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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浊扬清]惊心
作者:林斤澜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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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打国仗”中成长,一些是非观念的产生像煞天生的。没有“磕绊”的过程呀,是本能吧。是根性吧。比方说汉奸,活该“十恶不赦”,这还有商量吗!
       那时候的“进步青年”,喜欢文学的崇拜鲁迅,几乎没有例外。明知还有个老二叫周作人,名气也大,但不理会。因为此人是另外一路作家,不算第三种人也差不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打国仗”不久,周作人做了“文化汉奸”。打完“国仗”捉到官里去,判了十几年徒刑。随着又打“内仗”,改朝换代,解放江山,把个周作人也交保出狱,让他译书还悄悄写些文章。据说会古希腊文的人极少。于公派了用场,于私有碗饭吃。
       当然,逃不过“文化大革命”,结局是给红卫兵的皮鞭抽死了。
       想当时红卫兵威风凛凛。其实是开场的龙套。锣鼓声中举旗跑圆场,接着敲锣打鼓去“修理地球”。红卫兵也逃不过历史怪圈。
       怪圈的大意是循环。据说周氏兄弟都信过,老二还说明白就里,“可以得道。可以养生”。
       历来白猫黑猫的掐架,确实循环不休。有人站出来喊道:休!逮住耗子就是好猫。这一喊,喊出了市场经济。
       三出两出,出来图书大厦。自动楼梯上上下下,书架如坡上坡下的森林,推车来回穿梭。新书千叶万叶,作家花开花落。
       我也老去,照规矩划归高危人群,还“兀自”自我感觉良好。吹嘘平日冒昧,不到书林非好汉。不想迎面遭遇陈新先生——陈旧的新鲜事情:周作人的书不断档。不是选集就是单行本,不是名家注的三六九,就是名士编的二五八,市场经济讲究“逮住耗子”,不断档就是老有生意,老有“耗子”好“逮”。还有一句老古话也够不断档的:“蚀本生意没人做,杀头生意有人做。”
       此话言重了,莫非老爷子也启动得肝火?何消?单凭这眼睛“猫蝶”——“猫蝶”是耄耋的谐音,有猫蝶大家绘图祝寿出了美名——看出来买“周作人”的,不论年龄段,不论文化水平,若问汉奸如何,十人十答“十恶不赦”。没有一个打“磕绊”的,只有反问:那还用商量吗?
       我正在犯“贫”,忽然一惊一乍一心血来潮一抽冷子,不知道比做什么好,暂且说好像一个闪失吧,跌落地道,两眼漆黑,又仿佛脑门开裂,灌进醍醐……
       好好的怎么这么说话呀?究竞什么事儿?“至于”吗?吓人不吓人?
       先吓住了自己。
       一跤跌下去,蹦出“颠覆”两个字:“颠覆”,不就玩儿完吗?赶快改做“惊心”。还是含糊一点好。
       兹事体大,又怕含糊不得。更怕放胆去说也说不清,还有可能人们不想说清,不敢说得太清,不愿意一清二楚。君不见“浑沌初开,乾坤启迪”。
       这么反反覆覆颠来颠去的干什么啊!避开。换换字眼,我赶紧写下“惊心”。又怕不够分量,添上两句:
       立此存照,谁也别想耍赖。
       这两句话多有骨头,可是整篇文章七扭八拐,九分矫情,十分害怕直白。
       不怕不怕,不怕“直露”天机,从此“直道而行”。
       耄耋之人,健步进大厦,眼盯脚下溜走之楼梯,手抚身边颤动的扶栏。青年赞道:“老爷子,硬朗啊。”
       老爷子笑道:“还好还好。”腿骨“摇铃”,脚板“拌蒜”,摸进黑压压的书架树林,随手抠出一本“周作人”,选家序言中郑重分析“平和冲淡”。忽然想起另一位前辈,文采照人又屡屡挨整,是老战士又不算主流。堪称“边缘”却又曾经正色言日:一个会做汉奸的人,怎么可能“平和冲淡”,那是假的!
