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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不相信眼泪
作者:温亚军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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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郝倩倩被房东领进这套三居室,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看的是带阳台的这间屋子,深秋的阳光算不得热烈,但洒在小小的阳台上,一片温暖祥和。郝倩倩喜欢这种被过滤的阳光温软地照在身上的感觉。按理,租房还是要杀一下价的,她藏起脸上的欣喜,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提出月租降一百。房东是个老太太,北京本地人,慈眉善目,看上去不像特精明的老女人,但她早从郝倩倩的眼神里看到了她对这个房间的喜欢。老太太坚定地摇摇头说:“我说过的,这已是最低价,你要看不上,可以去别处租!”
       一句话,郝倩倩看出老太太慈善的外表下精明着呢,不再二话,当即交了半年的房租,把自己安顿在朝南的这间小屋里。屋子不大,可带着小阳台,主要是小阳台上静悄悄的阳光,这是郝倩倩最满意的,从此以后洗过的衣服就会有阳光的味道了。不像原来租的那个地下室,长长的石阶,每次往里走时,就有种走进坟墓的森然感,洗过的衣服都是阴干的,从没见过阳光,到后来,甭说身上的衣服,就连身体她都觉得能拧出水来。一个住在没有阳光地方的女人,是很容易被敏感的人感觉到的,已经有女同事开始躲避她,怕沾上阴气。郝倩倩一气之下,坚定地搬离地下室,要租个带阳光的住处。这次租的房很中郝倩倩的意,离上班的地方不算太远,楼下就是公共汽车站,到哪儿都很方便,最关键的,屋里有阳台,阳台上可以随意堆自己的东西,湿淋淋的衣服挂在洁净的阳光里氤氲着一种温馨,还有,阳台的感觉像是两个屋子一样,真是太好了。郝倩倩当天就把自己的东西搬了过来,等把屋子整理好,她心里不由叹息一声,积蓄在心里的郁郁之情一下子风吹过似的变得干干净净。
       可是,当天晚上,给郝倩倩带来美好感觉的阳台,就给她带来了麻烦:住北边屋子的齐静梅要在郝倩倩的阳台上晾衣服。初来乍到,郝倩倩没法拒绝,当她看到齐静梅挂在那儿的三角短裤、胸罩,还有一条男人的内裤,心里像梗了一块东西,很不舒服。
       齐静梅是个见面熟,门都不敲就提着湿淋淋的衣服闯了进来:“刚搬来的?速度真快,昨天这里还空着呢。哦,我是北边屋的邻居。在阳台上晾晾衣服。”她直接向阳台走,连征求郝倩倩的意见都省了。
       郝倩倩愣怔间,齐静梅已走到阳台。郝倩倩措手不及,见齐静梅在她刚挂上去的衣服间东瞅西瞧,找间隔大点的空隙。郝倩倩冲到阳台把自己的衣服往边上推出一大块空间来。
       好像天经地义,齐静梅连个谢字都没吐,把内衣外衣一股脑儿挂到绳子上,还折回头拍了句郝倩倩的马屁:“和你做邻居肯定合得来,一看你就是个善茬儿。”边说边朝东边屋子努努嘴,“不像东边住的那位,仗着是文化人,傲慢得很,眼里都装不下人。我不喜欢她!”
       郝倩倩一脸的莫名其妙,她搬东西进来时,东边和西边的屋都关得严实,齐静梅是初次见面,东边的屋住着什么样的人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刚见面就说人家的不是?
       郝倩倩对齐静梅有些不屑。
       见郝倩倩不语,齐静梅盘查可疑分子似的问道:“老家是哪儿的?多大了?来北京几年了?干什么的?”
       郝倩倩忍了忍,还是一一做答。
       “软件公司啊,原来是白领,怪不得呢,一个人住这么贵的房。”齐静梅的语气显得很懒散,好像刚才的话不过随口一问,并没有要等答案的意思,所以也听不出有羡慕的成分。
       来而不往非礼也。郝倩倩本不爱打听别人的事,但人家问你了,自己不回问一下显得有些生硬,她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就含糊地问齐静梅的情况。
       齐静梅大大咧咧地说:“你叫我齐姐好了,比你大十岁,咱们不是同代人,没有共同语言。我没你幸运,啥也不会,原来学的统计,不喜欢原来不死不活的工作状态,辞了工作来到北京,没想到首都什么都统计好了,不需要我这样的统计员。做京漂一族,也漂不到实处,只好住北边见不到阳光的便宜房喽。”
       这是一幢三角形的老式塔楼,三居室中只有一间朝阳面,就是郝倩倩住的这间。进门是一间公共客厅,东边一间大一点的卧室,也带一个阳台,只是不朝阳面,朝东,早晨能晒一会儿太阳,光线还算不错,主人叫何婷婷,是位在读研究生,经常与导师加班搞学科项目研究,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人影。
       再就是朝北的那间,齐静梅住着,屋子也不算小,可没阳台,常年晒不到阳光。齐静梅不把衣服晾到郝倩倩的阳台上,只能阴干。郝倩倩受过这份罪,能体谅她的难处,不就晾晒个衣服嘛,又不占你的床,何况她一人的衣服也占用不完。
       齐静梅是南方人,每天有换内衣的习惯。这是个好习惯,一个常换内衣的女人显见得比较爱干净。郝倩倩对此并没异议。问题是,齐静梅每天要晾一条男人的内裤,这叫郝倩倩心里怪不舒服。一个女孩子的屋里,晾着陌生男人的内裤,这叫谁心里也舒坦不了。房子是三人合住,而且全是女性,房东当时在租房信息上写得明明白白:只租女性,男人免谈。不知是房东老太太对男性有什么偏见,还是曾经受过男人的伤害,反正,她在电话上也再三对郝倩倩强调,只租女性,男性免谈,还叫郝倩倩心里有种踏实感。
       郝倩倩没什么不放心的,她从没担心过安全问题。从女性的角度来看,郝倩倩被男性骚扰的几率不会太高,中等水平吧。至今,除了办公室的那个临时负责的老男人时不时蹭一下她的胸或者屁股,她还没正式被哪个男人骚扰过呢。郝倩倩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但房东说只租女性,不租男性,却并没有强调不能住男性。齐静梅屋里就住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性,看上去年轻又精干,与三十五六岁的齐静梅是什么关系,郝倩倩又不是白痴,不动脑子也能想明白。这不是她操心的事,懒得管人家屋里住的是什么男人呢,跟她没丁点关系。可是,齐静梅三番五次把那个男人的内裤晾在自己的阳台上,她关门可以躲开与男人会面,却躲不开男人的内裤堂而皇之在她眼前摇来晃去,而且看齐静梅的架势,已经把这个阳台当成公共的了,只要郝倩倩不说话,她铁定了要一直晾下去。郝倩倩心里膈应的慌。
       受刑一样忍了几天,郝倩倩决定与齐静梅说说此事。这天晚上等她来晾衣服时,郝倩倩拐弯抹角说到男人的内裤。齐静梅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很认真地说:“你说了半天,是问我与这条内裤主人的关系是吧?他是我老公,现任的,有法律保障的。”
       倒弄得郝倩倩满面通红:“我不是这个意思,齐姐。”
       郝倩倩叫她齐姐理所当然,人家比你大十岁,称呼上没吃亏。
       “不是这个意思也没关系,”齐静梅说,“第一次见面,我们俩都觉得年龄不相当,他比我小几岁,可这能说明什么?只准男人找年龄小的,女人就不能找?告诉你吧,年龄小的就是好,劲大,结实,耐折腾!”
       说这些话,齐静梅的嗓门儿一点也没有降低。郝倩倩羞得低下了头。
       齐静梅说得来劲,盯着郝倩倩又问:“你该不会还没男朋友吧,赶紧处一个,就不会为我的话害羞了,也就知道我这话说得不假。”
       郝倩倩没敢回应,担心她会说出更露骨的话来。她也没好意思不让她在阳台上晾男人内裤。就这样,齐静梅老公的内裤理直气壮地晾在郝倩倩的阳台上,旗帜似的,每天雷打不动。
       二
       郝倩倩第一次见何婷婷,是搬进来的第四天傍晚,她在公用厨房煮了一碗鸡蛋挂面,正要端到自己屋里去吃,经过客厅时,何婷婷推门进来了,两人都一愣,随即会心地浅浅一笑。郝倩倩还主动打了声招呼:“你好!”
       何婷婷个子不算太高,但天生丽质,略有点发胖,看上去不像齐静梅说的那样高傲。她点点头道:“你好!这么早就吃晚饭啦?”像早就熟悉似的,这叫郝倩倩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早吃早了一桩事。”郝倩倩说:“要不一起吃点?”
       这是句客气话。何婷婷大概被这句话打动,插入门内的钥匙不动了,回头看着郝倩倩说:“我带了吃的,待会儿热热就行,你自己吃吧。只是别端进自己屋去吃,弄得满屋子饭味,放也放不走,影响睡觉呢。”
       
       郝倩倩停住脚步,端着碗走也不是,放也不是,有点尴尬。
       何婷婷又说道:“就在这吃吧,客厅大家都有份儿。没事的,你坐下吃,我马上热好饭,和你一起搭伴。”
       这下,郝倩倩只能在客厅吃了。一碗面条还没吃完,何婷婷已经热好两三个餐盒,端来摆在茶几上,将一盒烤鸡腿往郝倩倩跟前推了推:“来,吃块鸡,我吃不完的。”
       郝倩倩一时还不适应何婷婷的热情,她下意识地把碗往一边挪挪,别扭地说:“谢谢,我已经吃饱了。”
       何婷婷没注意郝倩倩的动作,往她的碗里看了一眼,夹起一个鸡腿放进去,说:“晚饭这么早,瞧你的清汤寡水,不吃点肉,半夜非饿醒不可!”
       郝倩倩躲之不及,鸡腿已经落进她的面汤碗里,不接受已经不行了。她只好夹起鸡腿,慢慢地嚼着,觉得味道还不错。
       这一幕,在厨房里忙乎的齐静梅全看到了,她撇着嘴,把锅铲弄得很响。
       何婷婷脸上没任何反应,但郝倩倩还是注意到她微微地蹙了蹙眉,内心里很不高兴的。何婷婷起身打开电视机,换来换去找喜欢的台看。这个时间段的节目,不是各个电视台的新闻,就是广告,看着没意思,何婷婷把台停在北京一台,里面正在播体育新闻。但是,看上去她对这个节目并不感兴趣。
       女人对体育感兴趣的不多。
       何婷婷又要给郝倩倩夹鸡腿,这次郝倩倩毫不犹豫地把碗端开,她不能再接受了:“我真的吃不下了,晚上不能吃太多,容易……”突然意识到后面的话说出来不妥,便咽了回去。
       何婷婷却接过她的话茬儿道:“你还怕胖啊,我都不怕!其实胖点没啥不好,我的导师就经常对我说,女人还是胖点好,一胖什么都有了,不然,白做一回女人!”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还别说,何婷婷很丰满,看上去更像女人。
       这时,齐静梅把饭做好了,她和老公端来在茶几另一端坐下,出于礼貌,她将自己的饭菜往前推了推说:“倩倩、婷婷,来,再吃点,我今天炖骨头汤了,味道还不错。”
       何婷婷说:“我可不敢再吃,都胖成这样了。”说着,将自己盛鸡腿的饭盒往那边推推,“来,吃鸡腿。”
       谁也没吃谁的,各吃各的。
       第二天晚上,何婷婷没回来住,齐静梅对郝倩倩说:“昨儿个看到了吧,我们的这个室友可不简单,据她自己说,她研究生还没读完呢,已经把读博士的路子铺好了。因为要在北京落户口,必须读完博士才行。”
       郝倩倩不知深浅地问道:“她怎么铺的路子,有这么厉害?”
