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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下午没人看月亮
作者:罗望子

《天涯》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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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左,临床医学毕业,现为一家医药公司销售主管。生于南京,并和现在的丈夫袁小帅在南京结了婚。袁小帅,中文大专,自学法律本科,现为一家事务所的副主任律师。婚后的生活平平淡淡,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后来虽然有了孩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进一步的改善,反而更加生分了。这样熬到第七年,双方就痛痛快快提出了分开。
       相比于结婚,离婚其实更简单。如果说结婚代表了真正的成人仪式,离婚则是把自己重新扔回到成年之前,就好像一个会水的人,渴望再次跳到水里一样。想到这一点,他们在商议离婚的时候,心情都很轻松。
       “请给我一个离婚的理由吧!”
       尽管是例行公事,街道办事处的人,总是要问一问的。他们甚至设想到了那个结束他们婚姻的人,说这句话时的种种表情。表情是次要的,最好那个公务员既忠于职守,又异常果断,快刀斩乱麻,就像他们一样干脆,才是真正的能干的人民的公务员呢。谈起现今公务员的素质,李左和袁小帅都深有同感,又觉得情有可原,机关就是机关,机关作风就像儒家文化,谁也改变不了的。
       要是问我,我就说感情不合。袁小帅说。
       你真老土,李左捂着嘴笑道。李左在外面,一直是捂着嘴笑的。当年,正是李左捂着嘴的笑,让袁小帅下定了结婚的决心。有多少年了,家里的李左再也没这样笑过了!
       那你呢,你会怎么说?
       我嘛,我就说,李左靠到沙发上,故意卖个关子,我就说你有外遇了。
       这是可想而知的。袁小帅不假思索,显示出一个律师的沉稳与丰富,离婚嘛,一般来说,总有一方的感情出了问题,不是红杏出墙,就是喜新厌旧。
       那你说,是我出墙了,还是你厌旧了。李左说着,向小帅扔去一个软靠垫子。袁小帅眼明手快,一把接住,抱在怀里,抵住下巴说,都不是,我只是在说明,你这个理由也不新鲜,而已。
       袁小帅说到“而已”,还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这也是袁小帅的习惯动作。袁小帅好久不做这个动作了,因为李左说,当初让她觉得有趣顽皮的动作,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了。现在,袁小帅不经意这么做了,做一次,少一次,李左当然是要宽容的了。宽容的李左撇了撇嘴说:那我干脆就说,你不能让我满足得了。
       这一次,李左笑得前仰后合,把脸藏到靠垫背后。间或偷偷露出来,正好让袁小帅看见她光艳的脸,这样的谎言似乎让李左焕发出快要逝去的青春,她也同样瞅到袁小帅鼓囊囊的裤裆,再次藏起脸,悄声说道:怎么着,你还不服气,你不服气,就该早点努力呀。
       你要是这么说,袁小帅把手里的靠垫扔过去说,那我就说,你还不能满足我呢。
       你敢,李左推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靠垫,疾言厉色,顿时威风凛凛,你要是这么说,这婚还离不离哪,你是不想离吧,不想离,也不能让人家看我们的笑话吧。
       哪里,哪里,律师袁小帅结巴着嘴,这不是在构想嘛,离,是肯定的,你满意了吧。
       这还差不多,李左噘着小嘴,在沙发里娇媚地动了动身子。
       在袁小帅之前,李左交过男朋友,远不止一个。李左传统,但不守旧。袁小帅也知道李左交过男朋友,而且远不止一个。李左不瞒袁小帅。和袁小帅第一次见面,李左就婉转说明,她可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她不想补锅似的去修补,也不想等大家处起感情来了再说破。
