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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桥
作者:朱晓琳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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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
       已经是九月上旬了,酷暑依然在这座城市里流连忘返。出租车内开着空调,蔡吟吟还是觉得浑身燥热,脊背和腋下都渗出些许汗水来。她有点后悔今天穿上这身浅紫色的意大利亚麻套装,不过是到机场接人,似乎用不着穿得这般正式。这种价格不菲的纯亚麻料子衣服,原该在秋高气爽肌肤光滑的时节穿着,那样就不用穿一回洗熨一回。可今天实在热得不寻常,刚出门就冒汗,待会儿回家收拾这套印上了汗渍的衣裙又得花不少工夫。其实出门前蔡吟吟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岂止是出门前,自接到陈青蓝从巴黎打来的电话时,蔡吟吟就考虑去浦东机场接老朋友穿哪套衣服最合适。如果不是去接陈青蓝,她绝不可能费这份心思。
       蔡吟吟认识陈青蓝三十年了,陈青蓝移居法国也有二十多年。可蔡吟吟很清楚,无论何时何地,一旦见了面,陈青蓝的目光一定会首先将女友从头到脚扫描一遍。女人到了中年目光通常含而不露,却透出某种毒辣,除去各自的社会角色,相互间可以攀比的内容就非常具体化。对方的发型,衣着面料做工,唇膏色泽,隐匿在空气中的香水气味,都是提供主人生活状态的凭据。陈青蓝尤其喜爱并精于此道,因而蔡吟吟今天在衣着上的心思定不会白费。
       “小姐,天气真热噢,要不要空调开足点?”年轻的司机在后视镜中笑着问蔡吟吟,口气明显想讨好客人。这样年纪的女乘客他大多时候习惯称“阿姨”,有时也叫“阿姐”。然而蔡吟吟不俗的穿着和举止,上车后除了从她身上飘散开的香水气息,女乘客并无意与司机多说一句话,所以司机也略微拘谨起来,小心翼翼将女人称呼得年轻些总不会错。去浦东机场本来是宗长途大生意,又拉着这样一位清雅女士,开出租车的没有理由不好生伺候。
       蔡吟吟没有出声,举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示意司机不必再开大空调。今天早上丈夫欧阳宏主动表示可以开车陪妻子去机场接客人,蔡吟吟没领丈夫的情,说:“大城市热岛效应都是私家车太多的缘故,省点汽油吧,也算为环保尽点责任,我坐出租车去就行了。”蔡吟吟不想让丈夫去机场,夫妇二人一同出面接机,待会儿接了客人丈夫少不得还要充当陈青蓝母子的临时车夫,那样未免太抬举陈青蓝,蔡吟吟内心无论如何不愿意。
       电子屏幕不停翻动着,显示出已经到达和即将降落的国际航班。蔡吟吟看到了陈青蓝在电话中反复告知过的法国航空公司航班号,二十五分钟后飞机就将降落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蔡吟吟松了口气,再过二十五分钟,陈青蓝母子就能落地,只要顺利出关,接下来事情会容易得多。
       陈青蓝母子这趟回国之旅,从一开始就是在蔡吟吟协助下筹划的。蔡吟吟没有让丈夫女儿知道陈青蓝回国的真正目的,那样的话丈夫女儿会把她视为帮凶。蔡吟吟真的不清楚自己这个时候该不该出手帮陈青蓝一把,她只是禁不起陈青蓝在越洋电话中一次次哭诉哀求。倒退二十几年,大概上断头台陈青蓝都不会这样求人,蔡吟吟太了解这位女友。眼下要是陈青蓝不尽早把小儿子送回中国,这个从十来岁起就在巴黎郊外参与吸毒和焚烧汽车的街头小混混真的废了,陈青蓝等于白养了这个儿子。
       机场大厅冷气很足,几分钟前还黏糊糊的肌肤很快滑爽起来,纯亚麻衣料在这样的温度下如同丝绸般柔软细腻,贴着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很舒服,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啊,蔡吟吟心里这样评价自己身上的意大利进口套装。
       2
       这位黑人空姐来回走动,视线十分职业化地掠过每位乘客身体。她提醒客人系好安全带,又温柔地替某位乘客收拢小桌板或放直座椅靠背。飞机已经开始下降,舷窗外不时闪过田野楼房。陈青蓝向窗外望了一眼,满目刺眼的白光,都九月了,上海的阳光还是这般炽热。
       “嘿,年轻人,还在睡呀,到家了,醒醒好吗?”黑人空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亚力身边,拍拍他肩膀希望这个一直睡思昏昏的男孩最好在飞机降落的瞬间保持神志清醒。
       陈青蓝的心猛然跳至嗓子眼处,恰好飞机轮胎触及了跑道,巨大的惯性冲力似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搅翻。但她还是努力向空姐挤出些笑容:“上飞机前玩累了,再加上时差,所以就睡不醒,孩子嘛都是这样的。”陈青蓝向空姐解释儿子一直睡不醒的原因,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找出的原因缺乏说服力。其实大多数像亚力这样年纪的孩子在陌生环境中只会更加兴奋,尤其当飞机着陆前那一刻。陈青蓝甚至感觉到自己嘴唇在微微颤抖,要是法航班机上有人知道她在登机前给儿子喝下一大杯加了安眠药的牛奶,一定会怀疑她有“绑架”这个孩子的企图,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
       刚上飞机时陈青蓝心里还暗暗庆幸过,这两个靠窗边的座位不前不后,可以说是经济舱中最不引人注目的座位。陈青蓝害怕坐在前排或末尾,那样的话飞行途中去洗手间的人差不多就会把这几排座位上乘客的脸记住。陈青蓝也早就打量过这位黑人空姐,在法航班机上工作的,多半是法国公民,那她也是移民吗?也许来自法属圭亚那或留尼旺岛那样的法国海外省。可这位空姐的法语说得很纯正,可能她出生在巴黎,肤色只说明她的祖先不是生活在法兰西土地上的原住民。
       陈青蓝没想到这位黑人空姐其实早就注意她和儿子了,而且留意到男孩上机后一直在睡觉。可是陈青蓝马上让自己镇静下来,飞机上差不多有一半亚洲面孔,空姐又没看过她和儿子的护照,哪里会知道母子二人是法国公民?刚才那空姐不是还对亚力说“快到家了”吗?她认定他们母子二人是从法国返回自己国家的中国人。
       亚力总算醒了,踩着软沓沓的步子跟在母亲身后向海关通道走去。同一个航班上下来的乘客个个健步如飞,不断挤过陈青蓝母子二人身体向前涌去,十几条海关通道立刻排起了长队。陈青蓝带着亚力汇入了长长的队伍,快要排到海关窗口时,陈青蓝偶尔抬头看到窗口上方电子显示牌上闪烁着一行醒目标识:中国公民绿色通道。陈青蓝猛然觉醒过来,自己排错了队伍。这几条快速通道是为中国公民特别开设的,其余持外国护照的人得另外排队,通关的速度自然慢得多。
       陈青蓝沮丧地拉着亚力走到旁边队伍里重新开始排队,尽管她出生在这个国家这座城市,但她十年前已经加入了法国籍,出生在巴黎的亚力更毫无疑问应该算作法国人。所以母子二人此时此地不能再享受中国公民的一切待遇,从法律上讲,她陈青蓝和儿子都是外国人。
       亚力不明白为什么要重新排队出关,刚才那条队伍已将他的忍耐力消耗殆尽。也许安眠药性过了,亚力一反飞机上偎灶猫模样,暴跳着对母亲喊道:“谁要来中国?你为什么要我来这个鬼地方?我从来没有答应过来中国,是你把我骗上飞机的。我现在要回法国去,立刻!要是你不让我回去,我就向警察告你绑架罪,你听见没有?”亚力的喊声惊动了周围排队人群,不少外国人侧过身子来注视这个用法语大喊大叫的男孩。
       陈青蓝只觉得心口一阵麻痹后又开始痉挛,要是四周法国人里有个爱管闲事的,她就可能会遭遇意想不到的麻烦。在欧洲任何一个国家,绑架未成年人都被视为一项重罪。陈青蓝此刻还未通过海关,意味着她还没有真正踏上中国的领土。如果亚力拒不过海关,母子二人都有可能再被法航班机带回去。陈青蓝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低头对儿子耳语:“我说过到了中国会给你五百欧元,现在先付你二百怎么样?条件是你立刻安静下来。”
       亚力眼睛忽然发亮,“真的?五百欧元,那好吧,成交了。”儿子这时候脸上现出与他年纪相仿略带稚气的笑容,陈青蓝心里却掠过一丝无奈的苦涩。身为母亲,面对年仅十四岁的儿子,除了使用金钱,已经没有其他手段能让儿子顺从她的意愿。陈青蓝从皮夹中取出两张一百欧元票面的纸币塞到儿子手中,儿子像被掐断电源的马达一般霎时安静下来。亚力太熟悉母亲的这个举动,母亲想要儿子就范,偏偏又缺少手段和足够的耐心时,便会迅速让金钱来帮忙。
       
       亚力在巴黎十九区结交了不少喜欢寻找刺激的朋友,他年纪太小,还不能独立买烟喝酒去歌舞厅泡妞,可这并不妨碍他为已经年满十八岁的同伙们提供金援。然后由同伙带他去他们的据点,通常在那些废弃的厂房或塞纳河桥洞下面。亚力不但学会了抽烟喝酒,还领教过摇头丸带来的疯狂感觉。有一回他们一伙买下两个东欧妓女三小时的肉体时间,其中一个东欧妞竟嘲笑亚力还没有发育完全的身体。亚力火了,狠狠抓住东欧妞肥硕的乳房咬了一口。另一个小妞马上变得很乖,她掏掉亚力口袋里的五十欧元后,任由这个青头皮小男孩在她身上撒欢,亚力觉得钱真是好东西。
       亚力不喜欢学校,只想和同伴们游荡在街头。可是亚力不按时去学校的话,母亲就不会给他钱,这是他与母亲达成的协议。要是没了钱那些早已年满十八岁的同伴才不会带他这根小尾巴四处寻找刺激。所以母亲口袋是亚力在巴黎生活齿轮得以运转的润滑剂。也正因为想得到钱,亚力才会被母亲骗上飞机来到上海。
       前不久亚力同伴中有两个男孩因为跟街头水果店老板发生口角,半夜里竟点火烧了老板家停在店门口的小货车。那一夜亚力没有回家,汽车被点着前他在路边望风,后来也被请进警察局。母亲花了一千欧元将亚力保释出来。但之后亚力又参与了几次更大规模焚烧街头汽车的暴力事件,他逃脱不掉了。十四岁的男孩不得不接受这样两种选择,一是等案情查清后进少年教养所,另一条路用母亲的话来说去中国避风头。如果亚力愿意去上海参加华人子女汉语班学汉语,他不但可以逃脱巴黎十九区警察局的查询,还能从母亲那儿得到更多的钱。即便这样,亚力也不记得自己是否答应过母亲来上海,他只是在喝了母亲递给他的一大杯牛奶后开始觉得头晕,昏昏欲睡。等他完全清醒过来时,飞机已经在中国上海降落了。突然远离了巴黎十九区那些样式呆板的水泥楼和伙伴们,亚力感到莫名的紧张。虽然机场上更多是与他一样黑头发黑眼睛的人,可亚力心里清楚,他想在这片土地上与母亲角力肯定占不到便宜。这里是母亲的老家,不是他的。这里没有头戴蛋糕帽的巴黎警察,刚才亚力大喊大叫时有个中国女警官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责怪他为什么不听母亲的话。
       五百欧元的许诺让亚力彻底安静下来,很顺从地跟在母亲身后通过海关,取了行李。刚走出机场大厅,亚力听见母亲欢叫一声“蔡吟吟”,隔着栏杆就与那位衣着讲究的太太拥抱在一起。两个女人互相叫喊着对方名字又笑又跳,她们甚至顾不上转过脸来看一眼亚力和行李车。
       3
       亚力认出这位同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以前来过巴黎,还在亚力家的餐馆吃过饭。父亲母亲叫她蔡吟吟,亚力和哥哥欧力也想这样称呼她,却被母亲制止,母亲说他们兄弟应该叫她“蔡阿姨”,中国人不习惯小孩叫大人名字。亚力此时两手搭在行李车上,朝蔡吟吟咧了咧嘴算打招呼。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口袋里那两张一百欧元纸币上,他不知道在上海去哪儿可以让他尽情花掉这些钱。
       蔡吟吟手臂越过栏杆摸了摸亚力头顶:“亚力你好!欢迎你来上海,可比以前在巴黎见到时高多了。”亚力将脑袋扭向一边,挥手推开蔡吟吟胳膊。他顶讨厌中国人的这一举动,看似长辈喜爱孩子,其实压根就没有平等对待晚辈的意思。
       陈青蓝瞪儿子一眼,却没有进一步责备儿子的语言。她好不容易才用五百欧元的许诺封住儿子嘴巴,不敢再惹他喊叫。陈青蓝苦笑着用上海话对蔡吟吟说:“你看,这就是文化差异呀。法国小孩从小讲究独立平等,父母都碰不得他,一不小心就会引来警察上门。哪像你女儿那样懂事乖巧,做爷娘的省多少心呢。”
       蔡吟吟微笑着不出声,她早将陈青蓝那点心思摸得一清二楚。自己教子无方,儿子成了个“问题少年”,不得已才想到送回国来避风头,却偏偏不肯承认失败,求到蔡吟吟头上还硬要在女友跟前争面子。什么文化差异,难道华人子女在海外都会像亚力这般不争气吗?这就是陈青蓝,看上去蔡吟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可骨子里陈青蓝宁愿输给全世界,也不肯在蔡吟吟面前居于下风。正因为看透了这一点,蔡吟吟才不屑与陈青蓝在这种细节上斗小心眼。蔡吟吟不敢说自己是个大度女人,她花费如此之大的精力来帮助陈青蓝安置亚力,表面上当然是朋友帮忙,潜意识里难说没有一点看陈青蓝笑话的意味。因而蔡吟吟也担心被陈青蓝看穿心思,放弃了跟陈青蓝计较嘴上便宜。
       出了机场大厅,蔡吟吟引领陈青蓝母子走向出租车候车区。陈青蓝一副惊讶表情:“坐出租车呀?吟吟你好歹也是大学教授,怎么还没开上私家车呢?我在外头已经换了三辆车了。女人老得快,再不学车的话将来驾照就难考了。”陈青蓝终于爬上了制高点,可以居高临下俯视蔡吟吟。蔡吟吟依然浅浅一笑:“车子被欧阳开去了,他本来想和我一块来接你们,可我想亚力没见过欧阳,会觉得陌生,还是我自己坐出租车来方便。”
       陈青蓝感觉被蔡吟吟从制高点上拉了下来,心有不甘,“那你们夫妇至少一人一辆车呀,不见得先生出门,太太只好关在家里坐牢。”蔡吟吟叹了口气:“现在上海房价飞涨,我们家二百多万买的连体别墅车库里只好停一辆车。再买个车位吧,价钱比车还贵,想想罢了。”陈青蓝听了这话,大笑着搂住女友,“好了,好了,吟吟你就别哭穷了,我好歹也是法国巴黎开酒楼的老板,不会向你借钱的。”两个女人笑成一团。亚力听不懂叽叽呱呱的上海话,直朝她俩翻白眼。
       等出租车的人排成长队,陈青蓝又看似消磨时间般没话找话,“吟吟你这身亚麻套装面料蛮不错的,不过今年夏天巴黎已经开始流行高支数柔纱纯棉料了,摸上去丝绸一样又滑爽又轻飘。”陈青蓝不经意间就把蔡吟吟精心打扮的这番努力排斥在巴黎时尚圈之外,尽管她自己穿着圆领T恤加休闲式中裤,只因为她来自时尚之都巴黎,有权力轻而易举否定掉蔡吟吟那身意大利进口套装。
       蔡吟吟太熟悉陈青蓝脾气,二十多年来她们生活在地球东西两端,相互间都不觉得对方变得陌生,人的秉性真是很难改变的,陈青蓝这几句话好像昨天才说过一样。
       那也是个夏末秋初的日子,蔡吟吟穿上一件亲戚从北京寄来的粉红色的确良衬衣,圆领子和前襟上镶着蕾丝花边,是那个年代里难得一见的时尚服装。蔡吟吟特意选择过团组织生活时穿上这件衣服,在弥漫着纸屑灰尘和油墨气味的明光印刷厂内,工余开会时间是女工们唯一可以脱下油腻腻工装展现各自审美情趣的机会。陈青蓝瞥了一眼蔡吟吟,很有把握地评判道:“单色的确良最好做成小西装领,圆领太老式。我家里也有不少圆领的确良衬衣,横一件竖一件挂在衣橱里,我碰都不想去碰的。”
       陈青蓝说这番话时语气轻轻柔柔,像在同蔡吟吟交换心里话。蔡吟吟看着整个夏天身上只有一件白衬衣的陈青蓝,很想戳穿她的牛皮,却没有勇气真的化为语言付诸行动。也许就因为她们二人的友情中始终夹杂着这类斗小心眼的情趣,且双方乐此不疲,所以后来尽管天各一方,仍然不愿意中断联系,好像她们注定要做一辈子朋友,想分都分不开。女人同女人的关系实在没有规律可寻,这是蔡吟吟在人到中年时才得出的结论。不过此时蔡吟吟早就没了年轻时想戳穿陈青蓝牛皮的冲动,她笑道:“青蓝你蛮好穿巴黎时装来的,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陈青蓝十分满足地叹了口气:“哎呀,长途飞行,又带了淘气儿子,哪里舍得好衣服上身哟,扔在巴黎家中啦,反正在上海这种地方也没机会穿好衣服的。”
       蔡吟吟心想:你在巴黎中餐馆厨房里舍得穿时装吗?不定怎么个邋遢相呢。这样的话蔡吟吟想归想,年轻时都不敢当着陈青蓝的面出口,现在就更不可能说了。到底陈青蓝是海外归客,她蔡吟吟得记着自己东道主身份。
       陈青蓝面子上满足了,心里却一丝快乐也没有。蔡吟吟向来很少在这种地方跟她针锋相对,她们之间的友谊才得以持续到今天。如同她与蔡吟吟中间只有一个苹果,蔡吟吟肯定不会提出平分要求,多半会抢先说:“青蓝你最喜欢吃苹果,全给你好了,我吃别的。”蔡吟吟这样表态有两种可能,一是她不打算跟陈青蓝争斗;二是她可能在其他场合吃到更多更好的苹果。要是蔡吟吟处处与陈青蓝死抢活夺,反倒会让陈青蓝产生获胜喜悦,所以蔡吟吟轻易不给陈青蓝这样的机会。陈青蓝每次从蔡吟吟那儿抢来的苹果味道都不怎么样,酸中带点涩。
       
       一辆天蓝色“大众”出租车驶过来,司机戴着白手套,替乘客把箱子放进行李箱。亚力兴奋起来,抢先坐到副驾驶位子上,随手系上安全带。那司机笑了:“小阿弟是从外国回来的吧?蛮懂交通规则的。”
       “人家本来就是外国人,法国人。”蔡吟吟明知亚力得在十六岁以后才能选择国籍,但陈青蓝夫妇在法国拼搏了二十多年,亚力又出生在法国,断没有再回来做中国人的道理。而且蔡吟吟知道陈青蓝在国人尤其是上海人面前,喜欢亮出法国护照,这是她觉得出国二十多年后最能让国人羡慕的东西。她还可以与这座城市里的人比什么呢?房子?汽车?银行存款?她可能比得过眼前这个出租车司机,却不一定在蔡吟吟跟前占上风。所以陈青蓝很满意蔡吟吟对司机的回答,顺便也称赞了一句:“哟,现在上海的出租汽车也多了点,车子里面清爽点了噢,想当年我出国时,马路上看不见几辆出租车的呀,下了车一屁股灰,哈哈。”听她口气,现在上海出租汽车只不过是不太脏而已。
       出租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两边水泥森林般的高楼大厦飞快向身后倒去。亚力第一次来上海,他对摩天大楼群的视觉经验仅限于巴黎新城区拉迪方斯。亚力曾无数次听母亲形容过上海:绝大部分上海人都住在鸽子笼一样拥挤的弄堂石库门房子或棚户区里,他们不会使用煤气,家里也没有浴室和厕所。而且母亲一再强调她自己从前住在上海最高档的徐家汇附近,亚力父亲当年拼命追求母亲,是看中了母亲家的新式里弄房子,想用上抽水马桶和煤气灶。
       “妈,你从前的家是不是在这儿?”出租车驶过一处花园别墅群,那些房子的样式非常欧洲化,有点像巴黎十六区有钱人的住宅。亚力从来没有走进过巴黎十六区法国人的家,他的朋友同学大多是移民子女,跟他家一样住在十九区或十三区的移民街区里。
       “瞎说什么?这里是浦东,乡下地方,你妈我可是上海最高档的徐汇区出来的噢。”陈青蓝嘴上回答着儿子的问题,心里却在掂量这处别墅区的房价。
       偏偏出租车司机喜欢绕舌,接过陈青蓝话头:“这位阿姐大概多年没来上海了吧?这里是浦东滨江花园小区,里面住的差不多都是外国人和海归,这种花园别墅起价每栋一百万美元,不比市中心房价低的。我常拉这个小区的客人,行情一清二楚。”
       陈青蓝心里飞快算了笔账。一百万美元,那就意味着她去国外二十多年的打拼,再加上卖掉巴黎的酒楼,还不定能在上海浦东买这样一栋楼呢。
       蔡吟吟似乎觉出陈青蓝内心的不快,说:“师傅你讲的是现在飞涨后的房价,前几年没那么贵的,上海到底不比纽约巴黎,再怎么发展也不可能一步登天。”蔡吟吟不想让陈青蓝一下飞机就受刺激,她很清楚像陈青蓝这样出国的人,当年如同逃离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般义无反顾。二十多年后回头看看,中国这条大船不但没有沉没,反而加足马力越驶越快,快得连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都感觉有被超越的恐惧,陈青蓝心里会平衡吗?逃离巨轮坐救生艇到底也得经历风浪颠簸,要不是当年想出国的人实在穷怕了,谁会喜欢离乡背井?二十年后中国的现状当时谁又能料到呢?所以蔡吟吟闭口不提自家的联体别墅,三年前买下来时才五十几万人民币,眼下房价翻了一番多,如果陈青蓝知道会有何种表情?这倒是蔡吟吟心里反复猜测的。
       4
       “华乐国际语言学校”校长宋乐是蔡吟吟以前的学生,今天他特意在校门口恭候蔡老师的朋友陈青蓝母子。这所民办国际语言学校专为沪上外国人子女提供汉语教学,教师们大多毕业于外国语大学,可以用十多种外国语上课,在上海很有名气。当然,像“华乐”这样专收外国孩子的私立学校,学费贵得令人咋舌,且一律得以美元计算。
       蔡吟吟在电话里告诉过陈青蓝,亚力要想在“华乐”待上两个月的话,学费生活费总计得近五千美元。陈青蓝一听这个数字,当时心疼得都快痉挛了。她在巴黎的酒楼即使旅游旺季,每月的纯利润也没有这个数啊。可要是不让亚力来中国避风头,巴黎警察一定会将他送进少年教养所。两害相权取其轻,陈青蓝无奈之下选择了花钱消灾。
       出租车停在“华乐”学校门前花坛旁,宋乐迎上来招呼陈青蓝母子。亚力突然厉声向母亲喊道:“你把我骗到这个鬼地方来,是想让我进集中营吗?我要告你。”亚力讲法语远比汉语来得流利,平日与家人交流或产生抵触情绪时尤其喜欢用法语大喊大叫。亚力只有在向父母要钱而必须取悦父母时,才会想起来讲几句中国话。
       蔡吟吟和宋乐听到亚力如此责问他母亲,相互看了一眼对方。按亚力的说法他是被母亲诳骗到中国来的,那蔡吟吟宋乐二人无疑成了帮凶。宋乐夹起手指在亚力耳边打了个脆响,“嗨,亚力,你哥们儿说这样的话太不客气了吧。我是‘华乐’的校长,现在有二十来个国家的学生在这儿学汉语。要不是看在你妈和蔡老师是老朋友的份上,我叫你马上回巴黎去你信不信?”宋乐这番话是用法语说的,那腔调语气活脱脱是亚力的巴黎街头哥们儿,亚力被镇住了。
       好像为了证实宋乐的话,校园里有几个金发男孩骑着越野跑车出来。他们用汉语跟宋乐打招呼,又吹着口哨飞驰而去,快乐得像一群野马。亚力盯着那几个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了某种归属感,他最担心孤零零漂落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那群骑飞车男孩犹如在呼唤亚力加入他们的同类群体,而且这个群体看上去不会比巴黎十九区街头的小子们乏味。
       陈青蓝从儿子脸上的表情看出了他心思,说:“亚力你想好了,要是你不打算在这儿好好学汉语的话,那就先还给我两百欧元,然后回巴黎去,也许你不讨厌跟巴黎警察交朋友。”
       亚力垂下头,母亲的话让他备觉沮丧。他的手摸到裤袋里两张欧元纸币,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得到的巨款,不可能再还给母亲,所以他必须履行在机场与母亲达成的协议。母亲的话也有道理,现在返回巴黎,警察们一定会找他麻烦。于是亚力抬起头来,伸出手掌与宋乐对击一下,说:“好吧,宋先生,但愿我在您学校里感觉不太坏。”
       陈青蓝很满意学校提供的宿舍,亚力可以一个人独享带卫生间的空调房,全套家具都按宾馆样式打制,这样看来收费可以说合理。陈青蓝想替儿子安置行李,被亚力阻止了。“妈你和蔡阿姨都走吧,男人的事情不要女人多管,宋先生会帮我的。”陈青蓝无奈停下手来,转脸向宋乐苦笑:“拜托了宋先生,希望亚力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直到这时,陈青蓝仍然不愿意蔡吟吟和宋乐把亚力看成问题少年,亚力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
       “妈你在上海住哪儿呢?”陈青蓝跨出房间门的脚步被儿子唤住了。
       “我当然住在宛平南路老房子啊,你以为我还有钱来这儿住度假别墅吗?”陈青蓝这一刻控制不住想以心头怨气来刺激儿子,要不是儿子不争气,她也不至于扔掉那么多冤枉钱来上海啊。
       宋乐把陈青蓝蔡吟吟送下楼,对陈青蓝说:“陈太太您放心,亚力在‘华乐’学校我会让他过得快乐,并且保证他安全。”陈青蓝点点头,没有更多的话好说,她原是托蔡吟吟宋乐帮忙,才给亚力找了个来上海的理由,哪里还能提出更多要求?
       蔡吟吟挽住陈青蓝手臂悄声耳语:“青蓝,以后你会觉得替亚力花这些钱很值,相信宋乐好了。”当然只有蔡吟吟知道,花费那么多钱送儿子来上海避风头,对陈青蓝而言下这个决心有多么困难。
       5
       出租车驶离“华乐国际语言学校”大门,蔡吟吟对陈青蓝说:“青蓝我请你去吃西餐,为你接风,我们多少年没在一起吃饭了。”蔡吟吟说的是心里话,多年前她去巴黎进修时,没少在陈青蓝的中餐馆吃饭,此时理当尽一番地主之谊。
       陈青蓝说:“你帮了我的大忙安置亚力,该我请客谢你才是啊。只不过离开上海太久,不知哪家饭馆合你口味呢。”陈青蓝在这种一报还一报的事情上总是很较真的,她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请人吃饭,今天实在因为过于麻烦蔡吟吟,才会作这番表示。
       
       蔡吟吟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在明光印刷厂当工人时,陈青蓝总爱向蔡吟吟借饭菜票,却很少记得还她。蔡吟吟从来不好意思提醒陈青蓝,在整个铅印车间陈青蓝似乎是她最谈得来的一个朋友,她应该把这个朋友看得比饭菜票重要。虽然陈青蓝借的次数多了蔡吟吟心里偶尔也会不舒服,但她宁愿为陈青蓝寻找各种理由。比如陈青蓝有点粗心,饭菜票数目太小容易忘记等等,反正蔡吟吟无论如何不愿意把陈青蓝想象成一个爱贪小便宜之人,那样的话她会为自己的朋友难过。
       有一回上夜班,半夜时分在食堂吃夜班加餐时,有个叫杨来娣的女青工当着满桌子人说:“陈青蓝,你上次借我的夜班券还没还给我呢,又忘记啦?”陈青蓝刹那间红了脸,从工作裤口袋里摸出厚厚一叠用橡皮筋扎住的夜班券,抽出一张来还给杨来娣,然后一声不吭低下头来吃饭。
       坐在陈青蓝身边的蔡吟吟十分吃惊,陈青蓝居然能攒下那么多夜班餐券。不像蔡吟吟,上夜班每天得吃四顿饭,夜班餐券发下来就用完了,哪里还能攒下。可是陈青蓝攒了那么多夜班餐券,依然三天两头向蔡吟吟借饭菜票,借了不还。蔡吟吟本来以为自己跟陈青蓝是朋友,所以陈青蓝才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现在看来陈青蓝并不因为蔡吟吟是朋友才向她借饭菜票,陈青蓝也向别人借,一样借了不还。
       那天吃完夜班加餐从食堂出来,陈青蓝对蔡吟吟说:“你看杨来娣这种棚户区出来的人,一张七分钱餐券也好意思斤斤计较的,真没教养。”蔡吟吟没出声,她第一次对陈青蓝产生了反感,只不过此时的反感还不至于让她放弃这位朋友。
       蔡吟吟请司机将车停在衡山路上,这儿离陈青蓝家的老房子不远。一大片新建的绿地中央保留着一幢老式洋房,那洋房里现在开着一家西餐馆。上海人习惯将这儿及附近从前属于法国租界的地方称为“上只角”,而这座城市东边因为聚集了太多工厂和简陋的工人住宅区,相比之下就成了“下只角”。二十多年前蔡吟吟家住在虹口区不好不坏的石库门房子里,但在陈青蓝心目中东边的人就该仰起脸来看西边的人。有时厂里搞团组织活动,到市中心看场电影什么的,只要经过淮海路一带,陈青蓝就会对蔡吟吟说:“你们东边的人不大来这里吧?可淮海路对我就像在家门口,一天走好几趟呢。”蔡吟吟那时候心想,每天在淮海路上走好几趟也不见得淮海路就属于你呀,有什么好炫耀的?也就是蔡吟吟吧,即使心里再不舒服嘴上也不会说出来。要是让车间里那几个住棚户区的青年女工听见,话鞭子早就对准陈青蓝抽过去了,“你住上只角的不也和我们一样三班倒吗?也没见你头上多只角出来呀。”
       白衬衣黑领结的服务生走过来,弯下腰,右手递上两份精美菜单,左手放在背后贴着腰部,很专业很绅士的动作,如同在舞会上邀请淑女共舞。蔡吟吟微笑着向服务生点点头,那绅士便后退几步,但并没有离开两位女士的视线。
       .蔡吟吟将菜单推至陈青蓝面前:“青蓝,你自己开着中餐馆,就不请你吃中餐了,这家餐馆的法式菜很不错,厨师是里昂人,我同他聊过天的,待会儿吃完了你给打个分吧,谁让你是老巴黎呢。”
       蔡吟吟的话让陈青蓝捕捉到不少信息。至少蔡吟吟是这家餐馆的常客,而且还认得法国里昂来的厨师。陈青蓝虽说在巴黎待了二十多年,却不记得品尝过真正的法国大菜。陈青蓝看着菜谱上的标价,惊讶得心口一阵狂跳。这家餐馆的价钱一点不比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便宜,甚至更贵了些。她瞥了一眼桌子对面,蔡吟吟正全神贯注地挑选着开胃菜,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价格,而只想好好在此地享用一番美食。这是口袋丰裕的女人消费时最真实坦然的表情,习惯于精打细算的女人装都装不出来。蔡吟吟好像一辈子都不会缺钱,从前在明光印刷厂当工人时陈青蓝就觉出这一点。那时候人人都穷,很少有人会乐意借给别人钱而不及时讨回的。可蔡吟吟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另类,当团小组长收不齐团费就自个儿垫上,事后也不见她向欠费的人追讨。所以那时陈青蓝问蔡吟吟借饭菜票就有意无意地不还,蔡吟吟同样稀里糊涂,从不见她主动讨要过。二十多年过去了,从巴黎回来的陈青蓝感觉坐在这家西餐馆里,底气依然不如蔡吟吟充足。既然蔡吟吟想要做东,那就让她出点血好了,陈青蓝没有必要客气,就算送给蔡吟吟一个潇洒露脸的机会。
       “青蓝,你也点了鹅肝沙拉,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其实这儿的三文鱼沙拉也很不错,不过点两份开胃菜的话,那服务生肯定要把我们当乡下人的,哈哈。”蔡吟吟眼看着陈青蓝点了六十元一客的开胃菜不但不觉心疼,反而异常高兴,这又让陈青蓝十分沮丧随即生出些许酸溜溜的妒意来。看来蔡吟吟依旧不在乎钱,即便陈青蓝有意宰她,她大概也会觉得是陈青蓝给她面子。既然这样,陈青蓝就决定不客气了,反正点再贵的菜,说起来也不过是蔡吟吟请她这位老朋友吃了顿饭而已,她日后回请蔡吟吟一顿就行了。于是陈青蓝又为自己点了普罗旺斯烤龙虾和布列塔尼奶酪,连咖啡都是饮品单上最贵的,六十八块钱一杯。
       蔡吟吟要了跟陈青蓝一模一样的主菜和饮料甜品,理由是“有你青蓝这个法国人在座,我倒可以省了点菜脑筋”。蔡吟吟的话让陈青蓝听起来很舒服,至少她没有让女友白白请客,她是付出脑力劳动点菜的。
       开胃菜与主菜之间通常会有很长的等候时间,这是法式大菜惯例。一来让客人好好消化开胃菜,吃后面主菜时不至于胃口太小;二来也是让宾主双方有个尽情聊天的机会。不然等主菜上来,用餐人眼睛嘴巴得好生配合手中刀叉,注意力便会分散。
       陈青蓝放下刀叉,注视着蔡吟吟的脸,她忽然发现蔡吟吟脸部皮肤还是那般光滑,只有开怀大笑时眼角才会牵出几丝细微的皱纹。可陈青蓝这二十多年来大部分时间待在中餐馆里任凭油烟熏烤,再好的皮肤也得皱成橘子皮了。从前在明光印刷厂时陈青蓝和蔡吟吟两个人形影不离,人们总把身材矮小的陈青蓝看得比蔡吟吟年轻。现在俩人走在马路上,没人再会这样猜想,倒过来却是可能的。
       “吟吟,你平时用什么牌子的东西做脸?看起来好像效果不错。”陈青蓝心里不肯轻易承认蔡吟吟显得比她年轻,蔡吟吟脸上皱纹少,最多只能归功于那些日新月异的美容化妆品。
       “我又不像你在巴黎,能讲究什么牌子。只不过有空去美容院做做脸而已。到了你我这样的年纪老得飞快,想想都怕。”蔡吟吟说完又大笑起来,那几丝眼角细纹不仅不显老,反倒使整张脸更生动妩媚了些,那是锦衣玉食的中年女人才会有的自信的美。蔡吟吟也仔细打量陈青蓝,卸掉了儿子这个包袱,陈青蓝比刚才下飞机时少了些忧郁,然而眉目间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一个为生活所累的中年女人,沧桑辛劳都被岁月刻在脸上,盖都盖不住的。蔡吟吟有点同情陈青蓝,用听似随意的口气说:“青蓝,你要有空的话,我陪你一块去做做脸吧。我常去的美容院离徐家汇不远,里头小姑娘个个都熟的,手势好,服务也到位。”
       陈青蓝淡然一笑:“手势倒不重要,我顶担心国内美容院用的化妆品,哪个没点毒副作用?在国外听听都害怕。再讲我在上海也不会久留,回巴黎再做吧。要是在这儿把皮肤做坏了,哭都来不及。”陈青蓝不仅不想在上海做美容,而且把国内的美容产品贬得一钱不值,这也等于否定了蔡吟吟所欣赏的生活方式。否定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其根本也意味着对此人价值的否定。
       蔡吟吟倒不生气,她见过不少去国外多年回来省亲的人,大多用类似陈青蓝的口气说话。本来想着荣归故里,可以在亲朋好友中炫耀一番在海外拥有的物质或精神财富,引来些羡慕眼光。那样的话不论在国外暗自吞下多少艰辛,这一刻全都得到了消解平衡。然而近年来生活在故土的父老乡亲偏偏不乐意在言语上成全海外归客,仗着日益丰满的荷包,常会轻易开口就拒绝远方归客的善意。“你们在海外挣钱不容易,这客还是我来请吧,吃顿饭算什么呀?”那口气听来留在国内比去海外拼搏挣银子更多更快。即使见到那些国外带来的洋礼物,也会来通见过大世面的豪爽:“嗨,现在中国什么东西买不到,哪里劳你大老远带来。弄不好又是个‘Made in China’中国造的。”真能把海外来人气得晕倒。
       
       不过蔡吟吟不会这样对待陈青蓝。蔡吟吟是大学教授,有体面的职业和收入,到过世界上不少发达国家。就蔡吟吟目前的身价地位生活质量而言,她完全可以用同情眼光来看待身边生活不尽如意的人群,却没有必要仰视比她过得更富有的阶层。蔡吟吟非常理解陈青蓝此次回国的心情,当年陈青蓝出国时,明光印刷厂多少青年女工一个个简直就像泰坦尼克号上即将沉入海底的乘客,以绝望的眼神看着陈青蓝幸运地登上救生艇逃往幸福彼岸,那些目光中也包括蔡吟吟。蔡吟吟那时候已经考上外语学院,所以倒并非有多眼热陈青蓝将去法国享受富裕的物质生活,只是无比羡慕陈青蓝可以去那个国家直接上大学,学到最纯正的法语。还留在明光印刷厂的女工,实在无法想象法国人的生活与三班倒成天在印刷机旁搅油墨翻纸张的日子有何等之大的差距。现在蔡吟吟再也不会用这种眼神去看陈青蓝,人到中年,她拥有的东西不会比陈青蓝更少,而且生活在自己国家里,比海外移民更多了一份安全感。不管怎么说,眼下陈青蓝是从法国回来向蔡吟吟求助的,蔡吟吟在心理上客观上已经处于优势地位,无论陈青蓝言语情绪如何,她都应该宽待老朋友。
       喝咖啡时蔡吟吟说:“青蓝,你回家后好好休息几天,不用担心亚力,宋乐是个稳当男人,有什么事他会及时告知你我。待你时差倒过来后,我想搞个聚会,请以前明光印刷厂的同事聚聚怎么样?别说是你,我都十几年没跟那些同事见过面了。”
       陈青蓝打开手提包取出一盒包装精美的法国香水,“喏,伊夫•圣罗兰晚装香水,你这位教授夫人总该讲究点品牌吧。”陈青蓝有意无意间将蔡吟吟降格为教授夫人,她明知蔡吟吟也是教授。
       蔡吟吟将香水盒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算是欣赏过陈青蓝的礼物,她在等待陈青蓝答复,是否愿意与从前明光厂的同事聚会。陈青蓝冷淡地一咧嘴:“吟吟,真看不出你是个念旧之人。其实明光印刷厂的同事除了你,我真记不起第二张面孔,这种聚会不搞也罢。”
       第二章
       6
       蔡吟吟穿上蓝卡其布背带式工作裤,裤腿太宽太长。她一米六六的个头本来不算矮,可穿上这条工作裤整个人像跌进了蓝布口袋。一块进明光印刷厂当工人的女孩约有二十来个,高矮胖瘦各异,每个人都兴奋地试穿着才领到的劳动保护用品。除了工作裤,还有蓝布工作帽和一副同样用蓝卡其布做的袖套。
       “蔡吟吟你是不是嫌工作裤太大穿着不好看啊?我这条小一点换给你吧。”蔡吟吟想起这个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的女青工叫杨来娣,她们刚刚一同编入铅印车间甲班团小组,互相作过介绍的。蔡吟吟接过杨来娣的裤子试了一下,正好合身,她略显不安地问:“杨来娣你个头比我矮,穿我这条大的不是更不合身了吗?”杨来娣笑了:“我拿回家去改一下,剪下的裤腿还可以裁出一双鞋面呢。”蔡吟吟松了口气,她不想白白占人便宜,既然杨来娣也有好处可得,她则可心安理得换这条工作裤。在物质生活贫困的年代,每一寸布都得凭票供应,蔡吟吟能够体会出杨来娣白捡一双鞋面布的欣喜之情。
       铅印车间团支部宣传委员陈青蓝比蔡吟吟等这批新工人早进厂一年,眼下这几天正脱产负责新工人学习班,给师弟师妹们讲解厂纪厂规安全生产条例。从第一次见面起,陈青蓝对蔡吟吟就有一种超乎旁人的热情。陈青蓝说:“蔡吟吟我一看你名字就猜到你不是下只角的人,但你们这届进明光厂的新工人大多是棚户区出来的,听听名字就晓得。女的不外乎‘来娣’、‘兰英’、‘玉芳’;男的又是什么‘福根’、‘金龙’、‘扣生’,要多俗气有多俗气。”陈青蓝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蔡吟吟浑身不自在。
       蔡吟吟想起自己上小学时那位女校长,因为是民办小学,校长有权选择录取新生。女校长就从孩子的名字来判断家长文化水平,凡是让她觉得名字俗气的孩子,一律被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后来在“文革”中,当年没能进入这所小学的子弟们联合起来揪斗女校长,生生扯掉女校长一大把头发,女校长当天夜里就把自己吊在学校操场的秋千架上,这是蔡吟吟难以忘怀的一幕。
       陈青蓝家住上海西边徐汇区的新式里弄房子,当然属于“上只角”人。那年头中国人贫富差距其实并不太大,能比出高下的也许只有房子和居住地段。正因为如此,陈青蓝可以随心所欲调侃住在这座城市其余角落的人。蔡吟吟不知道按陈青蓝的标准自己是否属于被她看得起之列。蔡吟吟住在虹口区老式石库门房子里,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所以蔡吟吟不觉得被陈青蓝抬举有多荣耀,虽然她也不欣赏杨来娣们的名字,可到底没有必要因为名字去贬低一个人。
       陈青蓝目睹杨来娣跟蔡吟吟换工作裤一幕,她冷冷笑道:“这种棚户区出来的人就是小家子气,占了一双鞋面布的便宜至于那么高兴吗?”蔡吟吟倒不以为杨来娣的行为有何不妥,她换到一条合身的工作裤,杨来娣白捡一双鞋面,本来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情。不过陈青蓝显然是在为蔡吟吟鸣不平,还多少带点讨好她的意思,蔡吟吟不能不领情。
       新工人学习班结束后,蔡吟吟正式成了铅印车间的工人。许多新工人都想去彩印车间,那儿印制的画报画册远比白纸黑字色彩丰富。唯独蔡吟吟却主动要求到铅印车间工作,她太喜欢读书。高中毕业时她那一届学生与大学沾边的机会是被选拔上“外语培训班”,在大学普遍只招收工农兵学员的年代,“外语培训班”是中学毕业直接上大学的唯一途径。蔡吟吟在中学里就是英语课代表,英语测验考试只要不是满分于她都意味着失败。蔡吟吟曾经天真地以为哪怕全校只有一个上“外语培训班”的名额也应非她莫属,她的英语成绩全校师生有目共睹。直到有一天班主任老师遗憾万分地告诉蔡吟吟,上“外语培训班”的政治条件比英语成绩更为重要,差不多等同于招收空军飞行员。蔡吟吟的父母是中学教师,并非完全彻底的无产阶级,所以最后全校唯一的名额给了邻班一位男生。那男生的父亲是钢铁厂炉前工,共产党员,三代讨饭的苦出身,政治条件要比蔡吟吟硬得多。蔡吟吟觉得自己上不了大学分配进印刷厂,能在印刷机旁读点书,也算命运对她的一种补偿吧。
       铅印车间很大,一字排开几十台大型轮转印刷机。每台印刷机配有机长、二手和三手。陈青蓝早蔡吟吟一年进厂,已升为二手,刚当学徒的蔡吟吟自然就是三手。印刷厂与其他工厂不同的是,上了点年纪的工人一律被称为“老师”,可能是由产品的文化内涵而衍生出来的称呼。十二号机机长陶家民不满三十岁,陈青蓝蔡吟吟也得管他叫老师,蔡吟吟喜欢这样称呼车间里的师傅们,让她感觉同老师在一起,便意味着没有完全离开学校。
       陈青蓝对蔡吟吟说:“是我找车间主任把你要到甲班十二号机来的,不然你可能会被分到乙班或丙班去,那两个班次的机长二手大多是棚户区出来的,你肯定跟他们谈不拢。”
       蔡吟吟很乐意跟在陈青蓝身边当三手,这个年龄的女孩大多喜欢结小圈子,不会轻易拒绝主动示好的朋友。蔡吟吟只是不太理解陈青蓝何以如此排斥同车间那些住在棚户区的工人,就因为那些人家里的房子破吗?其实眼下中国人在物质生活方面真没有太大的贫富贵贱差别,除了住房不同,陈青蓝蔡吟吟和杨来娣她们不都一样拿着十八元五角的学徒工资,三年满师后也是一刀切的三十六元,谁有资格看不起谁呢?所以蔡吟吟虽然和陈青蓝形影不离,心里从不反感同杨来娣那帮女徒工来往。
       杨来娣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只为得过蔡吟吟一双鞋面布的好处,诚心诚意想着回报蔡吟吟。杨来娣让蔡吟吟把家里做衣服余下的边角布料带来,不几天杨来娣会替她做成一只只漂亮的节约领。那种用两根细带套在腋下,只将领子翻在毛衣或中式棉袄罩衫外面的玩意儿,一度曾是上海年轻女子全身上下最亮丽的装饰。蔡吟吟已经记不得杨来娣为她做过多少只节约领,大尖角领、小圆领、镶蕾丝花边领她都有过。
       
