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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人
作者:滕肖澜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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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岳霏和路修远是一对恋人。他们从大四上学期开始谈恋爱,交往了三年多。在众多的校园情侣中,两人谈不上俊男美女,是很不起眼的一对。
       路修远小眼睛,薄嘴唇,中等微胖身材,三百多度近视却不戴眼镜,看人时眯起眼,牙齿黑黄,排列得极不整齐。但这丝毫不影响路修远的人缘,相反的,他是很受人欢迎的。他聪明,大度,性格温和,有两个女孩般的酒窝。
       岳霏的眼睛很漂亮,水汪汪又黑又大,标准的瓜子脸,本来可称得上是美女了,问题出在鼻子上——塌鼻子,鼻孔有些朝天,而嘴唇也稍厚了些。这是一张有风格的脸,长相有些返祖。一般来说,男生都不大喜欢这种长相的女生。但岳霏很会笑,笑起来有技巧。她话不多,也不太活跃,可她笑起来实在太可爱了,比她漂亮十倍的女生笑起来都没有她可爱——她一笑,就像换了张脸似的,五官霎时灿烂起来,让人看了暖到心里。
       大学四年,等那些男生见腻了各式各样的美女,开始被岳霏的笑容所吸引时,岳霏已经跟路修远交往了;同样的,当女生们终于意识到帅哥酷哥其实没多大意思,还是路修远比较实在时,路修远也早已被岳霏抢走了。
       岳霏与路修远同届不同系。岳霏是中文系,路修远是经济系。俩人第一次认识是在大一的圣诞舞会上,岳霏坐在东南面的角落,路修远坐在西北面的角落,俩人用目光连成一条对角线。其实那时路修远并没有完全看清岳霏,只是模模糊糊一个轮廓,雾里看花——他除了上课和打计算机,几乎不戴眼镜。周围的同学都跳舞了,岳霏不会跳舞,也有男生答应教她,但她怕出丑,拒绝了。她坐在位子上,正对着路修远。一抬头,看见路修远也在看自己,出于礼貌对他笑了笑。接着,俩人莫名其妙坐到了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相互便认识了。
       岳霏有种预感,她跟路修远之间会发生些什么。舞会后,她每次遇到路修远,都能从他眼神里读出一些东西。她朝他微笑,他也报以微笑。她身边常常会有同伴,大家彼此也都是认识的,但岳霏坚定地认为,路修远看她的目光就是不同。这种事没法用嘴巴说——这是种感觉,讲不清也看不见,但它就是存在着。
       岳霏当然不会对别人说,可心里一点也不怀疑。她等着,耐心地等着——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直到第四年的一个晚上,是深秋的天气,校园里那几棵桂花树熟透了,空气里都是甜得沁人的香气。她和几个同学上完自习,走到宿舍门口,路修远突然间冒出来,把一枝玫瑰花递到她跟前,说:送、送给你。她沉默了几秒钟,收下来。——他成了她的男朋友。
       路修远起初对岳霏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舞会后,宿舍里一帮男生摩拳擦掌兴奋不已,说要对这个女孩那个女孩发起进攻。路修远听着听着便想起了岳霏,左想右想,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还没到那个份上。但偏偏就是忘不了她,有时候还会在食堂里遇见,或是上公共课时碰到这个不漂亮,但笑得很甜的女孩。
       按理说,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很健忘的,世界太丰富,需要关心的事情太多了,彼此间稍不留神便淡了、断了、完全不搭界了。路修远因此很奇怪。这是种什么感觉呢?——连若即若离也谈不上,像惯性,又像是老夫老妻,看到她挺高兴的,看不到她也没什么,没到魂萦梦绕的地步。路修远知道岳霏一直没有男朋友,很放心。他不去追别的女孩,别的男孩也别去追她,这样蛮好。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大四,同学们都开始找工作,转眼便要各奔东西了。路修远意识到这样下去好像不行,几乎是想也不想,到花店挑了一枝红玫瑰。——她成了他的女朋友。
       一切都顺其自然。
       岳霏接到玫瑰的那一瞬,其实有些生气了。突如其来的,一股闷气袭上胸头。她在为等待的三年生气。等待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可现在她生气了。等待的时候再有把握,还是不够确定的,他只是她的同学。但现在不同,他给她送花,表示他喜欢她。等待的时候她还略微有些自卑,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但现在,她竟有些委屈。她心想,我再怎么样,配你总归够了。——当然,总的来说,岳霏还是满意的。证明她的预感很灵,只是晚了三年。
       路修远把玫瑰交给岳霏,他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以往她脸上总是带着笑,他喜欢看她的笑脸,看着看着心情都会变得轻松起来。然而此刻,他发现她没有笑。她笑的时候像个不谙世事的洋娃娃,眼睛弯成月牙儿;不笑就显得很成熟,老了好几岁。路修远忽然觉得,以往那个远远看着的岳霏,与眼前这个岳霏,似乎是不同的。她表情丰富,眼睛眨个不停。她在想什么呢?路修远以为她大概会拒绝。他甚至做好了碰壁的准备。但岳霏很快收下了花,还对他露出了笑脸。——她一笑,路修远心情就好了许多。同时他又想:花送出去了,接下来该怎样呢?
       岳霏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岳爸爸生前是贸易公司的副经理,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岳霏童年时过着公主一样的生活。她小时候头发又黑又亮,像绸缎,每天早上岳妈妈给她扎两个辫子,再戴上两朵粉红色的小绢花,可爱极了。岳霏走路时把辫子甩得高高的,像在荡秋千,总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那时岳霏的脸色白里透红,阳光下像透明似的,能看见皮下的血管。
       岳霏十二岁那年,岳爸爸因为挪用公款炒股被判刑十五年,接着没有多久,他就在狱中自杀了。许多人都说他是受不了狱中的苦,只好选择这条路。可岳妈妈不这么认为,她对别人说,她男人是知识分子出身,经了商还是脱不了那股傲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岳爸爸早先在研究所里工作,辞职后下的海。旁人听岳妈妈这么说,嘴上附和,心里都很不屑。
       岳爸爸死后不到半年,岳妈妈带着岳霏从四室两厅搬进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地段也从原先的“上只角”换成了“下只角”。
       那段日子,岳妈妈其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她甚至哭都没来得及好好哭一场。很快的,她又被诊断出得了肾炎。她从一个矜持高傲的女人,变得唠唠叨叨神经兮兮。她常常尿急,坐在马桶上却又尿不出,半闭着眼,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像在给孩子把尿。她到医院看病,医生让她验尿,她飞奔着从厕所出来,笑嘻嘻地,把尿样双手捧在胸前。她做菜时把油锅烧得旺旺的,踮起脚,将刚洗过的青菜举过头顶,倒下去,“哗”的一声,脸上、手臂上都是泡。
       岳霏一点儿也不觉得爸爸是个罪人。她那么喜欢爸爸,爸爸也最喜欢她。她想起爸爸抓住她的手,教她走路;爸爸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爸爸亲她,胡子扎痛她的脸。
       环境变差了,岳霏的学习反倒越来越好。高三毕业,她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其间,岳妈妈的病渐渐好转了。有个男人追她,让她又一次尝到爱情的滋味——这比什么药都灵。
       男人是小区的门卫,叫赵连军。这个五十好几的老鳏夫,没文化,也没钱。岳妈妈瞧不起这个看大门的老头。尽管如此,每次和他约会,她还是会精心打扮一番。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被人捧得高高的,赵连军左一句“你真漂亮”,右一句“你真好看”,虽然翻不出什么花头,但还是听得很开心。赵连军几次向她示爱,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岳霏每次经过小区大门,赵连军都会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出去啊”,或是“回来啦”。她看到赵连军脸上一大片老年斑,保安服皱得像咸菜,帽子戴歪了,不像门卫,倒像抗战时期的白狗子。岳霏性格跟妈妈不一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像是没听见,一声不吭,径直走了。
       大学毕业后,岳霏在一家报社当编辑,路修远也找到一家不错的会计事务所。工作都挺稳定。半年后,岳霏第一次把路修远带回家。她对妈妈说晚上我们回家吃饭。俩人看完下午场电影,高高兴兴地回到家,路修远买了两盒西洋参,一瓶补酒,一盒点心,一只水果篮。打开门,岳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阴沉着脸,灶台上冷冷清清,一个菜也没有烧。
       
       岳霏傻了眼,只好说:“我们出去吃吧,这附近有家杭州菜馆不错。”
       仨人到了饭店。路修远让岳妈妈点菜,岳妈妈拿起来便点了个“龙虾三吃”,又点了个鸡鲍翅。最后说没吃饱,又点了个清炒蟹粉。吃完埋单,两千块不到一点。路修远掏皮夹时笑眯眯的。可岳霏浑身没劲,连说话的兴致都没了。
       岳霏送路修远到车站,要把钱还给他。路修远硬是不收。
       岳霏低头看脚下的鞋,说:“我妈这两天身体不好。”
       路修远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快点回去陪她吧。”
       岳霏回到家,岳妈妈已经洗漱完,躺在床上了。她还没开口,岳妈妈先很委屈地告诉她——有人给赵连军介绍了个对象。她恨恨地说:
       “真不是个东西,还说喜欢我呢,全是放屁!”
       岳霏脱下外衣,把包挂起来。
       岳妈妈说:“我想不通啊,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臭门卫,大字都不认识几箩筐。”
       “既然他不是东西,你又何必为了他生气呢?”岳霏忍不住道。
       “我气,我当然气——气他没眼光。”
       岳霏不说话,半晌才说了句:“生气也该我生气才对。”
       “哎哟,”岳妈妈先是一愣,随即叫起来,“还没结婚呢,就知道帮他省钱了。你妈吃他一顿龙虾,你心疼了?”
       “你想吃龙虾跟我说好了,又何必敲人家竹杠?”岳霏皱眉。
       “我没那么馋。”岳妈妈撇撇嘴,“你妈我什么东西没吃过啊?岳霏我跟你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如果他真的喜欢你,根本不会在乎这点钱,哪个毛脚女婿不是把丈母娘捧上天啊?隔壁老孙的毛脚女婿上门,XO、五粮液送了好几瓶。哼,别说吃他一点龙虾,就算要他把心挖出来,他也应该眉头不皱半下。他要是为这个跟你生气,这种男人不要也罢。”
       岳霏觉得跟妈妈讲不清楚。
       路修远父母是做服装生意的,家里条件很好。岳霏知道这点,所以在学校谈恋爱的时候,她坚持吃饭看电影都是AA制,路修远送她礼物,过两天她立刻便买礼物回送给他。岳霏小心翼翼的,绝不占他半点便宜,生怕让他看轻了。现在一顿龙虾,把岳霏好不容易维持的自尊心全吃没了。
       岳霏感觉很差。她想:第一次上门弄成这样,以后会怎样呢?
       一连几天,岳霏都没有跟路修远联系。她猜路修远应该会打电话给她,或是发个短信什么的。偏偏路修远没有,连着四天,像是失踪了。
       第五天,路修远终于来电话了。他约岳霏一起吃晚饭。岳霏故意迟到一刻钟,走进饭店,远远看见路修远笑眯眯地朝自己挥手。
       “我点了你喜欢的鸭舌头和银鳕鱼。”路修远说。
       “这顿我请。”岳霏说。
       “不用了。”
       “我说我请就我请。”
       “那我再多点几个菜。”路修远笑道。
       “好啊,别客气。”岳霏把菜单给他。
       路修远告诉岳霏,这几天连着加班,每天都忙到十二点以后。岳霏问:怎么不发短信告诉我?路修远说:太忙,忘了。岳霏问:以前你怎么不会忘?路修远说:以前又不用加班。岳霏说: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别说过了十二点,就算再晚,你也会给我发条短信息。路修远说:学校里混日子,不像上班这么累。岳霏说: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上班忙了累了,我们就不用每天联系了,对不对?
       路修远停下来,看了看岳霏的脸色,问:“你怎么了,生气了?”
       岳霏说:“没有。”
       路修远笑笑,伸手捏住她的鼻子左右拽了拽。
       岳霏把脸别开。路修远的手又凑过来。
       “你鼻子这么塌,我给你捏捏挺。”
       “真讨厌!”岳霏在他手上打了一下。
       路修远问她:你妈身体好点了吗?岳霏说:嗯。路修远问:她有没有说我什么?岳霏说:没说什么。路修远问:不会连一句评语也没有吧。岳霏说:我妈说你挺好的。路修远笑道:我本来就不差啊。她有没有说我好在哪里?
       岳霏说:“我妈说你的脸皮最好,又厚又结实。”
       路修远哈哈大笑。
       吃完饭,路修远送岳霏回家。路不是很远,俩人一边散步,一边聊天。
       路修远提议周末向王涛借辆车,到佘山去玩。
       “这家伙以前在学校里成绩总是倒数的,没想到进证券公司才半年就当了个小头目,还给他配了辆车,小日子混得不坏。”路修远说王涛。
       “别羡慕人家。你将来不会输给他的。”岳霏说。
       “这是我今晚听到最开心的一句话了。”路修远笑道。
       岳霏说:“成功最好,不成功也没关系,只要努力过就行了。什么车子房子,我一点儿也无所谓。”
       “真的?”
       岳霏点点头。
       路修远揽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你真好。”
       路修远其实今天心情很差。——上午把计划书交上去,他信心十足,猜想经理即使不用,也会大大赞扬一番。没料到经理看了之后,只是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新人还要多磨炼啊”。路修远大为受挫。他看了最后采用的那份计划书,比自己差了一截。又是惊讶又是气愤,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没劲了。
       中午他和琳达一起吃午饭。琳达是经理秘书,身材高挑,眉眼有几分像香港影星李嘉欣,是公司里出了名的美女。追她的人不计其数,还有传言说她跟公司大老板关系暧昧。路修远跟她很谈得来。
       路修远问她:“看过杰瑞那份计划书吗?”
       “嗯。”
       “跟我那份比起来怎么样?”
       “没你的好。”
       “准确地说,应该是差远了对吧?”
       琳达一笑,“也可以这么说。”
       “可我落选了,他那份计划书倒上去了。”路修远两手一摊,“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事情。不是我瞎说,像他那种计划书,让我连发三天高烧,再连吃三瓶白酒,也照样写得出来。”
       琳达一笑。宝蓝色的眼影下,睫毛像小扇子那样闪动。
       “没什么不公平的,他那份计划书虽然没你的好,但也过得去了。就算你是九十分,他六十分总有吧。杰瑞做人很本分,老老实实,这种人最讨老板的喜欢。你不服气也没有用。”
       “我以为只有国营企业的头头会妒贤嫉能,想不到外资公司也这样。”
       “到哪里都一样。你锋芒太露盖过了经理,他不给你穿小鞋才怪。你才进来几个月啊?论资历,科室里人人都比你老。我奉劝你一句,低调些,先站稳脚跟再说,懂吗,小弟弟?”
       这件事让路修远郁闷了一天。他想告诉岳霏,还是忍住了没说。
       送岳霏回去后,路修远搭公共汽车又花了一小时才到家。他洗完澡,又给岳霏打了个电话。临挂电话时,他让岳霏亲他一下。
       岳霏对着电话“啵”了一记。路修远说:
       “你再笑一笑。”
       “傻瓜,我笑你怎么看得见?”
       “我有千里眼,能看见。”
       “好,我笑了。”
       “不够甜。笑得再灿烂些。”
       岳霏忍不住扑哧一笑。
       “嗯,笑得真甜。晚安,早点休息。”
       路修远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上次看电影,岳霏躺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他当时很奇怪,虽然影片拍得很差,沉闷得让人反胃,但也不至于会睡着——况且这也不是岳霏一贯的风格。后来岳霏告诉他,他衣服上有股淡淡的香味,闻着就犯困,而且那天他穿了一件很厚实的毛背心,软软的,靠着比枕头还舒服。岳霏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路修远还没告诉她,她把口水流到了他的衣服上,好大一摊。否则她会更加无地自容。路修远倒是挺喜欢这种时候的岳霏。他喜欢看她傻乎乎憨头憨脑的样子。当然这种机会不多。——岳霏太敏感了,很多心。
       岳霏告诉他,当编缉不用坐班,每周只要去三个上午,时间很活络,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时间自己写作。她谈起这个挺开心,路修远也挺开心。他想象以后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情景,他在公司里打拼,最终成为金领,而她成为一名作家。这种搭配真是不错。
       路修远向王涛——这个大学里的死党借车。然而王涛信不过路修远的车技,他说,你这种本本族、马路杀手,还是不要害人害己的好。
       王涛提议由他开车,带上他的女朋友,还有路修远和岳霏,四个人一起去佘山玩。路修远问岳霏怎么样,岳霏说,无所谓。
       