       那是他们散步的时候。李左一说,就让袁小帅一把抱住,又一把推开:怎么了李左,你是不是在骂我老土呵。
       怎么着,你还不服气呀,李左说,我家住鼓楼,你家住六合,毕竟隔了一条江一座桥嘛。
       凭良心说,袁小帅不仅看着顺眼,那方面也是李左最满意的一个。袁小帅不仅是个律师,说话有水平,还是个调音师,每一次做,总能让李左发出畅快的声音。这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衰小帅会做的男人呢?李左对此深表怀疑,但不太想去探究。有一次做毕,李左去沐浴,李左一边让水流冲洗,一边哼起《山间铃响马帮来》,擦着身子一回头,小帅正对着她笑呢,李左臊得赶紧向他举起淋浴喷头,
       心情是愉快的,但每个理由似乎都不太妥。管他呢,你不是律师吗,到时候随机应变,你总比我行吧。他们手牵手,坠入梦境。他们手牵手,走在办理离婚的路上,只是李左走得有些吃力。有时候,袁小帅几乎是搂抱着她在走,而这个李左又不领情,她一次次的打掉袁小帅的手,袁小帅只得一次次的牵住她。李左是有理由的,昨晚,身边的这个男人太威猛了。想起昨晚,李左更加走不动了。
       走不动也得走,他们不想打车。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一起走了。他们都很珍惜一起走过的日子,给将来留下一些回忆。好不容易跨进政府,却扑了个空。隔壁的一个女同志说,办理婚姻登记的人出差了,得一个星期才回来。看着他们有点失落,中年女同志说,再好好想想嘛,说不定,一个星期能发生好多事的,也够你们反悔的。
       想什么想!李左对那个善良的女同志笑了笑,瞪着袁小帅,立马往回走,好像跑了空,全是袁小帅的错。
       中年女人嘛,就是多事。袁小帅主动和李左搭话,他极为艰难地寻找着和李左共通的语言。结果给李左噎在路中央了:人家说错了吗,驴。李左把这头驴从路中央拉回来,唉,小帅,你说让我们一个星期之后再来,是不是他们的一个工作策略呢!
       不会吧,怎么可能呢,李左的猜测让袁小帅简直想笑,但他一看李左阴晴不定的脸色,赶紧说,那也说不定呢。他们又感叹起机关工作来了。现在进机关的人大都是考进来的,大学生嘛,不管怎么说,总有许多新思维的。他们觉得,这些人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可是强扭的瓜还会甜吗。算了算了,最后还是李左作了总结,不就是一个星期吗,总算有个目标了,我们还会在乎一个星期吗?
       是呵是呵,这一个星期,应该是最迷人、最难忘的一个星期呀。袁小帅终于醒过神来,开始抒情了。李左经常听人说,袁小帅庭审时非常喜欢抒情,常常能在晓之以理的过程中,让法官们嘀嘀咕咕,让旁听席上哭声一片叹息一片。小帅还是个煽情高手!这可是她没想到的。
       这个星期,的确是他们过得最快乐、最难忘的一个星期,比蜜月还甜蜜的一个星期。蜜月里,主要是袁小帅忙乎,旅行忙,回家忙,床上忙,床下也忙,李左享受了一个新娘子的所有风光,所有欢乐。因为李左的温柔和以逸待劳,袁小帅忙得昏天黑地,也心甘情愿。这个星期不同,这个星期的李左也很努力。和袁小帅一样的努力工作,努力生活,有点你耕田来我织布的味道。他们很少这样子默契,天衣无缝。他们简直想不出来,这样默契的一对夫妇干嘛还要离。想着想着,他们会笑起来,会心的一笑。他们笑得那么自然、谐和。手脚却一刻也不停,一个伏案,另一个必然会送上一杯咖啡,一个晾衣服,另一个也肯定会递上衣架。
       他们的情绪,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吻合也强烈地感染到了女儿田田田。田田田六岁,六岁的女孩儿说起话来一板一腔,和大人没有两样,更显得幼稚可爱了。与李左夫妇相比,这个星
       期的田田田倒是有些一惊一咋的。有时候她会离你远远的,有时候她会缠绕在你的膝头。有时候她笑得像花,有时候她也会皱着眉头。
       坏了,这孩子学会思考了。田田田一皱眉,李左也跟着皱眉。
       思考,思考有什么不对,袁小帅不以为然。
       对个头呵,驴,李左继续表示忧心,你没听说吗,人一思考,上帝也会发笑,现在连田田也会思考了,上帝还不知要怎么晕倒呢。
       那还改过来,袁小帅说,还是叫田甜甜吧!袁小帅恳求着,并喊叫开了,甜甜,甜甜!
