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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三拳两胜
作者:叶 舟

《天涯》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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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拳
       他们被塔吊缒下来,屁眼大的铁筐,挤满一堆北山男人,褂子上布满汗臭,酸兮兮的。碰开门,人哗地泻出来,每颗心登时松懈了。他蹙住鼻子,紧走慢走,有人给他一记胳膊拐,捣在肋巴条上,意思说:赶紧去吃食。他疼得蹲下来,没认清是谁下的手。天阴得像块脏抹布,云很低,跳一脚就能够着似的。傍晚,探照灯一亮,九楼的施工面就停工了。晚上不能施工,违反的话,会被罚款的。
       他提紧肛,慢吞吞站起,瞅见人都散光了,冶平平坐在墙角,正吃力地纳鞋底。针眼里穿着麻绳,冶平平在头皮上蹭一蹭针尖,锥子攮过鞋底,指头根里的顶针像一枚戒指,一闪一闪。他说:“啊是,你咋来咧?叫旁人笑话么,家里没出啥事啊?”冶平平浅笑,终于见到了男人,窘了窘,将鞋底和麻绳收拾起,红了脸说:“娘叫我来的。看,娘和我给你烙了十几张鏊饼,怕你挨饿么。”他扯开冶平平腿畔的蛇皮袋,果然看见了金灿灿的鏊饼,巴掌厚,十几个层层摞着,麦子的香气缭绕不止。鏊饼是北山人的吃法,用了刨花和锯末,将生铁鏊子烧红,慢慢煨熟饼子。鏊饼不太容易馊,下苦人出门上路,一般背的就是它。探照灯太亮,又在生活区内,他想攥住冶平平的手,一腔子的话要说,但想归想,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说:“该吃饭了,我去打饭,你纳你的鞋啊。”冶平平忽地扯住他的袖子,脸更红了,说:“你去吃你的,伙房里又没我的饭,我不想留话把子。这样好了,我喝些开水,啃几口鏊饼就成了。”说完,冶平平摸出一只搪瓷缸子,递给他。他望了望伙房那头,讪讪说:“其实,我不饿。”冶平平盯视他,哄着说:“那咋成,你下了一天的苦,能不饿吗?你别牵心我,我养得太胖了,我不想成一个水桶样子。”他觉得冶平平误会了,忙解释说:“今天灶上吃甲鱼。我嫌腥,一想起就没了胃口。”
       冶平平扑哧一笑:“啊是,原先你们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天天吃的是鱼呀?怪不得你半年多不回家,吃的是鱼么。”
       “是甲鱼,不是鱼。”他纠正道。
       冶平平蹙蹙鼻子,讥讽说:“都一样,反正是鱼么。你馋我呢?”
       “嘿,甲鱼就是王八,王八就是甲鱼,来路不正。一提起来,我真的没了胃口,干脆不饿么。”他解释不清,嗓眼里真有一股恶心似的,吐吐舌头。冶平平拽着他,娇嗔说:“听你的,你是家里的大掌柜么。”这么一恭维,他真的轻松下了。他说:“你路上花了几小时?看你,跑得清汤寡水的,瘦得不成人样子啦。”说完,他上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冶平平眼泪都快下来了,偎近几寸。
       伙房前的场地上,蹲着吃食的伙伴们嗷嗷叫,冲着他吹口哨起哄。
       他抓起一把水泥粉和石灰,顺风扬下去,一帮人照旧蹲着,嘴里吧嗒吧嗒吃得来劲。他真像闻见了味道,哦哦哦地呕起来。冶平平捏住拳,捶着他的后心。“不要紧,死不掉。我是恶心他们吃甲鱼,一想,我的脑子就稠了,恶心。”他安慰道。冶平平说:“甲鱼又不是毒药,能闹死人?算了,你不吃就是了,眼不见为净么。”工地建在黄河畔,北山上来的男人们揽下项目,一共要盖七八幢高层住宅楼。工地上有伙房,一日三餐都在里头照应,天天是拨面疙瘩和揪片子,外加一脸盆大头菜。劳动节那天,大家吃上一顿花卷和胡萝卜包子,就算改善了生活。出门在外,为的挣几个油盐钱,谁也不计较吃食的好坏。料想不及的事情来了,穷人有了老天爷照顾,一帮子北山男人在黄河水里发现了一堆堆甲鱼,怪模怪样,谁也喊不上名字。先是捡回来几只,搁在脸盆里看新鲜。后来,秘密被工头发现了,说这东西就是王八,也叫甲鱼,端端是上好的营养啊。工头做了演示,拿起一只铁锤,挥手一砸,一只甲鱼就四分五裂,稀巴烂掉了,丢进锅里熬成了鲜汤,鼓捣大家猛吃猛喝,像连骨头都要吞下去。
