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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狗的江湖
作者:王秀梅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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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李狗感觉到有些按捺不住了,食指和中指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正在竭力挣脱胳膊的掌控,一旦挣脱成功,就会像两支利箭,穿透棉布质地的裤兜,激射而出。
       18岁的少年李狗手插裤兜走在步行街上。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自从暑假来临,像他这样穿着大短裤和拖鞋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少年就太常见了,他跟他们从外观上看来没任何区别,甚至,他比他们看起来更讨人喜欢一些,这得益于他天生俊美的长相,还有跟年龄不太相符的成熟气质。跟他擦肩而过的人们根本体察不到他内心里的激荡,更窥见不到他藏在裤兜里的不安分的手指。
       张小葵当然也不例外,走在她身后的李狗没有传递给她任何不安的讯息,这使这个商业街的下午跟以往那些下午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到处是隆隆而祥和的市声,很多店铺在放流行歌曲,降价叫卖声也一阵一阵跌宕起伏。一家通讯商城门口搭了个临时舞台,临街摆了两个黑色音箱,声嘶力竭的音乐从里面发出来,泄洪一样。
       少年李狗很欣赏张小葵的身材,从翘起的屁股和笔直修长的腿来推断,李狗认为走在他前面的女人一定很好看。现在李狗站在张小葵身边,几乎是紧紧地靠着张小葵,后者正翘起下巴,看几个姑娘在铺着脏兮兮红地毯的舞台上跳舞,李狗没费任何力气,就把她的手机和钱包陆续捏了出来。
       李狗手抄着裤兜,裤兜里装着安静下来的手,还有张小葵的手机和钱包,继续无所事事地在商业街上走,太阳晒着他的后脑勺,让注意到他的人们都有程度不一的猜测:这个少年在想什么呢?
       五分钟后,少年李狗折回身,手抄裤兜朝来路上走,倒序经过刚才经过的几间店铺,走到通讯商城门口。他看到被自己锁定然后抛弃了的目标还站在原地,朝舞台上引颈张望。几个姑娘已经下去了,现在是一个留长发的男歌手,貌似沧桑地在唱许巍的歌。李狗也很喜欢许巍的歌,他觉得这男的唱得很差,没唱出许巍那味儿来。李狗重新站在张小葵左边,很近的站着,非常秘密地把张小葵的侧脸看了个够,然后用自己的右胳膊碰了碰张小葵的左胳膊,等张小葵刚一转过脸来,就把钱包和手机往她怀里一扔,转身走出了人群。
       李狗走得很从容,他早就想好了,那女的第一时间做的事情肯定是打开钱包看看钱少了没有,而不会跑出来追他,或是联络周围群众一起来追他,等她查看了钱包之后再做这些事情,那肯定已经迟了,以李狗的身手,安然跑出这条市声隆隆的商业街根本不需要怀疑,更何况,她还不一定联络周围的群众来追赶他,她可能会站在原地懵懂一阵子,在确定钱没丢的情况下,不了了之。
       事实落在李狗的猜测之中:没有任何追赶的呐喊和脚步声。但是李狗忽然有些忧郁了。这个下午李狗隐约预见到一些什么,那些东西没有形状也没有声音,无所不在,很轻,又很沉重。
       黄昏到来的时候,李狗收了一个小弟。他的前任小弟刚刚在一个星期前失手了,差点让人打死,现在进了少教所。李狗觉得挺窝囊的,他自己自从12岁来到这个城市混,一共跟过三个老大,没让任何一届老大丢过份儿。黄昏的时候,李狗从站前大街经过,看见一个反扒的便衣在广场上转悠,这便衣盯上了一个小男孩,看样子时间不短了,就等他下手了。李狗经常看到便衣冲上去死命反剪他同行的胳膊,有时候还咣啷套上一副手铐。截至目前,李狗还没有被便衣盯上过,这得益于他在这方面天生的敏锐:还没等便衣盯上他,他已经盯上了便衣。在茫茫人流里,便衣身上总有那么一些地方跟常人不同,无论这不同是如何的不易觉察,李狗都能用敏锐的嗅觉捕捉住他们。有的时候,他觉得便衣身上是有气味的。
       被盯上的男孩显然是个生手,也许一次都没干过呢,李狗觉得他要是这样就被反剪起来押走,挺亏的。他走到男孩身边,用身子撞他一下,说跟我走吧,你已经被盯上了。男孩惊慌失措地四处看起来,白着一张脏脸,尾随李狗离开车站广场。
       这个晚上由于收了小弟而显得很隆重,除了几个像模像样的菜,还有一瓶酒使两个男孩的晚饭充满某种欣欣向荣的意味。李狗强迫小弟也喝了一小杯,在他被呛得发出一阵激烈咳嗽之后,李狗告诉他:我12岁的时候就一次能喝一瓶老白干了,看你这个熊样。
       12岁的小弟球球用崇敬的眼神看着李狗,向他表露这样一层意思:我心甘情愿做你的小弟。他们坐着小马扎,就着一张由一块木板四根短木棍钉起来的小桌子吃菜喝酒,还说了很多话。李狗告诉球球,我今天下午在商业街看到一个女的,球球说,漂亮吗?李狗说,漂亮,像我妈似的,我妈年轻时候也这么漂亮。球球说,她现在呢?李狗说,谁知道呢,我7岁时候她就离家出走了,我一直在找她呢。球球说,大哥,你肯定能找到你妈,我就找不到了,我妈喝药死了。
       李狗又忧伤起来,他隐约觉得这忧伤的心境跟下午在商业街上遇到的那女的有关,但那会是什么关系呢?他的直觉只向他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就不再有别的内容了。为了这直觉背后不可知的其他内容,李狗决定第二天还到商业街去,连着去五天,要是五天里都没遇见那女的,就算了。
       饭后他们躺在床上。床是一张简单却结实的铁管床,出租房里带的,两米长一米半宽,占去了房间的一半面积,属于这个房间里最气派的一件家具。现在李狗跟球球每人一半地躺着,球球一直说他睡不着觉了,他已经有大半年都没在床上睡觉了,多数时间,他睡在城市的地下通道里,没有保卫巡守的家属楼楼洞里,或干脆就在垃圾桶旁边,等第二天早晨的第一拨垃圾,那些垃圾蕴藏丰富,有时能从里面翻到让他撑个贼饱的饭,都是人家吃剩下的早点,馒头或是油条,甚至肉包子。
       李狗很宽慰地拍了拍球球的胳膊,说,好好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
       2
       事实证明,连去五天商业街是一个估计过足的计划,第二天李狗就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张小葵。
       商业街上的喧腾委顿了许多,通讯商城门口的临时舞台也拆掉了,地上散落着很多被遗弃的宣传单,让李狗猛然想起,这应该是一个星期一的上午。李狗的时间概念不是很强,他凭借街上的喧腾程度,来推断某一天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
       就在这样一个明显委顿下来的商业街上,李狗竟然如愿以偿地重新见到了昨天那女的,而且更为奇特的是,李狗看到她的时候,她正跟满地宣传单一起站在通讯商城门口,如果让李狗非要猜测一个缘由不可的话,李狗觉得她可能还想来听听昨天那男歌手唱许巍的歌。李狗不敢猜测她站在那里是跟他莫名其妙地预见到什么东西有关,那太离谱了,在李狗有限的生命里他还从没预见过什么事情,然后那事情又真的发生了。可是现在李狗觉得他的生活应该有所变化了,他都18岁了,在去年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但是自从今年收了小弟,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大人当然就要有大人的事情,李狗不相信他这一辈子除了偷,做老大,收小弟,就没别的什么事情了。
       用常规来看李狗再次主动靠近张小葵这件事,无疑李狗是勇敢的,冒险的,因为他将承担被张小葵抓住的后果,这个社会上目前还没有不憎恨小偷的人。18岁的少年李狗可不管这些,他遇到了平生第一次莫名其妙的直觉,他决定循着直觉的轨迹,靠近看起来很美并让他想起母亲的女人。
       果然,他没有被直觉出卖,在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女的的时候,她也微笑着在迎接他,仿佛她也预感到李狗会再来。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李狗觉得过去这18年他过得太不精彩了,太委屈了。然而,谁又能说他过去这18年过得很委屈是件坏事呢——这个论断完全可以用这样一套逻辑来推理:假如李狗的父亲没有嗜赌博和酒这两样事情为命,那他就不会对他母亲频频施暴,假如没有施暴这些事情,那他母亲就不会赌气离家出走,假如他母亲没有赌气离家出走,那李狗又怎么会跑出来混呢?假如李狗不出来混,那他就遇不见眼前这个让他喜欢的女人了。
       