       周六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天上光溜溜的一朵云也没有。
       刚开出市区,王涛就将速度飙到一百迈以上。王涛的女朋友也在证券公司工作,女孩叫朱怡,圆脸,短头发。她爸爸在市委组织部工作。
       朱怡很健谈,一路上嘴没闲过。岳霏跟不熟的人没什么话,王涛一上车就不停地打手机,没空说话,只有路修远跟她聊,俩人聊得很是热闹,从最近的电视连续剧,一直聊到这届美国总统选举。王涛这人讲话没轻没重,听得烦了,就说朱怡:“你这张嘴怎么跟屁眼似的,全是屁话,烦不烦啊?”
       车子停下来,王涛和朱怡上厕所去了。岳霏斜倚着,看窗外的风景。路修远把头凑近了,说:
       “你看人家男朋友多厉害,我要是那样跟你说话,你非生气不可。”
       岳霏反问:“我要是那样跟你说话,你会生气吗?”路修远笑嘻嘻地说:“我不生气。”
       “这证明你没心没肺。”
       “你是说人家小姑娘没心没肺喽?”路修远故意逗她。
       “我没这么说,你别胡说八道。”
       王涛和朱怡上完厕所回来了,车继续行驶。王涛好像有打不完的电话,说的都是股票期货。路修远说:“王涛,要不还是我来开吧,你边打电话边开车不安全。”
       “我就是闭着眼睛开,也比你安全。”王涛笑道。
       路修远在他后脑勺捶了一下。“拽什么拽!”
       到佘山已经中午了,四人找了个小店吃饭。王涛让岳霏点菜,岳霏说随便。
       “别点辣的,”路修远说,“我们岳霏一吃辣的脸上就要发痘痘。”
       朱怡看了一眼岳霏的脸,说:“你皮肤好像是不大好,都脱皮了。”
       她又问岳霏:“你平时用什么保养品?碧欧泉应该蛮适合你,SK-Ⅱ面膜好是好,不过要一百多块钱一张,太贵了。你千万别用倩碧的化妆水,都是酒精,用了皮肤就更干了。”
       “我对这种东西不大讲究。”岳霏说。
       “你平常到美容院做脸吗?”朱怡问。
       岳霏摇头。
       朱怡说:“你看你,眼角都有细纹了,劝你还是早点保养的好,等年纪大了再保养就来不及了。”
       路修远插嘴道:“报纸上说,年轻女孩不用搞得那么复杂,稍微涂点护肤品就可以了。”
       朱怡道:“哈,你当然这么说了,岳霏别上他的当,男人就希望女人什么化妆品也别买,好省钱。”
       她又问岳霏:
       “听王涛说你是作家?”
       “王涛说话就喜欢夸张,”岳霏道,“我只是喜欢写写东西,连作家的边儿都碰不上呢。”
       “不过你跟我想象中的女作家蛮像的,”朱怡道,“我觉得喜欢写作的女孩就应该是你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嗯,头发短短的,不化妆,穿衣服不太时髦,话不多,安安静静的。”
       朱怡问她:“岳霏,你肯定不常逛街,对不对?”
       “嗯。”
       朱怡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肯定不会喜欢逛街的。”
       岳霏看她一眼,笑笑:“你还知道什么?”
       朱怡眨了眨眼睛。
       “我猜,路修远平常肯定很听你的话。”
       岳霏推推路修远。“你很听我的话吗?”
       路修远笑道:“当然了,老婆的话谁敢不听?”
       吃完饭,四人顺着台阶向山上爬,佘山不高,一会儿就到了山顶。树木郁郁葱葱,阳光从叶缝间洒下来,星星点点。旁边就是天主教堂,佘山的这个天主教堂级别相当高,每到礼拜日,许多信徒都会赶到这里。王涛和朱怡去山顶拍照,路修远和岳霏走进教堂,坐了一会儿。
       路修远说:“可惜我们不是信徒,要不然将来结婚到这里倒不错。”
       “你想得真远。”岳霏说。
       “你不想吗?前几天我还梦见我们结婚呢,不过挺滑稽的,你没穿婚纱,竟然穿件羽绒服,我更妙,赤膊穿了件背心。你看我们把季节都搞糊涂了。”
       岳霏笑起来:“你这个人稀里糊涂,所以做梦也稀里糊涂的。”
       路修远看着她,说:“你就这样一直笑别停,我喜欢看你笑。”
       岳霏板起面孔:“你让我笑,我偏不笑。”
       “你还是笑吧,”路修远说,“你笑的时候好看,不笑就有些凶相。你没听朱怡刚才说嘛,她说我肯定很听你的话,为什么,说明你很凶!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
       “既然这样,你就离我远一点。”
       路修远笑道:“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凶?开个玩笑都不行。”
       “没错,我是凶,而且不时髦,不懂潮流,土包子一个。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让你丢脸了。”
       路修远一怔。“人家随便说说的,你又当真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随便说说的呢?”
       “朱怡讲话就是那样,你别睬她。”
       “说实话吧,你是不是觉得我傻乎乎的?”岳霏看着他。
       “胡说。我觉得你挺好,真的。我跟你说,男人都不喜欢过分花哨的女人,像你这样正好,恰到好处。”
       岳霏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故意这样说,好不用给我买化妆品?”
       “哎,太小看我了吧,”路修远道,“明天我就陪你去买,挑贵的买。”
       “那也没必要。”
       “不行,一定要买,我要封住你的嘴,免得你以后说我。”
       “我说过你吗?我从来没为这种事说过你什么。”
       岳霏见路修远不说话,又道:
       “我从来没向你提过物质上的要求,对不对?”
       她是很认真的,等待路修远的回答。偏偏他没反应。岳霏忽然觉得很没劲。路修远看到岳霏的脸色,想说:“你提吧,又没关系。”忍住了没说出口。
       俩人一下子沉默下来。
       回去的路上,王涛终于同意让路修远开车。“看你可怜,高速公路就让你开一段。别开得太快。”
       四人交换了位置。路修远和岳霏坐在前面,王涛和朱怡坐到后面。起初路修远开得不快,后来见路面好,车子又不多,不知不觉就把速度提上去了。从沪青平公路转到外环线时,一辆卡车从旁边插过来,路修远没减速,等到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小车重重地撞到卡车屁股上。
       “哎哟!”路修远惊呼,使劲转着方向盘。
       “砰”的一下,岳霏感觉头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牵扯,飞快地向后扭去,软软的不听使唤。她痛得失去了知觉。
       岳霏颈椎错位,躺在病床上,头颈箍着一个金属套子,不能动弹。
       路修远来看她,额头上包着纱布。四人中,岳霏伤得最重,路修远和朱怡都是外伤,路修远额头上撞了一下,朱怡腿上一大块乌青。王涛去拉车上的把手,结果手臂关节脱臼了。那辆倒霉的赛欧被撞得不成样子,经理将王涛臭骂一通,看样子短期内不会再给他配车了。
       岳霏听路修远把情况叙述了一遍。
       “对不起啊,我车开得太快了。”路修远内疚道。
       岳霏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半天没有说话。邻床的小女孩又哭了,她才三岁不到,睡觉不老实,从床上摔了下来,轻微脑震荡。她年龄虽小,却已经感觉到生病也有好处,至少可以向大人提各种要求。她妈妈给她削苹果,她不要,吵着闹着要吃葡萄,可这季节根本看不见葡萄,她妈妈只好买了一串美国红提,价钱比葡萄贵多了。小女孩却不买账,硬是要吃葡萄。
       “绿的,绿颜色的葡萄。”小女孩强调。
       挺作的小女孩。
       路修远买来新鲜的寿司和生鱼片,还有稻香村的鸭舌头。岳霏喜欢吃这些。她曾经在一个钟头里吃掉三斤鸭舌头。她住院的这些日子,路修远每天都来看她,买她喜欢吃的东西。他告诉她,上次逛街时她在中信泰富看中的一条裙子,因为价钱太贵而舍不得买,他决定买下来,送给她。
       岳霏听着,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充斥着。——是什么感觉呢?她自己也不清楚。似乎有些东西在心头蛰伏着,蠢蠢欲动。
       路修远见她半天不说话,问她:
       “岳霏你是不是有点累?”
       “还可以。”她说。
       “那就睡一会儿。”
       “戴着套子睡不舒服。”
       “那你靠在我身上睡,我怀里又软又暖和。”路修远说。
       岳霏摇摇头,看着他,忽道:
       “我问你,——你把方向盘转过去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路修远一愣:“什么?”
       
       岳霏笑笑。
       “这是驾驶员的本能对吗?我知道,遇到紧急情况,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所以别人都说,驾驶座旁边那个位子是最危险的,千万不要坐。”
       路修远显然没想到她会说这些。他有些意外。
       “上次看一个香港电视连续剧,里面说一对夫妻,男的开车,女的坐在旁边,后来遇到车祸,男的受了重伤,女的一点也没事。警察录口供时对那女的说,你真幸福啊,你丈夫为了让你不受伤害,宁可把自己这边撞上去,可见他是多么爱你。其实这都是电视里瞎编的,千钧一发的时候,谁还会想那么多,总归先保命要紧了,对吧?这是人的本能。”
       路修远不说话。
       “我这么说,不是怪你不爱我,只是说明一个道理。许多时候都是本能决定一切,人的思想是战胜不了本能的。我估计换了妈妈和孩子,妈妈也许会为孩子牺牲,但这不一样,母爱是与生俱来的,差不多也是一种本能。男女朋友跟它是两码事,有本质区别。”
       路修远听着,忽然问她: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一头撞上去?”
       岳霏盯住他。
       “这样,下次换你开车,我们再去撞卡车。你让它往我这边撞。”路修远提议。
       “你什么意思?”岳霏问他。
       “没什么意思。”
       “你生气了?”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路修远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岳霏冷冷看着他:“我说什么了,你这么受伤?”
       路修远重重吐出一口气,看向窗外。
       “将心比心,岳霏,”他摇了摇头,“我要是这么对你,你早跳起来了。”
       “我怎么对你了?”岳霏问。
       “你为什么说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路修远道,“岳霏我跟你说,你自己讲得开心讲得爽都没关系,问题是要给别人留一条活路。这世上除了傻子,谁也吃不消你这样鸡蛋里挑骨头。”
       “听上去,你心头这口气好像憋很久了。”岳霏缓缓地说。
       “就算是吧,”路修远说,“岳霏,别看你是女孩子,论通情达理,你可真不如我。”
       岳霏看了他半晌,说:“既然这样,你走吧。”
       路修远迟疑了一下,大步朝外走去。
       “砰”的一下,门关上了。
       一瞬间,岳霏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撞车的事。她是搞写作的,很能驾驭语言,却不知怎的,讲着讲着,莫名其妙就吵架了。
       她从纸袋里拿出一个鸭舌头,想吃,过了一会儿,又放了进去。
       晚上,路修远发来短消息:“我们分手吧。”
       她呆了半晌,回复他:“好。”
       旁边的病床,那个小女孩没有吃到葡萄,哭啊闹啊,被妈妈在小屁股上打了一下,威胁要把她卖给拐小孩的人。小女孩终于乖了,安静地趴到妈妈怀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她始终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
       二
       两年后,岳霏的长篇处女作发表了,很快的,被一个知名的导演看中,把原著版权买下来,改编成剧本。电影是纯文艺片,叫好不卖座,却在国际影展上得了个奖。岳霏像《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一样,一夜成名。紧接着,许多人都来找岳霏写剧本。起初写一集只有几千元,渐渐的,一集涨到一两万。
       岳霏写都市言情小说,每一本销路都很好。专家点评,说她将商业性与文学性完美结合,刻画人物到位,情节曲折,作品雅俗共赏,是当代不可多得的青年女作家。
       二十五岁的岳霏,在浦东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离开妈妈独住。赵连军和岳妈妈关系越来越近了,一天到晚来她家里,还时不时过夜,岳霏也觉得不自在,搬出去大家都好。
       报社的工作她早就辞了,每天下午三点到凌晨五点,是她的写作时间。
       她抽烟,每天一包。习惯在天蒙蒙亮,也就是睡前喝点红酒,帮助睡眠。然后把电话插头拔了,窗户关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周围听不到一丁点声音。岳霏睡眠不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才能入睡,多梦,醒来时梦里的情景能记得非常清楚。书上说这是轻度的神经衰弱。
       欧阳东来通常一周来两三次,都是傍晚六七点钟的时候,他有钥匙,打开门,换上拖鞋。霏霏,他这么叫她。这个高大挺拔的男孩,有一张女孩般秀气的脸,雪白的皮肤,长睫毛,嘴唇红润。他绕到她身后,搂着她,抓住她敲击键盘的手。
       很快的,他们脱了衣服,缠在一起上了床。她的身体冰冷,而他的身体火烫。他吻她的唇,她的颈,她的胸。他驾轻就熟,知道如何让她兴奋。
       她总能与他一起到达巅峰,同时飞跃,同时落地。节奏掌握得刚刚好。
       平静下来,岳霏继续写作,她让欧阳东来在她的床上睡一会儿。他手托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她写。
       有时,她会和他一起吃点东西,叫外卖,送两碗鲜肉馄饨,或是一个比萨。她和他聊天,把她的小说构想告诉他,让他帮着想一两个桥段。
       欧阳东来在网上发表小说,他只写武打书,走的是古龙那种诡异路线,气氛渲染得很好,而在岳霏看来,主人公大都不太正常。他今年二十一岁,却已整整写了三年。在那个网站上,他的点击率始终是最高的。他的笔名叫东来教主。
       岳霏与他在网上相识,半年后见面。她本来以为他会是个小姑娘,网上这种促狭的事情很多。见面时她看到一张苍白的清秀的脸。她愣了一会儿。而欧阳东来也很诧异,他说,没想到你这么老了,我还以为你会是初中生。他们都笑起来。
       欧阳东来告诉她,他爹妈十几年前就离了婚,俩人都不愿抚养他,他和外婆住在一起。高考时他作文拿了满分,数理化却接近零分。职校毕业后,他在一家四星级宾馆当服务生。他英语不好,却会说流利的阿拉伯语。
       俩人很快走到了一起。岳霏始终也搞不懂,她为何会喜欢上这个小她四岁性格孤僻的男生。他很依恋她,像对姐姐那样。他看她的眼神,有一种执著的撒娇的意味。然而,除此之外,他却表现出极端的大男子主义。他收入比她低得多,却从不用她的钱。俩人出去吃饭,全是他埋单。一次岳霏建议AA制,他立刻脸阴沉下去,她便再也不提了。
       生日时,她给他买一套名牌的运动服,没过几天他就送她一条项链,价值比运动服要贵得多。岳霏忽然想起当初,那时她也是这样,和路修远算得清清楚楚,几乎是有些固执地呵护着自己的尊严。
       欧阳东来有些像她。或许,写小说的人都敏感。——这大概就是她和他在一起的重要原因。
       岳霏一直没有与路修远联系。从医院那天起,她再也没有见过路修远。直到现在,岳霏还是觉得稀里糊涂的,好像没发生什么事,突如其来的,她甚至还来不及考虑,只一眨眼工夫,就分手了。
       岳霏竭力不再去想路修远。事实上,她现在很忙,大量的约稿,把她时间挤得满满的,她失眠,要靠酒精和安眠药才能入睡。一天中,最多只能熟睡四到五个小时。闲暇时,她会在周围散步,或者跟欧阳东来在一起。她没空想别的,脑子里层出不穷的是小说情节,眼前看到的,不是电脑屏幕,就是欧阳东来。
       她与欧阳东来谈起过路修远。那是在网上刚认识聊天的时候。
       “我们俩挺要好的。凡是看到过我们的人,都说我们俩挺般配。”她道。
       “那为什么会分手?”他问。
       “不知道。我们总共才吵过一架,就那么一次,就分手了。其实那次也不能算是吵架,最多只是谈得不愉快。换了别人,过几天也许就好了。”
       “既然这样,他怎么没来哄你?”
       “不知道。”
       “连电话也没打一个?”
       “嗯。”
       “真奇怪。”他道。
       岳霏沉默了一会儿,在键盘上打道:
       “其实,我是个挺麻烦的人。我要是男人,大概也不会喜欢像我这种类型的女孩子。”
       跟欧阳东来好了以后,岳霏就不谈路修远了。欧阳东来有一次问岳霏:
       “你觉得他好,还是我好?”
       岳霏说:“你好。”
       “我好在哪里?”
       “哪里都比他好,太多了,讲不过来。”
       “骗人,”欧阳东来说,“你在敷衍我。”
       