       壳子一裂,紫黑的血淌出来,他就犯病了。
       他知道,黄河水里的甲鱼,都是一些吃斋念佛的佛教徒放了生的。放生的甲鱼壳上,都被抹上一点红油漆,千万不能动,怕伤了菩萨的心。气恼的是——伙房里隔三差五就能炖出一锅来,吃得北山男人们脸上长满了疙瘩,一掐,就能放出一泡黄水来。他除外,一想起铁锤下的紫黑色,他眼底里就发黑,连气息都闻不得。他呕了半天,见吃完食的男人们嗍净了甲鱼壳,晾晒在窗台上,自己嘴里就不对劲。听工头说,壳子是地道的中药材,能治风湿病。他连一块也不愿意存,看一眼,目光都烧。
       “石瓜,晚上跟媳妇表演一下,我们改改馋病?”有人打趣道。
       “妈蛋,吃屎去吧。”他抓起石灰撒过去,很多人敲着碗避开,又追上来起哄。冶平平被说得羞臊起来,背过身子去,胸脯一跳一跳的。也难怪,她腊月里才被娶进门,没过上几天炕头炕尾的舒坦日子,一打春,他就背着铺盖卷进了城。要不是婆婆催得急,她连兰州城的门都摸不见。
       “嗨,王八壮阳,赶紧去喝一碗,晚上能逍遥死哦,石瓜。”麻雀嘴们喊个不停。
       他脸烧,回骂一声,攥住冶平平手,扛起蛇皮袋就走。他藏下心眼,要是把蛇皮袋放进宿舍去,鏊饼的毛都能被拔光。麻雀嘴们继续喊,抹着嘴,眼里的贼光往冶平平胸脯上瞄准。他将冶平平护在身后头,抵挡着——自家的东西,旁人看一眼,当然会少一眼。他本想给工头请个假,但工头吃完食,背着手视察去了。一时半刻,他也想不起对谁讲,叫给工头传个话。还好,魏家村的老虎拉完屎出了茅厕,手在裤裆前忙碌,提着裤子。老虎是他维(结交的意思)下的朋友,睡在架子床的上铺,平时就照应得紧。他紧走上前,憋红脸,说了自己的意思。老虎望了望天,叮嘱说:
       “兔子,你去住街上的有色招待所,一晚上才八块嘛。”
       “啊是。”他应答,却见老虎从裆里摸出一卷钱,硬塞过来,递进自己手心里,怕被冶平平瞧见,坏了男人的尊严。钱是潮的,捂了一天,他能嗅出一股尿臊气来。临折身时,他嘿嘿地说:
       “老虎,你是我哥。你喊我石瓜,别再喊我兔子嘛,叫媳妇听见,面子就折净了。”
       兔子是他的绰号。他自生下来,嘴上就是个兔豁豁,裂成三办。按北山人的说法,他在胎里时,他娘就不老实,吃了野兔子的肉,才遭下报应。他娘为这件事,一辈子愁肠死了,脊背上一直背着个磨盘,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他去县城做了手术,把兔唇补齐后,娘才醒转过来。虽说现在他成了囫囵人,但绰号一直相跟着,嘴巴上也像打了补丁,记号很明显。可冶平平不在乎,第一次相亲时,她就瞅准了他。冶平平是清水驿的人,吃的河水。能丢下清凌凌的河水,嫁进旱天早地、狼都不拉屎的北山里,图的是他的机灵劲和实诚。他对老虎说的话,被冶平平听到了。冶平平心里一亮,怪不得!原先,他不吃甲鱼是有道理的,谁乐意生下个王八娃娃呀?
       老虎搡一把他,他便拽住冶平平,扛起蛇皮袋,往工地外走去。探照灯远了,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揽住她的细腰,怕她闪下。天阴得重,像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横在头顶。他走
       出一身酸汗,嘿嘿地说:“下午,我在九楼的施工面上就看见你了。一见你,我就偷了懒。下也下不来,有纪律。你纳了一下午鞋底哦,手疼不疼?”说着,他举起冶平平指头,吹上几口。冶平平靠过来,肩膀窄,硌人。他想丢下蛇皮袋,将她抱一抱。想归想,他却加紧脚,闻了几鼻子冶平平的头发和胸脯上的热气,心里一热。
       “你咋摸来了?真怕你丢了。”
       冶平平说:“快半年了,连你长的啥样子都快忘光了。娘打发我来的,娘急得头发都白掉了,娘想抱个孙子,改一改心慌嘛。”
       “啊是,那你晚上就给娘怀个孙子嘛。”他热热地说。
       冶平平暗中掐上一指头,嘴角一撇,做个撒娇的乖劲。他吮吮嗓眼,很有权威地说:“晚上就住有色招待所。现在,我陪你去大红袍吃一顿。”
       “费钱!我喝些开水,嚼几口鏊饼就成嘛。”话这么说,他却牵紧了,冶平平抗拒不得。他自豪说:“挣钱干啥?就为养活你和娘嘛,先吃了大红袍,再去住有色招待所,明天给你扯一身料子衣裳。你头一回进兰州城,我不能亏欠你嘛。”