       太虚幻境的门联:假作真时真亦假……这般这般,我就一页一页读下去了,偶然移动脚步,发觉脚跟仿佛生根地上。可怜已经不是守架待读的年纪了,趁早上自动楼梯,被动出大厦。
       阳光灿烂,车水马龙,厦前一弯空地尊称广场,足够耄耋之人喘气的。脑筋更迟慢,且在书里盘旋。
       草木虫鱼、乡风民俗、童话儿歌,淡泊超脱……超脱不是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乃兄鲁迅可是在遗嘱里也“一个也不宽恕”。
       乃弟不“爆发”也不“灭亡”。并且也不“沉默”。他写夏天解渴,数凉白开水最好。就这么点放“轻巧屁”的“灯草灰”。也值得写它二三百字还叫作“散文”。都没有来点抒情,来点儿典故,来点几经历。来点儿议论……没有和成杂拌儿就上市了。写法也是白开水。可也怪也耐读也有解渴的感觉。
       是不是写汽水“甜得没有意思”。“没有意思”这几个白开水一般的字用得“有意思”。
       因此想到另一篇里写住处没有客厅,就在书房里待客。写道“凑巧”没有客厅。“凑巧”也是日常谈话,却用出“意思”来了。
       北京春天似有若无。有人费劲比作夏之首或冬天的尾声。民间有云“春脖子短”,以形体作比,妙在“象形”。这位二先生随手拾来“慌张”二字,你看“神似”不“神似”?
       有些咬文嚼字的书里。作为范例。举出乃兄鲁迅把神经比作铜丝,“格吱格吱”具体了情欲,“酱”字准确描写了人际,用“横”写目光又写脚步……乃兄乃弟,在语言境界上,都走到了顶格、巅峰。 很是很是。难得难得。 但,忘下了老二做过汉奸。这“十恶不赦”,应是“十善不替”,能够“好像没有发生过”混过去吗?能够“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幻”了吗?
       不想这“不赦”“不替”,倒勾出两个厉害的“不”来,虽也是咬文嚼字,却钢口铁牙。
       专家说,此人的书不断档。因为不可替代,也是不可逾越。是不可替代的不可逾越,还是不可逾越的不可替代,暂且说不清。哪有功夫说这个,有一股力量扑面而来。
       劈头盖脸,打雷闪电,排山倒海,抢天呼地,来势的凶猛。只能叫做“颠覆”。
       颠覆了人文。挂在嘴头上千年的“人如其文,文如其人”“先做人,后做文”“人格力量”“人文效应”的古训颠覆了,颠覆了“诗言志”整整一派。
       我们的文学能够成派的,除了“言志”就统统是“栽道”。文以栽“道”。历代的传家宝。到了二十世纪,这“道”修炼成天经地义。把个教育作用等同国策,改造灵魂,保证革命。为谁服务,说一不二。政治第一规定为标准。今天颠覆这一切,颠覆了“言志派”,还要颠覆“载道派”。
       不劈头盖脸行吗?
       不排山倒海能够吗?
       请看:心惊肉跳。肝崩胆裂,血流不流,血压失压。跌落地道,撞开脑盖,灌进醍醐。赶快把“颠覆”换做“惊心”,垫背替身。立此存照。
       不为别人“言志”。不为人家“栽道”。不能什么也不为,那么就为自己而自己。为写作而写作——一言未了,骂声四起,陈年八代的批评、批判、批斗都勾出来了。
       赶快打住。声明我说的其实是本能、根性、原始面目。
       书云:“生物最要紧的是生命,没有了生命就没有了生物的意义。”保存生命、延续生命、发展生命也就是为保存而保存。为延续而延续,为发展而发展。再落实一步,就是为吃饭而吃饭,为睡觉而睡觉,为玩而玩,为乐而乐,接着还要发展了,就有为读书而读书,为学术而学术,为写作而写作。
       周氏兄弟。大先生做了“干路”上的旗手,二先生在“支路”上帮衬。老大不神,老二不鬼。这个关照,那个参照。“多元文化”的局面显山露水了。
       哪有什么“颠覆”?无风三尺浪。
       用不着“惊心”!吹皱一池春水。
       起杠蹦筋的“立此存照”躲开,眉花眼蹈的关照参照合成普照。
       西门官人打点地方仵作有言:“一床锦被遮盖。”今日套用“一床和谐遮盖”使得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