       “不是敷衍,是真心话。”
       “跟他在一起开心吗?”
       “没跟你开心。”
       “他能满足你吗,能让你有高潮吗?”
       “不,不能。”
       岳霏想那真是一段纯洁的日子啊。她和路修远除了亲吻,始终也没有过越轨的举动。说来好笑,她跟他分手后,又谈过两次恋爱。欧阳东来之前,她与一个牙科医生交往了半年,只认识一个月,便上了床。她把她的第一次,糊里糊涂地交给了一个并不太成熟的男人。好像也不觉得可惜,那男人对她说:现在外面都这样。她也就释然了。后来,牙科医生的母亲不喜欢岳霏,和她谈不来,这桩恋情便结束了。
       为什么与路修远就不能呢?——这个问题岳霏想过好多次,一直想不通。他们其实有很多机会,有几次路修远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在学校的宿舍里,他请同室的男生吃肯德基。男生一哄而散,宿舍里就剩下她和他两个人。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她不允许,坚决不允许。他脱她的衣服,她只许他亲吻抚摸,再下去就不行了。其实她并不是那么看重贞操,内心深处也有着冲动,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那样近乎残酷地拒绝了他。
       岳霏现在跟两年前完全不同了。这主要表现在对男友的态度上。大概是把精力都投到写作上的关系,不想别的东西,所以与欧阳东来相处的日子里,显得非常平静。至少对她来说是如此。她享受与他的每一刻,享受他带给她的欢愉,很少考虑到别的。反倒是欧阳东来偶尔会发些倔脾气,她也能容忍他。
       另外就是岳霏的外貌。严格来说,因为熬夜抽烟,她显得憔悴了许多。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成为一个有魅力的女人。她留了长发,烫成波浪形,卷卷的披在肩上。她化妆,用很重的胭脂,勾粗粗的眼线,喜欢深咖啡色的唇膏,还有浓烈的香水。浓妆并不使她显得俗气,而是极富个性的。她爱穿裙子,即便天冷也很少穿长裤。她抛却了过去的学生气,与人交流时显得随意,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现在,岳霏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女人。
       欧阳东来把武侠新作给她看。他从不寄到出版社,只在网上发表。
       岳霏不是很喜欢他的小说,因为离现实太远。那是个奇怪的世界,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思维行事,逻辑混乱,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欧阳东来偏爱描写打斗场面,连一件兵器一个招式都要写上几页。对于人物的心理,他似乎不怎么讲究,莫名其妙的,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把另一个人杀死,或者前一段还恨之入骨,突然又爱得死去活来。全无半点道理可言,好像只是一时兴起就这么写了。
       像科幻小说。她对他说。
       他建议她在小说里加些刺激的情节,说这样能吸引眼球。有时候,他还会帮她写一部分,如果不是太离谱,她不会删掉。出版时,看到迥然不同的两种文笔,她和他都觉得非常有趣。
       那天,岳霏和欧阳东来去吃日本料理。她喜欢放很多芥末,辣得连欧阳东来都皱眉头,可她就是拿一片三文鱼蘸了,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背后那张桌子坐的是一男一女。俩人在说话。男的声音很熟悉,岳霏一下子就听出了他是谁。她心顿时提了起来。
       岳霏坐着没动。过了一会儿,那俩人吃完了,站起来朝门口走。服务员用日语说着“谢谢光临”。岳霏低头吃东西。忽然,一个身影在她面前停下。
       “岳霏!”她听到有人叫道。
       她抬起头——路修远惊喜地看着她。他好像瘦了,戴着无框眼镜,穿一件浅蓝色休闲西装。旁边是个娇小秀丽的女孩子,挽着他的臂弯。
       “真巧,”岳霏站起来,露出笑脸,“好久没见了。”
       “是啊,真巧,”路修远停了停,说,“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变老了。”岳霏笑道,“你女朋友?”
       “啊,是,我来做介绍,冯晓薇,这是岳霏,大学同学。”
       “你好。”女孩留着日本式的一刀平刘海,化着得体的淡妆。
       “你好。这是欧阳东来,我朋友,这是路修远。”岳霏也介绍道。
       路修远和欧阳东来握了手。他们随即离开了。岳霏和欧阳东来重新坐下来,吃东西。
       “就是他?”欧阳东来看着她,问。
       “嗯。”
       “妤像长得不怎么样。”
       “没错。”岳霏一笑,“我说过,他哪里都不如你。”
       路修远见到岳霏的那一刹那,像有只手在心头挠了一下,不是疼,而是麻麻痒痒的,全身都为之一颤。他以为自己早把她忘了,然而看见她,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上来了。——就像大学前三年,他和她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但她就是在他心里,稳稳地占据一个位置,怎么也不会变。
       岳霏每本出版的小说,他都买下来,拿回家看很多遍。岳霏的笔名叫“飞鸟”。冯晓薇说,你很喜欢这个女作家啊?他说,是。
       冯晓薇是去年路修远姨妈介绍认识的。俩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地铁站口。那天下着蒙蒙细雨。路修远下班过去,算好乘两站地铁半小时应该绰绰有余了,谁知道地铁发生故障,硬生生在下面等了一个多小时。路修远没有女孩子的手机号码,猜想晚了这么久,她多半已经离开了。他赶到那里。冯晓薇拿着约定的《新民晚报》,撑着伞站在雨里。她很有礼貌地向他伸出手,并自我介绍。路修远倒不好意思,有些局促了。她一点儿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问他是不是肚子饿了。
       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路修远对冯晓薇都很满意。冯晓薇是幼儿园老师,小他两岁,有一张甜美可人的脸,普通话标准,能歌善舞。他想不通条件这么好的女孩还需要相亲。更可贵的是,她丝毫没有漂亮女孩的骄傲和刁蛮,而是非常温柔懂事。交往一段后,路修远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能遇上这样的女孩。
       冯晓薇周末通常会到路修远这儿来,买新鲜的菜自己烧。路修远一点儿也不会做家务,冯晓薇买汰烧全包,她厨艺相当不错,会烧他最喜欢吃的红烧狮子头和罗宋汤。路修远爱喝点啤酒,她也陪他喝一丁点。吃完路修远要洗碗,她不让他动,把他推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收拾停当后,再给他切一盘水果,插好牙签端上来。
       幸福啊。路修远常常这么想。要结婚,就该找这样的女孩。
       冯晓薇跟他说,他是她第一个男朋友。路修远没告诉她岳霏的事。他觉得女孩子这方面都比较感冒,还是不提的好。
       前不久,路修远的父母与冯晓薇的父母见面吃了一顿饭,冯晓薇的父母都在越剧团工作,冯妈妈早年是个不错的傅派花旦,年纪大了唱不动了,只好改行唱老旦。双方家长都十分满意,席间气氛相当好,冯妈妈还唱了一段《我家有个小九妹》。接着,双方的大人自然而然地把话题移到了俩人的婚事上。
       路修远父母早就为儿子买好了房子,三室两厅,一百三十几个平方米,地段环境都很不错。他们提醒路修远是不是可以开始装修了,五月份结婚最好,先把酒席订妥,然后还要买家具家电,置办各种东西,这些都是麻烦事,要早点筹备起来。
       路修远不想这么早结婚,他说自己年纪还小,事业都还没起步,结什么婚。父母从小都宠着他,拿他没办法。他不提,冯晓薇家里那边自然也不好意思提,结婚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路修远觉得有些愧对冯晓薇,他看得出冯晓薇是愿意嫁给他的。
       冯晓薇倒是表现得很淡然,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没有显得难堪。出于补偿,路修远对她加倍地好,一有空就陪她吃饭看电影。有时候路修远会不知不觉拿她和岳霏做比较——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应付她,比应付岳霏简单多了。
       那天在日本料理店分开后,路修远想起没问岳霏要联系电话。她以前那个手机早就不用了。他们分手后半年,有一次他鼓起勇气打了她的手机,按键的时候他紧张极了,一秒钟像一个月那样漫长,后来听见“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愣了一会儿,随即心也变得空荡荡的。
       路修远打电话给出版社,说自己是飞鸟的忠实读者,想写信给她,问有没有飞鸟的电话和地址。出版社说这是作者隐私,不能随便公布。他说那网址也可以,出版社依然说不行。
       
       他很懊恼,后来在报纸上看到飞鸟出了一本新书,周六下午在书城签名售书。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冯晓薇牙龈不好,刷牙时老是出血,她让路修远周六陪他去看牙。路修远说:
       “我有点事,要不周日陪你去看。”
       “我和牙医约好了。没关系,你办事去吧。”
       路修远有种负罪感,背着女朋友去见另一个女人。周六下午,他赶到书城。说好是两点,岳霏迟到了一刻钟。她穿一件红色的风衣,长发遮住半边脸,微笑着向读者问好。主持人说了开场白后,示意大家排队一个个来,不要挤。路修远买了书,跟着队伍一点点往前移。
       轮到他了。他把书交给岳霏。岳霏龙飞凤舞地签好字,抬起头见到他,愣住了。
       “你——”她惊讶极了,说不出话来。
       他朝她微笑。除此之外,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路修远等了一个多小时,岳霏终于结束了。她走出来,吐出一口气,说:
       “好累。”
       “你是名作家了,这么多人找你签名。”路修远说。“我算什么名作家,都是报纸上宣传的。”
       路修远问她:“去哪里坐一会儿?”
       “随便,我都无所谓。”她笑笑。
       路修远说:“那就到世纪公园走走,怎么样?”
       岳霏有些意外。她本来以为他会提出去喝咖啡,吃点东西。从福州路坐地铁二号线到世纪公园,很近,才一刻钟。
       俩人买好门票进去。看到许多人在放风筝,一只老鹰风筝从天上掉下来,正好落到路修远脚下。路修远捡起来,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捡风筝,他妈妈在后面微笑着。路修远把风筝给小男孩,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小孩的脸不能瞎捏,流口水的。”岳霏在一旁说。
       “噢,是吗?”路修远问她,“这么有经验,已经有孩子了?”
       “没错,今年六岁,在乡下,我爷爷奶奶帮忙带着呢。”岳霏笑道。
       路修远也笑起来。
       “当了作家,比以前幽默多了。”
       他们走到湖边。
       “去划船吧。”路修远说。
       “好啊。”
       俩人面对面坐在船上,路修远划船。岳霏看着湖面。久久的,都不说话。旁边时而有小船驶过,船上多是年轻情侣,模样亲昵,有一对还当着大庭广众接吻。路修远一直朝他们看,船划过去了,还在看。岳霏问他:“你盯着人家看什么?”
       “污染公共环境,我要看得他们不好意思。”
       岳霏忍不住笑起来。
       路修远见到她的笑容,心头一酸。
       “那天那个人,是你男朋友?”他问。
       “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那就是。”
       “看上去他比你小。”
       “他是比我小,小四岁呢。”
       “真是英俊少年。你们是男貌女才。”
       岳霏瞟他一眼。“说我难看,也别这么直截了当啊。”
       “哪有?”路修远道,“你才不难看呢,你看新书第一页那张照片,绝对是美女。现在不是流行美女作家嘛,你要不是美女,书也不会这么好卖。”
       “那是艺术照。丑八怪上去,也照样变成白天鹅。”
       “我是真的觉得你比过去漂亮了。有味道了。”
       “你女朋友才是美女呢。”岳霏道,“说说看,你是怎么把她骗到手的?”
       “怎么叫骗呢,像我这样的人需要骗吗?”
       “她有没有说过,她喜欢你哪一点?”
       “浑身上下,哪里都喜欢。”路修远笑道。
       “你们平时吵架吗?”岳霏问。
       “没有,一次也没有。她脾气挺好的。”
       “看上去你好像蛮得意。”
       “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岳霏伸出手,在湖水里撩了一把。湖水不凉,还挺暖。湖面下有许多小鱼,吐着泡泡。偶尔会有鱼跳出水面,“咕咚”,又掉下去。
       “你呢,和他好吗?”路修远问。
       “挺好。”
       “找个比自己小的男人,什么感觉?”
       “说不清,有点刺激,还有点像长辈的感觉,听话就宠他捧着他,不听话就骂他不睬他,打他。”她笑起来。
       “和他在一起开心,还是和我在一起开心?”路修远忽然问她。
       岳霏很快地看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手轻轻拍打着湖水。“我只是随口问问,”路修远道,“你要是觉得不好回答,那就别说。”
       岳霏沉默了半晌。她道:
       “和他在一起,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轻松。”
       路修远耸耸肩,问:“哦,为什么?”
       岳霏看着清澈的湖面,久久不说话。
       “因为,”半晌,岳霏才缓缓地说道,“——我更喜欢你。”
       岳霏的心怦怦直跳,像是要跳出胸膛来。——她居然轻轻巧巧地说了出来。好像那句话是活的,嘴一张,便蹦了出来。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路修远送她回家。出租车上,俩人没有再说话。一人一边,看窗外的街景,一棵棵树飞快地向后倒去。到了家门口。岳霏拿了包,走下车。路修远也下了车。
       岳霏走得很慢,高跟鞋发出有节奏的清脆的声响。她猜他或许会说些什么。如果他提出来,她应该会同意他上楼坐一会儿。喝杯咖啡,看看电视,聊会儿天。可他没有。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上去了。”岳霏说。
       “喔,”路修远为她打开对讲门,“再见。”
       岳霏有些恍惚地上了楼。还没拿出钥匙,门就打开了。欧阳东来站在门口。“我就猜到你会和他在一起。”他道。岳霏放下包,把风衣脱了挂好。她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逛书店,刚好碰到我在签名售书。聊了一会儿。”她道。
       “他是为了见你故意去的吧。”
       “不会。”
       “你还爱他吗?”他问。
       岳霏想起船上她说的话。“不爱。”她对欧阳东来道。她不再说什么,打开电脑写作。前不久有个制片人找到她,希望她写个连续剧,十集左右,都市惊悚言情片,有谈情说爱,还要有杀人流血。
       之前她写了几集,思路不是很畅。一个女孩幼年时被父母抛弃,心理有些扭曲,后来爱上同学的爸爸,被拒绝了。岳霏问欧阳东来:接下去她该怎么写?
       “女孩拿硫酸去泼那男人的老婆。”欧阳东来道。
       “残酷了点。”
       “要有视觉冲击力。”
       “除了泼硫酸,还有别的吗?”
       “杀了那男的,然后自杀。”
       “这倒是可以。”
       岳霏转过身,继续写剧本。欧阳东来走到她身边,手从她领口伸进去。岳霏抓住他的手打了一下,说:“别闹,让我写东西。”
       欧阳东来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吹着气。岳霏咯咯笑起来。他亲她的脖子,一点一点亲下去,轻轻咬她的肌肤,让她麻痒难当。接着,他把她抱到床上。几乎是有些粗鲁地脱了她的衣服。
       “你是我的。”欧阳东来说。
       岳霏笑了笑。“我不是你的,你也不是我的。”
       他解开她的文胸,亲她。她被他带动起来,身体开始扭动,嘴里发出呻吟。他把她压在下面,施虐般的,一下一下撞击着她。
       “你就是我的。”他道。
       平息下来,岳霏问他:吃点什么?欧阳东来问:有没有零食?
       岳霏拿出一筒薯片,一包西瓜子。欧阳东来接过,一边吃一边说,“你抽屉里那包鸭舌头放了好久,大概早过期了,你怎么不吃?”他提醒她,“扔了吧。”
       “我知道。”岳霏坐到写字台前,打开抽屉,取出那包稻香村鸭舌头,时间久了,外面一层包装纸早就黯然褪色,皱巴巴的。
       她把鸭舌头一小包一小包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排得整整齐齐,逐个抚摸着。
       一共是十六个。
       欧阳东来当然不知道,这包鸭舌头是当初分手那天,路修远买给她的。路修远知道她喜欢吃鸭舌头。她一直没舍得吃,放到现在。分手得太仓促了,像戛然而止的音乐,让人猝不及防。没来得及留下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她只好把鸭舌头留下。她需要这么一样或是两样东西,能隔三差五拿出来看看。一边看一边回忆那天的场景,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开始很痛苦,日子久了痛苦淡了,鸭舌头慢慢变成某种慰藉,像亲人一样,看到了心里就踏实。
       岳霏安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把它们塞入塑料袋,放进抽屉。
       冯晓薇每次刷牙时,牙齿总要出血,吐出来,水槽里都是带血的牙膏泡泡。
       