       是的,少年李狗断定他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女人,尽管她看起来已经快要30岁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李狗母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年龄,当时也有像他如今这么大的男学生喜欢她。李狗母亲离家出走前在一所镇中学当语文老师,她以她的美丽、端庄、才学,招致很多男教师、男学生、镇上相当一批男人的喜欢,同时也招致很多女教师和镇上相当一批女人的嫉妒。在李狗12岁之前他还没有预见到母亲会离家出走,确切地说,在李狗7岁之前,还没有任何外因足以促使他母亲离家出走。
       变故是在李狗9岁那年开始的,那一年镇上一家商店门口突然摆起了一台彩票机,这新鲜的玩意儿和着电视报纸的鼓吹,带着无限诱人的可能,让很多人心里扑腾不已,在这些人里,李狗的父亲首当其冲。接下来,一件周而复始的事情侵袭了李狗的家庭:显然他父亲一直没有交上狗屎运,失望和希望、希望和失望总是接踵而来,让他父亲的承受力在频繁的大起大落中变得虚弱无比,同时,他拥有的钱财以不可想象的速度流失精光,他开始借钱赌博,这直接引发了他的嗜酒。在醉了又醒醒了又醉的轮回中,他老婆成了他最唾手可得的发泄口。
       起先,李狗母亲还可以在夏天穿长袖衬衫、把头发搭下来遮住某个部位,来掩饰那些伤痕,勉强到学校里当她的语文老师,渐渐的这些措施都变得无效起来,人们经常看到她身上脸上带着形状和程度不一的伤痕,在镇街上走过。那些嫉妒她的女人从这些伤痕中寻求到了一种大快人心的平衡,李狗的母亲是个很聪慧的女人,她很容易地从那些眼神里读到了此类内容,这叫她无法在小镇上待下去了。在李狗12岁那年,她成了一个在外人看来很不本分,而在李狗看来很勇敢的逃跑者。
       母亲的逃跑助长了李狗对父亲的厌恶和鄙视,实际上,在那段时期,李狗已经厌恶了跟小镇有关的一切,包括他父亲和他残缺的家庭。他的学习成绩也下滑得很厉害,总是拖班级的后腿,他成了各科老师们公愤的对象。于是在一个天气晴好阳光充沛的上午,李狗也离家出走了。他背着一个旅行包,包里装着换洗衣服,堂而皇之地从镇街上走过。在经过商店门口的时候,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铁锤和一把水果刀,分别用两只手拿着,然后用铁锤去砸彩票机。他不知道是不是彻底把彩票机毁掉了,总之小屏幕已经碎裂了。之后他高高地举着那把磨得锃亮的水果刀,在这把水果刀的光辉和他赴死的光辉照耀下,包括商店老板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对他的破坏行为表示异议,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小镇。
       李狗是委屈的。在混着的日子里,迫于生存的必需,被一种潜意识的带有自强意味的理智所驱使,李狗从不让自己去接触委屈这种微妙的情感。出于从他母亲那里得到的基因,李狗其实是一个情感细腻心思敏锐的人,但是他强迫自己藏起了很多东西。于是他看起来很无所事事,很无所谓,很无羁。可是天知道呢,这样一个时刻到来了:这个有着他母亲某种味道的女人正含笑用目光迎接着他,李狗内心深处储存的所有委屈刹那间全部沉渣泛起了。
       这的确是个星期一的上午,街上少了很多喧腾,昨天制造那些喧腾的人此刻有一大半都隐入了高高矮矮的办公室里,李狗推断这个女的没有工作,或者说,她不需要工作。特殊的偷窃生活让李狗接触了太多富人,他尾随他们出入某些高档消费区,使他练就了这样一种本领:从某一个人的穿着、举止、甚至神情上推断他(她)混迹于哪个社会层次。现在李狗推断这个正带他去吃午饭的女人是个无所事事的,不缺钱的女人,有人给她钱花,她不需要去工作。
       在一家档次很高的饭店里,李狗得知这个女的名叫张小葵,你呢?张小葵问他。从混社会开始,李狗就没有这么让人尊重过:跟一个体面人互相交换自己的名字。这让李狗心里的委屈更加升腾起来,搅起了他的很多眼泪花花,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张小葵让李狗点菜,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李狗太想吃肉了,他点了一个粉蒸肉,一个油焖大虾,就不好意思再点了,张小葵拿过菜单又点了很多菜。之后那些让李狗欲望大起的菜一道一道地端上来了,张小葵在每个菜盘里很保守地夹那么一两筷子,说是为了控制体重,就开始往李狗嘴前的盘子里夹,然后就坐着看李狗吃,嘴边眼里都漾着笑。
       李狗觉得张小葵现在笑着看自己吃饭的样子太美太圣洁了,完全是他母亲的样子,而她洁白的皮肤,漂亮的面孔和身材,又勾起了他对异性的渴慕:现在他忽然明白他渴慕的异性不是跟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而正是张小葵这样有历练的成熟女人。李狗有一个交往两年之久的网友,对方是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女中学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叫“茶缸子”的女中学生很对李狗着迷,据她自己所说,李狗很幽默,很机智,很善解人意。而李狗到底是不是真是这个样子呢?他觉得他跟茶缸子的聊天不疼不痒,没有什么东西触及他心灵深处最软弱的部位。如果非要找出什么来证明为什么自己会跟茶缸子网聊两年的话,那么理由很简单:李狗认为应该有个女孩跟自己保持这样一种关系,经常聊天的人哪能没有这样一个相对固定些的网友呢?那是件丢份儿的事情。
       好了,李狗埋首在那些菜盘子中间,吃了一顿自从母亲离家出走后最豪华的午饭,末了他很遗憾地看着那些实在装不到胃里去的剩菜,心想,要是能捎点给球球就好了。但是在美丽优雅的张小葵面前,李狗不愿意表现得那么小气,他很决绝地离开了那些剩菜,听从张小葵的安排,去一家美发店理发。杂乱无章的头发纷纷从头上滑落到地板上,李狗在镜子里看到一张英俊的脸,他很满意地朝自己笑了笑。
       3
       这些天里,在李狗跟球球的生活里多了一个张小葵,李狗事无巨细地向球球描述了关于张小葵的一切,包括他对她的热望。我不是单纯地想跟张小葵睡觉,我喜欢她,要是让我趴在地上亲她的脚,我都愿意干,你明白吗?李狗把他无法准确表达的想法强硬地倾诉给球球,然后,时不时的,李狗会甩一下头,或耸一下肩,给自己的倾诉下一个定义:说了你也不懂,你还小。
       球球也许真的不懂,他只懂得男女之间睡觉这码事。球球不仅仅懂得、他还亲眼看见过睡觉是怎么一回事。在这点上,球球完全可以在李狗面前表现出一种优越感来。李狗也挺羡慕球球的,他自己就从未见过男女睡觉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球球倾其所有,向李狗描绘了他父亲跟别的女人睡觉的场面,为了取悦李狗,球球的描绘难免刻意润色了许多,让李狗浮想联翩。
       夜里躺在床上,李狗就把那些浮想联翩跟张小葵联系起来,他觉得这种事情跟张小葵联系起来是很美好的,不像球球说的那么肮脏。当然了,球球父亲是跟村里的坏女人睡,她们贪图他的钱和权力(他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从本质上来说,是跟李狗的浮想联翩完全不同的。
       李狗很高兴在遇到关键问题的时候,自己能够这样理性加感性地分析和判断,他知道自己是聪明的,除了他母亲遗传给他的聪明基因之外,他还接受了他母亲尽可能的早期教育,幼儿园的时候他就会写小学课本里的很多字,这样,在读完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母亲果决地让他直接跳级去了四年级。12岁的时候,他已经混迹于镇中学高一年级那些嗓子变粗的大男生之中了,假如没有他父亲的嗜赌和嗜酒,他相信自己完全不会比那些嗓子变粗的男生成绩差。
       在混着的日子里,李狗更加怀念自己的母亲。现在他把这种情感糅进了对张小葵的热望之中,仿佛张小葵是一个会变魔术的巫女,把他母亲糅碎了,糅进她自己的身体里,这样,李狗从张小葵身上既能感受到对张小葵的渴慕,又能感受到对母亲的热爱。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李狗生活得很热情,他尽可能地不再用食指和中指去捏别人的钱包了,这件事情现在多数由球球去干,球球的机灵和警惕让李狗依稀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每到黄昏时分,球球总会战果丰硕地回到出租屋里来,他们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小兄弟,搭着膀子到市场上去买菜,回来在简易煤气灶上做饭吃。李狗还带球球去批发市场买了几件看起来很干净的衣服,他不喜欢邋里邋遢地去捏人家的钱包,并且,他不认为捏人家钱包的人都必须邋里邋遢。他还对球球宣布了一条纪律:只准去捏富人的钱包,不准冒犯穷人。在那些富人里面,也最好拣看起来钱的来路不那么正当的富人去捏。球球问,怎么能知道谁的钱来路不正?李狗说,感觉,感觉你懂吗?球球说,感觉我当然懂了,可是,怎么能感觉出谁的钱来路不正?李狗说,你还小,不懂,算了,你就拣那些看着不顺眼的富人偷。
       
