桌旁的那锭银子,顽皮笑道:“唱哪段都成,给银子便好。”
       那黑衣女子双目一冷,露出笑来。却听“忽”的一声,一根铁拐扫了过来,黑衣女子撤招一看,正是方才上楼的那位老夫人。那老夫人冷冷道:“好身手。”瞪了那少女一眼,道,“好个没礼数的丫头,你爹妈怎不好好管教你?”那少女冷笑道:“与你何干?我爹妈早死了,你自己找他们问去。”老夫人脸色一冷,那少女心一惊,只怕吃亏,一转身,从窗子窜了出去。
       黑衣女子却不理会这老夫人,她美目一转,朝那少年微微笑道:“你倒是个好心的孩子,只是你能救得几个?”黑衣女子望了他一眼,欺身往他抓去。蓝衣男子一掌挡了上去,但听“砰”的一声,两人生对一掌,各退一步,只震得满楼杯碗碟盆一齐跌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亦将那少年从屋梁上震了下来,老夫人伸手一揽,将他接住。蓝衣男子却觉得胸口一闷,心中不由暗暗吃惊。
       黑衣女子冷冷道:“力挽狂澜,太湖萧庄主,领教了。”那年轻男子闻言,脸色陡变,忽地起身道:“走。”领了二女出了酒楼。
       众秀才与那老头一齐上前答谢救命之恩,蓝衣男子扶住众人道:“那几个官差定不会就此罢手,大家快些离开,免得再生事端。”当下留下银两,众人便出了酒楼各自去了。
       二、荷花丛聆声遇孟雪 小凉亭避雨逢四鬼
       灰衫男子领路,四人到了一个小渡口边。灰衫男子轻击三掌,荷花丛中荡出一只小船来,四人上了船,往湖心划去。
       小船从荷花丛中穿过,渐渐靠近白堤。但见白堤上断桥如虹,行人、游客络绎不绝。却在此时,一阵歌声传了过来。只见一只小船中,一个渔夫划着桨,一个小女孩正在船头戏水,正是她在唱歌。那小女孩的声音如莺啼般婉转、动人,少年暗道:她唱得真好。
       正想着,那船已划近。只见那小女孩不过七八岁模样,月牙眉下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极有神采,小嘴边挂着几丝调皮的笑意,少年心中暗暗赞叹,竟有如此可人的小姑娘。那小女孩甜甜一笑,道:“你们是来抓鱼还是来游湖的呢?”少年应道:“我们是来找人的。小妹妹,你的歌唱得真好听。”那老夫人唤道:“为儿。”少年只得闭上嘴。小女孩颇是惊诧地望了那老夫人一眼,见那少年直朝自己眨眼睛,不由嘻嘻一笑,也朝他眨眨眼,心道:这老夫人我一点也不喜欢。笑道:“这位哥哥,你吃过西湖的鱼么?我送你一条。”便从船中抓起一条大鱼扔到少年怀中,笑道:“我叫孟雪,我家在湖边的小东村里,你有空来我家玩,我请你吃西湖的鱼。”捧起一捧水便泼了过来。少年忙用手去挡,水珠溅了他一身,逗得那小女孩咯咯直笑。那渔夫也呵呵笑着将船划开。只听那小女孩又唱起歌来。
       少年心中欢喜,学那小女孩摘了片荷叶戴在头上,见祖母脸色凝重,忙将荷叶取下,低声道:“奶奶。”那老夫人叹道:“为儿,你年纪不小了,怎的还这般贪玩?他日我怎放心将太湖庄一百多年的基业交与你?”老夫人说罢眉头紧锁,脸上微微有些失望之色。那蓝衣男子垂头道:“母亲,是儿子管教不严。”灰衫男子道:“师娘,为儿天资聪颖,只是年纪尚小,待他再大些,定是后辈中的佼佼者。”老夫人冷哼一声,道:“但愿他知道长进。”
       这老夫人便是太湖庄的萧太夫人,蓝衣男子是她的儿子萧天成,灰衫男子是她的徒弟华天朗,而这少年便是萧太夫人的爱孙、萧天成的独子萧为。
       萧太夫人道:“先祖重远公虽是由文人而入江湖,然这一百五十年来颇受武林朋友敬重。想那时辽国入侵,骑兵精锐,数十日便可到黄河边上;而我大宋却庙堂无谋臣,边鄙无勇将,器械腐朽,城郭隳废,重远公一介书生,却心系天下,趁取得功名面圣之际,向皇帝陈言,剖析重文轻武之大弊,不想触怒龙颜,惹得圣上一怒之下没了他的功名,并将他逐出朝廷。重远公愤恨之中隐居太湖,后来拜师学武。他本是个天分极高的人,最终成了一代名侠,创下了太湖庄一百五十年的基业。太湖庄历代子孙秉承祖训,又蒙武林朋友支持,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太湖庄的子孙中不曾有过无能之辈,便是为儿的祖父、你们的父亲、师傅鹤林公,一向体弱多病,最终也是为国捐躯,成就了一代侠名。你们这些后辈怎能不以先人为榜样?为儿,你可记得庄内正气厅中的那幅巨匾?”萧为道:“孙儿不敢忘记祖训。匾上正是‘任重而道远’五个字。”萧太夫人微微点点头,道:“重远公生在宋、辽对峙时期,他欲集天下豪杰之力量共同抗辽。如今辽国虽亡,却有金国。大宋皇帝怯弱,又信用奸人,金国狼子野心,觊觎我大宋江山;我太湖庄上下自当为国效忠、为百姓出力,决不让大好河山落入金人手中。你祖父当年便是在济山一役中阵亡的,这国仇家恨你们要铭记于心。若做出辱没祖宗先人的事来,我定不轻饶你们。”
       萧为闻言,心中惊道:“糟糕,糟糕。姑姑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奶奶岂非觉得她辱没祖宗先人?那定是要受责罚的了。我若能见到姑姑,一定让她早些离开。”只听萧太夫人又道:“你祖父鹤林公当年在济山为助青木旗,不幸被金贼所杀,那时你姑姑尚未出生。风旗主为报救命之恩,百般相助我太湖庄,萧、风两家结为儿女亲家,那是喜事,更是利于南北抗金大业的好事。哪知你姑姑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做出这等事来,哼!你是明理的孩子,你姑姑最疼你,今日见到她,你一定要让她回家。”
       萧为却抬头看天,见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天边云层密集,道:“快要下雨了。”萧太夫人扫了他一眼,眉头一皱,华天朗笑道:“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雨又大又急,打在荷叶上噼里啪啦直响。三人奋力将船划到岸边系好,众人上得岸来,已到了一片柳林中。那林中搭起一个小凉亭,亭中躲雨的几人见到萧太夫人等纷纷喊道:“快来这边。”萧太夫人五人奔入亭中。
       却在此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四个男子骑着马披着蓑衣从亭前疾驰而过。华天朗略皱眉头,悄声对萧天成道:“大哥,这‘江南四鬼’今日竟在西湖出现。”萧天成点头道:“只怕不是什么好事。”萧为问道:“爹,‘江南四鬼’是什么人?”却见萧天成摆摆手,只得忍住不再问。华天朗向前对一农夫施礼道:“这位大哥,请问小东村怎么走?”那农夫道:“往左便是。”华天朗谢过,心道:韦氏兄弟是朝右走的,不知是什么事。
       待到雨停,华天朗吩咐那舟子在船中等候,便与萧太夫人等往小东村而去。
       三、绿柳林萧为慕仙子 小孤院孟雪戏众人
       雨过天晴,林中清新无比。一阵悠扬的笛声从林中飞起。
       萧为停步细听,华天朗拉拉他道:“为儿,快些走。”萧为却道:“二叔,这首‘梅花三弄’吹得很好。”华天朗敲了他一记,笑道:“你这孩子。”萧为道:“二叔,那‘江南四鬼’是什么人?”华天朗笑道:“你快些走,我告诉你便是。”两人疾步追上萧太夫人和萧天成。
       华天朗道:“‘江南四鬼’韦氏兄弟本是武林中有名的大盗。二十年前他们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时被一个叫做高白山的人所救。那高白山的来历无人知晓,只知道他的武功颇是了得。韦氏兄弟被高白山救了后,便极少行走江湖。十年前,他们曾在江南现身,此后,便销声匿迹,不想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了。”