       齐静梅诡秘地一笑:“你没见婷婷的情绪这么好啊,她把自己的导师拿下了,听她前阵子说,她的导师已经闹离婚呢。”
       三
       客厅的电视基本上是个摆设,除了郝倩倩,各自屋里都有自己的电视机,钻进自己的小世界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也影响不到别人。郝倩倩不大看电视,节目总有作秀的感觉,腻人胃口。她倒是喜欢唱歌,尤其是那些很有意境的歌词,能听得心绪难平。自从在老家大学毕业,到北京淘金后,真正进入工作环境,她就离歌曲远了,有了自己的生活秩序:奔波在上下班路上,努力工作挣更多的钱改变生活环境。同时,得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其实,郝倩倩是寂寞的,内心是孤独的。在这个年龄,孤独和寂寞是最可怕的,它能啃啮人的情绪和精神状态。其实她也很想尽快交个男朋友,且不说是否能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定下来,至少可以有个慰藉,有个精神支撑,累了苦了,可以有个温暖的地方靠一靠,有个可以听她诉说的人。可是,在北京这个大得无边的都市,虽然放眼望去,哪儿都是人,她却不知道,那个会对自己有份疼爱的人到底在哪儿。有时候,她也会对某个男士微微心动,但避开人时,她又想对方会喜欢自己什么呢?她听了不少借谈恋爱骗人的故事,她怕自己也会上当受骗,再与人接触,尤其是男人,便十分小心。
       郝倩倩有台笔记本电脑,在还没弄清新的住地能不能装宽带上网时,她把业余时间都用在玩游戏上,像个孩子似的,收不住手。玩时候长了,也有烦的时候,就用手机上阵子网,倒腾自己的博客,她的博客跟她的人一样冷清,偶尔会有些过路的进来溜达一下,几乎没有留言。这也难怪,她的博客不经常更新,若有迎来送往,都是一副朴素得没一点色彩的东西,想要留住人,还真是一种奢念。郝倩倩只是顺大潮,大家都开博,她不开个显得落后、老土。本来就没什么心气儿,没什么可写的,每天就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天天写不光重复,也没什么文采,成了流水账,谁看呀,又不是名人,靠名气多少还能赚点人气,她也不是那种靠漂亮脸蛋或暴露身体某个部位就能引得“啧啧”声一片的女人。
       无聊的郝倩倩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上班朝九晚五,规律得叫人发疯,下班又没男朋友卿卿我我,回到这个租住的屋子,面对的是一团清冷。出去逛逛街,外面的诱惑太大,自己的荷包不鼓,与其被诱惑煎熬,不如不去被诱惑。还有现在看哪儿,她都能感到暗藏的危险。怎么办呢,她怀疑自己的心理是不是有问题,又不敢去看医生。为使自己有所改变,郝倩倩主动承担起这套大居室里的公共卫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一份事做,总比闲着发愣强。而且这样才能加强与邻居的正常交往,不然,关上门一个人过自闭式生活,她会离生活越来越远,她的社交障碍也只能越来越严重。郝倩倩不笨,通过几天的接触,她心里有了底,无论是齐静梅,还是何婷婷,她们都不是深藏心机的人,跟她们一起,她不用穿盔甲胆战心惊,至于背后嚼嚼舌头,一点都不奇怪,也不是有意要去中伤谁或有什么目的,女人嘛,不嚼舌头,哪像女人!
       客厅、厨房、卫生间,三个最不容易打扫的地方恰恰是最容易脏的。郝倩倩刚开始打扫,齐静梅还觉得不好意思,搭把手一起帮着做,渐渐习以为常,连句客气话都不说了。有时,她手里握把瓜子,站在门口看着嗑着,还一边跟郝倩倩闲聊。其实,三个人中,最令人头痛的就是齐静梅了,别看她每天坚持换内裤,个人卫生弄得蛮勤快,可她的公共卫生意识最差,喜欢把东西乱扔乱放,瓜子皮随手扔得茶几上下都是,她还抽烟,烟灰毫无顾忌地随处掸,烟头随手就扔到地上,自己从来不扫;往厨房地上泼脏水,却不见她拖;还爱将杂物扔进马桶,致使堵塞后也不打电话叫物业来人疏通。郝倩倩刚住进来没几天,马桶就堵了,她打电话叫来物业人员,人家从马桶里掏出一把避孕套,很不高兴,非常严厉地对郝倩倩说:“拜托不要将这种东西扔进去,它是橡胶的,水化不了,这点常识您应该有吧!”
       郝倩倩弄个大红脸,想解释一下,物业人员已经背上包走了。那一刻,郝倩倩的心里气鼓鼓的,产生再也不管卫生间的念头,反正又不是她干的,凭什么平白无故叫人说一顿?可到再堵塞时,她又做不到不管,毕竟她自己也得上厕所啊。不过还好,齐静梅的老公汪大志素质比齐静梅高,只要是他看到堵塞或者脏了,就会顺手处理一下,到底是男人,做事比女人大度。
       处了一段日子,郝倩倩从何婷婷的言行上看出来,她对公共卫生的意见很大,每次见齐静梅堆放在客厅的垃圾或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又不管不顾时,她的脸色就阴得能滴下水来。见着齐静梅,眼皮都不撩一下。齐静梅也能看出这点,可她不但不收敛,有时当着何婷婷的面,故意把菜叶什么的扔到垃圾桶外,看那架势,就是气何婷婷的。同在一个套房里住,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好当面说谁,她们之间的不满情绪都背着对方说给郝倩倩听,好像郝倩倩是个法官,听了她们的诉讼词就能做个公允判决似的。郝倩倩知道深浅,不发表意见,也不偏向谁,她默默地收拾残局。
       郝倩倩承担了公共卫生,没有了可以冲突的由头,何婷婷与齐静梅彼此间的不满也有所冰释。这天傍晚,何婷婷很高兴,一进门就来找齐静梅说她和导师的关系进展情况。
       
       齐静梅摆出老大姐的样子,再一次提醒何婷婷,警惕点,现在最难对付的就是那些老男人,坏着呢,他们锅里碗里的通吃,还当这些都是野食,不吃白不吃,光想占你便宜,不想负责任。多长个心眼儿不会错的!
       何婷婷胸有成竹地说:“早料到他这一手了,我也不是吃素的,有把柄在咱手里握着呢,怕啥!”
       齐静梅瞪大眼睛:“你把人家存折密码搞到手了?”
       何婷婷哼了一声:“现在谁还留存折,钱都买房押在那儿升值呢。你没看北京到处是工地,房越盖越多,报纸上却天天说老百姓没房子住,都叫那些公职人员把房买走空在那儿等挣钱呢。哪像咱们寒碜,买不起房,只能租他们的住。”
       “这时候说啥房子的事,我不爱听,你说的大家都知道。我是问你用什么把导师拿住的?”
       “就用这!”何婷婷得意地一笑,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说,“这里装上他老人家的骨肉啦,他想不承认都不行,DNA一鉴定,啥话都不用说,他认栽吧。”
       齐静梅望着何婷婷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了,惊愕。嫉妒。无奈。再恢复到正常,把脸贴到她的肚子上,轻轻地说:“你这个死妮子,啥时候怀上的,怎么没听你说起?”
       “时间不长,才两个来月,怕有闪失,不敢说,这次专门去海淀妇幼保健医院请专家做过检查,铁定了,心里这才有底,这不就赶紧告诉齐姐你了。”
       “你这个死妮子哟,”齐静梅叫道,“这么大的事,你都能忍住不说,真有你的。不行,齐姐不能便宜了你这个死妮子。”
       这个时候叫死妮子,实在很受用。果然,何婷婷更高兴:“说吧,你想去哪儿撮?”
       齐静梅思忖了一下,把何婷婷按到沙发上坐下,才说:“这可是大事,不能糊弄一下完事,你说是吧!”
       何婷婷点点头。
       齐静梅反而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她高声叫厨房里的郝倩倩:“倩妹妹快放下你的破挂面,咱们今晚去吃婷婷的大户,你说个地方,去哪儿才足以庆贺这么大的喜讯。”
       郝倩倩一手拿筷子,一手拿着还没下锅的干挂面,从厨房出来,说:“水已经烧开,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她在厨房早已把齐静梅的话听清楚了,心说这种事躲都躲不及呢,怎么还值得庆祝。她想不明白,也不愿掺和进去,还是躲开点好。
       “嗯——”何婷婷拉长腔调,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你是怕我请不起,还是认为这件事不值得庆贺?”
       郝倩倩脸红了,不好意思再推辞,进到厨房把火关掉。
       齐静梅轻轻拍打了一下何婷婷的手,不无亲昵地说:“打你个小妮子,口无遮拦,姐妹间还说这种话?倩妹妹,你不说地方,我可说了,这次不能放过婷婷,就去公主坟的‘东来顺’吧,这个季节,‘东来顺’的羊肉最肥。”
       “咳,”何婷婷叹息道,“我还以为你要去前门的烤鸭店、迎宾楼呢,就这个‘东来顺’,我个人就能搞定,不用叫我的导师去埋单了。走,叫上大姐夫,下楼打车!”
       这顿饭气氛本来挺好的,四人围着一个紫铜火锅,吃得满头大汗。“东来顺”连锁店保留着炭火涮肉的传统,羊肉据说是从河北坝上草原直接运来的,红里透白,肥而不腻,配“东来顺”自制的作料,口感极好。他们边吃边听服务生介绍“东来顺”历史。到北京三年了,郝倩倩不爱吃羊肉,从没进过“东来顺”,还是第一次听说“东来顺”以前为解决肥羊不腻口,从坝上草原把活羊一路赶到京城,好让羊多走些路掉膘。她觉得新鲜,只顾问服务员现在的羊是不是还是走路来的北京,一群羊,怎么进城呢,没注意到齐静梅已经喝了不少啤酒。开始说好不喝酒的,何婷婷有身孕不能沾酒,后来齐静梅说不喝酒没意思,缺了气氛,只管叫了啤酒,没人陪她喝,就与自己的老公一杯一杯地碰,结果,俩人都有点喝高了。
       齐静梅的老公汪大志,模样挺俊秀,平时文质彬彬,不善言辞,一个屋住着,很少听到他的声音,如果不是那身影没法抹却,还真跟没这个人似的。汪大志可能不太善饮,喝了几杯话就多了起来,也不管大家是不是在听,一会儿看看郝倩倩,又看看何婷婷,只管说自己的。他是干摄像的,科班出身,以前在老家湖南担任过不少电视剧摄像,在当地挺红火,据他说在行内有一定知名度,但为了爱情,辞职来到北京,在这里却没人认他,想去找拍电视剧的导演,连门都找不着,一次偶然机会遇上一个自称导演的人,他倒是蛮兴奋地凑上去,说自己是谁,结果人家一脸茫然。在北京这块地儿,怎么扒拉都能扒出一大堆各种所谓的“名人”,人家哪认你是谁呀。以为到北京天大地大,谁料想汪大志连施展拳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摄像也算是一门跟艺术有关的职业,这玩意儿没标准,想把你说成一朵花,你就是片秋天的枯草也像花一样能绽出好看的颜色,好闻的香味。没办法。汪大志看来在北京只能是枯草,虽然花草是一家,但价值不一样。费很大劲汪大志有时才能在哪个剧组混点活干,还是个副摄像,就是说,比起正摄像来,工作全得他干,挣的钱却比人家少。没办法,在人家地盘上就得听人家摆布,不然,有本事回湖南施展去!