       田田田应了一声,我在思考,然后关上她的门。
       嘁,你觉得你这么喊叫,有什么区别吗,李左不屑。
       至少我心里好受呵,甜蜜呵。
       袁小帅一直不同意叫女儿田田田,但他拗不过李左。李左固执得像石头。袁小帅说,你这么固执,真是想不到呵,一个女人,固执起来,也会走极端。
       在他们无限的留恋中,一个星期很快就滑过去了。出门时,他们整整衣衫,反复照照镜子。这一次没有走空。不过接待他们的还是那个女同志。中年女人竟然还记得他俩。为什么?因为他们是来登记的人当中,最鲜亮、最精神的一对。中年女人强调说,就是那些手牵手,准备进入婚姻殿堂的情侣,也比不上他们。袁小帅悄悄扯扯李左,问,这女人的嘴简直能说鸽子,是不是她对任何人都这么说呀。
       李左一甩手,一瞪眼,一晃腿,一副你怎么如此看人的神情。中年女人咦呀一声,以为他们在议论她的突然出现,便解释说,经办婚姻登记的那个同志高升了,现在是她,正式接手这摊子事了。许多过程和周折她还不太熟悉,她请他们包涵一些。
       还有比你更适合做这事的女人吗,李左想,安排中年女人做这个工作的那个领导真是慧眼一双呵。你不熟悉?你不熟悉难道我们熟悉吗,你这么说,倒好像我们结婚离婚离婚结婚练过多次似的。李左这么一想,就把准备奉承中年女人的话硬生生收回到肚子里,看上去就像胃绞痛了一样。
       你没事吧。女人接过他们递过去的红本本,盯着她,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李左拉拉衣角,站直身子,尽量保持坦荡、平和。她有些恨自己,这个时候,她的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有可能引起女同志多余的关心,和多余的猜测。
       好吧,女同志像是下了决心,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是女人嘛。但你肯定比我有文化,看样子你先生也是个知书识礼的,那些话,我就不多说了,我就问你们一句。说着,她停顿下来,好像是要求他们全神贯注,等候她的发令枪响。她瞧瞧李左,也瞧瞧袁小帅,看到李左感激的迷人的笑,她也笑了笑说,还是女士优先吧,不过你可要如实回答呀。
       她虽然还在笑着,但是她的话,却让李左越发凝重了,李左求救般地看了一眼袁小帅,好像要他给她一些力量。
       是的,还真是和他有关呢,女同志说,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你,她再次顿了顿,你们不在一起多久了!
       什么?李左没听清楚,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分居!对不起,女同志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我应该说分居的,你们分居多久了!
       这回听是听明白了,李左却回答不上。她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问题。双方同意的离婚与分居有关吗。她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咯咯咯的。她的样子又像胃绞痛了。这个女人看到了自己发烫的脸吗。她又想起昨夜袁小帅的威猛。昨夜,他们是那么狂热。因为昨夜的狂热,现在她却有了深深的负罪感。她忽然想起,头一次来这里的“昨晚”,他们也是很狂热的。她甚至能嗅到自己身上残留的气味,他的气味,她自己的气味,都从身边这个男人的身体上向她飘流过来,他们混合的气味如同花粉,在婚姻登记处的办公室弥散开来。要是这个中年女人有过敏病史,这样浓郁的花粉一定会让她鼻塞或者打喷嚏的。带着负罪感,带着满腔的怨恨,李左向着身边的男人投去深深的一瞥,这回她感到了,在她深深的一瞥之中,泪花也在渐渐绽开。
       三四个月了吧。说话的是袁小帅,尽管有些迟疑,毕竟说了出来。然而这样的回答,非但不能让李左感谢他的救场,却更为愤怒了。三四个月了!他怎能这么说,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三四个月前是春天,那时候她还没想到这样的事要发生在他们身上呢。也许他想到了,甚至更早就想到了,他是个律师嘛,他能预见到未知的事,他稳操胜券。更为可怕的是,他比她更早就确定了离婚这件事。
       三个,还是四个月!女同志没有表现出不满意,不满意却包含在重新的提问中,好像是在诱导、帮助自己的男人努力回忆一般,而男人袁小帅也竭力配合,表现出努力回忆和推算的样子,那样子,就像在回忆和确认去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半年,对,半年了,半年多了。李左说道,越说,她的语气越肯定。中年女人显然让她吸引了。她盯着她。她盯着她,让她身体更为挺直,表情更为坚定。她眼睛的余光瞟向袁小帅。看不到袁小帅的反应,但能感到他的脸暗淡下来,这让她感到了一丝喜悦与痛快,似乎她占了上风,在这件事上重新牢牢掌握了主动权。
