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朋友都劝我把珊儿赶出去。
“丛乔坤,如果你还是男人,就把这个婆娘赶出去。一个大男人竟然鹊巢给鸠占了,成何体统?”肖兵激愤地说。
“你不了解情况。这事,我没办法,对付一天是一天吧。”我无奈地说。
“狗屁!我就不信赶走不了她。”
“我又不是没赶过。赶不走。”
那其实不是赶。是躲。为了躲她,我已经搬了两次家,还是被她找到了。为了彻底摆脱她,我甚至还考虑过到广州或深圳打工,但目前的这份工我又舍不得放弃。在益民公司,我干得不错,老板对我不薄;转到别的地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不想那样了。
珊儿原来不叫珊儿。认识她的时候,她叫邢芬。她有过很多名字。
珊儿叫邢芬的时候,曾经是个女贼。她是专门偷自行车的。不是她自己偷,而是与人合伙,别人偷来了,她到青风桥下面去卖。青风桥是贼车的销赃处,警察一年几次要去那儿打击自行车盗窃团伙,打击了几年,青风桥贼车市场反而一年比一年兴旺起来。
我也是慕名去青风桥买贼车的。买贼车当然不对,属于违法行为。从小到大,我也一直努力做一个守法公民。可是我接连丢了三辆新车,就一个月时间。我那会儿去益民公司不久,没有多少钱,一个月损失上千元,实在无法忍受,这便成了我去买贼车的理由。
那天,珊儿没有告诉我叫邢芬。她是卖贼车的,我是买主,双方无需通报姓名。她身穿有些脏有些旧又有些土气的衣服,背上还背着一个婴儿,一看就让人以为她是来自农村的劳苦大众,一个生活艰难的村妇。
“这车多少钱?”我问。
“70。”她说。
“30。”我说。
“你看这车这么新,在店里要400多呢。30不卖。”
“店里的车当然要三四百。我他妈的都连丢了三辆了。”
她笑了,说:“那就31给你。”
31元买了一辆基本上是新的车,我心里说不上高兴还是难过。想到我自己的车也这样被偷车贼卖给了别人,心里就有些怪怪的。
大约过了一个来月,我的办公室进来了一位打扮得非常时髦的女人,她那种青春、光鲜和优雅的气质,立即引得几个男人骚动起来。
“你好,你好,你们好!”她对我们一一打招呼,走到我面前,她“噗”地一声笑了:“哇,是你啊!你原来在这里!”
她这样说,别的人都转头来看我,而我一时想不出她是谁,迷惑起来。
“青风桥。”她说。
我想起来了。但又无法将女贼与面前这个漂亮的女人联系起来。老实说,我非常尴尬。
她是来推销饮水机的。饮水机是去年刚出现的一种新产品。前些年流行喝瓶装矿泉水,但瓶装矿泉水并不适宜于家庭和办公室饮用,就有了桶装纯净水和饮水机这种东西。推销饮水机的邢芬给我们每人派了一张名片,自称邢芬。她向我们讲了一大堆使用饮水机喝纯净水的好处,听起来,如果不买她的这个产品,喝水不卫生,便会很快得癌症、肾结石那些恐怖病。
“这事要找老板。”我说。
“那你带我去见老板,好吗?”她说。
本来老板吩咐过这些推销的进来是不见的,可她这样说了,同事们又向我使眼色,怂恿我带她去见老板,我就带她去见了。
“你的孩子呢?”我好奇地问。
“我没结婚,哪来的孩子?”她又冲着我诡秘地笑了一笑。
“那个孩子呢?”
“借的。”
“为什么?”
“警察来了,把车子一扔,就去抱孩子。他们来了,也不会抓我们那样的,他们怕麻烦,小孩到时候又吵又闹的,谁不怕?”
“你倒是挺老实的。”
“我本来就是老实人嘛。”
“老实人还做女贼?”