       在北京要租房,日常生活的费用,还有他和齐静梅两家的老人,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汪大志的收入没保障,齐静梅更没固定资金来源,她什么工作都干过:拉保险、搞推销、做代理、摆过小摊,自己还开过好几次店,由于她个性大咧,平时不注意自己的言行,又眼高手低,所有的行当里她都干不长久,到现在还处于“打游击”状态,真正“漂”一族。两个人的经济状况可想而知,经常入不敷出。汪大志怎么说也算是有过瞬间绚烂色彩的艺术家,怎么能长时间耐得住这份寂寞,北京于他就像一座山似的,压得挺不起腰来。静下来时,他会想自己在湖南的辉煌,心里茫然得很。实际上,他一直要回去,继续从前的辉煌,他不想在北京漂了,地方太大,找不准方向。可齐静梅不愿回去,北京那么多人,不是个个都人模狗样!别人能混,咱为什么不能混?北京到处是机会,说不定哪天叫咱撞上呢。哪怕混得再差,说起来也是在北京。齐静梅不回去,还有一个原因,她与前夫离婚时,与汪大志爱得死去活来,双方家人全都反对,甚至以脱离关系威胁也没能阻止这场如火如荼的爱情闹剧。他们的姐弟恋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连单位都出面也无济于事,实在待不下去,她才携汪大志北上,离开时发誓一辈子都不再回去,心里憋着一口气呢。
       酒一喝多,汪大志有点管不住自己,平日的温文尔雅不见了,端着酒杯发起牢骚,说当初要不离开湖南,日子不晓得过得有多自在,哪里会像现在,惨淡度日。话里有责备齐静梅的意思。当着同屋的姐妹,齐静梅很丢面子,把酒杯往桌上一蹾,与丈夫吵闹起来。何婷婷和郝倩倩俩人赶紧相劝,但谁都不听。劝了几句,何婷婷有点不高兴,自己掏钱请客,怎么倒请出事来了,她索性懒得再劝,嘴角挂着冷笑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看了一阵觉得没劲,拿出手机发短信玩儿,倒要看看这两个人能吵到什么程度。
       郝倩倩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一副手足无措的表情竟然把齐静梅给逗笑了。
       笑够了,齐静梅才说道:“何必呢,这样吵来吵去能解决么子问题?还搅了大家的兴致,尤其是婷婷,齐姐对不住你,咱是为了高兴,却……来,我向婷婷赔罪!”
       说着端起酒杯,与何婷婷的茶碗碰碰,一饮而尽。郝倩倩一看,这样就冰释了,心里松口气。
       这下,大家却没话可说,再坐着干耗时间没什么意思。何婷婷象征性地问大家还要吃点什么,这是要结束饭局的客套语,谁都不傻。于是埋单,起身离开时,都不由得一阵轻松。
       从此,何婷婷不再主动给齐静梅透露自己与导师关系进展情况,齐静梅要是追问,她便浅浅一笑,用“很不错”应付,然后走人,根本不给齐静梅再问“怎么不错”的机会。
       齐静梅好奇心重,很想知道何婷婷与她的导师进展如何,同一屋住着,知道头不了解尾,是很难受的,而何婷婷的“很不错”空间太大,到底不错到什么地步呢?眼见何婷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又开始想导师知不知道何婷婷怀着他的骨肉,知道了会怎么做,是跟自己的老婆离婚,还是要她去打胎?或者给何婷婷一笔钱?一个人的猜测落不到实处,就好像心里有只猫在抓挠,终于忍不住,趁到郝倩倩的阳台晾衣服时,问何婷婷是不是给她说过这些事。
       
       郝倩倩说:“她哪会给我说,我又给她出不了主意。再说,最近很少见她的面,快到年底了,公司里忙,我每天早出晚归,连个照面都难得,根本没机会和她说话。”
       “这倒也是,”齐静梅手臂搭着湿衣服,神情担忧地说,“从她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来,这丫头片子是个鬼灵精,心里可能窝着事。这年头,被男人甩掉的女人多了去啦。她把宝全押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保不保险哪?万一她导师不认账咋办,做DNA也没用,那时,就得她一人带孩子。这丫头,也不跟咱说说,可以帮她拿拿主意嘛,这豁出去的可是她的一生啊。”
       郝倩倩被齐静梅最后一句话感动了。看得出来,齐静梅不仅仅是为她的好奇心理,她是实实在在担心何婷婷呢。郝倩倩的心里立马温暖起来,她发现,自己的这个阳台阳光真的是很充足呢!
       四
       过完冬至,何婷婷要导师陪她上医院做常规检查。怀孕四个多月了,被羽绒服捂得严实的肚子开始显怀,师姐师妹们都说她胖了,嚷嚷要她去减肥。何婷婷笑笑,说冬天人容易发胖。导师知道她怀孕的事后,脸上一直没晴过,看她的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流露出一丝温柔来。他劝何婷婷把孩子做掉,别等月份大了再做伤身体。何婷婷听着满眼是泪,说你不是答应娶我吗?为什么不让我给你生下这个孩子?孩子就是你的诚意,我希望你留住这份诚意。如果你不留住诚意,那就是说一开始你就没真心对待我,不过是把我当成随便玩玩的女人,这样的话我可不答应,别把我逼急,我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导师见说不动,怕她说急了做下什么出格的事来,后悔当初不该玩火,现在烫着了不是。
       从怀孕,导师没提出陪何婷婷去医院做过检查,她这样做,也不是故意为难导师,哪个大肚子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陪呢!只是,她想对导师试探一下,他要真是绝情男人,肯定不会出这个面的。不过还好,导师面有难色,但还是陪她去了。
       这次去的是月坛儿童医院。何婷婷的想法是,既然把孩子的父亲叫来了,就去最好的医院做全面检查。怀孩子是人生大事,她又是第一次,像其他育龄女人一样,她的心里对于一个健康的孩子怀着同样的期待。尽管这个时候她还不能确定,这个孩子最终能否为她赢得她需要的一切。
       刚下过一场雪。北京的冬天难得下雪,薄薄地铺了一层,高楼林立的北京城像被白灰刷过一般,很洁净。尤其是路边光秃秃的树上,枝枝杈杈挂满白得耀眼的雪,一副美不胜收的景象。只是地上的雪过于稀薄,还没让人的视觉感受丰满起来,很快被滚滚车流碾压成黑色,车轮没碾到的地方也被汽车尾气熏成灰色,脏抹布似的一团一团堆在路边。景是没法看了,但何婷婷还是为这一场雪的到来心情好了起来,她觉得这场薄雪至少让这个城市的空气清新了。裹着长长的红色羽绒服,黑色高腰靴子,使她的身材一点没受肚子臃肿的影响,她心情不错,走路的步伐不像个孕妇。导师却像个败军之将,脑袋上扣顶圆帽,像个特工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地跟在何婷婷身后,听到她跟他说话,不作答,也不抬头,只是敷衍地点点头。导师挑这种天气出来,不想碰到熟人,免得别人问起不知怎么回答。
       也许是雪天的缘故,医院竟难得地没有人山人海,但病人还是不少。北京就是这样,空气不好,人容易生病,生个病去医院吧,到哪个医院净是病人,好像人光顾着生病,不干别的。排队、挂号、检查,走到哪儿都有张着嘴呜里哇啦乱哭的孩子和大肚子孕妇。折腾了大半个下午,最后定格在B超上。何婷婷注意到,医生给别的孕妇做B超时,几分钟就好了,给她照时,却用了十几分钟。探头在她隆起的肚皮蛇一样滑过来滑过去时,她有种不祥的感觉。果然,做完B超,医生的脸很严肃,一点也没刚才的温和劲。她要何婷婷先到走廊去等候,要跟导师说几句话。何婷婷急了,要医生有什么话直接跟她说,不用避着她。医生笑笑,说没什么大碍,就是想跟你家里人商量一下。
       医生把何婷婷关到门外,严肃地问导师:“闺女还是儿媳妇?”
       导师一时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没听明白医生的话,静静地望着她。
       医生认真地说:“最好叫孕妇的丈夫来一趟,胎儿可能有点麻烦!”
       导师这下找到了位置,脸刷地红了,嗫嚅道:“我……是。”
       医生尴尬地笑笑:“SORRY!”随即一本正经地说,“是这样,从B超情况看,胎儿发育有点不大正常,像是畸形,而且我听胎音,胎儿的心脏跳动也不正常,可能有先天性心脏病,但这还需进一步确诊。不过,B超一般出入不会太大,作为孩子的父亲,你得有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导师下意识地问。他听明白了医生的话,只是有点不太相信,这不是个好消息,可对他而言,无疑是盖楼的人把房子越盖越高,却发现忘了盖楼梯时,有人伸过来一把梯子,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惊喜。他拼命掩饰着内心的惊喜。
       “要不要这孩子。”医生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们不放心,可以到别的医院检查一下,但我相信结论差不多。这样的畸形儿将来生下来也是累赘,我还是建议你们做掉。好在现在发现不算太晚,若要做手术的话对你妻子的身体影响还不太大。拖的时间越长,对孕妇的身体伤害就越大。”
       “哦——”导师舒口气,“那要做什么样的手术?”
       “引产,过三个月只能引产。要是你们早点做例行检查的话,就会早点发现问题,那时候要是流产,就比引产简单得多。”
       导师一直紧绷的脸如一朵经了春风吹拂的花,慢慢地绽开了。他说:“医生,非常感谢您,要不是您及时把问题查出来,我们今后的痛苦和麻烦就更大了。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
       医生摆摆手:“啥话也别说,还是好好做你妻子的工作,好好安慰安慰她吧。这种时候,最需要安慰的是她。”
       导师连连点头:“会的会的,我会做好她的工作。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麻烦,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
       何婷婷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费尽心机,难道就是这种结果?她不相信医生所说的话,说白了是不信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差,好不容易有了拿住导师的资本,就因为这个医生的一句话,一切都付之东流?她坚持要到别的医院复查。导师这个时候挺开通,复查就复查,只要结果更改不了,到哪儿查都行。结果还真如儿童医院那个医生所言,B超和其他各项检查都显示,胎儿是畸形,心跳是不正常。
       这没办法,谁也预料不到会是这样,正应了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何婷婷哭得死去活来,她不想打胎,还有个万一呢,也许以后她吃得好一些,营养足了,孩子在她肚子里长着长着又健全了呢。刚轻松下来的导师又紧张了:“这是什么逻辑,还研究生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一棵一开始就畸形的苗,怎么可能挺拔?你舍不得打掉孩子,心情我能理解,我也舍不得呢。可难不成我们真的要个——畸形儿?将来他来到这个世上,受苦的不光是你我,孩子也得受啊!咱先不说那么远,说近点的,说不定他长着长着就在你肚里殁了,这也不是没可能,那样的话你不得多受份罪!”
       何婷婷被导师的话引出一串串泪珠来,无声的,压抑的哭声又一次响起。导师的话在她听来不无道理,她不傻,不可能把有问题的孩子生下来,她是哭自己的前程,好不容易看到一线希望,却中途坠落,重又把她抛回黑暗、逼仄的角落。导师见劝不住她,心里很烦躁,又不能表露出来,就说:“你是害怕吧?别怕,有我呢,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
       何婷婷含泪摇摇头。
       “你还是不舍得?这也是为你好,第一次做母亲,就该有个健康的孩子,你说呢?”
