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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红月亮
作者:汤学春

《中华传奇》 2003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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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不信床单惊红蕊 三更听漏五更鸡
       西直门外的吴府为武将世家。吴三桂的爷爷吴巍是明朝嘉靖四十二年的武状元,为平叛乱战死于云南边陲;父亲吴襄是熊廷弼手下大将,而今告老在家;母亲祖氏亦是将门之后,舅舅祖大寿是原锦宁总兵。西直门外的吴府原为“武府”,“平西伯府”的匾额是前几天才挂上的。这天,平西伯府双喜盈门。皇上赐婚,是为一喜;同时,吴三桂的发妻徐氏产下麟儿,取名吴应熊,更是一喜。吴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一番热闹自不待言。
       天下着鹅毛大雪,京城的亭台楼阁全在一派迷蒙里。圆圆顶着红盖头坐在花轿里,心内空空,只觉这世界全无真实。这就是一个女人仅有的头一次吗?注定终身命运的头一次吗?晓红被东宫娘娘留在宫中,圆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圆圆没见过吴三桂,很可能就是个又横又恶的糟老头,或是个肥胸腆肚一脸虬髯的凶神。为什么不能是唐通呢?这就是命么?她被卖来卖去,原想跟上皇帝,皇帝富有天下,再也不会把她卖到哪儿去,却还是被卖了。
       圆圆顶着红盖头,一路胡思乱想,直到进得吴府,被人搀扶着过了一个厅堂又一个厅堂,不知南北东西,坐入兰室,这里有异香氤氲,她想这就是洞房了。而后又是被人搀扶着绕来绕去,到大堂拜天地,拜高堂,她的命运未知好歹就这么定下了。再入洞房,被人扶到床沿上,静静地等待厄运来临。
       客人很多,吴三桂忙于应酬,直到深夜才进房来。有使女给吴三桂脱下朝服,吴三桂闷声道:“上酒。”使女用盘子端来酒菜,而后屏息退下,将门带上。红烛高烧,吴三桂在床前一张小桌边自斟自饮。难道他在前厅应酬,还没喝够?圆圆实在忍不住,拿手掀起盖头一角,用眼瞟去,却是大惊!那吴三桂竟然不是个糟老头,也不是虬髯凶汉,而是个白脸书生,眉宇间英气逼人!吴三桂双喜盈门,此时倒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圆圆心想,是否就是因为皇上赐婚呢?这吴三桂也许是个很专一的男子,不想三妻四妾?也许是因为皇上赐美,将他套住;而他重任在肩而又皇命难违?圆圆想,如果是这样,尽管眼前这男人出乎意外的英俊潇洒,她的厄运将依然不会解脱。想着,也便淌下泪来。
       吴三桂此时的心境,被圆圆猜中大半。没猜中的那一小半是,吴三桂一直没有面见陈圆圆,此时想,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不就是个会吟花咏月的妓女吗?吴三桂清白之身,可是从来不嫖娼宿妓,也是从来就看不起妓女的。至于那一大半,还得从他此次进京,离开山海关时说起。那天,他的谋士余一元在山海关城楼上摆酒为他饯行。这余一元一直是吴三桂心腹,为吴三桂出谋划策屡建奇功,被吴三桂拜为军师。余一元善占卦解字,二人说到大明气数,余一元叫吴三桂不妨报个字来测测。吴三桂毫不经意间报个“有”字,余一元以手指蘸酒在桌面上将“有”字写下,好一阵无言。而后叫吴三桂再报一字。吴三桂心里正想着崇祯召他回朝,延有时日,不知将作何责罚,便信口报个“朝”字。余一元写罢“朝”字,震惊之余却又大惑不解。吴三桂道:“如何?”余一元道:“逢月必亡,大明气数仅十天矣!”继而解释:“有”为“大”与“明”之一半,而“朝”是“月”字前面十个早晨。“有”与“朝”皆因有“月”,逢月必亡。将军报此二字皆是无心,无心则为天机。余一元不解的是这“逢月必亡”,十日之时皆为朔前,天上没有月亮,怎么会“逢月”呢?
       既然是天机,凡人必不可解。管它是“逢月”还是“红月”,不去理它也罢,却是眼下的局势,吴三桂是十分清楚的。居庸关是京城大门,一旦有失,不要一天时间,李自成就到了皇城脚下,而崇祯明摆着是不敢信任唐通的,将身家命运都押在他吴三桂身上,让他从山海关回师勤王。这种局面一旦出现,他将如何收拾?就是以这美女,换来了他肩上这副担子,他挑得起么?
       当然,吴三桂是年36岁,久经沙场,是个绝对成熟的男子。喝罢三樽摇头,十个早晨,不可能吧?数百年的大明就剩下了十个早晨?既然气数如此,成败在天,亦非人力可为。世事艰难而人生苦短,既然一个天下第一美人摆在身边,还是先瞧瞧再说。于是,吴三桂整肃衣衫,终于起身挑开了圆圆的红盖头。
       尽管有皇帝金口玉言,对圆圆的评价先入为主,吴三桂还是暗暗心惊。烛光里的陈圆圆如晶莹碧玉又粉面含春,着实风光无限。吴三桂提醒自己:不就一个妓女吗?嘴上却还是温言道:“宽衣吧,美人。”
       圆圆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把衣服脱尽,吴三桂就有点儿痴呆了:这世上竟有如此人儿吗?烛光里的圆圆玉骨冰肌,皮肤细腻如脂,乃至通体透明,如无色琉璃,洇出浅浅胭脂;那挺拔的双乳,那平滑的小腹,那浑圆的大腿,皆似玉雕,浑然一体又生机蓬勃。然而,久经沙场的吴三桂却还是咬定一个理:不就一个妓女吗?怜香惜玉是必要的,别人干得,我吴三桂驰骋疆场所向无敌,就干不得?吴三桂想罢,即就从容去掉衣裤,宁神静气,而后放马过来。此时圆圆只有一个念头:死了,就要死了,春蚕到死丝方尽,红烛成灰泪始干,自己就如那咬破茧儿的蚕蛾,要从一种女人变成另一种女人了。却是一会儿感受真切,在那惊涛骇浪中她没有死,那种“死”的愉悦让她不枉活了一场。
       洞房里有炭火熊熊,吴三桂披衣起床,来桌边喝酒小憩。吴三桂原以为这名妓是必有些功夫,有些花样的,可陈圆圆没有。虽然后来很投入,要命似地喘气如兰,却是一点花样也没有。那种要命的投入很真切,一点也不虚情假意,使吴三桂有种新婚的感觉,吴三桂简直有点儿感动。吴三桂喝罢三樽,有点儿困倦,就上床去睡。陈圆圆拥着被子小猫似地缩在一角。吴三桂不想打扰她,将身子轻轻伸进被窝,忽然感觉下面有点儿凉,伸手一摸,沾酽滑溜。吴三桂想,这女人难道如此孟浪,下面一块布也不垫?惊起一看,床单上果然是一滩那东西,并有点点殷红,艳若桃花。吴三桂大惊,慌忙下床擎来红烛细看,真的是血!原来她竟然是个处子!难怪不知道下面要垫块布呢,原来真是头一次!
       吴三桂的心狂跳着,慌忙无措,只好移过枕头垫了那湿处,再拍醒圆圆。圆圆撒娇道:“什么事啊,官人?”吴三桂道:“怎么是这样?”圆圆道:“什么怎么是这样啊?”吴三桂道:“难道你一直是卖艺不卖身的?”圆圆这才坐起,莞尔一笑,把自己的身世简单说了,并道:“圆圆并非江南名妓,官人不会不高兴吧?”吴三桂一把将圆圆抱紧,热泪盈眶,急切道:“圆圆,我的好圆圆,请恕下官不知实情,多有怠慢。”圆圆不禁泪涌如泉,想她这只漂泊的船儿终于靠岸了。
       次日清晨,吴三桂提个小藤箱携圆圆给父母请安。大礼罢,吴三桂打开那藤箱取出那床单,呈给母亲道:“禀娘亲,圆圆并非名妓,实为处子!”吴襄在一旁听着,明白儿子的意思,起身朝天抱拳一揖道:“谢主隆恩!”而后叫过管家来,吩咐道:“传话下去,吾媳陈氏乃皇上赐婚,与吾儿原配徐氏不分大小,同为主母!”圆圆慌忙跪拜谢恩,一抬眼,这位公公是那么慈祥。吴襄见这儿媳果真国色天香,大喜。掏出祖传玉佩相赠,以示见面之礼。婆婆亦有锦囊相赠,圆圆好生感激,想她终于回到了一个温馨之家。
       吃罢早饭,吴三桂给山海关写信,圆圆在一旁服侍。吴三桂道:“今天本来是要走的,皇上有旨,令宁远撤兵山海关,一刻也耽误不得。”圆圆道:“不走了?”吴三桂将圆圆拉入怀中,笑道:“不走了。与我的圆圆多呆一天就是一天。”圆圆道:“圆圆愿随官人同去山海关,共患难,同生死。”吴三桂摇头,却又不愿说出眼前凶险,只把圆圆抱紧,让万语千言灌进肚里。
       此处必须交待,吴三桂前日解宁远之围,并不是他真有三头六臂打败了多尔衮。大清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此次倾举国之师,以12万精锐围困仅有两万人马的宁远城,吴三桂怎敢以卵击石;是多尔衮主动撤走的。之前,皇父摄政王与大清孝庄皇太后叔嫂心有灵犀,定下一条入主中原的原则:“以汉治汉”。叔嫂一致认定,以极少的满人统治众多的汉人,如不“以汉治汉”,即使摧垮了大明皇朝,自己的政权也难持久。因此,对于汉人,要尽可能地敬贤用能。吴三桂是时下大明关键一将,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拉过来。同时,叔嫂确认,大明幅员辽阔,汉人对外夷自生抵触,大清12万精锐长驱入内,一定要看准时机。只有当大顺与大明双方精力耗尽,打到生死交关的时候突然出兵,才可事半功倍,稳操胜券。
       当吴三桂在山海关得知宁远被围的消息,即留副总兵杨砷守关,自带军师余一元、心腹大将郭云龙及5千铁骑驰援宁远。相距宁远城十余里有座小城名威远堡,是为宁远御敌之犄角,多尔衮兵围宁远的同时,首先攻下了威远堡。吴三桂刚到宁远城内,多尔衮就着降臣洪承畴、范文程持书求见,即请吴三桂威远堡赴宴。吴三桂颇为犹豫,余一元道:“将军此去无妨,且威远之围可解。”郭云龙却坚决不同意,认定多尔衮居心叵测,吴三桂此去一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余一元坚持道:“将军可念宁远十万百姓,见机行事便了。”吴三桂点头,心想,为关宁父老,该万死不辞。
       吴三桂单骑随二位降臣来到威远堡,多尔衮果然于大帐设盛宴恭迎。几番客套,酒过三巡,忽而有太监降旨。吴三桂端坐不动,那太监照宣不误,旨意大清世祖顺治皇帝敕封吴三桂平西王,世袭罔替。吴三桂依然正襟危坐。多尔衮一笑,从太监手里接过圣旨,一手端上一杯酒,来到吴三桂面前。多尔衮先将那圣旨展开给吴三桂看,示意非假,见吴三桂目不旁视,便小心收好圣旨,给他斟酒,而后举杯道:“将军气节,本王钦佩,不过……”多尔衮目视在座的洪承畴、范文程,继而道:“将军在大明朝的品位,比较二位如何?”吴三桂这才起身,与多尔衮碰杯,而后一饮而尽,坐下道:“人各有志,王爷不要逼我。”多尔衮哈哈大笑道:“本王怎么会逼迫将军?等会儿将军出了这大帐,本王即刻退兵。但是,将军可以料到,不出半月,崇祯即会令将军回师勤王,到那时将军进退维谷,本王今天与将军之约定,届时再作商议。”吴三桂脸上没事心下震惊,满清这一双叔嫂果然胸怀韬略,往后定成霸业!于是,心想,先救了关宁父老,再作计议。不想,多尔衮果不食言,吴三桂回到宁远不久,清兵就全数撤了。
       有如此一层关系,现在吴三桂致信余一元、扬砷,叫他们合力撤兵宁远,愿意随军的百姓一并保护,而多尔衮不会趁机追杀,他是有相当把握的。书信写好,即叫过家将吴翥,着他用自己的坐骑雪龙驹飞马山海关,让余一元、杨砷照书行事。这吴翥是吴三桂一远房侄儿,少小时偶遇高人传授绝艺,一身武功了得!特别是轻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又对吴家忠心不二,有那雪龙驹相助,往返山海关两天一夜足矣。
       吴翥走后,宫中执事太监王承恩来了。崇祯为吴三桂新婚致贺,着王承恩送来一对玉如意。吴三桂谢恩,心下明白崇祯的意思,无非是来催他早一点去山海关,便请王公公暖阁待茶。王承恩道:“沙河即破,李自成两日后便兵临居庸关了。”吴三桂道:“居庸天险,又有唐通将军主动请缨,敢立军令状,想必可保无虞。”王承恩一笑,摇着头道:“唐通主动请缨,是有缘故的。”说着,便附上了吴三桂耳朵,将唐通缠着东宫,觊觎陈圆圆一节说了。吴三桂大惊。王承恩道:“正因为如此,皇上是十分担心唐通的。虽然派出杜勋监军,只怕不管事。”吴三桂道:“下官明白了,王公公转告皇上,山海关请皇上放心,下官已经作出部署,不会误事的。”
       王承恩走后,吴三桂默坐无言。一种男人的妒嫉使他对唐通徒生恶意,急剧恶化的局势使他心头布满阴霾。圆圆小鸟依人傍过来,温言道:“有心事?”吴三桂匆忙一笑:“没有。若说有,就是晚上时间太短。”圆圆明白,男人没有心事是假的。男人的心事是前方的战事、朝廷的局势以及他们的别离。圆圆明白男人深爱自己,可自己命薄,偏就碰上这么个时势。却是圆圆亦不想将心中的悲凉表现出来,加重男人的负担。圆圆嫣然一笑,接过男人的话题道:“可不是,听着是漏滴三更,一会儿就鸡鸣五鼓了。”吴三桂道:“那就把铜壶塞住,把公鸡都杀掉。”
       当天下午,吴三桂真格吩咐家人把铜壶止了漏,把家里的公鸡杀掉了。到得晚上,夫妻及早上床,极尽缠绵缱绻,天依然很快就亮了。圆圆幸福得流泪道:“时光无法倒流啊!”