“我不是女贼。”
这时,已走进了老板的办公室。我有些胆怯了,但老板见了她,与我们预料的完全相反,他不但主动招呼她就座,而且还亲自为她倒开水。
“老板,现在都流行喝纯净水了,哪里还用你们这样的开水瓶?广东的水质不好,长期喝自来水,可要当心身体哟。”她说。
“是吗?这有什么说法?”老板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你们这里的水是从东江取的,是不是?东江水从哪里来的?江西、福建、粤东山区,对不对?这些山区属什么样的地质?石灰质……”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老板同意买三台饮水机,买了饮水机,就得长期从她的公司买桶装纯净水。不过,老板有一个条件,就是她得陪他吃一顿饭。
“吃饭可以,这位丛先生得和我一块。”她说。
“那当然。我把阿坤当兄弟,当然和我们一块去。”老板说。
我以为老板有意要勾引她,忙推说不去。阿珊瞪了我一眼。为了签合同,还是跟老板单独吃饭去了。
过了几天,老板在我一个人呆在办公室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说:“阿坤,那个卖饮水机的叫什么来着?邢……什么的,有点邪。”他说了这句话,也不等我答腔,便走开了。
以后有半年时间,我再没见到珊儿。一天,有台饮水机坏了,要与饮水机公司联络。我找到阿珊的名片,给她打传呼。她复电话了。
“丛先生啊,这么久才给我电话?”电话里,她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们有台饮水机坏了。”我说。
“噢,我不在那里做了。饮水机坏了才找我啊?真没劲。”
“饮水机怎么办?”
“帮你和老板说就是了。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了。有空一起吃晚饭吗?”
“有哇。”
珊儿改去了传呼台,当起了传呼小姐。她给了我一张新的名片,上面的名字改为陆秋敏。
“怎么换名字了?你不是叫邢芬的吗?”我惊讶地问。
“那是以前的名字。现在我是陆秋敏,这个名字好听吗?”她抿嘴一笑,歪着脸问我。
“好听。”
这顿饭我们吃了很长的时间。珊儿说是湖北黄冈人,来这里打工快三年了。她爸爸是民办教师,十多年前就病退了,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妹妹和弟弟都在上学。她本来也是考取了中专的,可家里太穷,没办法,只有出来打工。
这是关于她身世的其中一个版本。
从这一天开始,我与珊儿就亲近起来。一个女孩本来考取了中专,只因为家里穷,便出来打工,还把血汗钱拿出来供养弟弟和妹妹读书,这样的女孩太纯洁,太让人感动了。我当即握紧她的手说:“你真好!”
“我不好。”她把手抽了回去。
请这个改称为陆秋敏的珊儿吃了几次饭,看了两场电影,我把她带到我借住的地方。坦白交待,我是心怀鬼胎的。为了达到目的,我向一个朋友借了房子。那是肖兵的家。肖兵和老婆离婚后,不常在家里住,我就提前做好准备,向他借了房子。
“你住这么好的地方啊!”珊儿进了房子,就感叹起来。
“我哪买得起这样好的。朋友让我帮他看房。”我半真半假地说。
我的目的并未达到。这一天,她只允许我抱了她一下,吻了她的脸,其余的不能再进一步,夜里就只能各睡各的房间了。肖兵是给了我钥匙的,我完全可以把她的睡房打开,钥匙也捏在手上很久,始终没有勇气。这一夜睡得很不好,到早上才迷糊地进了梦乡。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见到她在桌子上留下的字条:“我走了。你真是个好人。亲你一次。”
没想到第二天再给她打传呼,她不复机。直接打电话到传呼台,人家说陆秋敏已经辞工了。
过了十多天,珊儿径直来办公室找我,我刚从外边出差回来,两天没睡觉,因为办成了事,老板夸了我几句,人很精神。她这次没有穿得特别惹眼,又只是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下,向我招了一下手,所以没有在我的办公室引起什么惊哗。我马上走出办公室,见了她就急切地问:“你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就辞工了?呼你也不复机。”
“我辞工了。”她说。
“那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从她的坤包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有些珠宝和几枚古钱币那些东西。她说:“还给你。”
“这不是我的。”我疑惑地说。
“你朋友的,我偷的。”她说完,低下了头。
“这样。”我呢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么不骂我?打我?”