       何婷婷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除了摇头,什么也不会了。
       导师弄不明白,一个女孩,到底为什么会对孩子有如此的眷恋之情,她怎么不像有些女人,到医院做流产就跟进趟厕所一样随便。
       
       忽然间,导师意识到什么,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何婷婷回到租住的房子,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没出门。
       要不是听齐静梅说,郝倩倩都不知道何婷婷这几天一直在家里,她的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郝倩倩有些担心,三天三夜不出门,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用脑子也猜得出这时候发生在何婷婷身上的事,一定与她的导师有关。郝倩倩怕何婷婷想不开,几次想去敲她的门,但被齐静梅拦住了。她俩趴在门上听,寂静的屋子里隐约传出何婷婷压抑的抽泣声。只要她还在哭就没事,她们不用那么担心了。
       这三天,何婷婷过得异常艰难,由失望到绝望,由伤心到悲愤,她的情绪大起大落,浪头似的一波涌着一波,哭到最后,几乎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而哭。她收起眼泪,望着自己的肚子。肚子依旧鼓凸着,只是这时候已引不起她的兴奋和憧憬,它失去了存在的实质意义,已变成了负担,一个只能带给她伤害的负担。何婷婷咬咬牙,把脸上残存的泪水抹干,她不哭了。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没有人会把她的眼泪当一回事,包括她的导师。
       第三天后半夜,何婷婷睡不着,忍不住打开三天来一直关着的手机,里面跳出三十多条短信,除了几条师兄妹发的,其余全是导师的。他在劝她趁着胎儿不算太大,赶紧去做手术,再等,身体会吃不消的。也许是见不到何婷婷的回信,才说了一些会一直爱她之类的话,最后两条,导师似乎下定决心说,打掉胎儿,我会娶你的!
       自从医院回来,何婷婷自始至终没和导师说过一句他们下一步的打算。承载她全部希望的是肚里的孩子,她所有的想法和打算都是以这个孩子为基础的,有这个孩子,她就拥有导师,有了导师,她什么都有了。现在孩子要没了,导师的这个允诺,不就是她怀孩子的最终目的?!
       她给导师回短信:同意打胎!
       打一次胎,与生次孩子一样,何况是四个多月的胎儿。何婷婷把牙都咬疼了,但她没流一滴泪,没叫一声疼。她只是在心里叫道:“我再也不怀孕了!”
       医生像明白何婷婷的心思,对她说:“你今后恐怕再也不能怀孕了!”
       为这句话,何婷婷又大哭了一场。
       五
       汪大志参与拍摄的一部三十集电视连续剧,政审过不了关,反复修改不下十次,最后还是被广电局毙掉了。投资一千两百多万元,没法卖给电视台收回成本,光演职人员的工作费就欠了八九百万。制片方想走二级、三级市场,卖给那些小地方电视台,结果哪个电视台都不敢要。谁愿掏钱买个广电局通不过的片子?制片方老板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结局,跳楼自杀,虽然没死,但脊椎骨断成几截,瘫痪了,现在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成,只剩躺在床上等死了。
       就是说,汪大志这个副摄像,每集三千元共计九万元的工作费彻底泡汤了。他与一帮演职人员疯了似的跑医院,想多少要点钱回来,可看到要么昏迷不醒,要么醒来只睁着两眼空洞望着天花板的老板,默默地退出病房。
       这可是汪大志将近一年的收入啊,除了签协议时拿过两千元定金,他等于白干了一年。
       齐静梅很生气,一个大男人一年白干,让她一个女人承担全部生活费用,这叫什么世道!她叫汪大志拿着协议,到法院起诉,既然当初签下合同,就具有法律效用。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总可以要回一些钱的。汪大志捏着协议书静静地望着齐静梅,泪水慢慢地涌出眼眶,他哽咽道:“就是法院能判,他是个废物了,还能付你钱呀!”
       齐静梅说:“他有家人,家里有房子,就不能替他偿还呀?”
       汪大志说:“不能,他家里的房子都卖掉了给他治病,他老婆的头发全白了,孩子也不上学了。”
       齐静梅大声喊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欠你九万多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啊,你怎么净替那个废物考虑呢?”
       汪大志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下脑袋,慢慢蹲到地上,抱着头,突然老牛似的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已经算好了,拿到这笔钱到回龙观首付个一居室的期房,早已经把楼盘都看好了。这下,在他们面前一直闪烁的星光彻底熄灭了。希望是个肥皂泡,破了,连破的碎片都寻不到。
       齐静梅情绪本来就不好,汪大志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她想提起来都没下手的地方,见他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儿,自己不想招儿,居然抱头痛哭,这又不是靠哭就能解决问题,更加觉得胸闷,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号什么号?号死也不会有人同情你,北京从来就不相信眼泪!”
       这种时候,本来是需要安慰的,齐静梅的话却刀子一样扎进汪大志的心里。他被这把刀扎伤了,顾不得哭,眼泪都没抹干就与妻子吵起来。
       这只是导火索,从此以后,齐静梅与汪大志的争吵成了家常便饭。大多时候,是齐静梅挑起事端,她像个火药桶,只要见着一点火星,有时甚至不见火星也要炸起来。冬天是很多动物冬眠的季节,不少剧组也动物般冬眠着,这个时节一般不好找拍戏的活。汪大志只能窝在家里睡觉、吃饭、看电视。齐静梅愤懑不已,从到北京,她就一直没停歇过,无论做什么行业,她的前提都是钱,钱是她人生最大的需求,也是她最大的追求,她发誓一定要在北京混出个人样,叫湖南那些人看看,即使“漂”在北京,也比别人活得好。可实际上他们一点都不顺当,这不能不叫齐静梅心急气短,原来还多少有点盼头,虽说汪大志只是个副摄像,挣得不算多,但比她东奔西颠强得多,她一直抱有幻想,只要在北京待着,就有机会,说不定哪天汪大志不小心就成为大导演呢。因为心里多少存着点梦想,所以暂时的不顺当齐静梅还是可以乐观地承受。现在可好,副摄像都没得干,钱也没拿回来,汪大志铁定了不出去找工作,这样的状况怎么能实现梦想?也怪不得齐静梅生气。汪大志也有气,在湖南好端端的,根深叶茂,却非要连根拔起,端到北京来做个长不出根来的浮萍,风往哪儿吹便往哪里漂,能漂倒也罢了,没有风叫他怎么漂?漂不动嘛!
       俩人都一肚子气,为吃什么饭,炒什么菜、喝什么汤,为换电视频道,为放的一个屁,穿的鞋发出的声音,甚至楼上人唱歌,门外有人经过,齐静梅都会像个动作敏捷的猫,扑过去抓住话题,说不到一两句,就夹枪带棒,连讽刺带挖苦,一股脑儿兜到汪大志头上。汪大志起初接几招,还几句嘴,这也是出于本能。可在吵架这块阵地上,齐静梅的段位比丈夫高得多,汪大志往往才接完一句,她就噼里啪啦扔出来一大串,重磅炸弹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爆炸,炸得汪大志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是何招数了。
       后来,汪大志聪明多了,不再接妻子的茬儿,齐静梅手指头戳到他脸上,唾沫星喷他一身,实在忍无可忍时,他偶尔才会咆哮两声,但不会太过分,毕竟是搞艺术的,多少懂得些收敛,也有点男人的气概,有种不与女人计较的涵养。
       可是,齐静梅心里的气得有发泄的地方,她不可能闷声不响地忍着。有理没理,她都穷追不舍,什么事都埋怨汪大志,好像她从来就没错过。做饭时,明明是她往汤里放多了盐,喝一口太咸,就吐到客厅地板上,埋怨开了:“看看,都是你给闹的,我的脑子原来多好使,和你结婚后,越来越不对劲,烧个破菜汤咸得像打死了卖盐的。”
       汪大志没理她,埋头吃饭,嚼饭声有点响亮。
       齐静梅哪肯罢休:“怎么,不服气?我说错了吗?你把嘴吧嗒那么响,是猪吃食呀?”
       汪大志停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齐静梅更不得了:“干吗?凶巴巴,难道你还吃了我不成?”
       汪大志实在忍不住,把筷子拍在碗上:“有完没完?净是你的事了!”
       “没完!”齐静梅将筷子摔到地上,提高音量,“除非我看不到你,只要你在面前晃,我就完不了!”
       “齐静梅,你别逼我!”
       “我逼你?汪大志你别没良心,我逼你什么了?我这么辛苦,倒成我的不是了?”
       夫妻俩你来我往,由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每一个话题里都含着彼此的委屈,好像他们在一起就是为受人间百般委屈似的。到后来,齐静梅只揭丈夫的老底,说结婚前的事,说的无遮无拦,露骨的话也脱口而出,一旦说出来,也不再顾忌,重复来重复去。那本来就是一场惹口水的事,当初做了也就做了,不能再说,所以夫妻俩对他们的那段往事,一直缄口不言。齐静梅可能是急了,只想揭汪大志伤疤,没想那块伤原是他们夫妻共有的。
       
       每当这时,郝倩倩就一头钻进自己屋子里,用耳机塞紧耳朵,把MP4的音量拧大,跟着里面的节奏摇头晃脑,她要把齐静梅和汪大志的争吵摇到音乐之外。但有些事一旦被沾染,是甩不脱的。临到睡觉前,齐静梅又到郝倩倩屋里来晾内裤,这是她每天的必修课。只是,好长时间看不到汪大志的内裤了。郝倩倩已经习惯自己的阳台晾别人的内裤,对内裤的区别已在习惯中很漠视了。
       齐静梅却一边晾内裤一边生气地对郝倩倩说:“别想着我再给他洗内裤,老娘不伺候他了,我受够了!”
       郝倩倩只好摘掉耳机当听众。开始,她还会劝说两句,夫妻嘛,哪能不拌嘴,相互体谅一下,大家都少说两句就过去了,你们俩都这么能干的人,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齐静梅对郝倩倩的劝说跟没听到一样,痛心疾首地说:“妹妹啊,你是不知道,汪大志那个人,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甭看他以前多风光,一离开那块土地,就半死不活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啊,怎么会看上这种人!”这样说时,齐静梅索性往郝倩倩床上一坐,也不管郝倩倩是否一脸的颜色,她顾不上看,只想找个人诉说自己与汪大志的前前后后,跟祥林嫂似的,没完没了。
       “当初,大家都以为是我勾引的他,连我家人都这么看,也难怪,我们年龄悬殊不小,可是年龄能说明什么问题?说句不好听的,当初要不是他汪大志缠我,要死要活,我才不顶着那么大压力离婚,嫁给他哩。你不知道,当时有多难,走出去能被别人的白眼砸死,口水淹死。我容易吗我!”齐静梅满腔怒火,越说越气。
       郝倩倩劝道:“齐姐别生气了,气坏身子可是自个儿受罪。再说了,那不都过去了嘛,过去了就别再去提它了,啊!”
       “不提它,做得到吗?要过得好谁吃饱了撑得去提那些不堪的事。问题是过得不好,我在受罪,妹妹!费那么大劲顶那么大压力,难道就为过这种日子?我这是自作自受!本来好好的一个家庭,前夫对我百般宠爱,什么事都顺着我,生怕我受委屈,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找罪受。我后悔死了!”
