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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记得(散文·外二篇)
作者:盛 慧

《天涯》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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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村庄,有着一份静静的美丽。白鸽般的房舍、火焰般的草垛、叶脉般的小路,还有忧伤的井沿和灰堆,都笼罩在树木的阴影里,仿佛沉浸在回忆的幸福里一样。风夹杂着水稻清甜的气息,泥土的芳香,还有蚕豆花淡紫的微笑,从墨绿的地平线上吹来。它掠过广阔的田野和田野里无边的寂静,掠过清澈的天空和天空下无限的空灵,停落在村口喘息。宽阔的黄泥大道上布满水花生、打官司草和马兰,它们的歌唱,一直延续到下一个村庄,延续到破衣裳般的集镇,延续到看不见的远方。在村口,挺拔的白杨分布在路的两侧,它们手挽着手,像是在举行一场集体婚礼。风从它们中间穿过,带着祝福出现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有的门是虚掩的,更多的门是敞开的。风就这样径直走入空空的堂前。地面湿湿的,显示着雨水的征兆。它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墙壁上有几块霉迹,是雨水上一次回家时留下的照片。长台上,紫色的陶罐里盛装着茶水,几只零乱的玻璃杯正在睡眠,它们的身上,印着蓝色的向日葵图案。一只苍蝇在八仙桌上跳舞,它踮起脚尖,旋转,沁出一额的汗,风就坐在木条凳的竹椅上欣赏它的舞蹈。
       阳光几乎照不到地面,只是在后院的葡萄架上,它透过稀疏的叶子,照耀着安静的草地。我总是在后院里,用破瓷片、柳树枝和玄武岩,编织内心的图景。我种植花园,挖掘河流,修建城垛的房屋,创造人物,构筑自己的世界。没有人来打扰我,所有的人都在阴湿的房间里享受甜蜜的睡眠,只有阳光照耀着我的脊背,如同照耀着一颗紫色的葡萄。后院贮存了我的大部分快乐。笨头笨脑的蜗牛,慢条斯理的蜘蛛,还有七星瓢虫。苋菜花,凤仙花,还有叫不出名的蓝星星的小花。这一切,在我眼里就是美。我就这样呆呆地望着那蓝如梦境般的天空。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两个异乡的女子从后院的矮墙垛边经过,她们包着头帕,穿着宽大的蜡染服饰,袖子上绣了鱼骨的花纹。她们将孩子像一朵桂花一样绣在后背上。她们每走一步,都留下银饰清脆的声响。哦!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另外的人和村庄!我一遍遍自问,远方在什么地方?远方有多远?那一个下午,远方就像一颗种子一样悄悄落进了我的心里,注定了我漂泊的一生。
       几乎每天都要下雨,雨在屋檐上发出或急或缓的脚步声。这个时候,村子里的光线更加幽暗。雨从一片树叶跳上另一片树叶。如果你仔细地听,你会听见小鸟喝水的声音,你会听见知了关门的声音,还会听见毛毛虫在树叶的背面,发出细微的哭泣。此刻,村子里并没有歌唱。路上传来扑哧扑哧的声音,胶鞋上沾满泥浆,所有的人此刻都朝家的方向走去。雨使村庄更加静谧。如果这个时候,你到村子后面的池塘里去提水,你一定会遇见洁白的鹭鸶。它的羽毛泛着光芒,那是雨水的光芒,它的目光是那样清莹,仿佛我初恋里遇见的目光。每一棵青草,此刻都含着幸福的泪水,进入回忆的门。雨在池塘上面击起一串串的水泡,如果你把脚伸进水里,说不定还有一尾鱼轻轻地啄你的脚趾。水夹杂着黄泥,流进池塘,发出一种潺潺的声音,加深着静谧的意境。池塘里的水依然是碧绿的,是树叶的颜色,是夜晚的颜色,是安静的颜色。雨依然敲打着一扇扇的门,此刻门是紧闭的,桔黄的灯光,温馨恬淡,如同一块鸡蛋糕。炊烟也升起来了,缭绕着菜园里青青的长豆架,丝瓜藤和空心菜。哦!这样的时刻真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一如父亲的目光。有时候,雨也会在早晨降临。落了一会,也就停了。停了以后,阳光又像老朋友一样出现在村庄上方,这个时候,村庄里到处弥漫着灼热、潮湿的音乐。村庄西面的树林,也是我常常光临的地方。那里住满了我的朋友。跟我关系最好的是苦楝树,因为他和我一样瘦小,因为它会送我一些果实,虽然不能吃,但能用弹弓来弹鸟。榆钱树和我的关系也不错,因为榆树甜丝丝的,可以吃,而榆钱叶,可以吹出清亮的口哨。还有泡桐树,榛树,香椿树,野杨梅树,野石榴树和野苹果树。它们共同构成了这片树林。树枝与树枝,树叶与树叶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的房间,多么自由的房间啊!一无所有,同时又拥有一切。林子中间有一片空地,我最喜欢坐在那里,阅读黄昏的来信。看玫瑰色的天空,看林梢的宁静,看归巢的鸟,看我们的村庄进入黑暗,看月亮露出洁净的脚趾。这样的时刻,我才不去管时间这个讨厌的家伙,我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享受这一份摇篮曲一样的甜蜜。等到村庄里传来碗碟的声音,母亲就会叫我的乳名。声音在黑暗里漂浮,而我总是装作没有听见。我是多么希望这样捱过整个夜晚啊!这样,我就可以和星星、露水、青草,还有萤火虫聊天。周围充满了落叶腐烂后的气息。这样,黑暗里坐了很久,才很不情愿地带着一缕微风回家。那个时候,我并不理解家的意义,我只知道,那是我的出发点和最终要回来的地方。