       此时,中年女人又盯着袁小帅了。她在等待他的承认。在他承认的同时,她可能还要责备他刚才的不实之词。李左也转过了脸。她看见袁小帅的嘴张开,嘴唇动了动,鱼儿一般,却没有声音。你说呀,你快说呀,李左的眼光灼灼的,她期待他赶紧认了,赶紧附合她给出的时间,要不然,她的话也成了不实之词了。
       半年?他说,好像要反问中年女人。好像是吧,他说,这让她稍感轻松。好像是半年,他重复说,我不太记得清了。
       这后补的一句让李左愤怒了,彻底忘形了,你记不清,你怎么会记不清,你样样事情都记得,还有比这事更好记的吗。
       更令她气愤的是袁小帅节节败退的样子,张口结舌的样子,他的可怜相一定是装出来的,而且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好像李左欺负了他似的。倒是中年女人站起来,赶紧安抚她,劝她不要发火,肝火会伤身,会毁容的。男人嘛,都是些糊涂蛋。女人说,男人在有些事情上是经常不认账的。我那位也一样,中年女人说自己的老公也是个糊涂蛋,从来记不准她的生日,就是后来记住了,也从不晓得给她买一样哪怕最最不起眼的小礼物的,你先生也这样吗。
       哼,这方面他倒是记得清的,也记得买的。李左不假思索,说过了又恨起自己,她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回答是在表示得意,还是在责备她的男人了。
       是呵,你可比我强多了,幸福多了,中年女人接过话去,我很羡慕你呀,相比于生日,在这件事上,三四个月和半年,有多少区别呢。再说,就算是半年吧,也无济于事,婚姻法规定的可是两年,两年才可以离的。我真的是羡慕你呢,小李,我还宁愿相信你先生的话呢,三四个月,他说少了,可你别小看这三四个月,这说明他心里有你呢,他对你还蛮情意的呢。
       一个星期的等待,换来的却是漫长的两年,要是从“分居”之日算起,至少也得一年半。李左无论如何转不过弯来。就像才解开了绳子,
       又套进了一张网。事后,李左努力想象自己在婚姻登记处的愤怒,甚至在镜子面前,设想和重现当时的愤怒样子,总不满意。袁小帅看了也不满意。袁小帅说她当时气急败坏的样子,真的让他害怕了。
       到底什么样子,她问。
       雷霆万钧,但无法形容。
       你晓得的吧。
       晓得什么。
       晓得离婚得分居两年的吧。
       当然晓得了,我是个律师。
       你是存心让我丢丑!
       我说了,我说了呵。
       你只说三四个月。
       天啊,我说了三四个月,你就那样,我要是说两年了,还不知道你会不会吃掉我呢。
       驴!
       那就再等等呗。他亲昵地环绕着她。她的身体硬硬的。我一天也等不了了,她仰起头,求求你了,袁律师!
       求我,他爱意绵绵地俯下身去,求我就亲我一口。
       她顺从地做了,做得很卖力,很投入。他们几乎亲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映在镜子里阳光早就熄了,他们还在亲,直到口干舌燥,筋疲力尽,气息难平。
       说吧,老公,她大口大口地吸气,你有什么好主意。
       不就是离婚吗,找个熟人不就行了。
       对呵,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凭他们的职业织成的社会网络,找人办这样的事,不算事。本来他们是不想惊动旁人的。不过,离了就是离了,离了,别人迟早是要晓得的。
       李左没动。李左的脸色极难看。李左在气自己的笨。怎么会笨得这样。李左还在恨,恨袁小帅。这个袁小帅,看来他是铁心离的。他早就留了一手。在离婚问题上,袁小帅同样显得不拖泥带水,他早就想好应对之策了。
       不过老婆,袁小帅还是环住李左,好像要进行新一轮的亲吻似的,我得出趟差,对不起了老婆,等我回来了,再去办,好吗。
       袁小帅这回接手的案子很大,标的也大,牵涉到几个部门,几个大老板,在省厅都挂了号的。袁小帅要跑好几个城市和乡村山地调查取证。袁小帅要为他的被告当事人,获得最大的利益。
       你最好办妥了再走。李左依旧冷冷的,不像是在撒娇。
       可是亲爱的,最迟明天下午也得走呵。这回是袁小帅急了,“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的”。
       袁小帅第一次要她时,她就是这么说的。当时她的话,让他安静下来。她只允许他亲她,摸她,可以亲她的嘴,却不能亲她的胸,可以摸她的上半身,却不能摸她的下半身。这个时候,亏他还想得出,派上用场对付她了。李左笑了。人家在办事,她不能不买人家一个人情。李左说我只是担心。担心个啥,袁小帅问。担心你这一趟捞一笔回来,我们的共同财产又得重新分割了。分割个啥,袁小帅大气地说,给你,这一笔全给你,算是你的青春补偿费,行了吧。
       哼,我就值这么多吗。她娇纵地叫,娇纵地捶他。
       是是是,你青春无价,你是无价之宝。
       你说我宝?你你你——你才宝呢,你是活宝!