       陈青蓝见蔡吟吟为了几个节约领去同杨来娣们黏在一块,便冷冷地撇嘴道:“穿不起衬衣就不要戴个假领子,真是虚伪俗气。”这话让蔡吟吟听来无所谓,她天生好脾气,如今陈青蓝成了她师姐,让师姐说几句重话不必太在意的。不过陈青蓝这话要是让杨来娣听见可不得了,脆呱呱的反击能噎得陈青蓝透不过气来。“我们棚户区穷人是穿不起衬衣只好戴节约领,你住徐家汇花园洋房哪能也到明光厂来翻三班出苦力,有本事坐在花园洋房里当盘房小姐呀,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底牌。”
       很快蔡吟吟就知道陈青蓝的底牌了。陈青蓝父母都曾是大学教授,五七年双双成了右派,如今和陈青蓝的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放在河南农村劳动改造。陈青蓝从小由祖母带大,祖母当过区政协委员,总算保住了宛平南路上新式里弄房子的二层楼。祖母用自己很少的一点退休工资与孙女打发日子,陈青蓝从进厂第一个月起就得将自己的收入寄往河南农村,接济父母兄姐。陈青蓝虽说住在徐汇区高档地段,其实日子过得要比棚户区的杨来娣们更悭吝。
       7
       明光印刷厂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老牌印刷厂,那年头最让明光印刷厂挣脸面的便是印刷《红旗》杂志,全中国最重要的刊物。有时候厂里也会接到印刷“中央文件”和“大字本”这样无上光荣的政治任务。“中央文件”保密级别高,得挑选车间里家庭出身好的党团员上机印刷。而“大字本”是专门呈送中央领导人阅读的书籍,上机印刷的多为老工人,除了家庭出身好,技术活也得过硬才行。
       出身不好的陈青蓝当上车间团支部宣传委员,体现了当时给“可以教育好子女”们出路的政策,也得益于她从小在祖母监管下练就的一手漂亮硬笔书法。政治空气浓郁的年代,即使工厂车间也少不了黑板报和大批判专栏之类的政治文化园地。让陈青蓝当团支部宣传委员,既落实了党的政策,也能用到她一技之长。可是陈青蓝从未有幸印刷过“中央文件”和“大字本”,倒是杨来娣这个住棚户区的苦出身女青工,回回都跑不掉得此殊荣。陈青蓝私下里愤愤不平对蔡吟吟说:“祖祖辈辈捡垃圾讨饭出身也算光荣事情吗?天底下最没本事的人才会靠讨饭活命。祖上讨饭还不够,后辈人还有脸讲出来炫耀,好像讨饭是什么光彩事情一样。”
       蔡吟吟也没有资格去印“中央文件”和“大字本”,她的家庭出身不好也不坏。不过她一个刚进厂的小艺徒,技术上还嫩点,蔡吟吟就不像陈青蓝那样失落感强烈。相反蔡吟吟更喜欢印刷中小学教科书,只当在复习从前学过的功课。
       十二号机机长陶家民是铅印车间所有政治任务的当然执行者。陶家民是党员、复员军人,这样的身份招牌几乎可等同于三十多年后的明星大款成功人士。最难得陶家民还是明光印刷厂上下一致公认的帅哥,个头高身板挺走路迈军人步子,居然还长着一头十分洋气的大波纹天然鬈发。陶家民技术活出色,性格温和,从不会对二手三手亮大嗓门。但凡左右印刷机出了故障,那些机长们都情愿拉下脸面来请陶家民相帮一把,陶家民向来有求必应。这样的单身男人自然也很有女人缘,年轻女艺徒寻找一切机会往陶家民身边凑,就连那些结过婚天天抱着孩子上下班的女工,得空也喜欢和陶家民开上几句不荤不素的玩笑过过嘴巴瘾。陶家民尚未确定女朋友,因而从理论上他属于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可能。
       这一日团小组搞活动看电影,蔡吟吟跟杨来娣坐在同一排上。看完电影出来蔡吟吟买了两支雪糕,请杨来娣一块吃。杨来娣受宠若惊,她原以为蔡吟吟与陈青蓝是一类人,都瞧不起住棚户区的同事。没想到蔡吟吟这般大方,一点不在意杨来娣的棚户区身份。杨来娣是那种得人好处巴不得立时三刻作出回报的爽快性子,吃着蔡吟吟递过来的雪糕,就把自己所知道的铅印车间新闻搜肠刮肚倒给了蔡吟吟,其中自然少不了关于陶家民的事情。
       蔡吟吟随口问了一句:“像陶家民这么好条件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杨来娣带点神秘地笑道:“条件好?你只看他外表光鲜,哪里晓得他家里一塌糊涂呢?陶家民兄妹六个他是老大,父亲生癌死了,母亲没有工作还瘫痪在床上,兄妹中有三个在农村插队。顶顶要命的是他家住在苏州河边上的药水弄,药水弄你听说过吗?那是棚户区里的下只角,这种条件哪个女人会跟他?”
       杨来娣的话确实让蔡吟吟惊讶,在她的印象里,陶家民即使上电影镜头也肯定是扮演资本家小开或知识分子,不可能让他去演住在棚户区里的下层苦力。可惜生活不是电影,命中注定的角色容不得你选择,叫你演上一辈子你都可能无力反抗。
       看到蔡吟吟吃惊的表情,杨来娣有几分得意,感觉算是对得起蔡吟吟请她吃的八分钱一支雪糕。“陶家民这个人啊,自己住在棚户区,偏偏还看不起棚户区里小姑娘,大概想寻个上只角有好房子的女朋友,不然怎么会三十来岁还不谈朋友呢?”杨来娣提供完关于陶家民的信息,又加上她自己的判断。
       蔡吟吟从杨来娣话语中听出一丝怨气。没准杨来娣也喜欢过陶家民,只不过陶家民心比天高,眼光瞄准了上只角住好房子的女孩,这样住在棚户区的杨来娣们就没了机会。蔡吟吟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陶家民自身条件好,自然想跳出棚户区住到好房子里去,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她立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杨来娣也是住棚户区的呀。于是蔡吟吟赶紧搂住杨来娣肩膀:“你别多心噢,其实寻对象最重要还是看人本质,人品好最要紧,住好房子的不一定就是好人。”蔡吟吟显然多虑了,杨来娣这样的实心眼女孩,从来没把住棚户区看成是件丢脸的事情,她不了解也不曾渴望过上只角高档地段的生活方式,她只不过在为陶家民可惜罢了。因为陶家民也是住棚户区的,她有权对同类生活方式表达自己的看法。
       十二号机机长陶家民对二手陈青蓝和刚进厂的三手蔡吟吟都十分关照。碰到调油墨和搬纸张这类脏活累活,陶家民不像其他机长那样吆喝二手三手,他自己抢先干了,这很让陈青蓝蔡吟吟心生感动。快要下班的时候,陶家民会拎个铅桶去锅炉房打热水,让两个女徒弟洗脸洗手。
       蔡吟吟悄悄对陈青蓝说:“陶老师是机长,为我们俩做这样的事不太好吧?周围的人看起来还以为我们耍资产阶级小姐派头呢。”
       陈青蓝一脸不以为然:“男人嘛,就要有点绅士风度,要想到女士第一。”二十多年后当中国的大门彻底打开,“绅士风度”、“女士第一”变成了普通老百姓耳熟能详的日常用语,蔡吟吟总会想起这两个词当年她是从陈青蓝嘴里第一次听到的。
       蔡吟吟规规矩矩称呼陶家民“陶老师”,陈青蓝却叫他“阿陶”。陶家民听了吃补药似的喜笑颜开,欢声应答。每当陈青蓝叫过“阿陶”,陶家民必定会将阳光灿烂的笑脸跟着陈青蓝转悠,向日葵朝太阳一般。
       铅印车间工人最喜欢印刷长版子书籍杂志,那样的话只要按时给印刷机添加油墨纸张,机器可以连续运转一个星期十来天,人就很舒服。有一回上夜班轮到十二号机印《学习与批判》杂志,机器运转很正常,陶家民就让蔡吟吟坐在控制台上照看着,自己去白纸堆后面休息。那些一人多高的白纸堆如同围墙,有些胆子大点的女工上班时间经常轮流躲在纸堆后面打毛线活。
       陶家民离开不一会儿,陈青蓝也隐身到纸堆后面去了,蔡吟吟在给印刷机添油墨时居高临下看见陈青蓝正靠在陶家民身上,陶家民的手从陈青蓝工作裤口袋边的开口缝中伸进去,摸索着陈青蓝大腿。
       蔡吟吟心口一阵猛跳。她想起了杨来娣说的话,陶家民一心想找个上只角有好房子的女朋友。那么家住宛平南路新式里弄房子的陈青蓝不正是他最理想的对象吗?蔡吟吟不敢断定陈青蓝会不会真的爱上陶家民,她是那样鄙视住在棚户区里的人。陈青蓝父母都是教授,虽说如今被贬到农村成了贱民,可教授终究是教授啊。教授女儿与棚户区工人的儿子之间差距也许真太大了。不管怎么说,蔡吟吟还是为陈青蓝和陶家民高兴,陈青蓝一直想改变家庭出身给她带来的不利影响,有了陶家民这个根红苗壮的党员复员军人对象,人们就不好再过多追究她父母系双料右派的家庭出身。而陶家民也有可能满足多年愿望,有朝一日住到上只角好房子里去。尽管陈青蓝和陶家民都没有向蔡吟吟公开恋情,蔡吟吟却自然而然地充当起他俩的保护伞。比如上夜班时看见陈青蓝和陶家民躲在纸堆后面做小动作,她就主动站在印刷机前端望风,碰到值班长来抽查印刷质量,蔡吟吟会很巧妙地将值班长应付到离开,不让任何人打扰躲在纸堆后面忘我亲热的一对恋人。
       
       陈青蓝因为八十多岁的祖母病了,请了两天事假。陶家民就拿出几块钱交给蔡吟吟说:“小蔡,你去买几斤好点的水果,下了班我和你一块去看陈青蓝。”蔡吟吟知道陶家民早就想去看看陈青蓝家的房子,只因为俩人关系尚未公开,他还找不到机会。现在有了理由,他陶家民是陈青蓝的机长,当然有义务过问徒弟的家庭困难。陶家民让蔡吟吟跟他一块去不过是个障眼法,要是陶家民单独去陈青蓝家的话,明天一早车间里不知会有多少青年女工向他泼来酸言醋语。尽管那些女工明知道自己家里没有好房子,不是陶家民想要的女人。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陈青蓝家住的真可算得上这个城市里的好房子。幽静的马路在梧桐树荫掩映下透出一种带点富贵气的安宁,弄堂里也悄无声息,家家门前小院内都栽有几棵枇杷树或夹竹桃。陶家民对蔡吟吟感叹:“这些枇杷树要是长在我家那条药水弄里,只怕连根都会让人挖走呢。”
       陈青蓝家占据整个二层楼,钢窗蜡地,柚木地板在鞋跟敲击下发出金属般清脆声响。不像蔡吟吟家的老式石库门房子,一人走路,整幢房子地板都跟着吱呀吱呀哼哼。蔡吟吟想难怪陶家民朝思暮想要找个有好房子的女朋友,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确实舒服。令蔡吟吟意外的是,房子里陈设十分简单,简单得有点寒酸。除了陈青蓝老祖母躺着的那张大床和床边几个旧箱子,偌大个屋子里只有一张八仙桌和四只方凳,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为过。
       陈青蓝没想到陶家民会来,而且还带着蔡吟吟,她悄声埋怨道:“不过是我阿奶生病,又不是我本人,你兴师动众跑来干什么?”
       陶家民有些尴尬:“我怕你有什么事情要帮忙,来看看放心。”
       蔡吟吟赶紧为陶家民打圆场:“陶老师当然应该来关心青蓝,要不还有什么绅士风度呢?是吧,青蓝。”
       陈青蓝脸部表情轻松了些,蔡吟吟知道她心里不自在的真实原因,又补上一句:“青蓝你家的房子真好,让我住在里面的话我真要开心死了。”
       陈青蓝终于露出了笑脸,她最不希望让车间里同事看到她真实而且寒酸的生活内容,那样她还有什么本钱嘲讽棚户区里的人呢?陈青蓝给陶家民蔡吟吟各倒了杯白开水,又从一个旧饼干盒里掏出两粒烊掉的大白兔奶糖,给陶家民蔡吟吟一人一粒,好像幼儿园阿姨发点心。陶家民不好意思吃,推到蔡吟吟面前。蔡吟吟不想让陈青蓝尴尬,剥开糖纸就往嘴里塞。奶糖早就烊化得发黏,有一小片糖纸粘在糖块上一起进了嘴巴,蔡吟吟只好咽下去。
       8
       陈青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陶家民。陶家民外表帅气,性格温和,政治条件好,是铅印车间乃至整个明光印刷厂不少女青工心仪的男朋友人选。如果陈青蓝将挑选男朋友的范围仅限于明光厂之内,那么陶家民应该成为她的首选,至少可以让杨来娣们眼红不已。然而自身条件几乎完美的陶家民,偏偏出生在棚户区里。陈青蓝不敢想象她的教授父母一旦知道女儿选择的对象是棚户区文盲的后代,那对他们的精神打击有多大。即便父母不反对,陈青蓝自己到底也是委屈的。陶家民之所以看上她,其中肯定不能排除她家房子起的作用。陶家民想离开药水弄棚户区住到宛平南路带花园的新式里弄房子里来,无异于想一步登天,此间的天梯便是陈青蓝。
       陈青蓝不可能让委屈的感觉笼罩自己太久,陶家民的手已经获得了在她身体皮肤上游走的通行证,陈青蓝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陶家民除了外表出众,还是党员,生产技术骨干,据说不久要提拔到车间主任位子上。那时候陈青蓝别说参加印刷“中央文件”和“大字本”,全铅印车间的工作岗位由她挑都是可能的。命运让陈青蓝落到当个印刷女工的地步,那么她抗争不过命运时,尽可能为自己争取最有利的前程也是一种十分现实的考虑。
       铅印车间团支部搞团日活动,每个团员都拿到一张朝鲜反特故事片《看不见的战线》电影票。在文化生活枯燥到极点的年月,这样的外国反特片很让年轻人期待。电影是下午场,有些上中班的青工宁可多上一天夜班,也不愿意放弃看电影机会。
       蔡吟吟早早领好两张票,她和陈青蓝一人一张,很不错的中间排座位。蔡吟吟甚至买好了一包奶油话梅,打算在看电影时与陈青蓝分享。可就在电影院门口,陈青蓝拿出另外一张票对蔡吟吟说:“我替阿陶也搞到一张票,想跟他坐在一起,你帮帮忙成全我们吧。”
       蔡吟吟惊讶地看着陈青蓝:“你真的决定公开啦,今天前后左右可都是铅印车间的人呢。”
       陈青蓝点了点头:“阿陶比我急呀,再不挑明他会有其他想法的。”陈青蓝语气中明显带着点无奈。
       蔡吟吟换了票,把那包话梅塞进陈青蓝手里,“青蓝,恭喜你和陶老师,你们真是很合适的一对。”蔡吟吟说的是心里话,如果陈青蓝想在明光厂找对象,陶家民无疑是合适人选。即使陶家民对陈青蓝的感情中夹杂着那么些很实际的因素,在蔡吟吟看来也无可厚非。谁不想过好日子,住好房子呢?
       陈青蓝与陶家民恋爱关系公开后,一时间她成了明光印刷厂不少女青工羡慕乃至嫉妒的对象。人们看问题起初大多停留在表面,不太了解陶家民身世的人只觉得仪表堂堂的帅哥找个头矮小相貌平平的陈青蓝有点可惜。倘若他们将陶家民住的棚户区与陈青蓝家新式里弄房子比较一下,结论完全可能翻转过来。中国人在物质贫困的年代里,父母有无退休工资,住房带不带煤气卫生设备,本人收入是否需要补贴家人之类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细节,都可以成为男女双方找对象的障碍或有利条件,陶家民和陈青蓝也不例外。
       陈青蓝想与陶家民照几张合影,蔡吟吟自告奋勇拿来了父亲的“海鸥”120照相机,替陈青蓝和陶家民在长风公园湖边和假山上拍了十来张黑白照片,还让父亲在自己家里将照片放大。在陈青蓝与陶家民恋爱关系的进展中,蔡吟吟一直起着催化剂作用。她不清楚自己是出于跟陈青蓝的友情还是在同情陶家民,也许兼而有之。让陶家民这样的外表出众的男人蜷缩在棚户区里,不少女人都会觉得他可惜可怜。
       陈青蓝把自己和陶家民的合影寄给了父母兄姐,他们都在河南农村下放劳动。在陈青蓝记忆中,幼年与父母共同生活的印象正在逐渐淡化,她现实中最重要的亲人是祖母,以后可能再添上陶家民。
       祖母很快便接受了陶家民,她对孙女说:“小陶这人脾气好,有孝心,你们结婚后如果想住在我这儿的话,小陶肯定会出房租的吧?”每月二十四元的房租占去祖母三分之二退休金,老太太实在有点喘不过气来,早就希望有人能伸出援手相帮一把。
       陈青蓝心里有点难过,祖母爽快认可她和陶家民的关系,竟然是看在能够早点减轻房租负担的份上。
       教授夫妇给小女儿的回信说得很含蓄,他们没有对陶家民作出任何评价,只是建议陈青蓝最好能考虑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对象,日后天长地久地过日子也好有更多共同语言。陈青蓝很理解父母心思,尤其是父亲,四十年代在巴黎学西洋油画,若不是五十年代初头脑发热回国,此刻怎么会在河南农村里当猪倌。
       陈青蓝把父母的信交到祖母手上,“阿奶你看看我爸,都养了快二十年的猪,还一口一个知识分子。要不是他和我妈两个双料右派,哥哥毕业于复旦大学物理系,姐姐曾是上海外国语学院附中的尖子,能跟着他们一块下乡当农民吗?我幸好自小跟着阿奶,要不连明光印刷厂工人也当不成,也得去喂猪。”
       陈老太太无言低垂着头,孙女说的句句都是事实。儿子媳妇成了双料右派不仅害苦他们自己,连带孩子都跟着遭罪。陈老太太两个儿子陈仪勋陈仪良从前都在巴黎读书,老二仪良学艺术,本身就有点浪漫。可当年要不是她这个思想“左”倾的母亲,仪良会毅然选择回国吗?还好老大仪勋着迷于飞机发动机材料研究,跟着法国导师成天钻在实验室里不肯跟二弟一块回国,要不陈家可能又多了顶右派帽子。陈老太太每每想到二儿子仪良一家的处境,心口便如万蚁噬咬,疼痛难忍。她唯一能尽力的是为最小的孙女青蓝保住这处住房,让她在这里结婚成家,为在河南农村受罪的父母兄姐留下可以来上海落脚的住处。老太太对孙女说:“青蓝,你父母眼下不在上海,小陶是我中意的孩子,你们的婚事就由我做主了。能简办最好,两亲家也不一定非见面的,没有共同语言坐在一块难免尴尬。”
       
       9
       陈青蓝与陶家民的结婚仪式果真简单,简单到了十分寒酸的地步。结婚照依旧是蔡吟吟用“海鸥”120照相机照的。黑白照片放大后蔡吟吟觉得不够喜庆,又自作主张用水彩颜料着色,变成了彩色照片。蔡吟吟到底不是照相馆专业人员,她将陈青蓝的脸涂得太红,像猴子屁股,又把陶家民的嘴唇也抹过了火,血盆大口一般。不过陈青蓝陶家民还是满意地将蔡吟吟的杰作挂在了新房里,他们不该拒绝蔡吟吟的真情相助。就连他们婚礼喜酒也借了蔡吟吟父母任教的那所中学乒乓球房,由中学食堂大师傅掌勺做菜。本来陶家民想一样请单位食堂大师傅当婚宴大厨,不如将喜酒放在明光厂食堂里好了,人头也熟。然而陈青蓝坚决不同意在明光厂食堂办喜酒,那样的话还不让杨来娣们笑话死?说起来陈青蓝是上只角人,结果连喜酒都不敢摆到饭店里去,这种事情往后是要让人讥笑一生一世的。
       喜糖也是蔡吟吟替陈青蓝陶家民去发放的。陈青蓝交给蔡吟吟一张同事名单,蔡吟吟按人头发一包勾去一个名字。那时的喜糖都装在一个印着红双喜的纸袋里,每个袋子装八粒糖。喜糖的品种则看结婚人的经济实力,条件好的八粒糖里有六软二硬,普通点的软糖硬糖各四块。而陈青蓝陶家民的喜糖却是六硬二软,结果杨来娣和一帮女青工吃了喜糖还问蔡吟吟:“陈青蓝这样上只角新娘子的喜糖怎么会这般差劲?别是你蔡吟吟做手脚调了包吧?”
       蔡吟吟明知杨来娣们嫉妒陈青蓝得到了陶家民,但她心里也不否认陈青蓝的喜糖档次是差了点,所以干脆装糊涂:“人家青蓝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不喜欢俗套的,也不讲究什么软糖硬糖搭配规矩。”
       杨来娣撇了撇嘴冷笑:“什么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一对大右派,还自鸣清高呢。”她说话时蔡吟吟假装没听见,她可不想让陈青蓝大喜日子闹出些不愉快。
       蔡吟吟自从进明光印刷厂后就觉出杨来娣们与陈青蓝之间的沟壑,她庆幸自己站在不相干的别处山坡上。蔡吟吟终日在十二号机上与陈青蓝形影不离,偶尔食堂饭桌旁遇见杨来娣,也会碰头唧喳半天。都是一个车间同事,她不想与任何人关系紧张。杨来娣就当着同住棚户区的女青工们说:“人家蔡吟吟人漂亮又聪明,爷娘都当老师,真正的知识分子,吟吟也从不像有的人那样眼乌珠长在额角头上朝天看。住好房子啥稀奇?不过空壳一只。”那些去参观过陈青蓝陶家民新房的女工便附和着杨来娣的话放声大笑。
       陶家民如愿以偿住进了陈青蓝家上只角好房子,可是除了房子,新房里再也找不出什么让人眼睛发亮的东西。连家具都是陈青蓝老祖母用下来的老式橱柜,床上只有四条薄被,两对绣花枕头,一条混纺毛毯还是蔡吟吟送的贺礼。偏偏闹新房的女青工对床上细节格外关注,有人竟看出四条被子中有一条毛葛被面是半新旧的,于是这又成为陈青蓝的一大笑话在铅印车间广为流传,连男人都知道了。陶家民不敢对杨来娣的嘲讽现半点愠色,他为了住好房子拼命巴结追求陈青蓝,怎么说都是一种背叛棚户区兄弟姐妹的行为,很没有骨气的。
       陶家民结婚那天,瘫痪在床的老母亲硬是从手指上抹下一只足赤金桶箍戒送给儿媳妇。这只戒指母亲从十八岁戴到六十岁,陶家民是长子,他有权利继承陶家唯一值钱的首饰。陶家民的两个妹妹见母亲把戒指送给了陈青蓝,心里嘴上都酸酸的,“妈,你真是,大嫂家是住花园洋房的,还会在乎我们住棚户区人家的东西吗?”陈青蓝果真不想领婆婆这份情,婚礼过后就让陶家民把戒指还给他母亲。
       陶家民当上了铅印车间副主任,渐渐同厂级领导也能讲上话了。陈青蓝不久就被调进厂医务室挂号间当护士,虽说仍免不了三班倒,可是穿着白大褂坐在医务室里跟铅印车间浑身沾满油墨的工人比起来,真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陈青蓝轻易不再到铅印车间来了,除去蔡吟吟,陈青蓝同铅印车间其他女青工面对面走过也像从不认识一样。她从骨子里就认为自己同那些棚户区出来天生只好当工人的女人有本质区别。这种区别仅仅体现在心理层面上还不够,必须在日常生活中很具体地展示出来才好。
       这一年,刚刚满师的蔡吟吟成了铅印车间最年轻的女机长,手下也带着两个徒弟。蔡吟吟经常在下班后换好干净衣服去医务室找陈青蓝聊天,她从不会让自己油腻腻的工作服引得陈青蓝皱眉头,当然有时陈青蓝皱眉头是为了在蔡吟吟跟前展现她如今拥有的优越地位。
       陈青蓝每回见到蔡吟吟都会问:“吟吟你都满师当机长了,怎么还不谈男朋友?听阿陶讲铅印车间好几个男青工都看上你了,想请陶家民从中帮忙呢。”陈青蓝举出的那几个男青工都是陶家民棚户区里的难兄难弟,长相、能力、脾气无一及得上陶家民。
       蔡吟吟心里有点不高兴,你陈青蓝自己挑了个党员帅哥车间主任,倒把那些成天脏话不离口的蠢男人塞给我,还算是朋友呢。蔡吟吟想归想,嘴上却打着哈哈:“我就等着吧,等哪天再看见个陶家民那样的帅气男人再考虑。”蔡吟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明光印刷厂里找男朋友,她冥冥之中一直觉得命运跟自己开了个玩笑,才让她来明光印刷厂吃几年苦。所以蔡吟吟从走进铅印车间那天起,凡是可以接触到的书籍一本不落全都拿来读完。有时自己那台机上没印什么好看的东西,她就抽空去别人机器旁边捡那些印坏的废页来读。日子久了铅印车间上下都知道蔡吟吟喜欢读书,有些好心的师傅会将废页按页码装订成书送给蔡吟吟。
       每逢星期一,是明光厂向本厂职工出售折价书的日子,蔡吟吟总是抢先去排队。说是折价书,卖得比废纸还便宜,蔡吟吟买到过一毛五分钱一本的《现代汉语词典》,五毛钱一套《水浒传》,那是作为当时批宋江投降派的反面教材。还有八分钱一本都没人要的《古文观止》,蔡吟吟买回家后让当了一辈子语文教师的父亲掉下眼泪,直叹:“知识贬值到如此地步”。那几年里蔡吟吟一直盼望有朝一日掀起批判《红楼梦》高潮,那样的话她就有可能将《红楼梦》作为反面教材买回来好好品读。蔡吟吟十岁就开始读《红楼梦》,后来家里书被抄光了,她再也没有机会读到《红楼梦》。
       蔡吟吟坚持不交男朋友的真正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十年浩劫过去了,听父母说国家正在准备恢复高考,已经有不少人前来向蔡吟吟父母求教或索要从前的中学教科书,蔡吟吟更是信心百倍地瞄准了上海外国语学院法语系。中学毕业那年,因为家庭出身不够红,蔡吟吟痛失进“外语培训班”当外交官的机会。这种隐匿在心底的命运之痛,整整痛了四年。由痛苦转化而来的动力往往让人难以估计它的能量,蔡吟吟一边在印刷机旁三班倒,一边拼命补习中学各门课程。心细的母亲提醒女儿:“千万别在厂里流露出想考大学的念头,免得叫人误解为不安心工作。而不安心工作这种罪名像根橡皮筋,能松能紧,最易坏事。”蔡吟吟听从母亲忠告,考大学一事在陈青蓝杨来娣这样的小姐妹跟前都未曾吐露过一个字。
       10
       那一年蔡吟吟是明光印刷厂唯一考上正规大学的考生,其他车间还有几个青工分别考上了中等专科或师范学校。陈青蓝在第一时间获悉蔡吟吟考上了外语学院,竟控制不住在医务室里号啕大哭,边哭边骂蔡吟吟阴险狡猾,让周围的人感觉莫名其妙。谁都知道蔡吟吟与陈青蓝曾是同一台印刷机上工作过的好朋友师姐妹,蔡吟吟考上大学却引来陈青蓝切齿痛骂,简直是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杨来娣亲眼目睹陈青蓝失态的一幕,心里甚觉痛快。蔡吟吟真是好样的,能把陈青蓝气成这副模样不是人人能够做到,陈青蓝眼里有谁呀?
       蔡吟吟从杨来娣嘴里听说了陈青蓝骂自己的那些话,她不但没有生气,反倒觉得自己半年多来瞒着所有人拼命补习功课准备高考,确实有点想独自逃离沉船弃朋友不顾的意思,至少有点自私。
       
       蔡吟吟把自己参加高考用过的书籍全都放在陈青蓝面前:“青蓝你也考吧,听说七七届、七八届只相隔半年,你明年一定能考上大学的,说不定还是复旦这样的名牌大学呢。”
       陈青蓝红着眼睛冷笑道:“蔡吟吟真看不出你呀,肚皮功夫好到这种地步。高考又不是以前推荐工农兵上大学,没有后门好走的,你保密保得这样好至于吗?”
       蔡吟吟想辩解:“青蓝,我可真没有向你保密的意图,只是怕万一大学没考上,倒闹得人人都知道我不安心工作,往后在明光厂怎么待呀。再说,你已经结婚了,我要是成天拖着你复习迎考,陶家民会怎么想?他好像早晚要当明光厂厂长的样子。”
       提起陶家民,陈青蓝似乎更来气了,“蔡吟吟,怪不得以前你那么起劲鼓动我跟陶家民结婚,自己又死活不肯在明光厂找男朋友。现在看我跳进火坑,你自己倒逃之夭夭了。我这样对待过你吗?我什么时候不在帮你忙?”
       蔡吟吟很清楚陈青蓝此刻在气头上,生气之中还夹带着对她考上大学脱离工厂的一种嫉妒。蔡吟吟心里说:“是我让你嫁给陶家民的吗?只怕你们俩最早躲在纸堆后面摸大腿时我还没进厂呢。”当然蔡吟吟也明白陈青蓝说的“相帮”是什么意思。
       明光印刷厂为了防范青年女工未婚先孕,明文规定凡未婚女青工每月例假期间,必须去医务室脱下裤子让医生护士查验。若有逾期未接受查验者,劳动工资科将出面找其谈话,轻的扣除奖金,重则全厂点名通报。因而不管是否未婚先孕,有了这种丢人记录,基本上等于一辈子别想在厂里抬起头来做人。那些正在谈恋爱又偷偷摸摸有过些许越轨之举的女青工无不提心吊胆,例假到时没来便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殊不知其实精神压力是最易造成月经不调的。
       医务室正经大夫护士谁肯做这种既龌龊又不人道的事情,于是查验女工月经带上是否有血迹的任务就落到了陈青蓝身上。陈青蓝本人已婚,却不是正经学医出身的医务人员,不过在挂号室里挂挂号,去担任这项工作再合适不过的了。
       陈青蓝得了上方宝剑,一度也曾大权在握自我感觉良好,女青工人人被她掌握着关乎道德脸面的命运,别人对陈青蓝就较以往客气几分。连杨来娣这个顶头角色也收敛了些,谁没有月经失调的可能?不过陈青蓝似乎滥用了她的这个权力,厂幼儿园一位阿姨是老姑娘,三十五六岁还单身。陈青蓝不知深浅打电话过去问老姑娘为何不按时来医务室查验月经。老姑娘在电话里将陈青蓝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哭着挂断电话。医务室大夫告诉陈青蓝:“人家动过手术连子宫都拿掉了,哪里还会有月经,自然也不可能未婚先孕。”
       蔡吟吟例假向来不准时,高考前精神紧张身体疲劳,好几回月经过期半个多月都没来。即使她对自己的行为有充分把握和信心,可脱下裤子见不到血迹就成了未婚先孕嫌疑人。幸好陈青蓝每个月都替蔡吟吟打掩护,才让她躲过被劳动工资科找去谈话,陈青蓝的相帮蔡吟吟不会忘记。
       离开明光印刷厂之前,蔡吟吟请陈青蓝陶家民在外面小饭馆里吃了顿饭。本来蔡吟吟也想叫上杨来娣和车间里那些小姐妹,可她知道陈青蓝脾气,只要没被人另眼相看于陈青蓝就成了遭人贬低。陈青蓝对蔡吟吟有恩,不可能接受和杨来娣们同样的待遇。
       陶家民在饭桌上对蔡吟吟说:“我们青蓝要是想考大学的话也一定能考上,只不过现在还是先为陶家生个儿子更加实惠。”
       陈青蓝瞪了陶家民一眼,她突然间觉得陶家民实在让人看不出有多帅,浑身上下处处显出渗透到骨子里的俗气,棚户区里人才会有的那种俗气。
       陈青蓝没想到兄姐也在他们青春将要逝尽的年龄赶上恢复高考末班车。哥哥青苇直接考取了母校复旦大学物理系研究生,姐姐青蓉也进了郑州一所师范学校,唯独她这个生活在大上海的教授女儿,却正在无可奈何地准备为棚户区婆家传宗接代。陈青蓝真正感到了什么叫命运,如果蔡吟吟考上大学让她感觉到些许妒意的话,兄姐双双逃离农村则使她不得不相信世事皆有天意。她后悔自己目光短浅,单图陶家民的外表长相就把自己嫁了出去,成为棚户区儿媳妇,该怨谁呢?怨自己吧。
       这个世界上不少人都有一种通病:推卸责任。但凡感觉命运不公平时,推卸责任至少可以在心理上减轻自己的负罪感。陈青蓝想起她在与陶家民确定恋爱关系时,父母曾对陶家民的出身背景持否定态度,然而他们否定得并不那么坚决,以至于陈青蓝在老祖母首肯下轻而易举又否定了父母亲的否定。
       在陈青蓝终身大事上父母没有获得发言权,他们早就将小女儿的监护人身份转移给了老祖母。甚至在中国恢复高考制度后,他们也从未问过陈青蓝是否有上大学的愿望,他们有限且实际的监护能力,全都耗费在青苇青蓉身上,并且很快看到了收获。不论是客观因素还是主观愿望所致,父母亲似乎将陈青蓝放弃了,放弃得很彻底。
       第三章
       11
       陈青蓝站在弄堂口,脚步略微显得有些迟疑。记忆中这条闹中取静的弄堂很宽,家家小院墙上或是垂下蔷薇枝条,或探出夹竹桃枇杷树绿叶。午后至傍晚这段时间,常会有钢琴小提琴声随风飘散开去,琴声不但没有划破弄堂原有的宁静,反倒让沉静的空气更有了些质感。可陈青蓝眼前的这条弄堂已全无往日高档住宅区那份矜持,反倒成了小商贩们的聚集地。
       一个中年女人将塑料布摊在地上,上面放着几块切开的冬瓜。有个住在弄堂里的男孩骑飞车过来,轮胎正好辗过雪白的瓜瓤。中年女人跳起来追过去将男孩从自行车上拉下:“瞎眼啦,赔我冬瓜钱再走。”男孩红了脸挣脱女人脏兮兮的手,天蓝色校服印上了女人黑乎乎的手印。男孩从裤兜里掏出几枚硬币朝女人扔去,有一枚掉在地上。女人捡起钱数了数,大概嫌少,想再追男孩,又不敢离开弄堂口的冬瓜摊,气咻咻啐了口:“小鬼头,没爷娘教训啊。”女人像是上海郊区人,连骂人的话也十十足足的上海方言。陈青蓝目睹这一幕,方才相信自己真的回上海来了。
       小院围墙上挂着四五个拖把,说明这栋房子如今至少住着四五户人家。那棵枇杷树还在,枝叶远不如从前茂密,好似中年男人日渐稀疏的头顶。小院里堆满了废纸箱破塑料玩具锈掉钢圈的自行车,枇杷树长在这些破烂中间倒有点显得反客为主。
       陈青蓝站在院门口不知该不该走进去,她离开这栋房子二十多年了,现在回来,算是主人还是客人?蔡吟吟拖着拉杆箱,用手指轻轻戳了下陈青蓝的后腰:“青蓝,进去呀,自己家都认不出来啦?”
       陈青蓝挤出一丝苦笑:“好好的弄堂怎么变得这样乱七八糟?”
       蔡吟吟解释道:“现在老住户大多搬到新建商品房住宅区去了,把这样的弄堂房子出租给外地人住,哪里还有什么规矩?”
       有个穿着上下一色花绸衫裤的胖老太太迎出来,“啊哟乖乖,是青蓝家来啦?快进来快进来。”老太太头发黑里夹杂着咖啡色,头顶处一圈却是雪白的,那是头发本来的颜色,染过的部分因为没有及时补色再染,悄悄将真面目给暴露出来了,看上去整个脑袋给人虚假的感觉。
       陈青蓝看了一眼蔡吟吟,蔡吟吟会意地咧了咧嘴。
       老太太是陶家民姨妈,住在这里看了十几年房子,早就把可以涉足的势力范围按她的审美情趣和生活方式改造得十分彻底。打蜡地板上有一堆毛豆壳,看来原来在厨房里的活儿也搬到大房间里来了。二楼这个大房间曾经是陈青蓝与陶家民的新婚洞房,也是陶家民当初娶陈青蓝最重要的理由之一。不过在姨妈眼睛里,这个房间的功能跟棚户区任何一处家门口水泥地没什么区别。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可以折叠的小圆桌,桌子太矮,四周便配上几张塑料小凳,很简陋很粗糙的样式,完全是低矮棚户区屋内相称的摆设。通向阳台的落地钢窗灰蒙蒙一片,也许多少年没擦了。从前老祖母喜欢种吊兰的地方挂着几块油津津的腌肉,让人看了反胃。其实中国人早就不需要再以这种储存食品方式来应付缺少油水的日子,然而从那种日子里走过来的人自然有渗透到骨髓里去的生活习惯。可以想象姨妈无论住在什么房子里,生活方式都与棚户区无异。
       
       陈青蓝此时此刻真是万分后悔当初听信陶家民的话,让他姨妈来照看这处房子。可是不请姨妈来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自从大哥陈青苇获得公派机会踏上法兰西土地,二十多年中陈家兄妹连同父母亲老祖母先后都去了法国移民,连根拔掉一样。上海这处房子没有产权仅有使用权,陈家又不肯交还给国家,那么还有比姨妈更近的亲戚来照看房子吗?
       蔡吟吟的手机响了,丈夫问她人在哪儿?要不要开车去接她?蔡吟吟低声回答:“你把车停在衡山路宛平南路交界处的绿地旁边好了,我一会就过去。”
       陈青蓝略带歉意问道:“老公着急了吧?耽搁你大半天时间,真不好意思,快回去吧。”
       蔡吟吟把手机放回提包,说:“你也好好休息,等你时差倒过来,我再正式为你接风。”
       姨妈把蔡吟吟送到楼下,一个劲儿地唠叨:“蔡老师麻烦啦,没事来玩啊。”蔡吟吟嘴上应付着热情的姨妈,一边只想尽快抽身离去。她也有多年没来这儿了,想不到曾经那样高雅地段的住房,也会变得如此脏乱不堪,就像青春美女变成了老太婆。相比蔡吟吟家现在住的花园别墅小区,陈青蓝家的弄堂倒可以降格为棚户区了。蔡吟吟这样想着,快步朝衡山路绿地走去。
       宝蓝色的“马自达”靠在绿地边上,蔡吟吟想象得出丈夫此时的形体动作。他一定跟着那几首老掉牙的法兰西“香颂”吹口哨,至少有八根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节奏。蔡吟吟一点没猜错,欧阳宏看见太太走过来,向外推开车门,嘴里的口哨声依然不肯停下,是那首《香榭丽舍大街》。
       回家路上蔡吟吟兴致很高,说:“陈青蓝是我二十多年的朋友,回国一趟不容易,过几天我们请她来家里吃饭吧。还有她儿子亚力,不能天天关在宋乐的学校里,也得出来放放风。”
       欧阳宏开着车,不紧不慢调侃道:“首战告捷还不满足,想继续扩大胜利成果?让陈青蓝这样的女人彻底服输可不容易喔。”
       蔡吟吟用胳膊肘顶了丈夫一下:“你什么意思啊?什么输啊赢的?”
       欧阳宏身子朝外侧了侧,看似全神贯注开车,嘴角却咧开一丝嘲讽:“女人哪,这种地方较起劲来真是不屈不挠。比完穿着比汽车住房,二十多年都没比出个输赢来。”欧阳宏了解蔡吟吟,对陈青蓝也不算陌生,这两个女人大概一辈子要将对方作为生活的参照系数。从今天早上蔡吟吟隆重出发去浦东机场开始,欧阳宏已经将妻子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蔡吟吟满不在乎地摇晃着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小心眼女人。我想把陈青蓝请到家里来可不是为了向她炫耀房子汽车,我要她好好认识一下我老公,比她那帅哥强多少倍?当初她老想给我介绍明光厂那些满嘴脏话的男青工,就是怕我的男朋友超过陶家民。房子汽车算什么?有好老公还怕没好房好车吗?”
       欧阳宏大笑起来:“你这番话让学生听到了会说什么?蔡老师真俗。”
       蔡吟吟笑得更响:“我的确俗,简直就是俗透了的俗女人,你满意了吧?”
       12
       陈青蓝勉强给自己收拾出一方可以安身的角落。二十多年前,这个房间曾是她和陶家民的新房。她记得那天闹新房的同事朋友散尽后,陶家民久久不愿睡觉,双手摸遍了房间每一处墙面,比抚摸新婚妻子还深情。
       这个房间的墙面从上到下有三分之一处包着柚木护墙板,与打蜡地板色泽相同。护墙板上方贴着粉红色凹凸花纹墙纸,立体感很强。陶家民不由自主伸出手去,骨节粗大的手掌擦过墙纸表面,那些花纹发出了沙沙声。
       陶家民从来不知道墙壁地板原来也可以做得这般讲究,在他此前生活的棚户区,家家户户都用报纸糊墙壁。棚户区房子时常漏雨,报纸上便会残留下一摊摊水渍,画地图一样。每逢过年前夕,往墙上重新糊报纸,是棚户区家家必不可少的年前活。有时陶家民从彩印车间废纸堆里捡些印坏的彩色画报纸带回去,会引来左右邻里女孩争相抢夺,抢回去裱糊她们的闺房。要是运气好捡得一两张印有明星剧照的画报纸,陶家民则不肯随便送人,得给自己妹妹们留着。比如刘长瑜扮演的铁梅,茅惠芳扮演的喜儿,妹妹们抢去贴在床头,一如二十年后年轻人追捧的歌星球星。只有方海珍、江水英这样容颜次一等的中年女人剧照,陶家民才会送人。
       陈青蓝顶看不惯陶家民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陶家民在人跟前还能注意掩饰几分,当屋里只剩下了他和妻子陈青蓝,他那周身从棚户区里带来的气息便泄露无疑。比如此时此刻,陶家民想到自己今后可以天天住在钢窗蜡地,大卫生间煤气灶一应俱全的新式里弄房子内,嘴角咧开只差口水下来。
       陈青蓝说:“陶家民,你从棚户区跳出来,也算一步登天。今后可得待我阿奶好点,阿奶把这个大房间让给我们结婚,自己住到后面小间去了呢。”
       陶家民坐到陈青蓝身边,一把搂住妻子,“青蓝,我不但要对你好,对阿奶好,对你们陈家个个都要好。从明天起,所有家务我一个人包下来,阿奶也由我来服伺好了。”陈青蓝脸上展开些许满足的笑意,“包下来,你哪有那么多工夫?当了车间主任要做常日班,早出晚归,家务活哪里指望得上你?”
       陶家民胸脯挺了挺:“就是当上中央领导人,也要服伺好你跟阿奶。我陶家民从棚户区住进洋房里来不是白住的,知恩图报,讲话算数。”
       陈青蓝推开陶家民搁在她脖子上的胳膊,“这种话家里讲讲罢了,不要到外头去瞎打比方。中央领导人?你以为长相好看点就会一路升上去啊?现在恢复高考了,说不定将来当干部就要看文凭呢。光会搅拌油墨搬搬纸头,什么时候也逃不脱体力劳动当工人。”
       陶家民没再出声,心想:你陈青蓝的爷娘倒是十十足足脑力劳动者大教授,可套上右派帽子下放农村一待二十年,又该算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呢?陶家民对岳父母执意不肯来上海参加他们的婚礼心存不满,他知道岳父母不来上海的真实原因是看不起他这个棚户区出身的女婿。
       不管怎样,陶家民与陈青蓝结婚后住进了好房子,到底还懂得知恩图报。结婚第二天清晨,陶家民就早早起身替阿奶熬皮蛋粥。可他无论如何拧不开煤气开关,白白划掉了小半盒火柴。幸亏厨房是三家合用的,底楼宁波阿姨买菜回来,看见陶家民这个新女婿手足无措的焦急样,扑哧一笑:“小陶师傅一表人才,哪能会从来没有用过煤气灶啊,真看不出。”宁波阿姨手把手教陶家民将煤气灶上红黑两个开关向内推进,然后再朝左右拧开,蓝色火苗顿时蹿了起来。
       宁波阿姨似乎很乐意看见这个帅气新郎官红着脸低头向她请教,话也多了:“喏,红开关是内圈小火,黑开关是外圈大火,烘饭熬粥内外都开绿豆样火苗就足够了,用气量省呀。”
       陶家民不住点头,他长到三十多岁,确实是头一回使用煤气。棚户区里家家用煤球炉,每到做饭时辰,夹弄里烟雾弥漫呛人,着了火一样。
       陶家民跟陈青蓝结婚后,除了每个周末骑自行车去看母亲外,他内心真的很不愿意再回到那片低矮简陋的棚户区去。他很快习惯使用煤气灶抽水马桶和浴缸,有时在母亲家内急,宁愿憋回来在卫生间里舒舒服服解决,也不肯去棚户区弄口的公共小便池。陶家民很为瘫痪在床的母亲难过,母亲一辈子没坐在抽水马桶上方便过。即使去外面公共厕所,大多为蹲坑式,时间稍长双腿会麻木得站不起来。要是母亲双腿灵便的话,陶家民一定会接她老人家来坐一回抽水马桶。
       陶家民的弟妹倒不客气,车水马龙般你来我往把陶家民跟陈青蓝的家当作设在市中心的落脚点,几乎天天有人来。有时某个弟弟或妹妹来大哥家,仅仅为了喝杯水或上厕所。尤其是大哥家的卫生间,让弟妹们长时间持续着新鲜感。
       陶家民最小的妹妹长年负责替全家人倒马桶刷马桶,自从来大哥家用过洁白光滑的陶瓷抽水马桶后,着魔一般三天两头借故来看哥嫂,回回须得在抽水马桶上过把瘾。有一回陶家民陈青蓝都不在家,陶家小妹竟带了棚户区几个邻里要好女孩来哥嫂家,她炫耀完煤气灶和大卫生间后,和女伴们轮流坐抽水马桶,一个多钟头后才离去,倒让陈青蓝的老阿奶憋了老半天小便。等到陈青蓝回来,老祖母忍不住告了状。
       
       这天晚上陈青蓝不得不对陶家民下禁令:“请你回去转告弟妹们,不许再将我们家当作茶水站或公共厕所,要是再这样下去,只好请你搬回棚户区去住了。”
       陶家民清楚自己这辈子能用上煤气灶抽水马桶,纯属命好,遇上了陈青蓝这个住在上只角还肯嫁给他的女人。他没有权利也不应该得寸进尺,让弟妹们都来分享煤气灶抽水马桶带来的便利,他应该识相。如果有朝一日得罪了当初应允他跟陈青蓝婚事的老祖母,他不是没有重新回到棚户区去的可能。
       不久,左邻右舍都从宁波阿姨口中得知这样的信息,本弄一号里陈青蓝那个长得像电影明星的新婚男人是从下只角棚户区出来的。煤气灶不会用,看到抽水马桶浴缸都稀奇死了。
       二十多年后陈青蓝回到上海,睡在老房子的第一夜,听着陶家民姨妈粗鲁的打鼾声,心里忿忿道:“这房子到底还是让棚户区人占去了。”
       13
       蔡吟吟来电话时,陈青蓝正独自一人在与老房子里一切由棚户区带来的痕迹作斗争。她先将姨妈晾在阳台上的大花布裤衩圆领汗衫一股脑儿归入卫生间,又把打麻将用的折叠桌子塑料小凳转移到姨妈的小房间去。姨妈是个识相老太太,见到陈青蓝回来,立刻让出大房间,自己睡后面小间。就像当年陈青蓝同陶家民结婚时,老祖母从大房间转移出去一样。阿奶那时的举动曾让陈青蓝和陶家民感激不尽。而今天姨妈让出大房间,陈青蓝不但没道声谢,心里的评价也只有一句话“还算识相”。
       在陈青蓝回来之前,陶家民姨妈是这处房子名副其实的主人,连房子的户主都写着她名字:刘凤英。除了二十多年前在婚礼上见过一面,陈青蓝眼中的这位姨妈仍然是个陌生的自家人,鸠占鹊巢的感觉在她心里挥之不去。与陶家民姨妈同住的这些个夜晚,陈青蓝像是走进被人刻意安排,虚假而荒唐的生活场景,夜夜睡不安稳。
       陈青蓝不知自己会在上海待多久,这要看儿子亚力在“华乐”学校的表现。若是亚力能彻底戒掉摇头丸,巴黎十九区警方也放弃对他的查询,陈青蓝才可以考虑带儿子回去。所以在滞留上海期间,陈青蓝不可能去住宾馆,她承担不起昂贵的住宿费,她得在老房子里把自己安顿舒适。也许过些日子亚力也要回来住几天,那个学校规定学生周末可以在其他地方住宿。
       “青蓝,休息得好吗?时差倒过来没有?”蔡吟吟像那天在机场久别重逢时一样热情。
       “啊呀,二十多年没回上海,看来蛮难适应了。特别是这里空气不好,水质也差,不像巴黎水龙头打开就好喝的,所以总归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陈青蓝的抱怨话语里透露着许多去国还乡人常会有的那种矫情。早几年回国的人还可以居高临下炫耀一番自己在国外的收入或是汽车房子,如今很多上海人的实际生活质量已接近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住房和汽车都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具体物件,因而海外归客在上海人跟前若想继续保持心理优势,抱怨空气和水质大概是不会错的。
       蔡吟吟在电话里笑起来:“青蓝呀,你真变成外国人了。其实你应该放心,上海的空气自来水不至于让你水土不服。后天是周末,我想请你来家里吃饭,把亚力也接来,欧阳和灿灿都想见你们母子呢。”蔡吟吟代表全家出面邀请,陈青蓝似乎很难拒绝这样的好意。
       “吟吟你太客气了。其实应该我来请客的,让你帮了亚力那么大忙,还没谢你呢。只不过离开上海二十几年,真不清楚在什么地方请客才有面子,要不让你家欧阳挑选饭店吧,男人世面见得更多嘛。”陈青蓝明知蔡吟吟发出邀请时一定做好了全套请客准备,但她不便立刻接受邀请,那样显得她在蔡吟吟跟前处于被动地位。陈青蓝向来喜欢掌握主动,尤其是在与蔡吟吟这样的朋友交往中,她必须保持着巴黎酒店女老板的心理优势。这种优势不仅要让蔡吟吟感觉到,陈青蓝自己也需要以此来作精神支撑。
       果然蔡吟吟口气松了下来,甚至让陈青蓝听出带着点请求:“青蓝,上海饭店虽多,但环境嘈杂,不方便说话,还是来我家吧。你和亚力两位海外来客能让我家蓬荜生辉呢。”
       陈青蓝这才发出一串笑声:“那好吧,星期天上午你先陪我去接亚力,然后去你家。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娘俩只管去吃饭,没什么礼物好送的喔。”陈青蓝装作开玩笑,却是大实话。离开巴黎时她只顾哄骗亚力上飞机,没想到给国内的人带什么礼物。只不过在戴高乐机场的免税商店里买了些巧克力和香水,巧克力给了姨妈一盒,剩下的给蔡吟吟女儿灿灿。
       二十多年前陈青蓝刚出国那会,托人往上海捎回几双女人的连裤袜都算是厚礼。陈青蓝记得陶家民的几个妹妹来信总是想讨这样的袜子,自己有了还不够,连带着替亲戚朋友家的姐姐妹妹张口索要。那时候中国女人还想不到要讨法国香水,出门时在手帕上洒几滴“明星”牌花露水已属过日子讲究的女人。二十多年过去,陈青蓝真想不出送什么礼物给国内的人才既不失面子又符合收礼人心思。上海人好像什么都不缺了,陶家民姨妈平时看的电视机都有二十九吋,比陈青蓝巴黎家中那台都大。
       几盒巧克力看起来份量有些轻薄,到时候再去花店买束时令鲜花,那样大概差不多了。想好了要送的礼物,赴宴服装又成了陈青蓝犯难的事情。她把行李箱倒空,所有衣物都摊在床上,细细挑选一番竟没有一身合心意的。陈青蓝想起蔡吟吟接机那天穿的高级套装,设家宴还不定会如何隆重出演呢。陈青蓝虽说在时装之都巴黎生活了二十多年,耳濡目染谈起时装潮流颇显内行,却从来没有穿过一套真正的巴黎时装。二十多年里大多时间出没在中餐馆厨房,上哪儿去展示时装呢?于是陈青蓝决定干脆牛仔裤加T恤衫去蔡吟吟家,无论蔡吟吟穿出什么高档衣服,跟牛仔裤在一块都会失去可以比较的参照系数。犹如进入白热化的决赛,若一方赛前声明放弃比赛,另一方即便武艺高强也没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对手越重视的场面你越不当回事,方显出更强势的心理地位。
       14
       这一天蔡吟吟成了蓝色系列代言人。她从宝蓝色“马自达”车里出来,纯棉浅蓝衬衣加长裙飘起一缕凉爽的蓝色轻风。看似随意的休闲装束,只有内行才掂得出这身行头的价钱。
       陈青蓝见到蔡吟吟的第一秒钟便开始后悔自己牛仔裤加T恤衫打扮过于轻敌。双方虽不交手,站在一起还是能显出实力高下的,反差效果太明显。蔡吟吟这套裙衫很具异国情调,在上海街头都不见得能看到相同款式。而陈青蓝的牛仔裤T恤衫都是在巴黎超市买的,那些货柜百分之九十被Made in China占领着,全世界各地都能找到穿一样衣服的人。
       “吟吟你开车怎么还穿长裙?拖泥带水多不方便。我在巴黎开车这么多年,最喜欢光脚开车,感觉好呀。”陈青蓝先发制人,抢占心理和口头优势。她敢肯定自己开私家车的年头要比蔡吟吟长得多,有资格指点教导蔡吟吟几句。
       蔡吟吟左手提起裙摆笑道:“我平常很少开车,所以不注意细节。这衣服是我家欧阳去布拉格开会时买的,说要让我体验一番波西米亚风情。今天周末,穿上让他高兴高兴。”蔡吟吟说着拉开副驾驶座车门,不料陈青蓝却抢先一步拉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无形中让蔡吟吟降格成为她的司机。蔡吟吟摆出毫无察觉的样子,回到驾驶座上顺手将一只同样浅蓝色的手提包扔在旁边,手提包搭扣处L、V两个金属字母在阳光下直刺人眼。
       陈青蓝观察这类东西眼光一向锐利,“喔哟,路易•威登?听说现在中国人仿冒名牌手法越来越高明,几乎可以乱真。”陈青蓝半开玩笑半调侃间就将蔡吟吟的手提包定格在假冒名牌水货档次上。
       蔡吟吟从后视镜里对陈青蓝笑笑:“中国人诚信危机是蛮严重,不过我这只包是法国朋友送的,大概不会假。前些日子听这位法国朋友说,巴黎市政府突击检查中国餐馆,怀疑中餐馆老板拿老鼠肉做春卷,青蓝你没遇到麻烦吧?”
       