“我干嘛要打骂你,我从来不欺负女孩子。”
她哭了。
等我把那些东西还给肖兵,肖兵才知道丢了东西。“你小子真笨,鱼没吃到,倒被鱼腥了你。”肖兵嘲笑我。他就是从这个时候,讨厌起了珊儿。
珊儿说,她没地方住了。没有了工作,就没有了住的地方。她以为我还在帮朋友看房子,只要求住几天。我再跟肖兵说借住,他怎么也不肯了。把一个女贼带到家里,他骂我疯了。
我告诉珊儿,只有到我的出租屋。我们可以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你敢和我一起住吗?”我问。
“你是好人,我相信你。”她说着,快速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因为她偷过肖兵的东西,我对她的感觉不相同了。到出租屋里,我产生过一点那样的念头,但冷静下来,又不敢往那方面想了。这样的女孩,本来就不该带她进我的房子。认真想起来,她真像老板说的那样,有点邪。这样想过了,我就老老实实打地铺,我睡到地上,床让给她。对她没有了那种念头,我反而很快入睡了。
我应该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连衣服被脱光了,自己也不知道。珊儿也睡在我身边,她也赤裸着身子。见我醒了,她在我脸上拧了一下,说:“你好坏。”
真的坏事了。她是从床上下到地铺来的,那是她主动的。还以为她是淑女呢。她给我留下的残余感觉,就这样一下子没了。
以后几天,我们没有再发生那样的事。过了一个星期,我说:“我们这样住在一起不好,别人要说闲话的。这些天也不见你找工作。我这里你不能住了。”
“你睡了我,想甩了?”她这样说,并没有生气。
“那是你从床上主动下来的。”我说,“你得走。你不走,我走。”
“我就不走。”

我就另外找了一间出租屋。房子里的东西也不值几个钱,也懒得去拿。
这之后,过了一年,我才又见到珊儿。她找到我的“新家”,把她的东西和我以前丢在旧出租屋的衣物带了过来。一年不见,突然见到她,我没办法拒绝她。对她的感觉,又忽然回来了。
我们很快上了床。和上次不同,这次我在清醒状态,采取主动。她眯上眼睛,任由我吻她的嘴唇和乳房,她似乎很激动,全身都抖动起来。当我迫不及待完成最关键的部分的时候,她“啊!”地大叫一声。
“怎么了?”我问。她摇了摇头,紧抿住嘴巴,眉头皱成川字形。
我就快速动作起来。我自己在那样的状态,浑身振奋,完全不由自己。
“痛,慢点。”她说。
我慢了下来,就吻她。她不想吻,但我第二次吻过去,她接受了。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她嘴角有了一丝笑容。同时,她身子也随着我的动作扭动起来。我更为振奋,达到了幸福的极点。
床单上,留下一块血迹。应该是第一次。一个处女。当然,经过这一次,她不是了。
“傻瓜,上次没有,骗你的。”她说。
“这事也骗我?还那样骗?”我很不解。
“那天我是想把我给你。你这个傻瓜,睡得像死猪。”她笑了。
她是好邪。这样的事,有哪个女孩敢做得出来?
她说我这人就是有点傻傻的,最容易被人骗。她说原来真名字叫马桂芳,很土的一个名字,不喜欢。她不是湖北黄冈人,老家是河南商丘的。“湖北口音和河南口音差距很大,你都分辨不出来,真差劲。”她又说并没有父母,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自己梦想有一个家,才乱编了以前的故事。
我们像夫妻一样生活起来。不久,她到了一个报刊亭当起了售货员。但渐渐地,我们之间开始了争吵。有些事都不知道是怎么吵起来的,想不起来了,反正越吵越厉害。迫使我与她再次分居的,是由于我发现她仍然是一个女贼。几个月下来,她就有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她没那么多钱买那些东西,也没有向我要钱。除了偷,她的那些东西没有来处。
她不承认自己还是女贼。事实摆在那里,她又无法抵赖,可她又说:“我就喜欢偷,这是我的业余爱好,你管不着!”
“做我的女人,就不能再做贼!”我叫道。
“你凶什么凶?有本事,告我去!王八蛋!混帐东西!……”她越骂越不像样。
我们再一次分手了。我还像上次那样,离开那间出租屋,把房子扔给她。
我重新找了一间出租屋。一个人清静了几天,有了一种被解放的感觉。接连几天,我和朋友们喝酒庆祝。肖兵说:“你对女人还是太仁慈了。把她赶走不就成了,还把自己的房子给了她。你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丛乔坤也真有本事,什么人不找,就找女贼。”陆军笑话我。

“他这人脑子有问题。”阮洪强说。
朋友们这些话,每次都会引发一阵哈哈嘻嘻的笑声。我的这几个朋友,都有过几个女人。他们比我潇洒,说把女人蹬了,就真蹬开了,不像我这样拖泥带水的。我现在觉得女人是人世间最不好对付的动物。这种动物披着美丽的画皮,但骨子里,很难说清她是什么东西。难怪过去有很多男人躲到寺庙里去,这些人多半受不了女人才那样的。
我一个人的幸福生活,过了两个星期,就又到期了。珊儿又出现在我面前。见了我,她一笑,说:“怎么啦?对我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吗?”