       李狗很安分地做着他的老大,其间赴了好几次张小葵的约会,张小葵一般带他去海吃一顿,然后带他去逛街,给自己,也给李狗买衣服。她穿着新衣服,转来转去地让李狗看,李狗等在更衣室门口,脑子里想象着她换衣服时的形态,没穿衣服时的身体。他心甘情愿地做着张小葵的跟班,并且打算长期做下去,只要张小葵愿意。
       又一个晚上张小葵忽然带李狗去洗澡,说她最近有些腰疼,想去个热的地方烙一烙。张小葵说的热地方,是一家洗浴城里的高温室,地上铺着竹席,一种据说从韩国运过来的神秘石经过加温,再向高温室里源源不断地辐射着热流。竹席底下也是热的,像农村的火炕。室内热流滚滚,灯光昏暗,很多男男女女横七竖八地躺在竹席上,闭着眼,像睡着了一样。
       张小葵靠墙选了一个地方,躺下来闭上了眼,李狗在张小葵的授意下也躺了下来,紧靠在她身边。李狗的心怦怦乱跳,躺下来之前他们各自在男女宾浴室里先洗了个澡,张小葵身上飘散着众多复杂的味道,这些味道包括洗发水、沐浴露等东西的味道,还包括张小葵自己身上的味道,确切地说,是张小葵肉体的味道。张小葵像是睡着了,李狗动也不敢动一下,甚至不敢随便眨眼,生怕自己的目光把张小葵吵醒了。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张小葵醒了,她扭过脸来很仔细地端详着李狗,说,你长得挺好看的,也挺强壮的,有没有女孩子喜欢你?李狗说,有个网友,她说她挺喜欢我的。可是我并不喜欢她,李狗又很明智地加上了这么一句,尽管是实话。接着,李狗的手忽然在昏暗里让张小葵握住了。
       他们再次各自到男女宾浴室里冲掉满身的汗水之后,在前厅里会合时,李狗发现张小葵看他的目光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她打了辆出租车,带着李狗钻进去,在路上悄悄问李狗,你怕吗?李狗说,不怕。
       车子开进一个高档住宅区,李狗压抑着内心里无数念头的狂奔乱舞,尽量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跟着张小葵进了家门。接下来的事情是极富格调的,张小葵倒了两杯红酒跟李狗一起喝了,还开了音响,在音乐里牵着李狗的手走进卧室,她问李狗做过没有,李狗说,没有,张小葵说,那自己做过没有,李狗说,做过,张小葵说,那就没问题了,我来教你。
       张小葵很耐心地教李狗,从接吻开始。她让李狗亲吻了她需要的所有部位,又命令李狗站在床边,亲吻了李狗。前戏充足,面面俱到,使整个过程无懈可击。最后李狗很没有出息地把头缩在枕头里哭了,一耸一耸的,像个孩子。
       睡觉的时候,李狗已经平息了不安和激动,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一个男人了。是的,其实他的声带早已经变粗,胡子也已经刮过了几茬,尽管还不那么硬朗,下身的体毛也很浓密到位了,器官更是跟成年人无异,甚至敢跟那些超过平均尺寸的进行一拼,这一点他是从张小葵那里得知的,张小葵抚弄着他的器官,对它骄人的尺寸很是盛赞。而且,他有的是力气,这当然得益于他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在不去捏人家钱包的时候,除了到网吧上网玩游戏,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锻炼,他玩哑铃和拉力器,甚至跳绳。从刚才张小葵的表现来推断,她对他的持久和硬度深表惊讶。
       从这些方面来说,他跟张小葵之间年龄上的差距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那简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第二天早上,李狗在一片阳光中苏醒过来,玻璃落地窗外湛蓝的蓝天白云提醒他,他现在正身处以前从未到达过的高度,昨天晚上在电梯里他看到张小葵摁亮的楼层号是18。他想,这跟他住着的出租屋是多么地不同啊,在他住着的城乡结合部那一带,到处铺满了低矮的平房,房东们尽可能地把空地都盖上厢房,向进城来的各路乡下人出租,使那一带越来越拥挤,他每天早晨睁开眼,透过窗户看到的,永远都是近在咫尺的另一间房子灰白的砖墙。
       张小葵做好了早饭,听到李狗醒来的响动,走进卧室俯下身来吻了吻他。她脸上充满昨天晚上性事愉悦的舒展,甚至意犹未尽地伸手拍拍李狗下体,再度盛赞道:厉害极了。
       因为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今充满不可言传的,微妙的亲密无间,这亲密无间使李狗很没有防备地接受了张小葵的一个请求:帮她去偷一张欠条。张小葵的叙述是清晰简洁的,李狗没费什么力气就弄明白了偷欠条这件事情的背景:张小葵给一个商人写了一张欠条,声称她欠对方一百万人民币(实际上她根本就不欠他的),在写了欠条的当天,张小葵得到了一笔钱,五十万,从此刻他们一起吃着饭的这个时间(至于之前张小葵还熬了多少年,李狗不愿猜想)向后推,另外一笔五十万将在五年以后到达张小葵的户头,届时,商人将会当着张小葵的面,撕毁张小葵写给他的那张欠条。就是说,假如张小葵再陪商人睡五年,她将顺利得到第二笔钱,那样的话,加上第一笔,张小葵就会从商人那里得到一百万,相反的话,她就得不到第二笔钱,并且,她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偿还商人一百万的代价。
       作为一个简单的数字加减题,李狗不难弄明白这个交易的实质:对于张小葵来说,这是一件空手套白狼的事情,如果她恪守了跟商人的交易,她将白白得到一百万,相反,不仅先前得到的那五十万不存在了,她还将背上五十万的债务。现在张小葵厌倦了,熬不下去了,假如她写给商人的那张欠条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了,当然她就不必再熬剩下的这五年时光,同时也不必背上五十万的债务了,靠第一笔得到的那五十万,她还会过上很不错的生活。
       包养张小葵的是个建筑商人,一年里的很多时间他带着自己的建筑队住在工地,但时不时地他就会突然出现,张小葵时常在洗澡之后从卫生间里出来,赫然发现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或者半夜醒来,发现他睡在旁边。甚至有时张小葵会在家以外的地方发现建筑商人,总之他尽管很多时间住在工地,却让张小葵觉得无处不在,行踪诡秘。
       张小葵用一种期待的眼神很信赖地看着李狗,说,再熬五年我就老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李狗是多么感激这种眼神啊,他说好,我帮你去偷那张欠条。
       4
       李狗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境地,一切都来得那么顺理成章而又匪夷所思,貌似平静的表层之下涌动着看不清的神秘涡流。
       在球球那里,李狗俨然成了一个小白脸,过上了吃软饭的生活,对此他很羡慕,又有些难过,当他羡慕李狗的时候,就会恨自己年龄太小了,而难过呢,则是因为他感到李狗正在慢慢离开他的生活,这个他崇敬的老大将会不再在乎他偷来的那些小钱。
       窃取欠条计划进入了策划阶段,根据张小葵提供的情况,加上李狗的实地摸底,欠条没有带在建筑商人身上,比如公文包,或者口袋,而放在公司。李狗决定寻找一个时机,深入建筑商人公司内部盗窃欠条。
       几天以后李狗进入一家水站工作,规模不算小的水站每天有几十名工人被派往触须一样分布在高楼大厦里的办公间去,李狗在为第九家公司送完水之后,终于被派往建筑商人的公司了。他扛着一桶纯净水,胸前挂着水站的工作号牌,堂而皇之进入建筑商人办公间所在的商业大楼,送完水后他很顺利地找了一个半开着门的杂物间躲了起来。