       “我向来凭良心开餐馆,又不掺假,能有什么麻烦?外国人见不得中国经济发展中国人富起来,总要找碴往中国人脸上抹黑,在外国做生意的中国人哪个没点受欺负心酸事。”陈青蓝刚袒露出点真情实感,却又立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她本来是在与蔡吟吟进行语言角力,不经意间倒结成了同盟。陈青蓝立即转移开话题。“吟吟,你家欧阳宏真不错。今天既然你来接我,那欧阳教授就得下厨房了吧?”
       “我哪有你好命?让陶家民从结婚第一天起就沦为你的男保姆。我家欧阳千年难得进一回厨房做饭,今天比我出门还早,带女儿去小区游泳池练跳水。过完这个周末小区游泳池就关门了,要到明年六月才开放呢。”蔡吟吟说完又怕陈青蓝不悦,郑重其事请了她母子来吃饭,结果蔡吟吟夫妇双双出门,这顿饭总得有人打理吧。于是蔡吟吟赶紧补充道:“青蓝你放心,保证饿不着你和亚力。我订了‘王宝和’酒家一桌大闸蟹家宴,连厨师带菜全套送上门来,家里有保姆看着就行,我们待会回去吃现成的。”
       陈青蓝这一刻真被蔡吟吟这样的上海人生活方式镇住了。在家里请客可以事先打个电话将名店厨师请上门来,如此派头在法国也很少见。不过陈青蓝嘴上依然见怪不怪,“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哪里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的虚套,家常便饭就可以了呀。”
       蔡吟吟笑着摇头:“你不知道,请‘王宝和’厨师来家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们欧阳和灿灿一大一小两个蟹糊涂,顶喜欢吃大闸蟹。要不现在才九月份,蟹脚都没长硬,哪里会浪费钞票订‘王宝和’蟹宴呢?”蔡吟吟的话让陈青蓝感觉她太高抬自己了。人家请客原本因为主人也想吃,可不完全为了你陈青蓝才如此破费的。
       宋乐陪同亚力等在学校门口。自接到蔡吟吟电话后,宋乐亲自去亚力房间帮他从头到脚都收拾了一番,像个出门做客的样子。亚力比刚来上海时精神不少,汉语也流利了些,他先上前替蔡吟吟拉开车门,说了声“蔡阿姨好”,然后才转脸去喊“妈”。
       即使在巴黎家中,陈青蓝也很少看到儿子这副乖巧懂事模样。她不知道年纪轻轻的校长宋乐对儿子施展过何等魔法,让亚力变得如此驯服。陈青蓝心里闪过一个怀疑念头,她乘亚力坐进“马自达”车摆弄方向盘时,低声问宋乐:“宋先生,您不会向我儿子提供那种他想要的东西吧?要不他简直不可能这样听话的。”
       宋乐明白陈青蓝说的“那种东西”是什么,他仰面大笑:“陈太太您多虑了,您看我像吗?我是这家国际语言学校的校长,法人代表,我的言行可得为学校负责啊。”
       陈青蓝放心了,想来也是。如果宋乐靠向亚力提供摇头丸之类的违禁品才使得儿子这样听话,代价真的太高。宋乐收学生这点学费,总不至于做赔本买卖吧。这是陈青蓝二十多年在法国养成的思维定式,以金钱为代价来判断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大小。
       宋乐同样低声对陈青蓝说:“陈太太,据我观察,陶亚力目前对那种东西的依赖还处于心理层面,如果能将心理因素排除掉,他完全可以重新成为一个正常少年。”
       陈青蓝差点儿流下眼泪。在巴黎,包括丈夫陶家民在内,没有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好像亚力除了进警察局,不存在第二条路可走。然而陈青蓝到底不甘心啊,亚力毕竟是她的亲儿子。陈青蓝这一刻非常感激蔡吟吟和宋乐,是他们建议并且帮助亚力来这所学校度过他人生的艰难时期。只要能挽救亚力,陈青蓝觉得花多少钱都值。
       亚力执意要坐在副驾驶座上,他对这辆蓝光闪烁的“马自达”产生了浓厚兴趣。也许亚力潜意识里想接近这位蔡阿姨,他还不曾亲近过这样气质高雅好像永远不会发怒的女人。在巴黎十九区,亚力经常交往的多为移民孩子,他们的父母同样整天为生存打拼。失业在家的便抽烟酗酒,见了孩子心更烦,没有哪家的父母会像蔡阿姨那样微笑着向一个十四岁男孩展现亲和力。
       蔡吟吟开着车,亚力伸手去按音响开关,后座上的陈青蓝分明看到儿子手臂上一道紫血印。她本能地叫起来:“亚力,谁把你打成这样的?”陈青蓝带点夸张的叫声让儿子很不高兴,“妈,你叫起来真像波罗涅森林发情的妓女,太刺耳了。我不过跟那美国小子干了一仗,他嘲笑我的发型是个锅盖。美国小子没占便宜,他腿上也有这样一条印记。”亚力用法语回答母亲,可陈青蓝羞怒得脸色铁青。蔡吟吟可是法语教授,她听到亚力将母亲比作妓女会作如何猜想?
       “吟吟你看亚力在‘华乐’才几天,就让人打成这样,把孩子交给宋乐真能让我放心吗?”陈青蓝与儿子发生争执时从不敢恋战,将话题转向蔡吟吟和宋乐不知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还是看到儿子似乎更喜欢亲近蔡吟吟她心里不舒服。
       亚力抢先回应母亲:“宋先生是条汉子,他叫我不要怕美国小子,用拳头去讨回公道。要是在巴黎十九区,我一定会推举宋先生当老大。”
       亚力这几句话完全暴露了他在法国的青春角色,难怪陈青蓝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儿子带回中国,哪个做父母的不为这般年龄已开始跃跃欲试向往歧路的男孩担惊受怕,蔡吟吟这样想。她想到自己的女儿灿灿,庆幸她没生活在巴黎的移民街区。蔡吟吟无法断定灿灿将来是否会比亚力优秀,至少女儿在她十六岁的生命途中,还未让父母产生过陈青蓝眼下要承担的恐惧。蔡吟吟从心底感谢女儿,也不得不同情陈青蓝。
       15
       蔡吟吟家的这处别墅小区位于上海西南,刚刚跨出中山路内环线。在陈青蓝记忆中,中山环路以外地区都属于城乡结合部,她无法想象上海这座城市二十多年来是以怎样的速度在膨胀。淮海路那样的商业街被克隆到城市的无数个角落,哪里还分辨得出何处是最繁华的市中心。眼前这条街上的不少广告牌内容,很可能刚刚出现在巴黎街头。
       车子在一处十字路口遇红灯停了下来,亚力扭头看窗外。一家麦当劳门前的姚明巨幅招贴正巧与他面对面。亚力头也不回地问:“妈,你不是说中国人都很穷吗?他们怎么也吃得起麦当劳?”在亚力印象中,吃的东西要数中餐最便宜,即便被大多数法国人称为垃圾食品的麦当劳,也比中餐贵。陈青蓝有些尴尬,含糊作答:“大部分中国人都比较穷,不过这些可能是中国人里的有钱人,所以吃得起麦当劳。”
       亚力点点头:“我看出来了,蔡阿姨就是有钱人。这辆‘马自达’可比我爸爸的二手‘雪铁龙’漂亮多了。我妈那辆车更不行,小屁股‘标致’,回回开到高速公路上都要让警察拦下来盘查。”
       亚力的话让陈青蓝感觉很没面子,原想着海外归来最能向国内同胞炫耀的便是住房汽车。谁想儿子一看到蔡吟吟的“马自达”便露出一副馋相,当然儿子还不懂得装假,更不知道保持这点炫耀本钱对去国外二十多年的母亲有多重要,羡慕好车是亚力这个年龄男孩谁都无法掩饰的真实情感。
       陈青蓝将身子靠在后座上,微微合上双眼作假寐状。她不去接儿子的话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是她此刻最好的选择。蔡吟吟全神贯注开车,她不去理会亚力对汽车的评判,她得顾忌陈青蓝的自尊心和面子,她知道这是陈青蓝最在乎的东西。尽管这样,当蔡吟吟开车驶入一处名为“芳华苑”的别墅小区时,陈青蓝的心还是被绞得隐隐作痛。她不敢相信蔡吟吟竟然住在这样高档漂亮的住宅区里,这儿离市中心不出五公里,小区内的绿化喷泉几可与巴黎十六区富人住宅的周边环境媲美。
       欧阳宏和灿灿已经回来了,父女俩头发湿漉漉的,却都已换上了很正式的待客服装。蔡吟吟将车子开进车库,走过来为陈青蓝母子作介绍。欧阳宏已上前一步与陈青蓝握手,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欢迎你青蓝,还有亚力。”欧阳宏没见过陈青蓝,听蔡吟吟念叨多了,便不觉得陌生。
       灿灿刚开始学法语,父母虽是法文教师,但到底是中国人,灿灿早就想找真正的法国人操练口语。灿灿替陈青蓝端上一杯龙井茶,“陈阿姨,欢迎您和亚力来作客。”灿灿给亚力的是一罐可口可乐。
       
       亚力觉得灿灿很漂亮很酷,他拉开铝罐前先说了声“salut”,法国大街上少男少女头一回见面用这个词打招呼,表示双方互有好感。
       灿灿红了脸,很正式地回应一句“Bonjour”,标准得体的问候语。她隐约听父母说起,亚力在巴黎惹了些麻烦才被送到中国来的,亚力在灿灿印象里是个问题少年,女孩心里已经构筑起警戒线。
       小保姆过来对蔡吟吟说:“蔡老师,午饭都准备好了,‘王宝和’师傅想结账走人呢。”蔡吟吟低声道:“你按清单上的钱付给他好了,再加五十块车钱,好让人家打出租车回去。”
       小保姆转身去了,陈青蓝把这个细节清清楚楚看在眼里。蔡吟吟开着好车住别墅不算,家里还有小保姆伺候。请朋友吃饭把饭店厨师请来做菜,连给小费的派头都这般自然,不像特地摆谱给她陈青蓝看的。蔡吟吟的日子其实也是陈青蓝想要的生活,她在异国他乡拼命追求了二十多年,蓦然回首,却看见昔日女友已经切切实实拥有了她渴望的一切。
       灿灿和亚力两个孩子提议午饭放到花园里去吃,坐在餐厅里太正式,亚力尤其排斥一切正式的场合。
       小保姆搬着桌椅,乘机凑到灿灿耳边说:“那女人就是你妈的法国朋友啊,怎么穿得那么土?还有那发型,都不如我们安徽小镇上的人呢。”
       灿灿仔细打量一番陈青蓝,感觉保姆说得有点道理,陈青蓝的穿着的确显得太过时太随便了些,还不如亚力时尚。灿灿刚才和父亲游泳回来,都一本正经洗澡换衣服迎客,这是起码的礼貌。不过灿灿到底是孩子,心里这样想嘴上断不敢附和小保姆对客人的挑剔,而且灿灿知道那是失礼的举动。于是灿灿赶紧制止小保姆道:“你不要瞎说噢,陈阿姨是从法国巴黎来的,人家外国人都流行简朴休闲服,你不能以貌取人的。”
       小保姆撇撇嘴:“外国来的?外国就没有穷人啦?嘁。”小保姆大概觉得有点不值,招待这样一个土里吧叽的朋友,蔡老师一家还真肯兴师动众花大钞票。
       陈青蓝提出想参观一下蔡吟吟家的别墅。自进门后心里掀起的不平衡浪头还未完全退却,她又准备迎来新的可能携带更多羡慕乃至妒意的潮水。要是陈青蓝不开口,蔡吟吟似乎不便立即邀请她见识一番这栋房子,免得陈青蓝以为她今天请客的真实目的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既然陈青蓝主动想看看,蔡吟吟和欧阳宏便一前一后陪同她上楼。
       陈青蓝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看得仔仔细细,对窗帘,家具摆设甚至厨房用具卫生间装饰都提出了见解。陈青蓝心里很清楚,她至今没能住上像蔡吟吟家这么好的房子,在巴黎,也许她这辈子都住不上,可这并不妨碍她在国内朋友跟前发表看法。陈青蓝说:“其实中国人的家用不到这么大客厅,好像天天准备开派对一样。中国人只喜欢打麻将,一张八仙桌的地方就足够了。”说完她自己先大笑起来,她是从法国回来的,怀里揣着法国护照,自然有资格评价还处于初级阶段的中国人的住房审美眼光。
       蔡吟吟在陈青蓝身后悄悄朝丈夫会意地一笑,欧阳宏并不奇怪海外来客通常会表现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这一来证明身居海外者见多识广,二来以洋抑土多少年来都让中国人觉得天经地义。欧阳宏自嘲道:“中国人住别墅目前还停留在开洋荤阶段,毛病自然不少。”这句话让陈青蓝很受用,她接着说:“吟吟,我记得你家从前住在虹口区石库门房子里的,上下楼梯白天也要开灯。一幢房子家家户户都装了一盏楼梯灯,我去你家时老怕开错人家的灯,只好摸黑上楼,差点摔下来呢。”
       蔡吟吟明白陈青蓝提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除了怀旧,显然还有意提醒她,从前住的房子可不如陈青蓝家宛平南路的新式里弄。蔡吟吟倒不在意,但凡成功人士提起过去,再丢面子的事情也可轻松道来,毕竟眼前的成功是现实,足够让过去的一切显得微不足道。蔡吟吟说:“青蓝你记性真好。我在那石库门房子里一直住到结婚后,连我们灿灿都出生在那里。现在那片老房子都拆掉了,变成一片公共绿地。附近小马路也拓宽不少,每次我开车去那儿,还得先看好地图呢。”
       亚力对大闸蟹没半点胃口,他很看不懂为何母亲及蔡阿姨一家对这种长着丑陋爪牙的螃蟹会嚼得津津有味。母亲脸上还沾着一点蟹黄,看上去真叫人恶心。亚力率性惯了,心里不高兴,不论在什么场合,立时三刻在脸上表露出来。
       陈青蓝觉察出儿子的意图,赶紧说:“还是你家灿灿好,原汁原味的中国小孩。亚力这样的‘香蕉人’,除了汉堡包三明治就没什么对胃口的了。”
       灿灿听出陈青蓝的意思,说:“那么,爸妈你们陪陈阿姨吃大闸蟹,我带亚力去吃‘麦当劳’或者‘比萨屋’,要不亚力今天肯定吃不饱的。”
       亚力乐了,跳起来问灿灿:“真的?你家附近也有麦当劳?”
       灿灿想起刚才小保姆说的那些话,不以为然一笑:“那当然了,上海又不是乡下农村,国际大都市耶。麦当劳比萨屋算什么?垃圾食品呀,多吃对健康没好处的。”灿灿心里还加了一句:“瞧你这法国大傻,吃麦当劳也值得这么高兴,老土。”
       第四章
       16
       陈青蓝挺着大肚子等在外语学院女生宿舍楼门口,来来往往的男女大学生们无一例外都朝她多看了两眼,一个孕妇走在大学校园里多少有点引人注目。
       蔡吟吟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书包架上夹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几本书。“青蓝,什么事这么着急,大老远跑到学校里来,打个传呼电话不行吗?周末我也可以去你家的呀。”蔡吟吟语气中充满对陈青蓝身体的怜惜,当然她心里也在想,过后自己少不了得向同学解释这位大肚皮来学校找她的缘由。陈青蓝还是那样我行我素,行事不考虑别人的感觉。
       陈青蓝在蔡吟吟宿舍里坐定,等不及喘匀呼吸,便拿出一封国际航空信件放在蔡吟吟跟前:“吟吟,我要出国了,去法国留学,工作,然后就当移民,做法国人。”陈青蓝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这是自蔡吟吟考上大学离开明光印刷厂后,陈青蓝头一回有了在女友跟前骄傲炫耀的资本。
       陈青蓝的哥哥陈青苇半年多前作为“文革”后首批公派出国的留学生到了法国,很快便找到三十多年不通音讯的伯父陈仪勋。
       当年陈青蓝父亲陈仪良在巴黎学西洋油画,已小有成就,作品无论送进哪家画廊都能很快被人订购了去。而兄长陈仪勋痴迷飞机发动机材料研究,成天跟着法国导师待在实验室里。后来陈仪良回国时,兄长舍不得离开导师和实验室,便选择留在法兰西。三十多年后,陈仪勋已是巴黎中央理工大学教授,著名材料工程专家,而他的弟弟陈仪良刚刚改正了右派问题从农村回到城市,那双做了二十年农活的手再也捏不住画笔了。
       陈仪勋见到侄儿百感交集,二弟在国内的人生境遇除了让兄长心酸落泪,已经没有什么能力和机会去帮二弟弥补了。陈仪勋对陈青苇说:“你既然出来就不要再回去,将青蓉青蓝两个妹妹也设法办出来。我不敢担保你们兄妹日后在法国荣华富贵,过太平日子还是做得到的。当年你们父亲要是听我一句话,不那么头脑一发热就买了船票回去,也不至于吃二十年的农村官司。”陈仪勋教授旅居异乡几十年,骨子里依旧是个看重手足之情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既然二弟的苦已吃了,那么尽自己所能帮帮侄儿侄女,是他眼下力所能及的事情和该尽的责任。
       陈青苇是“文革”前复旦大学物理系最后一届学生,跟着戴上右派帽子的父母在河南农村待了不少年,早待怕了。恢复高考后重返母校复旦大学读研究生,又被公派保送来法国,简直像是命运对他此前人生的一次补偿,他绝不可能轻易放弃,即使没有遇见伯父,陈青苇也不打算完成学业后回国。也就是说当他登上飞机那一刻,他已经深思熟虑过要选择滞留不归。与父母一同待在农村的日子,烙印般将恐惧和绝望烙在陈青苇心里,万一中国将来再来场“文革”,他们兄妹几个的命运不一定会比父母好多少。
       
       大妹青蓉高考时考上了郑州地区师专,接到兄长来信后,立即悄悄找人开始补习法语,一心一意去法国留学。让陈青苇犯难的是小妹青蓝,连个正经高中都没上完就进印刷厂当工人,还嫁了个棚户区出来的工人丈夫,离知识分子家庭越来越远。然而陈青苇不愿轻易放弃救助小妹的努力,他得把青蓝从水深火热的工人阶级队伍中拯救出来。中国就像一艘在政治风雨中漂泊了几十年的旧船,陈青苇自己幸运地弃船逃生,怎忍心看着妹妹青蓝继续留在船上。一旦这艘船解体沉没,小妹就会和千千万万不幸的中国人一起遭受灭顶之灾,这是陈青苇身为大哥无论如何不愿看到的结果。
       陈青蓝接到大哥来信,并不像二姐青蓉那样欣喜若狂。她怀孕了,医务室本来近水楼台,又加上陶家民跟厂部及各科室头儿的关系,陈青蓝搞了张妊娠期肝炎病历,名正言顺待在家里不上班。
       陶家民是长子,长媳怀孕对棚户区小户人家也是件天大的喜事。陶家民母亲自己虽然瘫痪在床,却指派几个女儿轮番为陈青蓝做好吃可口的食物送去,即便小姑们不那么心甘情愿伺候嫂子,可到底让陈青蓝吃下去就等于陶家长孙吃了。陈青蓝婚后还未曾享受过如此待遇,不用上班却有人争相为她送来吃喝。因而接到大哥来信,她看不出有多大必要放弃眼前的幸福生活去法国读书。她多少年没碰书本了,连中国高考都没参加过,去法国上大学岂不是痴人说梦。
       陶家民也竭力反对妻子出国读书。陶家民当上了车间主任,有了指使一百多个工人的权力。跟陈青蓝结婚后又住进了上只角好房子,眼看妻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陶家的长房长孙即将出世。对于从棚户区走出来的陶家民来说,天底下的好运已经让他一个人占全了,他还想要什么?
       陶家民自己出身低微文化不高,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该仰起脸来看待知识分子。陈青蓝大哥虽说是复旦大学研究生,现在又在法国留学,但陶家民眼里的这位大舅子身价并不比从前待在农村挑猪粪时高贵多少。这种知识分子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刚把他们解放出来过了几天好日子就翘尾巴,好像不进大学读书就活不下去了,自己跑到外国去还要搅散别人家庭。
       不过陈青蓝最终还是听从大哥建议:等生下孩子后就去法国。陈青蓝毕竟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与陶家民相识结婚也是特定年代特定政治环境成全他们的,她本身的生活目标与兄姐相去并不太远。况且老祖母也赞同陈青蓝去法国读书,她说:“你看人家蔡吟吟,一样同你在明光印刷厂当工人,现在考上大学,前途就与你不一样了。我们陈家世代读书人家,要不是一连串‘文革’样的灾难,你们兄妹三人肯定个个都是大学生。”
       老祖母不提蔡吟吟也罢,蔡吟吟离开明光厂便淡出了陈青蓝视线,陈青蓝与之较劲的原动力减弱许多。这一刻陈青蓝想起蔡吟吟风华正茂地坐在大学课堂里,她自己却挺着大肚子准备为棚户区婆家传宗接代,真是有点不甘心。也许大哥说得对,她不能将自己一辈子的理想和幸福都捆绑在陶家民身上。至少,去法国留学,让蔡吟吟羡慕羡慕也是好的。中国的国门才略微撕开一条缝,有幸从缝里抢先挤出去的又有多少人。仅仅为了能欣赏一番蔡吟吟羡慕的眼光,陈青蓝觉得也该听大哥的话,把自己办出国去。
       17
       蔡吟吟张大嘴巴惊呼:“天哪,这是真的?青蓝你要去法国了?”
       陈青蓝终于从蔡吟吟脸上收获了她想看到的表情。蔡吟吟考上大学又怎么样?这一代人里无论从农村工矿还是街道里弄生产组考上大学的天之骄子们,眼下已不满足于坐在历经劫难后的中国大学课堂里,拼外语,考托福,出国留洋才是最前卫最时尚的追求。历次政治运动中因“海外关系”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人开始扬眉吐气,出国留学可不是去北京天津,买张火车票就能去的。办因私出国护照签证的前提条件,就得看有没有过硬的海外关系人提供经济担保。有位后来成为著名海外华人作家的女士坦言,她当年为了寻找出国机会,天天逗留在上海仅有的几家接待外国人宾馆大堂里,想尽一切办法结识外国人后再嫁出去,才实现了留洋梦。蔡吟吟就读的上海外语学院几乎人人以留洋为奋斗目标,她此时对陈青蓝流露出来的羡慕之情也在意料之中。
       “吟吟,这张高中毕业证书你帮我翻译成法文,我到法国领事馆办签证要用。另外,我家弄堂里有个解放前在上海法商电车公司做过的老头,最近开始教我法文,一个钟头两块钱呢。这几句话是我准备去应付法国签证官的,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正确合适。我对弄堂老头的洋泾浜法文不放心,弄不好闹笑话呢。”陈青蓝一口气派完了交给蔡吟吟的任务,心安理得坐下来喝茶。
       蔡吟吟接下差事,小心翼翼问道:“青蓝,你结婚不久,现在又要生孩子,陶家民同意你出国留学啊?”
       陈青蓝说:“他们陶家只要求我把儿子生下来,由他们家来包带包养,我跑到天边去也不会有人来拦。”
       “青蓝你命真好,嫁了个帅气老公,又养了大胖儿子,完了天上掉下海外关系出国留学。看来上帝一定很喜欢你,把所有的好事情都让你碰到。”蔡吟吟实在太羡慕陈青蓝了,尽管她努力不让自己的羡慕之情表露出来,却实在难以抑制得住。
       陈青蓝生下儿子欧力才满月,去法国的签证就下来了。大哥从法国打来越洋电话:“青蓝,先别辞掉明光厂工作,办个留职停薪,现在很多出来的人都是这样做的。”陈青苇自己留在法国的决心坚定不移,却不得不为小妹考虑得更周到些。陈青苇甚至没忘记让小妹在国内补好嘴里所有的蛀牙,出了国看牙医可是贵得要命的事情。
       明光印刷厂劳动工资科长盛发财工人们背后称之为“盛扒皮”。但凡三班倒工人想换个常日班工作,女工怀孕生孩子后欲减轻劳动强度,少不了要去求劳资科长。送礼请客吃饭是最普通的,年轻女工将自个身子当成礼物送给盛扒皮也屡见不鲜。
       陶家民为妻子陈青蓝出国办留职停薪,凭着铅印车间主任的面子请盛扒皮吃饭不算,还搭上两张“永久”牌自行车票子。在物质紧缺的年代里,日常生活用品从肥皂香烟火柴到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样样得凭票供应。两张自行车票黑市上能卖到一百多块钱,而一个普通工人的月薪才四十来元,陶家民出手的不能不说是一份大礼。陶家民庆幸自己有个妹妹在自行车厂当工会女工委员,要不陈青蓝的留职停薪事情也不能办得这般顺利。
       因为妻子即将出国,陶家民也成了明光印刷厂的新闻人物。出国主角陈青蓝早就不来上班,而众多对出国这件新鲜事有强烈好奇心的工人便寻找一切机会围拢在陶家民身边。
       女工中不止一个人问过陶家民:“把年纪轻轻的老婆放到外国去真能放心吗?听说外国男人花得很,中国女人十有八九经不住那种花功夫,弄不好鸡飞蛋打呢。”
       陶家民总是笑而不答,不是他对妻子的感情和忠贞有多大信心,而是在出国这件事上他根本影响不了陈青蓝,他再担心也没有能力改变陈青蓝去法国的决心。好在陈青蓝已经为陶家生了儿子,对陶家人来说,娶这个儿媳妇的最大价值已经实现,其他都不重要了。
       不过陶家民听完杨来娣的描述后,男人周身血液不可抑制地涌上头脑。杨来娣对陶家民说:“阿陶师傅,你真以为两张自行车票就好打发盛扒皮啦?那天我去劳动工资科办理工伤假证明,推门进去,亲眼看见盛扒皮的手从陈青蓝衣领中滑出来,大明大方连办公室门都没锁死。要是在没人的地方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杨来娣始终把同为棚户区出身的陶家民看成自家人,她并非有意要挑拨陶家民陈青蓝夫妻关系,实在是觉得陈青蓝太对不起这个棚户区里最出色的男人。要是杨来娣嫁了像陶家民这样帅气的男人,不晓得如何宠他呢,天天夜里端洗脚水都愿意的,哪里还会做出这等不要脸对不起自家男人的事情来。
       杨来娣怕陶家民不信她的话,发誓道:“阿陶师傅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回去问陈青蓝,我敢当面跟她对质。也不怕日后被盛扒皮报复调到最苦最龌龊的油墨间去。我要是瞎说一句,让我眼睛瞎掉。”
       
       陶家民相信杨来娣的话。在陈青蓝眼里,他陶家民永远是个沾老婆光的角色,一辈子都应该对老婆感恩戴德。陶家民像明光印刷厂绝大部分工人一样不敢轻易得罪劳资科长盛扒皮,劳资科长掌握着所有工人包括车间主任的生杀大权。可陈青蓝是陶家民老婆,他完全可以左右开弓甩这个下贱女人几下大嘴巴。这天下班后陶家民在回家路上一口气喝下两杯冰镇啤酒,却没有喝出醉意和胆量,反将头脑喝清醒了。
       陶家民不想在陈青蓝出国前跟她翻脸,妻子出国后他还得继续住在陈青蓝家的房子里,他没有勇气离开这处舒服之极的好房子。另外他还有儿子欧力,要是陈青蓝执意带走儿子,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陶家民努力让自己头脑释放出最大的理性,不跟陈青蓝翻脸。
       陈青蓝临上飞机前显得有些难舍丈夫儿子,尤其是年近九十的老祖母。这天夜里她很少有地主动提出想跟丈夫做爱,陶家民不但没像以往那样受宠若惊,甚至挺不起精神气来,让陈青蓝十分扫兴。
       陶家民很认真地对妻子说:“青蓝,要想让我对你阿奶好,你就不要在外面做对不起我的事情。”陶家民很清楚在陈青蓝心目中,阿奶比老公儿子更重要。
       18
       小保姆收拾完满桌蟹壳杯碟。蔡吟吟端上一壶菊花茶,让陈青蓝喝着解腥味。欧阳宏问陈青蓝:“想不想回顾一番你们二位女士从前的青春岁月,我把家里的老照片都扫描进电脑了,看起来很方便的。”
       这顿饭对欧阳宏蔡吟吟来说吃得并不轻松。陈青蓝不像他们夫妇经常见面的那些朋友,饭桌上任何一个话题都可以聊得很欢,因为聊天双方拥有与话题有关的所有信息。陈青蓝在外面待了二十多年,信息链中断时间过长,蔡吟吟提及明光印刷厂很多人和事,陈青蓝脸朝天许久都想不起来,话题不得不一次次被转移。而且陈青蓝在聊天时不止一次地发问:“哎,这句话用中文怎么说?”好像始终在提醒蔡吟吟欧阳宏注意她的海外华人身份。幸而蔡吟吟和丈夫都是吃法文饭的教授,可以争先恐后让陈青蓝迅速恢复对母语的记忆,将饭桌上话题继续下去。
       蔡吟吟心想,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都曾揭示过,一个人对母语的认知,是任何外语都不可替代的;即便后天环境使人对外语把握得相当准确,但母语依旧是他表达思想最准确的工具,别无替代。蔡吟吟上大学时听教授举过一个例子:二战中德国法西斯大规模屠杀犹太人,一个波兰女犹太人凭借其外貌及流利的德语扮成个德国女人,逃过了迫害。可是后来当她在医院生孩子难产神志不清时用波兰语喊了声“疼!”当即遭到告发而在劫难逃。可见母语是很难从人的大脑皮层中褪去的。
       蔡吟吟理解陈青蓝的用意,如今从海外归来的人早已收获不到同胞仰慕甚至嫉妒的目光,最多遇上个好奇心强的还能问上几句有关外国的风土人情。出国旅游已是件极为普通的事情,谁会在海外归客跟前装乡巴佬。
       陈青蓝出国二十多年,喜欢在一切场合占据心理优势和话语主导权的习惯依旧,几乎成了她性格的一部分,蔡吟吟对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欧阳宏把手提电脑放在小保姆刚收拾干净的花园餐桌上,黑白老照片从屏幕上一一跳出,引得陈青蓝蔡吟吟大笑大嚷。
       蔡吟吟将一张铅印车间甲班团小组的合影点击放大,一只手捂住眼睛作不忍心看的模样。照片上陈青蓝和蔡吟吟都扎着刷子样的小辫,陈青蓝身穿哥哥中学时穿过的蓝色旧茄克衫,肘部显眼地打着补丁。蔡吟吟则是背带工装裤,胸前口袋上“明光印刷厂”五个大字清晰可见。蔡吟吟擦去笑出的眼泪道:“青蓝你看,那时候我们多可怜,也不过是现在灿灿的年纪,没有花季青春衣服相伴,倒像是牢狱中的囚犯。”
       陈青蓝说:“我那时总拣补丁衣服穿,家庭出身不好嘛,穿得朴素点更安全。其实家里好衣服多得不得了,不敢穿罢了。现在回过头想想,这种荒唐事情只有在中国才会发生。”
       两个女人说话的时候,欧阳宏又从电脑里点出一张陈青蓝的照片,那是陈青蓝刚到法国时寄给蔡吟吟的。陈青蓝和蔡吟吟都记不得有过这样一张照片,真难为欧阳宏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照片上的陈青蓝倚靠在一辆“雷诺”汽车跟前,汽车后面是一幢花园别墅。看得出别墅很有些年头,墙上爬满绿色藤蔓植物,窗台上花盆一律面朝外,大概花是种给外人欣赏的。这种很典型的法国别墅,含有沉甸甸的历史人文价值,却显得低调含蓄毫无张扬之心。
       欧阳宏由衷赞叹:“这样的别墅才有品位,不像有的中国人住别墅,往自家车库里倒车还拼命按喇叭,无非想让邻居知道他又换了新车。”
       欧阳宏无意中为陈青蓝打开了借题发挥的话匣:“中国人的别墅住一百年也住不出法国人的品位,好比叫花子突然坐到大菜桌前,哪里会有好吃相。不过欧阳和吟吟你们俩别多心噢,像你们这样的教授住什么房子都会住出文化味道来的。”
       本来蔡吟吟很想知道陈青监照片上的别墅在哪儿,是不是巴黎,然而陈青蓝始终未正面作答。还是欧阳宏心细,鼠标连续点击几下,让别墅照片消失掉。蔡吟吟恍然大悟,那张照片是陈青蓝刚到法国时寄来的,别墅自然不可能属于陈青蓝。照片上还有一个细节连陈青蓝自己都未发现,站在汽车跟前的她手臂放在身后,但肘部关节处露出一小段袖套,那是中国人干活时的装备。也许袖套还是从明光印刷厂带去的劳动保护用品呢。
       19
       陈青蓝当然记得这栋别墅,这是她踏上法兰西土地后第一爿栖身的屋顶。
       那时候从上海至巴黎需要十八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飞机中途先在阿联酋的沙迦暂停,然后再飞往巴黎。乘客长时间憋屈在狭小机舱内,下了飞机一个个犹如获释的囚犯。陈青蓝在接机人群中寻找大哥青苇,她盼望早点到大哥家,洗个热水澡睡上一觉,她甚至已经一天一夜解不出大便了,腹胀难忍。
       大哥青苇挤在人群中,五百度近视眼倒比陈青蓝先发现对方。大哥脸色有点黄,头发也乱糟糟的。陈青蓝记忆中大哥从没有这样邋遢,从前他一双白球鞋沾上黑点决不肯穿出去,得用粉笔头涂抹一遍才上脚。陈青蓝猜想大哥在法国一定很累,他得学业生活两头兼顾。前不久大嫂又带着小侄儿出来陪读。大嫂原是郑州铁路局的列车员,来法国后找不到工作,一家三口全靠大哥青苇那点公派奖学金过日子,大哥没法不憔悴。
       让陈青蓝意外的是大哥身边站着个中年法国女人,大哥给陈青蓝介绍说这女人是特里尤太太,陈青蓝的东家。等陈青蓝坐上特里尤太太开的车子,大哥才告诉她详情。陈青苇怕特里尤太太猜疑,先解释说他妹妹刚从中国来,没学过几句法语,所以他得用汉语跟妹妹说话。特里尤太太嘴角往两边扯开去,微微耸了下肩,这个动作表示她允许两个中国人在她车上讲中国话。
       陈青苇很清楚小妹刚下飞机他就把她送到法国人家里去当女用人,身为大哥真有点无情无义。可是他相信用不了多久,青蓝会明白这是大哥为她作出的最好选择。陈青苇对小妹说:“你别见怪我不让你住在我家,我那地方是公寓顶层阁楼,才十二平方米,从前有钱人专为家中仆人准备的房子。再说淑云带着贝贝来了,屋里搭不下两张铺,贝贝晚上睡觉就在地上扔张床垫。所以我为你找到了特里尤太太,她家有三个孩子需要人照料。这样一来除了她家包你吃住外,每月再付给你一千法郎工资。我在这儿的公派奖学金每月不过三千,根本养不活你嫂子和贝贝。淑云刚找到一份活,在一家温州人开的服装厂当车衣女工,每天干十二小时活,每月才挣两千。”陈青苇只顾自己说话,中间连个停顿都没有,陈青蓝几次想插话都张不开口。
       特里尤太太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上的这对中国人兄妹,她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谈话,只觉得一个男人在女人跟前喋喋不休未免缺少教养。陈青苇意识到特里尤太太目光中透出的不满,马上赔着笑脸改用法语说:“特里尤太太,我妹妹说她很乐意去您家工作,她会尽最大努力让你满意的。”
       
       陈青蓝见大哥对法国女人一脸谦卑的笑容,心里不禁生出些怒气来。一个中国名牌大学公派出国的研究生,如何用得着低三下四去讨好外国女人,还将自己亲妹妹像推销处理品一样推销到外国人家里去当用人。陈青蓝在中国说不上有多高的社会地位,但在明光印刷厂也有份人见人羡的好工作。医务室护士终年穿着白大褂,丈夫又当着车间主任,厂里上上下下关系都能搞定的,陶家民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仅仅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陈青蓝此时的身份已变成法国家庭的女用人。而这个天大的命运转变,竟是她哥哥竭力促成的。陈青蓝顾不上在意特里尤太太的眼神,压低嗓门对大哥抱怨道:“你把法国讲得天堂一样,死活要把我和二姐大嫂都办出来。现在她们两个去地下工场间踏缝纫机,我去当女用人,这就是你给我们规划的幸福生活?”
       特里尤太太分明看出了陈青蓝心思,她对陈青苇说:“陈先生,我看不出你妹妹有乐意去我家工作的愿望,如果她不愿意,我可以另外找人顶替,我最不喜欢勉强别人。”特里尤太太说的是实话,她是通过邻居介绍认识陈青苇的。特里尤太太需要找个女佣看孩子,而陈青苇迫切地要为小妹找到养活她自己的饭碗,这中间确实不存在谁勉强谁。
       陈青苇给小妹算了笔账:“你在特里尤太太家吃住全包,每月还能净挣一千法郎,相当于一千五百块人民币,这点钱你在上海工厂里得不吃不喝干三年。”
       一千五百块人民币这个非常具体的数字让陈青蓝疲惫不堪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大哥说得没错,要是明光印刷厂的人知道她陈青蓝每个月除去吃喝还能挣到一千五百块钱,哪个会不眼红得滴出血来,明光厂厂长每月才一百来块工资。当保姆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这儿谁也不认识她。陈青蓝想通了,朝特里尤太太挤出一丝笑容,她看见特里尤太太长长吁出一口气。
       陈青苇抓住机会又帮妹妹美言几句:“特里尤太太,我妹妹在上海是当护士的,有医学护理常识,照看您的孩子再合适不过的。”
       “最要紧的是爱心,蓝,你往后得像照看自己孩子一样为我工作,这样的话才好让我放心。”特里尤太太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楚,还特意停顿片刻好叫陈青苇翻译给他妹妹听。
       “自己孩子”,这几个字让陈青蓝突然间想起了儿子欧力。欧力才满十个月,还不会说话,做母亲的硬是拔掉他嘴里的奶头独自远行,为了到异国他乡来寻求更加幸福的生活。这一刻陈青蓝心里酸酸的,虽说陶家民和他家里人会将欧力这支陶家香火供奉得万无一失,然而陈青蓝毕竟是十月怀胎生过孩子的母亲,与儿子天各一方,即使她在法国享尽人间富贵,终究不会真正快乐起来的。
       20
       陈青蓝到达法国吃第一顿晚饭时,认识了特里尤太太一家。四十来岁的特里尤先生与妻子一同经营距这栋别墅不远的一家大药房。法国的药房营业时间通常超过二十个小时,这也是他们夫妇迫切需要找个女用人来照看三个孩子的原因。长女莫莉十二岁,棕色头发蓝眼睛,她一直在对陈青蓝笑,这样友好的表情使陈青蓝在刚刚踏上异乡土地时少了些许落寞。莫莉下边有两个弟弟,大的叫达米央,八岁,鼻子和脑袋都尖尖的,看脸相就知道是个心眼很多的孩子。达米央整顿晚饭时间始终注视着陈青蓝盘子里的牛排,特里尤太太满脸不悦,低声警告儿子:“眼睛看别人盘子是小狗的行为。”达米央嘻笑反驳:“我是替小狗巴比看的呀,蓝也许不喜欢牛排,那就给巴比吃好了。”
       莫莉举起叉子敲了一下达米央的盘子:“为什么不把你自己的牛排给小狗?蓝是客人,你懂吗?”
       达米央也反手敲了下姐姐的盘子:“不对,蓝是我们家的用人,她得让着所有的人,包括巴比。”
       没等男孩说完,特里尤先生绕过餐桌,拎起儿子衣领:“进你的房间去,关上门,半个小时之内不许出来。”达米央不敢反抗,放下叉子瞪了陈青蓝一眼向楼上卧室走去,小狗巴比忠实地跟着上楼,陪小主人同坐禁闭。
       最小的男孩马克才十一个月大,特里尤太太叮嘱陈青蓝:“蓝,往后在全家用餐前须将马克喂饱,以免他哭闹影响家人胃口。”陈青蓝点点头,她真不爱听这家人叫她的名字,法国人发不好中文字的音,听起来他们在叫她“狼”。
       特里尤太太每天清晨六点就得去药房上班,一百来平方米的药店只雇了两名女店员。上午九点雇员上班前,特里尤太太自己兼任店堂经理和店员。这个时段顾客不多,特里尤太太还得抽空盘点药品,清洁柜台橱窗,比雇来的女店员更辛苦。上午十点左右,特里尤先生也来药店,然后整天坐在店堂楼上的经理办公室里打电脑或处理订单账册。法国医院只管看病不管配药,所有药品都得向药店购买,因而在法国拥有一家药店不亚于一家工厂。要不然特里尤夫妇这样年纪如何住得起花园里带着游泳池的别墅。
       按陈青蓝与特里尤太太达成的雇工协议,周一至周五每天上午十点至下午两点,陈青蓝可以去法语学校上课,这几个小时特里尤太太会从药房脱出身来回家,为两个大孩子做顿可口午饭。其余时间陈青蓝必须待在这栋别墅里,只要没闭上眼睛睡觉,她就得不停地干活。特里尤太太早上出门前,会在厨房冰箱上贴一张工作表,上面密密麻麻交代了二十来项当天要陈青蓝干完的活。看得出特里尤太太唯恐陈青蓝工作量不足,总会在最后补充上一两项劳动量密集型工作,诸如擦拭全家人四季的皮鞋,将整栋房子的百页窗横条擦洗一遍等,以保证新来的女用人天天工作满负荷。特里尤太太让陈青蓝中午时分出去几个小时,大概想到能省下一顿午饭还是挺合算的。莫莉和达米央从学校回来,总会发现女用人蓝不在的时候午饭比晚上正餐还要讲究丰盛。
       陈青蓝一开始就揣摩出特里尤太太心思,既然雇工协议上写明东家包她食宿,她就没有必要为自己支出午餐费。陈青蓝在早饭后收拾厨房时,顺便替自己做一个从内容到分量都很实足的三明治。棍子面包里夹上了火腿黄油蔬菜,用锡纸包好放在书包里,再带上酸奶巧克力和饮料水果,她得让自己吃饱吃好。没有理由因为去法语学校上课就便宜特里尤太太。陈青蓝心里暗暗好笑:这个法国女人,要想斗这类小心眼,我可得当你好几年师傅呢。
       特里尤家的三个孩子陈青蓝顶喜欢莫莉,这女孩小小年纪就懂得同情别人。有一天陈青蓝对莫莉说:“我的孩子比你弟弟马克还小,现在我把他留在中国,自己到法国来给你们家干活,你想我的孩子多可怜啊。”
       莫莉当即便流下了眼泪,晚上吃饭时,女孩突然停下刀叉一本正经对父母说:“让蓝的孩子也来法国吧,住在我们家,那样他可以天天看见妈妈了呀。”
       陈青蓝感动地拥抱了一下莫莉,就为了这句话,陈青蓝也觉得应该尽全力好好照料这几个孩子,尤其是莫莉。
       一日下午莫莉和达米央放学回来,天气很热,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奔向厨房冰箱拿冰淇淋。莫莉挑了支巧克力的,达米央也要,陈青蓝便做主将巧克力判给了莫莉。
       第二天早上,特里尤太太敲开阁楼上陈青蓝的房门,满脸不悦地责问道:“你昨天下午为什么没给马克喂蔬菜羹?我不允许你这样马虎地对待我儿子。”
       陈青蓝呆住了,哪怕她对东家太太再怎么心存不满,也不至于拿婴儿马克来撒气吧,到底她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如何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来。陈青蓝声辩:“特里尤太太,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交代的工作,尤其是马克的饮食。我每天下午都喂他吃蔬菜羹的,莫莉和达米央可以作证。”
       “恰恰是达米央告诉了我你的过失,他说昨天下午你一直在听莫莉弹钢琴,没干别的。”特里尤太太脸上浮起一丝鄙夷的冷笑。
       陈青蓝疯了一般冲进达米央卧室,将睡意正浓的男孩连同毛毯一把拎起来。厉声道:“达米央你再说一遍,我昨天下午有没有给马克喂蔬菜羹?你小小年纪就会撒谎,恶人告状,简直是畜生。”陈青蓝后面几句话是用汉语说的,她的法文水平此时此刻还不足以表达心头的气愤。
       
       达米央蔫了,面对闻声赶来的姐姐莫莉,他知道瞒不过去,低下头来承认自己撒谎。
       特里尤太太头一回领教了陈青蓝的烈性子,事实证明她轻信儿子冤枉了女用人。可身为东家太太必须有的矜持让她依旧没将声调下降半分:“蓝,达米央撒谎我可以叫他向你道歉。要知道我是生来头一回跟中国人打交道,听说你们中国人大多没有宗教信仰,没有信仰就不会有诚信,我不得不提防点。”特里尤太太这样的西方人认为没有深厚宗教信仰的人往往缺少控制个人不端行为的能力,比较容易放松道德约束,比如她雇来的中国女用人。
       陈青蓝完全听明白东家太太对她说的话,她用半生不熟语法混乱的法语反击道:“有宗教信仰的人也少不了家教。看看您的儿子,小小年纪因为没吃到巧克力冰淇淋就撒谎诬陷别人,太缺德了。要是你们做父母的再不教育他,他长大后完全可能变成社会渣滓。”“社会渣滓”这个词是陈青蓝刚从法语学校学来的,居然用得恰到好处。
       特里尤太太一时语塞,她想不到这个中国女佣人来法国日子不多,竟然学会使用连很多法国人都十分生疏的词汇。中国人的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要是再过些日子碰上此类事情,没准眼前的女用人敢跟她上法国的法庭打官司呢。
       二十多年后达米央已是巴黎一家电脑公司的部门主管,因为与中国客户生意往来频繁,他也学起了汉语。有一回同中国客户到陈青蓝的中餐馆吃饭,达米央搂住女老板的肩笑道:“蓝,我一直记得你曾骂我是畜生,可我到今天才明白汉语‘畜生’的意思。”
       21
       尽管陈青蓝在特里尤太太家受了不少气,用她向兄姐形容时所用的词语来说便是“受尽屈辱”。然而陈青蓝并不打算离开特里尤家,初到巴黎的中国人,真没见到哪个比她的境遇更好。
       哥哥青苇和嫂子淑云住在公寓的阁楼里,每月还得付一千法郎房租。陈青蓝也去过嫂子干活的地下车衣工场,几十个来自中国各地的女人埋头踩缝纫机,工场间里混杂着棉织物飞絮和噪音。没有人抬起头来看陈青蓝一眼,那些女人的身体仿佛已经成为机器的一部分。
       陈青蓝遭到达米央诬告那天,曾动过念头离开特里尤家去当车衣女工,让嫂子带她去试工。之前陈青蓝从未使用过电动缝纫机,想来它的原理该和脚踏缝纫机差不多吧。可当她坐下来操作时,才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电动缝纫机不听她指挥,手中的布料沿着针道飞奔而去。老板要她车一英寸,她竟车了十多英寸。老板立刻拉下脸来让她走人。陈青蓝哀求道:“给我十五分钟,我一定能学会。”老板火了,大声吼道:“我这里不培训工人,别浪费时间和布料了!”陈青蓝被赶了出来,嫂子连起身送送她的意思都没有,老板在那儿看着呢。
       那天陈青蓝走在巴黎大街上,内心感觉到的屈辱远远超过特里尤太太撂给她的那几句话。即便在上海明光印刷厂车间里,也没有哪个师傅对她这样吼过。她为了宣泄愤懑骂达米央“畜生”,可刚才那车衣工场的老板又何曾拿她和中国女工当人看。这里不是中国,在人家的国土上捧人家饭碗,还想让人家尊重你,简直太可笑了。陈青蓝忽然有种赶快回到特里尤太太家去的迫切感,那栋别墅里至少能让她衣食无忧,小阁楼门关上后还有一片暂时属于她的世界。大哥说得没错,在法国人家里当女佣,从身心自由的角度看,远胜于在地下工场间踩缝纫机。
       陈青蓝很快摸透了特里尤太太一家五口的脾气,只要顺着大小主人性子干活,她在这栋别墅里的日子并不太难熬。达米央这坏小子现在也老实了,不敢再搬弄是非,毕竟整个白天他与女用人相处的时间超过同父母在一起,陈青蓝有得是法子治他。这个家里最叫陈青蓝头疼的是小毛头马克,他渐渐长大了,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而且马克特别容易惊醒,醒来便哭闹不停,非得将他从婴儿床里抱出来哄上半天才肯安静。特里尤太太顶听不得马克哭声,若陈青蓝不在第一时间赶到婴儿房,特里尤太太会发动全家人拼命朝楼上高喊“蓝,蓝”,这要让一个中国人听见的话,准会误以为别墅里进了狼。马克成了陈青蓝的手铐脚镣。
       来法国时陈青蓝足足带了五十多公斤行李,其中一个皮鞋盒装的都是各类常用药品。她本来在医务室工作,近水楼台的事。陈青蓝在整理药品盒时无意中发现一瓶“利眠宁”,这种治疗失眠的药也许可以让吵闹的小毛头安静下来。陈青蓝壮着胆子掰下半片“利眠宁”,压成粉末后搅拌进喂给马克的蔬菜羹中。这个下午马克果然睡得无比香甜,到吃晚饭时都没有醒过来。
       陶家民又来信了,寄来儿子欧力的照片。陶家民的信中永远只有那几句话,他自己很好,儿子很好,能吃能睡,再有就是叮嘱陈青蓝吃得好点,早点想办法把他们父子俩也办到法国去。
       明光印刷厂的人当面背后都在议论陶家民,说他把这么个头脑活络精明过人的老婆送到外国去,早晚是鸡飞蛋打的结果。陶家民虽然扣着儿子这个人质,却对他们夫妻间可能产生的结果心里也没有底。陈青蓝结婚前后其实心里一直瞧不起棚户区出来的丈夫,难说到了法国他们的婚姻会不会产生变数。
       陶家民家里人倒不像他这般忧心忡忡,陈青蓝替陶家生了儿子,如今陶家民又带着儿子住在陈青蓝家的上只角洋房里。万一陈青蓝与陶家民婚姻生变,陶家民有房子有儿子还能亏到哪里去?
       不过陶家民很快就不再担心自己会被陈青蓝甩掉,因为陈青蓝又给他寄来了新近拍的照片和底片,信也写得很深情。陈青蓝站在别墅和汽车跟前,那洋房比上海徐汇区最高档的花园洋房还要漂亮。陈青蓝没有解释她跟照片上的别墅汽车有什么关系,只是在信中嘱咐陶家民去多印几张照片,分送给亲朋好友,尤其指明要送给蔡吟吟一张。
       陈青蓝早已忘记了这张照片,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在蔡吟吟家里又看见特里尤家的别墅和汽车,但她依然没向蔡吟吟介绍照片上别墅的主人是谁。
       第五章
       22
       亚力抢在灿灿前头进了“麦当劳”,他站在店堂中央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扭动胯部转悠几圈,接着头朝下来了个空手翻,这才站定下来。亚力这套难度很高的街舞动作让柜台前打工的“麦当劳”男孩女孩张大惊讶的嘴巴,随之而来是一片掌声。亚力并非有意在此作表演,他实在太高兴了,到达上海十来天,他还是头一回进“麦当劳”餐厅。
       灿灿见亚力引来众多注视目光,她自个先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扯几下亚力衣服下摆:“你要哪份套餐?快挑选吧。”
       “巨无霸加大杯可乐大盒薯条,”亚力熟门熟路报来,伸手去裤兜里掏钱包。
       灿灿按住他的手:“今天原是我爸妈请客,你吃不惯大闸蟹来吃麦当劳,当然该我付钱啦。”
       亚力也不客气,“真的么?那好吧,下回去巴黎我请你得了,再带你见见我那些哥们儿。”
       灿灿平时将纸币夹在学生证塑料套内,钢镚零钱则放在一个精致小钱袋里。她打算先用掉零钱硬币,叮叮当当撒了一片。收银员也是个女孩,一五一十认真数着。
       亚力悄声问灿灿:“她干吗数得这么认真,不怕耽误工夫么?”
       灿灿不解:“收银员能不仔细吗?少了钱谁赔给你啊?”
       亚力诡谲一笑:“巴黎十九区有家麦当劳店生意特别好,用小面额硬币付账收银员从来不数,只问你一声‘数过吗?’然后就扔进钱箱。我和哥们儿最喜欢去那家店,回回少付钱还没露过馅呢。”亚力说完一脸坏笑,典型的街头小混混表情。
       灿灿坐在亚力对面,心里忽然涌起不舒服的感觉。无奈,委屈,厌恶,荒唐,总之她觉得自己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孩无论如何不该同亚力这样的男生同桌进餐,可是灿灿忍住了内心不悦。亚力是青蓝阿姨的儿子,而青蓝阿姨是母亲二十多年的朋友,又从法国远道而来,是她家今天邀请的重要客人,所以灿灿知道她再不喜欢亚力也得替父母好好招待这位客人。
       亚力丝毫未觉察出灿灿的情绪,他大口吞完属于自己的那份快餐,连大纸杯中的冰块薯条盒内粒屑都没放过,统统倒入口中,然后满足地打了个响亮饱嗝。亚力从口袋里掏出张百元票面的欧元纸币放到灿灿面前:“换点人民币给我吧,我想买包烟抽,‘七星’、‘万宝路’都行,听说在上海中学生买烟不一定会被阻止。”
       