       萧为问道:“销声匿迹?这是为何?”华天朗笑道:“这便要牵扯到二十年前一位轰动武林的奇女子。传闻这女子本是大理国的公主,她性情极是刚烈,只因与她父皇吵了一架,便离家出走,远离大理来到江南。那时,这位公主年纪尚幼,武功却是出神入化。她容貌极美,轻功颇佳,平日里来去无踪,又喜使一道白练做兵器,还在白练上挽了个铃铛,因此,人人唤她做‘飞铃仙子’,她的真名人们反而不知道了。飞铃仙子素爱管人间不平之事,许多名震江湖的侠客、久居高位的达官贵人,或是经营有道的富商,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少不了要栽在她手中。只是她从来不杀生,想来这是与她大理国信佛有关。当年栽在飞铃仙子手中的人,有些极是仰慕她的为人,有些却恨她入骨。”
       
       萧为听说那飞铃仙子离家出走,心中竟是暗暗钦佩,道:“那‘江南四鬼’和高白山可也是栽在飞铃仙子手中了?”华天朗道:“那高白山十六年前不知怎的就死了,‘江南四鬼’却是在飞铃仙子手中吃了大亏的。十年前的一日,飞铃仙子在嘉兴南湖边一家茶楼上遇上了韦氏兄弟,双方不知怎的起了冲突。这其中的故事,少说也有十几种传言,韦氏兄弟此后便不知所踪。”萧为道:“飞铃仙子呢?”华天朗道:“飞铃仙子也不知去了何方,人人都说她回大理去了,她终究还是大理的公主。只是蜀中唐门却没有在大理找到她。”萧为道:“蜀中唐门?便是那个擅使毒的唐门?他们为何找飞铃仙子?”华天朗叹道:“这便是飞铃仙子的不是了。十六年前,江北大侠苏善人投靠金国,害死了义军首领成大勇一行数十人,此事撞在飞铃仙子手中,那苏善人落得武功被废、名声狼藉的下场。却不知怎的,这次飞铃仙子将苏家老少三十几口全部杀了。那苏家少夫人乃是唐门四老爷的独生爱女,因此,唐门才要找飞铃仙子报仇。”萧为道:“飞铃仙子怎会忽然变了性子?我猜定是旁人嫁祸于她。”萧太夫人喝道:“知人知面难知心,你小孩儿懂得什么?”萧为心中一时间对飞铃仙子极有好感,却是怎么也不愿相信她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不再说话。
       四人已走到林子深处,只见数十间瓦屋错落其中,瓦屋前后开了几片菜圃,几个农夫正在劳作。华天朗道:“但不知孟先生的家是哪间?”
       这时笛声再起,只听得“哞哞”水牛声,便见一个小女孩戴着荷叶、吹着柳笛、骑着水牛从左边过来,正是孟雪。见到众人,孟雪嘻嘻笑道:“小哥哥,你们竟是来小东村找人啊?”萧为道:“小妹妹,你吹的‘梅花三弄’很好听。”孟雪听他夸奖自己,心中欢喜,道:“那我再吹给你听。”萧天成问道:“小姑娘,你可知孟玉函孟先生住在哪里?”孟雪不理他,对萧为道:“你们是来找孟先生的?”萧为点头。孟雪盯了四人片刻,眼睛一转,道:“小哥哥,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怎不告诉我你姓甚名谁?”萧为道:“我是萧为。”才说完,孟雪便道:“你们从这边往左,到了岔路口再往右便是啦。”吹着笛子往右边走了。
       四人顺孟雪所指一路走去,竟是到了西湖边,连半座房子半个人影都没见到。萧为道:“原来这孟先生是龙王,住在西湖里面的水晶宫里呢!我看姑姑定不是在这里了。”萧天成喝道:“为儿,你胡说什么?”萧太夫人沉声道:“那女孩儿虽是年幼,却极是精怪,只是不知她为何要这般戏耍我们?我们从原路回去询问他人。”四人沿原路返回,向一位农夫打听那孟玉函住在何处,那农夫满脸惊奇道:“方才诸位不是见到孟家小姑娘了么?”萧天成惊道:“她是孟先生的女儿?”那农夫笑道:“可不是,四位往右边去,院外有几棵梅树的便是了。呵呵,这雪儿真是调皮。”萧天成谢过,却听那农夫自言自语道:“真是怪了,今日怎有这么多人来找先生?”
       一座孤立的小院前,几棵梅树枝叶正茂,院中三间瓦屋一字排开,屋檐下挂着几串铃铛,清雅至极。
       竹编的篱笆墙内外,白色的百合花开得正艳。
       屋内无人,四下一片寂静。萧太夫人道:“先生不在家,我们在外等候便是。”却听几个男子喝道:“小丫头别跑。”又听一个女孩咯咯笑道:“你们追不上。”便见孟雪从林中转了出来,她身后跟着几个人,正是“江南四鬼”。
       华天朗笑道:“十多年不见,四位竟是返老还童了?”韦四道:“二爷见笑了,这丫头竟骗得我们在四周转圈子。”韦氏兄弟老脸均是一红。孟雪冷哼道:“你向我问路,却对我那么凶,分明是欺负我年幼,我怎不能耍耍你?”华天朗笑道:“小姑娘,我们可不曾对你凶过,那你为何也来戏耍我们?这可不对啊!”此时,隐约传来一阵箫声,如丝如缕。孟雪哎呀一声,转身往院后奔去。但见她衣袂飘飘,一起一落,身法极是美妙。众人暗暗吃惊,料不到这小女孩轻功如此有根底。“江南四鬼”抢先追过去,萧太夫人等人也跟了上去。
       四、救姑姑萧为反添乱 获团圆天芙甚凄楚
       箫声越来越近,中间夹杂着几声剑吟。眼前陡见一大片绿藤围成的屏障,孟雪娇喝一声,腾空而起,窜了过去,众人紧随过来。
       绿草地上,溪流缓缓,野花芬芳。一个青衣雅士按箫而奏,一个白衣美妇挽着一篮青菜静立在他身侧,另有一个黄衣女子手持树枝,正力斗一对老年夫妇。那黄衣女子衣袂飘飘,一双白玉般的纤手持着树枝上下挥动。她施展身法,倒似仙女踏着祥云翩翩起舞一般。
       韦二嘿嘿道:“唐四爷夫妇联手也斗不过一个丫头,这传出去可教天下人笑话了。”那老年夫妇顿时变了脸色,手中劲道陡增,逼得那黄衣女子连退三步,萧为失声喊道:“姑姑小心。”黄衣女子听得他一叫,心中一惊,已然分神。唐氏夫妇双剑齐上,黄衣女子顿时乱了步法,被罩在剑光之中。萧天成正欲出手,那青衣雅士早已将竹箫“呜”地一吹,吹出一股罡气,将那两柄长剑荡开。唐氏夫妇脸色一变,正欲再攻上去,青衣雅士哈哈大笑道:“天芙武功大有进展,今日竟能与两位前辈过了这么多招,实是不易,多谢两位前辈手下留情。”手中竹箫挥出,挽了个圈,唐氏夫妇竟不由得将剑撤了回去。孟雪见状,欢叫一声:“爹爹!”扑入他怀中。众人心中均道:这西湖书院的教书先生竟是个武林中人。
       黄衣女子见到萧太夫人,脸色刷地白了,弃了树枝掩面便走。萧太夫人冷冷道:“你还要走么?哼!你学了好本事,我便追不上你了?”黄衣女子顿时止步,萧为飞扑过去抱住她,欢喜至极:“姑姑,姑姑,你好么?为儿想你。”萧天芙抱住他道:“为儿,姑姑也想你。”便已落下泪来。
       萧太夫人上前施礼道:“多谢孟先生相救小女。”见“江南四鬼”亦上前道:“十年不见,孟先生与公主风采依旧,可喜可贺。”便朝孟玉函夫妇作了一揖。那白衣美妇笑道:“嘉兴一别,四位可是别来无恙?”韦大道:“托公主的福,这十年来每日想着公主与先生的教诲。得知公主隐居西湖,且嫁得佳婿,我兄弟便来探望,只是不曾想到这位孟先生便是当年的颜先生。”
       萧为暗道:“飞铃仙子,她是飞铃仙子。”忍不住多望了段飞铃几眼,见她风姿绰约,虽是荆钗布裙,却遮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那青衣雅士儒雅潇洒,眉宇间天然一股神韵,与她站在一起当真是对璧人。
       唐四娘嘿嘿道:“今日好不热闹,太湖庄的人来了,‘江南四鬼’也出现了,段飞铃,你惹的祸真是不少啊!只是我夫妇先到,那便要先将我们之间的恩怨理得清楚明白。”段飞铃笑道:“两位是前辈,我这做晚辈的有不对之处,自当向你们赔罪。”唐四娘怒道:“赔罪有什么用?当年你将苏善人一家杀得干干净净,便是我那未满月的外孙女也不放过,你如今倒是快活呢!”段飞铃脸一沉,道:“你可是亲眼见到我杀了他们的?你蜀中唐门辛辛苦苦找了我十六年,也是该将此事做个了断的时候了。哼!至于你那外孙女么——”她止住话题,忽然盈盈笑道,“两位前辈不远千里找来,着实不易,我该尽尽地主之谊才是。只是,你们一来便大打出手,我这一篮菜都洗不了。也罢,也罢,你们是长辈,便请去寒舍喝杯茶,如何?”唐四娘正要发作,唐四爷拉住她,冷笑道:“飞铃仙子的茶,我夫妇是一定要喝的。”