       第三天,天放晴了。蓝天如洗,阳光下的雪地格外晶莹而洁净。圆圆平生还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雪,孩子般拉起吴三桂就跑向屋外。他们脱下棉衣堆雪人,圆圆道:“我堆一个你。”吴三桂响应:“我堆一个你。”一会儿雪人堆好,雕塑出模样,吴三桂又去找来些碎布条,黑的作眼睛,红的作嘴唇,圆圆提议道:“给他们起个名字吧。”二人心有灵犀,吴三桂用布条在他的雪人肚子上写了个“天长”,圆圆同时在她的雪人上写的是“地久”。做罢,相视一笑。二人紧紧拥抱,一齐泪水长流。他们的爱情真能天长地久吗?
       
       两人都不敢看对方的脸,却又都看到了。吴三桂道:“我是高兴。”圆圆道:“我也是高兴。”圆圆说着,拉着吴三桂跑回屋,扶吴三桂在炭盆边坐了,而后道:“趁刚才舒展了身子,圆圆为将军歌舞一曲吧。”吴三桂鼓掌。圆圆穿得单薄,适才堆雪人居然累出了汗来,此时的圆圆容光焕发。圆圆朝吴三桂施罢一礼道:“歌儿的词是圆圆自己做的,舞曲也是圆圆自己编的,将军休笑。”说罢,便放开歌喉,轻舒玉臂,边舞边唱起来:
       溪满绿长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 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阶,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
       吴三桂击掌道:“好一个‘帘里人儿学唤茶’!”圆圆收式施礼:“贻笑大方。”吴三桂给圆圆披上衣服,在她的粉脸上吻道:“给我生个孩子吧。”圆圆羞道:“男孩还是女孩?”吴三桂道:“女孩。就圆圆这样儿的女孩!”
       后来,陈圆圆果然生下一女孩,取名阿珂,但是李自成却认定是他的孩子,这是后话。
       这天后半夜,吴翥回来了。吴三桂其实没睡着,但他忍着没去找吴翥,想让侄儿休息会儿。也因自己实在丢不下圆圆,心里又有了新的盘算。第四天一早,吴三桂去叫醒吴翥,问了一回山海关的情况,吴翥回道:“伯爷放心,侄儿打转时军师和杨副帅已经动身。关外一片宁静,没有清军出动的迹象。”吴三桂点点头,道:“还得劳贤侄跑一趟居庸关。”吴三桂想,如果居庸关守得住,他还可以多陪圆圆一些时日。吴翥领命,揣上干粮,跨上吴三桂的雪龙驹飞奔而去。
       然而第五天中午,吴翥匆匆赶回来向吴三桂禀报,李自成已经进关。吴翥道:“根本就没有打仗,唐通杀了监军杜勋,投降了。”吴翥混进唐通军中,在居庸关呆了一夜,将情况摸得详尽。早在大顺军攻打沙河时,李自成就派降将、原长安总兵张若腆进了居庸关。结义兄弟相逢,唐通置酒相待。张若腆巧舌如簧,将天时地利人和、良禽择木而栖、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说了一通,唐通只是喝闷酒,并不答话。唐通恨死了崇祯。崇祯横刀夺爱,且在大殿上当着全朝重臣的面将陈圆圆赐与吴三桂,他唐通颜面何在?且又派杜勋监军,将他唐通视为无知小儿。唐通想,皇妃田妃实在枉为东宫!只有大明气数已尽,才会出这么个混蛋皇帝!适在这时,那杜勋人模狗样地闯了进来。张若腆请求回避,唐通摇手:“不必了。”张若腆便有了底气,朝大步过来的杜勋一拱手道:“杜公公,别来无恙?”杜勋大惊,即放下脸来道:“张总兵为李自成作说客来了?兵部张诸彦张大人果然所料不差。”唐通拔剑道:“那也如何?”杜勋道:“你敢叛逆……”一言未了,唐通一剑就刺进了他的胸膛。
       事变发生在吴翥赶到居庸关之前,唐通不事张扬,但将士上下全都知道了。然而,军无斗志,谁都不想打仗,并未引起什么骚动。两天后,李自成率大军到来,张若腆携唐通出关十里相迎。吴三桂听罢,脸色铁青,拍案而起。吴翥道:“伯爷别急,逆贼将在居庸关作些休整,一时不会兵临城下。”吴三桂强抑怒火,坐下来左右权衡,思谋良久,而后独自来见父亲吴襄。
       吴三桂对父亲详尽禀明眼下时局,想举家搬迁去山海关。吴三桂泣泪跪拜道:“孩儿无能,不敢远虑,忠孝只在此举。”吴三桂不能答应带走圆圆,主要就是这个家拖累太多太大;带走爱妾而丢下发妻幼小,是为不仁;丢下父母双亲,是为不孝。要得两全,只有举家搬迁。吴襄拉起儿子,摇头道:“吾儿出此俗念,实为不妥,拖家带眷,如何打仗?何况徐氏尚在坐月子,姣儿又是如此幼小,哪能经得颠簸劳顿、雨雪风霜?吾儿可牢记:只要那5万关宁铁骑在吾儿手中,无论是满清、逆贼还是皇上,谁都不敢为难吾儿家小。吾儿宽心走吧。”
       父亲这话让吴三桂如醍醐灌顶,心下豁然开朗,当即吻别圆圆,拍着吴翥肩头道:“这个家,就拜托贤侄了。”说罢,飞身上了雪龙驹,收缰朝山海关疾驰而去。
       第七回 冲冠一怒为红颜 同根相煎何太急
       吴三桂马不停蹄,次日一早赶到山海关。余一元、杨砷领宁远人马,并拖着近8万老百姓,正好同时抵达。吴三桂看着那些逃难的百姓,心里明白,朝中令地方安抚已无可能,适时缇骑都尉吴孟明从觉华岛解来了粮草,便号召百姓愿意从军者积极报名,老弱病残及不愿从军者以吴孟明的粮草就近安置。到了下午,新兵亦有3万精壮,吴三桂即令郭云龙委派部将抓紧训练。
       吴三桂实在是太累了,入夜和衣而睡。却是刚睡下,余一元又不能不叫醒他,因有紧急军情。关内关外该有细作回来,报告李自成大军已经兵临北京城下;而多尔衮大军又已占领宁远,并且正分批悄悄向山海关靠近。吴三桂打个哈欠,说道:“要来的迟早要来,先生不必惊慌。”余一元道:“就怕清军切断觉华岛粮道。”吴三桂道:“不会的,多尔衮要的是山海关。我最担心的倒是京城。”余一元提醒道:“没有上谕,将军不能回师勤王,这一点将军切不可大意!”吴三桂点头。吴三桂记得,熊廷弼就是因为回师勤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而被崇祯杀掉了;崇祯说他谋反叛逆,没有圣旨,熊廷弼百口难辨。吴三桂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睡会儿吧。”
       然而吴三桂刚刚入睡,余一元又进来了。余一元拍醒吴三桂道:“来了贵客,将军起不起来?”吴三桂烦道:“谁啊?”余一元道:“唐通、张若腆,还有李自成的国舅爷延安侯高炬!”吴三桂即刻睡意全无,一拍床沿道:“来得好!”
       李自成不费一兵一卒进了居庸关,踌躇满志好不高兴,问群臣道:“京城几时可取?”军师宋献策道:“陛下,京城并不足虑,心腹大患该是清兵!因而招降吴三桂为当务之急。”李岩道:“陛下若不先行解决山海关,吴三桂一旦回师勤王,我军势必两面受敌。”李自成点头。宋献策道:“陛下对吴三桂礼遇,规格不妨高些;只要解决了山海关,陛下于北京登极则无旁顾之忧。”
       中国应该只有一个皇帝。只有推翻了崇祯,李自成登极称帝才够得上功成圆满。因此,大顺虽然定都长安,却是决定皇帝要在北京登极的。此时李自成想到登极一事,心里高兴,即采纳宋献策、李岩的建议,旨令国舅爷高炬领两员降将,带10万两白银、5万匹绸缎,连夜启程赴山海关。如此,所去人员的官阶品位及礼物规格都不算低了。
       吴三桂一向看不起李自成,视之为流寇逆贼,这是毫无疑问的。更何况现在唐通送上门来了!余一元将吴三桂的神色看在眼里,婉言提醒道:“将军左右逢源,虚怀若谷,可冷静些。”吴三桂点点头,笑道:“军师放心,本帅自有主意。”
       副总兵杨砷已在陪三位说话,吴三桂进来抱拳大笑道:“三位贵客,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呀!”唐通十分不好意思,张若腆起身抱拳道:“惊扰吴帅了。吾主隆恩,吴帅守关十分辛苦,特派我等前来,谨表慰劳。”说着,便介绍高炬。延安侯高炬道:“吾主拜托吴帅一心守关,以拒清夷;吾主进京后,吴帅的家小将会得到妥善保护,吴帅尽可放心。因此,望吴帅尽快给我等一个答复,以便明日回去复命。”吴三桂笑道:“一切都好商量。只是山海关天寒地冻,时候也是这般晚了,各位贵客先去一个温暖去处好生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明日再议不迟。”
       吴三桂所言温暖去处确实温暖,是城墙的墙心,墙心有空洞,原是供守城士兵小憩的。洞内铺有稻草烂絮,就如天牢。唐通等不识好歹,随吴三桂进得洞内,吴三桂即缩身推上铁栅门,加上大锁,而后道:“安息吧,诸位!”随后,吴三桂派重兵把守入洞梯口,传令封锁消息,心下恶骂:狗日的还没进北京,就先拿老子的家小相挟了!