       灿灿呆呆看着亚力,压低嗓门道:“快收起你的钱,你哪来的?一百欧元差不多值一千人民币呢,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在灿灿记忆里,父母还从未给过她一百票面的零花钱。
       亚力笑得五官拧在一块,得意地欣赏起女孩吃惊的表情,那是没见过大钱的同龄人通常都掩饰不住的惊愕。亚力说:“告诉你吧灿灿,我是被我妈绑架到上海来的。要是我向警方告发的话,我妈得去吃官司,所以她在下飞机时给了我这些钱,怎么说呢,算是封口费吧。”
       “绑架?”“吃官司?”灿灿重复着亚力吐出的可怕词汇,她不相信亚力是被青蓝阿姨绑架来的,母亲怎么会绑架自己儿子呢?灿灿明明知道在亚力来上海之前,她父母到处打电话找朋友同学关系,为的就是替亚力找到一所能学好汉语的学校。灿灿说:“亚力你真没良心,青蓝阿姨为了让你学好汉语,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单单打给我妈的国际长途电话费就不是个小数目,还不都是为了你将来回中国找工作打下基础。”
       “回中国工作?嘁,我是法国人哎,巴黎才是我最快活的天堂,谁说我要学汉语?”亚力嘴巴没遮没拦地反驳。
       “你是法国人为什么怕法国警察逃回中国来?幸好你有中国这个老家可以躲藏,回法国你就死定了。听说你跟哥们儿同伙在巴黎烧人家汽车还吃摇头丸,全世界警察都会抓你们这种人的。”灿灿不清楚亚力在巴黎街头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大概同“问题少年”差不多,她干脆把电视新闻里看来的巴黎骚乱跟亚力联想在一块。
       亚力不说话了,垂下脑袋用下巴去磕餐桌上的广告纸。灿灿的话恰恰击中了他心头要害,十几岁的男孩尚未学会隐藏心事。亚力抬起头来:“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巴黎?待在‘华乐’学校连烟都不许抽,太无聊了。”
       灿灿说:“我又不是你妈,我怎么知道?反正你最好把口袋里的钱还给青蓝阿姨,要不上海警察看你一张中国人面孔的小孩,口袋里又有那么多外币,说不定也得请你去盘问盘问。”
       亚力跟在灿灿身后回来了。来上海后,亚力处处觉得自己像是蹦上河滩的鱼儿,再也无法自由呼吸行动。可是他内心深处也真怕回巴黎,那天夜里哥们儿在十九区烧汽车时,他确实替他们望过风,最后还动手烧了个轮胎,警察饶不了他的。
       亚力看到母亲正与蔡阿姨欧阳叔叔一块看老照片,那台电脑款式很新,用来玩游戏一定过瘾。可三个大人兴致正浓,他们不可能中断那些关于青春年华的回忆。其实在亚力眼中,发黄的老照片同垃圾箱里废纸没什么两样。
       灿灿看出亚力心思,推了他一下:“去用我房里的电脑吧,有‘帝国战争’呢。”亚力兴奋得如同被电流击中般跳起来,跟着灿灿跑上楼去。
       蔡吟吟又找回了屏幕上那张别墅照片,说:“青蓝,你知道当年陶家民加印了多少张你的照片吗?整整二十张呢。”这是自陈青蓝回到上海后,蔡吟吟主动认真地提起陶家民。
       23
       陈青蓝去法国最初的日子,蔡吟吟每隔一两个月就能收到她的来信。陈青蓝的信都是先寄到陶家民那儿,再由陶家民分别转寄给陈青蓝国内的朋友们,为的是省下从法国直接寄到中国的邮票钱。蔡吟吟每次接到来信,除了立即给陈青蓝回信以外,还会打个电话给陶家民,那几年里,蔡吟吟与陈青蓝陶家民始终保持这种形式的联系。偶尔,蔡吟吟有事经过徐家汇,会顺便弯到宛平南路去看望陈青蓝的老祖母,当然也就能获得更多更新关于陈青蓝的消息。
       蔡吟吟很羡慕陈青蓝能去法国留学,陈青蓝在信上告诉昔日女友,她学好法语后准备报考巴黎医学院眼科专业,将来当眼科大夫。陈青蓝在明光印刷厂医务室做过几年挂号间护士,从心底爱上那件白大褂,并且向往正式穿上大夫而非护士的白大褂。蔡吟吟对陈青蓝的决心和韧劲了解得很透,她相信陈青蓝会不惜任何代价朝一切她想要的目标奔去。
       陶家民母亲去世了,蔡吟吟得知消息后赶去参加老人的追悼会。不管怎么说陶家民也是她从前的师傅,师傅母亲去世,徒弟们应该到场的。让蔡吟吟意外的是陶家民自母亲病危起接连打了好几个国际长途电话,希望陈青蓝能回国一趟送送婆婆。陶家民是长子,陈青蓝得尊重陶氏家族的传统习惯。
       陈青蓝在电话里训斥丈夫:“花几千块钱回去烧把香磕个头,亏你想得出来,这几个长途电话费已经够浪费的了。”婆婆去世,长房长媳不肯回来奔丧,陶家人觉得很没面子也很伤心。陶家民的弟妹更把对大嫂的全部怒气发泄到大哥头上。妹妹当众指责陶家民:“住进好房子,男人脊梁骨都塌了,样样事情惯着老婆。”
       丧礼结束后陶家在殡仪馆附近的小饭店办了几桌豆腐饭,平日烟酒不沾的陶家民突然猛灌白酒。丧母之痛,别妻之难,让这个老实男人在“豆腐饭”桌边哭得天昏地暗。蔡吟吟和明光印刷厂几个小姐妹还是头一回看见陶家民如此失态,没人知道陶家民心里究竟有多少痛苦。
       儿子欧力已经三岁,靠陶家民一双粗糙的大手拉扯长大。陶家民要上班,还得照料幼儿和陈青蓝年近九十的老祖母。若是老祖母病了住进医院,陶家民先得将儿子送去妹妹家,才得以腾出身子来伺候老人。四周邻里,医院护士病友无不称老太太有福,孙女甩手跑到国外去了,孙女婿竟比嫡亲孙子还要孝顺老人。
       陶家民对老祖母的确怀有感恩之心,要不是她老人家点头做主,棚户区出来的陶家民无论如何不会被陈青蓝教授父母接纳。另一层最为隐秘的心思,只有陶家民自己清楚。祖母已是九旬老人,陈青蓝又去了国外,这处房子里有户口的实际居住人还有陶家民及儿子欧力。待老祖母百年之后,陶家民理所当然可以成为房子的承租人,这是陶家民非常渴望得到的身份。他从此可以与棚户区真正脱离。在计划经济年代,中国城市居民不知商品房为何物,多少年来都是靠单位分房觅得栖身处。像陶家民这样娶妻连带娶进上只角好房子,其幸运程度不亚于二十多年后买彩票中头奖。不是没有人提醒过陶家民:“把老婆放到外国去当心被外国人骗走。”陶家民对此已有思想准备,他与陈青蓝的婚姻关系坏到底,他也得了房子和儿子,亏不到哪儿去的。
       直到母亲去世,陶家民才猛然醒悟,他为自己这辈子能离开棚户区所付出的代价其实也挺大。母亲至死躺在棚户区家中小铁床上,甚至没能亲眼见见儿子住上的好房子。弟妹们依旧一个个留在棚户区里结婚成家,他们在原来的小窝棚房旁边再搭出几间小小窝棚房。陶家民自个享福去了,家里人并没有跟着他沾光。陈青蓝出国后,几个妹妹反倒要隔三差五替大哥照料小侄儿,若非同胞手足,妹妹们图什么?此时陶家民眼中一半是伤心,一半是愧疚。
       那天“豆腐饭”撤下后,蔡吟吟杨来娣及明光印刷厂几个女工陪着陶家民说宽心话。女人们大多见不得男人受委屈,个个都有心替陶家民排解郁闷。蔡吟吟说:“小陶师傅,你看青蓝在法国也站稳了脚跟,还打算留在法国当眼科大夫。那为何不趁早把你和孩子办出去?一家人去法国团圆,这样才能算天伦之乐呀。”
       陶家民眼神木然,喃喃道:“我也不知青蓝到底作何打算,她兄姐都举家去了法国,最近她父母也一块走了,留下我和儿子还有她老祖母在国内。”
       杨来娣朝陶家民肩头猛拍一巴掌,讥讽道:“陈青蓝是啥门槛?还不是雇了你个身强力壮的男保姆替她照顾老人。儿子几个月大狠得下心来跑到外国去逍遥的女人,还有啥事情做不出?”
       蔡吟吟在杨来娣身后拧了一把,止住了她下面的话。杨来娣出名的心直口快,又素来看不惯陈青蓝,这会竟顾不得陶家民的丧母之痛,偏偏要借机骂几句陈青蓝出出气。
       二十年后这个安静的下午,蔡吟吟又想起那日情景,不禁对陈青蓝说:“那时你去了法国,把陶家民和儿子留在上海,明光厂那群小姐妹都以为你要甩了陶家民攀洋高枝去了呢。可我知道你陈青蓝是个念旧之人,她们谁见过你同陶家民躲在纸堆后面的亲热劲呀。”蔡吟吟说完哈哈大笑,她见欧阳宏恰好走开了,不然蔡吟吟也得顾忌陈青蓝的感受,不会翻出陈芝麻烂谷子来开玩笑。
       
       24
       陈青蓝到法国后,因为有兄长帮助,又找到了特里尤太太家这份相对稳定的工作,比那时出国求学的留学生更快在法国站住了脚。可陈青蓝并不想把陶家民和儿子过早接到法国来,不是她不想家庭团圆,而是单身一人在法国更容易生活。比如她现在可以住在特里尤太太家的阁楼里,要是丈夫儿子来了,难道能在特里尤家的别墅里再安一个家么?
       东家三个小法国佬早被陈青蓝制服了。特里尤太太尽管喜欢挑剔,可药房那一大堆事务由不得她腾出身子来当全职家庭主妇。而且特里尤太太付给陈青蓝的工资,几乎不可能请一个法国女人来做保姆,翻个倍还差不多。特里尤太太理性明智的选择,便是以小恩小惠笼络陈青蓝,并且说服自己宽容这个中国保姆。
       特里尤先生是全家与陈青蓝交流最少的一个。在陈青蓝之前,特里尤先生不记得他同亚洲女人说过话。特里尤太太将陈青蓝领进门来,特里尤先生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慌,他不能想象来自遥远、神秘、落后国家的女人会将这栋别墅里的生活改变成什么样子。
       陈青蓝刚来不久,特里尤夫妇请朋友来别墅开派对,在自家花园里吃烤肉。特里尤先生从不沾手厨房活,唯独喜欢动手烤肉。从选炭,搬烤炉,直到把烤肉送进每位客人盘子,都由他一手包办。
       那天,特里尤先生边烤肉边问陈青蓝:“你在中国吃过肉吗?也许你母亲会做肉的菜吧?”
       陈青蓝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在特里尤先生印象中,中国人实在太穷,肯定吃不起肉,只有陈青蓝母亲那样年纪的女人才可能会做有肉的菜。陈青蓝心里很生气,中国人再穷,也不至于活到三十来岁没吃过肉吧。她注视着特里尤先生蓝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分明透露出同情和怜悯,并无嘲弄之意。于是陈青蓝打算以另一种方法反击:“两千多年前,我们中国人也是这样烤着吃肉的,然后蘸上盐巴撕咬。现在用这种方法吃肉就太原始了,我可以做个青椒炒牛肉片来给你们尝尝。”
       青椒炒牛肉片是那天在特里尤家厨房里可以找来配成一道中国菜的仅有材料。那些参加派对的法国人很快瓜分掉陈青蓝做的中国菜,让特里尤先生烤的牛排很失面子。此后这个家庭中再没有谁惹陈青蓝不高兴,而且特里尤太太也能按时支付保姆工资的话,那么他们一家就有幸可以尝到几样美味中国菜,比巴黎十三区那些中国餐馆的东西更好吃。
       陈青蓝觉得特里尤先生比他妻子好对付得多,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有时会像孩子般单纯。圣诞节前一家人带着陈青蓝一起去里昂特里尤太太娘家过节,特里尤先生就问陈青蓝有没有坐过火车?陈青蓝笑道:“中国离法国一万公里,我不可能骑自行车来吧。既然比火车快的交通工具都坐过了,应该坐过火车。”陈青蓝的回答让莫莉和达米央都为父亲脸红,真是无知。
       最叫陈青蓝解气的那回是夏天刚刚来临时,特里尤先生显摆似的开启花园里游泳池的电动盖板,一脸认真告诉陈青蓝:“这是游泳池,我们人也可以像鱼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特里尤先生还做了几下划水动作。
       陈青蓝假装没听懂,一脸疑惑指着游泳池问:“这是你家夏天的澡盆么?你们法国人在花园里洗澡不怕外人看见么?”
       特里尤先生连连摆手,不知该如何将这种人类的高级享受与玩乐展示给一个中国人看。他转身跳进游泳池,做了几个最多只能称为狗刨式的动作。特里尤先生看到陈青蓝脸上茅塞顿开的表情,心里很是得意,他慷慨邀请这位中国保姆也下到水池里来试试感觉。
       陈青蓝换上特里尤太太的游泳衣,站到池边以一个极为标准优美的入水动作跃入游泳池,一口气便从池子另一端探出头来,速度快得如同鱼儿。陈青蓝走到池子边,抹去脸上水珠说:“特里尤先生您听说过中国的长江吗?我十七岁那年就横渡过长江,游了一万米,相当于十公里。所以这个游泳池对我来说真的只能算个洗澡盆。”
       特里尤先生笑得很尴尬,这个中国女用人像口见不到底的水井,他很想知道这口井里的水究竟有多深。
       这天上午与平时没什么两样。特里尤太太去药房上班,两个大孩子去了学校,最小的马克吃饱后睡得很香。陈青蓝照例收拾着一家人早餐后脏乱无比的厨房。
       特里尤先生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西装领带,却磨蹭在厨房里看着陈青蓝洗餐具。他忽然将一只手搭在陈青蓝肩头说:“蓝,像你这样聪明的女人真不该当用人。”
       陈青蓝扭动身子,让男主人的手臂自然滑落,她回应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聪明,要不我也开药房了。不过我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愚蠢,所以当女用人正合适。”
       特里尤先生固执地再次将手臂搁在陈青蓝肩上,“你比法国女人聪明多了,你要是出生在法国,没准法国将来会选个女总统出来。”
       陈青蓝强行推开特里尤先生那只不怀好意的手,不料这男人使劲一把搂过她身体,另一只汗毛粗重的手掌径直从她领口向下长驱直入。“不要拒绝我,我没有恶意,也不想伤害你。你是个有趣的中国女人,我只想了解你更多一点。”那只长粗毛的大手毒蛇一般游走在陈青蓝胸脯上,还用力捏了她一下。
       一阵痛楚让陈青蓝蓦然间想起出国前为了办妥留职停薪手续,明光印刷厂劳资科长盛扒皮也在这个部位拧过她,天底下男人无耻起来连动作都这般相似。
       特里尤先生放开陈青蓝,在她耳边悄声说:“只要你不拒绝我,我可以让你当用人的工资翻一番。”
       等到陈青蓝清醒过来,厨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刚被收拾干净的餐桌上有一张崭新的二百法郎纸币。陈青蓝想撕掉这张肮脏纸头,却不忍心下手,撕掉钱又能抹去什么?胸脯上微微的疼痛提醒她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这天陈青蓝没有去法语学校上课,她坐地铁来到波罗尼森林公园。这个时候森林公园几乎看不见人影,几只野鸭追逐着湖面上漂浮的落叶,追得兴致盎然。陈青蓝在湖边坐下,掏出自制的三明治咬了一口,只觉得嗓子眼堵得难受,她把面包从嘴里拉出来,眼泪也随之滚落。她想起了陶家民这个老实男人,要是他看到今天特里尤家厨房那一幕会作何反应?伤心?暴怒?也许都不会,他最大可能会选择忍受,陶家民骨子里其实是个胆小男人。
       陈青蓝这一刻特别同情陶家民,一个男人独自在上海带着幼儿还得伺候妻子的老祖母,已经够难为他了。身为妻子凭什么还在他不知晓的情形下让一个法国佬占便宜。陈青蓝恨自己为什么死心塌地要出国,为了赌口气还是真想求得比在国内更好的一份生活。陈青蓝这时甚至想到了蔡吟吟,她心里很清楚选择抛夫别子离乡背井来异国谋生,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蔡吟吟考上大学的刺激。陈青蓝对自己的虚荣心有很清楚的认识,输给谁也不能输给蔡吟吟。
       蔡吟吟大概永远不会想到她一直是陈青蓝人生旅途中的参照系和假想敌。陈青蓝每封来信每张照片都在向昔日女友展示着法兰西精致富裕的生活场景。蔡吟吟倒不见得有多羡慕天天吃羊角面包加高级奶酪黄油的陈青蓝,只不过觉得此生能走出国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实乃人生一大幸事。蔡吟吟在给陈青蓝回信中说:“青蓝,上帝实在太爱你了,才会让你去法兰西这样美好的国度开创新的人生,你是非常幸运的中国人。”如果说陶家民那些报平安的家信给了陈青蓝现实力量,蔡吟吟回信中发自内心的羡慕则成了她闯荡法兰西的精神支撑。
       陈青蓝抹去眼泪,努力咽下三明治,又狠狠吸干那盒草莓酸奶。这些东西都是她从特里尤家带出来的,她到什么时候也不想便宜这家住别墅的法国人。吞下食物后,陈青蓝竟产生一点报复后的快感。
       特里尤先生至少比劳资科长盛扒皮懂得做交易的游戏规则,占了女人便宜晓得付出代价。盛扒皮那时拿了陶家民送去的自行车票,还是不肯放过在陈青蓝身上摸几把的机会。陈青蓝不愿把特里尤先生想得比盛扒皮更坏,她得这样来为自己舔平内心伤口,因为她需要在法国待下去。陈青蓝要让蔡吟吟和明光印刷厂那些女工们知道,她们永远比不过陈青蓝,陈青蓝在国内国外都混得有声有色。
       
       陈青蓝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回到特里尤家别墅里,她料定特里尤先生的胆量最多也就是趁妻子不在时骚扰一番女用人,不至于再有进一步的冒犯。既然特里尤先生认为满足情欲需要付出代价,那么他口袋里的钱也不足以由他再将此类交易扩大,这座房子的真正主宰是特里尤太太。
       25
       马克已经快两周岁了,却变得越来越贪睡,似乎在期待着睡回母亲子宫里去。以往每天清晨五点多,只要听见阁楼上有响动,特里尤太太就去弄醒马克,让马克的生物钟与女用人陈青蓝保持同步。然而随着马克长大,睡眠时间没有减少反倒有增加趋势,这让特里尤太太百思不得其解。她对丈夫说:“莫莉两岁时已会翻儿童书了,达米央在那个年龄迷上了草地滚球。可马克除了睡觉还是睡觉,你不觉得奇怪和担心吗?”
       特里尤先生知道妻子接下去就该把话题引向保姆,因为马克差不多整天都由陈青蓝照看。特里尤太太从未满意过任何一个女用人,干得再出色也能让她挑出毛病来,挑剔是大多数请用人家庭女主人的通病。特里尤先生并不想袒护陈青蓝,只不过自从与陈青蓝有了那种暧昧交易后,他不得不时时提防陈青蓝向女主人告发。特里尤先生故意用淡然的口气回应妻子:“每个孩子个性不同,也许莫莉和达米央像你,好动些,而马克身上更多是我安静的基因。”尽管特里尤先生竭力想淡化这件事,却很清楚女人一旦对某件事情起了疑心,那种不屈不挠一追到底的劲头是任何人都很难阻挡的。
       某日下午特里尤太太突然从药房返回家中,不出她所料小儿子马克依然在睡觉。陈青蓝斜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身边扔着法语课本和油炸薯片。
       特里尤太太想发火又找不出理由,她早上贴在冰箱上关照陈青蓝必须完成的工作显然一样都未遗漏。于是特里尤太太坐到陈青蓝对面,“蓝,你不觉得马克这时还在睡觉有点不正常吗?外面阳光这么好,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多晒晒太阳才有利于骨骼生长。”
       陈青蓝轻松一笑:“好的,特里尤太太,我马上去把马克弄醒带他去晒太阳做运动。”陈青蓝明明知道孩子在深度睡眠时被惊醒后,很可能会吵闹不停。
       果然特里尤太太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自我打圆场说:“我只是想提醒你尽量培养马克科学的作息习惯。”陈青蓝向特里尤太太点点头,顺从地回答:“好的,我试试。”随后她关掉电视机捡起书本回自己房间。陈青蓝在心里说:“哼,培养科学的作息习惯,你付我培养费了吗?”陈青蓝知道特里尤太太毕业于医学院药理专业,而她自己又心心念念想去医学院读书。如果不是特里尤太太难以让人亲近,她们本来应该有除了女性之外其他更多的共同话题。
       几天后一个中午,特里尤太太突然提前从药房回来,陈青蓝有些心虚,以为特里尤太太察觉了她与特里尤先生之间那些暧昧交易。任何一个女人,只要成了某个人的妻子,在这方面都会变得无比敏感。幸好这天特里尤先生的汽车出了毛病,提前出门去了修车行,没工夫纠缠陈青蓝。
       这回陈青蓝完全判断失误,特里尤太太提早回家是另有原因。
       陈青蓝依旧于上午十点钟去了法语学校,她刚走,特里尤太太便直奔顶层阁楼,开始搜查陈青蓝的房间。自从请来这位中国保姆,特里尤一家大小都视顶层为陈青蓝私人空间,从不越雷池一步,这出于法国人尊重他人隐私的传统习惯。可今天特里尤太太决定破这个例,她要好好搜查一番女用人的房间。
       几天前特里尤太太将儿子马克的尿液送去化验,化验结果显示孩子曾服用过镇静类药物。特里尤太太惊呆了,她首先怀疑的便是女用人陈青蓝。这个中国女人多半为了让孩子安静不缠人,暗中用了此类药物。然而猜疑归猜疑,特里尤太太至少应该找到证据来证实自己的猜疑并非无中生有。
       特里尤太太在陈青蓝衣柜里发现一个大纸盒,里面都是颜色形状各异的药片,她被这个发现吓得倒吸口气。特里尤太太等到静下心来才想起,陈青蓝的哥哥陈青苇似乎介绍过他妹妹在上海当过护士,有一定的医护知识。特里尤太太终日与药品打交道,但面对这些中国药片,却不知它们究竟属于哪一类。因为药片都放在一个个小小的白色纸袋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包装,更别说英文说明书了。特里尤太太只得每种药取一片,以备作成分检验,其余按原样放好。
       当天晚餐后,特里尤太太将陈青蓝请到书房,关起门来打算与这个女用人作一次严肃认真的谈话。特里尤太太说:“蓝,我已将马克的尿液送去作了化验,结果证明他服用过安眠镇静类药,你可以向我解释是怎么回事吗?”
       陈青蓝进书房前已有预感,只是她将问题的严重性聚焦在自己与男主人的暧昧关系上。听特里尤太太提到马克服用镇静剂,陈青蓝心猛烈跳至嗓子眼,她万万没想到本来以为万无一失的事情竟然被女主人发现了。由于马克渐渐长大,每天半片“利眠宁”已无法让他安静多少时间,陈青蓝就将药片量增加到四分之三片。
       陈青蓝沉默着,她没有立刻回答特里尤太太的问题。她很快镇静下来,脑子里转开无数个可能出现的结果,她得在千钧一发之际为自己选择最好的一种。
       特里尤太太将陈青蓝的沉默看成无声默认,身为母亲的愤怒终于让她抛弃了以往的涵养。她把一大包各类药片甩在写字台上厉声道:“这是我从你房间里找到的,如果你不作出解释,我只好报警,让警察来将事情搞清楚。”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渗透陈青蓝全身每个细胞,她甚至有种末日来临的感觉,一个连法语还说不流利的外国人在法国警察跟前还有什么可以拯救自己的手段?这时陈青蓝听到书房外面达米央在喊“爸爸”,也许男孩正要求父亲为他解释电视中的某个画面。这声“爸爸”无意间在陈青蓝混沌的大脑中闪过一道亮光。这个家庭的男主人特里尤先生正好有把柄在她手里,她为什么不用来试试解救自己?即使这个把柄仅仅是根救命稻草,她也该死死拽住不放手。
       陈青蓝这一刻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了,她带着点微笑对特里尤太太说:“在警察到来之时,我还想向他们指控您丈夫对我的性骚扰。您想知道我现在银行里的存款数吗?除了您每月付给我的工资以外,还有特里尤先生支付的性交易费。”
       特里尤太太慢慢从写字台后面走过来,走到陈青蓝身边时,突然抬手抽了她一个耳光。陈青蓝没有还手,她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道:“我可以向您提供证据,您丈夫小腹下方有块紫色胎记。”说完她离开书房回到小阁楼上,她知道这句话等于还了那法国女人无数个耳光。
       这一夜特里尤夫妇肯定没有入睡,他们二楼卧室的灯光一直亮着。灯光从窗口洒在花园那片冬青树上,画出一个椭圆的光晕,陈青蓝站在小阁楼窗口,正好面对椭圆光晕。
       特里尤夫妇即使吵架也不会让孩子们听见,在孩子跟前他们永远是世界上最为相亲相爱的一对。因而陈青蓝料定特里尤太太要报警也得避开莫莉和达米央两个大孩子,这个法国女人从不会感情用事,受过医学院高等教育的人通常是十分理性的。
       陈青蓝不敢预测她将要面临的灾难局面,上法庭?坐牢?陈青蓝在恐惧中又觉得万分委屈。她无非想让马克安静下来不拖住手脚,好腾出点时间来看书,所以才会想到用“利眠宁”。她在用药时也有过犹豫和担心,每次都十分仔细计算药量,只求小家伙能多睡一会就行,丝毫没有伤害孩子的意图。相反,陈青蓝还是很爱三个孩子的,她想起自己留在上海的儿子欧力,无处宣泄的母爱无意中都给了特里尤家的孩子。陈青蓝不久前还买了些绒线,打算替莫莉达米央和马克三个孩子各打一件毛衣。两件大的已经完工,最小的一件也在收领口袖口。陈青蓝把打好的毛衣藏在衣柜里,本想在圣诞节时给孩子们一个惊喜,不知特里尤太太搜衣柜时有否看到这几件衣服?可现在想这些为时已晚,将心比心,如果陈青蓝处在特里尤太太的位置,会作出何种选择?
       
       陈青蓝在阁楼天窗前坐了一夜,她没有睡意,也想看看花园冬青树上的光晕何时消失。清晨,她听到一阵轻而急促的敲门声。特里尤太太站在门口,眼皮浮肿神情沮丧,不再是往日那个神采飞扬充满自信的药房女老板,陈青蓝没想到特里尤太太也会有消沉的时候。
       “蓝,我放弃报警,也不再追究你对马克下药和与我丈夫间那些事情,那样会让我更加恶心。但我要告诉你,为了孩子们的生命安全和家族脸面,我必须立刻解雇你。这个月的工资我已全额打入你银行账号,周末我们全家去里昂,以便你有足够的时间收拾东西走人。我这样做是为了孩子,我不想让你那些肮脏行为在他们纯洁的心灵上留下阴影。你走之后,我会告诫孩子们和所有亲朋好友,最好远离中国人。”特里尤太太说完转身下楼,没有问陈青蓝是否接受这个结局。在她看来,这已是对陈青蓝最大的宽恕了。
       陈青蓝关上门,身子软软瘫坐在地上。这么说她可以不去警察局了,也不会坐牢了。这一瞬间她心里突然非常感激色迷迷的男主人特里尤先生。一定是他向妻子承认了一切,不然的话特里尤太太绝不可能放过她的女用人。当然特里尤太太也确实是个理性女人,如果她丈夫与女用人偷情的消息透露出去,她的药房就该关门了。
       26
       整栋别墅空荡荡的,这个周末只有陈青蓝独自待在特里尤家,也是她为这个家庭当女用人的最后两天。陈青蓝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将这栋房子想象成自己的牢笼,她为了挣出在法国的学费生活费不得不被特里尤家囚禁。现在既然特里尤太太决定解雇她,也就意味着还给她自由,她这一刻却从内心深处产生出对这栋房子莫名的眷恋。也许大哥青苇说得对,在巴黎,她陈青蓝目前不可能找到比特里尤家更合适理想的工作和栖身地。
       平心而论,特里尤太太这位严厉的雇主并没有太亏待她的女用人。虽然特里尤太太喜欢看到陈青蓝每天工作满负荷,但除了合同上写明的薪酬之外,特里尤太太还付给陈青蓝不少额外酬劳。要是家中来了客人,洗餐具工作量大了点,逢年过节布置别墅内环境,甚至熨烫几件贵重面料衣服,特里尤太太都会按她自己的心理工价另外付钱给陈青蓝。特里尤太太还送给陈青蓝不少八九成新的衣服,因为陈青蓝身材瘦小,特里尤太太发福前的衣服她穿了正合身。不过现在想这些已经多余,特里尤家与陈青蓝的主仆缘分尽了。特里尤太太选择的分别方式给双方都留下了面子,不至于将脸皮完全撕破,那样的话未免太血腥气。
       陈青蓝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除去衣物,她平日里所用物品都由东家提供,甚至连每个月的卫生棉都不用买,去特里尤太太的卫生间拿就是了。仅仅花了半个小时,陈青蓝的所有行李就打点完备,如同刚下飞机时一样。
       三个孩子的毛衣打完了,陈青蓝将它们分别叠起来放在孩子各自的床上。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他们,这三件毛衣倒是她挤出时间一针一线打出来的,那些复杂的花样耗费掉她不少心血。即便是亲生儿子欧力,至今也未穿过母亲亲手打的毛衣。
       陈青蓝打算将这栋别墅的每个房间都打扫一遍,这是她最后可以为特里尤家作出的奉献了,可是所有的房间都干净整洁,连厨房水池里都不见一个用过的脏杯子。特里尤太太向来说话算数,这个周末是留给陈青蓝的,好让她有足够充裕的时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厨房冰箱及储物柜里放满了食品,相比之下同住在巴黎的兄姐也许从未像陈青蓝那样享用过法国美食。陈青蓝心里有点难过,往后她再也不可能三天两头吃到大西洋龙虾和金枪鱼沙拉了。兄姐他们平日里吃得最多的是鸡,巴黎超市里的鸡价格便宜得等同一张地铁票,即使这样嫂子淑云每星期也仅舍得买一只鸡。
       两只哈根达斯冰淇淋纸杯,三块比利时巧克力外加一大块比萨饼,陈青蓝吃得饱嗝连连,但她依然不想打住,又为自己煮上一壶咖啡。反正要走了,应该吃个痛快够本。特里尤家从不限制陈青蓝饮食,她吃多少主人都不会在乎。陈青蓝吃着东西忽而闪过一个念头,何不打电话把兄姐嫂子他们都请来,这栋大房子足能管十来个人的吃住呢。
       一个多小时后,大哥青苇和嫂子淑云带着侄儿贝贝来了,二姐青蓉姐夫志成也领着外甥女晨晨接踵而至。来到法国人家的别墅过周末,大人小孩都兴奋得大呼小叫脸色通红。
       两个孩子在花园里撒欢,这儿与他们生活的公寓阁楼形同两个世界。陈青蓝对兄姐说:“要不是天冷了,还能让贝贝晨晨到游泳池里玩呢。”
       青蓉淑云怀着女人的好奇心打开特里尤太太衣橱和化妆品柜看了看,异口同声惊叹:“这个法国女人可真有钱,化妆品柜里少说有五十瓶高级香水。”
       青苇和志成则对车库里那两辆车更感兴趣。志成说:“大哥,要是不出国,咱中国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人是这样活着的。你看青蓝东家夫妇,论年纪也不过四十来岁,开着大药房,住花园别墅开豪华汽车。单说这辆车,我在中国不吃不喝存三十年工资也买不起啊。”
       青苇笑了:“所以我一到法国就决心要把青蓉青蓝两个妹妹都办出来,为的是我们兄妹有朝一日在法国过上好日子,有房有车。等贝贝晨晨他们那一代长大,完全能够住上这样的花园别墅。”
       青蓉淑云在厨房里帮青蓝一块做菜,淑云对青蓝说:“小妹你真是好命,吃住在这样人家,要是换了我,不给工资也干哪,中国人上哪儿享这份福去?”青蓉赞同地不断点头哼哼,她嘴里塞满了吃食,说不出话来。
       厨房餐桌被大小盘子占满了,陈青蓝又去拿来一瓶特里尤先生珍藏的上好葡萄酒。她给众人斟满酒杯后说:“哥,姐,我向特里尤家辞职了,明晚就离开这栋房子。”
       餐桌边大人小孩都惊呆着张大嘴巴,似乎想确定陈青蓝是不是在开玩笑。陈青蓝自然不便将辞职的真实原因坦露出来,只是淡淡一笑:“大哥嫂子,二姐姐夫,你们都一家子在法国团圆了,我也想把陶家民和欧力快点接出来,这样长期分居下去也不是办法。等他们父子来了,我早晚也得离开特里尤家,总不见得一家子都住在这里当用人吧。”
       陈青苇第一个回过神来,说:“青蓝,你有这样的打算本在情理之中。不仅是陶家民和欧力,我想把爸妈阿奶也都接到法国来,我们兄妹三个一家负担一位老人应该不成问题。”
       淑云有点替丈夫担心:“你是公派出来的,我和贝贝还是伴读身份,日后护照到期可怎么办延长呢?不像青蓝青蓉和志成,出来时拿的就是因私护照。”
       陈青苇拍拍妻子肩膀:“你放心,我都弄清楚了。只要我偿还复旦大学派我出国的费用,就能将因公护照转换成因私的。前些日子我在巴黎三大碰上个复旦数学系出来的研究生,也是公派。一到法国就主动偿还学校费用,现在拿上了因私护照。我反正不打算回国了,无论怎么都得在法国留下来。”
       青蓉说:“我和志成认识一个在十九区开中餐馆的香港人,最近他打算卖掉餐馆去加拿大移民。要是大哥小妹愿意,我们兄妹倒可以齐心协力盘下那家餐馆。等陶家民来了又多一个人手,帮工都用不着请。我们自己当老板,总不能永远替法国人打工吧。”
       陈青蓝问大哥:“你是复旦大学物理系的研究生啊,日后在中餐馆掌勺跑堂不觉得委屈么?”
       陈青苇苦笑道:“小妹你不知道,在河南农村那些年的生活,早把我教育得实际了,我已经很难再去研究那些抽象的物理理论。只要能在法国待下去,别说掌勺跑堂,蹬三轮扛大包我也干,我得为贝贝的将来创造一份自由富裕生活。”
       这天晚上陈青蓝给陶家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自从来法国后她还没有空闲这样认真地写过家信。陈青蓝告诉陶家民,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思念丈夫儿子,她一定会全力以赴让他们父子尽早来法国团圆。
       第六章
       27
       陈青蓝漫无目的地走在淮海路上。她没有坐车,也不清楚应该坐哪一路车,因为她根本没有目的地。她只记得淮海路上有26路无轨电车,可以换乘24路,从前她天天坐这两路车去明光印刷厂上班。淮海路自西向东商店越来越多,人潮也变得稠密起来。茂名南路口红绿灯下站满了等候过马路的行人,人们彼此间距离大概不足二十公分,若在法国,这般人气只有出现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还得是旅游旺季。要是自家的中餐馆开在淮海路上而不是巴黎十九区,发财要发到天边去了。当然这念头只在陈青蓝脑子里停留了几秒钟,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国泰电影院门口贴着“哈利•波特之五”电影海报,男孩主人公充满灵气的双眼正透过镜片与陈青蓝对视着。来上海前儿子亚力也嚷着要看首轮的“哈五”,可巴黎各影院还未上映。要不是亚力随“华乐”学校去千岛湖旅游,倒可以带他来看看。
       陈青蓝在售票窗口看了一眼票价,下午场45元,晚场60元。她吓了一跳,记得离开中国那年,她每月工资为43元5角。不过陈青蓝很快相信这真的是一张电影票价钱,淮海路上无数走过世界顶级奢侈品广告前的中国人,并没有哪张面孔表情显得局促不安。这条中国最繁华之一的商业街的主要消费群体,显然是中国人。陈青蓝努力不使自己产生太惊讶的感觉,免得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让中国人看笑话。她去法国二十多年,从法国巴黎衣锦还乡,不是插队落户返城的知青。
       这个下午陈青蓝走得腰腿酸疼,内心却十分满足。淮海路像一条时光隧道,连接着二十多年光阴两端:她的记忆和眼前现实。回到家陈青蓝发现整个下午她居然没花一分钱,她被太多的视觉听觉信息包围着,连水都想不到喝一口。
       陶家民姨妈做好了晚饭,小心翼翼端上桌来:“青蓝,今个下午蔡老师打了两回电话,不知有啥事。我叫她打你手机,接到了吧?”
       自从陈青蓝回到上海,姨妈好像自觉自愿将自己的角色转换成住家保姆,毕竟这处住房以前是陈青蓝家的。要不是陈家人一个不剩都去了法国,也不会让姨妈住到这儿来。
       陈青蓝掏出手机,上面确实显示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蔡吟吟打来的。淮海路上人车声嘈杂,她竟没听到手机铃响。陈青蓝刚拨通蔡吟吟家电话,便听到蔡吟吟欢快中带点急不可耐的声音,她大概一直在等陈青蓝回电。“青蓝,听说亚力跟学校去旅游了,那周末你有空吧?我联络到明光厂一些同事,想趁周末聚聚。你还记得杨来娣吗?也是我们铅印车间的,她要做东请你吃饭呢。”
       陈青蓝犹豫了一下:“明光厂同事?啊呀,都二十多年了,我真记不得什么人。再说有些人从前在厂里就不啰唆的,现在更没什么话好讲了呀。”陈青蓝所指“从前不啰唆”的人就是杨来娣,二十多年后她依旧清晰记得这个棚户区出来的女工,讲起上海话来总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杨来娣不喜欢陈青蓝正如陈青蓝内心一直排斥对方一样,二十多年后杨来娣要做东请陈青蓝吃饭,难道仅仅因为陈青蓝远道而来?
       “青蓝,来吧,眼睛一眨我们都人到中年了。你从国外回来一趟不容易,大家能有意聚聚也是缘分和开心事情嘛。”蔡吟吟竭力鼓动陈青蓝参加聚会,是因为她已经答应杨来娣负责做召集工作,她不想让杨来娣扫兴。蔡吟吟与陈青蓝最大的不同便是在人际交往方面,她从来不会主动接近或过于排斥任何人。在蔡吟吟的朋友熟人圈内,如果以她自己为圆心的话,所有人于她都是等距离,包括陈青蓝。
       陈青蓝不忍心蔡吟吟失望,参加聚会也许比跟陶家民姨妈一块剥毛豆要有意思些吧。再说国内人有机会请外国归来的亲朋好友吃饭,也算是件有面子的事情,她得给蔡吟吟和明光厂昔日同事这个面子。
       聚会地点定在虹桥美龄阁饭店,陈青蓝刚问了声“坐几路车去最方便?”蔡吟吟马上回答:“青蓝你‘打的’好了,那个地方早就改造得面目全非,我也不太清楚公交线路,要不我开车去接你也行。”
       陈青蓝马上止住这个话头,海外归来的人赴朋友聚会居然坐公共汽车,太掉身价。其实在她印象里,旅居法国二十多年,好像从来没有坐过出租汽车。在法国坐出租车价钱贵得要命,还得付司机小费。
       蔡吟吟大概也觉察出陈青蓝心思,挂下电话前说:“青蓝,到时候还是我去接你吧,免得我们两个都迟到。”
       28
       陈青蓝无法将眼前这个身着法国“夏奈儿”套装的女人和铅印车间皮肤黝黑的女青工杨来娣对上号。二十多年过去,杨来娣肤色未变,皱纹倒不见增多。人到中年敢于将头发全部盘上头顶露出额角,本身便是对脸部皮肤的一种自信。
       杨来娣热情万分地握住陈青蓝双手:“陈青蓝,听蔡吟吟说你回上海来了,我开心得好几天睡不着呢。你想明光厂卖给香港人都有十几年了,我们这些人今天还能聚到一块,不是缘分是什么?”杨来娣的嗓门还那样响亮,苏北口音若隐若现。不过陈青蓝能感觉到杨来娣今天做东请客的一片诚意,似乎她与陈青蓝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芥蒂。
       有个秘书模样的女孩过来对杨来娣耳语:“杨总,都准备好了,是否请客人入座?”杨来娣点点头,一手搭住陈青蓝肩膀,一手挽着蔡吟吟向包房走去。
       陈青蓝无意中闻到杨来娣身上正宗的法国香水味,她想杨来娣和蔡吟吟一样,都是这座城市里的成功女人。不然这个年纪的女人百分之八九十都已下岗退休在家,继续在社会上打拼的为数不多。不同的是蔡吟吟低调内敛,杨来娣外露张扬,她们原本不在同一种家庭背景中生活,举止行事风格自然迥异。
       陈青蓝入座后问:“杨来娣,刚才那个小姑娘称你杨总,你在做什么生意呢?我听说国内有段时期三个人五万块钱就能注册一家公司,真是天方夜谭喔。”
       杨来娣哈哈大笑,丝毫没听出陈青蓝的话外之音,“陈青蓝你外国回来的人可别笑话我喔,我那家公司台面上叫‘保洁公司’,其实就是扫垃圾的。”说完别人倒没笑,她自己又大笑不止。
       坐在杨来娣另一侧的蔡吟吟敲敲桌子向陈青蓝解释:“杨来娣的保洁公司有好几千人呢。市中心方圆几十公里马路,恒隆广场、金茂大厦那样的顶级商场写字楼,有一大半都包给她的公司做保洁,你看杨来娣本事大不大?哪天我若是大学里饭吃不下去了,也得找杨总赏个饭碗呢。”
       杨来娣笑着去捂蔡吟吟的嘴,这一刻陈青蓝又想起二十多年前,为了一双鞋面布,杨来娣追着蔡吟吟换工作裤的情景。
       杨来娣终于止住笑声,指着圆台面边上陪客一一为陈青蓝介绍。“他们都是从明光印刷厂出来的,现在是我公司中层干部,帮我一起支撑生意。”
       陈青蓝仔细辨认一下,确实都曾是面熟的同事,有铅印车间的,也有彩印、零印、装订车间的。杨来娣说得没错,二十多年过去,从前的小青工们还能坐在同一张圆台面吃饭,真可谓有缘。
       赶来聚会之前,陈青蓝想象今晚自己定会成为饭桌上的话题中心。她去国外二十载从巴黎回到上海,国人对于外面精彩世界的向往,没准会让她累得口干舌燥。然而她预想中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来聚会的人只不过与她客套了几句而已。当下多元的社会使饭桌上话题也变得多元,没有哪个人能持续几分钟掌控中心话题,连东道主杨来娣也不例外。
       杨来娣喝下两杯法国葡萄酒后对陈青蓝说:“去年秋天我和公司这几位中层干部去欧洲旅游,十五天跑了十个国家,在巴黎住了两夜。可惜那时候不知道你的餐馆开在哪里,要不本该去你家饭店吃饭,挑挑你生意,肥水不外流嘛。”
       坐在对面一个叫胡小红的女人说:“杨总的话一点不错,现在中国人出国旅游多了,到了外面又想吃中餐,当然要让华人开的中餐馆先发点财,中国人在外国生存也蛮不容易的。”
       另一个叫仇福根的男人说:“陈青蓝你给我张巴黎餐馆名片,我有个连襟是旅行社老总。今后叫他帮忙把去法国的旅行团用餐点包在你家饭店里,一样做生意,总要先照顾熟人朋友。国内经济发展了,国外的中国人也好沾点光的。”
       陈青蓝满脸笑容连声道谢,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杨来娣做东请她吃饭,简直是为她扶贫来了。中国人眼下真是有钱,体恤在国外的同胞,自家人要帮自家人一把。陈青蓝举起酒杯说:“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出国二十几年,别说洋房汽车,连儿子孙子用的钱都存够了。之所以还开着餐馆,主要还是解解闲气,人活着也不能只吃不做呀,那不成猪啦。餐馆生意好坏根本无所谓,要不也不会扔下餐馆陪儿子回来学中文了。”说完她也学着杨来娣的样子自顾自大笑起来。
       