       这边,萧天芙泪光盈盈地走到孟氏夫妇面前拜了一拜,道:“先生,夫人,再生之恩,天芙做牛做马定要相报。”孟玉函见她神色凄然,暗暗叹道:她天生丽质,家世又显赫,得到世间多少人的羡慕!她本该过得快乐无忧,却偏偏命运与宋金两国连在一起,终生难以解脱,老天爷可不是在捉弄人么?心中颇是不忍,道:“天芙,我夫妇将你救起,只盼你能珍惜自己,你切莫辜负了我们。”萧天芙哽咽道:“天芙懂得。”她双肩微耸,右袖掩面,泪珠儿不住往下掉,淡黄色的衣衫已经湿了一片,说不出的凄楚动人。
       萧太夫人冷哼道:“这么大的人遇到事便只会哭,丢脸不丢脸?”
       孟玉函朗声笑道:“各位远道而来,请到寒舍一坐。”韦大道:“正是,我兄弟可要讨杯水酒喝的。”孟雪拍掌道:“妈妈,弟弟在家睡觉只怕要醒了,我要先回家去看看。萧为哥哥,你和我一起去。”说罢,拉着萧为蹦蹦跳跳地走了。
       五、娇儿啼天芙色惊变 家国恨夫妻孽缘深
       众人沿原路返回,却见孟雪和萧为站在院门口。屋内传出一阵琴声,又有几声婴孩的啼哭声。
       孟雪道:“妈妈,弟弟在他们手中。”段飞铃笑道:“原来是有客人到了。”听到琴声,萧天芙脸色大变,转身便走。屋内一名女子冷冷道:“你何需躲?”孟玉函脸色陡变,段飞铃双眉一皱,却未见到丈夫脸色有异,携萧为、孟雪先进屋,众人随后而入。
       厅堂中竹桌、竹椅,精美至极;两边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画中均是百合,字均是《春江花月夜》诗句,只是字体有异,但因搭配奇巧,更添几分雅致。
       厅堂中早有三个人,正是萧太夫人等在酒楼上遇到的那三人。那年轻男子席地而坐,膝上摆着一张琴,弹的是一首《相思曲》。见众人进来,他抬起头来,只是望着萧天芙,目光极是温柔;萧天芙美目一闭,早已落下泪来。那黑衣女子抱着个周岁大小的男孩,孩子白白胖胖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萧天芙,伸出手来直喊:“妈妈,抱抱。”
       萧太夫人仔细一看,那孩子模样有七分像那年轻男子,心中顿时明白过来,厉声道:“孽障,你做的好事,这孩子的父亲可是他么?”萧天芙脸色发白,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孩子,柔声道:“乐儿,乐儿。”萧太夫人大怒,一巴掌甩过去,啪的一声脆响,萧天芙半边脸上顿时现出五个鲜明的指印。那孩子受惊,“哇”地哭了起来,任那黑衣女子怎么哄也哄不住。萧天芙奔过去抢过孩子,轻轻地拍着他,哼着柔柔的曲子,那孩子在她怀中渐渐安静下来。
       萧天芙眼泪不住往下掉,转身跪下道:“母亲,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甘愿受罚,只求你别为难我的孩儿。”萧太夫人连连跺脚道:“你,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你可对得住我们?”韦四呵呵笑道:“两年前,太湖萧家和青木旗联姻,萧家大小姐却在大婚前没了踪影。原来是萧姑娘另有了心上人,不愿嫁给风俊之。”韦三道:“风俊之是什么东西?这位公子相貌非凡,气宇轩昂,还是萧姑娘有眼光,挑上好女婿。”韦二道:“正是,萧姑娘连孩子都生了。太夫人,你便成全了这桩美事,也让大家凑个热闹,讨杯喜酒喝。”萧天成哼道:“这丫头不知羞耻,辱没家门。”
       黑衣女子闻言,长叹道:“萧庄主,你不知女儿家的心思!哪个女子不想与自己的情郎相伴一生?萧太夫人,你也做过小姑娘,难道也不明白个中道理么?”转而柔声道,“天芙妹子,你对我家公子有情有义,你受了什么委屈,姐姐给你讨回来。”便去扶萧天芙,却扫了段飞铃一眼,看到孟雪,黑衣女子脸色微变。
       那年轻男子放下琴,过来拥住萧天芙道:“芙妹,你受委屈了。我找了你两年,今日竟找到你母子二人,我心中欢喜得很。”伸手为萧天芙拭去泪水,道:“来,见过大哥。”萧天成怒道:“谁是你大哥?”转过身子,背朝二人。萧天芙拉住那男子低声道:“庆郎,你快走。”年轻男子微微一笑,道:“傻芙妹,大哥怎能不认?”扶着她走到孟玉函面前,施了一礼,道:“大哥,这两年芙妹母子多亏有你照顾,小弟心中感激不尽。”又朝段飞铃施了一礼,口称嫂嫂。萧天芙闻言,身子猛地一抖,眼中满是惊恐,道:“什么?什么?”年轻男子笑道:“你的哥哥不认我们,我的哥哥嫂嫂可是要认我们的。”萧天芙惊得直退两步,将怀中孩子紧紧抱住。心中隐约只觉得有雷滚九天的大事要发生。
       段飞铃哼了一声,朝那黑衣女子道:“你便是连素清?”黑衣女子却不理会她,抱着那张琴,朝孟玉函微微一笑,道:“表哥,你携琴离家,这些年有琴相伴,可免去多少思乡之苦?”琴是桐木做成,漆有梅花断纹,古朴之中蕴藏高贵。段飞铃冷冷笑道:“他被迫离家,有这琴却是徒增伤感。”连素清冷笑道:“那可是你说的。”见孟玉函极是疼爱地将孟雪抱在怀中,脸色又是一变。
       萧太夫人扫了那琴一眼,见琴上刻着两个字。她上前一步,见那两个字是金国文字。萧太夫人随三代太湖庄庄主主持抗金大业,手中曾截获过不少金国书信,因此,识得一些金国文字,见那两个字赫然是“御赐”,怒喝道:“天芙,他是什么人?”萧天芙低头不语,身体抖得极是厉害。那年轻男子知她心中恐慌,握住她的手道:“芙妹别怕,告诉你母亲我是谁便是。”萧天芙抬头望着他,见他眼中尽是关怀之情,忍不住道:“庆郎,你待我这般好,刀山火海我也认了。母亲,他才是我的夫婿,他,他的名字唤作完颜庆,乃是金国燕京人氏。”她温柔地望了怀中孩子一眼,欢喜之情涌上心头,道:“他是我孩子的爹。”完颜庆与她相视一笑,将她紧紧拥住。萧天芙偎依在他怀中,极是欢喜满足,惨白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红润。
       
       萧太夫人闻言大怒,想那时,萧天芙私自毁婚已让萧太夫人大为不满,如今竟得知女儿是与一个女真人做了夫妻,不由怒骂道:“什么?金贼占我河山害我百姓,我与你父兄在太湖训练义军,只为有朝一日能杀尽金贼收复江山,你却在西湖为金贼生养孩儿,不知羞耻!”一掌抓了过来,直捣完颜庆咽喉,连素清咯咯笑道:“你可知你女婿是什么人?他便是大金国显王爷的二公子。太夫人,显王乃是当今大金国圣上的皇叔,他位高权重,有多少人想攀这门亲事都攀不上,太湖庄可不是要请大家喝一杯?”韦大忽道:“他是显王的二公子,那这位便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金袍公子’完颜衷了?”萧天成等人均是变了脸色。
       却听萧太夫人沉声道:“显王?这显王可是唤作忽尔济的?”连素清眼波流转,道:“太夫人可是来算旧账了?只是今日你可得唤我家王爷作亲家了。”萧太夫人怒喝道:“杀夫仇人,我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鹤林公,你的好女儿啊!”气得身子直抖。萧天芙惊骇之极,喃喃道:“当年我尚未出生,忽尔济带领大军围攻济山,父亲赶去援助风世伯。便是在那里,父亲被忽尔济射杀的!庆郎,你只说你是金国皇孙,可未曾告诉我忽尔济是你父亲啊!”完颜庆脸上闪过一丝痛苦,道:“芙妹,二十年前我只是个孩童,你尚未出生——”却见萧太夫人连连冷笑,完颜庆心中大怒:“萧鹤林是我父王杀的,堂堂大金国王爷便杀不得他济山一伙逆贼?”萧太夫人喝道:“天芙,你听见了?他明知两家恩怨,还要与你好,分明是故意要让我太湖庄难堪,以此来瓦解我南北义军的,你可看明白了?”