       以后几天,吴三桂一面鼓励吴孟明去觉华岛催运粮草,一面陪郭云龙训练新兵。吴三桂想,回师勤王势在必行,届时可有3万新兵守关,以拒多尔衮,自己提5万精锐同李自成较量。这一天,吴三桂又同余一元在城楼上喝酒,蓦然记起那天测字的事,问余一元道:“先生可记得,今天距测字那天有多久了?”余一元道:“在下所测不灵,已经13天了。”正说间,城楼下乱哄哄地扶上个人来。这人衣衫破烂,全身是伤,吴三桂离座细看,才认出是西厂太监杜之序。杜之序挣扎道:“圣旨下……”一句没说完就晕了过去。吴三桂一边着人去叫军医,一边从杜之序身上搜出圣旨,旨意果然是叫吴三桂回师勤王。一会儿军医来了,探过脉道:“不妨事,是饿的。”吴三桂即叫人煮参汤。杜之序喝罢参汤,缓过气儿来道:“将军即刻动身,小的在路上已经耽误五天了。”原来,李自成大军已将京城团团围住,杜之序怀着唐通杀叔之仇,捧旨潜出正阳门,即遭遇重重追杀。杜之序只得转移目标往西逃窜,躲过追兵绕了个大圈子再来山海关,已经五天五夜没吃没睡了。吴三桂即命杨砷、郭云龙带3万新兵守关,自己领余一元率原部5万精锐驰援京城。余一元道:“时过境迁,京城情况尚不清楚,多尔衮趁虚而入倒是可以肯定的!”吴三桂记起威远堡多尔衮所部,便留下2万旧部交杨砷,自己只率3万人马轻装疾进。
       第二天,吴三桂的兵马到得抚宁,遇上吴翥。吴翥单人独骑,一身是血,怀里抱个婴儿,正如单骑救阿斗的赵子龙。吴翥见到吴三桂,滚鞍下马,先将孩子交给他,而后头顶血诏,伏地泣拜道:“皇上自缢了,二主母被李自成夺走了!”吴三桂慌忙取过血诏,那是一块撕下的白绫,以手指蘸血而书,诏云:
       朕登基十七年,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吴三桂读罢,将孩子递给余一元,朝西伏地九叩三拜,拜毕,扶起吴翥,细问端详。吴翥道:“是太监曹化淳开城迎贼的。贼兵进城后即烧杀抢掠,贼将刘宗敏、贼后高桂英专找大明旧臣要银子。刘宗敏闯进将军府要抓爷爷拷问,二主母出来求情,刘贼见色起心,带走二主母。侄儿正要上前相救,却又有贼将李岩、贼军师宋献策飞马而来,制止刘宗敏。刘贼不服,他们一行人拥着二主母去李自成那儿,入夜后,不见二主母回来,侄儿潜入大内打听,才知道是李自成将二主母霸占了。侄儿怕被侍卫发现,落荒而逃至煤山,见树上吊死二人,解下一看,一个是太监王承恩,另一个就是皇上!侄儿取下血诏回家,将军府已被贼兵团团围住,侄儿杀开血路冲进去,爷爷叫侄儿无论如何要救出吴家血脉小主公,并有言叮嘱伯爷。”吴三桂急道:“父亲说什么?”吴翥道:“爷爷说,国破家亡,情同一理;吾儿可去投奔舅舅,以延香火。”吴三桂听罢,脸色铁青,钢牙咬碎,喷出一嘴鲜血。余一元道:“既然如此,那就回师山海关,再作计议。”
       吴三桂回到山海关的第二天,指挥全军吊主誓师,将唐通、张若腆、高炬带到城楼上,冷声道:“知罪吗?”即读了崇祯遗诏。唐通心中有愧,原是不想来的,却是不敢抗命。现在回想自己为一个女人而背叛朝廷,眼下即将身首异处,直是后悔不迭。张若腆道:“弃暗投明,识时务者为俊杰,何罪之有?”吴三桂道:“好一个肥胸腆肚尖嘴猴腮的俊杰!皇上待你不薄,大明江山全丧你手,良心安在?”张若腆自知不可活,涎脸道:“要是皇上赏我个陈圆圆,也轮不到你吴三桂在这儿装模作样!”吴三桂大怒,即命左右将张若腆推下去凌迟处死。吴三桂对高炬道:“本帅本可不杀你,可你那昏君妹夫总有一天会杀你,其中缘故,九泉之下去问你那昏君,便知端的。”说罢,即命刀斧手将二人推出砍了,将人头挂上旗尖。吴三桂举酒晓谕全军:“与逆贼誓不两立!”而后将酒洒下城楼。
       却说李自成兵临城下,朝中有兵部尚书张诸彦调兵遣将,凭皇城深池高墙,据守十天半月是没问题的。张诸彦命曹化淳领东厂锦衣卫坚守正阳门,这曹化淳因陈圆圆一事,崇祯收缴了他一万两贿金,想自己乃两朝元老,资格虽不比魏忠贤在朝中呼风唤雨,能耐并不比魏忠贤差,皇上如此不给面子,实属大明气数已尽。于是,联络心腹,趁夜大开正阳门迎敌。
       正阳门既破,大顺军涌进城内,激战一夜。次日战事平息,李自成作为大顺朝第一代君主,隆重举行入城式。入城式上,李自成头戴白毡笠,身穿白战袍,骑乌龙驹,挎花马剑;那白毡笠上偌大一束红缨飘动,更是显出一番英伟神武。李自成的左边是权将军刘宗敏,制将军李岩;右边是天佑阁大学士、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队伍缓缓行进,有京都市民摆案上香,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李自成还没有登极,不能称朕,只能称孤道寡,入城后亦不能入主乾清宫,选择了武英殿。曹化淳因献城有功,又当上了司礼太监、内务府总管。
       这时候,李自成想的是崇祯给他留下的这个烂摊子,他该怎么收拾?崇祯去了哪里?他的妻小又去了哪里?怎样才能斩草除根免留后患?曹化淳告诉他,周皇后、东宫田妃、西宫袁妃皆被崇祯赐死。周皇后的女儿长平公主被他砍掉一条手臂。这公主有绝世武功,没人能拦得住,逃掉了。田妃的儿子定王已经被抓获,袁妃的儿子福王早已去了南京。眼下的问题是三宫六院这几千宫娥怎么办?李自成便吩咐集中到武英殿清点清点。一会儿,宫女黑压压来了一大片,在李自成眼里,一个个水灵鲜嫩,含苞欲放,便想义军将士随他征战这许多年,好多人一辈子还没碰过女人,便亲手定了名单,将这些妙人儿一一赏给他们。曹化淳道:“臣启陛下,贵妃窦美仪、王玉璧,崇祯尚未用过,陛下是否留下来试试?”李自成含笑准奏。
       
       从李自成那儿领到了美女的自然欢天喜地,领不到的也就只好打民女的主意;刘宗敏、高桂英封锁了官家,士卒也就只好抢民宅了。宋献策、李岩到处救火。
       这天,刘宗敏带几个侍从出得西直门,就瞧见偌大一片房舍,催马走近细瞧,原来是平西伯府,心中大喜,这下可逮着条大鱼!滚鞍下马,正要进去,有着“顺”字服的兵丁拦住道:“总哨爷,这可是吴府。圣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原来是宋献策从李自成处请到圣谕,将吴府保卫起来了。刘宗敏眼睛一横道:“知道老子是总哨爷,也敢拦老子?”径直闯入。吴翥出来大叫道:“是谁在这里撒野?”刘宗敏道:“汝侯刘宗敏!老子不跟你计较,叫你们大老爷出来!”吴翥知道刘宗敏名头,明白这虬髯大汉不好惹。却是此时叔爷爷吴襄正犯风寒躺在床上,大主母又在坐月子,于是,吴翥只好进来禀报二主母。圆圆想,吴府是有大顺圣旨保护的,出来见见亦无妨碍。却是那刘宗敏一眼瞧见,立即目瞪口呆。圆圆道过万福,吩咐家人待茶。刘宗敏忙道:“不必了,不必了。”圆圆道:“我家公公卧病在床,不能出来见将军,将军海涵。”刘宗敏道:“圣上有事请吴大老爷,既然吴大老爷染病在身,少夫人陪本将军去一趟亦可。”圆圆道:“陈圆圆还要在家侍奉公公,什么事这里说也一样。”刘宗敏道:“陈圆圆?好名儿好名儿。不过,在这里说当然不一样!”吴翥道:“要是我家主母不想去呢?”刘宗敏眼睛一横道:“那就将老东西捆起来一并带上!”
       圆圆敬重公公,进退维谷,正在两难,李岩、宋献策飞马进来。二人滚鞍下马,李岩朝刘宗敏抱拳道:“汝侯,圣上有明谕,这吴府就算了吧。”刘宗敏一笑道:“圣上的意思俺晓得,吴府就不要银子了;不过,这女人俺可得带走!”宋献策道:“望将军以国事为重,顾全大局!”刘宗敏一下子没了好气,道:“谁不顾全大局了?老子弄个把女人,就要你们来说三道四?”李岩道:“你弄谁的女人我们都可以不管,唯独这个女人弄不得!”刘宗敏大怒道:“谁说弄不得?”宋献策道:“当今皇上说的!”刘宗敏对吴翥一挥手道:“你们快给陈圆圆备轿,老子今天就把官司打到皇上那儿去!皇上说老子弄不得,老子就把你们的主母送回来;少了一根头发我刘宗敏不算好汉!”这时吴襄在床上听得明白,着人传话给吴翥:李自成应该是个明君。吴翥自然不敢发作,只得给圆圆备轿。
       却说曹化淳已将窦美仪、王玉璧叫到武英殿西暖阁。李自成一看,燕瘦环肥,果然美貌。特别是那窦美仪,眉眼间有一种神韵,慑人心魂。两个女人事先是受曹化淳关照过的。崇祯不好色将她们闲置宫中几乎绝望,现在新主宠幸与否就看她们自己了。曹化淳道:“皇上,是否现在就试?老奴还得安排一下。”曹化淳的安排是焚兰香。那兰香为一种淫药,异香氤氲间,无论男女都将心志顿失,亢奋不已。李自成心想,这大白天的干那勾当,是不是有点儿不像话?正迟疑问,刘宗敏一头撞了进来。
       刘宗敏道:“这事皇上你得给评评理!”李自成心下不快,这家伙没大没小,以为还是从前?冷声回道:“什么事明天上朝去说!”刘宗敏道:“大伙都在殿上。”李自成终于不便发作。只得出来。
       李岩、宋献策、陈圆圆在武英殿等了一会,牛金星也赶了过来。刘宗敏待李自成坐上龙椅,即道:“陈圆圆,快过来拜见皇上!”圆圆趋前,伏地跪拜,李自成即赐平身。圆圆起身,想瞻仰一下这个皇帝与崇祯皇帝有什么不同,于是,目光与李自成相遇。李自成大惊,天下竟有如此绝色?比那窦美仪、王玉璧更胜十分啊!刘宗敏道:“皇上,宫中的贵妃俺刘宗敏没那福份;这个女人,俺可要定了!”李岩上前奏道:“禀皇上,这女人名叫陈圆圆,可是吴三桂的爱妾,干系重大呀!”刘宗敏一瞪眼睛道:“什么干系重大?还怕他反了不成?”宋献策道:“臣启陛下,山海关为我大顺朝之心腹大患,前些日子微臣曾向陛下陈说利害,而至今仍无唐通、张若腆及国舅爷的消息,陛下明察!”李自成笑道:“军师放心,孤以为吴三桂也不至于为了个女人,置民族大义于不顾的。”刘宗敏以为有了李自成的支持,趋势说道:“李将军、宋军师,二位与俺患难兄弟一场,今天你们若是一定要坏俺的好事,莫怪俺刘宗敏翻脸不认人!”李岩道:“权将军!不是我们要坏你的好事,是国运攸关,大义不容!”牛金星观颜察色,审时度势,出来做和事佬,奏道:“臣启陛下,为一个女人而引起兄弟失和,臣以为十分的不妥!臣请陛下为顾全大局,不如将此女收入宫中,平息这场风波!”李自成笑道:“牛爱卿,这不太好吧!”牛金星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这天下万事万物,都是皇上的!”李自成点点头,正色道:“免得争端,伤了和气,丞相之言在理。”李岩急道:“陛下万万不可!万一吴三桂翻脸,放清兵入关,而我大顺立足未稳,何以拒之?”宋献策道:“陛下明察,就算吴三桂不敢丢掉民族大义,降顺我朝,如此处置,实为君戏臣妻,如何向天下交待?”李自成脸色骤变,愠怒道:“寡人不久就登极称朕,这就是对天下的交待!曹爱卿将陈圆圆带入南宫,退朝!”