       安定下来的李左,又正常上班了。袁小帅不在家,李左工作、生活,反而上心了。每天上班下班,接女儿,送女儿。每天照镜子,做头发,敷面膜,李左一样也不拉。李左对自己说,你不能凋谢呀李左,你不能让袁小帅看轻了,也不能让人看出你是一个等待离婚的女人。
       说好的,袁小帅不要给她打电话。好好办事,也让她安静安静,想想他们之间的事。不过袁小帅出去之后,李左并没有安静下来。她想这个袁小帅真的不一样了,说走就走了,说不打就不打了。这样无情的男人不休了咋行。李左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决定,也有点后悔当初的选择,选择袁小帅,看来还是草率了。找男人,毕竟不是拔萝卜呀。下一次,看来得认真些,不认真不行呀。
       等到袁小帅的电话来了,李左又生气了。李左说,说好不打电话,你怎么还打。袁小帅说不打不行呀,他真的是顶不住了。他不晓得她在不在家,会不会胡思乱想。李左更生气了,小帅呵,你真是不得了呀,自己破了规矩,还找东找西找借口。
       袁小帅大概在调整呼吸,顿了顿说,既然她没事儿,好好的,那他就放心了,他的事也要不了几天了。那就拜拜了,李左正要挂电话,袁小帅突然又说,这几天躺在床上,他一直睡不着。李左说,生床嘛,你一直睡不着的。不是这个原因,小帅说,他一直在想他们的女儿田田田。你想她呀,李左说,好呵,你是她父亲,你们有血缘关系,当然应该想,不想那还得了。也不是这个,小帅苦叫道,天啊,我怎么老是扯不到点子上呵,我在想,田田会不会也在琢磨咱们。她琢磨,还琢磨咱们俩,李左噗嗤一声,差不多要笑了,但她忍住了。这不过是袁小帅想和她多说几句,耍的一个伎俩罢了。过去袁小帅就常常这样,要挂电话的时候,会突然抛出什么事来唠,还唠得挺像那么回事呢。她不想点破,他们都到这种地步了,她不想伤他的心。
       你说呵李左,田田会不会琢磨咱们这两个大家伙,到底要瞎折腾个啥呢。
       瞎折腾,你说咱们瞎折腾,李左警觉地说,你是说我在瞎折腾吧,有这样折腾自个儿的吗,有吗。
       不是我,等她嚷过,袁小帅说,你误会了,我是说田田田,田田会不会这么想呢。
       可我只听见你在唠,李左说,你就是你,田田是田田,你怎么能把你的想法强加到一个小孩子身上呢。
       婆婆的出现,比袁小帅的电话还突然。袁小帅的母亲是个精明的老女人,退休前在妇联工作。平时很少过来,这回却带着大包小包,看样子还想住一阵呢。对这样的一个婆婆,李左一直很尊重,也尽量和她避开。婆媳之间那种天然的对立,她是清楚的。还好,婆婆好像也很了然,平日里,她们都彬彬有礼,相敬如宾,不由得让人想到庄严儒雅的中南海会客厅钓鱼台国宾馆。不过这回婆婆好像换了个人。显然,婆婆是来看她的。婆婆晓得儿子不在家。婆婆的大包小包里,全是带给她这个媳妇的零食和服装。也许在婆婆的心目中,李左的地位已经远远超出儿子和孙女儿了!更可怕的是婆婆的热情,李左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再热情的婆婆了。在李左面前,婆婆就像个保姆、奶妈,比刘姥姥还不如,当然了,她家里也比不上大观园。但是这样的婆婆让她无所适从,也不是她能够接受的。慈爱加严厉,这是李左心目中的婆婆定位,任何偏移,都让她觉得不是滋味。
       客客气气过了几天,婆婆才在一个晚上,李左脱了衣服侧在床上看书的时候,敲门进来。婆婆小声问,有没有打扰她。李左赶紧起来,拉婆婆坐到身边。婆婆说要是打扰了她,她也没办法。她想了几天,觉得还是说出来,心里好受些。到底怎么回事呢。婆婆说,她的儿子有很多缺点,这她心里清楚,母亲还能不晓得儿子的长短吗。问题是再有缺点的儿子也是儿子,何况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们算是孤儿寡母,她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他好她才能心安。她希望李左看在她这个老女人的份上,不要拉下他。当然,她是个老女人,不中用的老女人。她要李左看在她的份上,没有任何道理。但是为了儿子,为了儿子的小家庭,她心甘情愿拉下老脸,替儿子求情。她并不指望李左这个媳妇,能像她那