       萧天芙一时间心乱如麻,心道:他是我杀父仇人之子,我竟与他做了夫妻。庆郎对我这般好,当真是故意的?抱着孩子从完颜庆身边走开,忍不住大哭起来。完颜庆又惊又怒,却不敢上前,不知如何是好。萧太夫人冷喝道:“天芙,你私自毁婚,已是大大的不对,如今又和这杀父仇人之子做下这等事,更是不孝至极。你若是萧家的女儿,便擒下完颜庆,将他交给青木旗!”萧天芙惊叫道:“不!”连素清冷笑道:“我大金国太祖皇孙,是你说怎样便怎样的?”
       萧太夫人暴喝一声,身形一晃,萧天芙一声惊叫,她手中孩子已被萧太夫人夺走。众人一齐变了脸色,完颜庆喊道:“不要伤我孩儿!”萧太夫人恨恨道:“天芙,如今为娘说的话也不管用了?我太湖庄负了他青木旗,你既不愿擒下完颜庆去向风旗主请罪,我唯有带这孽子去给他们个交代。”萧天芙惊喊道:“母亲,不要!”华天朗惊道:“师娘,那可是你的孙子啊!”乐儿被萧太夫人抱在怀中,吓得哇哇直哭。萧太夫人扫了华天朗一眼,道:“天朗,你为太湖庄、为抗金大业出了那么多的力,师娘心中十分欣慰。你自小疼爱这个妹子,师娘心里明白。只是,今日天芙做出这等事来,非但太湖庄无法对天下英雄交代;便是你,日后行走江湖也是极难为情的,师娘决不能让这孽障害得你这做兄长的脸上无光。”华天朗一愣,不知该如何说才好,韦大闻言只是冷笑。
       段飞铃勃然怒道:“好个不明事理的老夫人。我将乐儿当作自己孩儿一般疼爱,今日有我在,决不让你伤害他,晚辈得罪了。”抢前一步,便往萧太夫人逼过去。萧太夫人喝道:“我太湖庄的事由不得旁人插手。”铁拐一甩,直击完颜庆。
       连素清怒道:“不要脸的老迂婆。”黑绫一扬,卷向萧太夫人铁拐。段飞铃手一扬,只听叮当一声,一道白绫射向乐儿。段飞铃抢到萧太夫人身边,连素清却忽然一掌将段飞铃逼了回来,段飞铃怒道:“你做什么?”连素清冷哼一声,道:“显王府的事自有显王府的人来管。”韦四哈哈笑道:“公主,太湖庄和显王府都不愿意你插手他们的事,那便由我们向公主讨教。”韦大道:“正是。贤伉俪剑法高明,十年前嘉兴一败,我兄弟苦苦思量,今日只望再向二位请教。”
       孟雪嘻嘻笑道:“你们再怎样也是我爹爹妈妈的手下败将。”众人只见眼前一花,但听韦四“哎呀”一声,眉毛、胡子少了大半。却见孟雪眨眨眼,鼓起小腮帮子“呼”地一吹,她手上韦四的眉毛、胡子一齐飘落到地上。韦四不曾防着她,一不留神,竟让她得逞,心中不由大怒,一剑往孟雪刺去。连素清衣袖挥起,将孟雪送出门外,她身子掠出,接住孟雪。段飞铃脸色一变,抢出门去,喝道:“放下我女儿!”
       六、恋旧情素清发醋意 苦相思若虚竟失手
       连素清柔柔地望着孟雪,道:“你是表哥的女儿,乖孩子。”俯下身去亲了亲孟雪的脸。孟雪“咯咯”一笑,握住她的手道:“好美的姑姑。”连素清望着她,见她一笑一颦像极了段飞铃,心中忽然十分不快,甩了她一巴掌,骂道:“贱丫头,我也是你能碰的么?”孟雪万万料不到她先前对自己那般好,转而又对自己这么凶,不由放声大哭。段飞铃心中一怒,便去拉孟雪。连素清双手搭在孟雪咽喉上,冷冷道:“你若再上前,我便杀了她。”她美目一转,道,“表哥,这孩子极是乖巧可爱,我有心收她为徒。她若是学会了你我二人的武功,这世上还能有几人是她的对手?那时,我们脸上岂不是极有光彩?”孟雪叫道:“我不要做你的徒弟,我要爹爹妈妈。”连素清一使力,她一张小脸顿时憋得通红,话也说不出来了。
       孟玉函厉声道:“放开雪儿。”竹箫便往连素清右肩点来。谁知连素清身子一闪,滚入孟玉函怀中,幽幽道:“表哥,你已忘了我么?这十年我可时刻都记着你。府中花园里的百合都开了。这儿,你种了这么多的百合,可是为了我?”孟玉函推开连素清,喃喃道:“燕京乃是苦寒之地,百合花难以成活。”
       便听“砰砰”几声,众人循声望去,院里院外的百合花尽数已被砍断,白色的花瓣、绿色的枝叶洒了一地。段飞铃默默地站在院中,她手中提一把长剑,泪珠从她脸上滑落下来。
       孟玉函顿时清醒过来,拉过孟雪,转身朝段飞铃走去,轻声道:“铃妹。”段飞铃怒道:“我过去时常纳闷,你为何这般喜爱百合花,却原来是十年相思情未了,好个睹物思人哪!”孟玉函道:“不,绝非如此,我……”段飞铃抱起孟雪,恨恨道:“我今日才知十年夫妻便是这般。完颜衷,你日后是做金袍公子还是做孟玉函,与我母女半点干系都没有。”便往外走。孟玉函拉住她道:“铃妹,十年夫妻,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我心中敬你、爱你,那是千真万确的。”孟雪极是乖巧,拉着段飞铃道:“妈妈,你不要生气。”又瞪了连素清一眼,道:“你不要脸,惹恼我妈妈。”连素清喝道:“什么?”上前一步,却又止步,见孟玉函竹箫正指着她,不由愣了一愣,道:“你,你真要对付我?”