       工地在黄河北岸,半小时后,他看见了大红袍,门口站着财神爷和关老爷的塑像,喜洋洋的。他卸下蛇皮袋,按住冶平平肩膀,安顿住她。大红袍里很冷清,十几张桌子闲着,几个服务员边打哈欠,边拍墙上的苍蝇,他和冶平平隔桌相望,冶平平局促起来,脸红得像本命年的肚兜子。他很利索地点了酸辣洋芋丝、醋熘番瓜、紫菜肉丝汤,又要了两碗拉条子面。北山人都是吃面的肚子,一顿不吃,脸上就发青。他半年多吃不上,肠子上没挂油水,早干瘪掉了。他站起来,想腾空肚子。瞅了一眼wc,他径直走进去,拉下了水闸。
       其实,他吃过一顿大红袍。一个多月前,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死了丈母娘,吆喝工地上的十几个工人去抬棺材。天下了雨,墓地的山路滑得像泥鳅,他们硬是一寸一寸地挪到山顶,把人埋下了。丧礼一完,老板良心发现,一人发上二十块钱,又叫司机领进大红袍,美美地点上一桌,吃得他们醉了好几天,连肚子也不争气,营养都从屁眼里跑干净,浪费掉了。水声哗啦哗啦响,他有了掩护,摸出老虎给的钱,数了七八遍,终于算清了。
       “六块三。”
       他一阵沮丧。点菜时,他专捡便宜的来,统共下来是九块半,短了一截。他咬咬牙,解开腰带,从裤裆里摸出汗津津的二十块,是抬死人挣下的,焐了一个多月,现在要花出去啦。反正不是花给旁人,自己媳妇头一次进城下馆子,卖血都能舍得。一念及此,他一阵释然,脑子里也得意开来。他走进大厅里,甩着手上的水珠子,瞅见冶平平正支起下巴,盯着桌上的一碟菜,鼻子一抽一抽的。不用问,冶平平赶早从北山上走下来,又坐班车,晃荡了半天,肚子里绝对能吞下一头牛。他这么想时,问题就出现了,碟子大约巴掌大,洋芋丝薄薄地苫上一层,醋水渍透了,黑黑的。冶平平看不出他的心也黑下了,依旧蹙住鼻子,香死了的感觉。他说:“你先动筷子,我只想吃碗面,改改馋病。”冶平平嘟哝着嘴,筷子递给他。他抠抠头皮,堆着笑:“不饿,我下了好几顿馆子,饭菜不怎么样,连你的手艺也比不上。”一恭维,冶平平便一筷头搛一根,款款递在舌尖上,闭了几回眼睛。他顺着意思说:“你瘦了,你一个人侍候娘,害得你瘦多了。”冶平平却摇头,说起烧刨花和锯末,烤了一天两夜鏊饼的事。这么一说,他喊来服务员,吆喝说:“来一盆面汤,要烫的。”面汤很快就端来,清得能照出人的嘴脸。他也不计较,解开蛇皮袋,撕下半拉金灿灿的鏊饼,撕碎了,丢进面汤里,好像端上了一碗羊肉泡馍。他存了心思,想着叫冶平平多吃几口菜,自己将就一下。冶平平在桌下踢踢他,低声说:“兔子,你最近没吃不干净的东西吧?娘可想孙子想疯了,专门叫我来坐胎的。再说了,我可想生一个囫囵的娃娃。你告诉我。”他噎住了,头一回听见冶平平喊自己的绰号,心里拧住,脸色就变了变,丢下碗。
       “上菜。”他沉住脸,对服务员吼道。
       服务员举着苍蝇拍,懒洋洋说:“去夜市买番瓜了,等一等。”
       他被掐了一指甲,冶平平说:别急,教训人家干啥?掐是疼,骂是爱。一掐,他就舒服下了,捧住碗继续。他指着门外街对过的玻璃说:“晚上,去住那里,便宜着哪。”冶乎平望半天,也望不明白,蹭了蹭他的腿。夜色中,霓虹灯残缺不全地闪个不停,掉了个“有”字,成了“色招待所”。天阴得重,风也刮进来,玻璃门忽闪忽闪地摇。虽说是六月天,但夜凉刺人。冶平平巴望着,他这才回话说:“没吃不干净的东西,连甲鱼都不动,一闻就恶心。”冶平平哦上一声,勺子伸进他的碗里,抢着喝。他索性放下,推过去,叫媳妇尝。冶平平嗔怪说,“兔子,我觉得你变了,说话有力,还能这么威风。”他很受用,雄心陡增:“妈蛋,出门在外,混的就是个世面,有把人饿死的,你听过把人吓死的事吗?”冶平平肯定他。他继续说:“明天去街上浪一浪,后天,你就回北山侍候娘,顺便给你扯一身料子。”闻听此话,冶平平没了胃口,脚尖踩着水泥地,像要从地皮上抠出答案来。他了解冶平平的脾性,咂摸一阵,喂过去一根菜:
       “求你一件事,嘴上留些情,人多处别再喊我兔子,好不好?”
       冶平平扑哧一笑,努努嘴,往重里说:“不嘛!今晚上,反正我要给你生一窝尕兔子,都跟在你屁股后头,吃个遍。”
       此时,北山上下来的小两口还不明白,事情其实不是这样。
       第二拳
       “到了。”东乡族的司机喊。
       你叫乔顿。你一醒,眼睛里横着东乡族司机的一只手,意思说:钱呢?康明斯卡车过了收费站,停在路边。你望去,天阴得很重,云层低矮,兰州城灯火辉煌地坐落在黄河谷地里。你鼻子一抽,一下子嗅出了人间的气味。你摸摸兜,将一把零票子塞过去。东乡族司机说:“妈蛋,早就知道你吃过饱饭,没挨过饱拳,这么啬皮呀?”你说不出话来,翻着白眼。东乡族司机踹过来一脚,骂说:“滚蛋!”