       杨来娣猛然醒悟似的叫道:“哎哟,我们忘记陶家民了。陈青蓝,你独自带儿子回来,就不担心陶家民让法国女人勾了去呀?听讲法国女人都是很花的呢。”
       陈青蓝勉强咧了咧嘴:“陶家民也是老头子了,没有女人会看上他,我不甩掉他就蛮好了。”陈青蓝此时想起当年与陶家民结婚时,明光印刷厂有多少棚户区出来的女工嫉妒得咬牙切齿,只怕杨来娣也是其中一个。陈青蓝这会贬损陶家民,无非想再度保持自己对棚户区人的心理优势。
       蔡吟吟在一旁及时把握到陈青蓝和杨来娣的心理活动,便恰到好处地向站在包房门口的服务生点点头,服务生就将账单送到杨来娣跟前。杨来娣只好止住关于陶家民的话题,掏出信用卡付账。
       不一会儿服务生回来,送给杨来娣两盒包装精美的点心。“小姐,您属于高额用餐,这是我们饭店送给您的,谢谢您的光临。”服务生这声“小姐”喊得杨来娣心花怒放,随手从包里摸出张粉红色百元钞票塞在男孩手里充作小费。服务生兴奋得满脸通红,又是一连串的“小姐,谢谢”。
       杨来娣把两盒点心分别递给蔡吟吟和陈青蓝,蔡吟吟连声婉拒:“杨来娣,我们空手来赴宴,怎么还好意思连吃带拿?”
       杨来娣收起笑容:“要是你们两个真看得起我杨来娣,就收下。”
       回家路上,陈青蓝试探着问蔡吟吟:“杨来娣今天请的这桌饭不少于两千块吧,你看我是不是要回请她呢?”说完又赶紧补充一句,“钱倒无所谓,只是现在国内人的规矩我是弄不懂的。”
       蔡吟吟笑得轻描淡写:“青蓝,你不必放在心上。这顿饭钱恐怕还不到杨来娣月收入的二十分之一呢。你若真想回请她,只怕她也没工夫。要不是你二十多年才头一次回国,杨来娣没闲心做这个东的。”
       陈青蓝怎么都不敢相信,从棚户区里出来的女工杨来娣成了名副其实的女企业家,她当然不会再住棚户区了。陈青蓝很想问蔡吟吟杨来娣如今住在哪儿,可潜意识里又怕知道后自己精神更受刺激。唯一让陈青蓝满足的是杨来娣依旧看重陶家民,当年明光印刷厂的头号帅哥,陶家民好像还没有贬值,至少在杨来娣心目中。
       这个晚上陈青蓝给陶家民打了个长长的电话,说起与明光厂从前同事的聚会。也许时间空间都相距太遥远,陶家民对“明光印刷厂”这个词提不起任何兴趣,他在电话里叹息:“警察最近三天两头上门,先是为了亚力那帮混小子烧汽车的事,后来又有人告十九区中国餐馆出售变质食品,我一个人快招架不住了,青蓝,我真的很累。”
       29
       陶家民要带着儿子去法国的消息传遍全厂,只要他人走在厂区里就立刻会被打听新闻者来个众星捧月。工厂里趣闻本来不多,陈青蓝陶家民两口子先后出国移民,无意中成为精神生活相对贫乏的工人们一道想象大餐,反复咀嚼滋味犹鲜。
       陶家民出国那天,弟妹们全体请假将他送到虹桥机场。中国的国门才打开不久,棚户区里竟然也有人出国了,实在是件天大的事情。妹妹们甚至提前一天给左邻右舍发了喜糖,报喜之中带了点炫耀的意思。
       杨来娣和铅印车间几个男女青工也来送行,杨来娣曾去广州交易会演示印刷机操作技术,算是铅印车间少数几个坐过飞机的有经验人士。她包揽了替陶家民办理行李托运,领登机牌等一系列手续。
       航空公司要求陶家民在一份协议书上签字,理由是老太太已年逾九十,若在长途飞行中因健康原因发生意外,与航空公司无关。说来可怜,三十多岁的陶家民生平头一回坐飞机,从上海至巴黎途中还得在阿联酋的沙迦转机,全程得十八个小时。在这十八个小时中,陶家民得照料好九旬老太和三岁幼儿,负担实在不轻。陶家民曾在电话里与陈青蓝商量,让老祖母暂留上海,他可以请妹妹们过来照料。可陈青蓝断然拒绝,“阿奶是陈家最年长的直系亲属,一定要带她来法国,从此陈家就跟中国没什么关系了,断得干净点好。”
       陶家民理解陈青蓝一家的感情,自从陈青蓝父母被打成双料右派后,这个家庭对祖先的土地就只有怨恨而无多少眷恋。陶家民在航空公司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手心渗出汗来。照看一老一小和五十多公斤行李的责任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失去了由出国这件事本身带来的快乐,他感觉自己像个难民去逃难。如果不是逃难,何以见得要从中国带这么多的牙膏肥皂万金油香肠去法国?到了法国连这些东西也买不起吗?
       这是陶家民永生难忘的一次旅行。仅仅为了照料老祖母和小儿子大小便,陶家民在飞机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排队上厕所。很多年后陶家民看到一次性方便尿片,心里总会感叹,那年在飞机上给老的小的用上这玩意儿,该少受多少罪啊。
       只有陈青蓝一人来戴高乐机场接机,她先抱住老祖母叫了声“阿奶”,随之一下又一下亲着儿子的脸,最后才拍了下陶家民胳膊,她对陶家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去乘地铁,比机场车省一半钱呢。”陈青蓝抱着儿子挽住老祖母的手,陶家民肩背手提着五十多公斤行李,上下换了三趟地铁,才到了他们在巴黎的家。
       这是巴黎十九区一处十九世纪末建造的老式公寓楼。顶层一排三间阁楼,原先设计时就是给用人住的。陈青蓝和兄姐合伙租了下来,一家住一间。父母亲老阿奶三位老人由他们兄妹三人平摊,一家赡养一个。大哥青苇领了父亲,母亲跟着二姐青蓉过,陈青蓝从小由老祖母带大,自然跟阿奶最亲。每间阁楼都不满二十平方米,中间能站直一个大人的地方刚够放张大床。陈青蓝把阿奶安置在大床上,自己和陶家民领着儿子欧力打地铺。
       陶家民从进门起到晚上睡觉时,脑袋已被阁楼上的横梁撞痛好几下。他悄悄问陈青蓝:“你寄回来的照片不都在别墅里拍的吗?怎么我来了倒住起阁楼了?”
       陈青蓝苦笑道:“那时我给住别墅的法国人当女用人,当然住在别墅里。不过我没住过正房间,也是住在别墅阁楼里。现在辞了那份活,只好搬出来了。”
       陶家民抬头看看阁楼天花板,“这房子太老了,结构比我们宛平南路房子还差呢。”
       陈青蓝说:“这儿是巴黎,不是上海。你别看不上这阁楼,每月租金得800法郎,抵上海三年房租呢。”
       陶家民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失望得有点发冷,早知如此,何苦放弃上海新式里弄到巴黎来住阁楼?可他不敢把这话说出来,上海新式里弄原本也不属于他,属于他的只有三湾一弄棚户区。与棚户区相比,巴黎的阁楼似乎还不那么糟糕。
       陈青蓝一家十来口人终于在法国团聚了。她那位在巴黎当教授的伯父请全家人去中国餐馆吃了顿饭,算是彻底完成了救兄弟一家逃离苦海的任务。伯父自己在巴黎郊区有一栋花园别墅,但他并无意接九旬老母过去同住,伯父说得很明白:“在巴黎,人人都得靠自己一双手来拼生活,遇事找亲朋好友帮忙的做法,有时在巴黎不一定行得通。”
       陈青蓝对陶家民说:“我来巴黎几年当保姆挣下的钱,除去给你和阿奶儿子买飞机票,其余都入了伙,跟大哥二姐盘下一家小饭馆。开餐馆我们几个人手够了,你有印刷技术,我替你找到一家专印广告的小印刷厂,他们请你明天就去试工。”有一点陈青蓝没对陶家民说实话。在陶家民到达巴黎之前,青苇青蓉一块告诫小妹:“不能让陶家民插手餐馆的事。陶家民上海棚户区里还有好几个弟妹,要是日后把餐馆里的钱往他上海家里挪,防都防不住。”
       陈青蓝对兄姐的话感觉很不舒服,“那凭什么嫂子和姐夫就能在餐馆干活?”
       青蓉看出小妹心思,说:“你嫂子和姐夫国内家境要比陶家民强得多,不至于来沾我们的光。可陶家民他那个棚户区的家,分明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填不满的。”
       陈青蓝没有再为陶家民争辩,兄姐的话也许有道理。陶家人祖祖辈辈连像样的房子都没住过,搭上个海外关系还不把这儿当海外银行啊。陶家民既然有印刷技术,另外寻份活也有好处,万一餐馆赚钱不多,他们夫妇至少还有另外一个篮子里的鸡蛋。
       
       这会陶家民问妻子:“你不上医学院当眼科大夫了吗?开餐馆多辛苦啊。”
       “当眼科大夫?你知道医学院一年多少钱学费吗?七万法郎!即使读到毕业,还不知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法国人肯不肯把他们漂亮的蓝眼睛交给一个黄皮肤医生看呢。连大哥都放弃他的理论物理专业,我连正经高中都没上过的人还在乎什么医学院呀,打餐馆算啦。将来餐馆做大了,挣的钱也不一定比眼科大夫少。”
       几年不见,陈青蓝在法国的变化让陶家民感觉十分陌生。那么要强爱面子甚至爱虚荣的陈青蓝已经变得非常实际。她的思维方式和人生价值完全跟能不能挣到更多的钱捆绑在一块,钱是上帝,主宰着所有人的命运。陶家民刚从贫困的中国走出来,在国内时大家都穷,没多少贫富差距,也无从为钱奋斗。因而中国人对金钱的感觉反而麻木,以至于陶家民对口口声声不离钱字的妻子会感觉陌生。陶家民说:“青蓝,你我千辛万苦到了法国若还是干印刷打餐馆的话,让明光厂人知道了不笑话吗?他们都以为你在巴黎当眼科大夫了呢。”
       陈青蓝不以为然:“他们又没亲眼看见我在干什么,只要你我自己不讲,谁会知道?”
       陶家民想到了自己。“青蓝,我在上海好歹是个车间主任,管一百多人呢,这巴黎的小印刷厂能让我干什么?我倒不怕苦着累着,水往低处流,人总得往高处走吧。”
       陈青蓝鄙夷地朝丈夫一咧嘴:“原来你是舍不得那个车间主任位置和每月四十七块钱的工资啊。陶家民你想清楚喔,这辈子你就是当上明光印刷厂厂长,也挣不满每月两百块钱工资。巴黎小印刷厂能给你多少钱,你明天去了就会知道。”
       30
       陈家人四世同堂齐聚巴黎,老公寓顶层三间阁楼外带通向阁楼的走道、简易卫生间和终日光线昏暗的厨房成了家族部落全部地盘。
       早上陈青蓝与兄姐嫂子姐夫去餐馆,父母亲和老阿奶便揽下了照看贝贝、晨晨和欧力三个孩子的任务。社区虽有为移民开的幼儿园,但每天只能将孩子送去四个小时,来回路上倒要折腾不少工夫。所以这三个孩子干脆待在家里,他们的天地只好局限在阁楼里。从阁楼下去一趟得爬五层楼梯,这处一百多年的老公寓没有电梯。
       陶家民跟着陈青蓝乘坐地铁五号线来到巴黎东北角的夏贝尔街,这儿属于巴黎较为冷清的角落。附近商店不多,行人也很少,塞纳河的一条支流蜿蜒向北流去,与夏贝尔街成为平行线。陈青蓝对陶家民说:“你上班的地方很好辨认,只要沿着河边走到地铁站坐五号线就行了,不用换车。”
       这家印刷厂没有厂名,设在一幢老公寓的半地下室里,全部厂房面积不超过一百平方米。老板姓米,七十年代中期从越南来法国的华裔,只会讲广东话和简单的法语。
       陈青蓝为陶家民宽心:“等你以后学好法语跟米老板交流就没有问题了,再说米老板会写汉字,交流不通时互相写在纸上也能明白。”陈青蓝就这样将陶家民交给米老板,自己赶回餐馆去干活。
       米老板身高不足一米六,肤色暗黄透着点黑。他见到陶家民的第一个动作不是握手,而是拍了拍陶家民的前胸后背,对他高大健壮的身体表示满意。陶家民从没碰到过这样的见面礼,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成了牲口市场上待价而沽的牛马猪羊。
       米老板捧来一摞白纸,指指墙角处比写字台长不了多少的印刷机,示意陶家民操作给他看看。这台叫不出型号的老爷印刷机至少比陶家民年龄大两倍,得用脚踩一下,手摆一张纸,才能印出东西。在上海明光印刷厂十几年前就把这种机器淘汰掉了,没想到在法国这样的发达国家陶家民又用上了这老爷机。
       陶家民将那摞白纸拎起来抖动几下,纸张间充入空气,变得滑爽了,它们顺着陶家民手掌依次卷入滚筒,随着有节奏的嘎噔嘎噔声,又从机头上飞出,变成了漂亮的印刷品。这种手摆式印刷机对陶家民来说真是驾轻就熟,小菜一碟,他在明光印刷厂跟这种老式机器打过好几年交道。
       陶家民不过摆了二十来张纸,米老板就向他做了个停下的手势。他又一次拍拍陶家民前胸后背,告诉他试工通过了。陶家民心里很反感米老板这个动作,真想朝那个半秃的脑袋扇一巴掌过去。可是陶家民忍住了,他初来乍到,需要得到这份工作在巴黎生存下去。
       米老板开出了雇工条件,陶家民每天在这儿干六小时活,每小时工资二十五法郎。工钱一天一结算,做一天算一天,没有任何书面合同。米老板怕陶家民不清楚,特地在纸上写下这样几句话:你的用餐、交通费、人生保险费由你自己负担,跟我没关系。
       陶家民飞快心算了一下,每小时二十五法郎,每天干六小时就是一百五十法郎,值两百多块人民币呢,赶上明光厂厂长一个月工资了。天啊,怪不得中国人做梦都想出国,原来外国的钱就这么容易挣啊。陶家民想到这儿,咧开嘴朝米老板点头:“OK,我知道了,今天就开始上班行吗?”
       整个上午陶家民心情极好,想到一下班就能拿上一百五十法郎,真像做了个白日梦,手摆印刷机单调的嘎噔声也显得动听了些。
       陶家民干活的时候米老板也没闲着,打电话接订单,开车出去送货,回来还要兼做铅版锌版。这处地下室里的无名印刷厂,只有米老板和陶家民两个员工。
       陶家民的工作时间为上午九点至十二点,下午一点至四点。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他可以去外面吃饭。陶家民在四周逛了两个街区,仍然找不到比十法郎一个汉堡包更便宜的午饭。小小的汉堡包几口便下了肚,跟没吃过饭一样。加上每天来回两张地铁票得花十五法郎,陶家民算出他每天最低的工作成本就得花掉一个小时的辛苦钱。
       晚上陶家民跟陈青蓝商量,往后每天从家里带午饭去,最好再搞辆自行车,连地铁票钱一块省下来。陈青蓝说:“带午饭倒不难,可巴黎市区的自行车道有规定区域,你干活的那地方不能骑自行车,在没有自行车道的地方让汽车撞上也白撞,还得赔钱。”陶家民只好放弃骑自行车念头,心里却十分痛惜那每天十五法郎的地铁票钱。
       这天下班后地铁五号线入口处人很多,有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没买票,从入口的三角围栏上跳了进去,很快淹没在人海之中。陶家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巴黎地铁每时每刻人潮涌动,买不买票根本无人知道。三角围栏也不过横在那里摆摆样子,论陶家民的个子,腿稍抬高些就跨进去了。这个想法仅仅在陶家民脑子里停留了几秒钟,他的心便羞愧得狂跳不止。自己在上海好歹是党员车间主任,一出国怎么竟然动起逃票这种缺德念头来了?可是陶家民又想,每天十五法郎的地铁票钱是他一张纸一张纸摆出来的辛苦钱,法国那么富,坐地铁人那么多,何以见得会在乎他陶家民的一张票钱。陶家民自己跟自己在心里反复较着劲,看看左右没人注意,两条长腿轻而易举地跨过三角围栏。
       往日里这段路程不过几分钟时间,这天却让陶家民觉得分外漫长。他将身子靠在车厢角落里,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他没有勇气面对地铁车厢的任何一个乘客,好像他们每个人都看穿他今天逃票的举动。到站时陶家民以飞快的步子迅速逃离车厢,他回头看看,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于是陶家民心里暗暗自嘲:“做贼心虚,这话一点不假。”
       从这以后,陶家民上下班途中口袋里虽然有票,可打不打票全凭愿意或他对今天乘车形势的判断而定。陶家民看到过地铁公司的查票员,他们通常两三人一组,身着蓝色识别服,很突然地会出现在某个地铁站口,向刚下车的乘客索要车票查看。不过碰上查票员的概率很小,陶家民在五号线上来回坐了一个月,才看见过两次,那两次他正好幸运地都打了票。
       每逢星期五晚上地铁站总显得格外拥挤,陶家民习惯地抬腿跨过三角围栏,心里已没有从前那种忐忑不安,任何时候藏身人海中都会有种安全感。车厢座位已被占满,中间也站着不少人,陶家民依旧找了个角落,将疲惫的身子靠在扶手栏杆上。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轻声礼貌地问道:“先生,请让我看一下您的车票。”陶家民浑身像被电流穿透似的猛然一个激灵,他回过头去,看到一张十分年轻甚至略显稚气的男孩面孔,那人恰恰穿着陶家民最怕看到的查票员蓝制服。陶家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他双手装模作样在口袋里掏着,他自然掏不出在检票机上打过洞的车票。
       
       查票员完全看出了陶家民的窘困,逃票的人在此种场合下都会来这么一套动作,以保全自己的面子。查票员用近乎耳语的低声说:“先生,请下车,我们去站台上解决问题吧。”
       陶家民别无选择,只好跟着查票员下车。那年轻人熟练地开出一张罚款单递给陶家民,说:“先生,若您能现在交罚款最好,否则我必须记录下您的身份证件号码,十天之内请您去地铁公司办公室交罚款,随您便。”
       陶家民看得很清楚,罚款单上的数字为300法郎。他一阵晕眩,300法郎,是他整整两天的工资,二十天上下班车票钱。他的手摸到口袋里钱包,那里面正好有300法郎,是他积攒下来的零花钱。本来他打算周末带儿子去坐一趟塞纳河游船,可怜的欧力天天被圈在小阁楼上,很少见到外面的阳光和风景。但陶家民还是掏出了带着他体温的纸币,此时不交罚款的话,十天之内就得去地铁公司,那样会让妻子或许丈母娘家人都知道,他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查票员接过钱,撕下罚单说了声“谢谢”,转身跳上另一列刚刚进站的地铁。
       陶家民呆呆站在月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滴冰凉的泪水溢出眼眶,他才恢复意识擦去泪水回家。这一刻他眼前所有熟悉的街景都变得陌生而无情,陶家民不禁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国家来受气?法国给了我什么?”陶家民真恨不能将巴黎地铁和这座城市都一巴掌捏个粉碎。
       陶家民回到家里的时候陈青蓝正在给蔡吟吟写信。这是陈青蓝自出国起始终认真对待的一件事情。她知道蔡吟吟想听什么,渴望和羡慕什么,而能引起蔡吟吟羡慕,本身对陈青蓝也是一种莫大的欣慰,她十分需要这种欣慰的感觉。陈青蓝在信上告诉蔡吟吟,她已经完成了法语阶段的学业进入巴黎医学院眼科专业,往后还得继续攻读硕士博士学位,直到当上眼科大夫。眼科大夫的职业会为她带来在中国人眼中绝对是天文数字的高薪。当然,陈青蓝在信上炫耀完这一切后,总不忘记以朋友口吻鼓励蔡吟吟,让她有朝一日也能出国,来巴黎看看。陈青蓝有权力把尚在国内的蔡吟吟想象得很饥饿,这张信纸画饼也许能为蔡吟吟精神充饥。陈青蓝每回写完信,从餐馆带回来的一身疲惫也随之消失殆尽。
       陈青蓝没听见陶家民爬上阁楼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已看见丈夫躺在地铺垫子上,两眼直瞪瞪盯着斜顶横梁。陈青蓝问:“回来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吓我一跳。”
       陶家民没有移动视线,脸朝天说:“下个月起我得买地铁月票,那样方便些。”
       陈青蓝笑道:“你一天不过一个来回,有什么不方便?买月票划不来,人家每天得倒几趟车的才买月票。”陈青蓝敲击了几下桌上的计算器,算账给陶家民听,证明买月票得比买单张车票花更多的钱。
       陶家民火了:“我又不是机器人,除了上班就窝在阁楼上。买了月票我周末也好带儿子出去走走,来巴黎后什么地方都没去过,快憋死了。早知道出国过这样的日子,死也不来移民。”
       陈青蓝很少看到丈夫发无名火,心里揣度他多半受了米老板的气,便放软话音说:“米老板那人是有点小气,凡事爱斤斤计较。不过你刚来法国,法语也不过关,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就很不错了。你没见那些交大、复旦出来的留学生和进修教师,十五法郎一小时的餐馆活都抢着干呢。”
       陶家民突然坐起身子看着陈青蓝:“我又不是右派反革命发配到农村去,我在上海活得好好的,谁想来巴黎讨饭似的捧米老板饭碗?”
       陈青蓝气得嘴唇发抖:“陶家民你讲这样的话有没有良心?你在上海棚户区里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住到我家的好房子里来?现在我千辛万苦把你办出国,多少中国人都眼红不过来,你倒还怨气十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陶家民冷笑一声:“中国人眼红?拉倒吧。中国人没有亲眼看到你我住在什么样的阁楼里,每天只顾挣钱不肯花钱,让法国人欺负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做人做到这种份上还有什么福气好讲。”陶家民差一点就要把今天在地铁站被罚掉三百法郎的事情说出来,可他到底忍住了。陶家民很清楚陈青蓝和她家人从来没有真正看得起他这个棚户区出身的女婿,要是再把逃票遭罚款一事让她家人知道,他陶家民身价只会更掉几成。毕竟出身不可以选择,而个人行为是受自己大脑支配的。
       陶家民叹了口气:“地铁月票再贵也是我自己挣来的钱,有张月票到底人自由了些。巴黎这么大,不可能总是靠两条腿跑路,骑自行车又受限制,我真的很想要有张月票。”陶家民说到后来简直在向妻子恳求,他真担心自己往后再出现类似今天的一闪念,再被抓到罚款的话,他可能会丧失在巴黎生存下去的信心。
       陈青蓝想的是,陶家民凭一手漂亮印刷技术给米老板干活,挣的钱确实太少了点,再买月票就等于提高劳动力成本,这成本米老板是不肯支付的。但她不能把丈夫逼得太紧,看来今天不答应给陶家民买月票,这个老实人也可能造反。陈青蓝着实心疼买月票的四百法郎,暗自盘算着等自家餐馆再做大些,还是让陶家民来餐馆干活,怎么也比在人家手下讨饭吃强些,车钱都不用花。
       第七章
       31
       陈青蓝坐在华乐国际语言学校校长办公室,听宋乐介绍儿子亚力在校情况。宋乐说:“陈太太,我可以断定,经过学校这些日子以来的有意控制,陶亚力已基本解除了对那种东西的依赖心理。如果能为他创造一个继续转移兴趣和注意力的环境,他会变成一个全新孩子,彻底与那玩意儿分手,即使回到法国也没有问题,不太可能重犯。”宋乐说这番话时充满自信,像亚力这样的“香蕉人”华裔少年他见多了,再让人头疼的“问题少年”毕竟还是孩子,他们扭曲的身心在新环境中尤其容易被纠正过来,孩子的前途一样光明坦荡。
       宋乐提及的“那种东西”是摇头丸,巴黎移民聚集街区内青少年最为追捧的新鲜玩意儿,亚力也染上了。陈青蓝明知儿子把每个月为数不少的零花钱都变成了摇头丸,却无力制止,她不知该用何种手段让儿子远离可怕的药丸。幸好她还有条退路回中国,而且退得十分成功。亚力喜欢上“华乐”学校的环境和校长宋乐,不再吵嚷着回巴黎去。陈青蓝本想躲过风头便带儿子返回巴黎,但陶家民在电话中告知巴黎警察似乎不打算息事宁人,亚力现在返回巴黎随时可能被警察局传唤。然而陈青蓝又无法在上海长住,除去经济方面原因,她已与这座城市断绝了二十多年关系,尽管还能住在自家从前的老房子里,讲着上海话,却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踏实感觉。她只是一个返乡客,不再是主人了。
       宋乐考虑到陈青蓝与蔡吟吟的朋友关系,主动提出将亚力的学费住宿费减半,这让陈青蓝大大松了口气,她可以将与儿子同在上海的时间延长些。不过宋乐提醒陈青蓝:“陈太太,周末您若有空最好多跟亚力在一起,现在世界各地的青少年问题专家都提倡家长重视亲子活动,可以有效减少孩子因缺少与父母沟通而误入歧途的机率。”
       这个周末陈青蓝带亚力来到老房子,姨妈欢喜得老泪纵横,摸着亚力的头反复念叨:“亚力啊,要是你奶奶还活着有多好。她只见过你哥哥欧力,没能见到你啊。”
       亚力扭头躲开老太太的手掌,他不明白她唠叨什么,眼泪鼻涕双管齐下,真叫他恶心和莫名其妙。
       亚力问:“妈,这儿就是你说的上海好房子吗?怎么又破又脏?你看厨房窗户上那层油腻,比巴黎中餐馆的厨房都脏,还有股说不出的怪味。”
       陈青蓝尴尬一笑:“二十多年前上海没什么新房子,许多人家里没有厕所洗澡间,这里的住房就算很好的了。不信你去问姨婆婆,她以前和你爸爸奶奶都是住棚户区的。”
       亚力来了兴致,缠住老太太问道:“棚户区就是博物馆老照片上的破房子么?那你们去哪里洗澡,是不是跳进黄浦江里去洗?嘻嘻。”
       姨妈心里看不惯陈青蓝那副居高临下的派头,口口声声糟蹋棚户区人,住过棚户区的人有罪吗?老太太脸朝亚力,话却是讲给陈青蓝听的,“亚力呀,你爸爸从前住过的棚户区早就拆掉了,什么时候去看看你叔叔姑姑家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商品房,最小的也有两室一厅,不比你们在外国住得差呢。”姨妈的口气很让陈青蓝惊讶,这趟回国,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不约而同向她炫耀如今富裕起来的日子,好像要以他们的现实生活状况来证明当年陈青蓝逃离中国并非一种明智选择,甚至可能是缺乏远见的举动,这不能不让陈青蓝心生郁闷。
       
       幸而仇福根打来的电话及时化解了陈青蓝与姨妈可能发生的争执。陈青蓝一时想不起仇福根是谁,仇福根就在电话里大声提醒她:“陈青蓝,前几天我们不是在一块吃过饭吗?杨来娣杨总请的客,在美龄阁。那天你给过我一张名片,现在我那连襟有了回音,约你去东海旅行社面谈。如果合适的话,你在巴黎的中餐馆就可能成为他们旅行社欧洲游团的用餐点啦。”
       陈青蓝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吐出一连串“谢谢”。仇福根笑得更响亮了:“陈青蓝,别客气,中国人帮中国人嘛。我不过是看在杨总面上为你牵条线,具体条件你自己去旅行社谈吧。”
       陈青蓝万万想不到杨来娣请了回客,竟会为她在巴黎的餐馆打开一条生财之道。她挂下仇福根的电话又立刻拨通陶家民手机,她听到丈夫略带激动的声音:“青蓝,你一定要设法把上海旅行社的生意拉住,这对我们家来说太重要了。你和亚力就待在上海好了,这儿我能顶住。”
       陈青蓝太熟悉陶家民说的“顶住”这个词,他在巴黎顶了二十年,顶得身体都残缺不全。
       32
       陶家民不知米老板从哪接来这么多活,都是花里胡哨的小广告,多则印三百张,少的印不足五十张。广告上的法文字陶家民还看不懂,不过那些粗陋的图案能让他猜出广告用途,不外乎是华人商铺大减价,逢年过节中餐馆推出几道新式菜肴之类。
       米老板接活送活来去匆匆又有些鬼鬼祟祟,他对陶家民说:“我不在的时候若有法国税务局人来,你只装听不懂法语,什么也不要回答,免得惹事。”陶家民这时还不知道自己是被米老板非法雇佣的,米老板既不向政府缴纳用工税,也未给陶家民办理医疗人身保险。陶家民为米老板干了两年活,依旧是个黑工。幸而这栋老公寓本来处在冷清地段,半地下室又正好挨着老爷电梯背后,电梯上下时发出的哐当声掩盖了印刷机噪音。陶家民一直安然无事,米老板承接下那些未经注册登记的印刷品广告,也源源不断从地下室流出去。
       那一年农历春节前夕,米老板的地下室里堆满大红纸张。陶家民日夜待在印刷机旁成批印刷春联、“福”字或是华人过年用的红包喜袋。陶家民告诉陈青蓝:“米老板开出了两倍的工钱,而且加班期间还管饭,我想在那儿住一个星期,节省来回时间多加几班。一年才过一个春节,得趁此机会多挣些钱。”陈青蓝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与兄姐一块盘下的中餐馆数她份额最少,若陶家民能多挣些钱,扩大他们夫妇在自家餐馆的股份,日后分红就不会是个小数目。来法国这几年,陈青蓝和陶家民的全部人生乐趣和目标都渐渐聚焦在挣钱这个点上,多挣一分钱就多了一份安全感,哪个新移民不是这样?
       米老板叫陶家民加班,自己倒也身先士卒陪着。米老板好像确实有那么多活儿要干,半夜里都在打电话联系客户,当然也不排除同时监督陶家民,当老板的都不肯白白付出加班费。米老板知道陶家民很累,他的手脚几乎成了印刷机的一个组成部分,有节奏地跟随印刷机舞动。陶家民技术活相当不错,千百张纸片被他甩开抛入滚筒,印出的图案线条可以毫厘不差,次品率一直低于千分之一,这种高水平米老板本人也望尘莫及。
       不过陶家民实在太疲劳了,他如同米老板的囚徒被囚禁在地下室里将近一个星期,身体无数次重复着几个单调的动作:抛纸,脚踩开关;再抛纸,再踩开关。到了晚上加班时间,那些飞舞的纸片汇成浓云密雾向他四周压过来,憋得他透不出气。
       米老板每隔四小时就给陶家民发一回工资,他将一天十几个钟头的工作强度用钱切分成几段,期待陶家民在一次次发工资刺激下消解疲劳,活儿出得更多更好。
       陶家民真喜欢那些浅黄色的二百法郎和橘红色一百法郎纸币,它们正一张张飘进他口袋,安安静静躺在里面。它们仿佛知道陶家民不远万里从中国来法国为了寻找它们。陶家民需要这些漂亮纸币,越多越好。有朝一日他和妻子可以盘下一家属于他们夫妇两个人的中餐馆。他们也想从小阁楼搬出去,租套大一点带独用厨房和卫生间的房子。他们的儿子欧力渐渐长大了,应该去上个好学校,也像法国孩子那样每个星期去网球学校或游泳俱乐部上运动课。想到儿子长大后不用再挤臭烘烘的公共汽车和地铁去奔生活,周末可以休息两天,睡个懒觉再起来喝牛奶咖啡吃巧克力,还能拿上法国大学的文凭,做个真正的法国人,陶家民就觉得他自己现在所受的苦和累都值得。反正每个家庭总是有人吃苦受罪有人享福,做父母的不把苦吃完,苦难只能留给孩子去吃。
       眼前的印刷机上正印着烫金红包和喜袋,订货多版子就长。陶家民今天已经抛下了近一万张红纸,米老板还说不够。除了巴黎,邻近地区小城也有华商来订货。
       陶家民眼皮越来越沉重,手上抛纸的动作也不如白天那么轻松潇洒,白天的时候他一抛一个准,张张都落到滚筒咬纸夹上。这一刻他感觉右手抛出的纸张没有到位必须伸出左手去推一下才行,否则印歪的红纸超过米老板定下的废品率,得由陶家民掏钱赔偿。
       又一张红纸没有抛到位,陶家民习惯性地伸出左手去推纸片,却眼前发黑一下子整个上半身都扑向咬纸夹。他听见左手指骨头被咬断的咔嚓声,头顶上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幸好他右脚及时踩下了停车开关,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米老板也熬不住困劲,坐在离印刷机不远的地方打盹。他不知道陶家民出了什么事,但是只要耳朵里没了滚筒转动的“嘎噔”声,米老板在任何情况下都会马上醒过来,他不能让雇工拿了加班费磨洋工。
       米老板看到陶家民扑在滚筒上方的走纸板上,满脸是血,左手还插在咬纸夹与滚筒的缝隙中。米老板惊叫着跑过去痛骂:“陶家民,我积累半世的家当都叫你给毁了。”
       陶家民醒来时已经躺在巴黎圣•路易贫民医院,他左手食指和中指各断去一截,额头至头顶中央撕掉一大块头皮,由于毛囊被彻底破坏,这块头皮永远长不出头发来了。
       贫民医院病人多半是没有买社会保险或压根就买不起保险的穷人,医生尽人道主义责任挽救病人生命,此外再无多少热情来解救病人的心灵或精神痛苦。贫民医院的医护人员本身也是纳税人,哪里会希望合法或非法的移民打黑工不纳税,生了病还躺在贫民医院等候免费救助。院方几次三番催促陶家民回去休养,因为还有许多病人躺在医院病房外面走道上等候空出床位来。
       陶家民回到了小阁楼里,仰面躺着不说一句话,若非眼球还在转动,简直就像个植物人。
       陈青蓝同米老板交涉不下十来回,最终无奈选择私了。米老板雇黑工不给陶家民买人身保险,可陈青蓝帮陶家民接受这份活时,明知老板逃税雇工也没提出任何异议,真正的黑吃黑,上法庭的话必定两败俱伤,没有赢家。
       米老板提出一次性赔偿陶家民两万法郎,此后陶家民身体出现任何状况都与他没关系。这一次,米老板倒没忘记让陶家民的家属陈青蓝在私了协议书上签字。
       一个多月后陶家民站了起来,他的右手还是完好的,他开始努力学习尽量用一只手来料理自己,比如上厕所和吃饭。这时陶家民心中最为企盼的是天气一直寒冷下去,那样的话他可以戴着帽子。医生抢救他时剃掉了他所有头发,现在周边头发又重新长了出来,唯有头顶中央至前额成了不毛之地,而且留下一块奇丑无比的伤疤。
       陶家民记得在上海时,明光印刷厂不少女工称赞过他那头乌黑浓密略带鬈曲的好看头发,她们那时把陶家民比作电影明星王心刚。要是现在陶家民出现在明光厂,那些女工会不会被吓晕过去。
       这场灾难发生后,对陶家民来说最大的变化是陈家人对他的态度。陈青蓝兄姐们离不开餐馆,老祖母岳父母三位老人便吃力地轮番照顾他,好像躺在床上的陶家民是比他们更老的长辈。
       岳父母心里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这个女婿,现在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赔着笑脸揣摩女婿心思行事。陶家民为替家里挣钱才受的伤,况且这份没有人身保险的工作还是陈青蓝找来的。陈家人亏欠陶家民,自然有责任软化一切可能引起陶家民不快的态度和语言。
       
       某日晚饭后,陶家民见岳父陈仪良很难得地坐到他身边,伸出手来抚摸着陶家民残废的左手掌说:“家民,往后你就在家里好好休养,帮着照料一下孩子就行。从明天起我出去找份活,挣来的钱归你和青蓝。我们陈家人全都出来了,怎么也不能看着你和青蓝遭遇困境不帮一把,你放心好了。”
       陶家民与陈青蓝结婚好几年,跟老岳父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十句。陶家民只把岳父此刻说的话当作一种安慰姿态,他想不出年近七十的老头还能在巴黎打上份什么样的工。巴黎是法国人的巴黎,不可能成为中国人的天堂。
       33
       陶家民真的想错了。巴黎对他岳父陈仪良来说,是比故乡上海更直接融进他生命的一座城市。四十多年前他要是听从兄长劝告,不那么头脑发热随心所欲舍弃巴黎的话,他人生三分之二的故事就得重新书写。他那时对西洋画的热爱和作画天赋,曾赢得艺术系好几位法国教授的关注。如果他跟着教授们在巴黎一直画下去,很难说不会成为华裔画家程抱一那样的法兰西院士。遗憾的是人生不能用“如果”来反悔,尤其人到老年,那样的悔恨尤其显得可笑和不必要。现在陈仪良在巴黎只有一个真实的身份:投靠子女生活的中国老移民。
       陈仪良收拾好全部行头,画夹还是四十多年前从巴黎带回中国的。
       陈仪良背起所有家当朝地铁站走去,这是他如今唯一熟悉的线路,坐四站地铁可以到达蒙马特高地。四十多年前蒙马特高地就聚集了世界各地的无数画家艺术家,现在圣心教堂前的台阶广场仍然摆满画摊。只可惜画家们再也无暇切磋画技,个个目光雷达般扫描可能坐下来成就一桩生意的游客。陈仪良懂得吃这碗饭的规矩,不能太靠近同行地盘。
       蒙马特高地是巴黎全城的制高点,登高望远,塞纳河像条绿色绸带蜿蜒飘去。凯旋门、埃菲尔铁塔、拉迪方斯拱门都在视线中变成了微缩景观。轻风吹过,阳光下无数鸽群飞去又返回,和游人一同汇入蒙马特高地的怀抱。
       登高缆车站台外有个公共厕所,不太隐蔽,游客不需当地人指点就能一目了然,厕所门前终日人气很旺。一个黑人青年在厕所不远处招徕生意,他替年轻女游客编非洲式小辫子,一个脑袋上可能编出几十条小辫。
       陈仪良走过去向黑人青年笑笑,小心翼翼地比划着问:“我可以在您旁边摆摊吗?”
       黑人青年看了看陈仪良背上的画夹,知道不是同一种生意,或许他对陈仪良的满头白发动了点恻隐之心,便爽快地张开双臂:“当然,您请便吧。只不过客人有时不愿在此地久留,这儿味道不那么可爱。”
       陈仪良很感激黑人青年的慷慨,讨好地说:“你编的小辫太漂亮了,不怕没客人来的。”
       黑人青年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奉承,没大没小地将胳膊搭在陈仪良肩头:“嘿,老先生,哪国人啊?交个朋友吧。我叫塞拉,从非洲马里来的移民。”
       “我叫陈仪良,中国人。”陈仪良向小伙子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粗黑的大手。
       塞拉一定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家境也不会太好,要不怎么年纪轻轻靠替人编小辫谋生。不过他看上去很热情很快乐,丝毫不觉得靠编小辫糊口有什么委屈。塞拉每替一位女游客编完辫子,就会帮陈仪良拉生意,“嘿,这么漂亮的辫子,干吗不留下张画?”
       不少客人听了塞拉的建议,真的坐到了陈仪良跟前。可陈仪良画素描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技法,画得很慢,力求形似还得神似。常常没等他画完,客人先不耐烦起来。游人本来都是来去匆匆的过客,坐下来画张像图的是一时新鲜,谁有那份排队等候当模特的耐心。结果陈仪良一整天才画了四张人像,每张挣十五法郎,去掉来回地铁票和纸张铅笔成本,最多也就给自己挣了几个汉堡包钱。如果说陈仪良只是个吃闲饭的老头,能挣出几个汉堡包来自给自足,倒也是件聊以自慰的事情。可他偏偏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大学教授,跑到巴黎来摆摊画画,仅仅挣几个汉堡包实在无法成为满足的理由。
       黄昏时游客明显少了,塞拉坐下来歇息。他整理完手上剩余下的彩色丝线,又掏出内侧口袋里一大沓零碎票子数了数,大概很满意一天的收获,咧开厚嘴唇对陈仪良笑了。塞拉说:“陈,别看你年纪比我大,可在蒙马特高地混饭吃,还得我来教教你。你给人画画用不到那么认真的,谁也不会把你的画放到卢浮宫去挂起来,凑合着有点像就行了。还有,年纪大的客人喜欢你把他们画得年轻些,年轻人倒乐意你将他变形丑化。你去看看别处画摊摆出的招徕广告,密特朗总统青面獠牙,大美女卡特琳娜•德纳芙张开血盆大口,那才讨人喜欢呢。”塞拉在蒙马特高地混久了,虽不会画画,摆画摊的生意经还是懂一点的。
       陈仪良听得茅塞顿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年近七十的绘画教授,还得靠一个黑人毛头小伙子指点他怎么靠画画挣饭吃。
       陈仪良又打开画夹,他要趁着残余的日光替塞拉画张像,以感谢这个热情的小伙子。塞拉很高兴,坐在陈仪良跟前摆开自认为最得意的架势,说:“陈,你要是个年轻女人多好,我也免费替你编一头小辫子,谁也不欠谁。”
       只要不下雨,陈仪良每天都能与塞拉在蒙马特高地见面,他俩都属于安分守己的外来移民,不敢去圣心教堂正门口摆摊,那里是正宗巴黎人的势力范围。有时厕所外面味道实在太恶心,他二人最多移动一下摊位,不超过三米远。陈仪良按塞拉说的看客人年纪选择作画手法,收入明显增加了不少。有些客人看他一头白发还在吃这碗苦饭,就会多给上一两个法郎。
       这天来了个香港旅游团,清一色中老年妇人,居然一个个排着队来请陈仪良画像。到底是同胞,香港太太们一眼就看出陈仪良是中国人,而且多半是从大陆出来的。有个老太太拿到画像兴奋地喊了起来:“好像喔,好像喔,等百年之后就叫儿孙把这张画像挂在灵堂里啦,好漂亮风光喔。”旁边的老姐妹笑成一片。
       有人说:“这老先生怪可怜的,好大年纪还爬上这高地来卖画技,莫非儿孙们不孝吧?”
       有人回应:“大陆人嘛,哪个不是因为穷才跑出来移民的?莫小看这卖画老先生,待在大陆当教授画家不一定比这里挣得多呢。”香港老女人围在一块呱啦呱啦广东话,有几句还真让陈仪良听懂了,他不由得一阵脸红心酸。
       香港旅行团离开时,那些老女人心怀慈悲,人人多给陈仪良扔下几个法郎。陈仪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香港客人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老乞丐。陈仪良很清楚自己出卖的不仅仅是画技,还有怜悯,那些女人把他的画和怜悯一起买了去,所以才会多掏这几个钱。陈仪良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河南农村,他头一回去猪圈起粪时,不慎将铁铲铲在自己脚背上,鲜血直流。村里的老大娘大嫂子们一边为他包扎伤口,一边几乎用香港女人同样的眼光看他,她们十分可怜这个连猪粪都铲不利落的城里男人。
       晚饭后陈仪良很难得来到陈青蓝陶家民住的那间阁楼,把一个旧信封交到女儿手上:“这是我画画挣来的,给家民做点补偿。不要对青苇青蓉他们说,免得你们兄妹间误会。”
       信封外表还带着父亲的体温,里面各种面值纸币都有,甚至还有意大利里拉和美元。每张纸币都被撸得很平整,尽管有些已经破损或沾上污渍。
       陈青蓝低下头来,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信封上,她没有勇气去正视父亲的目光,哽咽道:“爸,你往后不要再去给人作画了,蒙马特高地那地方太乱,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我和家民不放心的。”
       父亲笑了:“歹心再大的人又能把我老头子怎么样?要说巴黎可真是个好地方,我一个古稀老头,在中国农村荒废了二十多年专业,来巴黎倒又专业对口了,还能挣不少钱,何乐而不为?”陈仪良故意轻松地开着玩笑,心里却是对小女儿青蓝说不清的愧疚。青蓝不像她兄姐那样一直跟在父母身边,她得到父母的关爱太少。尤其是在知识方面,父母几乎没指点过她什么,以至于她在中国和法国都未能跨进正式大学之门。不过陈仪良活到古稀之年,已经把高等教育、知识分子、做学问这类字眼看得很淡,他现在只祈求全家老小能聚在一块,不再平白遭受磨难,衣食无忧则心满意足。
       
       陶家民进屋来,陈仪良示意女儿收起信封。他有点不太自然地招呼陶家民:“家民,你们早点歇着吧,瞧阿奶已经瞌睡得睁不开眼了。”
       陶家民也似笑非笑地朝岳父咧了咧嘴,这翁婿二人相处时总会令周围气氛随之变得尴尬起来。
       陈仪良走后,陶家民对陈青蓝说:“你别让爸再去画画挣钱了,我出工伤是我自己的命不好,别叫老人为我受罪。从明天起,我可以跟你一块去餐馆干活,少两截手指一块头皮碍不着什么。待在巴黎这样的地方,只吃不做比死还难过。”
       34
       陈青蓝没想到蔡吟吟真的会来巴黎,而且是公派出国,她将在巴黎大学作为期六个月的访问学者。蔡吟吟在信上写道:想念的青蓝,我们分别快五年了,我真想早点去巴黎看你,拥抱你……
       陈青蓝这一瞬间被蔡吟吟火热的友情炙烤得心头发烫,除了蔡吟吟,还有哪个待在国内的人会几年如一日不间断地跟她保持联系?蔡吟吟在信的末尾处问陈青蓝是否需要她从上海带点什么东西,这句话让陈青蓝感觉不快。她想蔡吟吟有没有搞错,你是来法国巴黎,出来开洋荤的,不是去中国农村插队落户,哪有国外的人会问国内人要东西?倒过来还差不多。
       当然陈青蓝不会想到蔡吟吟竟对她这个老朋友如此上心,给她带来了整整两年的“大众电影”画报。蔡吟吟记得陈青蓝在明光印刷厂时最爱看电影画报,总要从女友手上抢来先睹为快。
       蔡吟吟是公派来巴黎大学的访问学者,住在文化气息浓郁的塞纳河左岸。公寓由大学免费提供,每月还有邀请方三千法郎的生活费,这让在巴黎自费留学的中国人眼热不已。身居海外,没有什么比衣食无忧更让人容易产生满足感。
       蔡吟吟刚安置完房间和行李,就接到中国驻法国大使馆教育处电话,请她去观摩国内文艺团体来法国的慰问演出。蔡吟吟是国家公派的访问学者,自然会受到使领馆方面关照。蔡吟吟设法多要了两张请柬,打算请陈青蓝和陶家民一同去大使馆看演出。分别多年,要是能在中国驻法国大使馆与陈青蓝重逢,这份象征意义也许会给她们带来更多的欢乐。
       然而陈青蓝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谢绝了蔡吟吟的好意,“吟吟,还是你来我家餐馆吃饭吧。巴黎的中国留学生穷,总想着去大使馆蹭顿免费餐,你就别去挤那份热闹啦。”陈青蓝的口气一如从前在上海明光印刷厂,居高临下地判断别人的想法和行为。她的话让蔡吟吟听起来有点不舒服,即使陈青蓝对教育处的免费晚餐不屑一顾,也不该这般贬损自己同胞吧。
       蔡吟吟叹了口气,放弃去看演出的打算,提上装有“大众电影”和礼物的大包,坐地铁去十九区看望陈青蓝和陶家民。五年多没见面了,在蔡吟吟心目中与陈青蓝重逢的分量,应在看演出之上。
       巴黎初夏时节气温不高,白天却很长。蔡吟吟找到“青蓝酒家”时已是傍晚六点多了,金灿灿的余晖给中餐馆门上玻璃涂抹出一片辉煌。
       陈青蓝和陶家民在餐馆门前等候蔡吟吟,蔡吟吟见了不禁心头腾起一阵热浪,她将手上的大包扔给陶家民,便与陈青蓝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是自她俩认识以来第一次拥抱,分别多年,友情在流逝的光阴中积蓄能量,于重逢之日迸发出来。
       蔡吟吟闻到陈青蓝身上浓重的樟脑丸气味,待她们各自放开双臂,蔡吟吟才看到陈青蓝身上那件薄薄的蝙蝠袖羊毛衫,正是许多年前上海流行过的款式。大概陈青蓝这些年没怎么穿这件毛衣,或许一直将它压在箱底,才会在衣服腰际部位留下深深的折叠纹和挥散不去的樟脑丸味。蔡吟吟放开陈青蓝,向陶家民伸出手去,依旧沿袭在明光印刷厂的称呼“小陶师傅”。蔡吟吟很奇怪陶家民为何在室内还戴着长舌遮阳运动帽,而且帽檐压得很低,将本来英武气十足的眉目藏在阴影里。
       陈青蓝挽着蔡吟吟走进店堂,瞥了一眼拎着大包跟在她俩身后的陶家民,半客气半埋怨道:“蔡吟吟你也真是,怎么还从中国往法国带东西,倒过来还差不多,法国什么东西没有啊?”
       蔡吟吟从包里取出两大捆“大众电影”画报捧到陈青蓝跟前,“好好看看,这东西法国有吗?”
       陈青蓝欢叫起来:“大众电影,天哪!”仅此一瞬间,让蔡吟吟看到了陈青蓝的真情流露。如果陈青蓝能多一点按照自己真实心思率性生活的话,一定会少却很多烦恼,心也不至于那么累,蔡吟吟这样想。
       因为是星期一,还不到法国人通常的晚饭时间,店堂里很清静。陈青蓝带着蔡吟吟四下里参观,连进门处的活水鱼缸,点着红蜡烛的财神爷像,新近添置的红漆八仙桌靠背椅都未遗漏,一一介绍给蔡吟吟。陈青蓝说:“这样规模的中餐馆至少值二十五万法郎,也就是三十多万人民币。现在我兄姐他们各自盘下小杂货店经营,这家中餐馆的产权全归我了。怎么样?吟吟,你惊讶吧?”陈青蓝语气中带着无比的满足,她在期待蔡吟吟的羡慕与赞赏。
       “三十多万人民币啊?真吓死我了。在中国只怕一辈子不吃不喝都攒不起这笔钱呢。”蔡吟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开餐馆不就是个体户么?干吗到巴黎来?在上海开个饭馆生意肯定更好。不过蔡吟吟知道陈青蓝想听什么话,她不能远道而来扫陈青蓝的兴。
       陶家民端来一壶茉莉花茶和一碟刚出油锅的炸春卷,让陈青蓝和蔡吟吟边吃边聊。他自己似乎不想与蔡吟吟的目光多接触,这让蔡吟吟感觉有点奇怪。蔡吟吟只好转脸问陈青蓝:“你不打算再上医学院当眼科大夫啦?真想一心一意做女老板?”
       陈青蓝脸上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意,不知是笑蔡吟吟的问题还是想嘲讽眼科大夫这个职业。“不想啦,什么医学院,眼科大夫,一个月挣的钱还没我餐馆里的大厨多。来法国这些年我越来越实际了,什么挣钱多就干什么,别的事连想想都觉得浪费了挣钱的时间。”
       天色暗下来,三三两两的客人让清静的店堂有了些许生气。蔡吟吟不想耽误陈青蓝做生意,赶紧起身告辞。反正她得在巴黎待上半年,有得是时间叙旧。
       陈青蓝也不挽留,她不可能将用餐客人推给陶家民一个人应付,自己却陪着蔡吟吟聊天。陈青蓝将蔡吟吟送至餐馆门口说:“什么时候想吃中国菜就过来,天天啃棍子面包保管你一个月就想逃回上海去了。”陈青蓝没有告诉蔡吟吟她住在哪儿,是不是住在餐馆里,蔡吟吟也没问。中国人在海外,关系再近也最好不要互相了解得太彻底。
       35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陈仪良和塞拉正好都完成一桩生意。塞拉招呼道:“陈先生,今天早点收摊吧,我们坐缆车下去,天雨路滑,下山道不好走。”
       陈仪良应声收起画夹,背上大包,跟着塞拉朝缆车站走去。即使今天不下雨,陈仪良也打算坐缆车,画了一天人像,再背着大包走下坡道,脚步总是跌跌冲冲,确实很累。好几次陈仪良觉得小腿肚子抽筋般疼痛难忍,两条腿不听使唤。
       蒙马特高地缆车站是一座四边透明的玻璃房子,只有三节车厢的缆车上下交替。因为下雨,游客们也纷纷提早下坡,玻璃房子挤满了人,陈仪良和塞拉只好等在房子外面一棵大树下躲避雨水浇淋。
       又一辆缆车升上来,里面乘客鱼贯而出,外面等着的人争先恐后拥入。缆车门关上了,像观光电梯般急速下滑。中间经过一处隧洞,车厢里顿时一片漆黑。待到重见光明,缆车已到达下面车站,整个过程不过一分多钟。
       陈仪良习惯地伸手去腰包里摸车票,他的手按在腹部,整个人如同遭电击般战栗不止,他的腰包没了。刚才进缆车时他还打过票,仅仅不到两分钟时间,他的腰包已被人从身后割断带子偷走了。而他当时因为车厢人头拥挤只好将前胸贴着他人后背,腹部以下感觉就变得不那么灵敏。陈仪良脑子终于清醒过来,他明白腰包连同画画挣来的钱永远不可能再找回来。
       巴黎地铁上小偷之多已成为这座国际大都市的公害,陈仪良不是没有所闻。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偷竟然盯上了他这个可怜的卖画老头。这时陈仪良唯一可做的事情是悲愤地朝天一声大吼:“天哪,我的腰包被偷了。”
       