       李自成拂袖而退。曹化淳叫圆圆跟他走,圆圆以目光向李岩求救,李岩、宋献策皆只有摇头叹气。圆圆泪水夺眶而出,却又不能不跟曹化淳走。刘宗敏愣怔一回,晃过神来,咬牙切齿,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李自成你这狗皇帝,有你的好果子吃!”
       南宫同琼林阁一样,都在御花园,是为崇祯游玩散心的一处行宫,装点得最是豪华富丽。曹化淳深谙李自成心思,当即吩咐下人生好炭火,焚上兰香,让整个宫里异香氤氲,春意融融。入夜,李自成果然来了。圆圆拜见,李自成赐座。圆圆见那李自成同崇祯、吴三桂一样年纪,黄白色长脸,细眼长眉,长颚上挺,颇有帝王之相。脸上虽无吴三桂那股逼人英气,高洁的亮额上却自有一种开朗气度;虽不比崇祯威仪,却有一种敦厚仁慈。李自成也在看她。李自成细品这国色天香,心下依然吃惊:这女人简直鬼斧神工,天地造化,不禁心旌摇荡。李自成对她直呼其名,他拉过圆圆的手;那手柔若无骨。李自成道:“圆圆,孤家可要委屈你了。”圆圆顿觉在劫难逃,流泪道:“皇上,圆圆往后如何面对吴三桂?”李自成关切道:“你们夫妻多长时间了?有孩子吗?”圆圆道:“也才五天四夜,却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李自成感叹道:“真难得圆圆是如此多情多义啊!不过,面对吴三桂是寡人的事,与圆圆不相干的。”圆圆跪下道:“既然如此,圆圆恳求皇上,无论如何,皇上都不为难我公公,不为难吴三桂的家小。”李自成爽快道:“好说好说,圆圆请起。”
       兰香扑鼻,圆圆心志早失。李自成将圆圆搂在怀里,说道:“给我生个儿子。就立你为皇后。”圆圆道:“那高皇后怎么办呢?”李自成道:“只有我的圆圆,才够得上母仪天下,明白吗?”圆圆又听到这母仪天下了,心想,难道真的自己命有所归,注定要母仪天下?
       却说高桂英听了刘宗敏的挑唆,心中大惊,皇上真是昏了头了,吴三桂的女人也动得的!她哥哥还正在吴三桂手里呢!大顺朝的命运还捏在吴三桂手里呢!于是,急不可耐闯入南宫。
       这时候,锦被里正是高潮,高桂英瞧在眼里,皮跳肉颤,冷声道:“皇上!”李自成转脸,见是皇后,一下子没了好气:“你来干什么?”高桂英道:“哀家来叫你上朝!”李自成道:“上朝不上朝是寡人的事,内宫不得干政!”高桂英冷笑道:“蝉蛉子长出翅膀来了,忘记吃屎的时候啦!”
       高桂英系陕北义军首领高迎祥之女,李自成是高迎祥一手带出来的。高迎祥临终将自己的队伍和女儿全都给了李自成,而高桂英一直跟随李自成东征西战,立下汗马功劳。没有高家,哪来的闯王?没有高家,哪来的大顺天下?高桂英这话确是戳到了李自成痛处。李自成一掀被子跳下床来,扬手就给了高桂英一记耳光。高桂英捂着脸跑了出来。如此凌辱,实为奇耻,一个女人怎生承受?何况她身为皇后!高桂英立即叫上红娘子,拉上她的健妇营,一声猛喝:“回娘家去!”
       她把长安看作娘家,两口子吵架女人往娘家跑于情于理。那一声断喝,也吼出了心中不少鸟气。
       第八回 柔肠百转出京师 难说珠胎为谁结
       圆圆不懂那兰香,自然也没介意那兰香的妙用。李自成离开后,她只觉得憋闷,有宫女侍候她穿衣、漱洗,然后带她去御花园散心。北京依旧寒风凛冽,那雪梅却是开得正好。一阵小风来,圆圆打下寒噤,那兰香功效退去,蓦然清醒。即感羞愧难当。
       当然,她明白自己的处境,想什么毫无意义,更无法去做什么。她牵挂吴三桂,自己又已经委身李自成,她为自己这种牵挂羞耻!李自成为了她弄得兄弟失和,夫妻反目,她百般的不自在,并想即使往后真的母仪天下,这种不自在亦将随之愈甚。她无法做一个贞节烈妇,她没有勇气自杀,她有的只是温婉和善良,她是个水一般的女人,然而这些,就能算是她的罪过吗?她看定那淡雅洁白的雪梅,想起侯啸霖花圃里的白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经历了两朝皇帝,惊心动魄又如烟如雾。
       李自成接到山海关急报,吴三桂杀了唐通、张若腆与国舅爷,祭旗誓师。吴三桂若不自立为王,势必投靠满清,大顺的心腹之患即将成为现实,李自成召开御前紧急会议。
       之前,李自成、牛金星、刘宗敏认定崇祯一死,吴三桂一个“忠”字没了着落,而他的家小又在京城被他们攥着,“孝”字是万不可丢的,只能归附大顺,从而一门心思遴选黄道吉日,准备李自成登基的事。谁知入城没几天,就生出诸多变故来?
       廷上,丞相牛金星道:“东征吴三桂,收复山海关以拒清兵,刻不容缓;但是,皇上登基亦是千古大事。微臣以为,派一员大将选十万精兵踏平山海关,京城的登基准备继续进行。”李自成点点头,目视刘宗敏。派一员大将,自然非刘宗敏莫属。刘宗敏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丞相言犹在耳!”意思明摆着,什么都是你皇帝的,打仗就来找老子了!李自成再看宋献策、李岩,二人皆低眉无言。李自成恼怒道:“那就寡人御驾亲征吧!”
       
       李自成大军东出长安时号称50万,一路征战,打下一处又需防守一处,进京时所剩不到15万。但李自成对这次亲征自以为满有把握,一是他提12万精锐(称20万),兵力上比吴三桂多出一倍;二是他将吴三桂家小,包括吴襄37口捆绑军前,以作人质,首先从精神上打败吴三桂。会后,李自成信心百倍来见陈圆圆,道:“寡人御驾亲征吴三桂,圆圆可有想法?”圆圆大惊,却又只能低眉无语。她能说什么呢?能叫李自成饶了吴三桂?圆圆只得说道:“圆圆祝皇上早日凯旋。”
       山海关得到李自成起兵的消息,吴三桂立即召集紧急会议。首先,他们对李自成的兵力不十分摸底,细作报李自成提兵20万,这个数字他们不敢不相信;因为李自成出潼关渡黄河时确是50万。其次,是山海关防御,城墙御敌是对外的,李自成从城内打过来,就无法拒险御敌。再者是多尔衮已经兵临城下,谁都明白他在等待时机。这个时机就是李自成出兵;将李自成消灭在山海关,就无需攻打北京城了。同时,多尔衮不食前言,也给足了吴三桂面子。因此,摆在吴三桂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回头归顺李自成,凭借山海关险要,多尔衮一时奈何他不得,同时可保家小无虞,落得一个“孝”字。一条是引清兵入关,消灭李自成。
       5万关宁铁骑是吴三桂一手营造的家业,余一元、杨砷、郭云龙与吴三桂情同手足。但是,在此生死存亡与大义面前,吴三桂不想专断,仍想求得几个人一条心。吴三桂只简单讲了一下形势,请大家敞开心扉发言。余一元道:“这段时间在下屡观天象,大明气数实在已尽。虽有一些旧臣在南京拥福王登基,企图建立南明,可是马土英在扬州又立了另一个福王,史可法在嘉定也立一个福王。而两江总督何腾蛟,宁南侯左良玉又都认定这些人所立的福王全是假的,其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为自己抢地盘找借口,正准备以清君侧为名,征讨南京与苏杭。人心如此,实乃气数已尽!大明既然正寝,而大顺又将如何呢?”杨砷接口说道:“李闯流寇决不可倚!并且杀唐通等誓师在先,也决不能回头!但是,引清兵入关,让夷人治汉,可是要留千古罪名的啊!”郭云龙道:“左不是右不是,不如大哥自立为王!”余一元道:“万万不可!在下不是说将爷不够王者风范,实在是天时不济啊!”吴三桂脸色铁青,已是血泪交流,忽而拍案而起,仰天长啸道:“天啊!三桂无法勤王讨贼,是为不忠;无法保全父母,是为不孝;如引清兵,是为不仁;丢掉兄弟,是为不义;三桂七尺男儿,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有何颜面立于天地间!”说罢拔剑就要自刎。郭云龙疾速夺过剑去,厉声道:“这不是大哥的错!错在天!错在地!”余一元伏地拜道:“将军且听在下一言!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军为念5万关宁将士,8万关东父老;为念天下苍生,而伐无道,不妨先找多尔衮借兵,以解燃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吴襄叮嘱吴三桂何尝就不是这样?谨遵父命,不为不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揣大义而撇小节,怀海量而图保全,吴三桂何尝就不是这样想的!其所以要作番姿态,原不过是要使文武同心,将士用命罢了。
       吴三桂选择无定河与李自成决战。无定河是青龙河的一条支流,直延伸到山海关城下,时值隆冬,河中无水,露出一河乱石。吴三桂于山海关城楼上架有数门红衣大炮,那乱石滩无遮无拦,正好在红衣大炮的射程之内。
       吴三桂令郭云龙领一万铁骑于无定河北岸列阵,李自成领大军踌躇满志而来。隔着无定河李自成察看郭云龙阵势,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将吴军吞掉。令旗一挥,李自成的义子、先锋张鼐带所部5万人马,如虎般风卷过来。郭云龙岿然不动。待张鼐前头部队正与郭云龙部接仗,5万人马大部尚在河中的时候,红衣大炮响了。人与马于乱石中原本行动不便,炮弹轰来又没个躲藏处,呼爹叫娘,顿时大乱。张鼐被炮弹隔在北岸上与郭云龙激战,无法指挥后面,后续队伍望风而逃,李自成威压不住,一些步兵被马踏成泥。郭云龙瞅个空子,一刀砍去张鼐左臂,张鼐落荒而逃。吴三桂领主力由关门而出,郭云龙趁势指挥所部扑向南岸,突入大顺军纵深,李自成阵脚大乱,迅速溃退。