她这次没带任何东西,不像上次那样。她倚着门框,用一种挑逗的眼神望着我。我对自己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放她进门了,但我的身体不争气,产生了那种需要。那种事完全身不由己。干完了,她把头贴到我胸口上,问我:“现在还想和我分手吗?”
之后,我们又这样闹分手了两次。每次都是她气得我另找房子住,然后过一些日子,她又找到我,我们就又和好了。
不久,她改去花园酒店当领班,名字换成了丛珊珊。她跟我一样的姓,这个名字显然是冲着我来的。一个人哪能这样把名字改来换去的?我问她:“你到底叫什么名?”
“珊儿。我叫珊儿。”她说。
“你到底是哪儿人?”我又问。
“西安的。”她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乱编?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都不跟我说一句实话。你不是真心实意和我在一起。”
“我都告诉你,我叫珊儿了。我本来就没名没姓,你干嘛一点也不理解我?”
“人怎么可以没名没姓?难道你就真没有爸爸妈妈,从地底下长出来的?”
“我就不说我的真名实姓。”
“我不想和一个女骗子在一起。”
“你说什么?”
“你不把自己说清楚,我们没法子继续在一起。”
“丛乔坤,你以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离了你,我就活不下去?”
我们就又这样吵了起来。这一次,我不走了。得让她自己搬走。她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很明显,她也不想和我过下去了。那就好。我等她自己搬出去。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互相不说话。晚上睡觉,她睡床的一头,我睡床的另一头。又过了一天,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就没好气地问她:“你怎么还不搬走?”
“我干嘛要搬走?这是我的家。”她说。
“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我租来的房子。”我说。
“我住在我老公这里,难道不可以吗?”
“谁是你的老公?”
“老公,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你想知道我是谁吗?那行,我们去西安。现在就走。”
“你真是西安人?”
“去了你不就知道了?去看了,你可别后悔。”
“去就去。”
到了西安,她甚至还要向人问路。一个人连自己的家怎么回去,都闹不清楚,我心中的疑虑顿时增大了很多。我倒要看看,这出戏她如何演下去。她问了几个人,点点头,却又想了好一会儿,才决定买了去咸阳方向的汽车票。在咸阳,天黑了,我们住了一晚。没有结婚证,我们不能住在一个房间,就开了两个房间。到了后半夜,她才溜进我的房间,和我睡在一起。
“自己家在什么地方,你好像不是很清楚,是吗?”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我真记不太多了。”她说。
“自己的家也不记得?”
“我13岁就离开了。哪还记得?”
“13岁?”
“我困了,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我们起来了,继续坐车。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了一个小镇。她说,这里她记得了。但是,后面要走路,要翻两个山头才到。走了一段路,她开始告诉我,这儿曾经有过什么,那儿曾经有过什么,小时候曾经在那儿做过什么。她是真来到老家了。她是13岁就离开了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原因呢?13岁,掐着手指头一数,最多初中,可能小学都没读完。
“13岁的时候,你读几年级?”我问。
“六年级啊。”她说。
“以后初中和高中呢?”
“我小学都没毕业。”
“你不是考过中专的吗?小学就能考中专?”
“谁说我考中专了?”
“你说过的。”
“我乱说的话,你就相信?”
“你什么时候说的话,我就应该相信?”
“你没脑子啊?”
真是恼火。这倒变得她有理了。她小学都没毕业?真是这样吗?我真找了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还被她骗得团团转,肖兵他们一定将我骂死了。不管如何,一定得跟她去到她家里,把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真正弄清楚。
我们走到一个叫红鸡的村子,她说到家了。天已经很晚,我走得很累,只想有一个休息的地方。这里是山区,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看到房屋。我见到一些房屋,她也兴奋地指给我看,她家就在那些房子里面。走近最先见到的房子,她径直走进去,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30多岁的村民。
“找哪个?”村民问,满脸的疑惑。
“我是珊儿。你是……兔子吧?你是兔子!还记得你家就住这儿。”珊儿说。她这样说,我开始相信她真是叫珊儿。
“珊儿?任翠珊?是你?”兔子说。
我第一次听到任翠珊这个名字。
“我爷爷呢?”珊儿又问。
“裘大爷老了。过世两年,不,3年了。”兔子说。
“爷爷不在了?”