       塞拉第一个反应是去堵住缆车站出口,小偷一定混在下车的人流中。可是谁也没有理会塞拉的喊叫,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推开这个企图挡路的黑人青年,走出站去。塞拉转身看见两个正在巡逻的巴黎警察,忙赶上前去求助:“先生,有人被偷了钱包,一个中国老人。”
       警察很有礼貌地停下脚步:“喔,年轻人,那请您去前面十八区警察局报案吧,我们还有公务在身。”
       塞拉急得双脚直跳:“去警察局报案?小偷早跑掉啦。”
       两名警察相视而笑,耸耸肩,继续踱着他们一贯节奏的巡逻方步。
       蔡吟吟也从这趟缆车下来,她和一位北京来的谢老师结伴游览蒙马特高地,刚才陈仪良大喊钱包被偷,蔡吟吟甚至听出了老先生国语中的上海口音。蔡吟吟并不认识陈青蓝父亲,即使将她的想象力扩展一百倍,她也不可能想到陈青蓝的教授父亲在巴黎蒙马特高地卖画为生。蔡吟吟看到老人倚在墙角,摘下眼镜擦拭泪水。他头发几乎全白了,却梳理得整整齐齐,透露出老人不为人知的修养和身份。
       谢老师凑到蔡吟吟身边耳语:“看样子这老头也是中国出来的,知识分子嘛,不是生活所迫也不会来吃这碗饭。”
       蔡吟吟点点头,她和谢老师商量了几句,二人各自摸出一张五十法郎纸币。蔡吟吟走过去,悄悄把钱塞在陈仪良手中,“先生,天不早了,回家吧,往后小心点就是了。”
       两张天蓝色的五十法郎纸币烙铁般灼痛了陈仪良的自尊,他向来以为自己可以受穷遭罪,但从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怜悯施舍,况且施舍者还是两位女性同胞。然而此刻陈仪良还是收下了钱,他的做人原则和自尊心无形中被巴黎现实生活改造得十分彻底。面前的两张纸币可以切切实实挽回他一天辛苦劳作的损失,他无法拒绝。陈仪良没有勇气抬头,他脸朝地面向两位女同胞鞠了个躬:“谢谢”。
       塞拉也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五十法郎给陈仪良,他对蔡吟吟说:“夫人,谢谢你们,你们中国人真好,我喜欢中国人。”
       36
       蔡吟吟回到左岸公寓时,楼下看门人夫妇好像正在等候她。他们交给她今天刚收到的中国来信和两份报纸。这对老夫妇很和蔼,因为喜欢吃中国菜,连带着喜欢上了中国房客。
       老先生把信和报纸交到蔡吟吟手上时问了一句:“夫人,你们中国大学生也像法国人一样不安分吗?动不动就上街游行?”
       老太太似乎觉察出蔡吟吟的尴尬神情,急忙阻断话头:“小孩子嘛,有几个是让人省心的?若想他们安分守己,只有等他们自己当上父母。您同意我的话吧,夫人?”
       蔡吟吟获救一般朝老妇人点头:“您说得太对了。”
       信是丈夫欧阳宏写来的,夹着女儿灿灿最新的照片。蔡吟吟盯着照片看了足足有好几分钟,不经意间眼泪掉到了照片上,女儿手中的长毛绒狗尾巴鼓起两颗圆球。
       丈夫的信永远将十分之九的篇幅用来谈女儿,最后才会提到父母家人和他自己。不过这封信末尾欧阳宏道出一丝担心。虽然学潮风波已经平息,他身为教师却不知如何能让学生心平气和地回到课堂上来。丈夫的担心也是蔡吟吟一桩心事,她喜欢天底下学校的安静环境和读书氛围。就像她父母那样,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退休后依然常去学校周边散步。用父母的话说,呼吸学校特有的青春气息能使他们益寿延年。如果学校里失去原有秩序,蔡吟吟觉得她的生活也会缺少支撑点。
       有人轻轻敲门,是住在隔壁的谢老师,她给蔡吟吟送来一碗刚出锅的水饺。谢老师满脸神秘兮兮的兴奋,她催着蔡吟吟吃饺子,一面道出令她兴奋不已的原因。“蔡老师你知道吗?今天巴黎大学正式通过一项决定,凡是在这个学校任教、进修和留学的中国人,只要本人提出申请,一律可以延长在法国的居留期限。像你我这样的访问学者,还可以得到一份正式工作,居留证为十年期,等于获得了法国绿卡。噢,天哪,这么说我们就可以在法国留下来不回去了?”
       “不回国了?为什么?我们都是公派出来的,怎么可以不守信用,滞留不归呢?”蔡吟吟十分惊讶。
       “蔡老师你真是书呆子。现在多少中国人想出国都出不成,办自费吧,没那么多钱,也难找担保人,拒签率又高;轮公派吧,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还没抢到机会。眼下是法国人主动提出可以让我们留下来,千载难逢的良机,我可不想放弃,留在法国多好啊。”谢老师觉得蔡吟吟的冷漠态度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法国再好也不属于中国人呀。我若是不按期回国,就等于毁了校际交流协议,今后我们教研室其他老师就别想再有派来巴黎大学的机会,我不能这样做。再说我父母丈夫和女儿都在上海,他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可能舍弃他们独自一人生活在法国的。”蔡吟吟说着竟然流下泪来。
       谢老师没料到蔡吟吟会面对如此难得的人生机遇而不动心,讪讪道:“蔡老师,看不出你这么爱国,不过我还是劝你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机不可失,错过了也许会后悔一辈子。”
       几天后蔡吟吟接到陈青蓝电话,请她无论如何去趟“青蓝酒家”。蔡吟吟在巴黎的日子倒不算太忙,她只是怕耽误陈青蓝餐馆生意,自己也想好好游览巴黎,所以一直没有主动与陈青蓝夫妇联络。
       蔡吟吟很了解陈青蓝脾气,今天她要是不去,陈青蓝会几十个电话追过来的。
       蔡吟吟刚走进“青蓝酒家”包间入座,陈青蓝就兴奋地拿着法国发行量最大的华文报纸《龙报》跟了进来。
       “吟吟,你看你的运气有多好,今天法国内政部正式表态,凡是已经在法国领土上的中国人,都可以优先被接受延长居留期,甚至成为移民。这就是说你蔡吟吟可以和我们一样永远待在法国了,日后还能拿上法国护照呢。”陈青蓝说完注视着蔡吟吟,希望看到蔡吟吟欣喜若狂的表情。在陈青蓝看来,尚未摆脱贫困生活的中国人,谁不想有朝一日去发达国家当移民。就如她自己一家人,连九十岁的老祖母都出国移民了,蔡吟吟难道不想在法国留下来吗?
       可是陈青蓝没有从蔡吟吟脸上看到她所期待的表情。大概为了出于礼貌,蔡吟吟才不得不做出万分感谢陈青蓝的样子。“青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希望我也能留下来当移民。可我跟你出国渠道不一样,你是自费,我是公派。我没有理由不回国的呀。”
       陶家民依然戴着那顶长舌运动帽,他坐下来劝说蔡吟吟:“吟吟,你又不是党员,干吗那么一副爱国腔?你看我出国时还是车间主任党员呢,现在那些东西我都不要了,只想怎么把‘青蓝酒家’做大做好。”陶家民说完看了一眼陈青蓝,他们夫妇是真心想劝说蔡吟吟不要放弃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前些日子一个曾来“青蓝酒家”打过工的中国留学生,因为门门课考试不及格,居留证到期又不能延长,就趁着法国内政部的新规定,跑到人家铁栅栏窗前照了张相,对法国移民官员谎称在国内遭到迫害,于是顺顺当当拿到了十年期居留。这个学生后来不再去学校上课,在中国城里干起了投机倒把行当。
       陈青蓝陶家民固然看不起这样的卑劣小人,但他们觉得蔡吟吟要不趁这个机会留在法国发展实在太可惜了。
       蔡吟吟知道自己不可能为了一纸居留舍弃以往的生活,却也不想让陈青蓝陶家民太过失望,最好的办法便是打哈哈。她说:“我这个人天生恋家,来巴黎后想父母、老公和女儿都快想疯了,再待下去肯定会发神经病,所以还是早点回国的好。”
       陈青蓝听了蔡吟吟的话很不以为然:“吟吟,为了你将来的幸福,眼前暂时的分离算什么?我刚出国那会一个人在巴黎熬了好几年,才把陶家民和儿子接出来的。要是没有先前吃的苦,哪里来今天这么大个‘青蓝酒家’?”陈青蓝很为自己创下的事业自豪,她想为蔡吟吟做个实例榜样。
       蔡吟吟的哈哈离主题很远,“青蓝,你饶了我吧,我是最怕进厨房的。结婚后洗衣服看孩子打扫房间归我,做饭洗碗老公包了。我要是也开餐馆的话,早晚把自己卖了还不够赔钱的呢。”
       
       陈青蓝终于放弃游说蔡吟吟留下来的努力,她说:“吟吟,只要你将来别后悔就行。”
       住在蔡吟吟隔壁的谢老师拿到长期居留证,搬出了这栋公寓。她没有来跟蔡吟吟道别,话不投机,双方不见面是最合适的离别方式。蔡吟吟在完成公派任务后按期回国,一天都没有多耽搁。
       飞机滑上戴高乐机场跑道那一刻,蔡吟吟知道自己还是很喜欢法国和巴黎的。但是喜欢不等于爱,她的爱只能留给中国和上海,因为那里有她至爱的亲人和永远温暖的家。
       第八章
       37
       陈青蓝如约来到东海旅行社见总经理。虽说介绍人仇福根原先也是明光印刷厂工人,但与陈青蓝并不太熟悉,他纯粹是看在杨来娣上回请客的份上替陈青蓝拉扯这条生意线。出国二十多年,陈青蓝已经不太习惯与国内的人很正式打交道,所以她又请来蔡吟吟作陪。蔡吟吟是大学教授,出现在任何场合中都可以引来旁人尊敬的目光。
       东海旅行社在中山公园附近,很气派的门面,五彩缤纷的各类旅游广告令人眼花缭乱。年轻靓丽的接待小姐见是总经理约定的客人,热情地将笑脸绽放成一朵鲜花。
       陈青蓝坐在总经理会客室宽大的皮沙发上,喝着清香的龙井茶,心里倒无缘无故生出一丝胆怯。她忽而觉得自己身上这套真丝裙衫式样太旧了些,坐在豪华会客室里被衬得有些寒酸;忽而又担心自家巴黎的中餐馆能否真让总经理看上,从而被选为这家旅行社欧洲团的用餐点。陈青蓝悄悄瞥了一眼旁边的蔡吟吟,其实蔡吟吟今天穿得也很随意,可她那悠闲洒脱的举止看起来不像坐在别人的会客室,倒像身居自家客厅等候那位总经理来拜访她。
       陈青蓝这一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底气,是在生你养你的土地上凝积起来的自信,任何时候都可以为你提神壮胆。这种底气蔡吟吟有,杨来娣和仇福根也有,她陈青蓝还有吗?在巴黎陈青蓝是外来移民,不可能与法国人齐头并肩;然而回到她出生的城市,她依旧处在陌生和自卑的包围之中,难道就因为她离开了这片土地二十多年吗?
       仇福根和总经理一同走进会客室,他替陈青蓝作了介绍后,又殷勤地为两位女士续添茶水。
       总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边掏名片一边就进入了正式洽谈程序,看来他确实很忙。“陈太太你的情况福根都给我介绍过了,昨晚杨来娣杨总还特意打电话来促成这件事。既然是熟人牵的线,我也没什么其他要求。请陈太太方便时将贵店的菜单及报价传真给我,合适的话我们先试试去一两个团,也许今后就是长期合作伙伴了。”看来这位总经理久经生意场,几句话滴水不漏,完全把握住洽谈的主动权。总经理是买家,市场经济时代买家大多数时候都比卖家占优势,这道理陈青蓝也懂。
       陈青蓝似乎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在这间会客室再坐下去,她只消给陶家民打个电话,让他将“青蓝酒家”的菜单和报价发个传真过来就行了。可是陈青蓝又不便立刻起身,她看见总经理的兴趣完全转移到蔡吟吟身上。原来总经理有个女儿明年想考外国语大学,女儿自然要比旅行社团队的用餐问题重要。结果总经理与蔡吟吟的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陈青蓝倒成了配角。
       从东海旅行社出来。陈青蓝随口问蔡吟吟:“杨来娣为什么会那么起劲地帮我?记得在明光印刷厂时我跟她不啰唆的,根本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蔡吟吟说:“青蓝你心细,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可杨来娣就未必记得那么清楚。人家现在是大企业家,帮这点忙纯属小事一桩,你不必太在意的。都是中国人,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同事,原该帮忙。”蔡吟吟这样作答,是不想让陈青蓝无中生有产生疑虑。按蔡吟吟推断,杨来娣对此事的热心多半还是为了陶家民。棚户区出来的人有多少修养谈不上,讲义气的倒不少见。
       陶家民当天晚上就在电话里同妻子商定了“青蓝酒家”的菜单和报价。离开巴黎这些日子,陈青蓝没有一天不牵挂着自家餐馆。二十多年来,“青蓝酒家”的一桌一椅,一菜一汤,都凝结着她与丈夫付出的心血汗水,他们的生命也随着不断更新的菜谱而流逝。
       38
       陶家民离开米老板的地下印刷厂,陈青蓝兄妹三对夫妇总算汇齐在自家餐馆一块干活。大哥陈青苇任经理兼采购员,嫂子淑云管账兼收银员;青蓉青蓝姐妹俩跑堂,青蓉的丈夫志成掌勺当大厨师。陶家民因左手断去两截手指,头上又留着可怕的伤疤,不方便与用餐顾客直接打交道,便承担下洗碗工清洁工杂务工的所有活儿。陶家民的工作范围包括整个餐馆,只有当客人来用餐时,他才不得不退缩至厨房内。
       法国的中餐馆大多中午十二点开始营业,至第二天凌晨打烊。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别人还在睡觉,陶家民就得打着哈欠来做开工准备。他先给厨房里两个大圆木桶浇水,那里面一年四季发着黄豆或绿豆芽,这是中国餐馆必不可少的做菜辅料。从中国商店买来廉价豆子,灌上水就能发豆芽。只要有中国特色的豆芽菜垫底,无论是宫保鸡丁鱼香肉丝,还是熘鱼片炒鳝背,用料至少都能省去一半。盘底上铺一层豆芽,上面搁着客人点的主菜,看上去分量十足,其实都是靠豆芽撑出的盘面。法国人吃中国菜图的是个新鲜劲儿,哪里会想到去研究豆芽垫盘底的奥秘。
       伺候完豆芽桶,陶家民得给餐厅地面吸尘,然后换台布,摆餐具。餐巾布还得叠成扇形,那是妻子手把手教了他两个小时才学会的。干完所有这些,陶家民就开始剥虾仁。水产供货商的塑料转运箱每天会定时出现在餐馆后门。大小不等的海虾混合在冰渣里,不多一会冰渣化成了水,海虾泡在水里容易变质,所以陶家民得在最短时间内将海虾剥去壳变成虾仁,当天用不完的虾仁就放进冰箱里冷藏。虾仁也是中餐馆做菜的看家辅料,馄饨汤海鲜汤炒三鲜乃至一切想吊出点鲜味的菜肴,都少不了陶家民剥出来的虾仁。
       自从左手食指中指断去两截,大拇指无名指和小手指的能力被最大限度地开发出来。陶家民成了一台剥虾仁机器。他用左手为右手提供原料,右手拇指食指合拢一挤,虾仁便脱壳而出,然后由小手指将虾壳划入桌底下垃圾袋,全套动作一气呵成,而且可以连续工作几个小时不停顿。
       在陶家民之前餐馆也请过剥虾仁的小工,每小时拿二十五法郎,剥出的虾仁还不及陶家民一半。所以陈青蓝兄姐看出陶家民是个能吃苦耐劳的好帮手,反倒有点后悔没有早点将他招来自家餐馆。那样也许陶家民就不会在印刷机上丢掉两截手指,餐馆剥虾仁也自然可以多快好省。
       坐在厨房里剥虾仁是陶家民如今一天之中最轻闲的活儿。等餐馆营业时间一到,他就得站在水池边不停地洗碗碟。脏碗碟一摞摞送进来,好像永远没有洗完的时候。陶家民要想直起腰板喘口大气都怕耽误工夫。
       有时候大厨师志成发现手边干净碗碟不多了,就对陶家民下指令:“家民,用水冲一下行了,用不着洗得太干净,盛上菜谁看得出盘子洗没洗过。”陶家民从不敢违抗这位大厨连襟的旨意,尽管他比志成还大两岁。
       在任何一家餐馆厨房,掌勺的大厨就是皇帝。陶家民只好再加快洗碗速度,尽量保证跟上大厨的做菜节奏。如果用没洗干净的盘子再装上菜端出去,这似乎踩到了陶家民做人的道德底线,他于心不安。
       所以当陶家民亲眼目睹志成将客人吃剩下的装饰菜,比如刻成红花绿叶状的胡萝卜黄瓜,在水龙头下冲冲干净,再放到另一盘刚出锅的菜肴上去时,陶家民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制止,“志成,这胡萝卜黄瓜又不值钱,哪好将吃剩的东西给新来的客人呢?”
       志成头都没朝陶家民偏一偏,说:“东西是不值钱,可我这掌勺的人工值钱啊,每盘菜都重新配雕花,那菜价就得翻个倍,懂吗?”志成后面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洗你的碗去,哪里轮得上你在这儿多嘴。”
       陶家民不敢惹志成翻脸,捡起志成雕的装饰花朵叶片细心琢磨,不过几天他也能依样画葫芦雕出个大概模样来。陶家民每天再提早一个钟头去餐馆做准备工作,雕好几个花饰备着。往后客人吃剩的菜肴连同盘边花饰统统扔进垃圾袋,他觉得这样才对得起来餐馆吃饭的顾客。
       
       志成看着陶家民一副认死理的表情,嘲讽道:“家民,你断了两截指头手还那么灵巧,要十指齐全的话早晚还不把我这大厨位置顶了。噢,对了,我想起来,你出国前还是个党员车间主任吧?这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啊。”
       陶家民没吱声,他知道志成有张在国内考出的三级厨师证,这家餐馆由他挑着大梁呢。连大哥青苇都不敢轻易得罪他,当过教授的岳父母有时也会主动替志成倒茶水拿烟,不拿他当晚辈待。
       这个家族餐馆每半月结一次账,青苇、青蓉、青蓝三兄妹及他们各自妻子丈夫的收入都按先前谈好的份额分配,各家再匀出些父母亲老祖母三位老人的零花钱。
       陶家民进餐馆最晚,分到的钱自然最少,这倒无可厚非。可是客人们每天付的小费没他份,就显得有些不合理了。
       青蓉青蓝姐妹负责端盘子,直接与客人接触,绝大部分小费通过她俩的手进入餐馆账台。青蓉青蓝服务质量好坏,影响到小费收入多少,姐妹俩多分点,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青苇淑云夫妇和志成,凭什么也能心安理得每天分小费,他们比陶家民多条胳膊还是多条腿?陶家民心里不满不便当面说,回到自家小阁楼上跟妻子嘀咕过好几回。
       陈青蓝看到丈夫短缺两截的手指和脑门上方那片令人不忍心多注视一秒钟的伤疤,心里隐隐作痛。若是陶家民仍然在上海明光印刷厂当他的车间主任,至少能保全个完整的身体,明光厂早就淘汰了那种不安全的手摆式印刷机。陈青蓝不想让陶家民肉体和精神一块受伤,她找到个机会向大哥提出,让陶家民每天也能分得餐馆的小费。
       陈青苇看着小妹,迟疑片刻后问:“是陶家民叫你来说的吧?他自己为什么不直接跟我提呢?这种斤斤计较的棚户区脾气一生一世都改不掉。”
       “我是他老婆,你是大舅子,当然跟我说更容易些吧?”陈青蓝想用开玩笑口吻让话题变得轻松些,她深知大哥向来看不起出身棚户区又没有什么学历的陶家民。可陶家民是她陈青蓝的丈夫,她不可能用大哥的眼光来看待陶家民。
       “青蓝你好好想想,来法国前你和陶家民都不过是厂里工人,那时候你们挣多少钱?现在又挣多少?这笔账你们该好好算算。要不是我把你们办到法国来,你们这辈子都别想见这么些钱。”陈青苇说这话时脸部肌肉绷得很紧,那是陈青蓝很陌生的一种表情,带着几分冷酷。其实陈青蓝从没有真正熟悉过大哥的表情,他们兄妹分开时间太长,陈青蓝记忆中那个复旦大学物理系高才生的哥哥,已经被眼前巴黎中餐馆小老板的真实形象所取代。
       “那嫂子淑云以前也不过是个列车员,姐夫志成在粮店里卖米,他们都不见得比陶家民高档多少。陶家民出身是穷,住棚户区的,这总不是不给他小费的理由吧?”陈青蓝语气也开始变得有些生硬。
       陈青苇同样以陌生的眼光看着他的小妹。他们兄妹分开时青蓝小学都没毕业,等到真正再相聚在一起,小妹已成了棚户区人家的儿媳妇,还当了母亲。陈青苇心里一声叹息:青蓝你什么人家不好嫁,偏偏要嫁给个住棚户区的。我就是把你和陶家民办到世界任何一个发达国家,你也逃脱不掉这种棚户区习气。陈青苇此刻似乎忘记了自己现有的身份,自从选择滞留在巴黎不回国,他头上已经不再有复旦大学公派研究生这道光环,他自己与陶家民谈不上有何贵贱之分,只不过是先后来巴黎开餐馆的生意合伙人而已。
       打这以后陈青苇关照妻子淑云每日将小费分成六份,陶家民不好意思上账台领钱就让陈青蓝代领。青苇淑云、青蓉志成夫妇很少再同陶家民搭腔说话,渐渐连青蓝也遭兄姐冷落。很多年后陈青蓝想起兄妹间为这点小费结下芥蒂,感觉真是太不值了。
       39
       但凡在海外开餐馆的中国人,没有哪个不是起早贪黑拼了命做。本来身处异国他乡谋生已很不易,中餐馆又是小本生意,不要说跟当地法国餐馆相比,就是同样外来户的越南、印度餐馆,菜价也开得比中餐馆高。为求生存,中餐馆通常采用早开门晚打烊,以终年无休的经营方法提高营业额。别家老板遇上宗教节日或是电视台转播精彩球赛,干脆就关了店门自己逍遥去了。这种时候若去巴黎街头逛逛,中餐馆门前红灯笼只怕比平时亮的时间更长。
       这个星期五正好又遇上法国人的“搭桥”日子。即星期四是国定假日,星期五便成了“桥”,连带周六周日搭成个四天连休的小假期。附近几家越南、印度和法国餐馆早几天便贴出告示,这个“搭桥”假期老板自个也得放假休息。陈青苇心中暗喜,周边餐馆停业,客人不可能不吃饭,生意自然会跑到他的中餐馆来。
       果然星期五晚上十二点已过,餐馆里依旧座无虚席。有两张四人桌刚腾出空来,门外一下子拥入十多个法国男女青年,看样子都是学生。陈青苇招呼青蓉青蓝将两张方桌拼拢,这样勉强可以将这群半夜三更出来吃饭的男女安顿下来。
       陈青苇很高兴打烊前还能做上这么大宗生意,他走上前去,给每位客人送上一份菜单。三兄妹中数青苇青蓝法语讲得稍微流利,青蓉则逊色些。
       男女客人各点各的菜,随后还询问了一番烹调方法,做菜原料调料名称,让青苇青蓝觉得有十张嘴也来不及作答,看得出这群男女是老资格食客,没少上过中餐馆。
       客人吃的是中国菜,喝的却点名要法国十年的红葡萄酒。一般中餐馆除了颇显中国特色的黄酒白酒,大多也备有法国红白葡萄酒。开餐馆的都希望客人多点酒水,有时一瓶酒的利润大过一桌菜呢。
       这群男女食客边吃饭边嘻笑打闹,将整个餐厅变成了派对晚会场。旁边几位散客见状都加快进食速度悄悄离去,法国人不习惯在嘈杂环境中用餐,那样会破坏享用美食的情绪。
       青苇兄妹几个已极度疲劳,又不好扫客人兴,眼皮瞌睡也只好强打精神应付着。终于熬到桌上酒瓶和盘子见了底,几个客人轮番去上洗手间,另两个喊叫买单。
       菜是各人自己点的,付账时也井水不犯河水。陈青蓝明明数过有十二个人,买单的却只有二女一男。那些轮流去上厕所的客人再也没有回来,显然是从餐馆后门溜走的。那二女一男满脸无辜解释道:“除了我们三个,其他人都是在饭店门口才认识的,不过是拼了桌子一块吃饭,不可能叫我们三个替所有人买单吧?”
       陈青蓝大声喊来青苇,青苇没想到熬了大半夜竟碰上一伙吃白食的无耻之徒。他上前一把揪住那个男人:“快付清账,不然我打电话报警。”
       男人一把扯开陈青苇的手:“报警,那好吧,请你向警察证明我们和那些溜走的人是同伙,要是拿不出证据,我还可以告你诬陷呢。”
       账台上淑云见收不到钱,先打了报警电话。巡逻警察不到三分钟就驱车赶来。那一男二女脸不变色心不跳,心平气和地又向警察讲述一遍他们与那些吃白食家伙此前根本不相识。
       警察挠了挠头皮对陈青苇说:“先生,这样的事情在十三区、十九区等中餐馆集中地方时有发生。你们开餐馆的管不住客人,又提供不出有力证据,警察也无能为力。我看您就花钱买个教训吧。”看来警察真没少处理巴黎中餐馆的类似案件,连中国俗话都已烂熟于心。
       陈青苇只觉得血往脑门上涌,他们兄妹三对夫妻熬了大半夜还白白赔掉七八份套餐钱。而且那几个吃白食的狗男女居然点的是烤鸭、海参和水晶虾仁这样的高档菜,真正让陈青苇体会到什么叫欲哭无泪。要是此刻再撞上那伙人,陈青苇没准会挥把菜刀砍杀过去。
       陶家民擦干最后一摞碗碟,又开始扫地,待会再把三大袋子半人高的垃圾运出去,一天的活就算干完了。现在陶家民每天也能分到一份小费,餐馆客人多,他洗的碗碟就多,工作时间长短跟小费多少挂钩,人越累意味着小费越丰厚。只要能多挣钱,陶家民再累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陶家民干完活喜欢背靠水池歇息一会,在黑暗处摘下终日不离头顶的帽子吹吹风。即使在自家人面前,他也不愿意露出那片令人痛心的伤疤。这时陶家民看见陈青苇气冲冲闯进厨房来,他不知道前面餐馆里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全部工作天地都在厨房里。
       
       陈青苇指着陶家民,嘴唇气得一阵乱颤,“陶家民,你这个废物。我看你不止人残废,连心和脑子都废掉了。那么一大群人从后门溜走你都没看见啊,瞎啦?”陈青苇几乎咆哮起来,脸上五官由于气愤过度而变形。若非鼻梁上那架细边框近视眼镜,真难将这个中年男人与斯文的复旦大学高才生联想到一块。
       陶家民被大舅子陈青苇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呆了,在没有明白事情原委之前,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组织不起任何反击语言。这个晚上陶家民确实看到好几个用餐男女进出厨房边的洗手间。餐馆条件差,洗手间只能憋屈在厨房一侧的过道上,而且是男女合用,人进去后反插上里面插销。
       那些上厕所的男男女女鱼儿一样游进游出,有几个声称吃得太饱,到后门口透透气。还有个女的问陶家民借火抽烟,陶家民给了她个打火机,后来也不见她来还,那女人和打火机一块没了影。陶家民在厨房干活时恨不能多生出几双手来,哪里还有闲工夫观察用餐客人的动向。再说自从头上伤疤破了脸相,即使戴着帽子陶家民也习惯低下头来,尤其是在女人跟前,他没有勇气去注视对方。
       也许陶家民已经忍耐得太久。他一直生活在陈家人的轻视之下,自从与陈青蓝结婚后他就有这种感觉,来到巴黎感觉愈加具体频繁。他必须时时处处提醒自己保持克制,否则与陈家任何一位成员都可能发生冲突,包括妻子陈青蓝。
       然而这个晚上被疲劳和屈辱压抑太久的陶家民终于选择了爆发而不是继续忍耐。他冲过去一把推开陈青苇,用从未有过的大嗓门吼道:“你才是个废物。要不是你把我和青蓝诳骗到法国来过这不死不活的日子,我怎么会残废破相?我在上海活得好好的,我又没打过二十年右派,我跟共产党无冤无仇,共产党从不亏待工人阶级。”
       陶家民真的气疯了,大脑完全失去了对嘴巴的控制,他痛骂陈青苇,却把当过二十年右派并不在现场的岳父母也牵扯进来。他无所顾忌地宣泄积郁在心里多年的委屈,他此刻真的感觉很痛快,很爽。
       陈青蓝扑上前捂住丈夫嘴巴,使劲将陶家民身子往后拽。淑云也拉住了青苇。她显然看出要是两个男人真的动起手来,陈青苇根本不敌陶家民,淑云不想让自己丈夫吃眼前亏。
       淑云说:“青蓝,看看你们陶家民有没有良心?你大哥千难万难把你们夫妻办到法国来,干不了印刷厂又留他在自家餐馆挣钱,他怎么还能骂出这种恩将仇报的话,要是不想干走人好了,在巴黎找个洗碗工还不容易吗?”
       本来已经打算偃旗息鼓的陈青苇倒让妻子提了醒,再次跳起来大喊:“陶家民你给我滚!从明天起别再来我餐馆干活,你爱上哪上哪,回中国也行,反正你是共产党的红人。”
       陈青蓝听大哥说这话也受了刺激,“哥,这餐馆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们兄妹三人各有股份。就像今天放跑了那帮吃白食的拆白党,账不能算到家民一个人头上。”
       青蓉志成夫妇一直没有插话,这时成了站出来劝架的最佳人选。陈青苇陶家民两个男人的理性也逐渐回到各自脑袋里,双方身体不约而同都朝后退了几步,可陈青蓝分明看见了他们两人眼中愤怒的泪光。这是陈青蓝来法国后感觉心情最郁闷最沮丧的一天。
       40
       陈青蓝和往常一样,用豆浆机磨好豆浆,放在电炉上稍稍加热后搁点糖,再端到祖母床头。多少年来,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法国,阿奶喜欢天天早上喝一碗甜豆浆,陈青蓝再忙也不会忘记尽这份小小的孝心。
       阿奶依旧裹着被子沉睡,陈青蓝有些奇怪。往常早上四五点钟阿奶就躺不住了,老年人本来觉少。陈青蓝掀开阿奶身上的被子,只见老祖母双目紧闭,嘴唇微张,早就没了鼻息。阿奶是在熟睡中离去的,没有丝毫痛苦模样,如同油干灯灭般自然而然。
       陈青蓝陶家民双双扑倒在老祖母身上,泪水悄然而下,他们不敢大放悲声,好像怕惊了阿奶的睡梦,阿奶素来喜静不喜闹的。陈青蓝与阿奶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祖孙感情超过陈青蓝对父母的那份亲情。且不说阿奶在陈青蓝父母二十多年流放生涯中替他们照料孙女,还为了与疼爱的小孙女朝夕相伴,九十高龄毅然出国移民。陈青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阿奶会离她而去,阿奶早与她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不可能分开的。
       自陈家人来法国后就很少再露面的大伯父闻讯赶来,居然没有一滴眼泪。他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支票簿,写了个数签上名,撕下支票交到陈青蓝手上就走了。陈青蓝仍处在悲痛之中,倒是陶家民透过泪水看清了支票上的金额数,两千法郎。这点钱在法国只够买一口最便宜的棺材。
       陈家人聚在一块商办后事,除了陈青蓝,其他人的眼泪都很有限。陈青苇说:“阿奶生前最疼青蓝,来法国后也由青蓝负责阿奶生活,所以阿奶的后事该由青蓝家民做主操办才是。”陈青苇的话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阿奶虽是众人长辈,但丧事费用得由陈青蓝和陶家民承担。谁都知道法国是个生不起孩子也死不起人的地方,若非法国公民,得不到法国政府提供的完全福利补助,一生一死能让一个家庭倾荡大半家产。
       陈青蓝抬起脸来,透过泪水看着让她感觉十分陌生的大哥,说:“阿奶养育了我大半辈子,我自然晓得如何报答她。我会让阿奶安息在巴黎最好的拉雪兹神父公墓,我说到做到。”陈青蓝的表态让父母兄姐都松了口气,既然陈青蓝承诺包揽阿奶丧事,再沉重的包袱也得她一个人背。
       老祖母遗体被送至十九区一家华人开的小殡仪馆,在葬礼完毕之前,每天单遗体存放费就得二百法郎。陶家民觉得妻子简直疯了,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最年长的长辈去世,怎么也不该轮到最小的孙女来主办丧事吧。
       陶家民说:“陈青蓝你好大口气,拉雪兹神父公墓是世界级名人安息的地方,再小的一块墓地也不下三万法郎,你又没中‘乐多’彩票,哪有那么多钱?”
       陈青蓝尚未从祖母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听陶家民这么一说,悲愤和泪水再度迸发:“陶家民你有没有良心?你走进我们陈家门后,阿奶是怎么待你的?没有阿奶,你只怕一辈子都跳不出棚户区。现在阿奶去世,你连替她老人家办个体面丧事的钱都要计较,你对得起阿奶吗?”陈青蓝及陈家人早已养成一种思维定势,只要他们对陶家民稍有不满,定要牵扯出陶家民的棚户区身份底牌来,棚户区于陶家民是一种永远洗刷不掉的原罪。
       陶家民这一刻的真实感受是恨不能立刻回到他上海棚户区家中去,在棚户区那些窄小甚至有点肮脏的小巷子里,他的心才会真正踏实下来且被温暖包裹着。于是此刻陶家民只能选择沉默,在与陈家人包括妻子陈青蓝可能产生矛盾冲突的任何时候,沉默便是陶家民保护自己的有效手段。
       陈青蓝记得好几年前阿奶来法国时随身带着一个清朝末年的细瓷瓮,那是阿奶的心爱之物。阿奶在世时,这个瓷罐里放过她的一些零碎物品。阿奶曾对陈青蓝说过,她百年之后的骨灰就放在这个圆罐里,有朝一日陈家人若回中国的话,千万记得带她一同回去。现在陈青蓝找出这个瓷罐,准备让它陪伴老祖母一起长眠。陈家人来到法国后再也不打算回去了,所以阿奶不得不与她的后辈们一块留在异国他乡法兰西。
       老祖母的全部丧事费用得花三万法郎,这对目前陈家人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陈青蓝取出了她的私房钱,这笔钱还是以前在特里尤太太家当女用人时攒下来的,其中包括特里尤先生支付给她的那些十分暧昧辛酸的酬劳。即便如此,老祖母依然无法躺在拉雪兹神父公墓。想来也很正常,活着时住在巴黎十九区老式公寓阁楼里的外来移民,死后怎么可能进得了法国富人的安息园。陈青蓝最终为老阿奶寻到一处名叫拉里的小墓园,使她欣慰的是墓地朝阳,老祖母长眠后不至于太寒冷。
       陶家民无论如何想不到妻子会有三万多法郎的私房钱。作为丈夫,他熟悉透了妻子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却居然不了解她内心的秘密。陶家民问陈青蓝:“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我一点都不知道。”
       
       陈青蓝淡然一笑:“那是你来法国前我挣的,原想着上医科大学当学费,后来不上大学了钱就存在银行里。”
       陶家民还想知道得更多:“你打什么工能挣到三万法郎?我来法国时间也不短了,三千法郎都存不下。”
       陈青蓝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给特里尤家当女用人的那段生活,于她完全是个回忆起来就恶心的梦。既然梦已离她远去,她何苦再去寻它回来?
       然而陶家民不依不饶,他突然想起临出国前杨来娣向他描绘过的一幕。陈青蓝为了早点办妥留职停薪手续出国,大白天在劳资科长办公室里就肯奉献出原本属于陶家民一个人占有的身子。陶家民全身血液涌上脑门,冷冷道:“要是这些钱光明正大地挣来,你大概不会对我隐瞒,谁知道是不是脏钱。想当初盛扒皮不过替你办了个留职停薪手续,一分钱没给你也肯,不要说法国佬大把付给你法郎了。”
       陈青蓝没等陶家民把话说完,反手给了丈夫一个耳光。由于动作太大,气流掀掉了陶家民头上的帽子,陈青蓝手背也一阵麻辣辣的。
       陶家民右边脸颊很快显出了一片微微的红肿,衬出脑门上那片伤疤,整张面孔无比的丑陋,丑陋而且可怜。陶家民没有还手,他垂下头去就势坐在床沿上,男人屈辱的泪水无声滴落下来,他觉得那是从他心底滴出的血。
       手背上的麻辣感觉提醒了陈青蓝,不管陶家民说的话如何撕裂着她的人格和自尊,有一点无法否认,陶家民说的都是事实。陈青蓝可以用耳光堵住丈夫的嘴,却无法欺骗自己内心。她确实是用背叛丈夫感情的手段获取了某些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比如出国前的留职停薪手续,比如从特里尤先生那里得到远远超过女用人工资的酬劳。陈青蓝很清楚自己并非故意要伤害丈夫,可是客观上她已经这么做了。尤其可怕的是陶家民凭着男人的本能猜测到这一切,这于夫妻二人来说都是最不幸的。
       陈青蓝走过去抱住陶家民的头,双膝齐齐跪下:“家民,你别胡思乱想,我怎么可能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藏下这三万法郎,是怕大哥二姐他们知道后,要我拿出来投到餐馆里作本钱。我们兄妹三家数你我基础最差,自己手里有点现钱也好防个三长两短。不然这回阿奶去世,大哥二姐是不肯把丧事办得这样体面的。反正我的钱能给阿奶用上,也值了。”陈青蓝不显山不露水将夫妻间矛盾冲突转移开去,她肯在丈夫跟前道出对兄姐的不满,可见对丈夫毫无二心。
       陶家民骨子里是个老实男人,结婚多年头一回听到妻子这样剖心露肺的话语。他抬起泪眼望着妻子,一只手伸过去抚摸妻子的脸,好像刚才挨耳光的是陈青蓝而不是他自己。
       41
       所有开餐馆的都期望有回头客和固定客源。饭是人人要吃,天天得吃,相对稳定的顾客数量是餐馆老板的财源保障。
       有对法国老夫妇每周五晚上必定会光临餐馆,点的菜也是几年中一成不变。酸辣汤,宫保鸡丁,香菇菜心和扬州炒饭。老先生通常还会要点葡萄酒,明知中餐馆提供的葡萄酒少有上品,就像除了筷子以外还得为不习惯使用筷子的客人准备刀叉一样,纯属辅助用品。然而这位法国老先生确确实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点葡萄酒完全是为了向妻子展示他的品酒技艺。老先生端起酒杯后先眯拢双眼,将手中酒杯摇晃几下后凑到鼻尖处,然后吸鼻烟般深深吸口气,再抿酒少许,喉头一阵滚动,几秒钟后方吐出一句:“好酒,确实是某某年份酿出的酒。”整套品酒程序一如电影中的慢镜头。
       那位老太太大概欣赏了几十年丈夫的品酒表演,微笑着耐心等待演出结束,从不表示任何异议,好像这是夫妻二人上餐馆吃饭的必要过程,不可随便删减去的。
       陈青蓝很喜欢这对老夫妇,他们每次来都由她端盘子服务,老夫妇用完餐后留下的小费也很可观。陈青蓝有一次跟老先生开玩笑:“您能否品出酿这瓶葡萄酒所用的葡萄是长在向阳的地方还是长在背阴的地方?”
       有时候吃完饭,陈青蓝将两位客人送至门口,老先生老太太还会拉着她的手说几句话。于是陈青蓝知道这对老夫妇年轻时开过一家古玩店,收藏了不少珍品古玩。现在他们老了,没有精力再做生意,便打算逐步卖掉他们的收藏品。老先生说:“每回卖掉一件古玩,我们就去几家喜欢的餐馆吃饭。只是不知道上帝让我们先卖完家里的收藏品还是先结束生命。”所以每当这对老夫妇踏进餐馆,陈青蓝总会欣喜万分地迎上前去服务,她希望他们长寿,能够长久地成为餐馆老主顾。可是这个星期五晚上老夫妇没有来,陈青蓝心里便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她几次三番去门口张望,依然不见老夫妇身影。
       那张往常属于老夫妇固定用餐座位的餐桌边坐着一个男人,满脸大胡子,看不出他的确切年龄。男人一连三天都来吃饭,而且只点一个菜,咕老肉。男人总是要两份咕老肉,吃一份,打包带走一份。
       几天后,一个曾来餐馆打过暑假工的中国留学生小许跑来找老板陈青苇,问道:“你们没看这几天的报纸吗?有人向巴黎卫生检疫局举报,说是你们餐馆用老鼠肉做菜,照片都登出来了呢。”
       陈青苇惊得头皮一阵发麻,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他来法国后并没有在法语上下多少工夫,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因而无暇当然主要是看不太懂法文主流媒体报纸,平时顶多抽空买张华文《龙报》或《欧洲时报》,浏览一下中国新闻和华商广告。陈青苇想不起自家餐馆得罪过什么人,祸从天降也不该轮到他啊。
       当天晚上法国某家电视台播出一则耸人听闻的报道:中国餐馆里用餐噩梦。报道称有人在十九区中餐馆吃到的咕老肉是用老鼠肉做的。
       陈青蓝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全都像心脏被击碎一般憋住了呼吸。他们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家餐馆的外景,还有那个打包时用的塑料菜盒。电视画面上一只戴白手套的手指着肉团,画外音则引用“专家的话”说:“这些肉团中含有牙齿和生殖器,毫无疑问是某种动物,可以归为鼠类。”而且电视台声称该台向来主持公道,不存偏见。
       陈青蓝突然叫了起来:“就是那个大胡子男人,一连三天都来餐馆买咕老肉,肯定有阴谋。”
       第二天上午,巴黎卫生检疫局人员来餐馆执行公务,他们将冰柜、餐具存放位置、灶头用具甚至调料瓶罐一一查了个遍,最后下令餐馆暂停营业,等候查处结果。
       幸好小许与陈家兄妹关系不错,而且他法语说得十分流利,很想替陈家餐馆打抱不平。小许说:“我看这家电视台有种族主义倾向,几年前也报道过韩国餐馆卖狗肉,呼吁爱狗的法国人拒绝上韩国餐馆吃饭。后来又报道越南餐馆菜汤里有头发和苍蝇,弄得好几家越南餐馆从此倒闭。”
       陈家三兄妹都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小许便主动牵线,带陈青蓝去拜访巴黎上海总会会长。虽然陈家餐馆平日由大哥陈青苇把持,然而论对外交际能力,三兄妹中还数陈青蓝胜兄姐一筹。在陈青蓝印象中上海人大多精明小气,不干己事不开口;但在上海马路上稍有碰蹭,却个个都不依不饶。哪想到出了国上海人竟然抱成团了,在巴黎都有个上海总会。
       巴黎上海总会的林会长是七十年代从柬埔寨移民来法国的华侨,因祖上出任过上海附近松江府道台,林会长本人又热心为同胞服务,因而被推举为上海总会会长,一当便是十几年。
       林会长听说陈青蓝父母原为大学教授,大哥陈青苇曾是复旦大学公派出国的研究生,如今却在巴黎开中餐馆谋生,不禁摇头叹息:“读书人开饭馆实在可惜了材料。当然也难怪,都说在中国大陆当教书匠不如剃头匠挣得多,人总得奔挣钱多的地方去。”
       陈青蓝向林会长恳求道:“我们开餐馆的小本经营,哪里经得起法国电视台抹黑,此事若不弄清楚,餐馆只好打烊,还望林会长看在上海老乡份上出面主持公道。”陈青蓝说着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千法郎现金,准备给林会长做活动费用。陈家人不敢开支票,以免通过银行转账让林会长为难。当然也不敢向林会长提供太多的活动费用,那样反倒显得心虚,花钱买太平似的。
       
       林会长伸出双手打太极拳一般推开信封,“都是上海人,理当帮忙。出国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否则就不用成立上海总会了。只不过上海人在巴黎势力太弱,总会下面常有联系的不过一百多人,住得又分散。不像浙江青田人,广东潮州人那样喜欢抱团,都聚在巴黎十三区那几条街上,同乡会一个电话过去,立时三刻召集几百人都不难。”
       陈青蓝听林会长话里有话,以为他要推辞,只好扭头向小许求援。小许其实已经明白林会长意思,忙接口道:“若林会长您肯出面给青田、潮州同乡会打个电话,不就人多势众了么?大家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就得帮中国人。要不日后中餐馆打烊的只会更多,被人随便扣个罪名就行。”
       林会长哈哈大笑说:“还是小许年轻脑子灵光,这件事要摆平,非得给电视台施加压力不可。陈女士你也不必多破费,到时候在你家餐馆请大家吃顿便饭就行了。”
       陈家兄妹不会想到,在巴黎那些素昧平生的上海人居然会一夜之间纷纷冒了出来,而且个个都伸出援手。有对开杂货铺的上海夫妇去网上查询那个曾在电视台里出现过的所谓生物学专家,发现此人根本连大学生物系都没毕业,显然是被人花钱雇来的冒牌货。另外一位在巴黎当律师的上海人给陈青蓝打电话,称他已经查明“生物学家”出具实验报告的实验室在巴黎十二区一处地下室里,根本不具备资质证明。最令陈家兄妹意外的是,林会长不但串联了青田、潮州同乡会,还与旅法华人俱乐部、温州华商会联络,都得到了支持,准备组织华人去电视台门前抗议示威,不讨回公道誓不罢休。
       陈青蓝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下着小雨的星期天上午,几百名生活在巴黎的华人自发来到电视台门前抗议静坐。他们中有开餐馆杂货铺的小生意人,有生产皮包皮带的小厂主,还有在法国的中国留学生和访问学者,甚至不少香港台湾人都加入了抗议示威行列。本来华人在异国他乡生存就不容易,若再无端遭歧视侮辱就更不容易活下去了,唇亡齿寒的中国古话这一刻成了凝聚华裔族人的最大力量。有意思的是一个从中国北方来的旅行团正好路过电视台门前,边看热闹边帮了会人场,好歹也多出十几张中国面孔。
       电视台在华人示威抗议下不得不出面道歉,承认此则报道未经过严格核实,并表示愿意去巴黎卫生检疫局作出说明。几天后巴黎卫生检疫局撤销了对陈家餐馆的停业令,陈家兄妹如同被判死刑的囚犯又获得了重生机会,父母、夫妻、母子轮番抱头痛哭。
       陈家兄妹在餐馆精心准备下两桌好酒菜,向几个华人团体首领表达谢意。林会长拍着陈青苇肩膀说:“陈先生你可真是读书人,兄妹三对夫妇同开一家餐馆,不就等于将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吗?一旦篮子打翻,全家人生计都得断掉。在异国他乡谋生,可不能这么一根筋哪。”
       几个来自青田、潮州同乡会的中年女人操着疙疙瘩瘩的普通话向青蓉青蓝姐妹传授她们在国外悟出的人生哲理,“法国人顶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己有休不完的假,就见不得别人假期里开店做生意,总想让华人店铺倒闭。往后咱们华人也想开点,跟他们法国佬一块休假享福,反正世界上的钱挣不完,一辈子搭进去也犯不着的,挣多少算多少吧,省得让外国人眼红。”她们说这些话时好像忘记了自己正身处别人的国土上,她们自己才是外国人呢。
       陈青蓝在餐馆重新开张的那天晚上,又见到了常来吃饭的那位法国老太太,她是一个人来的,依然坐在从前固定的那张餐桌前。老太太眼睛微微发红,对陈青蓝低声道:“他走了,很突然,连与我告别都来不及。我知道我早晚也会去的,不过在此前我还是要来吃你们的酸辣汤和宫保鸡丁,只是没有人再为我做品酒表演了。”
       陈青蓝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照例在以往老先生的座位跟前放上一套碗筷。那个和蔼幽默的法国老头,是她见过的最可爱的顾客。陈青蓝对老太太说:“老先生那套品酒动作我看过多遍,早就学会了,要是您愿意,以后我可以来为您表演。”
       中国农历冬至那天,陈青蓝和陶家民去拉里公墓为老祖母上坟,墓园里很清静,法国人一般只在每年的十一月一日为去世亲人扫墓。
       离老祖母墓地不远处有座黑色大理石墓碑,看样子也是才竖起不久的新碑。那块墓地四周栽满鲜花,花朵上还残留着水珠,好像有人刚刚洒上去的。
       陈青蓝看见有人向这个方向走来,竟然是常来自家餐馆吃饭的那位法国老太太。老太太提了个小小的塑料桶,里面还有块抹布。老人也认出了陈青蓝,满脸惊喜,她显然顾忌陶家民在旁边,不好意思当着这个陌生男人的面跟陈青蓝说话。陈青蓝给老太太介绍陶家民:“他是我丈夫,也在餐馆工作,只不过他天天待在厨房里,所以您不认识他。”
       老太太脸上浮起笑意,“先生,这么说我和我丈夫也都享受过您的服务,现在我该代我丈夫谢谢您。”老太太告诉陈青蓝和陶家民,她如今每天都来为丈夫清扫墓地,陪丈夫一块享受外面的阳光。若是去中餐馆吃了饭,也会细细向丈夫描绘一番每道菜的味道,这已成了她与丈夫重逢前的全部生活内容。
       陈青蓝内心无比感动,她忘情地拥抱着老太太,说:“夫人,您永远是我们餐馆最受欢迎的顾客,永远。”
       第九章
       42
       三个中年女人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在长寿路江宁路交叉路口,像三个头一回结伴进城的乡下妇女,东张西望辨不清方向。别说出国二十多年的陈青蓝,就连一直生活在上海的蔡吟吟杨来娣也不敢自己驾车来,她们和陈青蓝一样迷了路。
       秋日午后阳光还带着一丝夏天的热辣,三个女人都不想让脸上泛出油光来,只好屈尊去向一家小店里的男人问路。那男人有点奇怪:“会讲上海话,怎不认得上海马路?”
       三个女人相视而笑,笑声很响,几乎有点放肆。一如她们当年在明光印刷厂做女工时,为一点小事可以让笑声盖过印刷机轰鸣。
       陈青蓝说:“那时我去明光印刷厂上班天天坐24路电车,下车后要穿过西康路那边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弄堂,上夜班时总会吓出一身冷汗,毛骨悚然喔。”
       蔡吟吟说:“我天天坐13路电车,有一天下了中班赶末班车回家,坐上车就累得睡着了。醒来时车已到了提篮桥终点站,一个人又不敢走夜路,只好在车站上等几个小时再坐第二天的头班车回家。那时候又没有手机,结果让父母提心吊胆一整夜没合眼。”
       杨来娣苦笑着叹息:“你们还有车好坐,我那时多想有张公交月票,休息天好随便坐车逛上海。可我家那片棚户区离明光厂后门只隔一条苏州河,柴油机动摆渡船一分钱就能打来回,我是连享受月票的资格都没有呢。”
       她们总算找到了从前明光印刷厂原址,那块白底黑字的木头厂牌早不见了,气派的大门墙上挂着一方金属铭牌:上海明光印刷有限公司。她们不知道如今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什么人,但至少“明光印刷”几个字让三个女人都有了份回娘家的感觉。
       一个身穿制服的保安客气地将她们拦在门外,杨来娣向他道明来由,保安依旧摇头,他没有权力让几个自称在明光印刷厂工作过的女人进来故地重游。
       陈青蓝盯着那保安的脸细看了几秒钟,犹豫着叫出一个名字:“叶嘉骏?”
       保安眼睛亮了起来:“你们是……”
       “陈青蓝、蔡吟吟、杨来娣,我们分别当过团支部委员、团委委员和团小组长,都曾是你团委书记叶嘉骏的部下,认不出来了吗?我们变得有那么老吗?”陈青蓝笑着说。
       叶嘉骏脸红了,尴尬导致的语塞让他在三个女人跟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叶嘉骏也认出这三位昔日女同事,她们曾与他一样,把黄金般的青春岁月留在这片厂区内。那时候叶嘉骏和她们一样年轻,每天八小时三班倒,工作之余居然还有无比旺盛的精力参与共青团的各项活动。许多年过去了,叶嘉骏已经不敢相信,自己当年真的是个团委书记,领导着几百名男男女女共青团员,比如眼前的陈青蓝蔡吟吟和杨来娣。
       