       黄昏的时候,整个大楼都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下班了,李狗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铁丝很轻易地捅开了杂物间的锁,一个人置身于空荡荡的大楼里。之后李狗用同样的方法捅开建筑商人办公室的锁。作为一个贼,李狗完全应该算得上这个行当里最出色的,他不仅精通用食指和中指捏出任何他想捏出的东西,还精通撬锁术,能用最短的时间撬开包括悬挂锁、暗锁、自行车锁、摩托车锁在内的各种锁具。有一次李狗偷了个钱包,从那里面得到一张身份证,他拿着身份证对一辆小轿车下了手,结果也让李狗很意外:他用身份证成功撬开了小轿车的车锁。李狗把那次行动当成了一次纯粹的尝试,他从来都没有打算去偷轿车这样的庞然大物,他只想当一个小偷,不想当一个大盗。当大盗和当小偷各自拥有的危险系数显然是不一样的,李狗还不想冒那样的险,他只想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混,边混边寻找遇见自己母亲的可能性,一旦在某个城市遇见自己的母亲,他就立马洗手不干了。
       
       当夜,李狗的手光顾了建筑商人办公室里所有带锁和不带锁的抽屉和柜子,结果是,他没有找到张小葵迫切需要的那张欠条。最后李狗确信那张欠条锁在保险柜里,那是办公室里唯一没被李狗光顾过、唯一让李狗感到为难的一件东西。
       第二天上午,李狗扛着一只空桶,堂而皇之走出了大楼,没有任何人能猜到这个送水工夜里刚刚对公司两把锁做过一些手脚,空无一人的大楼被他占领了一整夜。假如没有欠条这个具体目标的存在,大楼里肯定会有很多锁在办公桌抽屉里的私房钱失窃。
       接下来,李狗的生活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每天一早他照常到水站去上班,被派往触须一样分布在城市商业大楼里的办公室送水,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兢兢业业的送水工,英俊又吃苦耐劳,很讨人喜欢。晚上的时间,除了赴张小葵的约会之外,他所有的时间都在跟一个保险柜较劲。保险柜跟建筑商人办公室里的保险柜同一型号,张小葵买了送到出租屋里来的,李狗把它藏在铁管床底下。现在多数时间球球一个人拥有了整张大床;他时常趴在床上,头探到床底下,看李狗捣鼓保险柜,李狗用各种工具、各种他直觉用得上的物件(比如口香糖)对付保险柜上那只神秘莫测的锁。那个期间李狗交代给球球一个任务,每天必须带回一包口香糖。李狗蜷在床底下不停地嚼口香糖,然后吐出来,弄成各种形状,条状或球状,配合各种工具,对付那只保险柜上的锁。
       对于李狗正在干着的事情到底通向另外一件什么事情,球球感到很神秘,显然,李狗研究保险柜是为了打开某个保险柜,那么,他打算偷保险柜吗?他打算偷一个什么样的保险柜呢?将会从里面偷到多少钱?球球不敢想象这样一个保险柜的身价。这件正在进行的事情太庞大了,常常压得球球喘不过气来。在被这个庞大的神秘事件压得喘不上气来的同时,球球越来越崇拜自己的老大了。
       跟张小葵的肉体交欢现在已经让李狗觉得驾轻就熟了,他虔敬地沉湎于张小葵桃子一样透熟的身体,就像沉湎于床底下那只神秘莫测的保险柜。大约在三个月后的某天夜里,李狗睡在了床底下,已经是秋天了,半夜的时候,李狗在湿凉的地气泛浮中冻醒了,他扭头看着被他光顾过无数次的保险柜,忽然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咔嗒,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这响动让李狗激动不已,他拾起那些自制工具,开始第N遍试验。半个小时以后,李狗历时三个月的投入得到了回报,他成功打开了保险柜。
       接着,偷取欠条就如探囊取物了,李狗重复了三个月前的步骤,潜入办公大楼里躲藏起来,夜深人静之后他潜入建筑商人的办公室,对他的保险柜进行造访。如果这件事情得以暴露,那么,谁也不会否认它策划和实施上的精密。对于18岁的李狗来说,这是他经历过的最重大的一个事件。
       而命里注定,还会有其他重大事件相继出现在李狗的生活里,第一件是,张小葵失踪了。或者说,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城市。
       成功偷取欠条后仅仅过了半个月,张小葵就离开了这个城市。她的离开事先没有任何迹象可寻,甚至在他们最后一次幽会的时候,李狗都没有从幽会过程,及张小葵家里发现任何她要离开的蛛丝马迹。同前几次一样,她对李狗越来越娴熟的技巧发自肺腑地着迷,整夜都攀附在李狗身上,让他带着她在想象所及的所有地方做爱,包括厨房的不锈钢台面和卫生间的马桶盖上。
       而李狗自认为历练多年的理性在这些表象上栽了很大的跟头:他天真地希望从此能跟张小葵在一起生活。她不过就是比自己大10岁而已,年龄对于他们来说算什么东西呢。
       直到张小葵彻底从这个城市、从李狗视线所及的范围里消失了,李狗才悲切地感到了自己的浅薄。那些天李狗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进行深刻的自我批评,无论他把自己批评得多么不堪,有一个事实却一直让李狗无法推翻:他还是非常喜欢张小葵,很多时刻那种喜欢和想念在他的自我批评下反而被无限放大,压倒一切而存在。
       这样自我批评了几天之后,李狗决定离开这个城市,到另一个他没有去过的城市里混,边混边寻找离家出走的母亲。在这个城市里李狗已经混了半年了,他多数的时间不是用来偷,而是用来在各个菜市场和超市里转,他已经转遍了大大小小所有的菜市场和超市商场,而他的母亲一直没有被他遇到,他基本排除了她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可能。
       5
       李狗下一个要去的城市是茶缸子所在的城市。关于他为什么要去茶缸子所在的城市,李狗自己也说不清楚。按照他跟茶缸子之间的关系来说,一直是茶缸子对他推崇备至,而他对茶缸子没什么特别感觉。
       决定是在一瞬间做出的,在一间网吧里李狗刚一上线就被茶缸子缠住了,这个异常喜欢李狗的高一女生不放过任何一次跟李狗套近乎的机会。无疑那个时期李狗是孤独的,彷徨的,真正无所事事的,他内心里的委屈只想找个地方倾诉一下,而球球显然不是理想人选,这小男孩年龄还太小了,搞不懂这些大人的事情。
       在茶缸子温言软语的邀请下,李狗决定立即动身去茶缸子的城市。就像他对张小葵的离开毫无觉察一样,球球对李狗的离开也毫无觉察。假如他知道李狗要去别的城市,那么肯定会赴汤蹈火地追随李狗,而这种追随有什么意义呢?他李狗并非打心眼儿里沉迷于当什么人的老大。常常李狗会有午夜惊梦的时刻,在梦里他见到亮晃晃的手铐套在自己手腕上,或者被什么人追赶。被追赶的梦做得最多,每次李狗在梦里都失去了现实中的矫捷,双腿沉重犹如铁柱,呼吸艰难像被人提在岸上濒死的鱼。在艰难的呼吸中李狗会被憋醒,有时在憋醒之前,他会看到自己被抓的片断,双臂被反剪起来,钻心的疼痛梦醒以后都没有完全消散。李狗知道在这个行当里,他算是反应机敏技巧高超的,在现实中他从容不迫,不肯相信自己会被抓,而在梦里,他所有潜意识的惊惧都会迸发出来。
       所以,李狗全然无意带着一名小弟在各个城市之间辗转,打拼这虚幻的天下。尤其是球球,刚刚12岁,各种可能性还完全存在。李狗觉得球球应该回到学校里读书,还来得及。他自己好歹由于天资聪颖,12岁就读了高中,而球球离家出走的时候还只在读小学四年级,再混几年,到李狗现在这样的年龄,以球球小学四年级所认识的那有限几个字,他连从网上泡个网友都很难。
       李狗暗中做着离开这个城市的准备。秋天已经过去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在周末,星期六的早晨,李狗看着外面墙头上的雪,很兴致盎然地告诉球球,他打算今天跟球球联手去作个案。他带球球去了21路公交车人流最拥挤的一个站点,两人互相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上了车。如果没有意外出现,他们会继续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收获颇丰地从下一站下车。
       然而意外出现了。对于球球来说,这是个石破天惊的意外,李狗肯定它会像烙铁在心上烙了一下那样,深深地留一道痕迹在球球的心脏上。车将要在下个站点停靠了,球球已经顺了两部手机一个钱包,他用眼神向李狗传达了这个信息,暗示可以离开了,但是球球没从李狗眼神里得到默许的反馈信息,他看到李狗在跟一个男人说话,之后,这个男人鹰隼一样的目光像两道利剑向他脸上插过来。被出卖的球球在那一刻是懵懂的,他应有的机敏根本没派上任何用场,手就被男人牢牢锁住了。车厢里出现一阵短暂的混乱,锁住他手的便衣朝车厢大喝一声:安静!大家都检查一下手机和包有没有丢失,一会儿去派出所认领。
       球球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朝李狗张望。他看见李狗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毫不躲闪。一瞬间球球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土崩瓦解了,连同胸腔里的脏器,都变得支离破碎,一块一块向下掉,他低头看了看地板,什么都没有,一切只是幻觉。