       一车的湿木头,累得卡车像一堆废铜烂铁,哼哧哼哧开远了。
       你摸摸舌头,没摸出什么名堂来,倒是一嘴的汗盐,涩得嗓眼抽紧。你是连滚带爬下来的,一堆摄影器材卸在路边,像命一般。望着远去的卡车,你想:饱饭?饱拳?这两样老子都没吃过,陪你一路,听你一路的下流话,耳朵都脏了,还讲什么价钱?你龇着牙,心里话:上帝,我可回到人间啦。望着远处灯火丛中的城市,你险些窒息过去,腿脚跟棉花样的虚软。你连扛带背,拐上进城的斑马线。
       哑巴着,嗓眼里像吞下一枚铁蒺藜,欲说还休。
       一路上,你望见擦鞋的、烤羊肉串的、兜售盗版光碟的、醉鬼、吆喝住店的和夏夜里的闲人们。几个站街女跑过来,很开放地问:“大哥,要不要性生活呀?”你脑子里空白,肚子里的词库早被删除掉了,意识也稀薄。其实,你很想蹲下来,找个人说上几句,但嗓眼里的铁蒺藜滑上滑下,控制了你。
       你醉氧了,却带着一种死而复生的侥幸
       感。
       也难怪,自大雪封山始,你就在青藏高原上,整整忙乎了半年多。在那一片广袤的安多地区,你围绕着一座叫琼布寺的藏传佛教小庙,一直在追拍一种叫红尾雉的鸟。据说,这种鸟已被列为全球最濒危的物种之一,网上虽列出了它的纲目,但无一张图片可供参考,正虚席以待,重金求购——作为北京一家图片社的签约摄影师,你想得更远。你一得到线索,便孤身一人,只身前往。半年多了,你在那一片俗称甘南草原(黄河源头)的地头上,与海拔作对,跟氧气抗争,和铁灾样的风雪纠缠不清。幸运的是,你找见了三只红尾雉。它们一次次掠过的翅影,都被你悉数留在了底版上。在高原的暗夜中,你情难自禁,想象中频频出现过以红尾雉为封面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一纸风行,轰动世界。直到最近气候渐渐转暖,红尾雉们不明不白地迁徙后,你才身无分文狼狈地逃回来。
       要命的不是遇上了打劫的土匪,也不是向淘金的金客子们问错方向,更不是丢失了一台哈苏相机。你对这些都不上心。要命的是——在长达七八个月里,在那片方圆上千平方公里的地带内,除了偶遇几个讲藏语、磕长头去圣城拉萨的信徒外,你的舌头竟一动未动,处于僵死阶段,肚子里的一本词典也早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海拔陡落,氧气扑面,你明白,自己已处于失语状态。
       落雨了!你心惊肉跳地想,这是人烟稠密的兰州哦。
       你站在大红袍餐厅外,从玻璃上瞧出了自己的嘴脸。一时间,你不相信镜中这个黝黑的家伙,难道是先前细皮嫩肉的乔顿吗?下巴上缠着一圈胡子,尺长的乱发生了锈,破门帘样地挂在脑袋两侧,整张脸仿佛从墨池里腌过一般。总之,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和粗砺风雪,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记。雨落下来,湿了你的肩膀和心情,滋润起来。转身的一瞬,你蓦地被一幅画面给吸引住了,脚焊在原地——
       无疑,你盯住了他们:石瓜和冶平平。
       这当口,一双北山上下来的小夫妻正对着眼,一肚子的话用眼睛说。冶平平支着下巴,递出舌尖,含住了石瓜搛来的一根菜。石瓜的脑袋如一只乱糟糟的鸟巢,裤腿绾得老高,破布鞋丢在一旁,一双精脚片子踩在水泥地上,浑身是灰泥斑点。与石瓜相反,冶平平扎着一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深目高鼻,圆脸白净,碎花短袄衬出妖娆的年龄来。冶平平的表情令你想起高天上掠过的一只红尾雉,它们神秘地飞在黄河源头上,与世无争。你唏嘘几下,大致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登时,你的眼睛变成了一只取景框,他俩的举手投足都被吸纳进来,带着周身毛茸茸的一圈光亮。你吮着雨滴,奇怪地想:或许,这就是幸福本身罢!此刻,幸福他老人家变身成一双小夫妻,在暗示自己什么?你猜出了窗户内那一对人的身份,眼角一湿。你想:多么清贫而彻底的生活,像“一”那样简单。一念至此,你的血就烫了。你推开玻璃门,裹挟了一阵风进去,专捡石瓜和冶平平旁边的桌子落了座。喀嚓一声,你屁股下的塑料椅子险些塌掉,你扶正腰身,再侧目。
       那一刹那,你顿感懊悔连连,觉得大大的不该。
       一畔的冶平平埋下头去,羞红了两颊,手从桌下闪电般抽回。石瓜也是臊得通红,忙端起大碗,吸溜吸溜地饮着面汤,掩饰着窘况。你肠子也悔青了,本是个局外的欣赏者,此刻却像一枚臭烘烘的石头,扔过来,叨扰了人家的甜蜜。你愣怔着,不出几分钟,便迅速原谅了自己——从地广人稀的甘南草原上回来,你觉得离幸福如此之近,人是这样宝贵。你瞥着,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成是一种犒赏。
       “……水……。”你做了个喝水的手势。
       服务员却扔过来一本菜谱,不耐烦地打哈欠。你瞧见了她粉红色的牙花子,舌苔上有一层黑糊糊的东西,吃药的结果罢。你翻开,指着目录上的菜品,艰难地说:“……这……还有这,再是这……哦。”你的舌头发僵,靠指尖摸索一阵,身上的汗臭熏得她连连趔趄,鼻子也蹙紧了。餐厅的墙上镶了一面巨大的玻璃镜,很多服务员站在里头,对你指指戳戳,议论不休。是啊,你像个从森林里跑出来的人猿泰山,要么就是个大侠罗宾逊。在镜子中,你黝黑一团,一身狼藉,吓得一畔的石瓜和冶平平缩头拢肩,余光时时偷窥来。
       ——今夜,活在宝贵的人间,又一次活在世上,与人类做伴。你很诗意地想。其实,类似的机会不多,你只在红尾雉掠过的那一瞬间,在取景框里见到过。雨声沸然,餐厅的玻璃上湿漉漉的,街上的夜景漫漶流离,一步三叹。
       你盯住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似乎嗅出了一种悄然的体香。
       蓦地,你起身,拉开玻璃门,径自走到路边的一个公话亭。你钻进去,摸出一张磁卡来,喂进去,脑子里闪过一连串的数字。薄暗中,你思想了片刻。一样的夜,北京的上空也在落雨么?你敲下一串号码,心跳骤紧。在甘南草原上,你曾拨过很多次手机,但一点信号都没有,形同一块废铁。后来好了,手机和钱包被一伙土匪打劫走了。土匪们眼拙,几箱子贵重的摄影器材得以幸免,不用说,它们是安身立命的东西。电话响了,一阵嘟嘟声后,一个似乎熟睡的嗓子“喂”上一声,你明白是她。幻想中,她一准翻身而起,抱着枕头,睡意皆无。你舔舔舌头,激奋地说:
       “……哦,我呀。”
       她分明辩识出来了,嗓音陡升,尖起声:“乔顿?是你吗?你在哪里呀?”