       吴三桂合兵一处,在后面穷追不舍。李自成兵退30里,正待调整阵势,多尔衮的清兵忽从一侧突袭过来,带兵的是英亲王多铎。那多铎骁勇无比,十万铁骑呼啸而来,杀入李自成阵中如秋风扫落叶,李自成兵退抚宁。李自成这才明白,清兵终于入关,最恶劣的局面终于出现了。李自成自起兵以来,一路所向披靡,从不知败,这下遇上了劲敌;不但收拾不了吴三桂,多尔衮更是势不可当。原想先吃掉郭云龙,一挫吴三桂的锐气,然后拿出吴襄家小相要挟,达到收服吴三桂的目的,吴三桂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现在,吴襄家小倒成了累赘。李自成命人绑过吴襄来道:“非寡人不仁,是你儿子不义,要怨怨你儿子去吧。”吴襄大笑道:“逆贼帮我吴家为崇祯皇帝尽忠,黄泉路上一定感谢你!”李自成即令将吴家37口一并杀了。
       抚宁无城池可据,李自成清点人马,尚8万有余,便打定主意保存实力,先回京登了基再说。正要召集众将撤兵,吴三桂从东面杀了过来,李自成翻身上马,挥兵往西,而多铎恰好赶到,堵在西面。三军混战一程,李自成左冲右突,终不得脱,李岩率一彪人马赶到了。李岩在马上大叫:“皇上往南走!”李岩有1万5千兵马,拼死敌住吴三桂,李自成才得以杀出重围,而后宋献策率兵赶到迎接。第二天,清兵与吴三桂再不追杀,李自成、李岩、宋献策合兵回京。大顺军15万人马基本上倾巢而出,现在剩下不到6万人。
       多铎与吴三桂不再追赶,是多尔衮的命令。皇父摄政王入主中原,至关重要的一步已经实现,往后的路还长着,何必匆忙?吴三桂回到山海关,多尔衮再次拿出顺治皇帝的圣旨宣读,吴三桂不能不跪地接旨。吴三桂流泪道:“国破家亡,请皇父容三桂为父母守孝三年。”多尔衮拉起吴三桂,叹道:“难得你全仁全孝。不过平西王大仇未报,也就大孝七七四十九天吧。”吴三桂无奈,送父母灵柩回宁远老家安葬,不提。
       却说李自成率残部回京。路上,李岩、宋献策并辔而行。宋献策道:“此次幸得有将军救了皇上。”李岩道:“本来是你我共同计议的,不要往我一个人身上推。军师过谦也未必妥当。”宋献策摇头,一声轻叹道:“虽然还不到兔死狗烹的时候,不过将军切记在下一言:忠言逆耳;功劳也还是小一点为妙。”却是李岩没把宋献策这话放在心上,并想,为大顺,为天下苍生计,功劳可以不要,逆耳忠言肯定是要说的。
       李自成兵败山海关的消息传入宫中,宫中一片愁云惨雾,唯独圆圆心下窃喜。听说吴三桂是投靠满清而胜的,是卖国贼、大汉奸。圆圆不管,卖国贼也罢,大汉奸也罢,只要胜了就好;胜了就是吴三桂还健在,还健在就有了牵挂,有了牵挂就心里踏实。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心理,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她明白的是她这种莫名的窃喜很危险。似如此心境,她如何面对李自成?
       李自成回来,于武英殿东暖阁想独自躺会儿,心下蓦然记起陈圆圆,便摆驾南宫。圆圆听到皇上驾到,心便突突地跳得厉害,有一种作了贼偷了野汉子的感觉。然而,李自成一见到她,即刻散了一天愁云惨雾,艳阳高照,春光明媚。李自成道:“孤失败了。不过不要紧,我的圆圆还在!”李自成动了真情,圆圆似是看到他眼睛里的潮润。李自成的脸憔悴不堪,风尘仆仆,圆圆眼里一下子有点儿咸。圆圆吩咐宫女准备皇上沐浴。圆圆道:“皇上,先洗个澡吧。”
       宫女放好热水,圆圆亲自为李自成宽衣搓背。李自成躺在浴盆里,任圆圆一双温柔无骨的纤手摆弄,只觉他这辈子真还没如此舒心过。并且头脑也格外清醒。李自成考虑,多尔衮、吴三桂很快就会赶过来将京城围困,京城一旦被围,凭他手下这点儿人马与士气是无法坚守的,那时他便成了瓮中之鳖,得趁机及早离开北京!并且在离京之前赶急登基称帝,号令天下声讨清夷这才名正言顺。出京后会师刘芳亮、田见秀、郝摇旗各部,据守长安再图霸业,而身边的刘宗敏、李岩、宋献策等大抵都是靠不住的。打定了主意,李自成笑道:“寡人明天就登基称朕,封我的圆圆为皇后,高兴吗?”圆圆大惊,却婉言笑道:“不高兴。”李自成不解地看定她。圆圆道:“因为高皇后不会高兴,群臣也不会高兴,所以圆圆只能不高兴。”李自成点点头,忽而一把将圆圆搂在怀里道:“我的好圆圆,母仪天下又如此贤德,真乃李自成之福啊!”
       李自成即来武英殿召集群臣,确定登基事宜。牛金星道:“陛下乃大顺开国之君,择吉与礼仪务必周全,只怕匆忙不得。”李自成摇头,将他刚才在浴盆里的想法说了一回,而后道:“一切的繁文缛节便全免了罢。”李岩道:“臣启陛下,去天坛祭天怕是不能免的。”李自成点头,这一次采纳了李岩的建议。却是心里自有主意,他想邀陈圆圆一道去,祭天拜地,也就是正式完婚的意思。虽不宣告,二人心到神知,总算姻缘有了归宿。朝散,李自成回到南宫,将这事给圆圆说了。圆圆不敢拒绝。去天坛与一个开国皇帝拜天地,这是历朝各代都不曾有过的事,她想她应该高兴。却就是高兴不起来,并且愁肠百结,千头万绪,而又说不清道不明缘故,没来由泪水串珠般落下。李自成笑道:“看你,高兴得这样?”圆圆只得点头,作一副羞怯的样子。
       次日辰时,李自成头戴前有十二行宝珠的平天冠,身穿明黄滚龙袍,全套始皇装备,亲手拉上圆圆共乘一辇抵达天坛。于礼只有皇帝一个人登坛祭天,百官皆在坛下,现在李自成携陈圆圆一同上坛,坛下百官目瞪口呆也不好说什么。李自成拉着陈圆圆于天坛上双双跪拜,互明心迹。李自成道:“神灵保佑,李自成与陈圆圆,夫妻白头偕老。”圆圆道:“神灵保佑,大顺江山,千秋万代。”坛下,刘宗敏的脸胀成了猪肝色,咬牙切齿,忍不住低声骂道:“狗日的拜天地呢!”
       第二天,李自成銮驾出京。登基大典匆忙草率,銮驾的仪仗李自成却十分讲究。龙辇用的是8匹黄骠骏马,敞篷龙车。李自成朝夹道的百姓招手,踌躇满志,笑容可掬,就因为身旁坐着陈圆圆。开始时圆圆也曾婉言相谢:“皇上还是让圆圆另乘小轿吧。”李自成正色道:“何谓母仪天下?这就是母仪天下!让万民一睹我圆圆丰姿,看看朕算不算真命天子?”
       銮驾行走得慢,半个月以后才抵达固关。这时候,圆圆病了。其实没甚大病,就是有点儿呕吐,曹化淳认定是一路车马劳顿所致。李自成大怒道:“还不快去叫太医!”太医来了,号过脉,即伏地拜道:“皇上大喜!”
       太医肯定,圆圆已经怀上了龙胎。圆圆在天香楼时,已经听过义母柳如烟有关生理上的许多指点,自己也感觉出已怀孕,羞怯之余,却见那曹化淳在一旁屈手指,即明白这阉人是在计算她的怀胎时间,想查查这究竟是谁下的种。李自成大喜过望,高兴得跳起来,举双臂高呼:“天不绝朕,朕有龙种啦!”
       第九回 腥风血雨下韩城 长安不是栖身地
       半个月后,李自成銮驾抵达定州。
       原计划出定州,于太原会合刘芳亮、郝摇旗,于韩城会合田见秀,诸路人马一同入潼关,收拢拳头于长安再图霸业。但是,到定州后情况变了,刘芳亮于太原被原太原总兵姜玮缠住;郝摇旗又被多尔衮的清兵困于忻州;而田见秀接到长安高皇后懿旨,移师商州,以拒南来邓州的明军宁南侯左良玉,确保长安南线外围,抽不开身。
       会师长安的计划受阻,且情势危急。姜玮降清后作了英亲王多铎的先锋,包括多铎的2万铁骑共5万人马围攻太原,刘芳亮只3万人,只有向挨近忻州的郝摇旗求援,郝摇旗亦有3万人马,却又被多尔衮亲自带兵分割包围。刘芳亮有亲笔书信叫李自成迅速向太原靠拢,以增援太原。李自成于定州行宫召集群臣商议对策。李岩道:“刘将军、郝将军皆为陛下股肱之臣,不可不救。”宋献策道:“微臣以为,仗反正是要打的;我军也十分需要打点儿胜仗来鼓舞士气了。陛下不妨就与多尔衮决战太原。我大顺军即可形成三面夹击之势,大胜,则一战定天下;小胜,亦可救出刘郝二军。时不我待,望陛下定夺。”李自成面有难色,一是多尔衮、多铎所领铁骑骁勇无比,大顺军斗志全无,如果把自己填进去,岂不如飞蛾扑火?二是陈圆圆有孕在身,大战一开,谁来保障她的安全?牛金星察颜观色,一会儿道:“臣启陛下,军师所言,道理上是对的。但是,就刘将军、郝将军及陛下三方总兵力而言,数字上仅与多尔衮对等,而战斗力却差得多,因而大胜决无可能;而凭刘、郝二将军征战多年的本领,突围出来是不成问题的,因而小胜毫无意义。”李自成点头道:“丞相所言极是。”宋献策顿足捶胸,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顺亡矣!却不敢说出来,只能涕泪交流。牛金星道:“皇上圣明,既然放下太原,那就避走潞城。”李自成点头。李岩道:“陛下无论走哪里,微臣以为都应该轻车简从。”牛金星大惊道:“制将军敢叫圣上丢下銮驾?”李岩凛然道:“不错!似如此招摇过市,何时到得潞城?要是清兵追杀上来,如何抵挡?”李自成冷笑道:“如何抵挡,想必制将军腹有良谋?”李岩道:“陈贵人身怀六甲,应该乘轿;圣上骑马,一样威风。”李自成道:“是么?”李岩不思进退,道:“贵人坐轿,利于保胎;而圣上不就是在马上打出天下来的?”李自成恨恨道:“真理总之在制将军手里,准奏!”