“不在了。”
珊儿哭了起来。她当即要求去看裘大爷的坟。这时,兔子的父母、他的妻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走了出来。兔子的父母也劝珊儿:“你还有这份孝心,不枉裘大叔疼你一场。明儿再上山好了。上山总得准备点贡品,烧点纸钱,明儿再去好了。先到家里来吧。”
在他们的劝说下,我们进了兔子的家里。兔子娘和兔子的妻子,连忙到厨房为我们煮饭。不一会儿,全村子里面的人几乎都过来了。他们来看珊儿,同时,也来看珊儿带回来的这个男人。
村长也来了。村民为他让出通道。村长显然是见过世面的,首先与我握手,并且很有风度的那种样子。然后,他才与珊儿拉手,对她说:“珊儿,你回家,怎么不到我家里去?”
“泉叔,我一回来,就见到兔子。”珊儿说。
“走,到家里去。”村长是说到他家里去。
“泉哥,我们都已经煮饭了。”兔子娘说。
“我也煮了饭。”村长又对珊儿说,“走吧。”他拉起我的手。
村长把珊儿和我带走了,兔子娘一脸的无奈,只好在我们身后喊,叫我们明天来家里吃饭。
村长家和兔子家完全不同。兔子家还是10年前的简易泥墙瓦顶房,家里摆设都相当陈旧,显然不那么富有。村长家是三层小洋楼,还用围墙把小洋楼围起来了。外墙和进正门的路,都铺了瓷砖。进了房间里,彩电、冰箱、空调、沙发、洗衣机那些东西一应俱全。在这个村子里面,一共只有三户人家是这种样子。另外还有很多农户,比兔子家还差,住的还是茅草土墙房。
村长告诉我,珊儿离开村子,到今天算起来整整10年了。他还告诉我,珊儿是被一个叫三癞子的人从县城捡回来的。三癞子去东北做工,就把珊儿交给他的裘大叔。裘大爷年纪大了之后,管不住珊儿,珊儿就被二苗、老庆、旱鸭子等户人家轮流抚养。珊儿小的时候像个男娃,滑头滑脑,还偷东西(村长小声地说,并且笑了),以后就由村长亲自抚养。珊儿最后是从村长家里逃走的。
村长的女人说,珊儿走了,让她丈夫很不放心。寻了她几年,她自己的眼睛差点哭瞎了。
我终于弄明白了真正的珊儿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我们到裘大爷坟上拜祭了。在裘大爷的坟前,珊儿哭了一会儿。然后,在村长的提示下,我们又分别到二苗、老庆、旱鸭子和三癞子等户人家拜访。
在三癞子家里,说起珊儿被捡回来的事。珊儿称三癞子为癞子叔,详细询问被捡回的情形。癞子叔记得他捡珊儿的时候,珊儿被一个红袄包着,颈上还挂着一块玉。红袄已经不见了,那块玉由三癞子的女人收着。三癞子让女人把玉拿出来,还给了珊儿。玉上刻了一个字,是一个“芝”字。三癞子是在县人民医院附近捡到珊儿的。珊儿见到他,就冲他笑,他就把珊儿抱回家来了。
村长听说我们没有办结婚手续,就不由分说要为我们办喜酒。珊儿说:“我们还不一定结婚呢。”
“这像什么话?都一起睡了,怎么可以不办结婚?你们的喜酒,我帮你们办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村长说。
珊儿对村长很害怕,那一定是小时候的影响。她和我暗中商量,问我的意见。珊儿真是一个孤儿。回到村里。我看到她的真实情形,心里对她已经多了几分怜惜。再说,在这个村子里办喜酒,也是挺有意思的。
“你真同意办,就不能不要我了,你懂吗?”珊儿又说,“你真不同意办,我们就偷偷地离开。”
“还是办吧。”我心里想,就算当真和她结婚,也无所谓。现在知道你的老底,不怕你再骗我了。
珊儿见我同意办,便说:“你不会后悔的。我以后会真心真意对你好。”这等于说她自己是希望办这个喜酒的。
“这么说你以前对我并不是真心真意的了?”