       “汪大哥人还是不错的,只是在北京压力太大,人的心态……”
       “他好什么好?”齐静梅断然打断道,“除身体好,劲大外,再没丁点好处!一个大男人挣不来钱,不能使自己的老婆过好日子,算什么男人?在北京压力大,谁不大?别的男人压力大能从容应付,就他不能?我算是看清楚了,跟上这种男人,下半辈子别想有好日子过,受穷,被歧视,还有争吵,在贫穷中等着老死。我可受不了,再这样下去,我可不想过了!”
       齐静梅说得斩钉截铁,郝倩倩再也无语劝了。
       但过了几天,汪大志的内裤又像旗帜似的出现在郝倩倩的阳台上,自然还是齐静梅洗过晾的。汪大志是这套房里唯一的男性,他倒是蛮自觉,除了厨房和公共客厅,从不往郝倩倩和何婷婷的屋里蹿。
       郝倩倩已经摸到规律,只要汪大志的内裤晾过来,表明他们夫妻已和好。好像为进一步确认他们夫妻和好,卫生间的马桶或大或小会出现堵塞。郝倩倩明白是怎么回事,生气却不好说什么,有过被物业人员训斥的教训,她再不会打电话给物业,如果内急,就下楼到院子里的公共厕所去解决。原来何婷婷就这样,宁愿费点事去楼下上厕所,也不愿找人来通下水道,凭什么呀!
       不过这阵有汪大志在家,堵塞的问题他自会处理。令人奇怪的是,像马桶堵塞这种事,汪大志明知道是什么东西堵住的,却不见他与妻子为此事争吵。可能是这种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既然齐静梅不为这跟他挑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但是,齐静梅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她现在的烦恼够多的,没有可以解决的办法呢,她的心却一刻也不闲着,居然还密切关注着何婷婷与她导师的发展。这天晚上晾好她和汪大志的内裤后,都走出郝倩倩的屋门了,又退回来,靠到桌子跟前说:“最近也没见婷婷,不知她怎么样了?她给你打过电话吗?”
       “没有,她怎么可能给我打电话呢?”郝倩倩说,“我和她才处多长时间呀。”
       她本想还说,何婷婷根本就不知道她的手机号。当然,她也不知道对方的号码。说是住在一套房子里,其实除了坐在一起吃过一两回饭,真正交往并不多,更甭说在一起交流了,何婷婷的事也是被动地听齐静梅说过几句,她从来不主动打听,她没那个爱好。和何婷婷之间,虽说感觉上比齐静梅要好交往一些,但也是两条平行线,距离看似近,却永远都交叉不到一起。尽管大家都有手机,但都没想到要交换号码。房东为减少麻烦,屋里没装座机,所以,何婷婷也没跟她们联系。
       “要是能想办法给婷婷打个电话就好了,她也没给我留手机号码,”齐静梅关切地说,“你说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我们惦记着她呢,也不回来一趟,说上一声,真急死人了。算时间,她该四五个月了吧,她导师离婚没有?一个女人挺个大肚子,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啊?”
       郝倩倩相信,那一刻齐静梅是真诚的。
       六
       打胎后,导师把何婷婷安排住进昌平天通苑西社区的一套房子里。这是一套大两居室,装修精致。导师说是朋友的房子,朋友出国了,他借来临时住住。导师这么说,何婷婷也不多问,这种事,又是眼下这种情形,问多了不好,要是把他逼急了,嫌你烦,扔下你不管,你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孩子没了,没了拿捏的资本,就像是案犯现场,证据被毁掉一样,没什么用了。现在,她拿得住拿不住导师,全看导师的良心了。依现在的情况来看,导师还不错,人家已经把你安置住下,也答应要离婚跟你结婚,你还想怎样?
       打胎跟生回孩子一样,得坐月子,天通宛倒也清静。何婷婷心想,这里确实是“坐月子”的好地方,不用出门,打个电话,各种外卖、蔬菜、水果,什么都会送上门来,一切应有尽有。导师不可能经常来陪她,他还有他的事要做。但何婷婷一点都不觉得寂寞,吃饭、睡觉、看电视,难得这么逍遥自在。要是在租住的那边,不见得会清静,打胎这么大的事,你不搭理别人,还能不让人家问你呀,她们肯定得进那间小屋看她,齐静梅肯定得跟她咋呼半天。她还真不爱听齐静梅说的那些话,什么都说得赤裸裸,好像人与人之间,就是那么毫无遮掩的血肉模糊关系。
       住在这里多好,没人打扰。最重要的,是有了家的感觉,虽然男人还是别人的,不能像真正的丈夫一样陪在身边,但是,已经有些意思了,每次只要他一来,必定买很多东西,给她煲鸡呀鱼汤什么的,屋里清冷的味道里就变得香醇香醇,暖气片里散发出来的混沌温暖也柔软得像一汪水。汤端上来,一口一口喂进自己嘴里,那不就是一对生活好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嘛。导师一走,关上门,这套房子里的客厅、厨房、卫生间,全供她一人使用,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用北京人的说法:知足吧,您哪!
       但何婷婷的内心里哪能为这点就知足呢,她很清楚在导师离婚前这一切不过是幻象,看似美丽,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消逝得不见影了。何婷婷早就听说导师还有一处住房,具体在哪儿,她不知道,也没问过,是不是这套,她拿不准。导师不交底,想必她要问也是得不到结果的。管他呢,反正她现在住着,不操别的心,她只有一个愿望要实现:嫁给他!只有这样,她今后的一切才能顺当,房子、工作、户口,全不用她操心,都会迎刃而解。
       在寂静里听着暖气片内咝咝流动的水声,何婷婷忍不住轻叹口气,谁说人和人之间不是血肉模糊的关系呢?要不是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能搭上导师这个半老头子!
       满月后,何婷婷能出门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租的房子退掉。她已经白交了一个月房租,一千两百块呢,赶上许多人的月工资了。她还没到一掷千金的地步,白扔的房租叫她心疼了好几天。她没直接去搬自己的东西,而是先给房东打电话。
       
       房东非常不高兴,在电话上说:“你这样做很不地道,早不告诉我要退房,使我错过好几个房客,你说怎么办吧?”
       何婷婷心里明白,每逢年底,大多北漂都要回老家,想租房子的人并不多,房东这样说,不过是不高兴她退房罢了。对这个明显的瞎话,何婷婷没揭穿,而是平静地说:“今天是十二月底,正好是月末。我退房你另租给他人好了。”
       “你说得轻巧,过今晚十二点就是明年了,这个当口我租给谁去?明摆着我得吃亏,这个损失怎么办?每月一千两百块呢,你们可以不在乎,我可全靠这钱养活自个儿呢。”
       碰上难缠的了。何婷婷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那你想怎样?”当初租房时都是每半年,或者三个月付一次租金,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搬走,何婷婷最后一次付的房租还有两个月在房东手中,也是舍不得这几个钱,而不是房东说的不在乎,不然,她尽可以连招呼也不用打,只管搬走自己的东西便成。
       “你想搬走,我阻止不了,但剩下的房租不能退还给你。”房东老太太很狡猾,“咱们是有协议的,搬走得提前俩月打招呼。协议是有法律效应的,没办法,剩下俩月的房租算是你的违约金。”
       “你休想!”何婷婷的火腾地蹿上来,高声叫道,“如果你还懂法律,那我就告诉你,当初你租房时没有说到违约金,协议上也只是说提前两个月打招呼,根本没违约金这三个字,如果你强行要扣押我这俩月房租,才是违法,并且是不道德的。”
       “年轻人,别给我上课,我活大半辈子,还能不知道什么叫道德?我们北京人最讲道德了,要不,人家老外能把奥运会放在北京办吗?要我说呀,最应该讲道德的,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别瞅着我年过半百,以为我什么都不懂,由着你们想怎么整就怎么整,告诉你,这钱我就是不退,你到哪儿说去我也不退!就你们这些外地人,到北京还这么横,横啥呀,有钱才横,没钱你横得起来吗?少跟我喊叫,像你这样没修养的人,换别的人都懒得搭理你。”
       何婷婷本要发火,想想,还是强忍住压下怒火。这样吵下去只能更糟糕,不会解决问题的。在北京这么几年,别的没搞懂,但北京人的雄辩才能还是目睹过的,不说有俩钱,就是没钱也能在外地人面前理直气壮、盛气凌人。心疼钱归心疼,但不愿太多事,何况碰上这么一个把钱攥得死紧的老太太。算了,不死争了,退一步吧。
       最后,何婷婷缓和态度,与房东软言好语缠磨半天,老太太总算讲点道理,也软和下来,达成协议,双方折中,退一个月房租,多出的一月算作未提前打招呼的补偿费。
       搬家那天,何婷婷与齐静梅说起这事,俩人都很气愤,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这个亏不能吃。尤其是齐静梅,这个时候对钱的概念极其敏感,吃上千元的亏,虽然亏的不是她,她却受不了,当即拉着何婷婷要去找房东理论。
       何婷婷跟房东交过手,就算她们几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是老太太的对手。再说,她突然退房确实有些理亏,何况房东还退回给她一个月的房租,算是相当仁义了。见齐静梅这般愤慨,何婷婷挺感动,突然间有个闪念,便拦住要穿衣戴帽准备去找房东理论的齐静梅说:“算了吧,我也不想见房东了,吃点亏算啦。齐姐,我看不如这样,现在天气这么冷,暖气又不太好,你们住在北边很冷,干脆你和大姐夫搬到我这间来住一个月,这边好坏能晒一阵阳光。”
       齐静梅愣了愣神,才说:“我们住在北边还行,就——不搬了吧。反正住哪屋也是一套房里。”
       何婷婷何等聪明,岂能猜不透齐静梅的想法,便揽住她的肩说:“反正房东收了我的钱,也要不回来了,还不等于是我继续租着这屋呀。她不愿意叫我占一个月的便宜,我也不想让她占便宜,叫她把这屋早早租出去。咱们在一起时间长了,也算得上是共患难的姐妹,你还怕妹妹问你要这份房租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齐静梅还有啥犹豫的。当即,何婷婷给房东打电话说了,房东很不高兴,嫌她事儿多,但多收了人家一个月房租,房子归人家支配没错,勉强答应了,但又再三强调,只能住一月,期满后她可不管有没人住,必须得提前一两天给她腾房子。
       齐静梅高高兴兴把何婷婷送走,便搬到这间朝东的屋子住了,如果与汪大志再吵架,就把他打发回北屋去睡。还别说,朝东的屋子就是比朝北的暖和,住着舒服多了。齐静梅给郝倩倩说时,很感慨的样子。郝倩倩当然能体会到她的感慨,就像当初她从地下室搬出来,心境是一样的。她索性劝齐静梅干脆退掉原来北边那间,转租这间得了。
       齐静梅面有难色:“还是算了吧,贵二百块钱呢,我刚又辞掉工作……”
       话是这么说,齐静梅却心动了,钱挣得不多,死攒也攒不出名堂来,倒不如多份享受,多花几个钱算什么,钱不就是赚来花的嘛!