       球球又抬头看了看李狗,他努力尖起还没有变声的嗓子质问李狗,为什么要出卖我?而事实上,没有任何声音从球球喉咙里发出,那声质问只在他的胸腔里振荡,碰撞着他身体的四面八方,发出被围困的回鸣。
       
       公交车在附近派出所停下了,李狗站在雪地里,目送球球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派出所沉重的玻璃门后。现在他又没有小弟了,他对着空气说,球球,你没有丢我的份儿。
       中午的时候,李狗回到出租屋里,他向房东缴纳了房租和水电费,把自己的衣物收拾进背包里,走到大街上,坐公交车去了火车站。开往茶缸子所在城市的火车票是昨天就买好的,他手持车票挤在冗长的队伍里,向着检票口移动。
       半个小时之后,火车开往茶缸子所在的城市。
       6
       茶缸子在出站口外接李狗,手里高举着一个写有李狗名字的大牌子,让李狗很不高兴。他找了个台阶坐着,直坐到出站口外人流散尽。他一直在注视着茶缸子,发现在这十几分钟时间里她一直没把胳膊放下来,现在人流散得差不多了,她终于狐疑地放下牌子,朝四处张望。接着她看到了李狗,觉得他肯定就是李狗,就一路小跑过来。
       茶缸子帮李狗在这个城市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向李狗提供了一套一室一厅的住处,并且她特别告诉李狗:你可以免费在这里住着,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为了打消李狗的顾虑,茶缸子告诉他,这房子是她一个远房姑姑的,因为常年出国,委托茶缸子代为照管。现在,我就委托你代为照管了,茶缸子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气,让李狗明白他肩上的担子并不那么轻,因此,根本不必为免费住这套房子而感到不安。
       李狗从这件事上已经对茶缸子的善解人意有所了解了,到目前为止,他所担心的可能跟茶缸子不会友好相处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李狗就勉为其难地住进了这套远远超出想象的房子。
       茶缸子是个外形条件一般的姑娘,李狗洗完澡后坐在沙发上仔细地看了看她,发现她长得也就称得上清秀,眼睛不大,但形状还比较好看,杏核状的,个子不高,但娇小玲珑。总的来说属于比较耐看那种类型的。
       为了给李狗接风,茶缸子坚持要请吃饭。李狗对茶缸子的出手大方深感疑虑,觉得她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至少绝不是清贫家庭里的孩子。以后几天的接触印证了李狗的推测,茶缸子太有钱了,似乎她随身背着的小包包里装着无穷无尽的钱,有一次终于她把包包里的钱花没了,但是没关系,李狗发现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来,当时是在超市,茶缸子买了一大堆东西,事后证明那堆东西都是给李狗买的。结账小姐把茶缸子的银行卡放在机器里刷一下,打印出一张账单来,茶缸子刷刷刷在上面签了字。李狗看了看,发现茶缸子名叫周王夕子,从超市出来后李狗问她是不是日本人,茶缸子白了李狗一眼,说你才是日本人呢,李狗说,那干吗起这么个名字,茶缸子说,我爸姓周,我妈姓王,我是七夕那天生的,可不就叫周王夕子吗,李狗说,谁想出来的,高明,茶缸子说,我妈,李狗问,你妈是干什么的,茶缸子说,电视台的。
       后来李狗又知道了茶缸子她爸是开公司的,茶缸子老也花不完的钱就来自于她爸。当天夜里李狗产生了强烈的自卑,他后悔到这个城市里来跟茶缸子见面了。然而茶缸子可不管李狗的自卑,她仿佛跟钱有仇不花不快似的,先是买了很多东西把李狗暂住的房子收拾了一通,弄得很有些小资情调,接着,给李狗买了好几身名贵衣服,然后,隔三差五大袋小袋地往冰箱里存东西。她还提出要给李狗买个手机,联系起来方便,她说。李狗从包里掏出一个手机,说我有,不用你买。茶缸子皱着眉头问,怎么你从来没告诉我你有手机?李狗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有手机?有没有手机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需要跟什么人联系更是我自己的事情。茶缸子跳起来,说,你!你怎么这样呢!李狗说,我就这样了,怎么了!
       这是李狗来到茶缸子住的城市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茶缸子很伤心地跑了,踩得楼梯咚咚响。茶缸子跑后李狗给张小葵发了条短信,说我到了M市了。
       李狗躺在沙发上,手机放在茶几上,很长时间了,人和手机都纹丝不动。天色渐渐暗下来,这个南方城市冬天的气候温吞吞的,李狗来的时候还穿着棉衣,现在只穿一件单衣就足够了。李狗扭头看着窗外暧昧不清的黄昏,拿起手机拨张小葵,里面还是千篇一律的电脑答复: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张小葵肯定是买了新手机和新号码了,但是她一直保留着这个号码,李狗就总是觉得早晚会有那么一刻他能拨通这个号码。这个电脑应答给了李狗无尽的希望,他想,只要他听到的不是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那他就永远为张小葵保留自己的手机号码,而且,只为她一个人保留。李狗这么做当然不纯粹因为手机是张小葵买的,号码也是她挑选的,而是因为,他把手机当成一个信物来看待。他当然不能告诉茶缸子这些事情。
       两天以后茶缸子来了,很不安地告诉李狗说,我只不过是想说,你要是告诉我手机号码,我就不用在车站广场那里举着牌子接你了,没别的意思。
       茶缸子低眉顺眼的,看起来很可怜。李狗息事宁人地说,算了,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吧。茶缸子立刻高兴了,说我请你去蹦迪吧。这一个多星期来李狗除了到菜市场和商场超市转转,没干他的老本行,这种事情急不得,观察清楚了再下手,是李狗遵循的一条重要原则。所以,李狗觉得这一个多星期他浑身的筋肉都快闲出毛病了,就跟着茶缸子去蹦迪。茶缸子在迪厅里遇到了几个同学,她告诉他们说,这是李狗,我朋友,混社会的。李狗刹那间就给围住了,他被要求回答混社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三刀六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李狗很含混地应付了过去。
       回家的路上茶缸子很神秘地带李狗拐到一条街上,说,你猜这是条什么街。李狗看到很多姑娘衣着暴露地在半敞着的门里坐着,有的倚在门上,睡眼惺忪地拿眼对着大街睃来睃去,他对茶缸子说,这不就是条花街吗。茶缸子说,你以前是不是玩过?李狗用一种不屑于回答的表情回答了茶缸子,茶缸子很显然地有些不太高兴。李狗说,你别以为我住在你那里,就得看你的脸色,茶缸子说,谁给你脸色看了啊。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
       李狗也觉得茶缸子不该带他拐到那条花街上去。当天晚上李狗失眠了,他很兴奋又很痛苦地在床上光溜溜地摆了个大字形躺着,视线一路越过肌肉发达的胸和收紧的小腹,看着在一片黑草丛里脱颖而出的小兄弟,回忆跟张小葵在一起时那些神魂颠倒的细节。最后李狗想着张小葵自慰了一番。之后他无力地躺着,胳膊一阵一阵涌上酸麻的感觉,心里的懊丧止不住地往上蹿,让他很后悔这场自慰。
       然而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李狗还是自慰了,他陷入了一个怪圈当中:充满渴望地进入自慰,结束之后又充满懊悔地发誓不再这么干了,这么干真没什么意思。第二个晚上,他又兴致勃勃地自慰了。李狗甚至很具有学识意味地总结了这样一个道理:从自慰中获得的伤害是心理上的伤害。
       总结了这样一个道理之后,李狗决定不这么干了。他一个人去了那天晚上茶缸子带他去的花街,从街这头走到另外一头,眼看着就要走完了,却没打定主意进哪个门。说实在的,李狗面对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时,心里产生了一种局促和压迫感。快走到街尾的时候李狗很宿命地看到了一个背影,这个女人大约是在街上站累了,或是到街上送什么人,正在返身回屋,李狗就觉得这个女人腰身和臀部长得都有张小葵那么点意味,当然也许只是李狗的一种错觉,总之李狗很慌张地叫了那女人一声:哎!