       这三个女人眼下的身份是海外归来的女老板,大学教授和女企业家,而他叶嘉骏呢,从团委书记变成了个看大门的。叶嘉骏神智清醒过来,他被突如其来意识到的身份差别吓了一跳,自卑感与男人的自尊心同时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蔡吟吟很快觉察到这一点,她对叶嘉骏说:“陈青蓝远道而来,我和杨来娣陪她一起故地重游,碰上你叶大书记可太好了,我们三个刚才还愁进不了大门呢。”
       陈青蓝杨来娣也凑上来帮腔:“叶嘉骏,给香港老板干活也不能太不讲情面,陪我们参观一下吧。”
       叶嘉骏这天正好当早班,接班保安已经来了,他便领着三个女人进厂参观。
       陈青蓝很惊奇居然听不见印刷机滚筒转动的巨响。叶嘉骏说:“现在哪里还有那种老掉牙机器?连铅字铅版都被电脑替代,一本书从发排到成品出厂最快的只需三五天,做梦一样。”
       他们走进铅印车间,没有看到从前那样的满地油墨废纸,印刷机小而轻巧,排成两列欢快地吟唱着。讲着天南地北方言的男女青工坐在操纵台上,一个个服饰整洁,像是坐办公室的白领。
       蔡吟吟想起当年在这个车间当工人时,一年四季油墨沾身,两只手乌黑。有时来了月经都得憋在身上,腾不出干净的手去趟厕所。
       陈青蓝想要是巴黎米老板也拥有这么先进的印刷机,陶家民就不会失去手指和一大块头皮,她的心此刻很痛很痛。
       杨来娣想的是眼前这群男女青工二十年后会干什么?他们中一定也会有人当企业家,那时候或许买下这个车间都不费吹灰之力呢。
       三个中年女人就这样呆呆站在铅印车间中间的过道上,不知站了多久。叶嘉骏也没有催促离开,任由她们去凭吊逝去的青春年华。
       记忆中的明光印刷厂已不复存在,香港老板投资进来后,连厂区的地面都用油漆刷过一遍。企业合资时,投资方辞退了明光印刷厂一千多名工人干部,只留下八个年富力强的男人,叶嘉骏就是其中一个。叶嘉骏的党员和团委书记身份为他赢得了香港老板信任,当上了保安班班长。
       华灯初上时分叶嘉骏与三位昔日女同事在厂门口分手,杨来娣提议一起去吃晚饭。叶嘉骏婉言谢绝,“老婆女儿在家等着,我不回去吃饭她们不开心的。”一副顾家的上海好男人模样。叶嘉骏顿了顿又补充道:“能在明光印刷厂干一辈子也算好福气,有始有终嘛。我这个当老子的没什么出息,女儿倒是只金凤凰,复旦大学生命科学系毕业,现在美国人的‘施贵宝’制药公司工作,年薪三十万,刚刚结婚。等我明年退休,就好当外公了。”叶嘉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女儿的情况告诉这三个以后肯定不会有太多来往的女人,也许他潜意识里不希望她们看不起从前的团委书记。
       叶嘉骏走了,从背影上看他已经完全是个到了人生暮年的小老头,很难再将他与那个浑身充满革命豪情、风华正茂的团委书记联想在一块。不要说陈青蓝,即使蔡吟吟和杨来娣,也很难将这个男人生命两端的形象重叠起来,就像叶嘉骏无法重叠她们三人一样。
       陈青蓝手机响了,是儿子亚力打来的。“妈,周末我和朋友去太阳岛打高尔夫球,学校派车去,宋校长也去。你赶紧给我的信用卡里充点钱,不然刷爆了多没面子,又得让人喊我‘法国大傻’。”亚力来上海后死活要用母亲的信用卡出去消费玩乐,付现金太土,哪怕你口袋里装满纸币,仍然去不掉一个“土包子”形象。
       陈青蓝叹了口气:“好吧,我今晚就去自动机上存钱,不过儿子你也该节省点,光替你付‘华乐’学校的学费生活费就花了妈不少钱呢。”
       亚力没有耐心听母亲唠叨,早挂机了。陈青蓝不想让蔡吟吟杨来娣看出儿子对她的态度,自顾自把话说完才关掉手机。
       43
       上海总会的林会长真是个仗义男人,帮着陈家兄妹平息了“老鼠肉事件”不算,还贷款让陈青苇和陈青蓉两对夫妇分别去经营一家小超市和一个纪念品商店。林会长对陈青苇说:“要想在法国生存下去,无论如何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你们兄妹三人应该各自为政,日后哪个有三长两短,其他二人还可出援手相帮。”
       兄姐一分家,餐馆就归了陈青蓝和陶家民,夫妇俩商议许久,决定改名为“青蓝酒家”取“青出于蓝胜于蓝”之意,餐馆经营得比三兄妹在一块时更上一层楼。
       父母跟着兄姐去了,陈家人虽然都住在巴黎,此后却一年半载无暇见面一回,十天半月通个电话就算不错了。陈青蓝夫妇将小阁楼退租,干脆租下餐馆二楼一套房子,省下每天来回路上工夫。再说餐馆是他们夫妇二人在巴黎这些年打拼挣下的产业,放在眼皮底下心里更踏实。
       儿子欧力九岁了,长得越来越像陶家民。双目明亮有神,鼻梁坚挺,乌黑的头发也有些鬈曲,算得上华人圈里的小帅哥。也许因为幼年时不在母亲身边,欧力对陈青蓝始终亲热不起来,倘若父亲不在家,他可以一整天不同母亲说话。然而只要一见到父亲,欧力这个小人儿就像草木久旱之后遇了场透彻好雨,从根底下活出蓬勃生机来。
       欧力喜欢粘在父亲身边玩乐,喋喋不休讲述一整天在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不管父亲要不要听。有时陶家民实在太累,回到家后躺下就睡着,欧力会替父亲脱去鞋袜盖上被子。有一回陈青蓝看见儿子用纤细的小手抚摸陶家民头上的伤疤,稚嫩的眼睛里汪着泪水。这情景让陈青蓝心痛不已,身为妻子她从来没有主动去抚摸过丈夫的疤痕,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了。
       那年陈青蓝只身出国,欧力还未满周岁,当母子二人再度相逢时,欧力已是个初懂人事的小男孩。只不过在感情上欧力依旧保持着自然年龄的率性,不晓得如何去与母亲弥合离别造成的裂痕。
       陈青蓝深感自己亏欠儿子太多,最直接的补偿通常只能体现在物质方面。因为培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需要时间,陈青蓝实在有点迫不及待,也没有耐心从头做起。只要欧力想得到的东西,即使他嘴上不说,母亲也会从他眼神中捕捉出来。陈青蓝毫不犹豫地给儿子买法国名牌衣服,欧力先后又有了男孩们都无比渴望的轮滑鞋和山地自行车。而陈青蓝和陶家民几年来一直穿着从中国带去的衣服,连法国理发店都舍不得花钱去一次。陈青蓝扎了个马尾巴,无所谓头发长短,也无需修剪吹烫;陶家民头皮破相后反正终年戴着帽子,鬓角头发长了让妻子动手剪几刀就行。除了不能给儿子一个银行家或律师身份的父母之外,夫妻二人愿意把自己省下来的每个法郎都用在儿子身上。
       陈青蓝陶家民和许许多多去异国他乡谋生的中国人想得一样,自己这辈子心甘情愿把苦吃尽,下一代便能做个真正体面富裕的外国人。
       欧力的法语说得越来越好,放学回家却懒得再跟父母讲中国话,他把交流对象锁定在电脑游戏上。欧力的朋友也越来越多,巴黎十九区是个相对贫困的移民聚集区,那些黑人阿拉伯人家庭大多有五六个孩子,父母双双失业仅靠政府救济金过日子的也不少。
       因为穿着时尚,口袋里永远有零花钱请朋友吃麦当劳,欧力很快就在同龄孩子中成了中心人物。十几岁的孩子无法抗拒在同伴中被人包围追逐的感觉,欧力出手越大方,身边朋友就越多,连几个高傲的法国小妞也喜欢跟欧力搭讪。
       复活节前一天晚上,青蓝酒家生意出奇得好。店堂座位早就被预订一空,三三两两的散客还不时走进店堂来用餐。陈青蓝只好搬出自家用的桌子,铺上桌布作临时应付。最后一批客人直至凌晨两点才离去,陈青蓝陶家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楼上卧室,没有一点力气洗去身上的油烟味,双双倒在床上。
       陶家民在最初的迷糊困劲过去之后,强撑起身子推开儿子房门。这是自欧力出生起他就养成的习惯,临睡前看上儿子一眼,这一夜他才能睡得踏实。
       欧力房内空无一人,床铺还和早上去上学时整理过的一样。陶家民突然像被电流猛击了一下,周身一阵战栗,脑子顿时清醒过来。他们夫妇连续在楼下餐馆里忙碌了十五六个小时,竟想不到儿子整天没回家。
       
       陈青蓝也从床上惊跳起来,不祥的感觉瞬间变成了恐怖。夫妇俩不顾法国人的忌讳,深更半夜硬是将电话拨到与儿子来往最密切的同伴家中。令人费解的是那几个孩子个个都老老实实在家睡觉,被父母从梦中喊醒后,竟然像异口同声似的声称今天没有跟陶欧力在一块玩过,谁也不知道陶欧力在哪儿。
       陈青蓝第一个反应是儿子遭绑架了。
       陶家民厉声喝道:“你少触儿子霉头。欧力身上带着那么多零花钱,随便在哪个游戏房都能玩到半夜。要怪也只能怪你,除了给他钱,从来不问问儿子到底想要什么。”许多年来,这是陶家民仅有与妻子大声叫板的一回,因为涉及到儿子的人身安全,儿子在陶家民心中远比他自己重要。
       不幸的是陈青蓝的预感几分钟后便得到了证实。电话铃响了,一个故意捏着鼻子说话的男人用极其蹩脚的法语低声道:“陶欧力在我们手中,最好别报警,否则就见不到你们儿子了。”接着电话里又传来欧力的哭喊:“爸爸,救救我,我是欧力。”在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欧力求助的依然是父亲而不是母亲。那些绑匪显然很慌张,连开价条件都没提,就匆忙挂断了电话。
       44
       欧力放学时想约同班女孩娜达丽去看电影。明天就是复活节假期的开始,今天完全有理由好好轻松一下,找点乐子。娜达丽是班上为数不多几个真正的法国人,她棕色头发,蓝灰眼珠,鼻子有点翘,鼻翼两侧撒落不少淡淡的雀斑。在欧力眼中,娜达丽是这所学校最漂亮的女孩,若她肯跟自己去快餐店或看电影,欧力无疑会觉得很有面子。
       可是娜达丽对欧力没多少热情,她只同真正的法国男孩来往,对移民同学不论男女都仅限于点头招呼而已。欧力过生日时父母总是破例停业一晚上,好让他邀请全班同学来参加生日派对。可是最终来的多是黑人阿拉伯人和华人孩子,法国人几乎一个都没来过,这让欧力无比失望。这回男孩的自尊心驱使欧力下决心要赢得和娜达丽来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比如看场电影或单独吃一顿饭。欧力存下不少零花钱,如果娜达丽答应去看电影然后去吃麦当劳的话,欧力会乐疯的。他还想送娜达丽一束红玫瑰花,去香榭丽舍大街最贵的花店买来也不怕,他攒下的钱足够了。
       然而娜达丽在校门口彻底击碎了欧力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勇气和信心。娜达丽说:“陶欧力你别白费心思了,即使你请我去‘红磨坊’看脱衣舞吃法国大餐,我也不想做小眯眼中国人的女朋友。再说我家马上就要搬离十九区了,这个区现在已经不像法国,是你们外国移民的天下,那就干脆让给你们好了。”娜达丽说完头也不回奔向远处停着的一辆新款“雷诺”车,那是母亲来接她回家的。
       欧力呆呆站在校门口,右手将裤袋里那些纸币钢镚捏成一团。他知道自己永远追不到娜达丽的。法国女孩看不起他,因为他是黄皮肤的中国人。
       几个北非移民同学凑到欧力身边,“陶欧力,你有钱干吗非得讨好法国小妞?咱们自己不会乐吗?”
       欧力不想让其他男生发现自己刚遭到法国小妞奚落,强打起精神来跟他们一块走了。反正这个晚上他不想早回家,他得发泄掉心中的沮丧。
       一群男孩来到十九区一个酒吧,那酒吧里有好几台老虎机,墙上挂着个掷飞镖盘,供客人赌钱用。欧力同班有个男孩跟酒吧老板相熟,于是这群未满十八岁的年轻人来酒吧喝酒玩乐,老板眼开眼闭假装不知道。好在酒吧位置偏僻,不常有警察路过。
       这个晚上欧力和同伴都喝了不少酒,啤酒、甘草酒、葡萄酒轮番往肚子里灌。喝了酒欧力起兴玩飞镖,一局赌十法郎,好像不糟蹋完口袋里的钱心有不甘。
       两个比欧力一伙年龄稍大的男子过来跟欧力玩带彩飞镖,他们看上去不像大学生,十九区街头经常可以看到这样无所事事四处游荡的年轻人。
       欧力仗着酒性一口答应,他先连着赢了几局,接下来便输得一塌糊涂。浑身上下口袋都让那两个男子翻了个底朝天,再也找不出一枚硬币来。欧力不想欠别人钱,打算先向自己同学借,反正父母每天都会给他零花钱,他可以很快还上。可是欧力在酒吧四处都没有见到一张熟悉面孔,同伴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那两个男子替欧力付清酒钱,随之一前一后夹着他出了酒吧。欧力头重脚轻,早辨不清东南西北,上了那辆小破车还倒头睡了一觉。欧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屋子里,在酒吧里跟他玩过飞镖的两个男人坐在他身边。欧力脑子清醒过来,抓起扔在地上的书包要回家。两个男子一边一个巴掌按在欧力肩头,“你还欠着我们飞镖赌账呢,还清钱再走人。”
       欧力忽然发现手腕上的石英表不见了,再摸摸脖子,那块自他出生起就挂在脖子上的玉坠也没了。那是从前在上海时祖母留给他的,祖母家虽穷,他欧力毕竟是陶家的长房长孙,祖母视他为心肝宝贝。欧力恐惧万分地喊叫起来:“你们先放我回家,我回家拿来钱再还给你们。”
       一个男人说:“听说你这中国小子家里开着大酒楼,你们中国人最有钱了,只晓得赚钱不舍得花钱。现在你打电话给家里让他们把钱送来,不然的话我们就掐死你。”
       另一个男人说:“小子你放明白些,我们可不想绑架你,不过想叫你还清赌债而已。想活命的话就乖乖照我们话做,让你爹妈送五十万法郎来,钱送到马上放你走人。”
       陈青蓝接到的第二个电话竟是欧力打来的,“妈,你快准备好五十万法郎,千万别报警,钱一送到我就能回家,你快点啊。”儿子的声音竟然还带着点不耐烦,就像他以往问父母要钱买滑雪板或山地跑车,嫌父母答应得不够爽快似的。
       儿子很快挂断了电话,陈青蓝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立刻报警。五十万法郎,真是疯子开的口。欧力哪里知道,就算把他们陈家所有来法国的人一块卖了都卖不出五十万法郎来呢。
       陶家民按住电话不让妻子报警,“还是先跟大哥二姐他们商量一下吧,听听他们的意见。还有巴黎上海总会的林会长,他们来法国时间长了,这种事情上总比你我有经验。”
       青苇青蓉陪着林会长来到青蓝酒家。自从分家后,陈家三兄妹很少见面,若非遇上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大哥二姐不会扔下自己生意跑来为陈青蓝出谋划策。在紧要关头大哥二姐能顾及手足情谊,陈青蓝陶家民此刻内心还是十分感动的。
       林会长分析道:“头一回开口索要五十万法郎,可见不是惯匪,极有可能是一伙街头小混混,目的仅仅是诈点钱。我看还是大事化小为好,破财消灾嘛。若报警的话警察来个大搜捕,动静肯定不小,这帮缺乏理性的小混混很可能会撕票。要知道法国是个废除了死刑的国家,杀了人都不用偿命的。那帮小混混要是还不满十八岁,量刑都不会太重,所以那样的人根本不拿蹲监狱当回事。”
       陈青蓝泪水飞迸而出,“五十万法郎,把青蓝酒家卖掉都不值这个数,饭店也不是说卖就能卖掉的。”陈青蓝说完抬起泪眼看着大哥二姐,期待他们能在人命关天的时候向她伸出援手。
       陈青苇把脸朝向林会长说:“我也同意花钱消灾。当然绑匪再有电话来,可以谈个价钱,不见得他开口五十万就得五十万。至于赎金我可以帮青蓝一点,五万左右吧。”
       二姐青蓉紧接着大哥话音:“我也可以帮一点,一点点,大概两三万,回去得跟志成商量一下。不过青蓝家民你们自己可得多想点办法,到底欧力是你们的儿子。”二姐话中有话,三兄妹早就分了家,哪一家在法国过日子都不容易。兄妹间存在血缘关系不假,可遇上这种事情兄姐出手帮忙全凭手足感情,没什么法律义务的。
       林会长沉默片刻,对陈青蓝陶家民说:“你们尽力而为,不足的数额由我来想办法,算借给你们好了,无论如何先救出孩子要紧。”凭林会长旅法多年生活经验,只要凑够数,这种情况下应该能保欧力生命无虞。
       绑匪果然同意将赎金降至二十万法郎,在巴黎东北角的浦特公园山上交钱赎人。林会长开车陪同陶家民前往,他们如约将装钱的塑料袋放在山上亭子边的垃圾筒里,许久才看见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太取走了塑料袋。林会长和陶家民跟在老太太身后,刚走到山下,只见欧力坐在一块石头上,身上脏得如同刚刚在垃圾堆里滚过。
       
       陶家民将儿子紧紧抱住,喜极而泣。他想起欧力刚出生时从医院回家,他也曾这样紧紧抱着儿子,当时被几个妹妹好一顿痛骂,骂他差点把儿子弄窒息。
       陈青蓝见到儿子的第一个动作是伸手给了他两记耳光。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对白白失去二十万法郎的痛心疾首,她要让儿子明白为了换回他这条命,父母亲用尽了来法国十年的积蓄。这些钱是父母耗掉十年血汗挣来的,欧力等于欠下了父母亲十年的生命。
       奇怪的是欧力没有哭,他目光暗淡下来,仿佛再也聚不起对母亲的情感热量。母亲于他本来就有点疏冷,现在更完全形同路人了。欧力想的是,那两个绑架他的男人,也没有给过他这样重重的耳光。
       不久,家里人都觉察出欧力的变化,他像一夜之间枯萎的植物,永远低垂着头,无论在家里还是去学校。欧力喜欢把自己独个关在房间里,拒绝一切与他人交往的机会。现在欧力与母亲几乎不说话,他甚至努力避免与母亲视线接触,这让陈青蓝十分伤心,她感觉到儿子的心正在离她远去。
       45
       亚力出生时,欧力已经十三岁了。陈青蓝无限喜悦地拥吻着小儿子,感觉老天爷真的很爱她,让她又一次当上了母亲。如果说生欧力时陈青蓝迫于婆家急着传宗接代的无奈,生亚力则是她在彻底对大儿子心灰意冷后的自主选择。陈青蓝要将自己在欧力面前失败的母亲形象彻底扭转过来,她不会再离开亚力,在亚力成年之前,她会一直守护在小儿子身边。
       陶家民很庆幸自己在知天命之年又得了个儿子。亚力手大脚大,完全是陶家人的品种遗传。而且亚力面孔酷似陈青蓝,日后脑子一定聪明。
       当年欧力出生时,陈青蓝不知为什么执意请蔡吟吟为儿子取名字,蔡吟吟冥思苦想十几天后,给陈青蓝寄去十个适用于男孩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就是“欧力”。蔡吟吟没有对名字作任何解释,陈青蓝却一眼相中了“欧力”。后来蔡吟吟还曾开玩笑说欧力应该算作她的干儿子。现在陈青蓝决定给小儿子取名亚力,亚洲离欧洲最近嘛。
       亚力出生在法兰西土地上,从他来到人世间这一刻起,就开始享受到法国政府的儿童福利补助,这份补助可以一直享受到他十六岁。
       陶家民对妻子说:“养大亚力不用像欧力那么费心,反正有政府出钱,我们做爷娘的只要出力就行了。”当然,即使法国政府不出一分钱,陈青蓝也会尽力让亚力像真正的法国孩子那样长大。比如亚力用的一次性尿片都是法国名牌“蓝冠”,亚力不可能再像欧力小时候那样,撕掉破旧的床单做尿片。
       亚力三岁时,陈青蓝执意将他送到十六区的私立幼儿园去。十六区是巴黎西边的富人区,离移民聚集的十九区坐地铁不过几站路,生活指数却要高出许多。
       这所名为“小木偶”的幼儿园有一百多年历史,据说最初的创办人是个有法国皇家血统的巴黎贵族,至今幼儿园一切生活设施、育儿方法均沿袭培养贵族的标准。因为“小木偶”幼儿园收费太高,多少年来连普通法国家庭都不敢问津,更别说有色人种的移民。
       “小木偶”幼儿园园长是位六十来岁的法国太太,她曾几次婉拒华裔男童陶亚力父母为儿子写来的入园申请。然而孩子的母亲似乎特别固执,非替儿子叩开“小木偶”的园门不可。于是园长太太请陈青蓝前来面谈,“小木偶”门槛再高,也不敢轻易让人扣上“种族歧视”的帽子。
       园长太太客气地请陈青蓝在她宽大的办公桌旁面对面坐下,还请秘书小姐端来咖啡。陈青蓝的直觉告诉她,园长太太这番热情的背后隐藏着一种不可能轻易消除的冷漠。
       果然,园长太太微笑着听完陈青蓝陈述的理由后,将一份“小木偶”幼儿园孩童家庭情况表放在陈青蓝面前,说:“陶太太,我们这所幼儿园里没有亚裔孩子,家长们的职业、文化背景也与您及您的丈夫很不相同,您认为陶亚力来这儿能跟别的孩子相处融洽吗?家长们之间是否有足够的共同语言呢?这些无疑都是我们园方必须考虑到的。”
       陈青蓝仔细看着这份幼儿家庭情况表,在家长职业一栏里,无外乎都是些银行家、工程师、教授或律师医生,没有像她这样开餐馆的。要说家长间的共同语言,陈青蓝可以想象自己不会同那些法国人搭上多少话。可是陈青蓝并不想被这份家庭情况表吓退,她努力挤出笑容对园长说:“夫人,想进入‘小木偶’的是孩子而非家长本人,孩子们来到世界上本来是平等的。但愿我们家长的职业和文化背景不要在他们身上烙下太深的印记才好。”陈青蓝说这番话时想起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因为父母是双料右派,她在国内被整整歧视了二十年。可是亚力出生在自誉为地球上最讲人权的法国,不该再因为父母的职业社会地位,连个好点的幼儿园都进不了吧。
       园长太太觉得眼前这个中国女人不太好对付,至少她不肯在办公室里公开承认开餐馆的要比银行家律师低下。如果这个开餐馆的中国女人付得起“小木偶”幼儿园的所有费用,园方确实没理由再拒绝陶亚力。园长太太又一次喊来女秘书,让她将一份入托孩子每月需交纳的费用清单放在桌上请陈青蓝过目。
       陈青蓝此前对“小木偶”的贵族化收费标准有过心理准备,但她真的面对这份收费清单时,心还是猛跳了一阵。她没有想到一个三岁的孩子在“小木偶”一个月得花8000法郎,差不多是青蓝酒家全月利润的三分之一,比两个成年人在巴黎的生活费还贵。
       陈青蓝没有抬头,她知道园长太太和女秘书的眼光正盯着她,大概希望她被这份收费清单吓跑。
       陈青蓝将收费单子放在桌上,用极为轻松的口气说:“能享受到‘小木偶’的良好教育,这样的收费完全合理。如果我的孩子能入园,我可以现在就一次性付清第一个月的入托费。”陈青蓝从提包里取出信用卡,放在那份清单上。她的动作很自然,看不出丝毫犹豫,她绝不能让眼前这两个法国女人小瞧。尽管她知道这样的收费标准不仅让她心疼,陶家民肯定也舍不得。
       “小木偶”幼儿园新学期开始前照例要举办开学酒会,邀请所有孩子和家长一块参加。陈青蓝为这个酒会花了好几天时间作准备工作。除了替亚力从头到脚购置齐备儿童名牌,连陶家民来法国后从未上过身的西装也从箱底翻出来熨烫平整。最让陈青蓝烦心的是陶家民头顶那一大块伤疤,既然穿西装就不能戴运动帽,而陶家民若摘下帽子,除去自家人,谁第一眼见到那样的疤痕都会吓一大跳。
       陶家民本不想去参加什么酒会,可陈青蓝不依,她怕别人以为陶亚力这孩子生活在单亲家庭。于是陶家民提出穿休闲茄克,那样的话戴运动帽也不至于让人感觉别扭。
       陈青蓝说:“别的孩子家长都是体面人物,你若穿得太随便,日后亚力更让人看不起了。”
       陶家民没了主意,结果只好决定在酒会前一天,由陈青蓝主动给“小木偶”幼儿园女秘书打电话,称陶亚力父亲临时去了中国,无法前来参加酒会,深感抱歉。陈青蓝觉得自己这一举动很法国化,既解了陶家民的围,又向幼儿园透露一个信息:陶亚力父亲不只开中国餐馆,也是个成功的国际商人,而商人大多数属于社会富裕阶层,这年头很少有人会真正从心底里看不起经商的有钱人。
       其实陈青蓝多虑了,那些银行家律师医生根本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将小孩子的开学酒会看得有多重要。大多数家长都着休闲服出席,甚至有对夫妇穿着同样款式的运动服,像是一对刚从赛场上下来的混合双打运动员。
       陈青蓝心里暗暗懊悔,由于她的判断失误,白白浪费了陶家民享用高级美食的机会。本来羊毛出在羊身上,酒会上的香槟肥鹅肝都是从孩子入托费中支出的。陈青蓝陶家民虽然自己开着餐馆,香槟鹅肝却不轻易舍得品尝。
       酒会在“小木偶”幼儿园前的花园里举行。花园很大,那片草坪简直抵得上个足球场。孩子们在草坪上疯跑喊叫,做父母的三三两两聚在铺着白色绣花桌布的长餐桌四周,悠闲得体地聊天,话题当然是关于他们的孩子。看得出不少家长相互间已是老熟人,轻松地开起了玩笑。
       
       陈青蓝没有丈夫陪伴,又是新来幼儿的家长,在这样的酒会上免不了有些形单影只的尴尬。幸好幼儿园女秘书挺善解人意,始终陪伴在陈青蓝身边,喝香槟或是聊上几句关于陶亚力性格爱好之类的闲话,以免让陈青蓝看起来像个蹭酒会白食的外来者。
       亚力开始站在母亲身边,怯生生地看着其他孩子在草坪上欢快玩耍。不一会,孩子的天性促使他迈开双腿向小伙伴们跑去。在亚力刚会说话时陈青蓝就很注意让他接触法语,所以亚力跑向其他孩子时,也本能地用法语喊叫起来。
       有个叫伊莎贝尔的小女孩在大树下捡到一张彩色塑料包装纸,大概是从餐桌边飘过来的。女孩举起彩纸朝向天空,仰望着阳光从五彩塑料纸上透下来。
       亚力也被彩纸吸引住了,伸出手去抓女孩的宝贝。伊莎贝尔没有防备,手一松,身体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尖细的哭声立刻招来了她的母亲。
       这个法国女人将香槟酒杯重重放在餐桌上,飞快跑向宝贝女儿。她拉起女儿从头到脚细细抚摸一遍,像检验一件珍奇古玩有否被人损坏。
       亚力凭直觉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瞪大眼睛看着女孩和她母亲,他从那位法国太太眼光里捕捉到的是厌恶和气愤。亚力害怕了,扔掉手上的彩色塑料纸,也放大嗓门喊叫妈妈。
       两位母亲对视着,各自牵着她们的宝贝。伊莎贝尔的母亲打量了一番陈青蓝,问道:“夫人,您是中国人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们中国人的脸色都像涂了蜡似的,很黄很黄。”
       陈青蓝显然听出这个法国女人的言外之意,在白种人根深蒂固的种族观念中,有色人种都是低下的劣等民族。陈青蓝作了个深呼吸,尽力使自己情绪平静下来,说:“没错,中国人是黄种人,黄种人皮肤当然是黄色的,也不可能有你们法国人那样粗大的毛孔和汗毛。”陈青蓝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好像只是附和着这位法国太太说了个关于人种的笑话。
       伊莎贝尔的母亲觉察出陈青蓝表情不快,但依然犹豫着把内心的真实疑问提了出来。“陶太太,据说你们中国十三亿人口中有一亿人属于‘小三阳’,也就是隐性肝炎病毒携带者。那样的话您儿子来‘小木偶’幼儿园,就有可能传染给其他孩子,请问您是否为您儿子作过严格的健康检查?”
       陈青蓝冷笑道:“我来法国十年了,其间从未回过中国。我儿子出生在法国,要得肝炎的话也只能在法国被传染,不可能是从中国带来的病毒。我倒是担心法国的疯牛病呢,听说潜伏期长达十二年。而我们一家人又都喜欢吃牛肉,你们法国人不害怕疯牛病吗?”
       那法国女人耸耸肩,无意再与陈青蓝将话题继续下去,牵着女儿的手走向其他法国人圈子。陈青蓝母子二人呆呆站在那棵大树下,好像被人视为异族另类,内心自然感觉十分孤独和郁闷,无论于大人还是孩子。
       46
       亚力在“小木偶”幼儿园两年了,已经五岁的孩子经常会有自己的想法。哥哥欧力上了大学,亲兄弟之间年龄相差太多,没什么话好说,连带感情也疏远了些。欧力周末回家,在幼小的弟弟头上拍一巴掌,就算做兄长的表示过关爱。亚力在幼儿园里的所见所闻,听众永远只有母亲一个人,父亲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他经营的餐馆生意上。
       这一日亚力忽然对母亲说:“伊莎贝尔过生日,要请全班小朋友去她家玩,她爸爸会开车一家家去接的。”
       陈青蓝搂过儿子问道:“她也请你了吗?”
       亚力摇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滚动几下,很快淌了下来。“我陪她玩的,还帮她找到了画笔,送给她一只红色的恐龙,她也没有请我。”
       陈青蓝抚摸着亚力的小平顶板刷头,说:“可能因为伊莎贝尔的爸爸不认识咱们家,你今天去幼儿园告诉伊莎贝尔,如果她请你参加生日会,妈妈可以开车送你去的。”
       亚力眼睛亮起来,“好的,妈妈,我不会忘记。”
       傍晚陈青蓝去幼儿园接儿子,刚上车就问:“今天伊莎贝尔请你去她家了吗?”
       亚力眼光再次暗淡下来:“没有,她说她爸爸妈妈不喜欢中国人。”亚力好像已经无所谓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母亲带来的杏仁巧克力蛋糕上。
       儿子的痛苦从这一刻起转嫁给了母亲,陈青蓝比儿子更生气。十几年前来法国时,她常被法国人问道:“你们中国那么大,法国那么小,为什么你们中国人要到这里来抢饭碗呢?”那时陈青蓝似乎觉得有些理亏,提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她确实是为了摆脱贫困,才扔掉中国工厂的饭碗跑到法国来的。法国人有理由生气,有理由看不起中国人。就像那些年里上海人家中来了乡下穷亲戚,背地里都不知会怎样皱眉头呢,何况人家法国人并非中国人的亲戚。当面说上几句埋怨话算是客气的,真要赶你走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十几年后陈青蓝已经拿上法国护照,是法兰西公民了。她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动,为法国作出过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贡献,法国人就没理由再歧视她。陈青蓝的儿子出生在法国,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片天空是法兰西的天空,学会的第一句话是法语,法国人不该再将他与黄头发的法国孩子区别开来而叫他中国人。
       亚力即将过六岁生日,这也是他在“小木偶”幼儿园度过的最后一年,陈青蓝同丈夫商议要为儿子办场体面风光的生日派对。
       陶家民有点不以为然:“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派对,买个蛋糕再送他双新球鞋好了,他不是想要‘阿迪达斯’吗?”陶家民心里不满妻子对小儿子这般无休止的宠爱,却有意无意处处冷落老大欧力。本来欧力上大学后两个星期回来一趟,现在两三个月照个面就算不错了。这个家从来都是陈青蓝说了算,陶家民知道但凡陈青蓝决定的事情,他自己最好的选择便是顺从,如果他想过太平日子的话。
       陈青蓝以为儿子操办生日聚会为由,去幼儿园女秘书那儿拿来了与亚力同班所有孩子的家庭电话号码。她准备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向那些孩子和家长发出邀请,请他们周末晚上带孩子来“青蓝酒家”参加陶亚力的生日派对。为此陈青蓝决定让餐馆停业一天,以便腾出整个餐厅来为儿子庆祝生日。
       自家餐馆平时每天能接待一百多位客人,停业一天让陶家民心疼得倒吸口气,嘴里还不住发出咝咝声,好像连牙根都疼了起来。“一个六岁孩子过生日,犯得着砸那么多钱吗?周末停业一天得损失多少利润,还没算上请客的钱呢。”陶家民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怨气。
       亚力去了“小木偶”幼儿园,从身上穿着到零食玩具一律向同班法国孩子看齐,从不落后半个档次。伊莎贝尔带了个印有卡通片“丁丁历险记”中丁丁头像的塑料杯去幼儿园,陈青蓝硬是叫陶家民跑遍十九区茶杯专卖店,替亚力买到一个印有小白狗米努的同款杯子。在这种细小事情上陈青蓝几乎认真到了偏执的地步,决不肯退半步思考。
       陶家民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力量阻止这场亚力的生日派对,只能听由陈青蓝为把儿子打造成真正的法国人而一意孤行。
       陈青蓝按通讯录上的电话号码一家家打过去,以热情万分并且恳切的口气替儿子陶亚力向小朋友及他们的家长发出参加生日派对的邀请。陈青蓝将亚力拉到身边,教他说这么一句话:“我想在生日那天见到某某,他是我最想邀请的朋友。”只要对方家长稍有犹豫,陈青蓝马上将电话听筒凑到儿子嘴边,让他说这句话。此招果然灵验,所有孩子家长好像都不忍心拒绝亚力稚嫩的童音,一个个或犹豫或勉强地替孩子答应下来。
       陈青蓝欣喜万分,只要法国孩子来参加亚力的生日派对,不仅可以从此抹去亚力遭人歧视的心理阴影,家长们互相间也可以增进感情。即使陈青蓝自己这辈子融入不进法国主流社会,她也得替儿子将来着想,她不能眼看着亚力长大后继续被法国人视为二等公民。
       老大欧力已是大学生了,周末回家来,看见母亲正在翻词典遣词造句,精心书写那一张张考究漂亮的请柬。欧力随口道:“幼儿园小孩过生日,哪里用得着这般正式?又不是邀请人家参加婚礼。”
       
       陈青蓝深知欧力从小缺少母爱,与亚力年龄差距又大,见母亲如此宠爱弟弟,心里自然会有不平衡。陈青蓝略带歉意朝欧力笑道:“既然邀请人家来,就索性正式一点。欧力你放心,等你哪天举行婚礼时,我替你发更漂亮的请柬。”
       欧力毫不领情,回敬母亲道:“我才不稀罕法国人给面子呢。你就是把心掏出来炒盘菜给法国佬吃,他们吃完嘴一抹照样瞧不起你。”
       陈青蓝不再与欧力争辩,欧力在高中和大学里分别向几个法国女孩表示过好感,结果人家都无意与他交往,离得远远的,不想沾他这个黄皮肤中国人的边,欧力当然不满母亲这样去讨好法国人。
       亚力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末,“青蓝酒家”为一群小孩聚会停业一天。亚力早早换上一套米白色小西装,系了个紫红色蝴蝶领结。本来陶家民说中国孩子不妨穿中式小唐装,巴黎十九区中国商店里都有卖。可陈青蓝觉得还是让儿子穿西装好,以便缩小与法国人的距离。
       铺着红白格子餐桌布的台子上摆满了炸脆果、薯条和各式小甜点,厨房大冰柜也撤掉其他东西,放入满满一冰格卡通冰淇淋,全是小孩子最爱吃的。
       亚力在母亲告诫下努力扭过头去不看那些美食,他差不多每隔几分钟就要跑到门外去张望一番,看看有没有小朋友家的车开来。
       在生日派对开始前约一个小时,陈青蓝陆续接到一些孩子家长打来电话,称他们的孩子突然患了感冒或腹泻症,无法前去参加陶亚力的生日聚会,万分抱歉,只能在电话里祝陶亚力生日快乐。
       陈青蓝明知这些孩子不可能在同一时间集体患病,可人家有理有节打电话来向你致歉,你还能不让人家孩子生病不成?
       亚力终于丧失了等待下去的耐心,眼中憋满泪水。他扯掉脖子上扣了一整天的蝴蝶领结甩向餐桌中央,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陶家民被儿子哭烦了,伸手给了儿子一巴掌,“哭什么?谁叫你用热面孔去贴人家冷屁股?还有脸哭。”陶家民的话自然是骂给妻子听的,此时陈青蓝一声不吭,这是她做梦都不会想到的结果,她无言以对丈夫的愤怒。
       小女孩伊莎贝尔在父母陪同下来到了“青蓝酒家”,还给亚力带来一份生日礼物,一个骑山地自行车戴的头盔。
       亚力激动地拥抱着女孩,眼泪鼻涕擦了小客人一身。伊莎贝尔的父母大概因为上次女儿生日没有邀请亚力,借此机会来作点感情补偿。那位母亲说:“我们上次真的是一时疏忽忘了邀请陶亚力,其实我们女儿还是很喜欢和陶亚力玩的。”
       当父亲的说:“千万不要以为我们轻视中国人,我们可是常常去中国餐馆吃饭的喔。”
       陈青蓝无话可说,嘴角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苦笑。
       大人们在说话时,伊莎贝尔伸手抓起一个春卷往嘴里塞。刚才还一再向陈青蓝强调自己并不反感中国人的这位法国太太,忽然像发现火警似的尖叫起来,一把夺过女儿手上的食物。
       陈青蓝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春卷太油腻,不该直接用手抓,她笑着递过一把叉子,可以让小女孩用叉子把春卷往嘴里送。
       伊莎贝尔的母亲替女儿接过叉子,将春卷拦腰截断,仔仔细细察看里头的馅儿,迟疑片刻问道:“陶太太,我能否知道这里面放了什么?”
       陈青蓝这一刻突然想起几年前在“小木偶”幼儿园新生入园冷餐会上,伊莎贝尔的母亲问过她关于中国人容易传染肝炎的事。看来这个法国女人依旧不放心女儿今天在这里吃中国人做的春卷,她们一家人无论如何不可能经常去中餐馆,那位法国先生刚才的话,只不过为了敷衍向他们女儿发出邀请的陶亚力家长而已。
       陈青蓝努力克制住心头的不快,说:“这些春卷都是刚才现炸的,馅儿是新鲜蔬菜和肉搅拌而成,绝对没有卫生安全问题,请放心好了。”因为伊莎贝尔一家是儿子生日派对上唯一请到的客人,她怎么也得留住这一家子。
       二十分钟后,伊莎贝尔的父亲提出他们应该走了,他们一家三口对亚力说了很多祝福生日的话。亚力听不太懂,却因为女孩一家这么快离去而备感失望。
       陈青蓝看到儿子眼中无奈的泪水。亚力问母亲:“我请了那么多小朋友,他们为什么都不来?”陈青蓝不知该如何向六岁的儿子解释清楚这一切,没好气地回答:“不来拉倒,往后再也不会去请他们,这些不识抬举自以为是的法国佬。”
       给亚力准备的生日聚会食物实在太多,一家人吃了好几天才吃完。很多日子后,陶家民还说一见到春卷就想吐。
       亚力从“小木偶”幼儿园毕业后,陈青蓝再也无意去培养儿子的法国贵族品质,顺其自然让亚力进了十九区一所离家最近的小学。学校里的孩子大多和亚力一样出生在法国,但他们的父母都是移民。
       亚力很快忘掉了他在“小木偶”度过的日子,如鱼得水般游向他新的伙伴群体。这里没有人歧视他防备他,他可以很容易地走进那些黑人阿拉伯人越南人的家,同同为移民后代的孩子一块打闹戏耍,活得率性而自由。亚力成了学校足球队队员,有一回将同学家的窗户玻璃踢得粉碎,那家男主人只不过笑着拍了亚力一巴掌道:“让你爹妈赔两碗中国饺子来,要羊肉馅的啊。”
       第十章
       47
       陈青蓝从来不曾想过,原来在上海也可以过上这样悠闲自在的生活,这真得感谢“华乐”国际语言学校的年轻校长宋乐。虽说这所学校收费不菲,可居然能将亚力这样的问题少年管得服服帖帖,无须家长操半点心。而且学校生活让亚力摆脱了网瘾和摇头丸,亚力的汉语也说得越来越流利了。
       昨天晚上亚力给陈青蓝打来电话说:“妈,这个周末你自己过吧,宋校长带我们去上海特殊奥运会场馆当志愿者,大家都去的,我也想去,没准我可以给法国运动员当翻译呢。”所以今天陈青蓝不必起得太早去浦东接亚力,她可以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替自己计划一下周末的安排。
       姨妈敲了敲门,端着一碗酒酿汤圆走进来,“青蓝你还没起床啊?前几天你说过好久没吃酒酿汤圆了,今天我特意到广元路那边去买来的,你趁热吃了吧。”
       陶家民的姨妈于陈青蓝只能说是个陌生的自家人,陈青蓝不习惯让一个老太太伺候自己,只好赶紧起床。可姨妈放下碗并没有走开的意思,转身过去拉开窗帘,又去整理床铺,如同一个竭力想讨好雇主的女用人。
       陈青蓝拦住老太太:“姨妈你歇着去好了,房间待会儿我自己收拾。”
       姨妈却索性坐了下来,红着脸喃喃道:“青蓝,不是我催你起床,是今天有人要来看房子,我想把这间前楼租出去,人家肯出一个月两千五呢。”
       陈青蓝没听明白姨妈的话,“租出去?你怎么可以把我们家的房子租出去呢?”
       “哎哟,青蓝,你们陈家人统统去了外国,都二十多年了,这哪还算你的家哟。”姨妈这回把话说明白了。
       陈青蓝一口气倒憋在胸口,心脏似乎承受不住压力,剧烈地狂跳起来。“姨妈你有没有搞错?你是住在这儿替我们陈家看房子的,你有什么权力做主把房子租给别人呢?我们陈家没有问你收这些年来的房租就已经很客气了。”陈青蓝怎么也控制不住嘴唇的颤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姨妈没再争辩,转身去后楼拿来户口本给陈青蓝看,“自从陶家民带了欧力和你阿奶去法国跟你团圆,我就把户口迁进来了,没有户口的话哪好住在这里看房子?房子恐怕早就让房管部门收掉了。这么多年过去,你们陈家人跑得一个不剩,已经在法国开饭店当老板,这里的房子当然归我了。现在我是户主,有权出租房子的。”姨妈此时不像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口齿清清爽爽,一字一句落地有声,惊得陈青蓝呆呆张着嘴巴发不出声来,浑身血液往脑门上涌。
       不一会儿,姨妈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连同孙子都来了,摆开架势要同陈青蓝理论。姨妈的女儿桂芳是陶家民表妹,眼下吃着房屋中介公司这碗饭,一张嘴巴油滑得天底下道理都被她一个人占了去。桂芳说:“青蓝阿姐,你和家民阿哥出国赚了二十多年大钞票,哪能还会想到回来同我妈争这间旧房子,这不是笑话吗?”
       