       七
       北京又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很快就把裸露的地面盖严实了。如果马路上少些奔驰的汽车,雪中的北京还真是一座美丽非凡的都市。可惜,不管雪有多纷扬,只要有车经过,洁净的雪就变得不再洁净,一个上午不到,树梢上、路边的草地上,没有被碾轧的雪已落了一层灰,灰色的雪,实在谈不上美感。但雪的气氛还是营造出来了,空气骤然变得清冷,深深吸口气,充斥肺腔的,不再是混浊滞重的空气,而是被雪净化过滤后的气息,很清爽的。马路上的雪化了,又凝成冰,在车轮下被碾成冰碴儿,路面变得很光滑。电视上报道,这场雪对北京来说是个奇迹,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也没这么寒冷了。
       下雪天没太阳,可齐静梅还是感受到了向阳屋子的好处,光线充足,尽管太阳光芒因了气候不能灿烂地射进来,可向阳的感觉就跟处在冬日的太阳里一样,温暖而踏实。这天晚上,她对汪大志说,咱们退了北边那间屋,转租这间吧。
       汪大志刚与老婆工作过,累了,也许心里不愿每月多花二百块冤枉钱,听了老婆的话,他没表态,甚至,连眼皮都没撩一下。而且很快,他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齐静梅不高兴了,这是什么态度?行,还是不行,放个屁呀。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想法越多,不就二百块钱,至于吗?况且这钱也没你的份儿,都是我赚来的,我赚的钱,凭啥非得要你同意!
       齐静梅不想就这么悄没声息地把这事敷衍过去,她把沉睡中的汪大志推醒,非得问他,到底为啥不说话,这样的态度对待她,什么意思?活不干,话不说,跟她一点交流都没有,她想住得稍微舒服一点,他还有意见,这样的日子,过着没劲,不过了不过了!
       导火索一点燃,火就熄不了。汪大志岂止是委屈得慌,简直是愤怒了,不就这段时间他没出去工作嘛,又不是他不想,实在是找不到工作,以他的才干,只要有机会,他比谁差了?他曾经也是积极向上的一个人,不是齐静梅非要来北京,他能潦倒成眼下这样?汪大志气不顺得很,将这几年来的压抑,憋在心底的酸楚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这在齐静梅听来,像是对她的控诉和批斗,她岂能吃这个亏,俩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大干起来。吵架的结果,是齐静梅怒气冲冲地指着丈夫喊道:“你滚,我受够了,一个大男人,靠女人养着,不嫌丢人,还有脸跟我吵。汪大志,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吵?”
       汪大志吵不过,半夜时分夹着枕头回到北屋。齐静梅最后这几句话对汪大志伤害很大,他这晚再没睡着,睁眼到天亮。以前,俩人吵归吵,齐静梅最多也就是把汪大志埋怨一番,却把握着分寸呢,狠话说得不多,这次也是被汪大志的控诉惹急了,口不择言。汪大志一个人在北屋,细细想想他们夫妻到北京后的生活,确实没啥意思,除了埋头挣钱,他们似乎从来没坐下推心置腹地交流过,他不知道齐静梅的真实想法,齐静梅也从不问他,就好像,他们不是经历过一场风雨才赢来的这场婚姻,而是偶然间走到一条路上,彼此招呼一声结个伴,尔后便一路无语。这怎么会是汪大志需要的婚姻质量呢?这次,齐静梅的话像一块石头,硌在汪大志的心里,堵得他心里难受了好几天。
       
       这次,汪大志没像以前那样主动搭理齐静梅,俩人好几天不说一句话,跟做一对不和睦的邻居似的。马上就要过年了,回不回老家,找不找票贩子买火车票,租房子的事到底怎么弄,这些事墙一样竖在他俩中间,却谁也不开口提这些事。
       这个时候,刚好老家一家电视台的朋友给汪大志打电话,请他回去合作录档节目。反正在北京待着没事可干,和妻子又是这个状态,倒不如回去,一是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要过年了,还能多赚点钱,再是避开妻子,两个人都冷静地想一想。这样想着,汪大志答应了老家的朋友,对方给报销机票,他乘飞机走了。走之前,汪大志还是主动给齐静梅打了声招呼,只说有事回去一趟,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
       汪大志径自一走,把齐静梅的心给走凉了。马上要过年,若是回老家,他们可以一起走,若要不回,面临下一步租房的事……齐静梅一个人冷清清地想了一夜,她钻了牛角尖,想重新考虑她和汪大志的关系。
       过年的时候,齐静梅不好一人回去,便待在北京,郝倩倩回家了,整套房里孤独冷清。齐静梅无心给自己操持饭菜,也没准备,几天都是一把清汤挂面打发日子。听着屋外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感受这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凄凉,齐静梅心里的寒气结成了冰。
       春节一过,齐静梅毫不犹豫地给汪大志寄去一纸离婚申请,要与他断绝夫妻关系。
       在此之前,他们在电话里已经交涉过,汪大志不想再回北京,这次他在老家又找到了以前的感觉,受到别人的尊重,到处都遂他的意。齐静梅这个时候提出离婚,他没觉着有什么惋惜的,夫妻间既没了情,又没了份,缘也就到头了,他没犹豫,散就散了吧。他与齐静梅也没什么财产需要分割,就在离婚申请上签了字。他们很快办了离婚手续。
       齐静梅搬回北边的屋子住了,反正是一个人住,哪儿都一样,她不想多掏二百块钱房租。不过,她依然来郝倩倩的阳台晾衣服,在这些衣服里,只剩下她一人的内裤了。
       郝倩倩从来不主动问齐静梅与汪大志的事,齐静梅要主动说起,她就听,听得多了,没了感觉,却不发表自己的见解。这时的郝倩倩心情也不好,过年回家时,母亲又催问她个人的事,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总是叫人不放心,眼看年龄也不小了,婚姻没个着落,做父母的不急才怪呢。趁过年在家,郝倩倩的父亲托老同事给女儿介绍了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在父母的催促下,俩人别别扭扭地见了面,郝倩倩一来热情就不高,那个男孩却用小地方人的老一套,非要请她一起去看电影,为了父母,郝倩倩跟着去看电影,逼仄的电影院,污浊的空气,一地的瓜子皮,更叫郝倩倩受不了的,是嘈杂的老家话,电影开场十几分钟,她就借口头疼要走,男孩正看在兴头上,说什么也不愿走,郝倩倩生气一人走了。出电影院往回走时,郝倩倩觉着这些街道似乎也比以前窄了、破了。她想北京了,北京有宽阔的街道、舒适的影院。
       郝倩倩逃也似的回到北京,还没容她对那个男孩发表意见,人家的短信很快追来,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没看中她!郝倩倩躲在屋里哭了大半夜,早上起床,叫齐静梅看到了红肿的眼睛,问她遇到了什么事?郝倩倩低声说没事,昨晚有些胃疼,一个人觉得孤单。
       齐静梅扳着她肩膀说:“妹妹,有事跟姐姐说,不要一个人闷着流泪,记住,咱得挺着,北京不相信眼泪,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齐静梅的话说得温情而决绝,但郝倩倩心里清楚,她的话就是真理。
       八
       何婷婷搬走后,再没了她的消息,临搬走时,齐静梅要求,仨人相互留了手机号码,还相约等过完春节仨人一起聚聚。只是,这一分开,何婷婷从没来过电话,郝倩倩也不曾主动给何婷婷打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状态,在北京,很多人并不喜欢自己的状态被别人打破。生存在这个城市的人,就像种植在路边的树,也许某一天他们的枝枝杈杈会碰擦到一起,但是那挺直的树干间,永远有不可触摸的距离。
       何婷婷不与大家联系,齐静梅再给郝倩倩说到何婷婷时,语气就变了:“别看何婷婷面子上春风得意,那都是在咱们面前装的,装得比咱过得好,其实,她麻烦着呢,虽然住的条件比我们好,可她的导师还没离婚,她的身份有多尴尬,连个二奶都算不上。她心里急,不管不顾地催,导师嘴上在说正在办离婚。”
       “这不挺好的,她的面包马上就会有了。”
       “好什么呀,你以为她的导师真会离婚?才怪呢,不过是敷衍她罢了,真要想离,怕是早就离了。原来说离,不过是缓兵之计,现在她孩子没了,导师也就把她玩玩罢了。唉,这人哪,就是不能拿自个儿做交易,下场都不会好的,尤其不能拿婚姻作赌注。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个年代最靠不住的就是婚姻了。所以,你不要对婚姻报任何幻想。婚姻说白了,就是一把椅子,做工好,多坐几年,做工不好的,不定哪天坐着坐着就散了架。婷婷现在的日子其实最不好过的,依我看,她还不如从导师那里要笔钱,再找个男人嫁掉算了,何必呢,这样等下去,遥遥无期。最后只会像我一样,人老色衰,没男人要了。”
       听着这话,郝倩倩心里不舒服,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何婷婷凭感情活一天过一天有什么错?齐静梅这样说,其实是在说她自己呢,她看似看透了男人,但她不会轻易放弃与男人交往,从她的言谈举止中,能看出她对男人的依赖和渴望。
       还真叫郝倩倩说着了,跟郝倩倩讨论过何婷婷没几天,也就春天刚开始吧,齐静梅的屋子里突然间多了个男人。正是北京气候最恶劣的时候,动不动就刮风沙,齐静梅和那个男人是在沙尘暴中认识的。那天,她顶着纱巾在马路上闯红灯,他的车蹭到她,虽然没伤着,但受惊不小。齐静梅冲上去挡在车前方,她不能白吃惊吓的亏。
       本来,是齐静梅闯红灯有错,她这一闹,倒成开车人的错了。没办法,他打开车门请她上车。十字路口没法说对错。他告诉她,他姓雷,叫他大雷好了。俩人在车上却没争论谁是谁非,倒聊起天来。这一聊,挺对眼的,当即,大雷请齐静梅吃顿饭,相互留下电话,后来只联系过一次,大雷就上齐静梅的住处来,晚上留下没走。
       可是,卫生间的马桶并没有堵塞。
       自汪大志离开后,齐静梅变得沉默了许多,依她的脾性,是安静不下来的,可那段时间,郝倩倩注意到她每天晚上都早早把自己关进屋子,有次经过她的门口,门没关紧,看到齐静梅正仰躺在床上发呆哩。
       看来生活真的是需要起伏,人需要调剂。自从大雷出现后,齐静梅重新变回原来的她,又开始大大咧咧起来。大雷的模样比起汪大志来,还是差了许多,可齐静梅说,模样又不能当饭吃,她不需要华丽的模样,只要实实在在的东西,并且,这些是汪大志给不了她的。郝倩倩起初并不太知道齐静梅所说的汪大志给不了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很快就弄明白了。
       这天,齐静梅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非要带郝倩倩一起去赴大雷的饭局,还说要郝倩倩零距离感受一下大雷的魅力。郝倩倩坚决不去,这个灯泡可做不得,但齐静梅打通大雷的电话,叫他给郝倩倩说。她不好再推辞,便跟着齐静梅坐公交车去了。
       临出门时,齐静梅突然想起什么,把手机丢回屋里。郝倩倩问她为什么不带手机,她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到亚运村的一家烤鸭店时,大雷已等在门外,一见面就问齐静梅怎么不接电话,他以为她们不来了呢。
       齐静梅一摸口袋,看了郝倩倩一眼,惊叫道:“呀,我的手机怎么不见了?”
       大雷埋怨道:“看看,我说开车去接吧,你不让,肯定在公共汽车上被偷了。这下,知道北京小偷的厉害了吧。”
       “这可怎么办啊?”齐静梅焦急得直搓手,“这可是我唯一的联系方式,别人要是找不到我怎么办?”
