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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杂谈]《文心雕龙》评论孔融和王粲的得与失
作者:陈春保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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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体大而虑周”(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的文学理论著作,其中也涉及到对部分作家的评论。尽管评论文字散布全书,然一经钩辑整合,互相参证,往往即可见出作家文学创作和为人的面貌。
       孔融和王粲是“建安七子”中的佼佼者,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这两位作家有多处论述,从中钩辑整合有关的评论进行探讨,可见两者创作和为人之一斑。
       一、《文心雕龙》评论孔融的得与失
       孔融(156—208),字文举,鲁国(今山东曲阜)人,是孔子的二十世孙。孔融在“建安七子”中堪称异类,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出身和年辈,他的为人,他跟曹操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因为他鲜明的“以气为文”的创作。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两次提到孔融之“气”。《才略》篇说“孔融气盛于为笔”,《章表》篇说“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七子”中年辈稍晚的刘桢评价他说“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文心雕龙·风骨》)刘桢把孔氏“异气”与“笔墨之性”加以比较,表明孔氏之气既与笔墨相联系,同时又超越笔墨之上、具有笔墨无法涵盖的内容。
       当然刘勰在具体运用中,“气”的语意所指有所侧重。即如前文,“气扬采飞”侧重指孔融《荐祢衡表》(以下引孔融文只出篇名)中的“文气”,“气盛于为笔”则指孔融之“体气”。这一点刘勰是区分清楚的,因为《章表》篇意在考究作品,《才略》篇意在品评作家。“气扬采飞”是指文举之《荐祢衡表》、《论盛孝章书》等文气纵横,诵之则喷涌而欲出;文采斐然,观之则如众采而纷飞,这是孔氏文章的重要特色之一。“气盛于为笔”是说孔融的创作个性在于高妙的体气超逸于其文笔之上。对“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刘勰《文心雕龙·章表》中引“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与之相对照,认为“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其中隐约含有对“气扬采飞”之文“华”则华矣,然“实”有不足的惋惜;对“孔融气盛于为笔”则直言“有偏美焉”,从中可见刘勰是力求对孔融的文学创作予以公允的品评的。
       《文心雕龙·诔碑》篇说:“孔融所创,有摹伯喈。张陈两文,辩给足采,亦其亚也。”刘勰认为孔融作碑碣文是追摹蔡邕的,是仅次于蔡邕的高手。现存孔融的《卫尉张俭碑铭》(陈文已佚)虽然不比蔡邕碑碣清典古雅,但也确实“辩给足采”,叙事抒情之语理足而词茂,颇有可观之处,“亦其亚也”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而在《诏策》篇中刘勰说:“孔融守北海,文教丽而罕于理”,《文心雕龙·论说》篇又说:“孔融孝廉,但谈嘲戏”,对孔融的评价则有欠公允。
       那么刘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呢?这很可能是受曹丕“流毒”的影响。后者在《典论·论文》中说“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于杂以嘲戏。”究其实,孔融之文是典质而富于义理的。观其《崇国防疏》、《肉刑议》和《告高密县立郑公乡教》等文于此即可了然于心。那么曹丕的偏见又因何而起?《文心雕龙·诏策》范文澜注说:“本传谓融为北海相,到郡收合士民,起兵讲武,表显儒术,荐举贤良,在郡六年,日以抗群贼辑吏民为事,似非罕于理者。魏文深好融文,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辄赏以金帛。疑有北海鄙夫伪造融文献之。”《文心雕龙·书记》篇说“文举文章,半简必录”,当是指“(曹丕)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之时,所谓“半简”乃指残篇,可见曹丕收录孔融之文确实是不遗余力,则曹丕赞许之意极为显豁。“疑有北海鄙夫伪造融文献之”的推测终觉立论不足。