       段飞铃心中一阵酸楚,转过身来放下孟雪,向孟玉函喝道:“完颜衷,你杀了这贱人,我便不与你计较。”连素清却柔柔笑道:“你竟对我表哥这么凶,我可要好好教训你才是。”黑绫一甩,往段飞铃母女卷去。韦四哈哈笑道:“公主从不杀生,不想今日摔破了醋坛子,竟逼着夫婿杀人。”韦三道:“十年一别,公主的性子还是这么刚烈,先生怎么消受得起?我兄弟只好帮先生一把。”其余三人一齐称好,当下韦氏兄弟便将四人围在当中。
       段飞铃扫了孟玉函一眼,冷冷道:“你与她联手,我帮他们。”连素清哼道:“你帮便是,我们怕你不成?”段飞铃脸一寒,白绫缠住孟雪便将她往连素清推来,连素清喝道:“这可是你不要女儿的。”黑绫亦卷了过去。但见一白一黑两道长绫飞舞,铃铛清脆作响。岂料,便在黑绫卷上孟雪之际,段飞铃手一振,喝道:“雪儿,走。”孟雪身子一掠,往那黑绫一踏,人已往圈外飞去。韦氏兄弟一齐出剑,段飞铃白绫缠住黑绫罩了过去。孟玉函竹箫亦随即点到,逼得四人撤剑。孟雪一翻身,人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黑影一闪,连素清也被孟玉函推出圈外。只听“铛”的一声,剑光四射,韦氏兄弟齐退一步。段飞铃怒道:“完颜衷,你这没心肝的,你何不随她去了?”一掌往孟玉函拍去,孟玉函连避三招,还是在第四招被她打了个耳光,只打得他满口鲜血,脸肿得老高。段飞铃一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孟玉函柔声道:“铃妹,你气消了么?你只是说我心中没有你,我将她推开,那便是要告诉你,生生死死,我是陪着你的。我心里敬你、爱你,何时欺瞒过你?我种百合花绝不是为了她。”段飞铃喃喃道:“是么?那是为了谁?”孟玉函神色忽然极为凄凉,叹道:“我自会告诉你的,你肯信我么?”段飞铃一愣,茫然道:“你,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却见韦大施礼道:“公主,公子临终前嘱咐我兄弟退出江湖,我等自不敢忘记公子遗训。只是公子之死与公主干系甚大,我兄弟蒙公子大恩无以为报。只求在剑法上胜过公主,那便是对得住公子了。”段飞铃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叹道:“十年前嘉兴一会,我已败在你兄弟手中了。”韦大道:“公主过谦了,那日却是公主为保护身边的小女孩,险些伤在我兄弟剑下,也便是在那次,叫我四人领教了先生的剑法。”挽剑作了一揖,韦氏兄弟长剑一齐刺了过来。段飞铃白绫飞出,一个转身,那道白绫挽成一个圆圈往四人围去;孟玉函竹箫一拂,罡气挥出。顿时,只见他夫妇二人竹箫白绫,配合着使出剑式,却只守不攻,韦氏兄弟也奈何不了他们。
       孟雪在一旁击掌,轻声叹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孟玉函夫妇每使一招,她便念一句,众人心中皆道:“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竟是一首剑诀么?”只见圈中孟氏夫妇青衣白衫,竹箫飞绫和谐无比。箫绫所到之处,剑气飞扬,劲风四起。韦氏兄弟招式亦凶狠毒辣。众人纷纷离开。
       萧为见孟雪靠得太近,便将她拉开。孟雪盈盈笑道:“萧为哥哥,你可知这是什么剑法?”萧为摇头道:“你爹爹妈妈剑法精湛,我怎会知道?”孟雪拍掌欢笑道:“嘻嘻!这套剑法名叫‘若虚剑法’,是依照唐代诗人张若虚的那首《春江花月夜》创的。”萧为心道:孟先生与夫人能创出这样一套剑法来,当真是了得,只是“江南四鬼”也是有备而来。孟雪似是看破他所想,撇撇嘴道:“我爹爹妈妈可不是为了对付他们才创这套剑法的。我们一家人在西湖快快乐乐的,干么要想着对付别人?那多没趣。”萧为点点头道:“你说的极是。”
       连素清闻言喃喃道:“是么?表哥,如今你心中真的只有你的妻子、女儿了?你当年的雄心、抱负,当真一点都没有了?”望着孟雪那张明艳照人的脸,连素清心中一阵辛酸一阵失落,想道:倘若当年表哥没有离开,那我与他早已是百年之好,我也无须相思十载。这么可爱、乖巧的孩子,或许便是我的女儿了。她心中十分不甘心,暗暗做了个决定,脸上不由露出得意之色。只是,她万万料不到她这个决定的代价却是如此大。
       孟氏夫妇与韦氏兄弟过到数百招时,但见孟玉函按箫而奏,施展身法游转于段飞铃四周。段飞铃白绫飞舞,两人脸上均是柔情脉脉,全然不顾身边四人招式如何霸道。韦氏兄弟脸上满是诧异。韦四一剑刺过来,段飞铃衣袖一挥,但听“咔”的一声,那柄长剑被她打断,剑阵顿时大乱,孟玉函夫妇齐攻上去。只见剑光过处,白绫闪闪,萧声入耳。韦氏兄弟的长剑已断为数十截,段飞铃头上荆钗落地,孟玉函左袖被划去一截。
       韦大长叹道:“贤伉俪剑法高明,我兄弟输了。”段飞铃道:“你这剑阵每招每式均是平凡,却极为霸道。四位十年中能创出这套剑阵来实属不易,我夫妇自叹不如。”韦大苦笑道:“我兄弟怎有这等本事?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公主珍重。”四人拜了一拜,跃出,去得远了。段飞铃叹口气,神色黯然。
       却听连素清幽幽道:“‘何处相思明月楼’,‘落月摇情满江树’,这两招可真是厉害哪!你夫妇将这两招放在‘相思’与‘情’字上,想要剑人合一。只是,为何我表哥脸上一片柔情,心中却没有你?”段飞铃浑身一震,道:“什么?”转头望向孟玉函,见他神色极为奇异,双眼望着地上的百合花瓣如痴如醉,嘴中似是在念着什么。段飞铃轻声道:“玉函,玉函。”孟玉函却全然不觉。段飞铃只觉得天旋地转,跌跌撞撞退到院门旁,脑中一片混乱,不住道:“你不懂这套剑法,你不懂的。”连素清咄咄逼人:“我虽不懂这套剑法,也不知这剑法中的奇妙之处,只是这相思之苦、情爱之痛,我却是比你远能体会个中滋味的!那‘剑人合一’的道理我也明白。倘若你二人当真是剑人合一,又怎会荆钗落地、衣袖划破?你夫妇虽败了韦氏兄弟,实际上却是输了一招。”
       段飞铃闻言不语,她脑海中一瞬间翻转了无数个念头。她夫妇二人隐居西湖,与武林素无往来,这套若虚剑法一向都是夫妇同练,也未曾在外人面前施展过。今日初次使出,竟发现丈夫心中另有所想,段飞铃心中苦涩万分。她倚在门边,脸色苍白。
       七、失而复得唐门爱女 剑拔弩张金宋仇深
       这时,篱笆墙外跳进一个人来,道:“姑父,你今日怎变得这样没了主意?你心里若是有姑姑,便一掌将那女人结果了;你心中若是只有那女人,便和姑姑一刀两断。我和姑姑回大理去,你不许追来。”此人竟是萧太夫人等人在酒楼中遇到的那说书少女。
       
       一直未曾出声的唐四爷夫妇见到这少女,却都变了脸色。唐四娘道:“段飞铃,这女孩儿是谁?”段飞铃苦笑道:“你瞧她长得像谁,那她便是谁家的孩子。”唐四娘声音有些颤抖,道:“她与我女儿一模一样,她便是我的外孙女儿?你当真没有骗我?”忽地欺身过去,将那少女左袖捋上去。只见那少女左臂上一块红色的弧形胎记,唐四娘又惊又喜,道:“四哥,她,她真是咏波。”唐四爷点点头,嘿嘿道:“段飞铃,这可要多谢你了。”段飞铃只是冷笑。那少女望了两人一眼,道:“姑姑,他们是蜀中唐门的人?我怎是他们的外孙女?”唐四娘道:“你正是我的外孙女。你爷爷是江北大侠苏善人,你妈妈是苏家的少夫人,也正是我唐门四老爷、四夫人的独生爱女。你的名字唤作苏咏波。十六年前,你苏家满门三十几人均是死在段飞铃手中的。我同你外公苦苦寻找这仇人十余载,不想她竟在你的身边!段飞铃,你将她留下,倒是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啊!”那少女吃了一惊,道:“我不是叫段紫妍么?怎的又叫苏咏波?姑姑,这是怎么回事?”段飞铃眼中闪过一丝苦楚。