       她笑嘻嘻地对路修远说:
       “我妈看到我这样子,吓坏了,她以为我是白血病。”
       “医生说了什么没有?”路修远问她。
       “没事。小时候爱吃糖,不好好刷牙,蛀了好几颗牙,牙龈又过敏,看一段时间医生就好了。”
       讲到这里,冯晓薇忽然有些扭捏,她对路修远说:“哎,我这个月到现在还没来——”
       路修远一愣。“都过了两个礼拜了,——我有点担心。”冯晓薇脸涨得通红。
       路修远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怀孕?”
       “不一定,我只是担心。”
       路修远也紧张起来。他每次都用避孕套,但书上说这种东西的安全率只有百分之七十几,稍不当心就要出纰漏。
       “不会吧?”他抓耳挠腮,“去查一查。”
       “怎么查?”冯晓薇问他。
       “不是有那种试纸吗,一用就知道了。”
       冯晓薇还没来得及去药房,上了趟厕所,她告诉他:“不是的,我来了。”
       路修远吐出一口气。他劝她以后吃避孕药,据说那样保险得多。
       冯晓薇说:“避孕药都是激素,会长胖的。”
       路修远不再说什么。他知道女孩子对身材都看得很重,她还没结婚,他不能那么自私。路修远想了一会儿,决定以后尽量少做。他公司里有个同事,结婚前流过三四次产,到后来成了习惯性流产,怎么样也怀不上了。还有个同事,就是因为女朋友有了小孩,才不得不奉子成婚,连酒席也没摆。路修远想,要是哪天冯晓薇真的不小心有了身孕,是让她打掉呢,还是跟她结婚?这两种结局无疑都对她不公平,所以还是应该自己克制一下。
       冯晓薇见到他陡然轻松下来的神情,没说什么。她去阳台上收衣服了,收进来放到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叠衣服。
       路修远看她的侧面,皮肤晶莹剔透,下巴那里圆圆的,像个小木鱼。老人家都喜欢这种长相的女孩,很甜很乖。那天路修远第一次带冯晓薇回家,他八十岁的奶奶看见她,直夸这小姑娘长得好。奶奶送给她一根金手链当见面礼,是祖传的老货。奶奶也见过岳霏,却没有这么喜欢,也没送东西。
       冯晓薇在路修远的家里,跟他爸爸妈妈还有奶奶,每个人都很谈得来。吃完饭,她会抢着洗碗,把灶台擦得干干净净。她还时不时会烧两个拿手的小菜让大家尝,比如油焖笋、牛肉粉条、糖醋鱼什么的。菜的味道一点儿也不比路妈妈的差,可她还经常在路妈妈烧菜的时候认真看着,说要跟路妈妈学手艺。路修远的奶奶年纪大耳朵有点背,听不清电视剧的台词,她就一句句讲给她听,一点儿也不怕烦。
       岳霏不会这样。
       路修远觉得,不管从哪个角度,好像都是冯晓薇更讨人喜欢一点。
       他知道,冯晓薇爱他,更甚于他爱她。可这是为什么呢?他长相一般,除了琳达开玩笑叫他“帅哥”,从来就没人夸过他。工作还过得去,但也不算太好,收入在工薪阶层里只能算是中等。爸爸妈妈是做生意有点钱,但在上海滩上这点钱算什么,“十万不算富,百万才起步”,也就是刚刚起步的样子。凭冯晓薇的条件,找一个大款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路修远抓住冯晓薇叠衣服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上。他问她:
       “说说看,你喜欢我哪里?”
       “浑身上下,哪里都喜欢。”和路修远说给岳霏听的那句话一样。
       “说具体点,最喜欢我哪一点?”他问。
       她想了想。
       “人。你人好。”
       “太笼统了吧。你态度不端正。”
       “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没什么理由,像特务接头,对上号了。”
       冯晓薇的话,让路修远很舒服。他想是人都吃这一套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对你一见钟情,还说得那么不容置疑,真是满足得无法形容了。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岳霏,他做梦也没料到那天划船时她会那样说,谈恋爱时她也没说过“我爱你”。——跑一趟,得到这三个字。真是意外啊。
       她像颗磁石,看见她,忍不住便想靠近。好像没有道理可言,从大学时,她就那么地吸引着他,这种吸引,还不是暴风骤雨似的来去匆匆,而是悄无声息地,慢慢地一点一点袭上心头,等到察觉时,早已经陷进去了。没错,岳霏就是个陷阱,她不漂亮也不活泼,大学里比她可爱的女生多了,可她就是不声不响的,等你走过去,没提防的,“咕咚”一声,一头栽进去。
       路修远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眼前全是岳霏的影子。她带点忧伤,无比感慨地对他说:我喜欢你。——唉!
       王涛和朱怡结婚了。王涛现在是证券公司的投资部经理了,交友颇广,路子多,期货股票都赚了不少。他名片上英文名印得比中文名还要大:TONY WANG。他们在花园饭店订了二十多桌喜宴,新娘子的婚纱和晚装都是专门请人订制的,几千块钱一套。王涛专门让路修远看了朱怡手上那只钻戒。
       “两克拉不到一点。”
       路修远道:“有钱啊!”
       “没什么没什么,关键是舍得。你也不差啊,外企白领,要买也买得起。”
       “帮帮忙,”路修远叫起来,“二十几万一个戒指,杀了我算了。”
       王涛嘿嘿笑了起来。
       “你怎么样?”他问,“什么时候开花结果啊?”
       “我还早。你是事业家庭双丰收,我不能跟你比。”
       “我们朱怡本来还想让你们冯晓薇当伴娘,后来一想她太漂亮,风头全被伴娘抢走了,不合适。结果找了小姐妹里最难看的一个。”王涛笑道。
       “你什么意思啊,笑我难看啊?”朱怡瞪他一眼。
       路修远跟着笑了笑。忽然,他想到一个问题。他伸手摸了摸头。“你,请岳霏了吗?”
       “请了。她现在是名作家,叫过来我也有面子啊。”王涛拍拍路修远的肩膀,“都这么久了,你不会还有什么想法吧?”
       “别开玩笑!”路修远故作气恼地看他一眼。
       王涛在电话里让岳霏带上男朋友一起来。岳霏笑道:
       “我没有男朋友呀,带老妈来行不行?”
       “行啊,把男朋友的老妈都带来也行。”王涛开玩笑。
       婚礼那天,岳霏穿上一套黑色的长裙,配金色腰链,头发松松地绾起,梳了个髻,显得高贵大方。她叫了辆出租,径直到酒店。
       花团锦簇中,新郎新娘在门口迎宾。朱怡盛装之下,看上去像个粉嘟嘟的洋娃娃,很可爱。她看到岳霏,先是一愣,随即才叫出来:
       “岳霏是你,”她惊讶极了,“天哪,我都差点认不出了!变样了。”
       “你倒是一点没变,”岳霏笑道,“好像比以前更年轻了。”
       王涛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别看了,没带男朋友。”岳霏笑道。
       “不是,我是想看看后面有没有记者,”王涛笑道,“你现在是名人了,就像块香喷喷的肉骨头,狗仔队不盯着你盯着谁?”
       “好,新郎倌主动挑衅,待会儿有得你惨了。”
       岳霏和新郎新娘一起合了影,便走进大厅。找到自己的座位。她到得早,这张桌子只有她和另一个大学女同学坐着。桌上有宾客名单,路修远和冯晓薇也安排在这桌。岳霏和女同学寒暄了两句,便掏出化妆镜补妆,睫毛膏有点化开了,她用纸巾小心地拭去。重新扑了点粉,涂了唇彩。不一会儿,路修远和冯晓薇就到了。冯晓薇长发披肩,穿白色的套裙。路修远穿白色衬衫,俩人衣着很相配。他看到岳霏,打了个招呼,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
       “早到了?”他问。
       “没有,我也刚到一会儿。”
       岳霏对冯晓薇笑了笑,“你好。”
       “你好。”冯晓薇问,“男朋友怎么没来?”
       “上班。”
       “晚上也要上班吗?”
       “宾馆里上班,要做到半夜。”
       “呀,真辛苦。”冯晓薇道。
       同学相继到了,好久不见,大家样子都变了。接着,天南地北地胡聊。路修远和冯晓薇说着悄悄话,似是在谈新娘子的婚纱。岳霏欣赏宴会厅的布置。主席台上,两块流苏似的白纱垂下来,写着新郎新娘的名字。旁边是精致的烛台、三层蛋糕和香槟塔。王涛和朱怡的照片被放得很大,摆在正中。绿荫下,朱怡眼睑低垂,无限娇羞,王涛从后面搭她的肩,亲她的脸颊,很甜蜜很幸福的样子。岳霏转过头,问路修远和冯晓薇:
       
       “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快了吧?”
       路修远道:
       “今年是奥运年,大家都赶着结婚生子,我们不凑这个热闹。”
       “明年呢?”
       “有可能。”路修远拉着冯晓薇的手。冯晓薇微笑着。
       岳霏说:“哟,那我该准备红包了。”
       “不用这么早准备,到时候把新书的稿费包一包给我们就行了。”路修远道。
       “别胡说。”冯晓薇笑着推了路修远一下。
       主持人宣布婚礼仪式开始。新人进场了。音乐声中,俩人都缩着脖子,生怕那些洒出来的五花八门的彩条喷到眼睛里。两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在后面拉新娘的裙摆,走得颤颤巍巍。朱怡比前几年胖了些,穿露背的婚纱,能看出手臂和肩膀上的赘肉。
       证婚人和新人的父母相继祝词,切蛋糕、交换戒指、开香槟。随后,新郎新娘走下来,开始一桌桌地敬酒。
       “二十多桌,够他们折腾一会儿的了。”路修远道。
       岳霏看到路修远不断为冯晓薇夹菜。俩人时而低下头窃窃私语一番,时而又不知为什么,很有默契地轻声笑着。岳霏慢腾腾地品尝陆续上来的菜肴,每一道都不放过。有个老同学跟她打趣,说让她在他的衬衫上签个名。
       “留着,将来传给孙子,可以卖大价钱。”同学笑道。
       岳霏说:“那多签几件备着吧。”
       “就怪天太热,衣服穿得少,要不,背心短裤上也签两个?”
       “没问题,你先脱,我一定签。实在不行屁股上也签一个。”岳霏笑道。
       路修远朝岳霏看了一眼。
       蛋黄焗螃蟹端上来时,路修远为她夹了一块很不错的部分。
       “噢,谢谢。”岳霏眼皮也不抬一下,便开始吃螃蟹。
       “大作家,多吃点。”路修远说。
       岳霏很仔细地挑着螃蟹腿里的肉。
       新娘换到第三套衣服时,轮到岳霏这一桌了。前面十几桌大都是亲戚,没什么动静,这两桌的同学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收拾新人。
       王涛那套登喜路的西装被他们推来搡去,擦了不少油污。酒喝多了,一张脸也涨成了猪肝色。朱怡敬烟,点一根被吹一根,一盒火柴快点完了,还是没点着。老同学们一个个促狭兮兮地笑着。
       朱怡有些不耐烦了,朝王涛看。“这帮家伙——”王涛无奈地笑了笑。
       路修远忽然站起来,一把拽过那个吹得最起劲的同学,把他的嘴巴捂住,鼻子再捏住,弄得像个唐老鸭。他叫道:“新娘子,快,快点烟!”
       香烟成功地点燃了。大家都叫起来:
       “路修远,搞什么搞,没劲嘛!”
       路修远对着大家笑了笑,坐下继续吃菜。
       “王涛朱怡,我敬你们一杯。”一直没有说话的岳霏出场了。
       她把杯中的可乐一饮而尽,拿过一瓶剑南春,在杯子里倒满。她举杯道:
       “恭喜恭喜。”
       王涛、朱怡都是一愣。旁边同学已经起哄了:
       “大作家敬你们酒,不喝太讲不过去了。喝!”
       王涛举起杯正要喝。
       “不像话了吧,人家女孩子都是白的,你好意思喝红的?换白的。”
       有人忙不迭地往王涛杯里倒白酒。
       “喝,喝!”
       伴郎要帮忙,被几个人一把推开。“没你的事。”
       王涛笑着说:“岳霏,我提醒你,你可还没结婚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家打断:
       “太嚣张了,竟然威胁人家。喝,不喝不放你进洞房!”
       岳霏笑眯眯地拿着酒杯。
       路修远又站起来。他把王涛手里的酒杯拿过来,一口气喝下去。
       “王涛是我哥们儿,欺负他就是欺负我。”他一抹嘴巴。
       大家嚷道:“内奸!这家伙绝对是内奸,存心跟同学们过不去。”
       岳霏说:“没关系,他喝也一样。”
       她仰起脖子,咕噜一下,把酒喝了。
       俩人几乎同时坐了下去。
       大家又闹了一会儿,新郎新娘到别桌敬酒去了。冯晓薇问路修远:“头疼不疼?”
       “这点酒算什么。”路修远道。
       “什么呀,满满一玻璃杯,起码有三两。还是一口气喝下去的。”
       路修远站起来,上卫生间了。冯晓薇问岳霏:
       “你不要紧吧?”
       “没事,”岳霏对她说,“不好意思,连累你们路修远了。”
       “婚宴上大家闹着玩,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冯晓薇笑道。
       停了停,冯晓薇问岳霏:
       “你的笔名是叫飞鸟?”
       “嗯,对。”
       “啊,原来你就是那个飞鸟,我还是刚刚听他们说了才知道。路修远很喜欢看你的小说呢。”
       “老同学捧场。”岳霏笑笑。
       路修远从卫生间回来了。他说:“我们不闹洞房了,回去吧。”
       冯晓薇问岳霏走不走,岳霏说好啊,走就走吧。
       仨人临走前跟新郎新娘去打招呼。王涛已经被灌得舌头大了,有些口齿不清。
       “路修远今天很好,很够朋友,”他道,“岳霏就不大好了,灌我酒。”
       岳霏说:“你又没喝。”
       “你跟以前可不一样了,”王涛笑着说,“当了作家变坏了。”
       他又对冯晓薇说:“招呼不周啊,怠慢啊。”
       “新婚快乐。”冯晓薇道。
       “谢谢,谢谢。”王涛拱手作着揖。
       仨人走出酒店,拦了一辆出租,岳霏说:
       “你们先走吧。我坐后面一辆。”
       路修远和冯晓薇上了车,车开动后,路修远回头看到岳霏并没有上出租,而是朝前走去。
       路修远先把冯晓薇送回家,随即走到楼下,又拦了一辆出租。司机问他去哪儿,他愣了一下,老半天才说了个地址——岳霏的住所。
       岳霏一个人慢慢走着。红灯停,绿灯行,从大马路走到小弄堂,向左拐,向右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漫无目的,大脑什么也不想,只凭两条腿发挥。
       等到她感觉腿有些酸的时候,一看表,已经十二点了。好在两条腿似乎是认识路的,居然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她继续走回去。
       夜深了。小区里静悄悄的,连窗户里的灯光都没剩下几盏。风,柔柔地刮在脸上,能嗅到风里飘来淡淡的青草香。
       楼下,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岳霏远远便看到了他。她看不清他是谁,但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气氛,她一步步向他走去。
       路修远瞥见地上的影子,被路灯拖得好长。他抬起头——
       岳霏眨了眨眼,睫毛的投影落在脸颊上。
       “怎么在这里?”岳霏问。
       “等你。”他道。
       停顿了片刻。
       岳霏把手递给他。“上楼吧。”她道。
       路修远握住她的手。——许久不曾碰她的手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他都不记得了。她的手又小又软,温润得像块玉。
       那一刻,他感动得想哭。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俩人上了楼。岳霏打开门的瞬间,好像什么东西从鼻子流过,又酸又热。他们径直去了卧室。那里有一张大床。关门,开灯,拉上窗帘。房间像个封闭的小盒子。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脱了各自的衣服,动作起初都有些慢,像是不好意思。后来,加快了速度。衬衫、裙子、文胸、内裤,扔得到处都是——他们需要把所有的牵绊都甩开,立刻到床上去。
       接下去的一切,都是疯狂的。大约是借着酒劲,像在比拼速度和耐力。
       她的身体对他而言,是完全新鲜的,这个曾经渴望过却没有拥有,时隔三年又重新展现在他面前的身体,让他惊喜和感动。他几乎是虔诚地吻遍她身体每一个地方。半梦半醒中,她听见他叫她的名字:
       “岳霏、岳霏。”
       他们一块儿从悬崖上飞起,又一块儿落到地面。
       片刻后,她把头枕在他的胸前。他紧紧搂着她,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你抽烟?”他问。
       “嗯。”
       “抽得凶吗?”
       “一天一包。有时候多一点。”她回答。
       路修远把她搂得更紧些。
       “怎么办?”岳霏问他。
       “嗯?”他不明白。
       “你的冯晓薇,还有我的欧阳东来。”
       路修远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知道。真的。”
       三
       欧阳东来的妈妈生病去世了。胃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几乎没怎么折腾便告别了人世。
       欧阳东来赶去苏州开她的追悼会。她现在的丈夫几天几夜没有睡觉,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脸都是肿的。欧阳东来是第二次看到他。当年欧阳东来才七岁,男人带着他妈妈离开他,他爬上小凳子,从窗口看着他们——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今年小学毕业。小女孩很怕生,躲在爸爸后面,她爸爸说,叫哥哥啊。她才怯生生地叫了声“哥哥”。她很瘦,身架单薄极了,眼睛却很大很圆,像欧阳东来的妈妈。
       