       考察孔融其人与曹氏的关系或许可以明白其中的一些原委。建安元年(196)曹操迎献帝都许昌后,征孔融为将作大匠,稍后迁少府,这时他很感激,曾做诗歌颂曹操,并为他引荐人才;但不久之后他就同曹操发生分歧,建安九年(204)以后,矛盾进一步升级,建安十二年(207)他上书反对曹操征乌桓,又反对曹操禁酒,被罢官,稍后复出为太中大夫,仍宾客盈门。到第二年赤壁之战前夕,曹操假黄祖之手杀孔融。而且孔融有一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如“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视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 (《后汉书·孔融传》),如此足以动摇统治的思想基础,这是当权者所不能容忍的。曹操出于政治的需要,可以把“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作为评价人才的标准大加宣扬,但是当现实中真正出现了类似的言论,并威胁其统治时,他也会加以扼杀。这一点曹丕受其父影响很大,尽管他对孔融之文非常推崇,但对孔融这样的异类言论还是心存不满的,所以有此“不能持论,理不胜辞”的断语则不足为怪矣。
       至于其中个别篇章则确实有因气愤而嘲戏的成分,如《嘲曹公为子纳甄氏》、《嘲曹公讨乌桓书》、《难曹公禁酒书》等文章,但以偏盖全则不免偏颇。而孔融以上几文嘲戏的原因也是不言自明的,即孔融认识了曹操的本来面目而引起了激愤,导致和曹操关系的变化。
       对孔融的为人,除了上述与创作相联系的“体气”之外,刘勰在《文心雕龙·程器》篇中还有论及,其中说:“略观文士之疵:相如窃妻而受金……文举傲诞以速诛”,刘勰认为孔融人生的悲剧在于其“傲诞”的个性,确实并非虚言。诚如今人所说“性格就是命运”,但刘勰所言并不能解释孔融悲剧命运的全部,还有一些头绪需要理清。
       孔融出身名门,才气过人,刚正不阿,蜚声朝野,庸俗的优越感和高尚的责任感奇妙的结合在他的个性中。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以屈原的《离骚》加以参读。屈氏在该诗开篇就交代了自己非同一般的出身和出生,我们都已经认识到那不仅是屈原的自炫自媒,而更多的是以此来证实自己理应对楚国承担起更多的责任。这是名门文人历史责任感的一种表现。孔融固守传统观念,不懂得也不屑于“与时消息”(《肉刑议》),只是一味地走“臣惟古典”(《上三府所辟称故吏事》)的老路。他认识不到汉末建安时代的巨大变化,传统的礼法观念已经无法解释许多新的社会现象,他却试图用若干过时的范式去挽回颓势和匡正失态(如《肉刑议》、《肉刑论》、《报曹公书》等),结果是只有碰壁。在处理与曹操关系的问题上,孔融尤其表现出了一个腐儒的迂执。曹操出身虽然“贫贱”,但他是一个政治强人,善于玩弄权谋。出于政治的需要,曹操可以先笼络你而后又会打压甚至清除你。孔融缺乏这样的识人之明,没有识破其中的阴谋,而是先一味地歌颂曹操,继而当一切努力均告失败、曹操的野心暴露无遗时,他一反前此“谨守规矩之中”的做法而为“放浪形骸之外”,与曹操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这恰恰给曹氏以杀戮他的口实。孔融的人生悲剧就是这样逐渐降临的。当然,刘勰囿于自身的思想局限,认识不到孔融矛盾的复杂性,于是就只能从孔融的个性中去寻找其悲剧的根源。
       二、《文心雕龙》评论王粲的得与失
       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他出身于官宦世家,曾祖王龚为汉太尉,祖父王畅为汉司空。他本人少有异才,先依刘表,不被重用,后归曹操,官至侍中。他“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三国志·魏书·王粲传》)然体质羸弱,英年早逝。
       在“建安七子”中,王粲无疑是最为刘勰所关注。他在《才略》篇中说:“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虽说是“摘其诗赋”为“七子之冠冕”,然而在建安这一诗赋共荣的时代,七子中除了孔融之外都以诗赋创作为主,所以刘勰此说实际上就认定了王粲在七子中首席作家的地位。“文多兼善”是说王粲对各种诗文体式都能运用自如,是一位文坛多面手。刘勰的这种评价奠定了后人对王粲文学才能的基本看法。
       建安时代五言诗开始兴盛,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有一段话颇为值得注意: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涌,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
       “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自然是指曹丕、曹植两兄弟以五言诗创作上的杰出成就成为当时诗坛的领军人物;王徐应刘并称是指四位在五言诗创作方面是代表作家。尽管此处对五言诗的概括并不全面,但王粲作为五言诗的代表作家是当之无愧的。接着《明诗》篇比较了四言和五言诗,并分析诗人之所长:“若夫四言正体,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便美则太冲公干。”刘勰称四言为正体,五言为流调,当是受挚虞《文章流别论》的影响而形成的历史偏见。《文心雕龙》范注引其中语句曰:“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各备曲折之体,而非音韵之正也。”以所谓“正”与“非正”的观点看待文学体式的嬗代,无视五言诗歌的优长,显然并非通达的文学史观。