       大雷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是个折叠式的新款诺基亚,带手写笔的那种。他打开后盖抠出sim卡,把手机递给齐静梅说:“给,明天去移动公司把你原来的号码申请回来就行了。”
       
       “这不好吧,用你的手机……”
       “送给你了,刚用不到三个月,我那个旧的还能用。”
       齐静梅看了眼郝倩倩,毫不手软地接过手机。
       吃饭回来的路上,郝倩倩一句话都不想说。回到家,齐静梅跟进郝倩倩屋里解释这事,说她是为考验大雷这个人,你看,他是不是特爽快,连问都不问,对她充满了信任,是不是个让人放心的男人?郝倩倩漫不经心地偏过头,这是齐静梅和她情人之间的游戏,她没兴趣听。
       齐静梅感觉到郝倩倩的消极态度,扯了几句别的话题,突然请郝倩倩帮她拿主意:“倩妹妹,齐姐现在最体己的人就剩你了,咱们是姐妹,我也是经历过两次婚姻的女人,说实话,在北京,我真的漂累了,碰着大雷这样的男人,你说姐该怎么办?”
       郝倩倩心想,前阵子你说何婷婷的不是呢,怎么到了自己,就犯糊涂呢?但她没这么说,她听出来了,齐静梅看似茫然,实际上该有的主意她一点都不缺。于是她说道:“我对大雷一点都不了解,也无从了解,连今天这顿饭一起,也才正式见过两回面,可以说对他根本不熟悉,怎么给齐姐出主意呢。我看哪,齐姐心里早有谱了吧。”
       “倩妹妹真是个鬼灵精,什么时候都很稳当。”齐静梅笑道,“我是这样想的,先和大雷处着,走一步再看啦,虽然和大雷发展得快了些,可到现在还不知道他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也没好意思问,但看他的派头,肯定比汪大志强。唉,我们做女人的,不就为有个好归宿嘛,你看婷婷,年轻漂亮,跟导师那么辛苦,人家居然还拖着不离婚。我都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能怎样?遇个合适的可真不容易。你看,大雷的工作挺好,报社记者,看他开的那辆尼桑,就知道他混得不赖,我都不敢相信这样的男人能落到我手里。”
       郝倩倩望着沉浸在幸福之中的齐静梅,着实没什么好说的,看来她是拿定主意靠男人打发日子了,这是她为自己开的处方。
       齐静梅接着又说:“说句实话,你齐姐我有什么?原以为汪大志可以让我风光一生,谁知落了空。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北漂,再没什么奢望了,能逮个像样的男人,叫这一生有个依靠,就知足了。要我说啊,倩妹妹,也别奢想什么爱情了,要能遇到有点钱的男人,也甭管他老点、丑点,抓住他就别放手。咱们女人,禁不起折腾!”
       那一刻,郝倩倩心里特别沮丧。
       九
       原来何婷婷住的那间屋子,房东又租给了在附近上学的初三女生马雯,她家住在宣武区,离学校太远,马上就要中考了,北京的中考一点也不亚于高考,她父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路上,在学校附近租间房,父母轮流每天过来陪孩子吃住。马雯略有点发胖,戴副眼镜,看上去很文静,对学习没多大兴趣,却疯狂地喜欢歌曲,对她父母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倒把那些港台歌星的生辰、血型、星座什么的搞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人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说得头头是道。偶尔从她敞开的门缝能看到她的屋墙上贴满了歌星的大头像。什么时候见到她,耳朵里永远塞着耳机,身子随着音乐摇来晃去。为此,晚上她的屋子里经常会有父亲或者母亲的呵斥声传出,有时会吵闹到半夜。
       齐静梅的屋里终于息了她与汪大志的争吵声,但多了大雷时不时出没的身影,现在又有这个经常被父母呵斥的马雯,这套房子里比以前热闹多了。
       不变的是郝倩倩,总是安安静静的,从来没听她大声说过话,没见她张扬地笑过,即使齐静梅找她聊天时,也是听得多说得少。齐静梅有回笑她,说要听人讲笑话什么,可千万别看郝倩倩的脸,因为她的脸上永远是波澜不惊的淑女相。
       其实,郝倩倩的心里波澜多了,过年时受老家那个男孩的伤害还没平息,单位这边又不平静了,听说公司效益开始下滑,已经有裁员的消息传出,大家都心神不安,谁也不知道自己哪天会叫老板炒了鱿鱼。有活动能力强的同事,早早地另寻单位,像郝倩倩这样图个稳定安宁的,便坐着等,被炒掉或者留下。大家每天上班一见面,就悄悄议论今天是不是会接到老板的信封。接到信封就意味着被炒。临时负责的老男人时不时暗示郝倩倩,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帮她找老总说句话,从他不怀好意的眼神里,郝倩倩看出他心怀鬼胎,她不为所动,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把大家的议论一点不落地听到耳里,她还没有足够的定力,把烦恼全闷在心里。回到住处,原想清静一下,但马雯的屋里传来的呵斥、争执和吵闹声,还有齐静梅屋里关不住的她和大雷交欢声,叫她心里一点都平静不下来。天气还很冷,晚上没地方可去,郝倩倩干脆给房东说了声,自己掏钱装宽带上网,像别人一样专心经营起她的博客来。可是她能写什么呢?每天的生活,偶尔掺杂自己的情绪,她的文字枯涩得就像深秋的落叶,看不到一点精彩的内容,起初还有几个人到这里转转,到后来,除了她自己,没转悠的人,寂寥得很。别人说起网络,是风生水起,到她这儿,就成了冰雪世界。郝倩倩实在寻不出其他有趣的事,便到聊天室打发时间。没想到,这一聊竟然有了几个固定聊友,每晚都聊到深夜,一点都不觉着累。比起以前,现在每晚的聊天生活还是很有趣的,至少,她有个可以敞开说话的去处。
       要不是齐静梅每晚来晾衣服,跟她扯几句,郝倩倩的生活除了网络,基本上处于封闭状态,她从不与齐静梅主动接触,晚饭也懒得做,不是从外面带盒凉皮,就是买个烧饼凑合一顿。公用厨房她几乎不进去,自马雯住进来后,那个地方变成她父母操持的私人空间,连齐静梅都难得进去。说句实话,一个人做饭吃没意思透顶,要不是为了省钱,想吃个热菜的时候,还真不如打电话到餐馆叫两三个菜。
       这晚,齐静梅晾完衣服,站在旁边看郝倩倩上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郝倩倩正跟网友聊天,哪里禁得住她旁观,很不自在,干脆给网友递个话,这边有事,下线陪齐静梅说话。
       “看看,还是倩妹妹会调剂生活,不像我,无聊死了。”齐静梅话里带着一丝羡慕。
       “我哪儿会调剂生活,因为无聊,所以才上网啊。大凡生活有一定规律的人,谁跑到网上打发时间。齐姐要觉得上网有意思,不如弄点线,从我屋里接过去,也上网看看,这样打发时间快些。”郝倩倩是真心实意的。
       齐静梅摇摇头说:“我就不了,半天才敲出一个字,急不死别人还不把我自个儿急死。再说,我也没这个闲心啊。”
       “我看齐姐是没这个时间吧,现在你有大雷陪着,小日子过得精彩呢。”说完这句话,郝倩倩忽然觉得不对劲,齐静梅没接她的话茬儿,不对呀,她脸上的表情也不是以前说到大雷时那般快乐了,而是一脸无奈。
       郝倩倩注意到齐静梅的表情,意识到她有心事,便问道:“齐姐,你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其实人就是这样,有开心的时候,就有不开心的时候,开心的时候会过去,不开心的时候也会过去,别太在意,想开些,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那样容易变老。”
       “我哪有心思给自己施压,”齐静梅满脸愁容地说,“我一门心思都在大雷身上呢。不知为什么,大雷最近经常出差。”
       “你不是说他是记者嘛,当然得出差了,”郝倩倩说,“齐姐就为这不开心哪?”
       “不光为这,我感觉大雷好像没以前那么热情了,他是记者没错,可以前也没见他这么频繁出差呀,最近就不一样了,每逢周末他就出差,好不容易在一起一次,他也没多大耐心,应付差事似的,你没见他好久没在我这儿住了。”
       “齐姐,瞧你多心了不是,当记者的哪能像咱们这种人随便安排自己的时间,那都是说走就得走的大忙人,你不要往别处想,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
       “你别安慰我,”齐静梅冷笑道,“我心里有数,他好像——在躲着我,你说,是不是他有异心,想甩掉我?”
       还没等郝倩倩想好怎么回答,齐静梅又自顾说道:“哼,想玩我,玩完就甩掉,可没那么容易!”
       郝倩倩这下更不知道怎么劝说,只好不说话。
       
       齐静梅却说道:“倩妹妹你这阵忙着上网,我没告诉你,还记得前阵我说身体不舒服吗,那是我打胎了。是为大雷打的!”
       “啊!”郝倩倩惊叫道,“齐姐你……你……”你了半天,却不知说什么好来着。
       齐静梅很平静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他不过是逢场作戏,但我绝不叫他轻易把我甩掉。说句真心话,倩妹妹,我真的不想离开大雷!”
       十
       郝倩倩开始和网友见面,每个周末都会安排一个,像相亲似的。有一两个网友也表现出对郝倩倩的极大兴趣,除了网上聊得频繁,网下短信也不断地来往。有时,几个男女网友还会约到一起去山野踏青,爬爬山什么的。一下子,郝倩倩的生活像烟花一样五彩缤纷起来,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感受过的。但这样的新奇并没维持多长时间,也就活动了四五次吧,就没人再提聚会的事了,原因是本来大家说好活动费用AA制,可偏偏有人不遵守规矩,临到掏钱时,说走得匆忙,忘记带钱,一次两次大家可以帮着出,到三次四次,居然忘记带钱的人越来越多。从此,几个网友在网上也不见面了。好在,网上来得快,郝倩倩又有了新的网友,再说,她的生活再也难以回复到以前的平静状态,她只好利用网络消磨日子。
       “五一”节前,汪大志突然来北京了,他为一个剧组购买器材,办完事后,就住在齐静梅那里。
       郝倩倩晚上挂在网上没看到汪大志,早晨上卫生间时,看到汪大志穿着背心在淘马桶,猛一抬头,吓她一跳,忙问他怎么来了。
       汪大志说:“都来好几天了,剧组的事办完,过来看看。”
       郝倩倩没话可说,点了点头。
       汪大志继续说:“我过两天就回去,马上‘五一’长假,你有兴趣到湖南玩的话,随我一起走吧,还可以给你报销一趟车费呢。”
       郝倩倩嘴里胡乱咕噜,借故走开。
       汪大志在这儿住了三天,齐静梅又开始到郝倩倩的阳台上晾汪大志的内裤。郝倩倩的眼神飘来移去,不敢跟齐静梅对接,好像她做下亏心的事,她本想搭话问下齐静梅和大雷的事,觉得又不妥,汪大志在这儿住着呢,还是不多说的好。
       齐静梅却主动对郝倩倩说:“我和大雷完了。我跟你说过,他就是想玩我,他说从一开始就看出我不是好女人,手机是他故意给我,钓我呢。他说我这么大年龄还想钓男人,做梦去吧!他给了我五千块钱,说是权当找了个妓女。你猜我怎么着?把钱甩到他脸上,原来以为他是个可靠的男人,所以才真心想跟他好,谁知是这么个货色。”齐静梅说时,居然笑起来,郝倩倩却分明看到她眼里闪闪的泪光。
       忽然间,郝倩倩想到自己的处境,心酸起来,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齐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齐静梅扳住她的肩膀说,“倩妹妹别哭,你看我都不伤心。哭有什么用,北京不相信眼泪!你以为我就那样任他欺负?我不会叫他雷伟民好过的,到他单位闹了一通,他不是说我是婊子嘛,好,我就当回婊子,我不能把你雷伟民怎么样,但我也要叫你臭一回。”
       齐静梅都把自己当婊子,说这话该有多么大的勇气啊。
       “齐姐,那你和汪大志,”她指指隔壁屋子,“你们是不是要复婚?其实我觉得汪大志挺好的,他对你是真心的,只不过他在北京不如意……”
       “倩妹妹你说笑了不是,人要走过去了,就不能回头,你知道吗?如果真的可以,我多想回到有大志之前的那种生活,和睦,安宁,平静。但这是不可能的。汪大志这次来,只是住两天,我不接纳他行吗?你也说他这人还是不错的。第一天晚上,我们说起以前的事,他在我怀里哭了,哭得那个伤心,一点都不像个男人。你猜我怎么给他说来着?”