“你们男人一个比一个坏,谁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好人?我看不到你真心待我的时候,我凭什么拿真心给你?”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
“那么,你13岁离开家里,又做了些什么?说吧。要说真话。”
“我也不想说假话了。”
珊儿是因为偷东西,被村长打了,才逃出村子的。她先在县城混了一段时间。她会偷东西,反正饿不死她。一天,到城关中学附近,被一个中学生欺负了一下,她就潜进学校,偷了一个学生的书包,又把另外三个学生的书偷了一些出来。那里面有几本漫画书和三本小说。她把漫画书和小说书留下来,其他的书则扔进一条小河里了。带着这几本书,她从县城去到西安。
在西安,她不久就进入了一个盗窃团伙,跟着一个叫伍哥的人。伍哥很厉害,教给她更多的盗窃技术。那时珊儿13岁,伍哥19岁,他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伍哥念到高一,看见她身上带的书,没事的时候,就和她一起看书,教会她很多生字和生词。看了几本书,她就能看别的东西了。里面有一本《简·爱》,她看了有五六遍,越看越喜欢。她因此变得喜欢看书起来。没有书,伍哥就带她到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去偷。看的书越多,看得越快,就越需要偷更多的书。伍哥偷其他东西没有出事,就栽在偷书上。他是在新华书店被抓的。他是公安局挂号的惯偷,以前又进去过两次。这次三进宫,被判了12年。
伍哥还教会珊儿很多东西,特别是怎样保护自己。女孩子容易被人家骗,甚至被人强奸。伍哥的一个兄弟叫什么名字,珊儿已经忘了。那个人曾经想诱奸珊儿,被伍哥发现了,把他的手臂都打断了。正因为如此,珊儿曾经想留在西安,等伍哥出狱。等了两年,她才离开西安,一路南下。
从15岁到19岁,珊儿一路从西安走向广州。她从一个城市走进另一个城市,就做三件事,偷、骗和看书。
到广州之后,有一天看报纸,上面有一个征文比赛。她一时手痒,写了一篇《警察与小偷》的文章,寄到报社。过了两个月,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文章有什么样的下场,就又打电话到报社。没想到,她的文章不但已经刊登了,还得了一个三等奖。编辑说:“我们到处找你。前天刚开颁奖会,可惜联系不到你。你快来领奖吧。”到编辑部得到样报、获奖证书和180元的奖金以及70元的稿费,把她乐坏了。编辑部有个男编辑,还请她吃饭,问她是什么学校毕业的,在什么地方工作。她只有瞎编。她发现他想勾引她,就不再理那个编辑,同时也打消了再写文章的念头。此后两年,她没有再去写文章,但她不像以前那样以盗窃和欺骗为生了。她开始到一些工厂或公司打工。但不知为什么,她在一个地方都呆不长。呆的时间最长的一个单位,也就4个月。
后来,她就认识了我。
“你真发表过文章?”我不敢相信。
“你不相信我?”她不高兴地反问我。
“我怎么没有看过?”
“我凭什么给你看?”
她说着,从旅行包里翻起来。她从大包里找到一个塑料夹子。那夹子里面,都是白纸。等她小心打开,又见用白纸包着的样报、获奖证书和几个报社的信封。样报除了《警察与小偷》之外,还有另外几篇文章。看到的日期,都是最近一年的。有一篇文章还是登在一本杂志里面。她一共发表了6篇文章,其中有3篇是写我的。有一篇名叫《他和骗子的爱情简史》,就是写她如何骗我的故事。
“你早该告诉我嘛。”我又惊又喜地说。
“告诉你又怎么样?”她问。
“我会更加爱你。”我说。
“我会写文章,你就更加爱我;我不会写文章,你就更加不爱我了?”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的喜酒办得很隆重。村里的人送礼金,一个比一个多。他们其实都是冲着村长送钱的。这个村子并不那么有钱,但泉叔是村长,是村里的土皇帝。
在喜宴上,我才知道兔子那些人,和珊儿基本上是同龄人。兔子比珊儿还小一些。是黄土高坡把珊儿过去的玩伴过早地催老了。
村长把得来的礼金交给珊儿,一共有三万多。珊儿不要,村长说拿着,给你的,你就得拿着。看到村民很多穷得叮当响,我们也猜出有些钱是他们到处借来的。我要兔子说实话,兔子老实说了。我同珊儿商量,把钱退回去。村长听了,忙加以阻止。把钱退回去,他们会说你们不给面子。绝对不行。后来我想了一个主意,在我们走的时候,给村里孩子一些钱。另外一些钱,送给村里的小学,当作“希望工程”捐款。村长同样反对这样做。他说你们一定要这样,把钱给我。珊儿就把钱交给他。他说这些钱替你们存起来。