       撇开其中正体、流调之争,刘勰称王粲四言、五言兼善则是实情。读王粲的四言诗,我们可以体味到《诗经》的流风余韵,但在表现技巧上则无疑又有所推进。遗憾的是,王粲那些反映现实、艺术性又较强的五言诗,如《七哀诗》、《从军行》等并未引起刘勰的特别关注。从前引《文心雕龙·明诗》篇评价建安文学语句中可以看出,刘勰忽视的正是这方面的内容。这些反映社会动乱和战争的题材理应引起足够的重视。钟嵘在《诗品》中称《七哀诗》为“五言之警策”并非过誉。王粲躬逢盛世企盼有所作为,有着勃勃雄心和百折不挠、顽强进取的精神,这是建安时代精神的主流。因此“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文心雕龙·明诗》)所蕴涵的就不仅仅是“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的贵游生活以及各种各样的离情别绪,缺少了对此种建安时代精神的关注,则对建安文学的理解就难免失之偏颇。
       王粲诗赋并称,以赋见长,这一点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认为王粲辞赋的成就不在张衡和蔡邕之下,评价非常高。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篇说:“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指出王粲虑事周详,其赋作发篇简劲,往往用少许文字直接切入主题,或者是所赋之物的特征,或者是某种待抒的情感。如《鶡赋》:“惟鶡之为鸟,信才勇而劲武”;《登楼赋》:“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仲宣之赋大都如此,刘勰的看法是贴切的。但是比较两者对王粲的评价可以看到,曹丕直指王粲之不足,而刘勰则“刚开头就煞了尾”。曹丕抗颜直言是其政治地位导致的批评勇气使然,刘勰则似乎为了不至于有损王粲之英名而有所顾忌,如此大可不必。然而总的来说,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称王粲是“魏晋之赋首”,与在《才略》中称其为“七子之冠冕”,同曹丕一样是充分肯定了王粲的赋作成就。
       除了诗赋以外,刘勰对王粲的吊文、杂文等也有评价。《文心雕龙·哀吊》篇说:“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问;仲宣所制,讥呵实工。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其志也。”比较王粲与胡广、阮瑀同题吊文的差异,并指出这种差异源于作家心志的不同。王粲有着希望建功立业的积极入世精神,故对夷齐之遁世自然不会苟同。其《吊夷齐文》末尾说:“到于今而见称。为作者之表符,虽不同于大道,合尼父之所誉。”虽然夷齐的举动能起到“厉清风于贪士,立果志于懦夫”的效果,但这种“念洁己以骋志,衍圣哲之大伦”的行动是不同于大道的,仲宣认为是不可取的。建安时代抬出孔子来为两位遁世之人脸上贴金,实际上已成了巧妙的讽刺,即刘勰所说“讥呵实工”。这里王粲运用了所谓的“春秋笔法”。因为在王粲所处的时代,尼父在士人心中的号召力已大打折扣,“王子伤其隘”即仲宣对夷齐的偏狭、固执、不知变通、缺乏达识感到遗憾。王粲这种认识是与建安的时代风气联系在一起的。刘勰看得分明、论得中肯。
       刘勰对王粲的创作才华也多有评价。《神思》篇说:“仲宣举笔似宿构”,说明王粲才思敏捷,这跟他博览群书、强记默识有关。《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载有当时大学者蔡邕向宾客介绍时年十七的王粲的话,他说:“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王粲本传还介绍说:“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刘勰的赞语当即本于此。又《丽辞》篇谈到对偶技巧的优劣时曾以王粲为例:“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呤,此反对之类也。”
       对王粲的个性和为人,《文心雕龙》中《体性》篇说:“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程器》篇说:“仲宣轻脆以躁竞。”可见刘勰认为“躁”是仲宣个性中突出的特点。此处之“躁锐”和“躁竞”意思大致相似,两词以“躁”为基本的义素,“锐”、“竞”意在褒其奋发进取的意气,“躁”则语带贬义,责其急功冒进。这也是因为刘勰不能很好地把握建安的时代特征引起的误解。建安时代的文人往往怀有急切的建功立业的心理,曹操《短歌行》表现渴求贤才的忧思,曹植《白马篇》刻画“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游侠等,背后都是作者躁动不安的心灵。乱世纷纭,沧海横流,只有施以矫枉过正之力,才能挽狂澜于既倒。可见,“躁”之为“躁”,对乱世中的志士实在是不可或缺,唯其如此方能展现其英雄本色。
       综上所述,尽管通过《文心雕龙》对孔融和王粲的评论可见两者创作和为人之一斑,然刘勰出于自身的理论需要,囿于一定的历史局限,评论亦有得有失,瑕瑜互见。
       陈春保,江苏南通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