       孟玉函叹道:“紫妍,你的确是苏家的孩儿,也正是他蜀中唐门的外孙女。十六年前苏家被毁,姑姑将你救下,但苏家却不是你姑姑毁了的。”唐四娘冷冷道:“段飞铃,你敢做却不敢当?”苏咏波极是诧异地望着段飞铃道:“姑姑?”段飞铃声音极是疲倦,道:“苏家三十几人只有你逃过一劫,此事虽非我所为,却是因我而起。你若信我,他日我定会将此事说与你听。”唐四娘厉声道:“你说什么鬼话?还我女儿、女婿命来!”一剑刺向段飞铃。苏咏波忽然挡在段飞铃面前,冷冷道:“不许伤她。”唐四娘道:“咏波,咏波,她是你的仇人。”苏咏波浑身直抖,眼中满是泪水,她转身道:“姑姑,姑姑 ,你真的骗了我?”便跑了出去。唐四娘惊叫一声,追了上去。唐四爷冷冷地瞪了段飞铃一眼,也追了出去。
       段飞铃倚在门旁不语,只是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百合花。她那神情竟是说不出的凄凉。孟玉函心中一阵隐痛,轻轻喊声:“铃妹。”便要上前。哪知段飞铃忽然抱起孟雪跃了出去。孟玉函大惊,正要去追,忽听萧天芙惊叫一声。孟玉函回头看时,见萧为已落入连素清手中。孟玉函一愣,再看段飞铃和孟雪,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萧为见段飞铃极是伤心,欲上前探望。正待近前,却被连素清一把抓了过来。
       连素清道:“表哥,你若去追,我便杀了这孩子。”萧为道:“你这女人好没道理,孟先生去追自己的夫人,你来泼什么飞醋?”连素清手一紧,喝道:“臭小子,你闭嘴。表哥,你外出多年,难道不想念家中老父?你随我回燕京去吧!”孟玉函黯然道:“你要逼我回去?我的处境你还不知道?”连素清叹道:“我怎是逼你?我是为你着想。你本是大金国太祖皇孙,又是太宗皇帝御赐的金袍公子,却住在宋国的临安府。如今,你身份已被识破,你还能在此久留么?皇上一直都念着你,你回去能一展雄才,远比在这做教书先生好。”孟玉函怫然道:“我宁可客死他乡,也不回去投靠完颜亮。”萧天芙拉着完颜庆道:“庆郎,你叫她放了为儿。”完颜庆柔声道:“大哥若是随我们走,表姐怎会伤他?”便道:“大哥,你处处不满皇上,可当年,正是皇上全力助你躲过东昏王的追杀的啊!”孟玉函叹道:“庆弟,你可知当年便是完颜亮与裴满皇后在皇帝面前进谗言,说我意图谋反的?他当年救助我是为了施恩于我,我若投靠了他,帮助他登基为帝,他要杀的第一个人便是我。嘿嘿,这些年他还一直都记着我么?倒也难为他了,他还以为我会回去跟他抢皇位?他竟将皇上降为东昏王,他自信他的聪明才智能胜过皇上?”完颜庆道:“大哥,你这话倒有些欠妥的。当今圣上雄才大略,又极是仰慕你的才华,你——”
       却见孟玉函缓步上前道:“你将这孩子放了。”完颜庆急道:“表姐,我要换回我的孩子。”萧太夫人冷喝道:“小畜生,你用我孙儿威胁我?哼!为儿,你可还记得萧家的祖训?”萧为道:“孙儿不敢忘。”萧太夫人道:“那便是了。我太湖萧家愧对天下抗金英雄,完颜庆父子我是定要擒下的。这妖女若是因此伤害你,为儿,你便是我萧家的好子孙。”萧天成惊道:“母亲——”萧太夫人瞪了他一眼,喝道:“闭嘴!”萧天成噤声而立。萧为心里一凉,望了乐儿一眼,见这孩子极是乖巧可爱,又往萧天芙望去,见她神情痛苦至极,完颜庆亦是满脸焦急。萧天芙乃萧太夫人中年所生,与萧为年纪相差不大,二人名为姑侄,实似姐弟,感情极好。萧为心中极是不忍,道:“奶奶,你只有姑姑这一个女儿,这弟弟又这么可爱,你别为难他们了吧!大家开开心心的多好。”
       萧太夫人喝道:“混帐!”孟玉函长叹一声道:“小兄弟,你说的极是。”竹箫忽然挥出,连发三招,招招均将连素清退路封住。连素清不闪也不避,剑气侵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人也跌在地上。她手一松,孟玉函向前一拉,将萧为救了出来,喝道:“你怎不躲闪?”连素清厉声笑道:“你不愿伤我,却将我的退路封死,还来做什么好人?哼!你杀了我,段飞铃也不会原谅你的,你心中没有她便是没有她!”孟玉函愣了愣,道:“铃妹,铃妹,我心中是有你的。”望着屋外竟呆了。连素清见他衣衫微动,知他要去找段飞铃。一狠心,一掌猛地挥出,拍在孟玉函丹田穴上。孟玉函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全身痉挛。连素清亦被他丹田穴中的内力反震得昏了过去。
       事出突然,众人俱是一惊。
       孟玉函只觉浑身绞痛,身上半丝劲儿也使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毕生内力已被连素清毁掉。他万万想不到连素清为了逼他回去,竟做出这等事来,心中一阵愤怒一阵伤心,忍不住大笑起来,凄厉至极。众人皆变了脸色,乐儿也被他吓得哇哇大哭。萧为将孟玉函扶进屋去,孟玉函忽然挣开他,跌到那张琴前,颤手轻抚了几下,忽然抱住琴放声痛哭。萧为心道:孟先生抱住这琴哭什么?转头一看,连素清已醒,她眼神极是复杂。
       孟玉函哭了一阵,提起那张琴,撑起身子往外走去。萧为忍不住喊道:“先生,你不去找段姑姑和孟雪妹妹么?”孟玉函哎呀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人已栽倒在地上。
       萧天芙见状便去扶孟玉函,萧太夫人喝道:“孽障,你便这么护着这个金贼?”萧天芙顿时立住身,不敢上前。萧天成叹道:“天芙,你是汉家女子,你当真要跟这干金贼混在一起?你怎不为太湖庄想想?”萧天芙忽然银牙一咬,昂然道:“母亲,大哥,二哥,我想得极是清楚明白了,与庆郎在一起我才会开心,我不计较他是什么人。”完颜庆心中万分感动,上前拥住她道:“芙妹,你待我这般情深义重,我今日便是死了也无憾了。”萧太夫人嘿嘿道:“小畜生,我杀了你!”一拐便朝完颜庆击来,萧天芙忽然一个转身护在完颜庆身前,萧为惊叫一声,扑了过去,挡在完颜庆和萧天芙身前,众人惊呼出声。萧太夫人一惊,立即收拐。萧太夫人怒喝道:“为儿,谁教你这么大胆的?闪到一边去!小畜生,我今日拼了老命也不放过你们。”盛怒中将乐儿摔出。华天朗大惊,抢出去接住乐儿。
       萧太夫人怒道:“天朗,你也要来气我?”一掌拍过去直逼乐儿。华天朗不敢躲闪,只得将乐儿护在身后,自己却被萧太夫人一掌打得口吐鲜血,连退三步。华天朗抱住乐儿跪在地上,道:“师娘,弟子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杀要剐,弟子绝无怨言,只是师娘得听弟子把话说完。”萧太夫人冷笑道:“几十年来你未曾违背过我,今日却为了这孽子顶撞我?”华天朗听得心中一惊,不由叹道:“师娘,为了江山社稷,弟子自当全力抗敌。只是眼下完颜庆是决不能杀的,非但不能杀,便是一根毫毛也不能伤。”萧太夫人脸一沉,华天朗道:“上月探子来报,金国遣使来宋,完颜庆等人便在其中。若他在我大宋出了事,师娘,小则太湖有难,大则宋金两国兵刀相见。师娘,一直以来,他金国不就是在等待时机?”萧太夫人一怔,只是盯着他。良久,萧太夫人忽道:“天成,你意下如何?”萧天成道:“师弟说的有理,但听母亲做主。”萧太夫人嘿嘿道:“便依天朗之言。”华天朗惊道:“师娘!”萧太夫人道:“你说的极有道理,师娘错怪你了。”便扶起他,华天朗早已是脸色惨白。
       连素清对那少女吩咐一声,那少女上前抱过乐儿,握住乐儿的手朝华天朗拜了几拜。
       萧太夫人扫了萧天芙一眼,道:“你这小情人和儿子我不杀,也不抓了,你若决意随他去做金国的贵夫人,我也不拦你了。我教出这样的女儿,都是我的错。只是他日沙场相见,你可要劝他少杀几个我大宋的百姓。”萧天芙一愣,垂下泪来,道:“女儿愿随母亲回太湖。”完颜庆抱住她道:“芙妹,你决不能随她走!你若回去,那定是死路一条!”