       现在,李狗18岁了,他走在花街上,任何一个妓女都不会否认他算得上一个很标准的男人。在他打不定主意进哪个门时,有几个妓女朝他发出一些挑逗的动作和声音,有一个说,帅哥,免费。李狗当然不会为了免费就去随便干一个女人,他觉得他干的女人即便不能让他很满意,至少也要看着舒服些。最后这一个,李狗就觉得挺舒服的。
       在昏暗的看不出肮脏与否的房间里,李狗跟他看上的女人先是并排坐在床沿上,女人不怎么年轻了,被这样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叫,从心里向外透着高兴,并表露出一种很乐意跟李狗保持长久交往的意向,问李狗叫什么名字,李狗没有回答,这女人就很大度地打算先自我介绍一下,李狗挥了挥胳膊,及时制止了女人的打算,说,不用介绍了,如果你愿意,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女人愣了一下,之后迅速地调整好状态,说,您是客人,当然这事由您说了算,阿猫阿狗,亲亲宝贝,叫我什么都成。李狗说,那你就叫张小葵吧,葵花的葵。
       
       被叫做张小葵的妓女问李狗说,相好的吧?李狗说,你不要问那么多。
       有那么几个时刻,李狗有一种幻觉:自己正跟张小葵在一起。他很卖力地做着,让身子下面的妓女百感交集。事情结束之后妓女打开灯,李狗的懊丧忽然就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回归了,他很理智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妓女,妓女说,今天姐姐高兴,免费。姐姐还想给你钱呢。
       当天夜里李狗按捺不住把这件事情告诉张小葵的欲望,他给张小葵发短信,说,我去找妓女了,我让她把名字改成张小葵了。时间过去了很久,李狗的手机一如从前一样,在床头柜上静默不动,似乎让深夜吞噬了。
       以后李狗每次都发短信告诉张小葵他去花街的细节。他相信张小葵会在某个她认为安全的时刻,打开手机浏览这些短信。给张小葵发短信和去花街,这两件事情现在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互为依傍的关系。有时候深夜从花街回来,李狗会盯上某个有钱人,顺便顺一下他的口袋。李狗绝不是个贪婪的人,他顺一下别人的口袋,只是为了保持一段日子不饿肚子的基本标准。茶缸子依旧隔三差五往冰箱里塞食物,李狗觉得他实在不宜在茶缸子这套房子里久居下去,茶缸子对他越来越迷恋了,有一天她甚至很苦恼地说,她实在不想考什么大学。
       在李狗看来,茶缸子是个很欠揍的女孩子,任何一个口袋里有花不完的钱,还成天嚷嚷着不想考大学的女孩子,都很欠揍。李狗很多时候都有一种把茶缸子狂揍一顿的念头。在这种有着明显暴力倾向的念头背后,李狗很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自卑和委屈。那委屈太大了,无边无际地存在着,到处好像都是缺口,又没有一个缺口适合释放那些委屈。
       7
       有一个下雨天,李狗在一家超市里看到一个极像自己母亲的人,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收银台那里排着队,等李狗挤到收银台,她已经提着袋子朝外走了。李狗从出口处追出去,一直尾随她到一个名叫新世界花园的住宅小区。此后李狗一连几天都活动在小区附近,观察那个被他感觉很像自己母亲的人。
       李狗发现了一个事实:在判断一个女人是否是自己的母亲这个问题上,李狗已经完全没有自信了。实际上,从母亲离家出走,只不过才过去了七年的时间,以往李狗回望这七年,从没觉得它有多么漫长,有时候他简直觉得自己就是那么一跳,就跳过了七年。现在,李狗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就在他从前认为的一跳这么一瞬间,他就完全忘记了自己母亲的容貌和气息。他以为他是记得自己母亲容貌的,那些五官曾经无数次被他温习过,可是现在他发现他温习的那些都是那么的不可靠,关键时刻它们无法向李狗提供任何有力的佐证。
       李狗变得心事重重起来。突然横生出来的这个枝节打乱了他尽快离开这个城市的计划,使他不得不继续在茶缸子那套房子里住下去。他现在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尽可能多的时间花在去新世界花园附近转悠上,隔三差五去花街找找被他喊作张小葵的妓女,每天晚上给张小葵发短信。他告诉张小葵他发现了一个有可能是自己母亲的人。
       如此跟踪了那个女人几天以后,李狗仍然无法确定她是否是自己的母亲。她看起来某些地方有些像,某些地方又十分不像。有一次李狗刻意从她前面走过去,他觉得他捕捉到了一点什么东西,那女人似乎凝神看了看他,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或许只有一秒钟。李狗对这个讯息如获至宝,但是不久之后那女人就顾自走自己的路去了。
       又有几次,李狗发现那女人凝神看他的时间延长了一些,他几乎就要扑上去,问她是不是认识自己了。但是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被他的羞怯击退了。李狗这才发现,他对离他而去七年的母亲怀有多么深的羞怯感。
       李狗终于对新世界花园的女人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情:在一个晚上他把她拦住了,就在新世界花园旁边的小胡同里,当时她正从学生家里辅导回来——很凑巧,她也是一名中学老师,李狗经过跟踪已经了解到了这一点。只是在他了解到的信息里,这个女人姓柳,而李狗的母亲姓杨——不过,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李狗想,他母亲既然是离家出走,重新开始过有别于过去的新生活,那她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隐姓埋名。
       在胡同里,李狗睁大眼睛仔细审视柳老师,柳老师则很平静地看着李狗。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年轻男人多次出现在自己的周围,这个情况早已被柳老师掌握了。这种对峙良久的沉闷格局最后让李狗打破了,他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悲怆,他本意不想暴露得这么软弱——他很委屈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我妈?