       于是,李自成撤了銮驾与仪仗,自己骑马,让圆圆坐轿。首先用的是十六抬大轿,李岩道:“还是以两抬软轿为好,精选脚力轮着抬,打起仗来大路跑得小道也跑得。”李自成道:“制将军好像知道,敌人就要杀过来似的。”李岩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宋献策大怒道:“李岩,你在跟谁说话!”李自成笑道:“不要紧,朕依制将军便是。”说罢,自己也取下平天冠,改戴白毡笠。李岩面有得意之色,宋献策摇头一声轻叹,心道:这个李岩迟早要把自己送上黄泉路啊!
       即使轻车简从,也走了差不多二十天才到潞城。李自成刚想憩一憩,探马忽报:“多尔衮大军追上来了!”李自成不敢相信:“多尔衮?”探马道:“总之是清军。”李自成大怒:“再探!”探马刚走,李自成的侄儿李双喜血人般撞了进来。李双喜奉李自成密令,一直跟随刘芳亮以监视刘芳亮一举一动,这次太原大战,杀出重围,逃来潞城,终于见到了李自成,忘记了君臣之礼,大哭道:“完了!全完了!”刘芳亮、郝摇旗全军覆没,尽皆战死,多铎五千铁骑领将姜玮3万人马,就在身后。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李岩进来接言道:“已经来不及了!”
       李自成毕竟是闯王,久经战阵现在又贵为天子,黑云压城,反而一下子使他冷静下来。李自成对侄儿温言道:“去后堂洗把脸,吃饱饭,陈贵人身怀龙胎,就交给你了!”而后携李岩上城楼。
       潞城城墙低矮残缺,无险可据。又因城内狭小,李自成的6万人马全部驻扎在城旁的松子山上。这时,多铎的五千铁骑已列阵于通往南门的大路上,姜玮的3万步兵正在集结。李自成道:“制将军有何退敌良策?”李岩道:“事已至此,微臣只有逃跑之策了。”牛金星赶了过来,插言道:“区区3万5千兵马,制将军何言逃跑?”李岩哂笑道:“逃得出去,即为大胜!”李自成道:“难道多尔衮大军也跟过来了?”李岩道:“多尔衮不来,多铎就不敢攻城。如果多铎发起冲锋,多尔衮就会立即出现。陛下再看,姜玮正在运动军队,是要断我后路。”李自成原本是要为难李岩的,现在心下明白了,也便诚挚说道:“逃跑之策,将军不妨明说。”李岩道:“陛下可传旨宋献策,指挥松子山布置疑兵,作岿然状,暗地后队作前队,迅速撤退。城内立即选调弓弩手,以强弓硬弩射住多铎铁骑。微臣愿领5千骑兵,冲击姜玮。待姜玮兵乱,陛下即从北门撤出。三军再集中于泣龙岭,据守一线天,多尔衮便奈何不得了。”李自成点头:“制将军果然成竹在胸,高见!不过将军以5千敌3万,千万小心。”李岩道:“臣死无憾,陛下保重。”
       
       不出一个时辰,多尔衮大军果然到了,却见松子山上大顺军岿然不动,不敢冒进。而多铎忍耐不得,挥兵冲了过来。同时,李岩的骑兵从西门突了出去。不料那多铎的铁骑并不怕强弓硬弩,虽有骑士纷纷落马,但没落马者一样勇往直前。弓弩手一时惊慌,敌骑乘隙策马从残墙冲进城内,城内顿时大乱。同时,李岩领骑兵杀进姜玮阵中,左冲右突,姜玮顿时乱了阵脚,士兵纷纷逃窜。李自成瞅住时机,领百官突出北门。
       李自成逃至泣龙岭,松子山的人马陆续赶到,不一刻李岩也赶来了。李岩的5千骑兵折损大半,自己血染征袍,唯独不见陈圆圆和李双喜。李自成就像失了魂魄,李岩道:“陛下宽心,微臣熟悉此一方地理,这就去寻找便是。”
       李岩从刚才杀出重围的骑兵中挑选一百名精壮,策马回驰,可是,陈圆圆在哪儿呢?李岩想,保卫陈圆圆的李双喜只领着两百名护卫,虽然个个武艺高强,却都是步行,如果出城时遇上了多铎铁骑,一定会选择崎岖山路,不利于骑兵行动,方有逃脱的可能。于是,李岩便选择小路寻来。果然料中,李双喜拉着陈圆圆,被多铎逼到了一堵悬崖上。多铎大约有三百骑围在山下,有人弃马爬山,山上约剩二十来个护卫,与爬上去的人截住厮杀。
       这时,李双喜已经看到了李岩的队伍,亦大叫:“制叔快救贵人!”多铎听到,急回首,李岩挽弓搭箭,一箭射来,正中多铎左臂,多铎负痛大叫:“李岩,你坏老子好事,此仇必报!”李岩挥剑冲下来,多铎不敢恋战,策马而逃。
       清兵遁去,李双喜扶圆圆下得山来。圆圆死里逃生,惊魂甫定,朝李岩扑地拜道:“将军大恩,受圆圆一拜。”李岩慌忙将她扶起,诚惶诚恐道:“李岩来迟,还望贵人恕罪。陛下已经等急了,贵人请速速启程。”李双喜找来软轿,圆圆道:“若不是制将军思谋周全,用此小轿,圆圆早没命了。”李双喜道:“多铎是红了眼睛来抢夺贵人的,要不怎么会穷追不舍?”
       路上,李双喜走在圆圆轿旁,圆圆对他道:“制将军可真是个好人啊!”李双喜年纪跟圆圆差不多,却对这位皇婶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接言道:“当然!人家可是大明熹宗皇帝的驸马爷呢!”圆圆吃一惊:“是么?”李双喜兴致勃勃,一路说起李岩与红娘子的一段故事。
       红娘子姓朱名红燕,为熹宗长女,敕封林平公主,自小喜欢舞枪弄棒,习得一身武艺。熹宗将帝位禅让给崇祯(思宗),崇祯视红娘子为己出。李岩为崇祯十一年的两榜进士,文武双全,崇祯赐侄女林平公主为婚。一年后,崇祯要杀袁崇焕,李岩认为袁崇焕擅斩边关总兵毛文龙,虽触犯天颜,但是,袁崇焕是国家顶梁柱,杀了袁崇焕大明江山等于丢了一半,在崇祯面前力陈利害。崇祯便当面答应了驸马爷的奏请。但是,过后一想,李岩为什么要为袁崇焕如此卖力?若是二人有所勾结,岂不是直接威胁皇权?于是,悄悄将袁崇焕处死。李岩听到消息,仰天长啸:大明亡矣!
       李岩想救袁崇焕反倒害死袁崇焕,李岩心如死灰,辞去官职,邀林平回河南安阳老家归隐。田见秀一直以河南为根据地,与高桂英常有往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林平公主遇上高桂英,敬慕高桂英驰骋沙场不愧一代巾帼,拜为姐妹;因而引来李自成结识了李岩。二人纵谈天下,相见恨晚,义结兄弟。接着,田见秀调入山西,将根据地交给李岩。不久,李岩夫妇带10万人马投奔李自成共图大业。李自成能一举攻下长安建立大顺,李岩夫妇至少有一半功劳。
       圆圆听着,对李岩更是心生敬仰。到得泣龙岭,李自成见圆圆果然平安回来,自有一番欣喜;多尔衮自知难过一线天,果然不再追赶,不提。
       十天后,李自成抵韩城。细作来报,吴三桂服丧期满,已归多尔衮麾下,却是表态,他自始至终都不同明军接仗,多尔衮就要他专门对付大顺。目前,他带5万关宁铁骑,由山海关直插河南,正向商州田见秀靠近。李自成明白,他是要与多尔衮对长安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李自成召集御前会议,自己先说了一回时下局势,宋献策一言不发。牛金星道:“陛下宽心,此去长安,路已不远;多尔衮也不会咬紧追来,回到长安再说。”李岩道:“臣启陛下,臣有一言,不敢说。”李自成道:“制将军但说无妨。”李岩道:“陛下不妨给臣1万人马,让臣夫妇回河南。”李自成点点头,平静道:“朕早已料到你会这么想,现在果然说出来了。说说看,什么意思?”李岩心下大惊。他确实在进京不久就有此念头,宋献策的招呼他不是没放在心上,但是,他对大顺一片忠心,苍天可鉴!现在话已出口,皇帝问他什么意思,索性一吐衷言,说个痛快。李岩道:“大顺军自陛下进入北京后,就没打过一次胜仗,节节败退,是什么原因,陛下想过没有?如果长安最终还是守不住,陛下再打算退往何处?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在哪里呢?因此,臣请求回河南,与民更始,两年后为陛下备下一块地盘,以图东山再起。”李自成问宋献策道:“军师,制将军所言‘与民更始’,是什么意思?”李自成通读史书,他何尝不懂“与民更始”。宋献策道:“重新与老百姓打成一片的意思。”李自成道:“语出何典?”宋献策道:“汉刘玄起兵讨莽。檄言‘与民更始。’”李自成脸色骤变:“还有吗?”牛金星道:“后来刘玄就称更始帝。”李自成拍案而起,大怒道:“大胆李岩,你知罪吗?”李岩对李自成拒绝自己诤言是有准备的,也就凛然道:“李岩为大顺深谋远虑,李岩无罪!”李自成暴跳如雷:“大顺正值危急关头,你却要分兵去做更始帝,你的狼子野心还用谁说吗?来人!将李岩拿下,推出去砍了!”
       侍卫上来捆绑李岩,李岩亦不挣扎。牛金星、宋献策慌忙伏地求情,李自成一言不发,退入内堂,宋献策对侍卫厉声道:“制将军乃大顺栋梁,暂缓行刑!”
       李自成坐在内堂龙榻上,脸色铁青。牛金星悄声进来,拜伏于地。半晌,李自成道:“丞相请起。”牛金星战兢兢站起,小心道:“臣启陛下,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李岩还是不杀的好。”李自成摇摇头,冷声道:“此人此时不除,必为后患。”牛金星道:“陛下圣明,可是……”李自成打断他的话道:“什么可是?朕意已决,丞相不必多言!”牛金星诺诺退下,宋献策走了进来。李自成道:“军师要说什么,朕已明白,退下吧!”宋献策道:“微臣犹恐陛下不明白!微臣要说的是,陛下若真的杀了李岩,微臣决不独生!”李自成道:“要挟朕?”宋献策道:“微臣不敢。不过陛下圣明,微臣与李岩并无交情。微臣尖嘴猴腮,形缘猥琐,卦命街头行同乞讨,当年承陛下错爱,委以军师之职,东征西讨而至今。同李岩一样,微臣追随陛下实是追随大顺,怜天下苍生,想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李岩一死,大顺即亡,微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李自成大怒:“滚出去!”宋献策平静笑道:“谢陛下。”
       后堂静下来,李自成早想除掉李岩是真的;李岩这个人太能干了,功劳太大了,而红娘子又与高桂英沆瀣一气,往后总之是个心腹大患。他下不了手也是真的;李岩忠心赤胆,与他李自成情同手足,往往高瞻远瞩,计出周全,许多事要是当初自己听了他的话,哪能败落至此?如此好兄弟,他李自成这辈子还能找到吗?