       “……兰……州。”
       “上帝!”她呼号一声,忽地哑下了,听筒里充满了哽咽和压抑的哭声。你的脊背很冷,雨斜过来,湿了一片。你想问问她,北京的天气如何?该到了蒸笼般的苦夏罢。你还想说,从兰州发往北京的”6次隔天到达,用不了二十四小时。想归想,但舌头一直安如磐石,像是陈水扁那样的死硬分子。你听着她哭,哭声缭绕,带着电流,横穿了几千公里远,一点也不真实。你还想问问,她该放暑假了吧?一放暑假,她带的初三毕业班就鸟兽散了,她也该解脱了。
       “乔顿,你见到红尾雉了吗?拍上没有?”她平静许多。
       你拧出一记响指,作了肯定的回答。按着你的逻辑,三只缭绕在黄河源头上的红尾雉,意味着即将出版的新一期美国《国家地理》的封面和巨大声誉,也和一月一供的房款,以及和一部二手的4X4越野吉普挂上了钩。此刻,你身上布满电流,汹涌澎湃。
       “哦,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怀孕了。”她说。
       你登时一怔。
       她换了语气,似乎兴奋得跳脚说:“怪你,都是你临走时干的好事哦。我熬过了妊娠反应期,呕得瘦了十来斤。不过,现在我补回来了,身子像个水桶一样粗。乔顿,你可是不劳而获,一回来就能当爸爸喽。”
       你咂摸着“爸爸”这个词,始终和脑际中那三只火焰样的红尾雉牵连不上。你哦上一声,既无表情,也不带应有的激动。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像要把七八个月存下的话篓子都翻腾出来,一股脑地泼给你。你悻悻着。
       忽然,线断了,说明磁卡耗净了。
       你在雨中站了许久,生疑地盯住听筒。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分文皆无,这才想起刚刚点
       了一堆菜。你硬着头皮,不断措辞,摸出了一本图片社的证件,想以此为证。
       一进门,你就发现餐厅里乱作一堆,起了一场冲突。
       “……是苍蝇吗?他妈的,这只是一粒炒黑的花椒么。你这么大嗓门,是想砸我的场子呀?”老板娘花枝乱颤,说得唾星四溅。你躲闪开,坐回椅子上,眼前已堆满了菜碟,香气袭面。你不想掺和进去,但空气里充斥着火药味,一根火柴就能点着似的。你搛了几口,瞥见那个叫石瓜的小伙子精着脚丫子,站在地上,胀红脸。石瓜一直望着你,想从你身上得到一种鼓励。你自知理亏,先输了一口气,埋下头去。石瓜张口结舌半天,筷头上举着一只烂苍蝇,质问说:
       “啊是,不是苍蝇,莫非是一块猪肉哦?”
       老板娘愤怒了,五官错了位,欺身上前,想抢夺下来。石瓜一闪,差点给老板娘一个胳膊拐。老板娘骂说:“他妈的,不是肉,难道是一只苍蝇呀?”
       不等石瓜开口,冶平平横在俩人中间,推搡着石瓜。
       “怎么,你们两个人想揍我呀?”
       “啊是,”石瓜吼上一声,“跟我女人无关,你欺负不着她哦。”
       老板娘笑:“好男不跟女斗,你也知道?”
       石瓜拨开冶平平,举着证据,一顿一顿的:“啊是,你这是饭呀?你是给猪卖吃食的,人不会吃。我不揍你,我得要个公道出来。”冶平平扯住石瓜袖子,眼泪挤了出来。
       “公道?现在还有这玩意儿?”
       老板娘嘁的一声,很不屑。她很妖冶,脸上描红画绿,穿着件牛仔短裤,饱满的臀部像石榴样地绽放;上身露脐,丰满的乳房激颤不停,一时间被怒火控制住了。你厌恶地闭上眼,心想这一顿晚餐绝对是好吃难消化,遇上这样的主儿,自己怎么吃进去的,等会儿得完整地吐出来。你吞咽上几口,就想缴械投降了,至少给人家把话说明白。你的逻辑是账赊欠下,记住地址,等一回北京就邮寄过来。
       不等你掏出证件来,石瓜蓦地夺身而来,揪住你的袖子说:“大哥,你给评个公道来。明摆着,这是一只厕所里跑出来的绿头苍蝇么,进了碟子。”
       “……哦……”,你说不出话来,喉咙里的铁蒺藜锥刺一般。
       石瓜说:“大哥,你给个理。”
       “……这……。”
       其实,你心知肚明,但就是吐不出一个词来。你吮着嗓子,拨拉开石瓜手,站在老板娘跟前,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也表达不清意思。越着急,你越含混不清。一急之下,你夺过服务员手里的纸单和笔,潦草地写下一行字。老板娘瞧明白了,一瞬间,就掉转枪口,将矛头对准你。老板娘嘶吼说:
       “他妈的,你是来吃霸王餐呀?”