       在李狗眼里,面前这个女人的镇定很像是早有准备,因为李狗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他认为应该看到的某些情绪,比如惊愕,不解,愠怒,恐惧。没有看到这些很显然加深了李狗的猜疑:说不定她正是自己的母亲,她早就认出他了,对他会这么问她早有预计,所以才会如此镇定。她已经不想认他这个儿子了。
       接着,李狗听到柳老师很镇定地否定了他的疑问,她说我不是。
       李狗很失望地离开了。
       晚上李狗给张小葵发信息,发完信息之后,李狗又拨了一下张小葵的电话,依旧是关机。他又给张小葵发了条短信:明天我打算去她家看看。
       第二天晚上李狗很驾轻就熟地撬开柳老师家的门锁,潜入柳老师的家。柳老师家里静悄悄的,李狗拉上所有窗帘,打开灯,对这个静悄悄的家进行造访,他造访了所有的抽屉、书柜、衣柜,甚至鞋柜,一切显然都是陌生的。李狗除了借助这些翻找确认了柳老师的独身女人身份,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她跟自己有什么关联的线索。
       但是李狗是多么的不甘心啊,他在这七年里一共遇见过两个让他想起自己母亲的女人,现在张小葵已经消失了,他能够借以自欺张小葵并没有最终消失的,只是一段反复播放的冷冰冰的电脑语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现在李狗遇见了柳老师,他打心眼儿里希望这女人能奇迹般地变身为他的母亲,甚至李狗自欺欺人地沿用了先前的思维:或许她掩藏了一切跟过去密切相关的物品,只是为了让李狗的希望扑空,她早就做好准备了,不认他这个儿子。
       在柳老师结束家教返回来之前,李狗静悄悄地离开了柳老师家,离开之前他把一切物品都进行了很妥善的归位。
       拐进胡同之后李狗重逢了柳老师,柳老师背着包,胳膊底下夹着一卷试卷形状的纸,李狗觉得这一幕太像母亲杨老师了,他母亲杨老师也经常是这个样子,在镇街上锁着眉头走来走去。她总是为那些学习差的学生忧心忡忡。
       在胡同里,柳老师用微笑向李狗表示友好,同时表明她对他不是忽略的,她记住了他。李狗没有笑,他低下头,匆匆从柳老师身边走过。
       李狗去了花街,这次他没有干妓女,只是让妓女配合他玩个小游戏,他重新给妓女命了名:柳老师。他说,现在,你是柳老师,我问你是不是我妈,你要说是。妓女很配合,只是对李狗越来越好奇了,在做游戏的间隙她问李狗,帅哥,你是不是演员?到这来体验生活?李狗说,谁是演员?我是贼。妓女很开心地笑了,说,当然是贼了,一个小花贼。
       8
       接下来的几天,李狗每天都要挑柳老师不在家的时候,对她家进行造访。他不再翻找抽屉和柜子了,而是尽可能地在家里各个空间活动,第一次时他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后来他把活动范围渐渐扩展到其他地方,厨房,卫生间,卧室,阳台。他在冰箱里找到柳老师剩下的饭菜,拿到厨房里热一热,一个人吃完了,又把厨房收拾利落。他还在柳老师的床上躺着睡过觉,在阳台上趴着看过街景。有一次他在阳台上趴着的时候,隔壁阳台上出现一个中年妇女,这个中年妇女很狐疑地审视着李狗。
       那天李狗有些心虚,他觉得中年妇女肯定会在柳老师回家之后跑来告诉柳老师,在柳老师不在家的时候,她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但是很快李狗就消除了这方面的戒备,因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接下来他还是能够得以在柳老师的家里到处活动,有一天他干脆用柳老师的卫生间洗了个澡。当然洗澡是李狗事先计划好的,为此他专门买了双拖鞋带到柳老师家里。在离开柳老师家的时候,李狗很冒险地把那双拖鞋湿淋淋地留在了柳老师家的门厅里。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了,柳老师却仍然按兵不动。有几次李狗在胡同里遇见柳老师,柳老师每次都朝李狗微笑,李狗觉得柳老师的微笑已经不仅仅是微笑了,她在用微笑来向李狗传达这样一层意思:我什么都知道,我不介意。
       这层李狗猜想中的温暖的意思,很让李狗动情,他甚至觉得,去柳老师家成了一种隐在的责任。这之后,李狗从柳老师家冰箱里逐渐丰富的内容、从沙发上时不时放着的一件新衣服这些东西上来推断,柳老师对他的造访已经了如指掌,并表示欢迎了。李狗就很享受地去吃柳老师准备在冰箱里的食物,穿柳老师放在沙发上的新衣服。李狗觉得柳老师的眼睛很厉害,仅仅从胡同中的几次相遇,她已经很准确地目测出了李狗的穿衣尺码。
       一种奇怪局面就这样匪夷所思地形成了。再后来的某一天,李狗赫然在柳老师家的茶几上发现了一把钥匙,他拿起那把钥匙,打开门来到楼道里,关上门,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轻轻一扭,门就在他眼前无声洞开了。
       楼道里静悄悄的,李狗被这无声洞开的门吓了一跳,他飞快跳回屋里,关上门,站在屋里大口大口地喘气,边喘边盯着手里的钥匙看。李狗已经很久没有用钥匙打开某扇门了,小的时候,李狗脖子上常年拴着一把钥匙,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的时候,他就自己开门回家。
       李狗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带着这把钥匙离开了柳老师家。茶缸子这天又带着很多东西来看李狗,李狗指着茶缸子的脖子,说,这绳哪买的?茶缸子说,饰品店,李狗说,带我去吧。
       在饰品店里,李狗买了一根红色线绳,他把那把钥匙拴起来,挂在脖子上。立刻李狗产生了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茶缸子对这把钥匙的来历深感好奇,但是她的好奇得不到破解。除了张小葵,李狗才不想对任何人展览他新近得到的幸福的隐秘生活。在他看来,跟柳老师之间的关系,就像跟张小葵之间的关系一样,都是不期而至的隐秘幸福。既然是隐秘的,就是不能向外人说的。茶缸子哪里会懂得我的幸福呢,李狗想。
       这样,李狗有一段日子没有顺别人的钱包了。一来,每天李狗都要光顾柳老师的家,有时一整个白天他都待在那里,直到柳老师下班前才离开,形形色色的食物让他的胃每天都处在充实状态;二来,柳老师开始在茶几上放一些零钱,出于对柳老师此举表示一种充分的心领神会,李狗没有拒绝使用这些零钱,他用这些钱买一些必需的日用品,比如毛巾肥皂之类的东西,有一次李狗给柳老师买了一条丝巾,放在沙发上。不久李狗就在跟柳老师的再一次相遇中发现柳老师系上了他买的那条丝巾。
       9
       在李狗尚未对自己的未来进行重新勾画之前,这种局面如此一直持续下去也未尝不可——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星期六,李狗藏身在新世界花园附近一直没有看到柳老师外出,反倒半上午的时候,一个李狗从未见过的中老年男人手提水果造访了柳老师。这种状况对于18岁的李狗来说并非难以猜测:柳老师作为独身女人的生活也许即将结束了。
       很显然,李狗的隐秘生活遇到了干扰,现在他对柳老师家的造访时常受阻,中老年男人隔三差五就要开着一辆很气派的小轿车,到柳老师家里献上一回殷勤,每逢这种时候,李狗就站在楼下仰望柳老师家的窗户,然后悻悻离开。有一次李狗正在仰望柳老师家窗户的时候,柳老师隔壁的中年妇女正好从楼道里出来,她告诉李狗说:你姨在家呢,上去吧。
       李狗感到很温暖,在小区人的眼里,更具体一点说,在柳老师的左邻右舍眼里,他跟柳老师之间的关系已经成为了一种莫须有的甥姨关系。柳老师举重若轻地给了李狗一个很恰当的名分,巩固了李狗在这个小区、在她家里的自由出入。
       然而这又能怎么样呢,柳老师已经打算结束这种独身生活了,不难试想,不久的将来,事情会出现两种局面:一,中老年男人跟柳老师婚后住在柳老师家里,这样一来,将来在柳老师家里,李狗将不再如此行动自由,他得时时准备接受跟中老年男人在柳老师家的相遇;二呢,柳老师跟中老年男人婚后住在对方家里,这种可能性比较大一些,中老年男人有钱嘛,柳老师这房子太小了。那样的话,李狗将彻底结束这场隐秘生活。
       据李狗观察,柳老师对中老年男人持认可态度,而中老年男人显然对柳老师更加有意,他被她温婉的性格、聪慧的天资、丰富的学识所折服。他们已经在准备一场盛大婚礼了,李狗在柳老师家茶几上看到一摞写好了的请柬,还有另外一摞没有写好的,很整齐地摆着,像两座小山,在安静的房子里,透射着一股说不清楚的热烈意味。李狗感到他在这所房子里的隐秘生活已经时日不多,他突然生出一种想法,要在这个房子里留下一些自己的痕迹。
       接下来的一天,李狗兴致勃勃地登上柳老师家的窗户,挥舞着一块抹布,逐一消灭窗玻璃上的灰尘。在他擦着卫生间窗玻璃的时候,中老年男人忽然开门走了进来,一进门他就急火火地扎进卫生间,当着李狗的面掏出东西来撒尿。李狗站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中老年男人撒尿,中老年男人倒是没有任何觉得不妥的意思,他边尿边跟李狗打招呼:你是柳老师的外甥吧,她跟我提起过你。要按我的意思呢,我跟柳老师结婚后是要搬走的,我有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但是柳老师为了方便照顾你,坚持还住在这套房子里,我呢,就打算尊重柳老师的意见,有什么办法呢,你是她外甥嘛。
       李狗很不满意中老年男人貌似豁达实际上含有施舍意味的让步,他站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中老年男人,说,你有前列腺炎吧,尿个尿这么费劲。中老年男人脸色一下就变了,他仰起脸来跟李狗叫板:我看你是柳老师外甥,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以后你在我们家里这么不礼貌可是不行的。李狗说,你们家里?你肯定柳老师一定会跟你结婚?中老年男人说,当然会,又很警惕地说,你什么意思?打算做什么?