       欧阳东来的爸爸也赶来了。他和第二任妻子去年离婚了,上个月刚与第三个女人领了证书,结婚照也拍好了。他在一家国营企业当采购员,工资不高,油水却很足。每个月他给欧阳东来的外婆五百元钱,算是儿子的抚养费。
       他看见欧阳东来,神情有些尴尬。欧阳东来没叫他,也没理他,像是没这个人。
       欧阳东来在苏州住了两个多星期,给同母异父的妹妹买了两件衣服,一套文具。离开的那天,小女孩倚在门口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走远。
       欧阳东来下了火车,径直来找岳霏。岳霏却不在家。他在她的床上睡了一会儿。
       岳霏从超市回来,她看到床上的欧阳东来,说了句“你来了”,把牛奶和速冻食品放进冰箱。她通常一周只去一次超市,采购吃的和生活用品。她有一个很大的冰箱,足够放得下一星期的口粮。
       “都安置好了?”她问他。
       “嗯。”
       “想开点,你妈妈好在也没受什么罪。”
       “我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她不把我当儿子,我也早就不把她当妈了。”
       “别这么说。”岳霏道。
       欧阳东来笑了笑。
       “讲起来也真是滑稽,人家夫妻离婚,都舍不得小孩,千方百计争取小孩的抚养权。我老爸老妈真潇洒啊,好像我是一团垃圾,恨不得早点丢掉。我妈运气不好,法院把我判给她,她就把我扔给外婆,几年都不来看我。”
       岳霏靠近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是我爸先跟那女的搞在一起的,那女的逼我爸离婚,我妈一开始死活不答应,后来她外面也有人了,也就同意了。我那时心里害怕极了,眼巴巴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可他们谁也不看我一眼。”
       岳霏叹了口气。
       欧阳东来忽然问她:“你相信这世上有爱情吗?”
       岳霏点头。“我相信。”
       “我也相信。可爱情是脆弱的,持续不了多久。我外婆跟我说,我爸追我妈那时候,还不流行送花呢,条件不好也买不起花。他自己种花,月季、百合,还有牵牛花,什么都种,他家阳台上种得满满的。到花开了,他就把花送到我妈家。一盆一盆地送,我外婆说他少说送了有十七八盆。这可比现在买一束花送女孩费工夫多了。我觉得我爸那时候是喜欢我妈的,要不然也不需要这样。后来时间久了,爱情淡了,也就不喜欢了。他今年是第三次结婚,看样子也长不了。”
       “别说得这么悲观。”
       “不是悲观,是真的。爱情像昙花,绚烂一时,最终总会凋谢的。”
       “听上去像在写小说。”岳霏对他笑,“你是写武打书的,可别来抢我饭碗。”
       “真的,我是说真的。”
       “别这么矫情。”岳霏道,“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生命为什么宝贵?就是因为它只有短短几十年,这还是寿终正寝,碰得不巧被车撞死、被仇家捅死、被雷打死、生出来不久就夭折,这些都有可能。爱情也很宝贵对吗?同样的道理,因为它存在许多不确定因素,会被许多东西所左右,稍不留神便会失去。越是宝贵的东西越是脆弱,这是没办法的事。”
       欧阳东来听着,忽然握住她的手。
       “你是在暗示什么对吗?”他问她。
       岳霏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欧阳东来躺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道:
       “我闻到这床上有陌生的气味。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岳霏一怔。
       “我快要失去你了,对吗?”他盯着她。
       岳霏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欧阳东来道,“你说的对,越是宝贵的东西越是脆弱。我喜欢你,把你当成珍宝,你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我们的爱情,就是最脆弱的东西。”他说到这里,居然还笑了笑。
       “我又在抒情了。看来,我大概真要改行抢你的饭碗了。”他道。
       他说完,把目光投向窗外。
       起风了。窗外的一棵大树,枝叶茂盛,有几片叶子拨拉在窗前,风一吹,抖个不停,发出像水壶烧开了后的鸣叫声。叶子一片片地往下落,哗啦哗啦。
       岳霏怔怔地呆在那里。欧阳东来一直看着她。
       “不要离开我,好吗?”他用哀求的语气。
       岳霏看到他的眼睛,孩子般无助。他还是充满稚气的,尽管他写那些老成辛辣的句子,好像很成熟,但实际上,他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少年。他父母在他幼年时离他而去,他害怕孤独。——他像是个溺水的人,把岳霏当作一条船。
       他不想失去她。这些,岳霏都知道。他爱她,向来胜于她爱他。——她有些自责。
       好像,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两个写小说的人,年龄又不相称,生活没有规律,用各种方式做爱,像两只动物,更多的是本能。她从没想过要带他回家见家长,没想过结婚,没想过买房子供楼,没想过与他组建一个家庭。他也从来没提过这些实质性的问题。她以为,他心里应该清楚的,她和他只能到这一步,没有将来。这些问题,一直在她心里埋着,现在挖出来重见天日,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
       她不知该说什么。
       欧阳东来一骨碌爬起来,把她抱紧。她感觉到他的心跳,扑通,扑通。他抱得好紧,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不要离开我。”他又说了一遍,像撒娇。
       岳霏叹了口气。她伸出手,在他的背上拍了拍。
       “别这样。”她说。
       一连几天,路修远都不敢与冯晓薇见面。冯晓薇提出要到他这里来,他就说:
       “我要加班。最近很忙。”
       冯晓薇说:“你要当心身体,我下次给你炖鸡汤好不好?”
       他说:“不用了。”
       路修远心想:到底该怎么办?
       周末,冯晓薇买了一只老土鸡,炖汤。她在汤里放了西洋参和黄芪,还有花菇。她把浓浓的一锅汤端上来,让路修远多吃点。
       路修远喝了半碗。他提议冯晓薇以后人过来就可以了,不用帮他烧饭。
       “我会不好意思的。”他故意道。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累。”
       “这样不太好。”
       “怎么不太好?”冯晓薇问。
       “你又不是我老婆。”路修远说完笑了笑。
       冯晓薇也朝他笑了笑。
       路修远等着她说些什么,他好继续往下说。偏偏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吃完饭要洗碗,路修远抢过碗筷。
       “我来洗,你休息一会儿。”他道。
       “别跟我抢。”冯晓薇走到厨房,在水槽里放好水和洗洁精,戴上手套,转身把路修远手里的碗筷拿下来,放进水槽。
       “你洗不干净。”她丢下一句。
       路修远讪讪地退到客厅。他随手拿过一本杂志,翻了几翻,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冯晓薇洗好碗,坐到沙发上陪他一起看电视。她靠在他身上,几根头发丝调皮地伸进他的鼻孔,痒痒的。让他有打喷嚏的感觉。他伸出手,想把头发丝拨到她耳后,没对准,手居然在她脸上摸了一把。
       “你干吗呀?”她嗔道,“吃我豆腐?”
       冯晓薇开这种玩笑,说明她此刻心情很好。
       “噢,对不起对不起。”路修远连连说道。
       “占了便宜说声对不起就算了?”
       她也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咦,脸皮这么老,还是我吃亏了。”她笑道。
       冯晓薇说完,在路修远嘴唇上亲了一下,把头埋进他怀里。
       电视上在放一部外国电影,一对男女含情脉脉地对视,说些不着边际的调情话,从客厅移到卧室,不一会儿就到床上去了。电视里发出的声音让路修远觉得尴尬。冯晓薇嘴里呵出的热气,烘得他头颈那里暖暖的。换了平时,他也许会把她抱到床上去。可现在,他有些手足无措。
       “晓薇——”他说。
       冯晓薇忽然吻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她的手指,在他胸膛上拨动着,像弹钢琴。她闭着眼睛,呼吸急促。她搂住他的脖子,身体慢慢向后倒去。
       她好像很少这样主动。路修远抱着她,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他无法控制自己。
       欧阳东来为岳霏买了一枚钻戒。
       他把钻戒送到岳霏面前,岳霏几乎傻了。
       “嫁给我。”他跪了下来。
       这个场景,让岳霏觉得伤脑筋,同时又滑稽。
       她“噔”一下,站了起来。
       
       “我知道钻戒不算太大,可我只有这么点钱,”欧阳东来道,“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会给你买一颗更大的。”
       他拿起岳霏的手,要给她戴上。
       岳霏手一缩。“东来,”她说,“不要这样好吗?”
       “你不喜欢吗?”他说,“不喜欢这个式样吗?我可以去换。”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我不能接受这枚钻戒。”
       “我不懂。”欧阳东来固执地说。
       “我不会嫁给你。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他问。
       他眼神直愣愣的,大概是没睡好,俊秀的五官有些黯淡。
       “你还是更喜欢他,对吗?”他问。
       岳霏看着他。
       “东来,”她道,“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
       欧阳东来说完这句,便走了。
       第二天下午,岳霏在睡梦中被嘈杂声弄醒,好像楼下很多人在说话,还有高音喇叭的声音。她跑到阳台上往下看,吃了一惊。楼下居然停着几辆警车,还有一辆救护车,地面上围起一大片白白的布一样的东西,把整幢楼前的地面都围住了,不知干什么。
       一大群人伸着脖子在围观。
       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察手搭凉棚,拿着扩音器对楼上叫道:“这位同志,请不要做傻事!请不要做傻事!”
       岳霏猜想大概有人要跳楼。
       这时有人敲门。她从猫眼里看到,是一位女警察。她有些意外,打开门。
       “有事吗?”她问。
       女警察表情非常严肃。“天台上有人想自杀。居民反映说这人跟你很熟,麻烦你下楼协助我们进行援救。”
       岳霏一下子想到了欧阳东来。天哪!她头皮都麻了。
       她飞快地冲到楼下。那片白白的东西是充气垫。她往上看去——
       天台上有个人。岳霏一眼就认出他是谁。
       欧阳东来直直地站在天台的边缘,一动不动。像根避雷针,杵在那里。
       “东来——”岳霏大声叫道。
       欧阳东来好像听见了,头往下一低。
       “女同志,麻烦你告诉我们,天台上那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警察问。
       “朋友。”岳霏说。
       “他为什么要爬到天台上去?”
       “我不知道。”
       “最近他受过什么打击吗?”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岳霏心乱如麻。
       欧阳东来的身体好像晃了一下,像是要掉下来。楼下一阵惊呼。
       “让我上去,”岳霏对拿扩音器的那个警察说,“我去劝他。”
       警察想了想,同意了。但提醒她不要靠得太近,不要刺激他,尽量用温和的语气,不能用蛮力。
       “我知道。”
       岳霏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天台。她看见欧阳东来站在那里,似在发呆。她一步步走近,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下。
       “东来。”她轻轻地叫了声。
       欧阳东来转过身。他表情呆滞,眼圈发黑,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东来,我们下去再说,好吗?”岳霏对他微笑。
       “为什么要下去?”他愣愣地道,“这里很好,视野好,看得远。”
       他看向远处。阳光毫无遮掩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穿一件背心,裸露的手臂被阳光灼伤,晒得通红通红。“你在这里也不能解决问题。相信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大家平心静气地谈,一定能谈妥的。”岳霏说。
       “你会嫁给我吗?”他问。
       岳霏沉默着。
       “我不是拿这个威胁你,如果你不肯嫁给我,那也没办法。”
       他道,“你下去吧,别管我,我在这儿挺好。”
       他干脆坐了下来,两条腿荡在外面。
       下面又是一阵惊呼。
       “你这样很危险,风又大,万一真的掉下去怎么办?”岳霏急道。
       “掉下去就掉下去,估计跟蹦极差不多,蹦极我玩过,挺刺激的。”他边说边往下看,饶有兴趣地看下面攒动的人头。
       “我知道,你就是在威胁我。”岳霏看着他。
       “没有。”
       欧阳东来两条腿荡来荡去。
       “我为什么要威胁你呢?你这人我又不是不知道,脾气倔起来像头牛。”
       他说完,居然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把瓜子嗑了起来,把瓜子壳往楼下扔。
       岳霏看了他一会儿。
       “你说得对,”她道,“我就是不吃这一套,有话好好说,大男人寻死觅活算怎么回事?”
       欧阳东来对她笑笑。
       岳霏说:“你到底下不下来?”
       他像是没听见,抓起一粒瓜子扔进嘴里。
       岳霏说:“我不会嫁给你,随便你怎么样也不会嫁给你。你够胆就往下跳。”
       欧阳东来“呸”的一声,把瓜子壳狠狠地往下吐。
       岳霏说着往楼梯口走去。还没有走到,听到下面“砰”的一声闷响。她转过身,欧阳东来已不见了。
       那一瞬,她几乎停止呼吸,脚也软了。
       她用尽力气奔到天台边,往下看。欧阳东来趴在气垫上,似是昏过去了。一大帮医生护士抢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往救护车上搬。
       岳霏足足有两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想:天哪,怎么会到这一步?
       欧阳东来被送到医院,医生诊断说他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骨折,休息一阵子就可以了。
       他躺在病床上,小腿和右手打着石膏不能动。他只能用左手吃东西。他费力地拿叉子去叉盆子里的酱牛肉,没拿稳,牛肉掉到病床上。
       岳霏在一旁看着,就是不帮忙。看牛肉一次又一次地掉下来。欧阳东来累得满头是汗,他干脆把盆子拿过来,往嘴里倒牛肉。
       吃完牛肉,他又拿过保温瓶,仰起脖子要喝汤。
       岳霏一把夺过保温瓶。她说:“你想烫死啊?”
       她用小勺舀了汤,先放在嘴边吹一吹,再喂他。
       欧阳东来像个小孩,一边喝,一边咂嘴。
       “你赢了。”岳霏道,“你知道我会忍不住的,你看死我了。”
       欧阳东来不吭声。
       “今天跳楼,明天又会是什么?”她问他,“去卧轨吗?”
       他一言不发地喝汤。
       “你如果这么死了,我最多开始一两个月里良心上会不好受,时间一长就忘得精光了,而你却赔上一条命,你说你值吗?”
       他还是不吭声。
       岳霏把保温瓶重重地放在桌上。她道:
       “欧阳东来你听好,我们两个不合适,无论你怎么做,我们还是不合适。你要是真的不想活,麻烦你以后不要在我家附近寻短见,随便找根绳子上吊,或者吃毒鼠强,或者跳河都可以,就是别让我看见。”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他拿起桌上的药瓶,打开盖子,一仰脖子,药片哗啦啦一股脑儿往嘴里倒。
       岳霏脑子里轰的一下,奔过去抢他的药瓶,同时用尽力气,尖叫道:
       “来人哪!”
       路修远觉得,岳霏不该刺激欧阳东来,可以表现得更加策略些。
       “有些人就是爱钻牛角尖,你要是跟他硬拼,非弄出人命来不可。万一真的弄出人命来,你说多不好。你跟他好好说,别再刺激他了。”
       岳霏很听不惯路修远这些轻描淡写的风凉话。
       “我不知道要好好说吗,我又不是一开始就让他去跳楼,好话温柔的话都说了一箩筐了,他不听有什么办法!”
       “那也没必要去刺激他。”路修远说。
       “我怎么知道他会真的往下跳,我想换种方式敲醒他,说不定他就乖乖下来了。这世界上想不开的人有很多,可是真正会跳楼的又有几个?那个时候,我真是没想到他会往下跳。”
       “现在你知道了,他不光会跳楼,还会吞药片。他吞的是什么药片?”
       “不知道,反正是帮助骨头生长的。”
       “会吃死人吗?”
       “吃一两粒当然不会死,那么一瓶倒下去,就算是仙丹也吃死了。”
       岳霏心里很烦。她觉得路修远一点儿也不能帮她点什么。她本来把这件事告诉路修远,想听听他的意见,可他的态度让她不舒服。
       岳霏琢磨路修远的语气——他好像完全是局外人的语气,不止这样,他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岳霏看他一眼。他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手中的牛肉干。岳霏想,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你那边呢,怎么样?”她问。
       “我还没跟她说,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
       “哦,还没说。”
       “她是女孩子,我怕说的不好伤她心。”
       岳霏点点头。
       “很为难对吧?”她问。
       “是啊。”
       岳霏想说,“那就别跟她说了。”忍住了没开口。
       
       她拿出烟,取出一支点上,抽了起来。
       欧阳东来的手臂和大腿恢复得很快。自从那次洗肠之后,医生不敢在他旁边放药了,催促岳霏是不是可以让他早点出院。岳霏说可以。
       欧阳东来的老外婆要把外孙接回家,岳霏说:
       “让他住到我那儿去吧。我照顾他。”
       岳霏把自己的卧室收拾一下,床单和被套都换上新的,让给他住。她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每天早上,她在卧室的窗台上放一束新鲜的花。钟点工一天来两个小时,打扫房间和买菜择菜,岳霏自己上灶烧。她的手艺不算好,但那些清淡的菜,蒸条鲈鱼,炒个豌豆鸡片,或者再炖点骨头汤什么,她还能应付。
       欧阳东来躺在床上看报纸听音乐,她在旁边写作。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扶他下楼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岳霏不再提那件事,欧阳东来也不提。俩人似是都忘了。他们看上去比过去还要好,简直有些居家过日子的意思了。
       岳霏等着——等路修远先把问题解决再说。如果他无所谓不慌不忙,那她还着什么急。岳霏这么想着,心里挺难受。
       路修远给她打过几次电话,都是问欧阳东来的情况。他不说冯晓薇,岳霏也不问他。有一次俩人谈了几句后居然没话说了,僵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谈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告诉她,冯晓薇加了薪水,为他买了一只手机,诺基亚最新款,五千多块。她自己那只老式的摩托罗拉用了六七年都舍不得换,却给他买了款贵的。接着,路修远提议去看电影,他说最近有一部奥斯卡得奖大片在放映,很值得一看。岳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还有一次,路修远到她这里来。他应该知道欧阳东来在她这里,可他居然大大咧咧地来了,事先还不说一声。岳霏让他在沙发上坐一会儿,给他倒了一杯水。他钻进卧室和欧阳东来聊天。岳霏担心他们弄得不愉快,可事实上他们非但没有不愉快,反而十分投机。两个男人在武打书这一点上找到了共同语言。他们谈金庸和古龙的不同,路修远偏爱金庸,而欧阳东来更喜欢古龙。他们为这个争执得很凶,欧阳东来甚至还用他那条断臂重重敲打了一下床。他说,古龙的文笔很精彩,有味道。路修远说,味道是有味道,可惜主角都是神经病。
       岳霏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很可笑。她想,好吧,就这样下去吧,谁要是再吵,谁就是神经病了。
       路修远最近事业上很顺,新做的几份计划书,大老板看了都赞不绝口。他所在的这个部门副经理上个月刚刚跳槽,有传闻说会让他顶上去。路修远也听说了,他心里估算了一下,凭他现在的能力,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果然不久,上面就下文了,任命他为部门副经理。路修远被同事拉着去达伶港吃了一顿川菜,当然是他埋单。吃完饭,大家还要唱歌,路修远便叫了几辆出租到钱柜。他天生五音不全,话筒都没碰,缩在角落里听歌,跟大家一起瞎闹。琳达坐在他旁边。她现在已经升做公司大老板的助理了。她问他什么时候结婚。
       “结什么婚呀,这么混混不是蛮好嘛。”他笑道。
       “放着那么漂亮的女朋友,就不怕她跑了?”
       “怕什么,赶她她都不走。”
       “哎哟哎哟,转什么转,嘴硬骨头酥。我要是你,赶紧把她娶回来再说。这么好的女孩,跑了就可惜了。你以为你真的是帅哥啊?”
       路修远觉得琳达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他很快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不是东西!
       岳霏一连几天都没和他联系,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事态发展到现在,好像已经有些不尴不尬了。他几次想和冯晓薇摊牌,但最终都没有说出口。凭良心说,冯晓薇真的不错,人家一点没有对不起你,放着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你莫名其妙就要提出分手,别说她了,就是自己也觉得不忍心。
       如果岳霏对他再体贴一点就好了。他可以更加义无反顾,偏偏岳霏还是和以前一样硬邦邦,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难道她不明白吗,大家现在都很为难,毕竟他和冯晓薇也交往了两年多,有感情的。从道义上说,完全是他不对。
       路修远烦的时候,忍不住会想:把我惹急了,明天就和冯晓薇去领结婚证!
       人就是容易跟自己过不去。和冯晓薇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想起岳霏;现在和岳霏好了,又觉得对不起冯晓薇。当然,在他心里,岳霏和冯晓薇还是不一样的。正因为岳霏是自己人,他这阵子才不太考虑她,而把心思更多的放到了冯晓薇身上。这个道理非常简单,他觉得根本无需对岳霏解释,她应该懂的。——可她就是不懂。
       她用林黛玉对贾宝玉的那种态度,让他苦恼万分。贾宝玉是喜欢林黛玉没错,但看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林黛玉怎么会有薛宝钗善解人意呢?自己累,别人也跟着累。
       路修远气呼呼的,还有些心灰意冷。他给岳霏打电话,听到她电话里故作矜持的声音。她语速放得很慢,一字一句无精打采的,像个慵懒的少妇。
       “中午吃什么了?”他问她。
       “速冻饺子。”
       “在干什么?”
       “剪脚趾甲。”
       “晚上出去吗?”
       “不了,累,想睡觉。”
       路修远挂掉电话,就想,没意思,真没意思。不就是找个伴儿嘛,简单,谁对我好,我就找谁。
       那天晚上他请冯晓薇到一家非常高级的西餐厅,点了鹅肝酱和龙虾。一个拉小提琴的大胡子老外围着他们不停地转。路修远给了他五十元钱小费。冯晓薇不太会用刀叉,吃鸡翅膀时,她说,我用手行吗?她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路修远微笑着说,行,没关系。他看到冯晓薇把鸡翅膀塞进嘴里,却还记着西餐的礼仪,没有直接把骨头吐在盆里,而是用叉子接着,再放到盆子里。——她的样子简直可爱极了。
       路修远说:“晓薇,我爱你。”
       冯晓薇甜甜地一笑。
       路修远忽然想起岳霏的笑容,——灿烂得像天上星星一样的笑容,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以前说过,她笑起来好看,不笑就有些凶相。那时她常笑,现在不笑,真的就只剩下凶相了。他脑子里出现岳霏的模样——她板着脸,眼睛看都不看他,嘴角还歪着,隐隐透着不屑。
       她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她现在是作家了,肯定把自己特别当回事儿。路修远知道,其实她一直都很看重这些东西。她嘴上从来不说,但路修远能感觉得出来。一个时时刻刻警惕不占人家便宜的人,多半也不想让人家占她便宜。——这道理太简单不过了。那时她说不在乎房子车子票子,是因为没有,一旦她有能力得到这些了,她就会看得比谁都重,比谁都要得意。
       路修远想,我现在也不差啊,过几年,当个部门经理也不是不可能。一年拿十六个月薪水,论钞票,我不见得比你少。问题想到这个份上,路修远觉得也真是够悲哀了。
       吃完西餐,他和冯晓薇到他住的地方,他们做爱了。没有一点前奏,直奔主题。冯晓薇也很配合,俩人都很快乐。
       路修远躺在床上,怀里是冯晓薇温软的身体。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想。直到冯晓薇拨拉着他胸口那几撮稀稀拉拉的胸毛,柔柔地对他说:“我们结婚吧。”
       他一愣,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轻轻吻着他的下巴。
       “你不愿意啊?”她依然柔柔地问。
       “不,当然不,”路修远有些慌了手脚,“怎么会呢?”
       冯晓薇抱住他,“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路修远咕哝了两句。他自己也没听懂自己说了些什么。他装模作样打了个呵欠。接着,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这几个都是真的呵欠。
       ——他是真的累了。
       路修远故意把冯晓薇求婚的事情告诉岳霏。他摆出一副事态很严重的样子,二十分钟里叹了十七八次气,事情交代完后,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欧阳东来康复了,已经上班了。房子里就路修远和岳霏两个人。
       岳霏兴致很好地在练毛笔字。她临摹的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帖》,朴直刚健。小时候岳爸爸就让她要好好练毛笔字,这是中国的国粹。岳霏的毛笔字和钢笔字都不错,硬朗,很有骨架子。
       她一边练字,一边说:
       