       实话说,你已筋疲力竭了,你指望着她能通情达理,饶自己一马。但老板娘跳着脚,好像一只被惹怒的青蛙,指着你的鼻尖开骂起来。石瓜脸上一晴,错误地以为你是个哑巴,或者真是个装聋作哑来吃骗饭的二流子。你打起手势,努力替自己辩解。
       “……我,……摄影家……。”
       “屁!”
       “……你,蔑视……我?”
       石瓜嘿地一笑,将筷尖上的苍蝇丢进碟子里,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很孤立,跑到桌子旁,想从箱子里找见身份证什么的,再加以说明。一堆铝合金的箱子被打开,你取出几只哈苏、莱卡、尼康和佳能等等机器,依次展在手里,意思都包括在了里面。老板娘将信将疑,但先前的阴霾不见了,一上手就夺过一台莱卡,抱进怀里,像是做了抵押。
       ——臭丫的,那是安身立命的东西。你火了。
       更糟糕的事发生了,你瞅上几眼摊开的箱子,猛地察觉出从甘南草原上背回来的一包胶卷不见了——三只火焰样的红尾雉,从澄净的黄河源头上掠过,在天边划出一道逶迤灿烂的轨迹,仿佛三粒神秘的字母,写在天空深处。你苦苦追寻了半年多,披肝沥胆,栉风沐雨,一百来卷菲林被妥善地封存在特制的袋子里,一路上贴心贴肺地跟着自己,一寸也不曾离开。这半年多的辛苦都藏在里头,只等一鸣惊人。
       可现在,它们却不翼而飞了!!!
       头发一炸,你天眩地晕,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一病不起。你稳了稳,手势夸张地说:“……菲林,菲……林……丢了。”
       “啥玩意儿?”老板娘问。
       你瞠目结舌:“哦,红尾……雉,一百多个……菲林,刚才还……桌上,黑袋子,到哪里……去了?”
       “菲林是啥?”
       你的血冲上额顶,登时空白一片。你摇了摇,赶忙扶住墙,软软地坐在椅子上。你又翻箱倒柜地搜腾一遍,答案是很失望的。你有点瘫痪,也有了想死的念头。很多个夜里,你睡在繁星陡峭的高原上,一次次幻想过的细节,此刻都像指缝里的流沙,眨眼间杳无踪迹了。你身子发软,扑通一下,趴在一堆油腻腻的菜碟上,孩子样地号啕起来。你哭得放肆淋漓,眼泪鼻涕湿了一脸。
       老板娘吼叫:“妈的,你这是给我栽赃么。”
       第三拳
       老天,没见过男人这么哭的,像死了爹娘样。他一哭,我就没辙了,干瞪眼,急得直搓手。按理说,这么个下雨天,又是夜里,该是生意兴隆时,可我倒了八辈子的霉,大红袍开了三个月,财气不旺,顾客稀落,现在进来的这两拨竟是寻衅找茬的,想骑在我头顶撒尿?真是人倒霉,鬼吹灯,放屁都砸脚后跟哦。算了,他哭他的,我还得干我的正事儿。哭吧,哭得天昏地暗,账面上的钱还得一个子儿不少地撂下。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那个乡巴佬叫兔子。他一旁的女人拉架时,就这么喊他。泥腿子进城,不知天高地厚地坐进来,当我这个门脸是大排档呀?抠着精脚丫子,喝着一盆面汤,有头有脸的顾客谁还敢进来?苍蝇是有的,绿头苍蝇,苍蝇被炒熟了就是一粒花椒,我就敢背着这个牛头不认账。
       怎么,他又敢叫板?