       郝倩倩想想,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那句‘有什么好伤心的,记住,北京不相信眼泪!’”
       齐静梅的这句话,使郝倩倩思索了很久。她相信,在北京能立下足的人都是坚强的,然而在所有坚强的背后,谁又能看得见几多艰辛,几多挣扎,几多无奈,几多眼泪。
       在这个城市,尽管到处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可在这蚂蚁一样繁忙的人群中,郝倩倩却没一个知心朋友,与齐静梅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不知不觉间,有时在心里会把她当成朋友,有时也会产生与她叙叙衷肠的冲动,可一旦站在齐静梅面前,却又淡了那份心思。
       不久,郝倩倩选择一个对自己有意思的男网友,俩人见了面,他长得不算英俊,身材也不高大,郝倩倩也不是依靠长相打天下的女孩,她不苛求长相,只要有人对她真诚就行。网友在一家信息公司工作,信息非常灵通,据他说今年的基金涨势喜人,劝郝倩倩多买点,定能大赚一笔。眼下,郝倩倩还不想冒这个险,她对股票、基金什么的意外之财,从不抱幻想。还是实实在在的挣钱,心里才踏实。
       这个男网友看上去本分老实,在郝倩倩面前连句轻薄的话都没说过,也从没提出上她租住的屋,这很难得。郝倩倩对他的信任度越来越高,不久,在一次交谈中,她偶然说到自己租住房子的情况,男网友脱口而出,他一个朋友在万泉庄有套住房,是朝阳面的一居室,通过关系,每月八百块钱就能租来。郝倩倩早就烦透那个同室的马雯,她好像早恋了,每天和父母为此事吵闹,没安静的时候。郝倩倩已经动了搬家的心思,更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客厅、厨房和厕所。可是,北京的房价几乎见日飞涨,房租也跟着涨,万泉庄这么好的地段,八百块钱的一居室,能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会不会上当受骗?
       郝倩倩怀着警惕心,跟男网友去看过那套房子,网友让朋友把房产证拿来叫郝倩倩看,倒弄得郝倩倩不好意思,人家是看在网友的面上才这么低价,自己却疑神疑鬼,真是多心,便对网友更多了一份感激。确定下房子的事,郝倩倩决定立即搬家,离开那个吵闹的地方。
       齐静梅挺伤感的,抱着郝倩倩幽幽地说:“倩妹妹搬走后,齐姐就没知心姐妹了。”
       郝倩倩的眼圈红了:“齐姐,既然你把我当姐妹,只要你有事招呼一声,我立马就到。”
       十一
       搬到万泉庄不到一个月,有天晚上郝倩倩接到齐静梅电话,叫她第二天抽空陪她上趟医院。当时在电话里,郝倩倩提心吊胆地问,该不会又是去医院做人流吧,齐静梅竟然理直气壮地说:“做人流怎么了?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有些人想做还没有呢!”
       郝倩倩听不惯齐静梅这种话,什么叫“有些人想做还没有”啊?你齐静梅与何婷婷都做过人流,这该不是影射我郝倩倩找不到男人嘛,心里怪不舒服,恶狠狠问道,“这次是大雷的还是汪大志的?”
       “你管是谁的!除了他们,我就没别的男人了?别以为你齐姐年纪大就没魅力了,要施展出来,照样有男人上!”齐静梅在那头硬撑着说。
       郝倩倩不想去,要她陪着上医院,话还说得这么硬,谁愿意谁去!像看透她的心思,齐静梅在那边抽泣起来,“跟你说吧倩妹妹,要不是最好的姐们儿,这个时候会给你打电话?我就你最贴心了。”
       挂机后,郝倩倩心里还是别扭,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后半夜吃了两片安定才迷糊到天亮。早上起来,她感觉头木木的,有点疼,本想给单位打电话请假,陪齐静梅上医院算了,可一想这个月收拾房子、搬家,已请过两次假,虽说单位的动荡期好像已经过去,可谁说得定还有没有另一个动荡期呢,再说,她也不想再听那个负责的老男人唠叨,找她的碴儿。便洗了头清醒一些,想着到单位点个卯,然后再去中关村那边的海淀医院,陪齐静梅摘掉肚子里的累赘。
       到单位才知道,临时负责的老男人上午要召集大家开会,说是传达市里试行私家车周末实行单双号的文件。郝倩倩一听开会头就大了,心想私家车与自己没关系,管它双号单号。干脆说一声开溜。可是她怎么说,老男人都不准许。这全在预料之中,老男人好不容易当个临时负责人,得抓住每次机会行使自己的权利,又没得到郝倩倩便宜,见她急,他不借机讲到中午下班才怪呢。郝倩倩后悔不该来上班,早晨打个电话多好,多请一天假有啥大不了的。可是,来了就不好走,她只好给齐静梅打电话商量。没想到电话刚接通,郝倩倩还没开口,齐静梅就在那头叫开了:“我就知道你有事走不开,一听到手机铃响,就猜是你打来有事不能陪我,果然没错。算了,我刚好还没起床,想到要受那种疼痛,一夜没睡着,这会儿正犯困呢。好吧,我挂电话睡觉了。”
       
       郝倩倩大张着嘴,一个字没说呢,耳机里已是嘟嘟的忙音。她握着话筒心想,本来还要与她商量,下午陪她去医院呢,就这态度,好像谁欠她似的,下午也不去了,干脆回家睡觉,我自己还犯困呢。
       可是,听一上午老男人扯淡,连下午睡觉的心情都没了,与其浪费一个下午,还不如陪齐静梅去医院呢。要不,哪天还得陪她去,碰上她这种人,郝倩倩知道是躲不过去的。
       下午,郝倩倩搀着从手术室出来的齐静梅,看到她疼得龇牙咧嘴,便小声忠告道,别再找罪受了,都离过两次婚的人,还不知道采取点必要措施。
       齐静梅用无神的双眼瞪郝倩倩一下,咬牙切齿道:“王八蛋才愿受这份疼痛呢,那个狗东西不愿穿着雨衣洗澡,我也吃了药的,不知怎么搞的,我恨死那个狗东西了。”
       郝倩倩也不知道齐静梅说的“狗东西”究竟是谁,又不不好意思问,只是心疼她受的这份罪,便趁机劝说:“要真心好,就好好一起过日子,要不然,就分手算啦,都恨到这份儿上了,何必受这种折磨呢,身子可是自个儿的,自己不心疼,谁替你心疼!”
       这番体己话听进齐静梅耳里,全变味了,她推开郝倩倩的搀扶,不高兴了:“你要是嫌我拖累你,早说呀,我可以找婷婷陪!”
       戗得郝倩倩哑口无言。她一直没与何婷婷联系过,有回在一个麦当劳店里竟然碰到,见她瘦了不少,苗条了,可没先前的那份水灵了。因为当时赶着去办事,何婷婷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说几句,俩人就分了手。后来,还是齐静梅告诉她,何婷婷现在麻烦得很,导师一直拖着,不但没离婚,而且他做了访问学者,去了非洲,撇下何婷婷一人在北京,临上飞机前给何婷婷发条短信,说房子最多还能住半年,朋友就要回国了,到时得收回去,要她早作打算。何婷婷上次人流,或许是因为心情不好,身子恢复得不好,一直很虚弱,导师这一走,连生活费都没留,她又不得不去找工作,还不知有多难呢。
       说到何婷婷,齐静梅的眼圈竟然红了,沉默一会儿,抬起头,拉了郝倩倩一把:“伤什么心,谁都活得不容易。走,扶我打车去,今儿个你得请我吃顿好的补补!”
       “凭什么?”郝倩倩叫道,“该给你补的是‘狗东西’,关我啥事?”
       齐静梅冷笑一声:“哼,现在别提那个狗东西,我会去找他算账的,凭什么他享受我受罪?那次我居然把钱甩给他,现在想想都后悔,不过,我得叫他拿出更多的来!”
       郝倩倩一听,明白说的还是大雷,心想齐静梅真没名堂,怎么又和大雷鬼混在一起了?但她还是安慰道:“齐姐,算了,都过去的事了,忘掉他吧。”
       “我是个需要爱情的女人,可我一直没有爱情地生活着,我这是……自作自受!”齐静梅咬着牙说,“可我这罪不能白受!”
       郝倩倩听着不由打了个寒战。
       忽然,齐静梅又大笑起来:“还不打车去?别觉得冤屈,谁让你摊上咱呢,叫那个狗东西见鬼去吧!”
       陪齐静梅吃完饭回来,郝倩倩想着齐静梅的这种生活,联想到自己,心里乱七八糟,整晚睡不着觉。在这个晚上,郝倩倩想了很多,越想越沮丧。
       初夏的热风刚刮起来,郝倩倩的生日到了,二十六岁了,这年龄对女孩子来说很重要,她想着过一个隆重的生日,上班趁空闲时间给几个熟悉的朋友打电话约晚上见面,可办公室的老男人像看穿她的心事似的,电话还没接通就给她安排一大堆事做,并且屡次找她的碴儿,给她不痛快。郝倩倩本来憋足了气,与他大干一次,大不了走人,北京这么大,哪里找不到碗饭吃!可想着这天是自己生日,不能弄得心情不好,便忍住没与老男人正面冲突。一直熬到下班,郝倩倩才给齐静梅打通电话说自己过生日的事,没想到齐静梅情绪很不好,勉强说了句祝福的话,没提来为她庆祝,她也不好邀请。
       郝倩倩情绪更加低落,身心疲惫地回到家,孤单单的家里使她心里空落落的,一点踏实感都没有,她倚在沙发上愣神。这时,门铃响了,她无精打采,拉开门一看,一束鲜花和一大盒蛋糕出现在眼前,后面是笑眯眯的男网友,向她唱响了生日歌。
       郝倩倩很惊讶,给齐静梅打电话后没了情绪,还没告诉他自己过生日的事,他怎么就来了?不过,这个时候,他以这种方式出现,她还是很高兴的。
       鲜花、蛋糕、歌声把郝倩倩空落的心塞满了,她终于踏实下来。
       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关键时刻,男网友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避孕套,非常熟练地套上。
       郝倩倩很惊讶,慌忙闭上眼睛,心想,这是不是他一步步安排好的?如果是这样,那她怎么办?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刚觉得充实下来的心,感觉像片落叶,毫无依靠地在渺茫的空中飘浮。刹那间,她的泪水涌了出来。这时,她耳边响起齐静梅告诫她的那句话,抬手抹掉了泪水。
       责任编辑 康伟杰
       【作者简介】温亚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仗剑西天》、《无岸之海》,中短篇小说集《寻找大舅》、《硬雪》等,约200多万字。中、短篇小说多次被各种选刊转载,有作品被翻译成日、法文。部分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其短篇小说《驮水的日子》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四次获全军文艺作品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