       陈青蓝盯着桂芳的脸,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头发染成玫瑰红色,用定型发胶固定成一个高耸的发髻顶在头上,使她本来略微肥胖的身子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陈青蓝鄙夷地冷笑道:“这儿的房子本来就是我们陈家的,哪里谈得上争?你们自说自话把我家房子租出去,那才是笑话呢。”
       桂芳男人坐在旁边不停地抽烟,不一会工夫屋子里烟雾腾腾。陈青蓝瞪了一眼这个粗鲁相的男人,跑过去重手重脚推开落地窗门,算是对这个不识相男人的警告。
       桂芳男人顺手在阳台水泥地上掐灭烟头,喉咙里咳嗽一声发言了:“青蓝阿姐你在外国待了二十多年,法制观念肯定比我们中国小老百姓强。不过现在中国也是法制社会了,凡事依法办事。这处房子不是产权房而是使用权房,户口本房票簿上户主承租人是谁的名字,房子使用权就属于谁。这是法律,用不着争来争去的嘛。”桂芳男人从他岳母手上拿过户口本房票簿,翻开来给陈青蓝看,上面除了陶家民姨妈的名字外,还有老太太外孙和孙子的名字。
       陈青蓝感觉猛然被人推入一口深井,她想仰头呼救,井口上却只出现姨妈一家人幸灾乐祸的面孔。陈青蓝掏出手机要给远在巴黎的陶家民打电话,姨妈见了说:“你向家民问问清楚也好,当初他出国时是不是求我住进来看房子?是不是同意我户口迁进来当户主的?”
       电话没打通,陈青蓝这才想起巴黎此刻还是午夜,青蓝酒家没人,而陶家民是从来不肯开着手机睡觉的。
       陈青蓝想到了蔡吟吟和杨来娣,眼下在她出生的这座城市里,唯有她们二人是近在咫尺可以求助的人。特别是杨来娣,从下岗女工到女企业家,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过?杨来娣也是棚户区出来的,对付姨妈这一大家子,只怕比蔡吟吟更有办法,以毒攻毒嘛。
       蔡吟吟在电话里听到陈青蓝一副哭腔,确实吃惊不小。陈青蓝向来是个不肯服软认输且内心十分骄傲的女人,能让她带着哭腔求助,除非遭遇飞来横祸。蔡吟吟没听明白陈青蓝与姨妈为老房子发生的争执,却很清楚陈青蓝来电话的目的,一定要请出杨来娣来搞定这件事情。
       陈青蓝即使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依然拉不下脸面亲自去求杨来娣帮忙,须得蔡吟吟代劳。
       幸好是周末,蔡吟吟开了车接陈青蓝去杨来娣的公司,杨来娣大部分周末时间都在办公室度过。她见了蔡吟吟陈青蓝也不客气,打电话叫来三份外卖,就在办公室里边吃边商议。杨来娣问陈青蓝:“陶家民出国时有没有跟他姨妈签下什么协议书之类的文件,现在大小官司都得白纸黑字拿出证据来才好办。”杨来娣现今身为企业负责人,对此已有切身体会。
       蔡吟吟在陈青蓝开口前先说:“那时的中国老百姓大多住国家房子,哪里想得到二十年后中国人也会拥有私人房产,连房屋使用权都可以出售的呢?陶家民若想得到今天发生的一切,真是先知先觉的神仙,才不会急着出国呢。”
       陈青蓝点头接口:“那时候只想尽早把一家人都弄到国外去,逃离中国这条又穷又破的旧船,要不我也不会二十多年后才回来呀。”陈青蓝此时讲了真话,二十多年里,她很少想起上海的这处房子,要不是儿子亚力惹了麻烦,无可奈何回来避风头,她也不可能同陶家民姨妈争这处旧房子的。然而眼下她无法不争,房子再旧也是她在上海唯一的落脚处。她出生在上海,在这个屋子里生活过二十多年。现在她回来了,却发现自己其实跟上海已经没有什么关系,连居住权都被剥夺得那般彻底。
       杨来娣先吃完自己那份套餐,用纸抹了抹嘴,示意陈青蓝蔡吟吟慢用,她则为这件事情下了判断。“青蓝,我公司常年聘有一流律师当法律顾问,可他们也许都帮不了你的忙。二十多年来,你们一家人先后走得干干净净,这房子的实际居住人早已变成了陶家民姨妈。现在你拿着法国护照回来同一个中国公民争上海的房子,有多少把握打赢官司呢?”
       杨来娣许多年前就认识陶家民姨妈那一家人,从前也是住在上海著名的“三湾一弄”棚户区,祖祖辈辈没住过好房子。现在叫姨妈这位老太太搬离她已经住习惯的新式里弄房子,无异于剥夺她的生存权。但杨来娣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二十多年后她不想再一次从陈青蓝嘴里听到她贬低棚户区里的人。
       蔡吟吟当然也清楚陈青蓝打不赢这场官司,只好开玩笑说:“青蓝你现在是法国人了,不可能长期住在上海,要真想回来观光省亲,我和杨来娣家都有客人房间,不会让你去住宾馆的。”
       陈青蓝绝望地流下眼泪,竟当着蔡吟吟杨来娣的面给陶家民打电话。她近乎咆哮地喊道:“陶家民,看看你们陶家人,无情无义到了什么地步?”
       陶家民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遥远却十分清晰冷静:“无情无义?青蓝,你好好想想,难道你们陈家人,你的兄姐对我们有情有义么?”陶家民先挂了电话,等陈青蓝发觉自己失态时,蔡吟吟杨来娣早已离开了办公室,她们不想让陈青蓝感觉难堪,陈青蓝得自己冷静下来。
       48
       当年青苇、青蓉、青蓝三兄妹分家后,父亲陈仪良随青苇淑云夫妇共同生活,母亲则跟着青蓉志成。青苇青蓉把中餐馆转让给陈青蓝陶家民后,各自另开小店,虽比不上中餐馆赚得多,到底省力些。
       父亲陈仪良是个要脸面之人,不肯住在儿子家吃白饭,只要不下雨,依旧夹着画板去蒙马特高地画画,不管挣多挣少,至少能养活自己,不至于向儿子媳妇伸手要零花钱。
       陈仪良夫妇出国时,中国的国门尚未彻底打开,他们像所有因私出国的人那样,走得急急忙忙躲躲闪闪,逃难一般。要是当年正大光明办了退休手续再出来,国内那份养老金是少不了的。可现在待在法国,一分一厘都得靠子女,连申领救济金的资格都不具备。除了经济上的窘境,陈仪良还惦着老伴。相濡以沫一辈子,连下放到河南农村去都没分开过,来到巴黎却不得不分居。他们老两口成了儿女的负担,得平均开来分担,不能让包袱同时压在某个孩子身上。
       天气好的时候,陈仪良会早些收拾画摊,打电话让老伴出来见个面,约会地点通常在公园里。那样不用买票,各自带瓶水就行了。陈仪良轻易不会去两个女儿青蓉或青蓝家,怕女儿女婿留饭,白添了她们负担。来到法国后一家人已经习惯在金钱上分得很清楚,要是在中国,再穷的自家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举动。血浓于水的传统理念也许仅根植于中国大地,在异国他乡则会淡漠许多。
       陈仪良近来常感觉到腹部疼痛,发作得厉害时疼痛会呈放射状向背部扩散。陈仪良没敢告诉儿子儿媳,怕他们多担一桩心事。他也知道即使儿子再孝顺,也不过送他去贫民医院。在那样的医院里,化验个血得提前三天预约,要是动手术的话,排队等上三个月半年都有可能。所以今天陈仪良约了老伴出来,想同她商量一下去找小女儿青蓝。青蓝从前在上海工厂医务室待过,本来也想报考巴黎医学院的,多少懂点医道。陈仪良自己不好意思去小女儿家,让老伴给青蓝打电话。
       陈青蓝接到母亲电话后,已经猜测父亲得了不治之症。这种病到了晚期不用多查,单凭外表体征都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陈青蓝同陶家民商量,尽快将父亲送进私立医院,为做手术争取时间。
       陶家民反应之冷淡超乎陈青蓝想象,“这事你得同大哥商量,你爸是分给大哥大嫂负责养老的,你我怎好插手?”
       陈青蓝喊叫起来:“可他是我父亲啊,这种时候我们兄妹间还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陶家民冷冷一笑:“本来不应该分得那么清楚,可阿奶去世时想葬块好点的墓地,你兄姐谁肯多出一分钱?还不都是你我负担的吗?阿奶总是你们陈家众人的长辈吧。”
       陈青蓝哑了,她想不到许多年过去,陶家民为老祖母的丧事还在耿耿于怀。当然陈青蓝承认那时兄姐的行为不近人情,可眼下面对父亲的病情,陈青蓝不可能袖手旁观,她深知每一分钟时间对父亲有多宝贵。
       大哥陈青苇的态度果真不出陶家民所料,他仅同意将父亲送进贫民医院。如果病情还有治,就躺在贫民医院排队,若真为绝症,神仙都治不了,花再多的钱也是打水漂,人财两空。
       
       在贫民医院做个CT检查至少等上十来天,病人太多,护士每天来量几次体温发几颗维生素药丸就不错了,免费医疗还能满足你多少要求。陈青蓝等不及,十几天不见,父亲的脸已经暗黄得如同枯树叶,腹部频繁发作的疼痛让他呻吟得嗓子都哑了。贫民医院大夫坚持要看到所有检验报告后才能下诊断书,而检验手段之一的CT,非得等上十来天才能做。
       陈青蓝想若在上海任何一家市立医院,父亲这样的病人只需挂个急诊号,全部检查一天之内都能完成。可这里是法国,法国的医院当然有自己的规矩,你一个外来移民又怎么可能改变它呢?
       陈青蓝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脑海里灵光闪过,她竟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当女佣人时的法国东家特里尤夫妇。特里尤夫妇都是巴黎医学院毕业的,开了二十多年药房,朋友遍及巴黎医学界,他们一定有办法。
       特里尤夫妇见到陈青蓝时一下子竟没有认出来。陈青蓝心里无限悲哀,她知道自己变化很大。在巴黎讨生活太累太难,她无法也顾不上让自己的容貌变得青春些。令陈青蓝欣慰的是,特里尤一家人好像早就忘却了主仆间曾经发生过的不愉快。他们对陈青蓝危难之中想起找他们帮忙非常高兴,说明陈青蓝没有记仇,还想着他们一家人。
       陈青蓝背着陶家民开出一张现金支票,父亲当晚就被送进巴黎一家私立医院作了全身检查。检查结果与陈青蓝判断的完全一样,胰腺癌晚期。
       大哥青苇不同意让父亲接受手术,理由是既然手术结果难以预料,就不必让父亲承受更多的痛苦。陈青蓝当然清楚大哥没有说出的真实想法,在父亲身上花再多的钱也已为时过晚,买个孝顺空名罢了。
       父亲离去前一天晚上,陈青蓝陪在床边。父亲有一短暂片刻神志异常清醒。“青蓝,你自小跟着阿奶,爸爸没照顾到你,现在却要你来负担我,你不会怨爸爸吧?”
       陈青蓝摇摇头没有回答,她将脸埋在父亲枯树枝般的手掌心里。许久,她的脸颊感觉到父亲的手慢慢变凉了。
       大哥青苇执意要将父亲遗体火化,说是有一天好送父亲回中国老家。
       陈青蓝再也忍不住了,朝大哥哭喊道:“你把陈家人统统接到法国来了,爸爸怎么可能一个人回家?明明是你想省下买块墓地的钱,你说实话好了,爸爸的墓地我来买。”陈青蓝气疯了,这一刻她恨大哥,恨法国,恨这个除了钱什么都不认的世界。
       陈青苇给了小妹一巴掌,而且是当着陶家民的面,他也被小妹的话气得发疯。要不是他这个当大哥的帮忙,青蓝她能逃离中国?能在法国开餐馆当女老板?她竟然敢开口骂大哥无情无义。
       陈青苇始终以为他将全家人一个个办来法国是帮他们脱离苦海,永远离开贫穷落后的中国。尽管在法国过日子也不容易,但这仅仅是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在中国你累死累活能盘下餐馆当老板吗?陈青苇从没有问过阿奶、父母亲和妹妹们是不是也这样想,他潜意识里似乎害怕家中有谁来否定他的初衷。很多年来,无论在感觉幸运还是不幸的时候,陈青苇都不希望有人否定他永远离开中国的选择,他一直把自己想象成全家人的救世主。
       几个月后,母亲也随着父亲去了。父母亲都是火化的,骨灰分别放在青苇和青蓉家里。二老生前一定不会想到,他们死后依然分居两处,尽管在同一座城市巴黎。
       陈青蓝此后很少再与兄姐来往,她不再相信什么血浓于水的情分。因而当陶家民在电话里指责陈家兄妹无情无义时,陈青蓝无言以对。
       49
       祖母和父母亲相继离去后,陈青蓝的情感寄托中心全部转移到两个儿子身上。若不是为了给儿子们留下一份家产,她和丈夫没日没夜在餐馆打拼便会失去原动力。
       老大欧力本质上是个善良孩子,随着年龄增长,比弟弟亚力稍能体谅父母苦心。欧力上大学后本来只肯在寒暑假回来,现在几乎每个周末都回家。“青蓝酒家”生意做大了,陈青蓝在巴黎郊区法国人较为集中的地段买了套房子,还替欧力买了辆新款“雪铁龙”车。她自己和陶家民轮流使用一辆二手的“雷诺”。反正天天待在餐馆里,开车出门大多也是为了替餐馆进货。
       欧力交过好几个女朋友,都不出两三个月就无果而终。欧力还是喜欢真正的法国女孩,而非仅仅拥有法国护照的移民女儿。欧力潜意识里有一点与母亲十分相像,那就是被真正的法国人接纳。母亲的表达方式是跟法国人住在同一街区,比如这套新买的房子,周围总算有了法国邻居。而欧力则想从感情到身体真正征服一个法国女孩。
       欧力在大学里又遇到了从前小学时的同学娜达丽,娜达丽家搬离十九区后,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见面了。娜达丽不再像小时候那般骄傲,她对与欧力在大学重逢似乎也很高兴。欧力终于如愿以偿和娜达丽结成了“同伴”关系。“同伴”这个词在法语表达中的意思即比“恋人”关系稍远,却比“朋友”关系更近。
       欧力知道娜达丽喜欢走马灯样频繁换男朋友,身边没有男孩鞍前马后献殷勤,对这个年龄的女生来说很失面子。既然娜达丽的感情走马灯样转到了欧力面前,欧力就竭力想让它从此停下来,属于他一个人。欧力早已不是那个内向胆小的中国孩子,他帅气的外表要是在中国早该让人弄到电视剧里去演小白脸了。而且欧力在与法国女孩交往时,母亲总会在经济上撑他一把,比如让他开着那辆新款的“雪铁龙”车,周末想同娜达丽相聚,郊外公寓也可以暂时属于他使用。只消给母亲打个电话,家里人谁都不会来妨碍他。
       娜达丽跟欧力同龄,却比男孩成熟得多。二人相处时,娜达丽主导着每一个行为细节。这天夜里娜达丽决定在欧力家过夜,喝完最后一点葡萄酒后,娜达丽对欧力说:“我不讨厌跟你亲热疯狂,但我决不可能让个黄皮肤孩子在我肚子里开花结果,你得保证将安全措施做到万无一失。”
       浑身被葡萄酒和青春激情燃起的狂热顿时退了烧,欧力如同冰雪融化般瘫软下来。他再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身边这个法国女孩不会有真正的结果,因为他是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
       欧力猛然起身冲出门去,他不想被娜达丽看见屈辱的眼泪。娜达丽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哪里伤害了欧力,她躺在床上抽完一支烟,吐出最后一个烟圈时牵了下嘴角:“嘁,中国人。”
       欧力再也不去尝试与法国女孩交往,尽管母亲比他更失望,但欧力不想再让自己受伤。几个月后欧力回家来时,很正式地要同父母谈谈他新交的女朋友伊努娅。欧力对父母说:“爸妈,你们能不能卖掉‘青蓝酒家’,别再开中国餐馆?可以做其他买卖,比如卖水果或杂货。我新交的女朋友是摩洛哥人穆斯林,你们开着荤蔬杂炒的中餐馆,我怎么把她带进家门呢?”
       陈青蓝只觉得心脏一阵麻痹,儿子叫她卖掉“青蓝酒家”,简直就像要她结束生命一般令她痛心和不可思议。儿子大概没有想过,这个中国餐馆对父母意味着什么?那是陈青蓝和陶家民来法国二十多年的一段生命。他们夫妇将青春,血汗,尊严全部交付出去,才换来这家餐馆的所有权,养大了两个儿子。如今儿子为了交女朋友,竟然可以不顾父母感受,轻飘飘几句话让父母卖掉餐馆,好像只不过建议父母亲扔掉一双穿旧了的鞋子。
       陈青蓝当着儿子的面流下眼泪,“欧力,你知道我和你爸为了拥有这家餐馆吃了多少苦吗?我们已经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卖了餐馆靠什么在巴黎生活下去?你要我们卖掉餐馆还不如说卖掉我们自己的命呢。”
       欧力阻断了母亲后面要说的话,“妈,开餐馆的又不是什么体面身份,何必讲得那么悲惨夸张。法国是高福利社会,什么都不干也不会饿死。伊努娅的母亲从来没工作过,生了六个孩子每月得到的政府补助,比当个公司职员还多呢。”欧力心底里是看不起父母这份职业的,他想不通中国人跑到外国,除了开餐馆为什么不能干点别的?即使没有交上穆斯林女朋友,欧力也不赞同父母亲将他们一辈子的人生和这家餐馆拴在一起,更别说将来让他来继承了。
       
       陶家民在妻子和儿子中间总是充当防火墙角色。他给陈青蓝端来一杯茶,竭力平息下她的火气,然后用十分克制的语调对儿子说:“欧力,你不能因为伊努娅的文化背景跟中国人不同,就要爸妈卖掉餐馆吧?日后是你同她在一起,不是我们做父母的,我们不可能同你未来的小家庭生活在一起的呀。你有你的生活,我们过原来的日子。”陶家民近乎在恳求儿子或者说向儿子乞讨一份他们想要过下去的生活。
       欧力站起身来摇摇头,“都说中国父母是世界上最爱孩子的,我看你们一点都不爱我。既然那么舍不得你们的中餐馆,为什么要跑到法国来?为什么不回中国,回你们的上海去开餐馆?”欧力走了,他和伊努娅一起去了摩洛哥最大的城市卡萨布兰卡,定居在那儿。
       陈青蓝和陶家民没有参加欧力的婚礼,因为儿子没有向父母发出邀请。欧力希望父母把他忘掉,更不要去看他,他和他的小家庭拒绝来自中国餐馆的油腻和烟火气息。
       做父母的都知道儿女总有一天会远走高飞,然而陈青蓝没想到欧力会用这种方式宣布自己不再属于父母。如果欧力生活在中国的土地上,他会不会这样做?陈青蓝在欧力出生十个月时只身飞赴法兰西,那时亲朋好友中多少人说她做娘的心狠。她不知道现在儿子的举动是不是为了报复母亲,即使那样,她还有权利责怪儿子心狠吗?
       50
       亚力升入初中没多久,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学校。圣马丁中学在巴黎十九区一条不起眼的小街拐角上,占地不大,名气倒不小。十九区发生的治安案件,经常与圣马丁中学有关。学校里除了教师,很少有纯种法国人,大多是移民孩子。所以这些孩子虽然出生在巴黎,仍然讲不出巴黎口音的法语。
       亚力喜欢这所学校的原因是没有人再动不动叫他中国人,也没有人嘲笑他皮肤和眼睛头发的颜色。亚力和伙伴们一样出生在法国,他们的父母来自世界各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叫移民。
       上课的时候亚力总是挑最后排座位,他无所谓听懂多少课本内容,坐在后排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他给讲台上的女教师画素描,经过他画笔的夸张,画纸上女教师的乳房和屁股下课时能引来哥们儿喝彩。
       放学后亚力他们一伙从不喜欢安安静静在大街上走路,而是穿上轮滑鞋横冲直撞。他们看到行人纷纷斜着眼睛躲避开去,便发出胜利者的狂笑。若是撞翻人行道边水果蔬菜摊,就比赛谁逃得快,让老板或老板娘追上会将口袋里零花钱赔个精光。
       亚力和同伴顶讨厌一个开蔬菜店的越南老板,那老板身材矮小,天生一双斗鸡眼,只要亚力他们经过,老板的斗鸡眼就斗得更厉害了。有一回亚力穿着轮滑鞋撞翻一箱土豆,没来得及逃掉被老板抓住。老板让他捡起土豆不算,还硬要他赔偿三欧元。亚力不肯,对老板跳脚喊道:“土豆又不是鸡蛋,捡起来就行了,凭什么还要赔你钱?”老板死死拽住亚力衣领,声称不赔钱就报警。亚力不怕斗鸡眼老板却怕警察,只要是圣马丁中学的学生,进了巴黎任何一区的警察局都不容易折腾出来。
       那回亚力只好摸出三欧元硬币甩在蔬菜摊上,他朝老板门前啐了口痰。当天晚上亚力和同伴们一起放火烧掉了越南老板家后门堆着的蔬菜转运木箱。因为没有抓到证据,老板即使知道何人所为也报警无门。几番得手后,此类恶作剧给亚力一伙带来了无穷乐趣。大街小巷所有让他们看不顺眼的东西,都可能在夜深人静时用一把火来解决。
       每隔一段时间,圣马丁中学督导处会向某些行为不规范学生的家长发出面谈通知。陶家民是绝不肯露面的,他的法语不如陈青蓝流利,督导主任又是位中年法国太太,陶家民不可能戴着帽子在一个女人的办公室里谈话,那样太不符合法国人的礼仪。但要是让他摘下帽子的话,头上那片已变成黑紫色的伤疤恐怕会让督导太太吓晕过去。所以去圣马丁中学督导处挨训成了陈青蓝的专利,要是她不想让儿子被学校除名,就必须按时去见督导太太。
       这一回督导太太没有像以往那样历数陶亚力的斑斑劣迹,而是摆出一副痛心疾首面孔说:“陶太太,我不想对你们中国人的教育方法作出任何评价,不过陶亚力将来若想成为法国公民的话,他目前的行为可能会成为他加入法国籍的障碍。法国并不歧视移民,但不欢迎没有教养的破坏者。”督导太太上下嘴唇快速地一张一合,很像内政部长在宣布新的移民法。
       陈青蓝盯着那张涂着珠光口红的嘴,心里认真揣摩着督导太太说这番话的真正用意。有一点陈青蓝是清楚的,亚力的不轨行为发展下去,势必影响他十六岁时选择法国国籍。亚力出生在法国,他无疑应该成为法国人,所有妨碍他成为法国人的不利因素,做父母的都应该帮他克服。
       这天晚上陈青蓝来到亚力房间,几乎用哀求的口气劝说儿子:“亚力,你好好回学校上课吧,不要再出去惹事生非。再过两三年你就要选择国籍了,你必须成为法国人。因为中国你是回不去的,而法国不会接受一个进进出出警察局的移民孩子成为合法公民。”陈青蓝流着泪,只差给儿子下跪。
       亚力好像很懂事地点点头说:“妈,如果你可以把我每月一百欧元的零花钱增加到二百,我保证从明天起不再逃课,不再惹督导太太生气,好好成为一个法国人。”这是亚力惯用的手法,他知道这一套对父亲不起作用,父亲根本做不了超过五十欧元的主。而母亲在怒骂和眼泪失效后,通常会用钱来帮忙管教儿子。
       亚力又一次达到了目的,他像法国人那样亲吻着母亲脸颊,心里却盘算着明天约上哪几个哥们儿去蒙巴那斯火车站那边买摇头丸,最好再带个小妞去。母亲给了他两百欧元零花钱,他根本不打算用一个月,有三天开心时光就不错了,亚力兴奋得一夜睡不安稳。
       第二天亚力真的按时去了学校,不是为了兑现对母亲的承诺,而是去学校好纠集起那帮哥们儿。亚力有四个最铁的朋友,因为崇拜中国功夫明星成龙,他们四个都起了个带龙字的中国名字,金龙、银龙、大龙、小龙。
       亚力口袋里有了钱从来不吃独食,得跟四个龙兄弟分享。这天他们在学校里待了两节课时间就溜出校门,去蒙巴那斯车站买摇头丸。那个大胡子性商店老板会悄悄放他们进店,只要肯花钱,干什么都行。
       这会老板给他们端来几杯粉红色很刺激的苏打水,几个男孩的精神立刻兴奋起来。他们在性商店供成年顾客看录像的密室内欣赏禁止十七岁以下未成年人观看的片子,然后跟着片中人物一起摇头晃脑,发泄他们青春期过剩的精力和开始萌发的荷尔蒙。
       同伴中的金龙比其他人大一岁,来自北非移民家庭。金龙有三个哥哥都失业在家,有时候金龙参加了兄长们的夜间活动,回来就把寻刺激手法传授给亚力和另外三个龙兄弟。
       最近一些日子因为法国政府颁布了一项法令:凡是首次被企业雇佣的年轻人,雇主随时可以无理由解雇他们。政府部门的用意原是为了调动中小企业雇主的雇工积极性,提高年轻人的就业率。谁知法令一出台,巴黎大中学生和失业青年纷纷走上街头示威游行,抗议政府这一歧视年轻人的政策。抗议示威从巴黎向全国各地蔓延,逐渐演变成了暴力活动。巴黎街头的电话亭和商店橱窗一夜之间被砸烂无数,碎玻璃撒满人行道。紧接着好几处郊区的年轻人开始在夜间焚烧汽车,消防火警彻夜呼啸,巴黎的夜空弥漫着轮胎被焚烧后产生的刺鼻气味。
       金龙和三个哥哥都参与了烧汽车行动,他们专拣豪华汽车焚烧。他们不知道这些汽车的主人是谁,反正是有钱人,他们要发泄对法国社会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的愤怒。
       有一天晚上金龙又跟兄长出去踩点,选定当夜准备焚烧的汽车目标。当他们在路边一长排汽车周围遛达时,街头拐角处突然出现了几名警察,直朝他们兄弟冲过来。金龙兄弟分散逃窜,金龙径直跑向路灯照不到的暗处。他没有看见那片电网,只觉得身体被钩住了,全身一阵颤抖麻痹,便扑倒在电网上。
       
       金龙的死将法国年轻人与政府间抗争烽火燃烧到每一座城市,那些日子全欧洲甚至全世界媒体焦点都对准了巴黎郊区被焚烧的汽车数量。亚力和其余三个龙兄弟全身热血沸腾,决心要为金龙报仇。
       第二天夜里,他们连续烧掉三辆汽车,亚力还用他的轮滑鞋砸碎了好几辆汽车玻璃。他们有太多的愤怒要发泄出来,亚力在抡起轮滑鞋的时候,眼前晃动的是圣马丁中学督导太太的脸。亚力恨那张老巫婆的脸,那个法国女人夺走了他太多的快乐和自由。亚力干完这一切时,心里有种爽透了的快感。他若无其事地回家了,没有想过今晚的行为会为自己一辈子带来什么。
       51
       法国政府撤回了关于随意解雇年轻人的条令,加上内政部长有力的铁腕出击,骚乱迅速平息下来。紧接着警察们四处追查,捉拿焚烧汽车砸商店的案犯。圣马丁中学有二十来个男孩上了警察局的嫌疑人名单,亚力也在其中。
       陈青蓝气疯了,她耗费无数心血金钱养大的儿子,竟然成了巴黎警察局追捕的对象。
       亚力爽快地向父母承认他和同伴在那些夜晚干的勾当,十四岁的男孩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不过看到父母动怒,他才本能地将参与焚烧汽车说成只是替别人望风,以降低自己行为性质的恶劣程度。
       陶家民操起厨房一块长条案板欲向儿子砸去。亚力没有躲开,父亲发怒的样子只会让他觉得可笑。亚力自小受母亲庇护,从不把父亲的威严放在心上,他眼中的父亲是个整天猫在厨房里羞于露面的丑男人。
       陶家民从未动手打过两个儿子。老大欧力出生不久就由父亲独自带大,且欧力性格安静内向,不像亚力那样天天在外面招惹是非,陶家民没有对欧力发火的机会。老二亚力陶家民根本打不得,除了陈青蓝的过度宠爱,亚力还得到法国法律的有力保护。在这个国家里,别说父母动手打孩子,只要让爱管闲事的邻居听见父母骂孩子声音高了些,都可能去报警。做父母的不得不接受警察上门来查询“以语言暴力虐待儿童”,轻者罚款,重的去警察局待上几天都有可能。所以陶家民主动放弃了对亚力的教育,有时见到小儿子在外面惹了祸,让母亲陈青蓝手足无措,陶家民甚至会在心里幸灾乐祸。
       陈青蓝冲上去夺过丈夫手中的案板,撕心裂肺地喊道:“警察要来抓儿子,你也想一块跟着进去不成?”陶家民重新抢过案板咆哮:“与其让警察抓进去打,还不如我自己打死他,出掉我这些年的怨气。”十几分钟前,陶家民接到圣马丁中学督导太太电话,称陶亚力的同伴已向警方供认,陶亚力除了参与打砸焚烧汽车外,还出钱买摇头丸供他人食用。督导太太来电话目的是希望陶亚力家长配合警方,尽早送儿子去警察局陈述案情。
       陶家民想到自己多少年来像头不知疲乏的牲口一样在青蓝酒家厨房里劳作,儿子却用他的血汗钱买摇头丸请客。身为父亲陶家民真是郁闷至极,只差口中喷出鲜血来。陶家民举案板的手垂了下来,木板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蹲下身子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他不知道应该为自己还是为儿子悲哀。
       这一刻陈青蓝脑子是清醒的,她决不能眼看儿子被警察带走。虽然亚力才十四岁,犯天大罪行都不可能被判刑。然而等亚力十六岁时有道坎非过不可,那就是选择国籍。亚力无疑会像绝大多数移民孩子那样选择法国护照。若此前在警察局留下案底,至少将被推迟入籍,案情严重的话还可能被视为不具备入籍资格而终生拿不到法国护照。陈青蓝陶家民夫妇和他们的大儿子欧力都已取得法国国籍,亚力怎么可能不做法国人?
       好在警方此时尚未正式向亚力发出陈述案情通知,还来得及补救。陈青蓝想到的第一个求助对象便是巴黎上海总会的林会长。多年前大儿子欧力遭人绑架,青蓝酒家被人诬陷卖老鼠肉,都是林会长帮忙圆满解决的。林会长了解法国和法国人,又热心为同胞乡亲服务,陈青蓝真想不出还有谁会在这种时候向她伸出援手。
       陶家民问妻子:“你怎么不给大哥二姐他们打电话?好歹他们也是亚力的亲舅舅亲姨妈。”陈青蓝惨然苦笑:“你觉得我们兄妹如今还存有手足情谊吗?父母去世后我就想明白了,遭难时宁求外人也不求我兄姐。”
       林会长在电话里沉默片刻,忽然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啊。”
       亚力认识林会长,林会长是他父母在巴黎最体面最有能量的朋友。林会长也喜欢亚力,每回来青蓝酒家吃饭,总要叫亚力过去陪他动动筷子。同样一句话,父母说得再有理,亚力也常会梗起脖子硬顶,若从林会长嘴里出来,亚力不但听得进,而且多半会付诸行动。这个年龄的男孩几乎个个后脑勺长着反骨,反抗最多的便是他们的父母。
       林会长把亚力叫到跟前,像对同辈朋友一样恳切问道:“亚力,十九区焚烧汽车事情你动手了,带同伴去蒙巴那斯车站买摇头丸也是你出的钱,我没冤枉你吧?”林会长的口气很像是亚力一个知情的哥们儿。
       亚力爽快点头承认:“没错,我都干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林先生你说吧,警察能把我怎么样?”
       林会长内心替陈青蓝夫妇担忧,养出这么个混账儿子,做父母的一辈子都别想省心。林会长说:“亚力,现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自己去警察局自首,然后等着警察把你送进地中海上小岛牢房里,永远别想再回巴黎;另一条路是跟你妈去中国避避风头,你本来就是中国人,总不能不认识中国吧?权当去中国旅游好了,说不定等你回来,巴黎警察早就放弃追究你了。”林会长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跟亚力说话,不能让男孩看出他的真实用意。如果亚力觉察出林会长是他父母的同谋,那亚力后脑勺的反骨只会更加坚硬。
       亚力额头渗出汗来,看来地中海上小岛牢房让他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亚力相信林会长的话,林会长从来没有骗过亚力,他总是在亚力家人遇上麻烦时出来鼎力相助。亚力终于点头了,同意随母亲去中国避风头。虽然他对中国一无所知,在那里也没有同伴,可总比被警察送到海岛上去流放要好吧。亚力问:“林先生,我走的时候您能去机场送我吗?我知道您警察朋友多,万一半道上我被拦住,您也好请出朋友来帮忙。”亚力现在真想马上离开巴黎,逃出警察的视线范围。
       可临上飞机前亚力突然反悔了。傍晚时分圣马丁中学一个死党哥们儿给亚力打来电话,告诉他警察不过把他们几个叫去询问了一番,并没有将他们关起来的意思。警察在没有找到他们焚烧汽车的证据之前,单凭口供是不能关押十六岁以下青少年的。亚力如同听到大赦令一般狂叫:“我不要去中国,我不要去中国,我死也要待在巴黎。”亚力似乎意识到林会长和父母劝说他去中国完全是个圈套,这一刻亚力想象中的上海语言学校比地中海小岛牢房更可怕。
       陈青蓝又一次想到了“利眠宁”这种药物。很多年前在特里尤太太家当女用人时,为了让讨厌的小毛头马克安静时间长一些,陈青蓝在牛奶里掺入过这种安眠类药。现在她想再一次求助“利眠宁”,让十四岁的亲生儿子乖乖跟她去中国避风头。
       陈青蓝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儿子谈判:“亚力,如果你去上海学汉语,除了在中国旅游观光,回来后还可以得到一辆新的山地跑车和一副新款滑雪板,你觉得怎么样?”陈青蓝太了解儿子,亚力眼下还不到能用理性来摆脱物质引诱的年龄,成年人要做到这一点都很难,何况一个十四岁爱享乐的男孩。果然,亚力又一次犹豫起来,他终于抵抗不住山地跑车和滑雪板的诱惑,同意随母亲去中国。
       飞机是午夜的“红眼航班”,陈青蓝让亚力先喝一大杯牛奶睡上一觉,这样不会在长途飞行中太累。亚力喝牛奶时还在想着山地跑车哪种颜色最漂亮,配什么样的头盔更酷,他自然不会想到母亲给他的牛奶里搅拌进了“利眠宁”。
       亚力是在半迷糊状态下让父母和林会长挟持到机场的。当陈青蓝和亚力乘坐的飞机起飞后,陶家民才真正松了口气,他对林会长说了一大通感谢话,因为儿子在林会长帮助下,至少暂时逃离了巴黎警察的视线。
       
       第十一章
       52
       陶家民几乎彻夜未眠。陈青蓝带亚力去中国后,陶家民就天天晚上睡在自家餐馆里,一为方便,二来也可少请个值班工。如今陶家民的全部生活天地都压缩在这个不足二百平方米的餐馆里,他得像从前在上海明光印刷厂当车间主任那样管理大厨二厨跑堂工洗碗工。那些人都是临时来打短工的,既不会替老板怜惜家产,也无意长久保住小工饭碗,陶家民稍微眼错不及,被小工损坏或捞进口袋的东西肯定超过他们工钱。陈青蓝临走时再三关照,收银台和进货两项工作,陶家民就是累死也得自己干,不能交给任何一个外人。
       从今天起,上海旅行社欧洲游团来青蓝酒家包餐,每个团都有二十多人,一天接上两个团的话,就算没有散客来用餐,青蓝酒家也稳赚不赔。上海旅行团指定用中餐,三荤三素六菜一汤标准。导游和领队另桌免费用餐,当然,餐馆还得支付他二人用餐回扣。
       陶家民几天前便开始去巴黎十三区中国城进货,从做菜原料到调味品都拣最廉价的买。再就是咕老肉里掺些杂碎肉骨,酱油买那种焦红糖水拌色素配出的便宜货。反正是做给中国人吃,能填饱他们肚皮就行。在陶家民印象中,明光印刷厂食堂里菜卖完了没人多吭声,米饭供应不及时的话,三五分钟内就有人砸卖饭窗口,中国人吃饭向来图饱不图好。
       这个旅行团人数真不少,满满当当三张大圆台面还有些挤。客人大多是上海口音,一入座叽里呱啦的上海话闹得人耳朵生疼。有几个预订了座位的法国散客,受不了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用餐,识相地悄悄离去。巴黎人已经渐渐习惯了越来越多的大嗓门中国观光客,法国要赚中国游客的钱,法国人的耳膜及对噪音的忍耐力也必须与时俱进。
       菜还未上桌,跑堂的女孩给每位客人倒了一小碗茶,说是龙井茶,其实是从中国城里论公斤称来的茉莉花茶末子,偶尔还带点淡淡的霉味。不过开水一冲能去掉杂味,只要茶色对头就行。
       可是这批上海客人似乎不想喝茶碗里的龙井,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款式各异的旅行茶杯,让服务员小姐拎一壶开水来。有个女客人说:“小姑娘,开水壶给我好了,我们自己动手。”女客人替身边同伴一一冲好开水,顺手就将尚剩半壶开水的滚烫水壶搁在旁边一张方桌上。那张方桌还没来得及铺上桌布,桌面上立刻起了个白色水印。
       服务员小姐大叫:“哎哟,你咋把水壶搁桌面上?烫坏桌子老板得扣我工钱。”
       女客人眼珠斜了一下,“嘁,大惊小怪做啥,一张旧桌子值几钿?”说完从手提包里夹出一张天蓝色十欧元纸币甩给服务员,“喏,赔你这个水印钱。”
       女孩心里委屈,却不能不要这张钞票,万一老板扣她工钱,十欧元多少也算个补偿。女孩想,这女客人面相厉害倒不是小气之人。
       菜上到一半,一个大块头中年男人用筷子敲敲餐桌中央的菜盘,“小姑娘,去叫你们老板出来。”女孩不敢得罪客人,跑进去请出了陶家民。
       大块头男人离座走到陶家民身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问道:“老板也是上海人呀?出来几年啦?晓得咕老肉怎么做吗?”
       陶家民听出男人的揶揄口气,先赔上笑脸:“怎么?味道不对胃口吗?”
       男人嗓门大起来:“老实对你讲,上海马路边随便找个大排档摊子,烧出的菜用料味道都比你这店里正宗。你这个咕老肉是给人吃的吗?喂狗还差不多。”
       大块头男人起了个头,三张圆台面旁的客人都高音低调附和开来。
       “跑到外国来开中餐馆的有几个高素质?骗骗外国人也算了,现在骗到自己同胞头上来,真太气人了。”
       “什么咖喱鸡块,这只鸡冰箱里至少冻了几个月,肉头像木屑一样,一点鲜味都没有。”
       “投诉,投诉。东海旅行社坑人也太厉害了,这种蹩脚饭店也好拉来做定点用餐,还当中国游客是叫花子吗?”
       陶家民站在几张圆台面之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应该怎样收场。
       起头的大块头男人双臂张开在空中向下按了按,平息了噪音。男人对陶家民说:“老板,看来你出国年头不短了,不晓得如今中国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这个饭店要是开在上海,十年前就该倒闭了。不瞒你讲我也是做生意的,天南地北跑过三十几个国家。做生意当然要赚钞票,但像你这种以次充好短斤缺两的赚法太原始,太小儿科,太不像上海人了。”男人好像给陶家民上完一堂课,回头朝身边同伴做了个得意眼神,引来一片笑声。
       汗水从陶家民额角往外渗,洇湿了头上终年不肯摘下的帽子。他感觉自己站在一群看滑稽戏的上海人中间,不仅被扯掉了脸皮,简直像叫他脱光衣服供人取笑。陶家民在零点几秒的瞬间觉得脚底向脑门冲上一股血气,他想掀翻那张圆台面,大不了不再接旅行团生意。可是陶家民依然站着,身子纹丝不动,他明白眼前这群上海游客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他们可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一掷千金买香水,也可能让青蓝酒家从此败坏名声甚至倒闭。
       陶家民想到了远在上海的妻儿,妻子为了替青蓝酒家拉来旅行团生意,不知向人赔了多少笑脸呢,他不能一时冲动断掉自家餐馆的后路。让上海人取笑几句算什么?二十年来他受法国人的气还少吗?
       陶家民的沉默熄灭了不少客人火气。领队小姐虽说年轻,处理起此类事情来却十分有经验,用上海话来说叫做“老吃老做”。领队小姐先朝客人露出一张小女孩般的阳光笑脸:“爷叔阿姨消消气,吃得不对胃口尽管讲,出来旅游就是要图个开心。今天这顿饭的损失我跟陶老板商量一下,一定帮大家圆满解决。都是上海人,客气点算了呀。”领队小姐说完向陶家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她去里面商量。
       地陪导游是巴黎当地的中国留学生,酒足饭饱之后进来跟领队小姐一唱一和。他一脸诚恳对陶家民说:“陶老板,你不要以为让我们俩吃得满意就行了。你接待中国旅游团眼光不能太短浅,以次充好缺斤少两能有多少油水?把旅行团的用餐点长久留住,才是大赚头呢。”
       陶家民此时已完全冷静下来,也有点后悔自己竟然用二十年前的消费眼光来看待上海人。地陪导游说得对,只要不断有中国旅游团来吃饭,还怕没钱赚吗?于是陶家民同意退给每位用餐客人六欧元餐费,这顿饭算白吃。他心里狠狠骂自己贪财看错了人头,赔出的钱权当老天爷惩罚他。
       那个大块头男人大概觉得自己刚才话说重了,临走时主动掏出名片递给陶家民,“朋友,我是直性子,刚才话不好听你多包涵。哪天回上海来打个电话,我请你去喝茶吃饭。”
       陶家民心里荡起一丝温暖涟漪,嘴上应着:“一定,一定。”他心里有些诧异,自己来法国都二十年了,怎么从来没想过回上海看看呢?
       53
       又一家法国人开的面包店关门了。自从这条街上出现第一家中国杂货店后,不出几年,各种由中国人经营的小店铺如同夏日雨后树林里的野生菌菇,疯长在小街的每个角落。中国店铺挤走了法国的咖啡馆、面包店、香肠铺和有几十年历史的旧书店。中国人开的小超市小杂货店东西卖得实在太便宜,马赛港外还天天有集装箱运来中国的便宜货。所以那些法国小老板除了关张走人,好像再也找不到第二条出路。
       陈青苇内心十分愧疚,他不知道在巴黎究竟有多少像自己这样的外来移民。一人出国,连带着全家十来口人都跟了出来。附近几条马路转眼间都成了中国人天下,电脑一条街,服装鞋帽一条街,皮包皮带一条街,中餐馆杂货店一条街,这些纵横交错的小街很快又会形成新的中国街区。在巴黎做生意的中国人头脑精明又肯吃苦耐劳,法国商人远远不是对手。
       连续几个月,中国人开店的街上隔三差五会发生火灾,谁也不知道纵火犯是谁。虽然巴黎消防队的敬业精神堪称世界一流,可围观火灾现场的法国人脸上则带着幸灾乐祸表情。
       陈青苇夫妇开的小超市也在某个夜晚被烧掉一大半,淑云带着孩子跪在尚冒着青烟的货架下,拼命用手刨出那些还没完全烧尽的货物。陈青苇欲哭无泪,他把来法国二十多年积攒的家底全部投进超市,此刻眼看着它们消散在火光与浓烟中。
       
       相隔两条街开礼品小商店的青蓉志成夫妇日子也不好过,先是夜里小偷光临,盗走了收银机里全部现金,接着又有人砸坏了玻璃橱窗。
       相继遭难的青苇青蓉兄妹不禁迷信起来:也许父母亲于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三兄妹各顾各过日子,有意让他们像以前一样,手牵手共同打理中餐馆。
       陈青苇好久没来青蓝酒家了,他甚至不知道陈青蓝带着亚力去了中国。
       陶家民对大舅子说:“青蓝在上海接到了旅游团定点用餐生意,青蓝酒家日后肯定要扩张,人手只少不多,用外人不如自家人来干。鸡蛋分散在几个篮子里当然好,抱成一团藏在自家窝里也不一定就不安全呀。”陶家民似乎早已忘记当年他在餐馆厨房当洗碗工时,青苇淑云夫妇千方百计扣他小费的事。他想到杨来娣在上海都能对陈青蓝不记前嫌,出手相帮,他有什么理由在青苇青蓉两家遭难时袖手旁观呢?
       这天傍晚青蓝酒家收到巴黎律师事务所一封函件,那位常来餐馆吃饭的法国老太太也去世了,她与丈夫生前立下遗嘱,将他们夫妇身后财产全部无偿赠送给青蓝酒家的中国老板。陶家民不禁泪水盈满眼眶,他来法国二十年了,第一次感受到法国人发自内心的厚爱。
       与律师函件同时到达的,还有巴黎第十九区警察局传讯通知,要求陶亚力必须在其法律监护人陪同下,于二十天之内去警察局陈述涉案经过,否则陶亚力可能面临被终生剥夺进入法国国境的权利。看来让儿子去中国避风头纯属陶家民夫妇一相情愿,法国法律是没有避风头之类空子好钻的。
       陶家民很快拨通了妻子手机,他听到陈青蓝长长一声叹息,然后便关了机。
       54
       姨妈的女儿桂芳这回带了律师来向陈青蓝下最后通牒,桂芳嗓门比上次更大,“青蓝阿姐,这儿的房子下个月就要租出去了,我妈已跟房客签过合同,人家定金都付了,你不搬走恐怕不行。”桂芳从小也是在棚户区长大的,眼下又在房屋中介公司工作,对房子的渴求以及由房子产生的利润使她对陈青蓝完全失去了亲情间的顾忌。桂芳只想看到陈青蓝早点打起行李返回法国,永远不要再回到这处房子里来才好。
       桂芳说话的时候姨妈躲了出去,老辈人多少还残留着点传统道德支配下的情面,不忍心当面赶走陈青蓝,陈青蓝到底也是姨妈的外甥媳妇。
       陈青蓝嘴唇一阵颤抖,强忍住眼泪说:“桂芳,你我都清楚这里的房子怎么会变成你家的,你们鸠占鹊巢,抢了我阿奶留下的房子,还要把我扫地出门,你摸摸良心还在不在?你抢了这儿的房子晚上睡觉不会做噩梦吗?”陈青蓝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在情绪如此激动的情况下讲上海话了,她听出自己声音走了调,夹杂着无奈和气愤。
       那位起先沉默不语的律师先生开口说话,大概收了桂芳的委托费总该帮上几句腔。律师说:“陈女士,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可中国是法制国家,一切要依法办事。什么良心啊,亲情啊,这样的字眼不能作为法律依据。不管这处房子承租人演变过程如何,法律上只保护目前实际承租人的权益。”律师顿了顿,好像要进一步开导陈青蓝似的,“陈女士你现在拿着法国护照,是外国人了,再来同一个中国公民打房屋承租权官司,你自己想想有多少赢面呢?”律师说完朝桂芳看了一眼,他看到桂芳满意的神色,知道这笔委托费跑不掉了。
       陈青蓝努力将眼泪憋回眼眶,她不能让桂芳这个贪心女人太过得意。陈青蓝对律师说:“律师先生,看来你不但能赚到桂芳的委托费,还想在我身上挣点普及法律常识的口水费吧?”陈青蓝说完将脸转向桂芳:“一个星期之内我会带着亚力回法国去,你该称心了吧?”
       55
       陈青蓝不知该用怎样的理由来说服亚力回巴黎去,她当然不能告诉儿子他必须在二十天之内去向巴黎十九区警察局陈述案情,否则他将永远被剥夺做法国人的权利。亚力已经真心喜欢上了华乐国际语言学校,他有了很多新朋友,也摆脱了对摇头丸的依赖。他的汉语说得越来越好,星期天跟母亲走在上海街头,跟土生土长的本地男孩没什么两样。陈青蓝知道现在突然要求亚力回法国,不会比当初强迫他来中国更容易。有一点可以肯定,陈青蓝不会再用当初近乎绑架的手段把亚力弄回法国。于是陈青蓝又一次想到了蔡吟吟,也许蔡吟吟和那位年轻的宋乐校长能帮她说服亚力。
       蔡吟吟一家三口和宋乐共同邀请陈青蓝母子夜游黄浦江。游船刚刚驶离码头,蔡吟吟便领着亚力和灿灿两个孩子去船上小卖部买饮料。陈青蓝没有同去,她希望蔡吟吟找到恰当的机会,向亚力说出她这个当母亲的此时难以启齿的话。
       蔡吟吟看似随意地对亚力说:“亚力,你现在中国话讲得很不错,回巴黎后多跟爸爸妈妈聊天,汉语会越讲越流利的。”
       亚力耸耸肩:“谁说我要回巴黎去?我已经喜欢上海了,在这里到处可以讲中国话。”
       “可你出生在法国,难道你不想将来成为法国人吗?”蔡吟吟很认真地问亚力,亚力无语。蔡吟吟抚摸着亚力头顶,亚力没有拒绝这份抚爱,他的板刷头似乎也不像往常那么扎手,蔡吟吟心里腾起一丝对男孩的爱怜。
       “我不想回巴黎,警察肯定会找我麻烦的。”亚力的口气无奈又沮丧。
       “每个人年轻时都可能犯错,只要改了就好,警察也会原谅你的。”蔡吟吟很准确地把握住亚力心思。
       “灿灿也犯过错吗?她好像是上海最棒的女孩。”亚力说这话时一脸真诚。
       蔡吟吟笑了:“当然犯过错,不信你去问灿灿,她从小到大受过多少惩罚?”
       亚力再次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蔡吟吟和灿灿回到舱内,亚力却独自靠在船头甲板栏杆上发呆。蔡吟吟用眼光给陈青蓝一个暗示:该你上场了。
       陈青蓝来到甲板上,深秋的江风夹裹着丝丝寒意。她替亚力拉上外套拉链,发现儿子脸上布满泪痕。
       亚力低垂下脑袋,目光投向光斑跳跃的黄浦江面,声音低沉得带着点与年龄不甚相符的伤感,“妈,我为什么要回法国去当法国人?为什么不能像灿灿一样做中国人?”
       “因为你出生在法国,爸爸妈妈和哥哥欧力都入了法国籍,你当然应该做法国人。”陈青蓝松了口气,看来蔡吟吟已经把必须回法国的实情告诉了亚力,现在她只需在此基础上加大劝说儿子回去的力度就行。
       “妈,你和爸爸为什么要做法国人呢?为什么不像蔡阿姨那样一直在上海做中国人?”亚力似乎在国籍问题上与母亲较上了劲,不肯转移话题。
       陈青蓝叹了口气,说:“亚力,二十多年前中国很穷,而法国是个富裕发达的国家,所以很多中国人就想尽办法离开中国去做外国人。那时候连蔡阿姨也很羡慕你爸爸妈妈能成为法国人呢。”
       亚力转过脸,半信半疑地瞧着母亲:“我看中国人一点都不穷,蔡阿姨家比我们家舒服多了。灿灿她什么都有,怎么会羡慕法国人呢?”
       陈青蓝不知该如何向儿子解释她自己二十多年来的心路历程和人生感悟,儿子还小,等他到了母亲这般年纪,他自然会明白的。陈青蓝说:“亚力,每个人年轻时都喜欢做梦,爸爸妈妈也一样。我们那时候把梦境当成了真实生活,等梦醒来后才发现已经回不去了。”
       宋乐和灿灿在敲舱室窗户玻璃,他俩手上举着火炬形的巧克力冰淇淋,招呼亚力进舱室去吃。亚力笑起来,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痕,甩下母亲和那个沉重的话题,向冰淇淋跑去。
       游船从杨浦大桥下面穿过,缓缓地在江面上划出个圆弧,掉转船头重新朝外滩方向驶去。
       陈青蓝忽然发现杨浦大桥两端的景色竟如此不同,也许当你身处一座桥此端的时候,永远不可能想象出彼岸的风光。
       责任编辑:唐嵩
       【作者简介】朱晓琳,女,出生于上海。法国里昂第二大学现代文学硕士。已出版小说集《永远留学》、《巴黎黑与白》、《法国故事》;长篇小说《夕阳诺曼底》、《再见,法国梧桐》、《莱茵河流过来》、《上海银楼》、《大学之林》等。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本文为上海作家协会签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