       圆圆出来了。圆圆听到了李自成要杀李岩的消息,忙道:“皇上不杀李岩,就不会伤心了。”李自成吃了一惊,将圆圆拉进怀里。圆圆道:“圆圆恳求皇上不要杀李岩。”李自成道:“因为他救过你?”圆圆摇头:“或许他说的是对的。”李自成道:“那朕是错的?”圆圆挣脱李自成的搂抱,正色道:“制将军是个好人!”李自成道:“那朕是个坏人?”圆圆伏地拜道:“圆圆不敢。可是皇上,为什么总要把自己与制将军对立呢?”李自成笑道:“这种事你们女人不懂!你还是起来说话。”圆圆不起来。圆圆道:“可是,圆圆明白,皇上既要江山,又要美人,因为你是皇上!可是,皇上杀了制将军,圆圆认定,江山美人也许都得不到。”李自成笑道:“至少朕的圆圆已经得到了。”圆圆道:“圆圆知道,皇上是如何深爱圆圆,没有半点虚情假意。可是,圆圆是个活人!皇上可以拥有其身,却是未必能拥有其心!”李自成愠色道:“李岩对你如此重要?”圆圆咬牙道:“是的!”
       不久前,李自成杀曹化淳,圆圆只说了“讨厌”二字;现在,圆圆要救李岩,也就心一横,说了“是的”二字。然而,圆圆错了。李自成当即冲出内堂,大呼:“来人!将李岩推出立即斩首!”并且亲自监斩,直看到李岩人头落地。
       圆圆一直拜伏在地,眼在流泪,心在流血,也就明白了一件事:一是李自成果然是皇帝。他这个皇帝与崇祯那个皇帝共同处皆手握皇权,至高无上,他人触犯不得。
       李自成见李岩人头落地,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忽又记起宋献策,这猴子真会去死么?自然也记起宋献策一些好处,此人其貌不扬,心计颇多,一些主意往往横空出世,非常人所及,真也不愧为军师;且此人安全,决不会危及他的皇权。于是,着人即刻去请。回说军师不在大营。又着人迅速打探下落。四处搜寻,却不见踪影。李自成一声叹息,摇手道:“也好,也好,不见不烦。”
       这时,天气骤变,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李自成回到大堂,却见圆圆仍然跪在那儿。圆圆跪了3个时辰了!李自成一阵心痛,急忙上前将她搂起,嗔怪道:“只道我的圆圆温婉可人,原来这么傻啊!”李自成将圆圆扶到龙榻上,圆圆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就如一尊雕像,只有泪水在那白瓷般的脸上汩汩流淌。李自成正不知说什么好,李双喜闯了进来,伏地哭道:“皇上,李岩部下两千余人都自杀了!”圆圆听到这话,身子一抖,即扑向李双喜,抓住他的手急道:“在哪儿?快带我去!”李双喜将圆圆拉到门边,一指城墙道:“就在城楼上!”
       门外暴雨倾盆,圆圆疯了般冲进雨里,跌倒了爬起来,又跌倒了再爬起来,爬上城楼,果然就见一片将士,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圆圆拾起一把剑,撑着身子。然而,她无法自杀。她记起了肚子里的孩子,孩子是吴三桂的!
       李自成冲了上来,摘掉圆圆手里的剑,将圆圆抱起,伤心得流泪道:“真傻啊!”
       圆圆已经没了眼泪,也死过一回了。
       随后,李自成南渡黄河,进潼关,抵达长安。刘宗敏率留守长安的文臣武将出迎。李自成入太和殿,问刘宗敏有关红娘子的情况。刘宗敏说由皇后陪在英华宫,李自成放了心。他杀李岩的事长安无疑是知道了的,而红娘子手里的健妇营1.5万人马,将是捍卫长安的一支生力军,只要高桂英不计前嫌,与他同心同德,红娘子要反也难过得高桂英这一关。李自成叫过李双喜,要他引圆圆住进钟粹宫。钟粹宫是太子住的地方,圆圆身怀龙胎,住钟粹宫也就理所当然。
       然而,皇后不出来见驾。李自成也懒得理她。李自成想,只要稳住了红娘子不反,待圆圆产下麟儿,名正言顺登上国母宝座。到那时李岩没有了,宋献策没有了,没有人再说三道四了,天下清明,皆大欢喜。然而,李自成没有料到,圆圆正面临绝境。
       几天后,大内一派平静。红娘子认定时机已到,她不想让皇后知道自己的行动,晚上蒙了脸,着夜行衣,避开李双喜的卫队,飞檐走壁潜入钟粹宫。圆圆正要安寝,忽见一个黑衣人破窗而入。然而死过一次的圆圆并不十分惊慌,温言道:“客人不必遮遮掩掩,让圆圆死个明白。”红娘子见左右无人,拉下面罩。圆圆见是一个粗眉大眼的女人,30出头年纪,刚毅的圆脸上英气逼人。圆圆道:“猜你就是红娘子,幸会。”红娘子道:“贵人猜得不错!贵人果然国色天香,朱红燕五体投地!但是贵人你得明白,我大顺江山,就是败在你手里!”圆圆点点头,淡然道:“我明白,没有我,皇上就不会夫妻反目,兄弟相残。但是,圆圆无罪。圆圆是刘将军从吴府抢出来的。”红娘子道:“你错了!你的罪过就是因为你长得太美!红颜祸水,千古皆然!并且你温婉贤良,宅心仁厚,这些都放在你身上,更成罪恶之源!”圆圆凄然笑道:“谢谢大姐。大姐一言,圆圆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也死得瞑目了。”红娘子铁石心肠,并不感动,正提气要一掌击向她的天灵,身后一声喝道:“住手!”
       红娘子回头,见是高桂英。高桂英对红娘子道:“你没看见人家已经视死如归吗?如此境界,你我驰骋疆场数十年,都未必能够达到啊!”说罢,过来拉住圆圆的手,流泪道:“小妹子,你受惊了。”圆圆一下扑进高桂英怀里,放声大哭道:“圆圆为难皇后了。”高桂英道:“谁叫我们都是女人啊!”说着,红娘子也扑了过来,三个女人哭着一团。
       当晚,高桂英、朱红燕收拾金银细软装上车,于健妇营中挑选一百名精壮,悄悄出城去了。临行前,高桂英念李自成几十年夫妻情份,留下密函。第二天,李双喜将密函交李自成,李自成忙拆开一看,只有如下八字:
       天若有情,崇阳再会。
       李自成不知道崇阳在哪儿,忽然一阵心寒,不禁泪水长流。
       第十回 惊梦回头情亦老 九宫山上看皓月
       李自成着刘宗敏守潼关。牛金星惦着他与李自成的关系,笑道:“权将军有甚想法,但说无妨。”刘宗敏没好气道:“只要我看不到那个女人,刘某便誓死效忠大顺。”刘宗敏此言不吉利,牛金星望着他离去的高大背影,心头布上阴霾:不看到那个女人除非不回长安,也许此一去永远也回不了长安了。
       
       田见秀派人来请示,他准备进伏牛山与吴三桂周旋,请皇上示下。原来,吴三桂要击垮田见秀是不要费多大劲的,他不愿意同明军接仗,可宁南侯左良玉偏偏就要缠着他;左良玉、何腾蛟原是起兵清君侧东征金陵的,半途发生分岐,左良玉分兵来对付吴三桂,认定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才是当今大敌。吴三桂受田见秀与左良玉两面夹击,一时不能脱身。李自成想,如此甚好,有田见秀于伏牛山区拖住吴三桂,长安受南北夹击的局面便不复存在了。
       圆圆的肚子愈来愈大,李自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宫中没了高桂英、红娘子与刘宗敏,李自成清闲自在,充分享受帝王生活。
       三个月后,李自成惊闻噩耗,刘宗敏战死潼关,多尔衮大军长驱直入,已抵临潼。并且噩耗接连而来,田见秀部于伏牛山区全军覆没,田见秀自己化妆潜逃。田见秀字玉峰,原是个和尚,法号玉和尚,现在又去当他的和尚去了。吴三桂击败田见秀的同时,将左良玉赶过长江,正准备回师北伐长安,正巧云南作乱,便奉旨征讨云南去了。因而长安南路暂无战事。李自成与牛金星商定南逃,从商州经邓州,于荆襄集结残部再图发展。
       时值金秋,又关中大旱,李自成尚有万余人马,一路南奔,卷起漫天黄尘。半个月后,李自成过商州来到紫荆关,圆圆临盆分娩,生下一个女孩。紫荆关险要,李自成适可据险屯兵,让圆圆坐月子。
       圆圆十分担心李自成会不高兴,李自成却没有。李自成抱起那粉嘟嘟的孩子,呵呵笑着,满脸慈祥,尽一个父亲的疼爱。李自成还是第一次做父亲,认定孩子是他与圆圆挚爱的结晶,心中欣悦无比。全军将士都十分高兴,李自成倾其所有为孩子贺三朝。圆圆对前来致贺的牛金星道:“丞相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给孩子取个名儿吧?”牛金星慌忙道:“万万不可!小公主只能由陛下赐名。”李自成道:“这孩子在圆圆肚子里从北京到长安,又到紫荆关,一路奔波,道路坎坷,就叫阿坷吧。”牛金星道:“陛下圣明。”却把名字写上红纸时,将“坷”写成了“珂”。李自成点头:“好!朕的女儿就是一块璞玉。”这时,一旁站有一个尼姑。那是个断了一条手臂的尼姑,容颜俏丽,双目有神,谁也不知她是哪来的,怎么会进得层层哨卡,来到皇帝大帐的。
       圆圆奶水丰沛,孩子很快长出美人胚子模样,李自成爱不自禁,圆圆亦有了些欣慰,终于绽开笑脸道:“皇上,这皇上不做也罢,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要不老是这么奔逃,何处是个尽头啊!”李自成即就暗了脸色,摇头道:“不做皇上,谁能给朕安稳日子?”圆圆一想,也对;却又茫然,皇上是不能“与民更始”的,难怪要杀李岩了。想到这里,便潸然泪下了。
       那个独臂神尼也就在此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独臂神尼抱起孩子,冷声道:“陈圆圆,这孩子你是无法养活的,18年后我再把孩子交给你!”待二人惊觉过来,那神尼连孩子即无踪影。
       孩子确实不见了,这不是幻觉!应该交待,独臂神尼即崇祯的长平公主,那条手臂即是崇祯去煤山上吊前削去的。长平公主原就练得绝世轻功,断臂后流落江湖,功夫更加精进。独臂神尼其所以要救走阿珂,因她知道阿珂是吴三桂的骨血,是要培养阿珂,让阿珂习得上乘武功,长大后去刺杀吴三桂,让他们父女相残,以达到其反清复明的目的,这是后话不提。
       圆圆见孩子确被抢走,追出大帐,眼前只有苍山如海,嘴里喃喃自语道:“走了也好,走了也好。”眼泪却是串珠般落下。
       圆圆的月子尚未坐完,20天以后,多尔衮大军追过来了。李自成率部过邓州,在抵达襄阳途中,牛金星不见了。李双喜告诉李自成,说牛丞相挎个大包袱,说是皇上叫他去办差;因是丞相,双喜不敢阻拦。李自成明白,这狗日的逃跑了!李自成由“朕”变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到得襄阳,并不见原来的旧部,李双喜四处打探,那些旧部皆解甲归田,回老家抱孩子去了。多尔衮大军继续南压,而前明湖北总督何腾蛟依然拥兵武昌,李自成径下荆州,转咸宁,由武穴过长江,转战江西,将何腾蛟甩给多尔衮。然而那多尔衮所向披靡,何腾蛟不经一战,先锋多铎走水路顺长江而下,于九江将李自成截住。瑞昌一战,李自成仅剩500余人,逃往柘林。柘林皆山,李自成向猎户打听,此一方可有个崇阳?猎户伸手朝北一指,崇阳就在大山那边。多铎铁骑继续追来,李自成命李双喜带领那仅有的500将士阻截,将圆圆拉上他的乌龙驹,双双策马朝深山驰去。
       那一带山脉里有架大山,曰九宫山。九宫山上有庙,曰灵觉寺。灵觉寺地处深山,香火清冷。善悟方丈领着5个小和尚,不是鼻歪嘴斜,便是呆头痴脑,没一个有点儿灵气与悟性。善悟老矣,临近圆寂,眼看后继无人,这天来了个年轻人要求出家为僧。那青年虽蓬头垢面,善悟慧眼看去,儒雅俊逸,实是一介书生;虽然眼神有点儿痴,印堂处却有灵光发亮。善悟大喜,当即接受了那青年的请求,却见那青年伏地拜道:“晚生四大皆空,请求大师赐法号空空。”法号没有请求赐与的,善悟虽有不快,却以为人才难得,也就依了。从此,灵觉寺就多了个法号空空的和尚。不久,善悟圆寂,遗言点空空为灵觉寺住持。
       一年后,灵觉寺又来了一位游方僧,法号不空。不空年逾花甲,却是骨格清奇,身子硬朗,举手投足间有几分洒脱,甚是道骨仙风。灵觉寺难得来一位外地和尚,空空将不空迎进方丈待茶。空空道:“大师乃得道高僧,何号不空?”不空道:“空即不空,空无形也,即便空上加空,未必就空。”空空道:“贫僧委实四大皆空,诚望高僧指点。”不空摇头道:“情无形,住持可超乎?”空空道:“有形尚可超,无形更可超。”不空依然摇头:“如果可超,就何必一定要来当和尚?”空空道:“正是可超,并且已超,这才遁入空门。”不空道:“未必。住持若不信,今天便可见分晓。”
       却说李自成怀里抱着圆圆,策动乌龙驹,如惊弓之鸟。料定李双喜挡不住多铎,多铎肯定在后面追来。山路崎岖,骏马难驰,并且人困马乏,势必跑不过多铎,得找个地方躲起来;躲过多铎,再作计议。山崖边有个洞,洞口很小,结满蛛丝,人能钻进去,马却不行。山路一边是修水支流,一条潺潺小溪, 溪对岸一片疏疏林地,林间有茵茵绿草。李自成拍一掌马背,朝对岸一指,乌龙驹会意,跑过溪去,于疏林间藏起来一饱饥肠。
       李自成放了心,拉圆圆进洞。洞中有一方土台,台上尚有些干草。李自成坐上台去,将圆圆拉到身边。此时的李自成容颜憔悴,胡子老长,全没了帝王风采。圆圆一路劳顿,饱受风霜,却是风采依然。天已然下起雨来,九宫山一片愁云惨雾,风雨凄迷。李自成看定洞外的线线雨丝,愁绪万千。他想,越过这架大山,就是崇阳。高桂英带有大量金银珠宝,富可敌国,说不定招兵买马已成气候;更有可能的是,高迎祥当年将衣钵传给他,也许还留有一手。这一手就在崇阳,且只有高桂英知道,要不高桂英大老远跑来这崇阳干吗?而他们夫妻患难之交,李自成只要去得崇阳,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李自成如此想着,大山那边似是升起曙光,心下渐渐开朗。并且就在这时,李自成发现了奇迹:进来时那洞口的蛛网是捣烂了的,现在又结好了,并且两只蜘蛛还在勤勉耕耘,欲将那网结得更牢实,如此多铎人马即使寻来,也决不会想到洞内有人。李自成精神大振,兴奋道:“天不绝朕!天不绝朕啊!”