       “噢,她向你求婚了。女孩子主动求婚,不错嘛,她真的爱死你了。”
       路修远又叹了口气。
       “打算怎么办?”岳霏道,“人家都提出来了。”
       “几天没睡好觉,头都疼死了。”路修远愁眉苦脸地说。
       “头疼也没用啊,疼死了她也不知道。”岳霏蘸浓墨,最后那一捺一气呵成,很饱满很浑厚。她把纸拿起来看一遍,挺满意。
       “我干脆跟她直说算了,管她呢,她想不开我也没办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在一起是没有幸福的。”路修远说。
       “不行,”岳霏说,“人家是女孩子,说得不好伤她心,那就不好了。”
       路修远记得,这句话是前不久他对她说的。
       一股浊气从他五脏六腑慢慢地渗出来。
       岳霏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练字。她额上沁出细微的汗珠。客厅大,天气又热,空调温度打不下来。噪音却很响,特别是当俩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发出像车间里那种轰隆隆的机器声。
       “那么,”路修远听见冷冷的声音从自己嘴里迸出,“我就跟她结婚算了。”
       岳霏停下笔。
       “嗒”,一滴墨汁落在纸上。
       “我爸妈一天到晚都催我结婚,他们说男人先成家再立业,把心定下来,才能踏踏实实地去搞事业。我想想也有道理啊,放着现成的那么好的姑娘,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走过路过不能错过,而且她又那么喜欢我,上海话叫‘吃’我,把我当皇帝一样捧着。我想来想去,她还真的是不错,长得好,脾气好,不会耍小性子,不会没事找事,不会作天作地,不会变着法儿的让人难受——”
       路修远连珠炮似的说下来,中间没有停顿。
       岳霏猛地抬头,看他。他声音戛然而止。
       空气中似有什么东西停住了。
       “那,你就跟她结婚吧,”半晌,岳霏缓缓地说,“恭喜你们,不过要加快些速度,十月份是好日子,再晚酒席全订光了。”她说完低下头,继续临摹。
       路修远看着她,足足有十分钟。忽然走上前,从后面一把抱住她。
       “你干什么?”岳霏想挣脱,可他抱得很紧,双臂像道铁箍,牢牢的,让她不能动弹。
       “放手!”岳霏说。
       “不放!”路修远把脸贴在她背上,很倔强地道。
       岳霏又挣扎了几下,他反而越抱越紧。他呵出来的气,让她背上又热又痒。他像个孩子那样,靠在她背上一动不动。
       空调停了。房间更加安静了。只听得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岳霏忽然想哭了,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哭。
       她想把手绕过去摸他的头发,然后,抱住他,把头埋在他怀里哭。她甚至感觉到一股热流从丹田那里涌起,慢慢的,遍及全身。
       她好像听到他的心跳。咚、咚、咚——
       那一刻,她能感受他的心。确确实实的,她就是那么自信。
       ——他是真的爱她的。
       岳霏闭上眼睛。她几乎就要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了。她和他又要重归于好了。
       她的手没有伸出去。
       她依然站得笔直,连小指头都没有动一下。
       她硬邦邦的身体,让他终于放开了她。
       路修远抬起头,看到她没有一点表情的脸。她几近冷酷的脸,没有反应。路修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你笑一笑。”他说,“好久没看你笑了。”
       “你结婚那天,我会笑的。”岳霏看着他。
       “现在笑不行吗?”他问。
       “我为什么要笑,”岳霏道,“给我个理由先。”
       “因为我喜欢看你笑。”
       岳霏摇摇头。
       “对不起,我笑不出来。”
       她又加了一句:
       “是不是我笑了,你心里就会少些内疚?我偏不笑。”
       “我就是不让你舒服。”她接着说。
       路修远看着她。很快的,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说的对,”他说,“我是希望能少些内疚。现在好了,我一点儿也不内疚了。我只觉得轻松,能离开你,我真的很轻松。”
       岳霏看了他一会儿。她拿起砚台——
       “扑”的一下,她把砚台里的墨汁全泼在他脸上。
       黑色的液体,从路修远额头上流下来,落到脖子上,衣服上,地板上。
       路修远一句话也没说,一抹脸,打开门出去了。
       楼梯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便消失了。
       岳霏怔怔地站着。最后那句话,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想说。她也不是这么想的。但就是有股无形的力量,催促着她说了出来。说出口的那一瞬,很爽很过瘾,像吸毒的人打下杜冷丁,痉挛般的快感。
       是的,她真的感到快感了。
       她想起大四的时候,路修远向她表白的那天,他送她花,她反而浑身不自在了。——她确定他是喜欢她的,有恃无恐,便生出别扭来。她挑剔他,为难他,折磨他,大概只是为了享受一瞬间的快感。
       原来她真是一个这么奇怪的人。
       欧阳东来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站在门口,看着她。“你来得正好,”岳霏看到他,“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什么事?”
       “第一件,路修远要结婚了,和她女朋友,上次你见过的。”
       欧阳东来有些意外。他“哦”了一声。
       “是不是挺高兴?”她道,“下面我说第二件。”
       岳霏停了停,道:
       “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从今天起,我们分手。”
       她不等欧阳东来开口,又说下去:
       “别再拿自杀来吓唬我,我是真的下定决心了。跟我在一起不会开心的,我是为你好。为了证明我现在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我要做一件事。”
       她说完笑了笑。
       欧阳东来还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就看见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猛地朝自己手臂扎去。欧阳东来去抢剪刀,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只见鲜红的血溅出来,触目惊心。接着,岳霏软软地滑倒在地上。
       她手臂上深深地扎了一剪刀。欧阳东来惊呼一声,蹲下来看她的伤口。然后,他奔到电话旁,打120急救。
       岳霏脸像死人一样苍白。她居然还笑了笑。她说:“这和剧本里写的差不多,都是走都市惊悚爱情路线,要见点血才好看。”她说完,便晕了过去。
       四
       岳霏一个人到青岛旅游。
       她是第一次来青岛,不跟团,自己找宾馆,自己玩。九月初是淡季,学校开学了,而“十一黄金周”还没到。
       她买到打六折的飞机票。上了飞机一看,连一半座位都没坐满。
       飞机很快滑出机坪,升空的那一刻,她愣愣看着窗外倾斜的世界,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巨大的发动机声音让她头疼欲裂。她戴上耳塞和眼罩,闭上眼睛。
       临近傍晚,到了青岛。
       这座冬暖夏凉的小城,占尽了地理气候的优势,有几十个海滨浴场,整座城市完全被海包围着,湛蓝的海水,茂密的树荫,还有随处可见的穿着泳衣拿着救生圈的男女老少。
       岳霏找到一家宾馆,登记完,把行李放进房间,只挎一个小包出了门。
       她沿一条林荫小道散步,晚风习习,清凉得让人舒畅。这里跟上海真的完全不一样。人和景都是如此。上海行色匆匆,像上了发条的老式闹钟,绷得紧紧的。上海的街道上,除了老人孩子和外地观光客,很少看到无所事事的人,尤其是这样的下班高峰时刻。上海的夏天,走到哪里都是热烘烘的,让人无处躲藏,恨不得扒下一层皮来,没日没夜地孵在空调里。
       青岛不是。她是如此悠闲自在,像拿着鸟笼走来走去的老头儿。太阳下是热的,然而,只要你找一片树荫,不用太大,只需遮住人,便会有一股凉意直透上来,从涌泉到百汇。走来走去的人,穿着随意,表情恬然,妙龄女孩一个个晒得像泥鳅,却依然不涂防晒霜,不戴墨镜,不打遮阳伞,神情中满是不在乎。青岛的空气里,有海上飘来的咸咸的腥腥的味道。温润的海风,迷人的沙滩。青岛,是让人累了烦了想透口气的地方。
       走在异乡的路上,感觉真不错。像在做客,无论宾主都是笑脸相迎,大家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不开心的事情都留在上海吧,此刻,岳霏要做个健忘的人,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她在一家干干净净的小饭馆吃了晚饭。这里有许多上海不常吃到的海鲜,价钱却便宜得多。她点了虾、贝、蟹一大堆东西,以至于连老板娘都觉得奇怪,问她是不是还有朋友没来。
       
       “就我一个人。”岳霏笑道,“我能吃下。”
       岳霏回到宾馆,在大堂里等电梯时,旁边一个穿衬衫系领带的男人摸口袋时掉了一块钱,硬币骨碌碌滚到她脚下。岳霏捡起来,还给他。
       男人三十多岁,高个子,挺壮实,眉毛很浓,眼睛很大,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北方汉子。他接过硬币,说:“谢谢。”
       电梯来了。俩人走进电梯,岳霏按了个“12”,他按“15”。
       “小姐是南方人?”他忽然问道。
       “啊,对。你怎么知道?”岳霏问他。
       “一看就知道了。南方姑娘气质和北方姑娘不一样。”
       岳霏笑了笑。
       “我是潍坊人,到青岛出差的。”他道,“我叫马卫国。”
       “喔。”岳霏点点头。
       “第一次来青岛吗?”他问。
       “嗯。”
       “要不要我做向导?我对青岛很熟的。”
       岳霏看他一眼。
       “喔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这个人就是比较喜欢交朋友,还喜欢玩。你别多心,我真的一点恶意也没有。”他向她解释。
       岳霏说:“不用了,谢谢。”
       到了12楼,马卫国用手挡住电梯门,让岳霏走出去。
       “再见!”他说。
       “再见。”
       岳霏回到房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她把头也埋进水里。这时,她想到刚才那个男人。她猜他是那种想搞一夜情的男人,他可能经常出差,手里也有点小钱,妻子不在身边,看到年轻女人就上前搭讪。
       他长得不难看,从某种角度来说,还是很有男人味的。年纪不小了,可也不老,刚刚好是男人最棒的年纪。岳霏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她觉得生活还是挺不错的,倒不是说她想和别的男人发生些什么,而是,这种隐隐存在着的桃色事件的可能性,让她感到非常有趣。脑子里有这么一件有趣的事情想,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不到五分钟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她在大堂又碰到了他。
       马卫国很大方地向她打招呼。
       “你好!”他的装束与昨天完全不同,T恤牛仔,系着腰包。
       岳霏有些意外。
       “今天休息,我去爬崂山。你呢?”他问。
       “我还没想好,上车再说。”
       “青岛虽然小,可是交通也挺复杂,上了车再想就来不及了。”他提醒道。
       岳霏笑笑,不说话。
       “和我一起去崂山吧。”他道。
       岳霏迟疑了一分钟。
       “好啊。”她开了句玩笑,“还怕你拐了我不成?”
       马卫国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到了崂山。
       马卫国完全是个称职的导游,每一处名胜古迹,他都能说出它的来历和传说。北方人讲起话来,抑扬顿挫比南方人强烈得多,相当有节奏感。岳霏在一旁像是听说书。到了许愿池边,好多人往池里扔硬币。岳霏走近了,看到池底密密麻麻都是硬币。马卫国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硬币给岳霏,说:“扔吧,如果扔到水里能浮起来,就表示你一定会走运。”
       “你的硬币可真不少。”岳霏笑他。
       他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也笑起来。
       岳霏扔了一个硬币,沉下去。马卫国走上前,指导她要坐在池沿,硬币拿得斜斜的,扔的时候就像在抛飞碟。岳霏连扔了七八个,都沉了下去。她灰心了,随手扔了一个,居然浮在了水面上。
       “呀!”她激动地叫起来。
       “看来你今年真要走运了。”马卫国在一旁说。
       俩人下了崂山,在附近一家饭店吃午饭。马卫国叫了一瓶白酒。岳霏说:
       “这么热的天喝白酒,你可真厉害。”
       “你们南方人不懂,其实什么酒都比不上白酒。天热怕什么呀?越热越香,越有味道。”他给自己倒满一杯,又问岳霏要不要。
       岳霏摇摇头。“我喝可乐就行了。”
       马卫国也不问岳霏,自己点了几道小菜。他笑道:
       “不是我不尊重女性,主要是因为我比你熟,知道在青岛什么好吃。”
       菜上来了。岳霏一尝,果然每道都很可口。马卫国举起杯子,说:
       “干一杯吧。”
       “干杯。”岳霏跟他碰了杯。
       “真开心,能在这里遇见你。漂亮的南方小姐。”他说。
       岳霏微微一笑。
       “你是搞艺术的对吗?”他又问。
       岳霏说:“我是写小说的。”
       “我就知道,”他一拍桌子,“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女孩子。小说也是艺术啊,真的,你身上有种搞艺术的浪漫气质。”
       岳霏知道这是恭维,但听着还是很受用。
       她觉得这个男人不讨厌。
       吃得差不多了,岳霏起身到卫生间去。她在卫生间里照镜子,牙齿上粘着一根绿绿的菜叶,她把它弄掉。然后,重新补了妆。扑粉,涂口红。她觉得这两天好像皮肤也变好了,很细致。岳霏从卫生间出来,看到马卫国不在座位上,大概也去卫生间了。她坐下来等了一会儿。
       十分钟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
       ——她想:他不会是拉肚子吧。
       忽然,她感到不对劲。
       她一下子站起来。
       ——她的提包不见了。里面有她的钱包,手机,身份证,银行卡。
       她问服务员。服务员告诉她,马卫国一刻钟前就走了。岳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住了。
       像是突如其来的一根大棒击下,把她打蒙了。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坐了下来。她想起这两天的事情,真是可笑极了。
       太可笑了。
       路修远是在装潢公司里接到岳霏电话的。
       冯晓薇在与业务员讨价还价的时候,路修远在一旁东张西望,看陈列的样板房图片,看业务员眉心皱成一个“川”字。冯晓薇坚持要清包,所有材料都自己买,装潢公司只负责装潢。业务员不同意。
       “小姑娘,你总归也要让我们赚一点吧。”业务员说。
       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路修远终于有了离开的借口。他拿着手机到门外。
       “喂,哪位?”他道。
       “是我。”
       他听出是岳霏的声音。
       “有事吗?”他问。
       “我的包被人偷掉了。”岳霏的声音很轻。
       路修远“哧”了一声。
       “你找我也没用。我又不是警察。”
       停了停,岳霏说:
       “我在青岛,身上只有几块钱了。”
       路修远吃了一惊。
       “我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她道,“我走投无路了。”
       路修远挂掉电话,对冯晓薇说公司里让他到青岛做个项目。马上就走。
       “这么急?”冯晓薇问。
       “对。”
       路修远叫出租到机场,买了最近的机票。登机。
       一个半小时后,飞机到了青岛。路修远走出机场,按照岳霏给他的地址,找到了她。
       岳霏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她一看到路修远,忙不迭地带他到柜台,让他把两天的房钱结了。
       “你怎么不找你妈?”路修远问她。
       “我妈这几天到乡下外婆家去了。”岳霏说,“真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钱我回去会还给你的。”
       路修远哼了一声。
       “包里有吃的吗?我没吃晚饭。”她道。
       路修远给她买了个面包。
       岳霏一口咬掉半个面包。
       “才一顿没吃,怎么就像饿死鬼似的?”路修远在一旁皱眉。
       岳霏把事情经过告诉他,说那个家伙一定是在她买东西时看见她带了许多现钞,他根本不住这个宾馆,是跟着她来的。她还告诉路修远,她身份证没了,不能坐飞机了。还有那些银行卡,都要赶紧挂失。现在刷卡消费都不用输密码。
       路修远冷笑。
       “你笑什么?”岳霏道,“我倒霉你还笑?”
       “我一直认为你不是一般人,不吃五谷杂粮的,不放屁不拉屎,原来像你样的半仙也会被人骗。”
       “这时候还想着损人,你可真行。”岳霏看他。
       “我大老远从上海赶过来,就为了损你两句,要不然我过来干吗?”
       “原来是这样,”岳霏点点头,“那你现在损完了,可以回去了,我不用你管。”
       “这话是你说的?”路修远问她。
       “对,是我说的。”
       路修远二话不说,拿起包就走。很快走出了酒店大门。
       岳霏重新坐到沙发上。她想,走就走吧,讨饭我也照样讨回去。过了一会儿,路修远又回来了。他走到她面前。
       “去吃点东西吧。”他说。
       “不用,吃饱了。”
       “一个面包不够的,你胃又不好。”
       