       样疼他,有她一半疼,她就安心了,三分之一,也可以,就算她不能够疼他爱他,只要他们不散伙,她也就满足了。
       袁小帅的母亲说着、求着,老泪纵横,李左也不由得呜呜呜的哭起来。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袁小帅回来之后,李左足足有三天没有和他说话。充当他们中介人的,是他们的女儿。小丫头干这个差事很在行,让他们既高兴又吃惊。母亲已经走了,但李左的气还没有消,看样子也不打算消。袁小帅说,李左呵,你到底是生我的气,还是生我母亲的气呢,生我的气,可以理解,生母亲的气,就犯不着了。李左哼哼一笑,袁先生,你觉得你值得我生气吗。
       那我就不明白了,袁小帅双手一摊,双肩一耸,大概他把家里也当作法庭了,那就是你在生自己的气哕!
       算你聪明。
       你怎么骂我都可以,袁小帅笑了,李左终于开口,让他吃下了定心丸,不过我可以向毛主席保证,我们的事,我一点风声都没有走。要是你觉得毛主席不够格,那我只好对天发誓了,李左,请把瑞士军刀借我一用。
       干嘛。李左紧张地捂住了包。瑞士军刀她一直放在包里,随身带。那还是袁小帅去香港时,给她带的,说是给她削水果,还有防身,一举两得。
       你不相信袁小帅嘛,那袁小帅只好剁根指头给你看了。
       算了,你就是剁掉十根指头,挖掉两个眼睛又怎么的呢,你残疾了,我可养不起你。
       这么说,你不打算离了吗。袁小帅心里一喜,脸上一亮。
       谁说的,我说过吗。
       可你在我母亲面前还哭了呢。
       笑话,你真是傻瓜一头,你以为我是在为我们哭吗,我是为你母亲,我还没见过这么爱子的母亲呢。
       让李左生气的不仅仅是婆婆的劝说和请求,婆婆走后,袁小帅的大姨妈来了,然后是袁小帅的舅父舅母,袁小帅的表姐堂兄,据说当时袁小帅的一个海归朋友也在整装待发。袁小帅的母亲,也就是李左的婆婆,田田的奶奶还准备出资让李左的家人来做工作。婆婆已经夸下海口,不拿下李左,她的儿媳妇,她是决不会收兵的。要不是袁小帅凯旋而归归得及时,这个家里,现在一定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了。袁小帅坚决声称,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他能把那些要来劝解的人谢绝于门外,就完全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他问李左,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讨厌他的。
       “李左呵李左,我有什么缺点呢,你让我死也要死个明白呀。”
       你有缺点吗。
       李左的确找不到袁小帅的缺点。李左没事的时候,经常想象袁小帅。找来找去,她就是找不着。她是希望袁小帅有些缺点的。袁小帅的缺点,可以成为她让他改正的目标,袁小帅的优点也可以成为她内心的崇拜。可是,不过,然而,这个男人,她的丈夫让她什么都看不见摸不着了。
       那你要我怎么做!袁小帅像个不知错在哪的孩子。
       做什么你不知道吗,劳驾你,和我,再去一趟呀。如果说离婚之初,形势还不明朗,现在,李左已经完全清醒了。李左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坚持到底,那成什么话。不用说袁小帅的亲人朋友,就是家里人也会以为是她在无事生非呢。这样的清醒,给了她一种内心的力量。她清醒地认识到,她在做什么,她在做的事,也是为自己做的。