在我们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们拿出自己带过来的钱,给了一些孩子。
“你这个泉叔,心有点黑。”我对珊儿说。
“他本来就不是好人。是好人,他还当村长?”珊儿说。
到了县城,珊儿提出去人民医院看看。她是想看看自己被遗弃的地方。
“干脆到医院问问,看看23年前,谁在医院生下了你。放在医院附近,一定是在这个医院出生的。”我说。
“算了吧。”她说。
“那就走吧。免得你呆在这里胡思乱想的。”
“那就去问吧。”
谁不想弄清自己真正的父母是谁呢?她那天问癞子叔问得那样仔细,我就猜得出来。要查医院23年的历史记录,需要有公安局的证明,还得要院长批准。我们跑去公安局,人家当然不买我们的账。你们是什么人?要开证明,不行!珊儿很不高兴。离开医院,她靠在我肩上,痛哭起来。看到她那种样子,我想起了我在北京法院里的一个朋友。也许他能帮我们。也算顺利,我打通了这个朋友的电话。朋友让我等他的消息。等了两天,朋友让我们直接找公安局郑局长。找到郑局长,他只打了一个电话,人民医院的院长居然开了车来接我们去医院。
对照时间,在珊儿被人放在人民医院外边十几天之内,一共有16个孩子出生,其中9个是女孩。9个女孩中,有7个经过核实,是另有其人,不是珊儿。最后只剩下一个叫余琴和胡新枝的妈妈。我们先找到余琴,余琴一口咬定没有生过女儿。等我们离开她家,回到旅馆,她却又找到我们。她对珊儿说:“我是生过女儿,是被人强奸的,所以在家里没法子说。我的女儿也被送人了。你这个玉我认得。有玉的人那时候不多。我看见你妈妈在医院里一直把玉拿在手上,所以我认得。你妈妈不叫胡新枝,她叫刘爱凤,就是刘县长。你和刘县长长得一模一样。我一见到你,就猜到了。”
“刘爱凤?刘县长?”珊儿与我面面相觑。
找刘县长并不容易。刘县长是一位副县长,我们到县政府门外等了好几天,才终于见到她。刘爱凤与珊儿的确很相像。她们见面的时候,心里都很清楚了。当珊儿把玉拿出来给她看的时候,她把我们带到另一间宾馆里面。这个宾馆比我们以前住的旅馆高级很多。
“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不管我的死活?”珊儿这样开头,一点也不友好。
“我那时没有办法。我会补偿你的。”刘爱凤说。
“我不是来向你要什么东西的。我是来告诉你:我恨你!告诉我,谁是我爸爸?”
“你该恨我。23年来,我也一直恨我自己。我想过找你,可是到哪里找啊?我不是人,你怎么骂我,都不过分。”
“我爸爸是谁?”
“这个问题很复杂。”
23年前,刘爱凤未婚。她是县委办公室的秘书。县委书记对她有意思,她也想借着县委书记取得一官半职。两个人你有情,我有意。有了孩子,刘爱凤不知道怎么办,又怕县委书记知道后不高兴,就拖下来。这一拖,错过了人工流产期,孩子便只有生下来。孩子生下来之后,当然只有遗弃掉。丢孩子的时候,她除了一块玉,还留下500元。500元钱在当时是天文数字,癞子叔没有讲。
刘爱凤承认珊儿是她生的,但珊儿的爸爸的名字,却坚决不肯说。她许诺给珊儿10万元。珊儿不要钱,只要知道爸爸是谁。母女俩陷入僵局。
我完全支持珊儿。她其实只想看他爸爸一眼。
珊儿和我商量,决定直接到刘爱凤家里去,给她压力,逼她说出名字。我们去到刘爱凤家里的时候,她很惊讶,但还是让我们进了门。珊儿不管她的反复交待,在刘爱凤的丈夫面前,就喊她为妈妈。这是珊儿第一次喊她妈妈。
“是我初中同学的女儿珊儿。小的时候就喊我妈妈。现在见了我,还这样叫。”刘爱凤对丈夫说。
“珊儿的事,我从郑局长那里知道了。你没有必要继续对我隐瞒。你自己的女儿,早该接到家里来住了。”刘爱凤的丈夫说。刘爱凤听了她的话,立即涨红了脸,尴尬极了。她的丈夫招呼我们坐下来。
刘爱凤的丈夫叫许秋生,是县里的纪委书记。珊儿的爸爸现在是某市的一个副市长,是刘爱凤夫妇的顶头上司。这就是刘爱凤觉得很难开口的原因。
我们离开了刘爱凤的家。珊儿知道,这里不可能是她的家。她也找不到家的感觉。她与刘爱凤,建立不了亲情关系。刘爱凤的钱,珊儿没有接受。我们也不需要那些钱。刘爱凤一定要给,被珊儿一句话挡住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你是贪污受贿得来的吧?”珊儿说。
“你怎么这样说呢?”刘爱凤气得眼冒金星。
“不是贪污受贿得到的钱,你会这样轻易送给别人?我看见村里的农民,有的全部家当加起来,都没有一千块钱。你一拿就拿出10万元,手拿得不痛吗?”