       萧天芙却极是平静,道:“庆郎,你乃我杀父仇人之子,我们今生怕是无缘做夫妻了。太湖庄可以不顾我的幸福,我却不能不顾太湖庄的。你放我走。”完颜庆紧紧抱住她道:“我决不让你往死路上走。”
       连素清叹道:“庆弟,你放她走吧。你仔细想想,皇上怎能允许你娶一个汉族女子为妻?”完颜庆闻言,惊得说不出话来。华天朗走过来扶萧天芙,完颜庆怒吼道:“不许带她走。”华天朗叹道:“完颜公子,这世上有许多事你不愿做也得做的,你二人是决不能在一起的。”完颜庆泪如雨下,萧天芙哭道:“庆郎,你好好待乐儿。”挣开他便奔了出去。
       萧为见状惊道:“姑姑!”忽觉双脚一空,人已被萧太夫人携起。萧太夫人喝道:“走!”一行人便出了院子。
       八、意绵绵情丝终难断 泪淋淋毒酒明此心
       孟玉函迷迷糊糊中却听有人喊道:“先生醒醒。”他睁眼一看,见是与连素清同来的那少女。
       孟玉函道:“你怎在此?”那少女道:“婢子崔平,奉连郡主之命留下来照顾先生。连郡主送公子他们回了驿馆。先生再休息片刻吧。”孟玉函摇摇头。
       一连几日,孟玉函便只是坐在梳妆台前,望着段飞铃留下的饰物发呆。连素清也一直未出现。
       这夜,凉风习习,皓月当空。孟玉函望着院中点点流萤,又忆起段飞铃。却在此时,段飞铃忽从后边厨房出来,手中端着她平日的拿手好菜。孟玉函只道是在梦中,不禁又惊又喜。段飞铃朝后边喊道:“雪儿,快些将给爹爹的酒拿来。”便听孟雪应了一声,捧着一壶酒走出来。孟玉函道:“铃妹,我想你,我日夜都盼着你回来。”段飞铃脸一红,推开他道:“你尽挑好听的话说给我听么?你欠下的帐我还是要和你算清楚的。”灯光下,她这一笑一嗔,妩媚无比,孟玉函一时间竟看得呆了,将她搂得更紧,柔声道:“要打要骂都由你,好么?”段飞铃啐了他一声,推开他,领孟雪将酒菜摆好。
       孟玉函望了望厨房,纳闷道:崔平方才不是在里面的么?段飞铃似是看破他所想,哼道:“我一家团聚,她在一旁,那成什么话?我点了她的穴道,你心疼了?”孟玉函苦笑落座。
       段飞铃斟上酒,叹道:“玉函,若是往日,我决不回来的。只是今日我是做了妈妈的人了,我只有雪儿这一个孩子。你若有心,便将你隐瞒的事情告诉我,我,我不怪你。”她眼圈又是一红。孟玉函心中十分感动,他深知段飞铃素来心高气傲,今日能这般已是不易,她这番情义自己又怎能辜负?当下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铃妹,我——”
       却见孟雪指着门外道:“姐姐回来了。”孟玉函、段飞铃往门外一看,见苏咏波奔了进来,扑入段飞铃怀中,大哭道:“姑姑,我不随他们去,我要跟着你,我是你带大的!”段飞铃抱住她道:“你,你心中还有我这个姑姑?我心里欢喜得很。”苏咏波哭道:“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我不敢忘。”段飞铃搂住她道:“说什么大恩。你不要哭,我把事情全说与你听。”苏咏波哭了片刻,这才止住泪,起身斟上酒,递给段飞铃道:“侄女敬姑姑一杯,姑姑喝了这杯酒,我姑侄便仍如当初一般。”
       段飞铃微笑着点头,接酒便饮。忽然,她手一抖,酒杯竟落在地上跌成几片,孟玉函道:“铃妹,你怎么了?”段飞铃微微一笑道:“我太欢喜了。紫妍,我先和你姑父说几句话。”苏咏波望了她一眼,退到一边。孟雪正要去收拾酒杯碎片,段飞铃忽然喝道:“你做什么?”衣袖一挥,将碎片拂到一边。孟雪吓了一跳,吃惊地望着段飞铃。段飞铃心一酸,搂住她道:“雪儿,妈妈吓着你了么?”孟雪愣愣地望着她道:“妈妈,你今日怎么与往常不一样了?”孟玉函见状道:“铃妹,你这是怎么了?吓着她了。”
       段飞铃却是微微一笑,伸手拿过酒壶猛喝一气。孟玉函抢过酒壶道:“铃妹,你怎能这样喝?”段飞铃夺回酒壶道:“玉函,今日你我能坐在一起,我心中十分高兴。当年,只因家中老父为妃嫔争宠之事,迁怒我母亲并将她赐死;又听信皇后之言,将我许与权臣高氏之子。我一怒之下离开大理,谁知那高家的儿子竟然尾随而来。只怪我那时年少任性,不知珍惜高白山一片真心,害得他与苏氏一门俱因我而亡。痛失兄长益友,我心灰意冷至极。直到在嘉兴南湖遇上你,才有了你我今日这段姻缘。玉函,可这十年来我常觉得你我二人间似隔着什么。我深知你隐居西湖实是不得已为之。”段飞铃苦笑一声,又道,“连素清却宁可你死在她手上,也不愿你与别人在一起。她心中怨恨你,但她对你确实是一片深情。他日你若有什么事,她定会拼了性命帮你的。”孟玉函听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段飞铃只顾喝酒,两人间的气氛竟是尴尬起来。
       
       苏咏波站在旁边,见那壶酒段飞铃已喝了大半,道:“姑姑,这酒好喝么?你怎不请姑父一起喝?”段飞铃回头望了她一眼,笑道:“好喝,你送我的酒怎不好喝?”伸手握住孟玉函的手道:“玉函,你我夫妻十载,我竟然不知你心中所想,我可是很没用?只求你好好将女儿带大,我,我是看不到了……”她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孟玉函大惊,伸手扶住她。见她双颊绯红,竟似抹了胭脂一般,却是红得异常,不由惊道:“铃妹,你怎么了?”段飞铃将酒壶掷在地上,摔得粉碎,放声笑道:“这酒中放了蜀中唐门的剧毒胭脂泪,怎能不好喝?”孟玉函惊出一身冷汗,道:“什么?”段飞铃叹道:“我妈妈原本是皇宫药房中的宫女,我自幼略通医理,我怎不知这酒中放了什么?”