       雨住了,斜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关山阵阵苍翠。洞外不见多铎的队伍经过,李自成忽觉饥饿,便道:“圆圆,没人认识你,快去找些食物来。看来只能在这里躲过今晚,明天再说。”
       圆圆无奈,出得洞来,只见满目青山,哪儿有人家呢?忽然山上传来钟声,循声望去,山腰处露出飞角翘檐,似有寺庙。圆圆自知身子不洁,有辱佛门,污浊菩萨,附近却又实在没有别的人家,只好挣扎着移步上山。
       空空与不空讨论空与不空各执一词正无定论,门僧进来道:“一一女子,行行行乞,住住持如何,打打打发?”门僧是个结巴。空空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给两个馒头吧。”结巴道:“能不能多多多给些,那女子可可是个大大大美人!”不空道:“不妨看看去。”空空只好起身离座,不空即随后跟出来。却是一见,那空空即刻呆住了。圆圆亦有一怔,这和尚似乎好生面熟,在哪儿见过?空空嘴里念念有词,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住持不妨念出声来。”空空刹时泪水滂沱,念道:“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圆圆接着道:“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空空叫声:“圆圆!”圆圆叫声:“谷逸!”双双真情难禁,无法自持,拥抱在一团,放声大哭。
       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孽缘未了,怎得空空?人生如梦,此恨长存。”二人听罢,顿时惊觉。圆圆推开谷逸道:“公子已不是当年的谷逸,圆圆更不是当年的圆圆;曾经沧海难为水,各归天命吧。”说罢,朝殿上如来金身跪了,拜道:“圆圆不洁,擅闯佛门禁地,罪该万死,诚望佛祖宽恕。”不空拉起圆圆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普渡众生,自然会宽恕的了。”圆圆又朝不空深深一拜,流泪道:“圆圆有一事向大师求教。”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但说无妨。”圆圆道:“圆圆来宝刹求施,是身边还有一个人。佛祖慈悲,可否普渡?”不空道:“施主说的这个人,就是当今大顺开国皇帝李自成吧?”圆圆大惊,抬眼,这个不空大师好生面熟,蓦然记起:这不就是大学士吴生生吗?圆圆即遇亲人,伏地再拜,大哭道:“吴大人。”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不空。贫僧将你从吴江陈府救至姑苏邢家,就叫不空,吴生生不过是过眼烟云。苦海无边,你受尽人间折磨与凌辱,至今善良不改,难得难得。”圆圆伏地再拜道:“大师救命大恩,圆圆没齿难忘。却是圆圆已临绝境。圆圆愿削发为尼,大师以为可否?”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圆俗缘未了,何去何从,自有天命。”不空言罢,就要圆圆带他去见李自成,只要李自成真心出家,愿意受戒,灵觉寺如不收留,他愿意带他去五台山。
       正在此时,多铎带兵来了。不足一百铁骑,全列队立于寺外,多铎只身入寺,前来搜寻李自成。却是多铎一眼就瞧见了圆圆,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陈圆圆,我的大美人,你我到底有缘啊!”圆圆想,苦海无边,这回可算靠岸了!即从容上前道:“英亲王不得伤害二位大师。”多铎在蒲团上从容坐定,笑道:“美人放心,本王从不伤及无辜。不过美人既在,李自成也必在此,请他出来吧。”圆圆道:“贱婢是只身逃来这儿的,并不知道李自成去了何方。”多铎道:“那也得例行公事,搜上一搜。”说罢,打个唿哨,即过来一队士兵。多铎便叫他们仔细搜查,不能放过每个角落。士兵先在寺内翻箱倒柜挖地三尺搜了一回,又在寺外前后左右搜寻,始终不见李自成踪迹。多铎道:“不急,反正就在这片山里,围上一年,不愁他不出来。”圆圆大惊,多铎要赖在这里不走了!多铎对二位和尚道,“你俩谁是住持?给本王备一间干净的上房,今晚本王就与我的美人团聚团聚。”圆圆道:“且慢!圆圆已事二夫,就如一妓,圆圆的肮脏身子将会玷污王爷英名。”多铎道:“美人放心,我们清人不像你们汉人,对女人有那许多讲究。本王发誓,不计较你跟过几个男人,本王终生将善待于你!我的美人历尽磨难,却依然国色天香,这才是人之极品!本王高兴还来不及呢!”圆圆道:“不过贱婢要提醒王爷,王爷就不怕步刘宗敏的后尘吗?大清就不怕步大顺的后尘吗?”多铎哈哈大笑道:“美人言之差矣!大顺之败,只因是一帮流贼,自己立足未稳,先就丢失民心。再说我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有孝庄皇太后相伴,岂会三心二意?”圆圆无计,又无路可逃,心一横叫声:“也罢!”便一头朝石柱撞去。然而,那多铎眼疾手快,从蒲团上腾身跃起,适好接进怀里,笑道:“原来是个傻美人啊!你为谁而死?值得吗?”圆圆为谁而死,值不值得,圆圆确是无法回答,也无力挣扎,只有眼泪长流。
       这时,空空跪到多铎面前。空空道:“禀王爷,王爷认为,是李自成重要还是陈圆圆重要?”多铎一惊,这个和尚倒有点儿意思,即笑道:“大师有何指点,不妨直说。”空空道:“王爷若能将陈圆圆赐给贫僧,贫僧即带王爷去找李自成。”多铎果然高兴道:“这和尚好眼力,有意思!”即招呼两个士兵:“你们看住美人,少了一根头发就要你们的脑袋!”再对空空道:“天色不早了,请带路。”圆圆大叫道:“谷逸!你这是为什么?你不能这样做!”空空问道:“难道你真想跟上王爷?”圆圆语塞,无法辩白,只能垂泪。
       空空领多铎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天擦黑时才回来。原来那乌龙驹堵在洞外。多铎跟那马斗了好一阵,直到切断它的脖子方才脱身。这时,多铎的士兵押着圆圆来寺外的一方平台上等待多铎,不空也跟着出来了。那平台筑在一处断崖上,雾岚起处,崖下是万丈深渊。多铎用李自成的花马剑挑着李自成的人头,对将士们道:“大家看好了!这就是李自成的花马剑,此剑天下没有第二把,因而剑上的货色也绝不是假的!”
       趁着夕阳的余光,圆圆也看清了,那的确是李自成的人头,李自成死不瞑目。圆圆趁两个士兵去欣赏李自成的人头,转身扑向那断崖。空空一声惨叫:“圆圆———!”也随之扑了下去。不空望定那崖下涌动的雾岚,合十流泪道:“阿弥陀佛,身本洁来还洁去,善哉善哉。”
       入夜,蓝天如洗,林间升起一轮好月。多铎军队撤去,灵觉寺万籁无声。不空合掌打坐在那平台上,心总静不下来,觉得总还有事并未了结。直至更深露重,果然有人跪拜在他面前。抬眼,是陈圆圆,圆圆身旁站着那独臂神尼。
       谷逸为一个情字,扑下断崖,粉身碎骨,然而圆圆没有死。圆圆下坠时,猛然被一条手臂挽住。独臂神尼道:“你有阿珂,还有吴三桂,怎么能死呢?”神尼使起轻功,让圆圆稳稳着地,毫发无伤。圆圆以手掘坑,掩埋了谷逸,哭道:“公子,圆圆实无分身之法啊!”神尼道:“食色,性也!不足为奇。”神尼要把圆圆交给吴生生,她自己还有反清复明的许多事,无暇照顾她。
       不空叫圆圆站起说话,圆圆不起来。圆圆泣道:“圆圆的命是大师给的,恩同再造,大师可收圆圆为螟蛉之女。”不空摇头道:“孩子,此言差矣,贫僧愿带你回吴江,去见你的生身父母,他们都还健在。”圆圆泪水长流,哭道:“圆圆不洁,他们是不会认我的。”不空再次拉起圆圆,指着天上那轮皓月道:“孩子你看,天已经把瘴气收尽,世界只有一片清明,才有这轮好月!你历经磨难,洗尽铅华,如皓月仍返人间。你已经有了一双弟弟,此次回归,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神尼道:“我说过18年后将你女儿还给你,决不食言!”圆圆这才破涕为笑,一片心思向吴三桂飞去。
       苍山如海,托定那轮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