       岳霏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眼泪掉了下来,落在她手背上。
       “真倒霉。”她道。
       说完,又是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路修远去拉她手臂。她一拽,挣脱了。路修远又拉她,这次用了力,她没挣脱掉。
       “我也饿了,”他柔声道,“就当陪我一起吃。”
       岳霏被他拉得站起身来,路修远托住她的背,俩人一起向外走去。
       吃完饭,他们又回到那家宾馆。
       标准间。一人一张床。俩人没再多说什么,洗完澡便关灯睡觉了。
       岳霏躺着,听见路修远均匀的呼吸声。她道:
       “路修远你睡着了吗?”
       “没有。”他问她,“有事吗?”
       “没事,随便问问。睡吧。”
       过了一会儿,岳霏又问:
       “你,真的要结婚了吗?”
       路修远说:“嗯。”
       岳霏说:“挺好的。”
       接下去,俩人就真的不说话了。
       窗帘没有拉严实,有一丝月光透进来,落在窗前的地板上,一个亮亮的不规则的小图案。
       岳霏望着路修远那张床,从被窝里伸出手,朝他那里移过去。——她不想碰他,只是想离他近一点,至少感觉上离他近一点。
       她的手臂,伸得长长的,孤零零地停在半空。
       ——她和他之间,就像这两张床,大概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了。
       岳霏鼻子一阵发酸。
       忽然,她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地抓住。
       ——是路修远的手。
       他的手又大又暖。
       “我能看见你的手,”他道,“因为有月光。”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到她床上。抱着她,吻她的眼睛,她的嘴唇。
       “不要这样。”岳霏说,“不要这样。”
       路修远顺着她的头颈吻下去。
       “真的不要。”
       “我爱你。”路修远说。
       “我也爱你。”
       岳霏说完这句,打开灯,从床上下来。她穿好衣服。她站在路修远面前,看着他。
       岳霏很认真地说:“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才不想害你。路修远,我们不合适,你跟冯晓薇结婚,会比跟我结婚开心得多。我们别再见面了。我知道一开始或许会很痛苦,但时间长了,就会淡忘的。那时你会很庆幸娶到一个贤惠的老婆,她每天烧好吃的饭菜给你吃,什么事都顺着你,让你舒服得一塌糊涂。我做不到这些,我们在一起只会吵架,吵了和好,和好了再吵,永远没个尽头。现在你也许觉得有趣,将来你会吃不消的。真的。”
       路修远静静地听着。
       “我真替你开心,找到一个这么好的老婆。你别以为我在说反话,我是真的很替你开心,就像母亲看到自己儿子讨个好老婆那么开心。”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
       “对不起,我占你便宜了。可你别不信,真的是这种感觉。喜欢一个人,就要设身处地为他考虑,我好像一夜间就到这个境界了。路修远,就算现在你跪下来求我嫁给你,我也不会答应的。”
       路修远看着她。
       “现在这样多好啊,”岳霏自说自话地点点头,“不吵架,不拌嘴,好好说话。哎,你下来。”
       她把路修远赶回他的床。她关灯,重新躺下。
       “话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她闭上眼睛。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坐了起来。
       “路修远,你不会以为我这些话是在耍手段吧,故意说些好话让你感动,然后你就舍不得和她结婚了。你不是这么想的吧?”
       “不是。”路修远说。
       “真的?”
       “真的。”
       “那就好。”
       岳霏躺下来,把头转向另一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路修远从青岛回来了。冯晓薇问他:
       “顺利吗?”
       他说:“还可以。”
       冯晓薇看着他。路修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他问: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她摇了摇头。
       “你同事打过电话找你,是我接的。”她缓缓地说。
       路修远一愣。
       “你根本不是出差,对吗?”她问。
       她接着道:“我知道你跟谁在一起。”
       路修远倒吸一口气。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冯晓薇清秀的脸庞显得有些痛苦。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那么喜欢她的书,每一本都买。”她道,“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飞鸟就是你以前的女朋友。你现在还爱她,是吗?”
       路修远不知说什么好。
       “我一直不想把话说开,因为我觉得你是个重情义的好人,你们毕竟相爱过,这点我能理解。我以为时间能改变一切,时间长了你会慢慢忘了她的。我觉得你答应了结婚,就会全心全意地待我。我真是傻到家了。”
       路修远说:“晓薇——”
       她缓缓地道:“我只要你一句话,爱她是不是更甚于爱我,如果是,那我们就分手。”
       她看着他。
       路修远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半晌,他道:
       “我的确爱她。但我会用下半生好好地待你。”
       冯晓薇笑了笑。
       “听上去真是让人感动。不过不必了,如果你不爱我,那就没必要对我好。”
       她站起来。
       路修远也站起来,拉她的手臂。被她挣脱了。
       “再见。”她说。
       她打开门,走了。
       路修远愣在那里。——太快了,好像还来不及反应。
       他猜多半是朱怡告诉她的。冯晓薇跟她关系不错。当初他曾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把岳霏的事情说出来,看来这个大嘴巴还是没忍住。
       路修远无精打采地倒在了沙发里。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来。居然是王涛。
       王涛告诉他,最近可以买一个股票,两个月内保管翻个跟头。他说消息绝对可靠,他自己已经买了两万股了,还想再补点。
       说完股票,他又说基金,某某银行的开放式基金现在可以买一点,保证有赚头。
       路修远根本就没心思听他说。
       “你这家伙,指点你发财的路,还这么死样怪气的!”王涛骂道。
       “冯晓薇刚刚和我分手了。”路修远告诉他。
       “真的?”他叫起来。“为什么?”
       “出去喝杯酒吧。”路修远说。
       半小时后,路修远赶到新天地的酒吧,王涛已经到了。路修远把去青岛的事情告诉他。王涛说:
       “是你不好。”
       路修远喝了一口酒。“没错,是我不好。”
       “说句老实话,我一直觉得你配不上冯晓薇。人家对你这样好,你还做对不起她的事。我要是她,早就跟你分手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
       “没错,我不是东西。”路修远说。
       王涛问:“接下来怎么办,再跟岳霏好吗?”
       “不会。”
       “那你可真是两头没着落了。”王涛说,“要不我帮你介绍一个,我们办公室分来一个小妹妹,长得没话说,那帮光棍看见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你要是有兴趣,我明天就帮你约个时间。下手快才有机会。”
       路修远连连摇手。“算了吧,这么好的一块肥肉,还是给你们那帮饿狼吧。”
       王涛笑了笑。
       “其实岳霏也不错啊,现在她可是名人了。你跟她好,不吃亏。”
       “什么叫不吃亏?听上去像在做买卖似的。”
       “男人和女人好,本来就跟做买卖差不多,双方条件合适了,才能在一起。本来我觉得你跟岳霏好,是你吃亏了,现在差不多,你们旗鼓相当,刚刚好。”
       路修远哼了一声。
       “是不是有点后悔?”王涛问。
       “后悔什么?”
       “那要问你自己。本来还有两个,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路修远拿起酒瓶,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酒,路修远叫辆出租,回到家。酒喝得不少,他有些头疼。准备洗个澡,马上就睡觉。
       他打开灯。一看,愣住了。
       ——冯晓薇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路修远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停顿了几秒钟。冯晓薇走上来,一把抱住他。
       他被冲力逼得后退好几步。
       路修远感到怀里热烘烘的温度。她说:
       “没办法,我吃定你了。除非你和她结婚,否则我就一直缠着你。”
       路修远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细又软。
       “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她?”她问。
       路修远很为难。
       “你不觉得我比岳霏漂亮温柔吗?”她问。
       “是的,”路修远说,“你比她漂亮温柔。”
       “那你说,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路修远道:“我说出来,你不要不高兴。”
       
       冯晓薇盯着他。
       “你说。”她固执地道,“我不会不高兴。”
       “你都知道答案了,何必让我说出来?”路修远居然兴致很好地耍起嘴皮子。
       冯晓薇哭了。眼泪顺着她两颊滑落下来。
       “我对你不好吗?”她哭着道,“我对你不够体贴吗?”
       路修远说:“不是。”
       “你可真没良心。”她道。
       “感情是不可以勉强的。”路修远很平静地对她说,“我对你仅仅只是好感而已,谈不上爱情。”
       “啪!”
       冯晓薇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路修远捂住脸,好像不怎么疼。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原来是个梦。
       他刚才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路修远愣愣地待了一会儿。
       ——冯晓薇当然不会来了,她是那种平时不会太生气的人,一旦真的生了气,就不大可能有转圜的余地了。
       起风了。窗帘被风吹得扬起。路修远走过去,把窗关好。
       房间里灯光亮,窗玻璃便成了一面镜子,把他清清楚楚地映在上面。路修远忽然看到脸上新长出一颗青春痘,很大很红,在鼻子正中,像童话里的匹诺曹。他懊恼青春痘怎么会长在这种地方,真是促狭。
       路修远对着窗子,挤青春痘。
       ——他当然不知道,此刻,冯晓薇正在楼下看着他。
       冯晓薇在楼下站了很久。她看到路修远从出租车上下来,她本来想叫住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叫。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好像就是不由自主,离他近一点,心里就会舒服些。她看到他房里的灯一直亮着,想等到灯熄了就走。
       路修远关窗子的时候,她吓一跳,往树下挪了挪,生怕给他看见。她看到他对着窗子摸脸,不知干什么。后来,她看懂了,他拿窗子当镜子,在挤青春痘。他嘴巴微张着,皱着眉头,拿两根手指,一戳,一挤,表情有些痛苦,大概是有点疼。
       ——他的样子真滑稽。冯晓薇一直看着他。
       路修远挤完青春痘,好像还不够,他又开始整理起自己的头发来。他拿手指当梳子,把头发齐齐地向后撸去,眼神随手势配合得很好,那腔调像老上海的小开。冯晓薇忍不住笑出来。
       路修远把头发撸了一遍又一遍,对着窗玻璃左看右看,满意了,才离开窗台。
       很快,灯熄了。一片黑暗。
       冯晓薇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她在认识路修远之前,其实有过一个男朋友。她没对路修远说实话。男孩是她家的邻居,他们从小学起就是很要好的朋友。那时冯晓薇十几岁,跟现在不一样,她是个很任性的姑娘,脾气大得要命。他们常常吵架,三天两头地吵,她甚至扇过他耳光。他很爱她,她也爱他,可他们就是会吵,不见面的时候想念,见了面就吵,为一件小事都可以吵上几个钟头。开心吵,不开心也吵。直到有一天,男孩在路上被人捅了一刀,抢走了身上所有的钱。他送到医院不到一小时,便停止了呼吸。
       她在太平间看到他苍白的脸。没别的感觉,就是后悔,后悔得五脏六腑都麻了。她明明是那么爱他,可留给她有关他的记忆,除了吵架还是吵架。她想,如果他能活过来,她无论如何不会跟他吵了。只可惜,他不会活过来了。
       冯晓薇与路修远交往后,她常常会做这样的假设——假设他明天就要死了,我是不是该珍惜现在,对他好一点?她想到这点,即使有什么不愉快,也都不计较了。她什么事都顺着他,只要他开心,她做什么都可以。她越来越爱路修远,像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他那样地爱他。
       然而最终她还是失去他了。
       是她做错了,还是运气太差?
       一片树叶掉下来,落在她脚下。初秋了,叶子已有些泛黄。
       冯晓薇离开时,忍不住又朝楼上路修远家的窗台看了一眼。
       岳霏一连几个月,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
       奇怪的是,这阵子写作居然都很顺。有时候心情轻松,倒未必写得出来;换了心中有事,反而思路清晰,一幕幕写下去,再回过去读,很不错。
       她笔下操纵着好几个青年男女的爱情命运。像牵着几个木偶。
       ——全凭她的心情而定,今天她高兴让这个人跟那个人好,明天她又让她跟他分手,后天,她索性把其中一个人赶到国外去。
       岳霏也尝试写过其他类型的小说,但都没有爱情小说写得好。后来她知道了,爱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不需要逻辑,不需要思考,随意地把三五男女凑在一起,自然而然便会生出许多事来。都是些小事,细想起来不值一提,身在其中却总免不了被它左右。恋爱中的人,神经都比头发丝还细还密,千丝万缕,轻轻一撩就能触到,于是痛了、痒了、麻了、酸了,生出更多的事。
       爱情小说是写不完的,不像写大事件的小说,天下统共就那么几个大人物,就那么几件大事,写完了就没了。爱情是层出不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情小说。像排列组合,没完没了的几率,没完没了的爱情。有人敲门。
       她过去开门。一看,是冯晓薇。
       岳霏很意外。她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冯晓薇笑笑,没回答。
       岳霏把冯晓薇让进屋,泡了杯茶。
       “不好意思,几天没收拾,家里乱糟糟的。我也是乱糟糟的,写了一晚上,脸都没洗过。”岳霏说。
       “写小说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冯晓薇问。
       岳霏笑了笑。
       “那可不一定。可别因为我而破坏了其他女作家的形象。”
       冯晓薇也笑了笑。
       她兴致很好地参观了一遍岳霏的房子,说:
       “一个人住,挺好的。”
       岳霏说:“有什么好的?万一遇到入室抢劫,帮忙都找不到人。”
       “上海治安好,你这里又是市中心,不用担心。”
       “这附近治安可不怎么好。上个月在池塘里就发现一具女尸,才二十多岁,捞起来的时候,头都泡得有两个那么大。”
       “真可怕。”冯晓薇说。
       岳霏猜测她来的目的,大概多半是与路修远有关。果然,过了一会儿,冯晓薇说:“我和路修远分手了。”
       岳霏一愣,半晌才道:“怎么会?”
       冯晓薇笑笑。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有些话说得不好就像在挑衅一样。其实我一点都没有这个意思。岳霏,我知道路修远喜欢的人是你。”
       岳霏看她一眼。
       “你别以为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找你麻烦。不是这样的。也许我的来意说出来有些好笑,我就是想对你说——路修远很喜欢你。可能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他真的很喜欢你。”
       岳霏低着头,不说话。冯晓薇说:“你别笑我,如果你觉得这是句废话,或者不该由我嘴里说出来,那就当我没说,听过拉倒。”
       岳霏起身,为她茶里加了点热水。
       冯晓薇说下去:“我有新男朋友了。”
       岳霏一怔。
       “很奇怪是吗?”她道,“不瞒你说,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这个男人追了我很久,我一直没答应。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不喜欢他。但这种事情也说不清,我第一次看到路修远的时候,也觉得他长得不好看,呆头呆脑的,是我爸妈说,谈着试试吧,我才跟他交往下去的,后来慢慢就喜欢上他了。”
       冯晓薇道:“我第一个男朋友,长得很酷很帅,像日剧里的竹野内丰。他发生意外去世后,我总是在想,完了完了,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这么让我着迷的人了。可后来遇上路修远,我对他的爱一点儿也不比前男友少。所以我想,现在这一个,还是先接受他吧,也许他会比路修远更让我爱他。”
       岳霏静静地听着。
       “你呢,”冯晓薇问,“你是真心喜欢路修远吗?”
       岳霏耸耸肩。
       冯晓薇道:
       “如果你是真心喜欢他,那就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岳霏对她笑了笑。
       临走时,冯晓薇看着她,忽道: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你。”
       她离开后,岳霏忽然有种冲动,想打电话给路修远。她拿起电话,犹豫了半天,拨了他的号码,手心里都是汗。心跳也跟着加速。过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忙音。嘟嘟嘟——
       她连忙把电话挂好。呼出一口气。
       怎么会变成这种局面呢?真是好笑。
       ——连打个电话都这么紧张。
       