       李狗很轻蔑地跳下窗台,走出卫生间,摔门而去。现在在他的内心里已经完全否定了这个中老年男人,他考虑要不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提醒柳老师这不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一个有着多年商业经历的富有的男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有度量呢?
       10
       李狗几天里一直为这件事情很不开心,也没有再去柳老师家。茶缸子对李狗的郁郁寡欢有所觉察,她小心翼翼地体察着他的情绪,尽量避免招致他不耐烦的训斥。然而茶缸子还是发现了李狗去花街的事情,她觉得她实在不能包容下去了。李狗在家里喝闷酒的时候茶缸子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他,干吗要去那种地方,李狗说,我是个男人,干吗不能去那种地方?一下子就把茶缸子噎在那里。李狗还不罢休,他这些天来积攒了几肚子的火气需要在这个时刻,借助茶缸子发泄出去,他斜着眼很不正经地看着茶缸子说,要不你帮我解决一下?
       茶缸子三下五除二地撸掉身上的衣服,说,没什么不可以,接着,在地上搔首弄姿地转了几下,说,我好看还是妓女好看?李狗不说话,茶缸子就跑上来撸掉李狗的衣服,胳膊牢牢圈住李狗的脖子,说,那你就当我是妓女好了!
       李狗从没有预计过的事情就这么快、这么俗套地发生了,事后他一脚踢飞了地上的酒瓶子。茶缸子已经不愤怒了,她用让李狗看了恐惧的温柔目光看着李狗说,以后不要去找妓女了,她们会的,我也能为你做。李狗觉得那些温柔目光像一片黑压压的暗器向他身上密实实地罩了过来,让他头晕目眩。
       茶缸子对李狗的好以一种偏执的方式进行着:为李狗解决他需要在妓女那里解决掉的生理问题。起先他们之间的状况的确是这样,茶缸子抱着倾心奉献的目的,频繁撸掉自己和李狗的衣服,接着,健康的茶缸子对这件事情有了感觉,蓬勃的欲望产生了,她的身体时常被突如其来的神秘感觉所搅动,这些时刻不以她的意志所左右,时不时的,她会在课堂上遭遇这种神秘感觉。后来,茶缸子开始逃课。
       
       李狗这一方的情况要复杂一些,一方面,健康的李狗一次次遵循身体上的需要,接受了茶缸子的投怀送抱;另一方面,他在事后无比痛斥自己意志对身体的屈从。李狗是矛盾的,他所受到的有限的教育及他一直处于底层的生活环境,使他内心深处还没有形成明晰的道德观,他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觉得不应该干茶缸子,干了茶缸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有多麻烦呢?李狗还没有从各个角度认真分析这件事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了下去,李狗潜意识里的麻烦终于来了。有一次茶缸子把门窗都锁上,不许李狗外出,在家里做了整整一天,把两个人都搞得精疲力竭。茶缸子的火爆行为并没有引起李狗的联想,接下来,同样的事情就经常发生了。再接下来,茶缸子买了一根跳绳,没事就在家里跳。茶缸子的身材属于娇小玲珑型,根本不需要减肥,但她跳得大汗淋漓,这个行为依然没有引起李狗的联想。茶缸子就交替进行着做爱和跳绳这两件事情,进行得很刻苦,很恶狠狠的,仿佛在跟自己暗中较着什么劲。
       对茶缸子反常举动的完全忽略,终于使李狗遭遇了这样一个场景:茶缸子永远睡在了李狗的床上,到处都是血,就像一个什么开关失控,流出那么多红色液体似的。
       李狗只看到失控的开关好像是茶缸子的下体,他不明白茶缸子那里怎么会流那么多血——女孩子一月一次的流血李狗虽未亲身经历,但对那件事情的程度他还是有所估计的。那么,还有什么理由会跟那里有关呢?李狗马上想到了做爱,但是他实在不明白会有什么跟做爱有关的事情导致那里如此流血。李狗只是个大男孩,他哪里能想到呢,茶缸子往那里面塞了一些东西企图造成流产。这女孩子为了流产跟自己娇小玲珑的身体较了好长时间的劲,最后被自己从网上查到的土办法送了命。
       对这个场景缺乏足够分析能力的李狗被恐惧几乎压垮了,他想到了逃跑。显然,茶缸子的死跟自己是有关的,这一点李狗几乎已经确认了,他只是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弄成那样。
       11
       李狗离开的时候是午夜,他很顺利地买到了一张火车票,票面上所有内容都显示了他将要去往的城市是如何的遥远。李狗在候车室里等车的时候,拿出手机来给张小葵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茶缸子死了,肯定跟他有关,他目前正在出逃。依然没有回复。李狗摁了拨通键,意外地发现这回听到的电脑应答变成了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李狗的心一瞬间变空了,他忽然认定了这样一件事情:张小葵是可恨的!她为什么就不可以一辈子保留那个号码呢,为什么不可以呢!她一声不响地走掉了,这本来就够可恨的了,可他李狗并不恨她,现在,她连手机号码都不保留了,她简直是不想叫他活了!他对她有多好啊,替她去撬保险柜,可她是怎么对他的呢,她跟他睡觉,原来只是为了让他去偷欠条!
       这样,李狗的思维异常矛盾着,时而杂乱无章时而井井有条。杂乱无章的时候李狗几乎是暴怒的,他去候车室里的卫生间小便了一次,顺便把张小葵买给他的手机扔进了便坑里。在思维进行到井井有条这个步骤的时候,李狗抓紧时间对自己的处境进行了分析,通过分析李狗很悲观,他觉得他的处境十分不妙,最后几乎确定他被逮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李狗是这样分析的:首先,警察会把调查范围锁定在茶缸子给他提供的那套房子所在的小区,这样,警察就不难从那些居民的描绘中得出李狗的五官相貌,他们有的是会画画的刑事相貌专家;接下来,他们把李狗的画像在媒体上公布,寻找认识李狗的人。这样,可能他们就会得到花街上的妓女、新世界花园柳老师及其未婚夫中老年男人提供的线索,妓女会告诉警察说,这个男的每次干她都要求她假扮别的女人,她还会告诉警察她扮演了谁。至于柳老师呢,李狗真不希望她会向警察提供线索,倒是她那位中老年未婚夫肯定会尽其所能地向警察提供线索,还有柳老师的邻居,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总之,李狗觉得在这个城市里有太多人都可以向警察提供他的线索了。
       李狗在极度悲哀中忽然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他母亲胳膊底下夹着讲义或者试卷之类的纸,样子就像胡同里的柳老师一样,温暖地朝他走过来,李狗很奇怪,怎么他找她那么久都没有找到,忽然之间她就像某个事件一样不期而至了,李狗有着满腹的委屈,他望着自己的母亲,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起来。
       事实上,哪里有李狗的母亲呢。李狗哭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车厢里的小桌子上,火车正在黑夜的旷野里疾驰。李狗从小桌子上抬起头来,透过迷蒙的泪眼看着无尽的黑,感觉自己正在滑向一张大口的深处。
       责任编辑:韩新枝
       【作者简介】王秀梅,女,上世纪70年代生。2001年开始创作,在《当代》、《小说选刊》、《十月》、《青年文学》、《作家》、《红豆》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出版有《大雪》等长篇小说六部,中短篇小说集《春天到了,赵小光!》,曾获第二届齐鲁文学奖,“99”读书人网文大赛金奖等奖项,短篇小说《故事或暗示》入选《2006年中国短篇小说经典》,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