       那好吧,袁小帅低着头,很痛苦的样子,不过这次去之前,得做好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袁小帅竟然和她讲起条件,这让她不屑,也让她愤怒。但她更多的还是兴奋,她迫切地想知道,他会提出什么条件。当然,不管什么样的条件,只要他一提出,一有这个意思,他们也已经形同陌路人了。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我觉得最好也让田田田知道。
       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李左一愣,她绝对没想到,他提的是这样的条件。
       我想,至少,不要让田田将来怪我们。袁小帅试探地选择着语句,好像在做一道语文题,要恨让她现在就恨,我们不能让她蒙在鼓里。
       的确,这道题袁小帅做得很好,无懈可击,几乎可以加分给他,她没有理由不同意。
       向田田田通报这事的晚上,他们特别营造了一个欢乐祥和的气氛。为此,他们事先做了精心策划。也可以说是蓄谋已久。肯定,否定。否定,肯定。对田田田听说他们离婚可能产生的反应,他们充分预见到了,并按反应强度设计了多种应急方案。他们反复推敲论证。疼爱田田是他们的基础,防患未然是他们的共识。对于定不下来的事,他们充分行使一票否决权,务求周密、细致,不出半点纰漏,不留一丝后悔,直到共同认可。细想起来,他们当初求职、供房都没有这么认真过呵。李左甚至感慨说,要是我们恋爱时,有一半这样的认真,就好了。袁小帅马上接口道,是呀是呀,要是我们有一半的认真,现在也不会为此烦恼了,可惜呵,我们那时不懂爱情。
       他们都放松躯体躺在沙发上,心情坦荡,含情脉脉看着对方,为对方的理解表示感激,表示信任。
       “和你合作真是太愉快啦。”李左说。
       “是呵,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袁小帅不知道想起什么诱人的东西,嘴巴笑裂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那的确是个欢乐祥和的晚上。新月如钩。他们把女儿打扮得像月光下的露珠。先是吃龙虾,然后比萨饼,最后冰淇淋。都是田田田点的,有求必应。反正不管吃什么,最后他们都得散步回家,数着法国梧桐,或者幽会树。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他们的计划就是在这回家的途中告诉田田田。不过在实施计划时,还是出现了一点扭曲。计划原定是由李左向田田田传达,袁小帅作补充。关键时刻,李左卡住了。这个医药销售主管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好改由袁小帅传达,李左补充。袁小帅显然不大情愿,但是李左先是暗示,接着提醒,最终干脆掐他的手腕了。袁小帅先还忍着,怎奈李左加大力道,袁小帅不由得叫出来,把田田田逗笑了,月光下的田田田笑得实在像颗闪亮的露珠。
       袁小帅是忍着痛,甩着手腕吸着气儿,不经意地告诉田田田的。袁小帅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他和李左的分开,只是为了一次短暂的旅行。
       田田田沉思了一会,问爸爸:“你们分开,就是离婚吗?”袁小帅点了点头。“你能肯定吗?”袁小帅征求了一下李左的眼神,再次点点头。但是田田田还不放心,她牵着妈妈的衣角问:“妈妈,这是真的吗?”李左没敢看女儿,而是望着树梢上的月亮,摸摸女儿的耳朵。摸耳朵,是李左对女儿的肯定,还有赞许。李左一摸,田田田的耳朵就会动,田田田的耳朵就像兔子的耳朵。
       现在,李左就感到女儿那神奇的耳朵又动起来了。田田田不仅扭动耳朵,还拍着小手跳跃着。女儿显然兴奋异常,她一边跳跃,拍手,扭耳朵,还一边问爸爸妈妈:“那今天晚上是庆祝的吧,你们啥时候离呀,明天就搬吗?”