       窗台上那盆蝴蝶兰有些凋谢了。红白黄三种颜色,买来的时候每种颜色都开了八朵,现在除了红的还剩下七朵,其余白色和黄色都只剩下两三朵了。蝴蝶兰很娇艳,比一般的花儿都要漂亮得多,然而生命周期却很短,才两三个月,不能见阳光,也不耐低温。当初岳霏买的时候,花主就对她说,再怎么侍候,它也就是几个月的命。
       岳霏呆呆地看着蝴蝶兰。
       她想:即使现在跟他好了,又能好多久呢?
       她一点信心都没有。
       滕肖澜
       岳霏在打路修远家电话的时候,路修远也在给她打电话。
       电话是忙音。
       路修远从冰箱里拿出牛奶,放到微波炉里热了热。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牛奶,一边看电视。
       手机响了。他拿起来。——是琳达。
       “帅哥,在干吗?”她道。
       “看电视。”
       “我现在心情不好。出来陪我聊聊,怎么样?”
       “又开我玩笑。你哪用我陪你散心,想陪你散心的人从打浦桥排到提篮桥还没排到呢。”路修远说。
       “不肯是吗?那算了。”
       路修远听她声音好像不对。忙道:
       “好,我出来。你在哪里?”
       “就在你家楼下。”
       路修远走到楼下,看到琳达那辆绿色的帕萨特。他走近了,打开车门,坐进去。
       琳达眼圈红红的。
       “怎么了,美女,”路修远故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这么晚找我,当心我心存不轨,对你——嘿嘿!”
       琳达给他一瓶卡罗娜啤酒。
       “好啊,”她道,“那就先喝点酒壮壮胆。”
       路修远接过,仰头便喝了大半瓶。
       “胆子好像是有点变大了。”他抹抹嘴巴,“不可以再喝了,再喝我就真要做坏事了。”
       “我就是要你做坏事。我要看看你能变多坏。再喝!”
       路修远把一瓶酒都喝完了。
       琳达忽地凑近他,说:“亲我一下。”
       路修远一愣。
       “亲我一下很吃亏吗?”她道。
       “当然不是。我是怕你吃亏。”路修远笑道。
       “我不怕吃亏。我让你亲你就亲。”她皱眉。
       路修远闻到她嘴里浓烈的酒味。
       “喝了不少?”他问。
       “不多。就一点。”她用手比划了一下,“一点点。”
       “你跟我换个位置。我开车送你回去。”路修远说。
       “不要!”琳达叫了起来,“我不想回去。不想回那个家。”
       她用手指着路修远的鼻子。
       “你知道那根本不是我的家。我爸妈都在新疆,我在上海没家。那个家是那个老家伙买给我的,是只笼子,关住我的笼子。我没钱,所以我喜欢钱,喜欢很多很多的钱。我知道我不该抱怨什么,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可是,可是今天那个老家伙居然要我陪他的客户睡觉!”
       琳达哭了。睫毛膏和眼影混成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路修远知道“那个老家伙”是谁。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他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在她肩上轻轻拍着。
       “我把酒泼在那个客户的身上。他的阿玛尼算是毁了,生意也毁了。不过真的很爽,我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爽的事。他想睡我,呸,睡他妈的大头鬼!”
       琳达咯咯笑起来,脸颊涨得绯红。
       她忽然抓住路修远的手,问:
       “你说,我漂亮吗?”
       路修远说:“漂亮。”
       “我漂亮还是你那个小女朋友漂亮?”
       路修远只好说:“当然是你漂亮。”
       琳达咧开嘴,笑得很开心。
       “明天我又要去找工作了,”她道,“现在,那个老家伙大概正把我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扔。”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把头枕在路修远的肩膀上。路修远被她枕着,一动也不敢动。
       她嘴里吐出的带着酒味的气息,一阵一阵,往他鼻孔里送。路修远还是第一次见到琳达这样。通常她都打扮得美丽大方,言谈举止十分得体,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瑕疵。她总是让男人想入非非,让女人又羡又妒。
       路修远见她似是要睡着了,便轻轻推了推她。
       “换个位置,我送你回去。”
       “我说了,我不想回去。”琳达不耐烦地说,“你休想赶我走。”
       “那怎么办?总不能在车上睡一晚。”
       琳达眼珠一转。
       “去你家,”她道,“让我去你家睡。”
       路修远一惊,连连摇手。“那怎么行?”
       “我都不在乎了,你还怕什么?放心。”琳达笑眯眯地在他脸上拍了拍,“虽然你是帅哥,可我绝对不会欺负你的。你管你睡,我睡沙发就行了。”
       “不太好吧。”路修远犹豫着。
       琳达板起面孔。“那算了,你上楼吧。我在车上睡一晚。”
       路修远没办法,答应了。
       琳达走下车,脚下有些打飘,站立不稳。她朝路修远笑笑。路修远只好一手搭在她腰间,扶着她。另一只手拿着她的皮包。
       上楼的时候,琳达没看清台阶,脚底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路修远连忙两只手一起抱住她的腰,两张脸几乎贴在了一起。
       路修远很不好意思。他讪讪地道:
       “当心一点。”
       琳达笑起来。“帅哥,”她道,“你脸红了。”
       岳霏叫了辆车,径直来到路修远家。
       快到楼下的时候,她看到了路修远和琳达。俩人很亲密的样子,路修远搭着琳达的腰,琳达的头靠在路修远肩上。岳霏呆了呆。
       俩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像路修远想要亲吻琳达,他抱住她。俩人搂在了一起。岳霏听到琳达叫路修远“帅哥”,她的声音很甜很媚。
       路修远扶着琳达上楼了。一会儿,路修远家的灯亮了。又过了一会儿,灯灭了。
       岳霏愣愣地看着。
       她想: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自己都糊涂了。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使劲摇晃了一下脑袋。
       好像,她是要来跟路修远说些什么。
       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她把外套拉紧些。
       她的思绪在那一刹那像是冻结了。大脑冻成了冰块。麻木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一下子想通了。
       就当没来过。她想。
       五
       一年后,岳霏的妈妈跟赵连军结婚了。他们在附近的饭店摆了一桌,双方都没剩下什么亲人了,岳霏、赵连军的儿子和妹妹,还有两个要好的邻居,加起来都坐不满一桌。
       岳妈妈本来没打算嫁给赵连军,年纪都一把了,再谈婚论嫁也没什么意思。她之所以思想转变,是因为前阵子,她肾炎又犯了,而且情况相当的严重,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这些日子里,岳霏都做不到每天过来,而赵连军却天天准时报到,白天送吃送喝,晚上陪夜,端屎端尿。他说,护工照顾得哪有自己人好。岳妈妈是真的感动了。她对岳霏说,原来真让我碰上了一个好男人。
       岳妈妈和赵连军到黄山去旅游。费用是岳霏出的,算是结婚贺礼。赵连军说:岳霏啊,什么时候让我们也送你一份结婚贺礼啊?岳霏笑笑。
       冯晓薇也结婚了。新郎是王涛。岳霏看到新郎的名字,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后来冯晓薇告诉她,王涛老早就对她表示过爱意,那时他和朱怡还没结婚。离婚证前脚刚办好,结婚证便后脚跟上。王涛给了朱怡三十万,算是赔偿。
       “他说他从来就没喜欢过朱怡。”冯晓薇说。
       岳霏想起以前路修远跟她说过,朱怡爸爸是市委组织部的领导,现在退休了。
       冯晓薇与王涛结婚那天,岳霏又遇见了路修远。
       王涛再三说这次结婚不用给红包,人来就是给面子。
       岳霏和路修远依然是坐在一张桌上。俩人十分友好地交谈着。很快的,便说到对这场婚礼的看法。
       岳霏干脆地说:“王涛不是好东西,冯晓薇嫁给他,不值。”
       路修远说:“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王涛和冯晓薇到马尔代夫度蜜月。回来后,约几个要好的同学到新家玩。那几个都有事没来,最后只来了岳霏和路修远俩人。王涛现在已经是投资公司的老板了。他在黄浦江畔新买了一套复式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车子也换成宝马了。
       王涛揽着冯晓薇,坐在几万元一套的北欧沙发上。路修远忽然有种感觉,冯晓薇变了。以前,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温顺懂事。现在似乎不是这样了。虽然她坐着不怎么说话。但路修远从她看王涛的眼神中能看出,她一点儿也不把王涛放在眼里。而王涛,却好像有点怕她。
       
       吃饭时,四川来的小保姆做了几道正宗的川菜,水煮鱼片、毛血旺、麻辣鸡筋。几杯酒下肚,王涛大大咧咧地说:
       “我知道路修远你对我肯定会有想法,可以理解,晓薇过去是你的女朋友嘛。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对晓薇好的,我会比你对她更加好。”
       王涛说着在冯晓薇脸上亲了一下,他说:
       “我要把你一直捧在手心里。达令,你就是我的掌上明珠。”
       冯晓薇皱着眉把脸转开。
       “油腻腻的嘴别来碰我脸。”她道,“皮肤过敏怎么办?”
       “皮肤过敏我给你买化妆品。”王涛笑嘻嘻地道。
       “皮肤过敏能用化妆品吗?”
       “那我们就买点燕窝什么的,养养颜。”
       冯晓薇哼了一声。“你懂什么!”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懂,只要我老婆懂就行了。”王涛笑道。
       “离我远点。”冯晓薇一推,把王涛推开老远。
       岳霏和路修远同时想起当初王涛和朱怡在一起的情景。王涛是不把朱怡放在心上的,就像现在的冯晓薇对他。朱怡对王涛言听计从,而王涛又对冯晓薇服服帖帖。“一物降一物。”这话真的不错。
       岳霏忽然有种感觉,也许冯晓薇嫁给王涛,真的比嫁给路修远要好。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看路修远。
       路修远也刚好在看她。
       俩人笑了笑。很快的,便把目光移开。
       岳霏被岳妈妈逼着去相亲。是岳妈妈一个朋友介绍的,男的在银行当科长,据说房子买好了,也有一点存款。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岳霏和男人见面了。男人三十岁出头,中等个头,有一个与年纪不符的大肚子,还有一个与脸比例不协调的大鼻子。他说话带着很重的金属音,好像炼钢炉里一根根钢条压过的声音。岳霏觉得他不该穿绿色的西装,尺寸还偏小,绷着肚子,像吗丁啉广告里那只青蛙。
       男人的话题主要集中在名牌服装和车子上。
       他说上海的名牌还是太少,美美百货格调还是不对,马路上几乎看不到好车。窗外走过几个年轻女孩,他便一直盯着,然后对岳霏说,上海女孩不会打扮。
       岳霏听着听着,就有些累。
       她在想这个男人每个月大概赚多少钱。——她绝不是在乎他的收入,而是有些好奇,一个口气这么大的男人,一个月到底能赚多少。
       其实,国营单位的科级,大家都清楚,也就那么点钱。偶尔上几次饭店,不能点太贵的;美美百货只能进去逛逛,碰到搞活动打个一折两折的,狠狠心可以买件T恤;喜欢看有关车子的杂志,还有车展,但车子无论如何是不会买的,算笔账,叫出租比买车子划算多了。
       岳霏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天气真的很好。这么好的天气,唉。
       男人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原来他不光鼻子大,嘴巴也很大。现在看上去,他不像吗丁啉里那只青蛙了,倒有点像老式的张大嘴巴的青蛙垃圾箱。
       岳霏终于打断他了。她说: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她丢下愕然的男人,打开门,走了。
       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她沿着马路走了一会儿,到了一个街心花园。
       她在长凳上坐下,看周围人来人往。阳光下,爸爸妈妈搀着小孩,恋人相依偎着,老人把手叉在腰后,慢腾腾地踱着方步。
       这是很美好的一天。岳霏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即便是刚才那个男人,现在想起来也挺可爱。至少,他让她觉得有趣。
       上星期,岳霏又出版了一本小说,销量不错,抽版税赚了不少。作为奖励,她给自己买了一条白金项链。她写的电视连续剧,收视率相当不错。某电视台邀她做一个访谈节目,她和主持人谈笑风生,现场气氛很好。网上有人评价她是最有才气的七零后美女作家。她月经向来不调,这几个月居然越来越准时,而且肚子也不痛了。前几天,她在网上和欧阳东来聊了很久,他新找了一个女朋友,是阿联酋人,据说还是个拿督的远方亲戚,他们用阿拉伯语交流。岳妈妈前天来看她,下厨为她烧了一锅土鸡汤,味道鲜美极了,她一连喝了两碗。
       岳霏觉得,一切都很好。
       一小时后,她在家里楼下的信箱内看到路修远寄来的生日贺卡。
       岳霏这才想起,今天居然是她的生日。她自己都忘了,而他还记得。
       亲爱的霏霏:
       祝你生日快乐。
       我为你准备了生日礼物和花。今晚六点,在我们最喜欢的那家西餐厅,我等你。如果你不来,我会一直等下去。
       路修远
       岳霏拿着贺卡,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好几个邻居经过,看到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都觉得非常奇怪。
       岳霏挑了一件嫩黄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
       她在镜子前,露出笑脸。——她知道路修远最喜欢看她的笑容。二十六岁了,她的笑容还是跟当年一样可爱。
       她的心忽然跳得很厉害。扑通、扑通,像打鼓。
       她到楼下叫了一辆出租。坐上去,说了地址。
       怪不得人家都说六月天,孩儿脸。白天还是阳光明媚,到了傍晚,居然就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伞上,屋顶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岳霏想,路修远此刻在干什么呢?他在想什么?
       好像有些预感,像这雾蒙蒙的天,隐隐约约的一个影子。
       她不敢往下想了。
       她宁可让一切带着悬念,不抱希望。结果好,能有惊喜;结果不好,也不至于伤心。
       路上很堵。车子一辆连着一辆,喇叭声此起彼伏。
       岳霏看表,六点一刻了。
       又过了一会儿,车子只朝前挪了几米。蜗牛爬似的。大大小小的车子趴满了好几条马路。今天堵得好像是挺厉害。
       岳霏又看看表。她说:
       “师傅你让我下车吧,我自己走过去。”
       司机同意了。
       岳霏下车,撑开伞,往前快步走去。
       穿过两个红绿灯,岳霏看到马路对面的西餐厅了。这家西餐厅很不错,价钱不贵,味道却很好。以前她和路修远来吃过几次。
       接着,她看到路修远坐在靠窗的座位,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
       路修远看见她了。他笑着朝她挥手。
       岳霏也朝他挥了挥手。
       她过马路,一阵风吹过来,她的伞被吹得翻起。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辆面包车疾驰而来,岳霏没有看见,她继续朝前走着。
       “嘎——”刺耳的刹车声,让人耳膜发疼。
       岳霏的身体和那把伞都飞了起来。
       “砰!”岳霏重重地落到地面上。而那把伞还在飞,飞得很高。
       只是短短几秒钟,世界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她看不清周围人的样子,模模糊糊许多人影闪动,有人惊呼,有慌乱的脚步声。
       有液体从她额头上流了下来。带着腥味的浓稠的液体。
       她好像看到路修远朝这边奔过来。他跑得飞快。
       他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
       岳霏眼皮很重,一点点垂下去。
       玫瑰花。鲜红的玫瑰。
       ——蒙眬中,她好像又回到当年那个桂花飘香的夜晚。他第一次向她求爱。她和几个同学在宿舍门口遇见他。他捧着玫瑰花。当时她其实很不好意思,但又不想表现得过于羞怯。她从路修远手里接过玫瑰,看他,他的额头有几粒汗珠。她把玫瑰花放在胸前。
       她听见路修远叫她的名字:
       “岳霏!岳霏!”
       她拼命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岳霏!岳霏!”
       她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挣脱出去,渐渐的,它果然挣脱出去了,身体越来越轻。她的意识还清醒,至少她认为是这样。身体却不听使唤,直朝着它要去的地方而去——
       ——她看到路修远站在天主教堂前,是的,佘山上的天主教堂。他穿着白色的礼服,她穿着婚纱,披着头纱。她的裙摆很长很长,看不到尽头。
       她看着他。
       他拨开她的头纱,亲吻她的脸颊。他说:
       “你笑一笑。我喜欢看你笑。”
       她笑了。没有人笑得比她美丽。她的笑容,像陈年的老酒那样醇香。
       路修远看着她。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幸福的甜美的笑容。
       许久,他说:
       “我爱你。”
       这一刻,岳霏听到教堂里的钟声。钟声深沉、悠远。
       “我也爱你。”
       她问道:“我还来得及爱你,是吗?”
       说完这句,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责任编辑:唐 嵩
       【作者简介】滕肖澜,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现在浦东国际机场工作,上海作协新世纪首届青年创作班学员。在《人民文学》、《钟山》、《小说界》、《青年文学》、《萌芽》等杂志发表小说若干篇。作品曾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精选》、《作家文摘》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