“好心变成驴肝肺。”刘爱凤把钱收了回去。
此后,刘爱凤就不再管珊儿了。
我和珊儿真正结婚了,办了结婚证,又到我的老家办了喜酒。肖兵他们一点也想不通,我就把真正珊儿的故事跟他们说了。
“你小子真行啊。”肖兵显然羡慕起我来了,“把市长和县长的女儿弄到手了。我说你哪会死心塌地跟着她呢?原来是这样。不过,她也确实是一个女贼和一个女骗子。”
以后,肖兵他们自然对珊儿态度大变,并且尊称她为嫂子。但无意之中,珊儿知道我把她的事和他们说了,便大发脾气。这次,是她又一次从我的出租屋搬出去,并且躲了起来,不肯见我。有一天,她主动打电话给我,说是要和我离婚。她忘了我的手机会显示她的电话。我循着这个电话找下去,找了两个来月,把她找到了。
为了挽回珊儿的心,我给她送花,写情信,十万个道歉,一百万个对不起,都不见效果。
“我不爱你了。”她说。
“珊儿,我保证不犯这样的错误了。”我说。
“我不相信你了。就是这样。”
“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反正我不同意离婚。回来吧。像从前一样,多好。”
“从前有什么好?别说从前,想起从前我就后悔看上你。从前你对我好吗?”
“是我该死。有眼不识泰山。我向你下跪吧。”
我说着,当真跪了下来。
“跪也没用。我就是要和你离婚。”她说。
“你再说离婚,我就自杀。”我说。
“那你就自杀吧。”
我拔出刀子,照着胸口就是一刀。刀子刺进去之后,鲜红的液体从我胸口涌出来。我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丛乔坤!乔坤!你醒醒!你怎么这样傻啊!”珊儿扑到我身上,痛哭不已,并且摇动我的身体。
我仍然不动。
她从我口袋里拿出手机,打120救护车。打了救护车,她又弯下腰来,扯开我的衣服,想帮我止血。这时,那把刀自己歪了。她用手指蘸了我胸口的液体,送到鼻子上嗅了一下。然后,她就用脚狠狠地踢我:“别装了!”
我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得意地朝她媚笑。
“你敢骗我?!”她说着,给了我两个耳光。
“我不这样,怎么知道你的真心?”我说。
“看不出来,你还会来这一手。从哪里学的?”
“跟你学的,老婆大人。”
“呸,你本来就是一个骗子,装得很像!”她说着,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在我与珊儿重归于好之后不久,刘爱凤突然来看我们。珊儿拒绝与她见面。我做珊儿的思想工作,没有做通。
又过了一些日子,许秋生也来了。他对珊儿说:“你妈妈瞒我这么多年,我都原谅她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她?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亲妈妈。”
“我不需要妈妈。我没有妈妈。我可以认你,爸爸!”珊儿说。
“好女儿。”许秋生把珊儿搂在怀里。
这之后,我就有了一个岳父。
珊儿会不会与妈妈刘爱凤改善关系,我说不准。许秋生感叹地说,珊儿和她妈妈是一样地要强,一样地固执。
珊儿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我可以体会得出来。她还做了一件事,把过去顺手牵羊得来的东西,还回了人家。她的记性很好。什么东西原来是谁的,都记得一清二楚。
珊儿的天性,是很纯洁的。她现在找回了她真正的自己。这也只有我能感受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