       他们好不容易才抱紧了田田田,让她安静下来。他们轮流背着田田田,回到家中已经筋疲力尽。“你们不高兴吗?”女儿还在兴奋之中。“洗澡去,自己洗。”李左沉下了脸。女儿娇娇地嗯
       着,翘着骨朵似的小嘴,闪进卫生间。不久,那里传来欢快的水声,还有欢快的《两只蝴蝶》。
       他们的确不高兴。女儿的态度,打乱了部署不算,还带来一个新问题:女儿是同意他们离的,女儿对他们的离异举双手赞成,显得比他们自己迫切。这孩子怎么啦。孩子入睡时,他们轻手轻脚进去看过,孩子的脸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有细密的汗。孩子睡得很香。
       现在,孩子见到他们的第一句就是,办好了吗,什么时候搬呀。快了,快了。他们嘴上回答,心里却苦。特别是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孩子的问话,让他们很是尴尬。他们生怕碰见熟人,生怕孩子的问话让熟人关心。“你们不会骗我吧?”在得到他们的保证之后,孩子就高兴得在车座上腾云驾雾,仿佛骑在木马上。
       现在,李左和袁小帅呆在一起的时间明显长了,不是因为他们感到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而是因为女儿田田田的表现让他们忧虑,他们不得不建立统一战线。问题是田田田的立场和他们是一致的,田田田的认可本来就是他们希望的,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任何问题可以讨论,更多的时刻,只能是相对无言。偶尔,做母亲的也会旁敲侧击,试探女儿,他们分开后,她跟妈妈,还是跟爸爸呢。“两个都跟厂这是不可能的呀,母亲说,分开之后,孩子只能选择,或者跟爸爸,或者跟妈妈住呀。当然可以的啦,女儿歪着头说,我可以这个星期和妈妈住,下个星期和爸爸住的呀。李左只好点点头,她觉得在解决具体问题上,她真的是不如女儿了。
       可是,女儿越催得凶,他们越觉得应该把办手续的事放在一边,现在他们必须搞清女儿的原因,了解她为什么如此乐意。这是个不正常的女儿,他们一致认定。她的脑子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这样的问题他们无法去请医生帮忙,他们自己就该行使起医生的职责,让成长中的女儿拥有一个健康的心理,和正常的喜怒哀乐。但他们毕竟不是医生,至多只能算是半吊子医生,有一次袁小帅还把女儿逼哭了。袁小帅“恶狠狠”地问女儿,真的喜欢他们分开吗。女儿直往沙发下面躲,女儿一边躲一边哭:你们坏,你们都是坏人,你们骗我!此时,李左不得不出场了。她严厉地瞪了袁小帅一眼,瞬间又温和脸色,仿佛川剧的变脸。李左小心地接近女儿,把她抱在怀里。
       说实话,女儿长这么大还没有给他们吓哭过呢,更别说打骂了,但内心里,李左又讨厌自己现在的角色,还不得不继续扮演下去。李左顺着女儿的哭叫说下去,说爸爸坏,爸爸就是坏,爸爸说话不算话,我们不理爸爸了。“就是嘛,爸爸坏,”女儿发恨说,“你再这么坏下去,田田田就不要你了,田田田不和爸爸住。”本来李左还想换个角度,委婉一些问女儿的,女儿这么说了,她也没了心情。倒是女儿破涕为笑了,女儿说,他们分开,她就会有两个家了,嘿嘿,她还会有一个小哥哥,一个小妹妹的。
       李左点了女儿一鼻头:“哪有可能呀,你这么贪心呀!”
       轮到女儿奇怪了:“你们不是还要结婚吗,哼,我就要!”
       安顿了满怀憧憬的女儿,回到房间,就见袁小帅还憋着脸。袁小帅憋着脸就表示他还在生气,生闷气。袁小帅显然不想永远闷下去。袁小帅说:李左呵,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哼,你让我做坏人,自己倒做起好人来了。
       李左环过去一只手。袁小帅的赌气,李左想笑。李左还对袁小帅有了一丝歉疚。这种歉疚让她暗暗心惊。李左说,小帅呀,总不成你拿刀,我再拿绳吧。那你做坏人吧,我做好人得了。改得过来吗,李左软声说,改得过来的话,我就做那个坏人,坏女人。她更亲密地把袁小帅拥在胸前,柔情似水。她觉得袁小帅就像她的大孩子,她不能弄懂女儿田田田,却可以摆子这个大男孩。她觉得,此时,她拥着他,是带着爱意的,而且她的爱意也得到了回报:袁小帅不仅在消气,而且以更深厚的热情拥住了她。
       这一次,他们做得更好,出奇的好。他们没有了往日的疯狂,却增添了前所未有的融洽。举手投足间,双方都心领神会。袁小帅腾出身子,李左拍拍他的背;李左侧过身子,袁小帅抚摸她的长发,弹拨她的胸。袁小帅说:明天,咱们就去办了吧。见李左没有声音,袁小帅又说,咱们带着田田去,办了,大家就都是好人了。
       李左觉得有些凉。李左是想发怒的。李左想沉下脸。李左还想骂一声:“驴!”可是巨大的无力感让她动弹不了。她只能选择轻轻的,柔情似水:“好呀,那就办了吧。”
       罗望子,作家,现居江苏海安。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暧昧》、《在腼腆的桥上求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