       嘴上打了补丁,一个天生的兔豁豁,领上这么一个长相乖巧的媳妇,蔫人得福,真就造反?说实话,空气里都是苍蝇,冷不丁炒进去一只,也不是要命的事。要是他当初私下里挑出来,换一碟也成。谁知这狗日的兔子竟敢亮开嗓门,站在大厅里瞎嚷嚷,明摆着,他是要砸我的场子。我已经够走背的了,前几天,卫生防疫和工商税务部门的联合查了一遍,罚走了执照。我气血攻心,现在还没调理过来哪。
       瞧瞧,一帮子服务员都袖手旁观,贴着墙根站,脸上笑嘻嘻的,睁眼看着这台戏,没一个人站出来替我帮腔。他妈的!吃我的,喝我的,挣我的,到头来都是撂下碗骂厨子砸锅台的烂货,没将我放在眼里。我盯着桂桂,眼睛里喷火,她倒没事人儿似的,一嘴一个哈欠,能将肠子都崩断。我的眼神带毒,今天非要和她做个了断才行,叫她滚得远远的,别在我面前出现。妈的,桂桂举着苍蝇拍子,有气无力地扇着空气,还在挑衅我。
       他妈的,我恨这个小骚狐狸。
       要不是桂桂这个小骚狐狸,肖刚也不会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招谁惹谁了?一进餐厅,我就盯住桂桂,她一口一个哈欠,能将上门的财气都吹跑了。我几次都想打发她卷铺盖走人,可狗日的肖刚却不同意。秃头上的虱子——明
       摆着的事儿,肖刚和桂桂有了一腿,早搞上了,我是最后一个明白真相的傻B。但我奈何不了肖刚,店是他盘下来的,资金也是他垫付的,他是幕后的老板。我被逼上了墙角,兔子急了都能咬人,我也不是吃素的软蛋。我只能软处取土,下坡里撵乏兔,对桂桂开刀。
       下午,肖刚全坦白了,跟我料想的一模一样。
       谁都有邪性的一招,我能例外么?跟平时一样,进餐厅时,我脸上没挂啥表情,故意端着架子,看她们一帮人怎么演戏。我盯住桂桂,她前脚出了厕所,我后脚跟进去。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嫌恶心,更不为拉屎撒尿。我蹲在马桶边,拎着笤帚拨拉了几遍垃圾篓,想找出桂桂的罪证来。果然,天遂人愿,我找见了一块新鲜的卫生巾,上头的血迹说明了一切。我盘算一阵,它不可能是那个乡巴佬的媳妇进来丢下的,她那个出身,该用不起安尔乐吧。桂桂是最大的嫌疑犯,刚才她进去时,手里就捏着一团不明不白的东西,我有数。那一阵,我真想坐在厕所里大笑。
       我想唱一首臭烘烘的歌,熏死她。
       如此一来,桂桂想讹诈肖刚的险恶用心就不言自明了,她的白日梦做过了头,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几天前,她竟跑到肖刚面前,用怀孕来要挟他。桂桂的算盘太精,她想替换我,执掌大红袍的权利哦。
       现在,桂桂有啥好说的?肖刚能有啥推辞?下午时,肖刚把我喊进宾馆房间,草草地搞了我一把。事后,他才哭丧着脸,告诉我桂桂讹诈他的事儿。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肖刚本身就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成不了多大的气候。我离婚后,糊里糊涂就和肖刚搅在一起,压根儿没想撬翻他的小家庭,搞垮他的账户。肖刚在一个政府要害部门当个小头目,他提议盘下这个店,叫我辞掉幼儿园的工作,经营这么个破餐厅。起初,我还当是他对我有份感情,后来一瞧,绝对是黄花菜凉了。
       肖刚下了跪,对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扇自己的耳光。肖刚说,桂桂扬言去他单位上揭发,一告一个准,她还敢去医院验证肚子里孩子的DNA。肖刚慌了,很多天也不敢带客户来餐厅消费,门庭冷落,冰箱里都馊光了。肖刚让我出主意?妈的,床上舒坦的是他,床下遭殃的是我。
       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一肚子两肋巴的闷气,我真想放一次血。我被肖刚这根烂鸡巴给搞了也就算了,他还捅进了桂桂的肉里。这叫我的脸面往哪里放?我还算不算大红袍里的老板,还有没有一点点尊严?她是个出苦力的下人罢了,得靠我吃饭,现在却骑在我的肩膀上,这算哪门子的邪神哦?当初,肖刚把桂桂领回来,叫我安排她做了大堂经理,人模狗样的。现在,我总算明白过来了,桂桂是肖刚从夜总会挖来的,本身就不正点儿。她的骚劲是骨子里带来的,怪不得先前有那么一批无耻的回头客。
       她习惯了卖肉,能死心塌地地卖餐饮么?
       我笑了半天,也解气不少。我盯着桂桂丢下的罪证,反复检查了好几遍。检查完,我就丢进垃圾篓里,心里头有了主意。我也邪一次,偏不给肖刚挂电话,给他报告这个新情况,叫他吃定心丸,我得叫他付出一笔高昂的代价来,记住这个教训。我刚要开门,却发现垃圾篓里不对劲,一堆胶卷横七竖八地卧在里头,不是柯达富土,就是说不上名字的洋牌子。我很疑心,一个餐厅哪来的这些玩意儿?
       我抽开一卷,黑的;又拉开一卷,妈的,还是黑糊糊的。一想,原来都被我一马虎曝了光。我抽断了十几只胶卷,都是一色儿的黑,便蛇样地丢在地上,懒得去收拾它们。天上掉下这样的玩意儿,谁说得清?
       今天是啥日子,怎么和我的星座格格不入?一进大厅,那个兔子就跳了脚,搛着一只熟苍蝇跟我挑衅。这还不算,又走进来一个黑黝黝的家伙,脸像抹了锅底的油灰,搁在非洲大陆,能算是一个小白脸罢。我被夹在两头,像风箱里受气的老鼠,一个嚷嚷着苍蝇,另一个堂而皇之地要吃霸王餐。我绝对得背着牛头不认账,死硬到底。还好,兔子狡黠地坐下了,黝黑的男人一哭,我就交回了照相机。我环住臂,怔怔地站在大厅里,眼里的两堆火越烧越旺。
       菲林是啥?妈的,明显是来栽赃的么。
       非洲小白脸哭得情不自禁,趴在几只油腻腻的菜碟上,身上乱抖,像有多大的委屈似的。我闹不清他的意思,天生的秃舌子,半截舌头不管用。他想把照相机抵押下,还是别的啥意思,叫人搞不明白。那一刻,我当然不明白这和厕所里的胶卷有关。他哭得很凶,死了爹娘样地哭。下午时,肖刚也这么哭来着,还扇自己的耳光。一听男人哭,我就心烦得要死。我沉住脸,虎视着一旁桌上的兔子——妈的!乡巴佬艳福不浅,勾上这么个眉清目秀的女人。盯上一眼,我就明白是他媳妇。难怪这家伙火气大,在这号漂亮女人跟前,再软的男人都能一下子硬起来。
       那一束麻花辫真是好看,乌黑油亮,像抹上一层蛋清似的,发质太柔顺了。要不是吵嘴,我真想上前摸上几把。妈的,男怕人错行,女怕嫁错郎,我现在算是毁了。年轻时,我也梳过一年麻花辫,人精神着哪。
       这么思想时,狗日的兔子重站起来,举着筷头,又搛起了菜里的一只红苍蝇。兔子红了眼,吼叫说:“啊是,又是一只,这是卖的吃食吗?是猪肉片子吗?”