       苏咏波眼中闪过一丝怨恨,道:“我本该是苏家的掌上明珠,若非你害死我全家,我何需在此随你们受苦?你欺瞒我十六年,要用我做棋子,待外公外婆找到你时便威胁他们,是不是?你那么偏心,只教你女儿武功,却不把绝技传与我!”
       段飞铃却叹道:“短短数日,你便有这般本事,你果然有他唐氏一门的天分。你怨我恨我,那是情理之中事,我只是未曾想到,十六年的姑侄之情便是这般……”眼泪已流了下来。
       孟玉函喝道:“解药呢?”苏咏波哼道:“我既是要你死,又怎会带解药?”孟玉函大怒,便要动手,段飞铃拉住他道:“玉函,你别为难她,这毒解不了的。昔日魏文帝迎娶美人薛灵芸,薛灵芸离家之时伤感而泣。她自知此生难返故土,便为唐门制出此药,取名胭脂泪,那便是一去不返的意思。”孟玉函只觉浑身都凉透了,将段飞铃紧紧抱住,道:“铃妹,铃妹。”
       段飞铃拉着孟雪道:“雪儿,妈妈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听爹爹的话。”孟雪似是明白了什么,忽然哭道:“妈妈,你不要丢下我!”段飞铃忍住疼痛将她搂入怀中,亲吻着她的脸,道:“雪儿,你不要哭。妈妈若不死,活在世上也是无甚滋味的了。”孟雪哭道:“妈妈,你不要丢下我!”段飞铃流泪道:“傻孩子,你小小年纪怎知个中道理?你不要怪姐姐,你以后也不要像妈妈这样,妈妈只愿……只愿你……”话未说完,人已气绝。孟雪一愣,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孟玉函一怔,转而盯着苏咏波,眼神极是悲愤。渐渐地,脸上竟起了一片戾气。苏咏波吃了一惊,欲逃,不想两条腿早已发软。只听孟雪哭道:“姐姐,妈妈死了,妈妈不要我了。”孟玉函只觉丹田穴忽然一痛,握着的拳头一下松开。他望着女儿,眉头一皱,心道:我总须为雪儿着想。眼神逐渐变得温和,脸上戾气也渐渐消去。苏咏波见状,心中一喜,知已逃过一劫。
       孟玉函长叹一声,喃喃道:“紫妍,你姑姑为人怎样,她待你如何,你便不信自己的眼睛么?当年铃妹离家,高白山尾随而来。那时,她年方十五,武功怎如旁人说的那般出神入化?却都是高白山暗中出手相助。铃妹不为她爹爹喜爱,高白山那般疼爱她,她心中将高白山当作父兄般敬重。只是高白山太性急了些,若他不是那般逼得紧,待铃妹年纪再大些,他便不会服毒而死,更不会累得你苏家三十几人死于他手中。铃妹没有将你送走,那确是私心。她极是希望与蜀中唐门化解这段恩怨,只是那时唐门四处找她,扬言要将她挫骨扬灰。唐门又去大理,段家因此极不喜欢铃妹,铃妹一怒中便断了送你去唐门的念头。当年南湖茶楼,铃妹为保护你险些命丧在韦氏兄弟手中,我才因此与她相识。至于为何不将我夫妇武功传与你,那是我的主意,你怪不得铃妹。你是个怎样的人你自己清楚。倘若他日你学武有成,实非众生之福。也罢,也罢,苏家那么多人均是因她而死,如今这笔帐可是算清了?”
       苏咏波震惊万分,道:“你,你骗我么?”
       苏咏波咬着唇,转身出门。忽又转过身来,朝孟玉函和段飞铃磕了几个头,道:“姑父,胭脂泪毒性虽强,却并非不能解的。只是姑姑喝了太多的酒,她,她是自己不想活了。”便跑出了门。
       九、西湖恨月下了余生 长琴断卷字露真言
       崔平站在后边,见孟玉函抱着妻子、女儿哭成泪人,心中万般感叹。却听一声幽幽轻叹,崔平抬头一看,见连素清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崔平正要上前施礼,连素清却往外走去,哪知外边跑来一人,正巧与她撞上。
       连素清抓住那人道:“你做什么?”那人竟是萧为。萧为哭道:“我姑姑自尽了。”连素清身子一震,松了手,喃喃道:“是么?她自尽了?”
       萧为转头见到段飞铃,大吃一惊,道:“段姑姑怎么了?”孟雪抬头哭道:“萧为哥哥,我妈妈死了。”萧为一怔,扑了过去,喃喃道:“段姑姑,段姑姑怎么也死了?”
       萧为哭了一阵,道:“孟雪妹妹,你妈妈死了,我也很难过,你,你不要太伤心。”孟雪含着泪点点头。萧为摸摸她的脸蛋道:“孟雪妹妹,我以后会来找你的。你好好保重。”朝段飞铃磕了几个头,出了门。
       连素清叹口气,转身便走。孟玉函忽道:“素清。”连素清一愣,转过身来。孟玉函望着她道:“你去给我妻子买副好的棺木,我要出去几日,雪儿便交与你了。”
       湖水清澄,月色皎洁。小船荡在湖面。四周,蛙声此起彼伏。
       崔平坐在船头,迷茫地望着远处的断桥,孟玉函在舟中,已是三日未曾进食了。舱中忽然“啪”的一声,崔平一惊,奔了进去。孟玉函趴在几上,砚盒已被打翻,白纸撒了一地。崔平扶起孟玉函,见他头发凌乱,眼圈发黑,脸色也更加苍白,嘴角不住溢出血来。失声道:“先生,你怎样?”孟玉函睁开眼,将一个布包递给她道:“这是给我女儿 的。”崔平心中蓦地一寒,道:“先生,你当自己交给她啊!”
       孟玉函不理会她,望着远处的断桥,微微一笑道:“断桥便在眼前了,月下的断桥好看得很哪!”挣开崔平,踉踉跄跄走到船头坐下。
       断桥上行人很少,孟玉函呆呆地望着桥上,眼中出奇地有了几分神采。他有几分着急,似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人,却又怕自己等不到一般。
       崔平不敢出声,良久才道:“先生,我们回去好么?”孟玉函没有答话。崔平移步上前,却发现孟玉函的头早已软软地耷了下来。崔平两脚一软,跌坐在船板上。
       连素清抱着琴倚在门口,望着院外怅然若失,暗道:表哥,你真的不回来了么?孟雪悄悄躲在卧房门后,睁大眼睛望着她,眼中尽是不解。
       连素清轻抚琴身,随心弹奏起来。月光下,黑衣拥琴,凄楚万分。连素清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激动,琴声陡地变高,便听“咚”的一声,连素清将琴狠狠掷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了片刻,连素清起身去捡琴。那琴板已断为两截,中间露出一卷画来。连素清打开画,见那画上画的是弯月如钩,石桥似虹。桥上一个白衣女子临湖而立。那女子却只能见到背影,而她的背影竟是说不出的凄楚、落寞。画旁有字如下:余自幼好解四书五经,景仰管乐先例。时值太宗晏驾,余秉承父祖鸿志,助从弟位继大统,自此君臣同心,共成大业。岂知因年少功高,深忌于亮,亮既窥伺大位已久,皇后亦素怀干政之心,焉能容余于朝堂之上?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君臣离心,实是痛愤。为求全身,余南走异乡,弃为人臣者之大义,实是无奈。癸亥年六月初七,余自开封赴潮洲,经临安,游西湖,见韩氏女断桥伤怀。噫!桥上戚戚,湖中怆然。余素感抱负难展不为人所容实为世间之大憾,然此女影孤形单,茫然于天地间,其悲其苦不次于余。余扼腕长叹,人世间岂独有余之不幸哉?昔有子期赏“高山流水”,今余南游偶遇韩氏女,万般感触实难言表。余上桥盼求一见,无奈佳人已去,止得百合花瓣数片,“春江”诗一首。余数年寻遍嘉杭各处,渺渺不得。以数步之差而遗恨终生,悲乎!余数载思念,徒寄与百花剑法。
       连素清一愣,手一松,画卷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