       “妈的,这是一只花椒。”我坚持道。
       兔子递近我鼻尖上,翻着白眼:“我认得花椒,花椒是树上长下的,树上长的花椒能有腿有翅膀吗?”一句话呛住我,我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巴望着这个乡巴佬赶紧识些趣,掉屁股走人。我寻思,趴在桌上哭的那家伙会更难缠,我得腾出手来对付他。我说:“妈的,人和人都长相不一,花椒和花椒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呀?”话未讲完,那个麻花辫的女人抢过来,横在我和兔子当间,将一个脊背对着我。听不出他们在嘀咕啥,但能瞧出来,兔子这狗日的很倔,非要讨个公道。笑话,我上哪里去要公道?公道多少钱一斤?我还想大街小巷去找公道他妈来,替我捶这孙子,出几口恶气呢。
       我怔怔的,盯着那一束油亮的麻花辫,越看越心疼。先前,我也有这么一根麻花辫,一顺到底,比她的宁好不差。女怕嫁错郎,我和以前的那个太监鬼去街道办事处离掉的当天,我就铰掉了一头乌发,卖给了做假发的,才找回来十几块。我在幼儿园里带大班,幼儿园隶属一个厂矿企业。本来效益凑合,一月能有个稳定的收入,吃不饱,但也饿不死。谁知一把手东窗事发,领着一帮喽罗坐了监狱后,企业一夜之间便垮掉了。破产评估小组进驻后,我就认识了肖刚,一来二去,我和他就黏糊在一起,不明不白地勾搭着。肖刚叫我辞职,一走了之。我狠狠心,就和幼儿园说拜拜了。真的,我天生不是那块料,也没耐心给孩子们讲啥雷锋叔叔和杨利伟叔叔。
       骗你不是人,我的头发就是那一阵变的质,毛毛草草的,发质很糟,发梢也分了岔。加上大红袍的经营状况也不怎么理想,我就破罐子破摔。一发狠,我去美发店染了色,将自己的形象弄得不三不四。
       我妈活着时说过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憎之处,兔子也不例外。我偃旗息鼓了,欣赏着
       他媳妇的麻花辫,可兔子这东西却不依不饶,又跳起脚来,一把拨拉开麻花辫,冲到我跟前,举起筷头上的那只苍蝇恐吓我。猜猜看,兔子竟敢说:
       “我去告你。”
       哎哟,吓死姑奶奶我了。我冲着兔子吐吐舌头,恨不得啐他一脸恶痰。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你一个进城务工的泥腿子哪。我退后几步,想将他的嚣张气焰整下去,所以脸一沉,义正词严地说:“别骗吃骗喝,苍蝇是你丢进去的,想逃单呀?”
       “我愿意吃苍蝇?”兔子幼稚地问。
       我耸耸肩。
       “妈蛋,苍蝇是吃屎的,你诬陷我?”
       我嘿嘿一笑,像农民工这样的小把戏,报纸上满篇都是,我以毒攻毒么。我点头,又重复一遍先前的话。兔子急了。他撤回到桌前,将两只熟苍蝇尸体摆在一块,又跑过去拉扯那个黝黑的家伙。兔子央求说:
       “大哥,大哥你给做个主,评评理。”
       黝黑的人抹着腮上的泪,双颊哆嗦不止,脚上灌了铅。兔子火上浇油,生拉硬拽的。黝黑的人短了半截舌头,竟也说不出话来。他结结巴巴叫着魂:
       “……菲……林。”
       兔子问:“大哥,你说啥?菲啥?”
       “……菲林!”
       菲个屁!我牙齿里说。我环住臂,倚在旁边的桌上,真想隔岸观火,瞧他们怎么出得了我的这个门槛。黝黑的人太懦弱,捧住脸,祥林嫂样地叫唤个不停。就在这时,事情突然变了,兔子这狗日的一扭头,冲到柜台前,顺手举起了菜刀。兔子将小拇指嵌在桌沿上,将明晃晃的菜刀横上去。
       “妈蛋,你们这家黑店咋啦?大哥他中毒了,啊是?”
       墙根里看热闹的桂桂忽然开了口,一步三摇地跨上去,像个老板娘那样,对着气急败坏的兔子,风骚地说:“咋的?中毒又咋了?”
       兔子红了眼:“妈蛋,大哥他脸都毒黑了,你们下了药?”
       更意料不到的事出现了。桂桂转身,迈着淫荡的小碎步,一点也没将我放在眼里,径直走近那张桌前,端起那碟菜,不闻不问地吞了下去连同那两只熟苍蝇。
       我恶心。
       尾声
       冶平平一扬头,将一根油亮的麻花辫甩在前胸,埋头说:“啊是,不知道咋的。他们像北山人喝酒划拳一样,三拳两胜罢。”
       “那就一拳一拳地说!”警察笑道。
       叶舟,诗人、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大敦煌》、《练习曲》、《世纪背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