       村子里还有一些房子是神秘的,这样的房子里大抵住着年事已高的老人。他们总是坐在藤条椅子里,享受着黑暗,不发出一点声音。除了回忆,没有一事对他们来说具有意义。他们只有一小半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另外的一半已变成了尘土的一部分。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就和死亡一样面对面地坐着,仿佛是一场对弈,而悲剧是在最后,胜利的总是死亡。这样的房子,地面上长满了青苔,灶堂里长出了一些小树苗,水缸里养着许多年以前的月亮。蜘蛛网,腐烂的谷物,破瓮里的积水,芦苇编织的墙,还有红漆的木盒……哦!阳光又一次照耀房子,这是不是最后一次?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要走进那一扇门,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生锈的农具,霉烂的锅盖,发芽的木凳,这些都是我知道的,还有一些东西是我不知道的。就这样,我在门外一次次地徘徊,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没有机会……记得,在一场又一场的雨后,秋天来了。秋天来了,大雁又要飞到南方去了。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走的。秋天教会我忧伤。
       夜晚
       早晨如同苹果般清脆,下午如同水蜜桃般慵懒,而黄昏就像柑桔一样温馨了。当落日贴着旷野里的草叶上行走,忧伤的光线涂满大地,淙淙的溪流正把黄昏的平原带进夜晚。一炷炊烟袅袅升腾,紧接着一千炷,一万炷的炊烟升腾起来。炊烟在风中飘散,萦绕着黑暗的农舍,萦绕着高大的乔木,萦绕着宁静的村庄。这个时候,村庄出奇的静,每一片树叶都笼罩在灰暗的光线里。村庄多么安详哟!只有柴禾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只有八仙桌前饮酒者的交谈声,偶尔,也会有邻村人匆促的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芳香,有新鲜的稻草燃烧以后的清香,还有河岸上盛开的柴咪咪花的芳香,还有邻家的姐姐衣服上的桂花香。她的窗前,木壳子收音机飘出了歌声,歌声像甘蔗一样的甜。就这样,缓缓地,缓缓地,夜色也深了起来。乡村的夜,是漆黑而静谧的,它的漆黑是甘美的漆黑,如同埋在野麦地里的荸荠。它的静谧是圣洁的静谧,如同羊齿草上的露水。
       如果是七月,夜色并不沉,呈现出浅河谷绿色。夜色像一只猫的睡眠,远山是它轻微的鼾声,静寂的夜空里盯着无数颗古老的星星,一如古老的银币。月亮在树杈上方,像一盏油灯,散发着回忆的光芒。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黄泥场院上,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支起了竹床。经过时间和汗水的磨损和浸润,所有的竹床都光滑而清凉,如同一枚桉树叶。竹床上坐了七八号人,有的抽烟,有的喝茶,坐在徐徐的清风里,谈论着陈皮般的旧事。大蒲扇的风多么安谧!多么亲切!这个时候,田野里传来蛙鸣声,树枝里传来知了声,草丛里传来蟋蟀声,这些都是夜晚的一部分。人越来越多,竹床上挤不下,索性坐到了蟹巴椅和木条凳上。花脚蚊子在谈话声里嗡嗡地叫个不停。
       偶尔会有人从路边经过,从他的柳条帽,可以看出他是从采石矿上来的,要到下一个村庄去。下一个村庄并不远,只是要经过一片庄稼地。我有过在这样的夜色里行走的体验。路边种满了红薯和黄豆,中间是稻田。夜色里散发着青草的气息,还有肥沃的泥土气息。经过池塘时,你还会遇见绿色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出现在灌木丛里。池塘里闪着微光和柳叶鱼的梦呓,静静的月光下,流浪的水花生开着白色的小花。抬起头,你会看见在夜色的边缘,有一些灯像夜来香一样开放。接下去,你会看见一片由野杨梅组成的树林。即使是白天,树林里也充溢着死亡阴森森的气息。一些黑色的枝条上挂着死去的猫。到了夜晚会有幽绿的鬼火在树林里飘浮,一如亡灵的微笑与歌唱。穿过树林,就会遇见一间茅草屋和一盏美孚灯,这是一个鱼簖,主人是一个孤老头。
       估计在12点钟左右,村庄里大部分的人已经睡下了,我们就从燠热的屋子里,拿出竹杆和蚊帐,为我们的睡眠做准备。夜是静静的,风是轻轻地,朦胧的月光照在芦苇丛里,芦苇里传来水鸟明亮洁净的嘟哝声。偶尔,邻家的狗发出几声淡然的吠声,把村庄拉得更加悠远。广阔的平原更加广阔!高远的天空啊更加高远!有时候,夜色往往也捉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有一些清亮的雨滴打在我的脸庞上,眼睛里,甚至嘴里,甜丝丝的,痒酥酥的,清莹莹的,似真似幻,如同初吻一样令人惊慌失措。赶紧爬起来,躲在低低的屋檐下,说来也怪,只撒了几滴雨星,也就停了,看了看满天的星星,于是又回到竹床上,继续享受躺在大自然怀抱里的舒畅与甜美。
       如果是腊月,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这个时候,平原是广阔而荒凉的,寒冷的风吹彻着坚铁般冰凉而沉重的夜色。夜色很深,呈现出深海蓝色,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一般人都不出门,就连最调皮的小鸟也把身体蜷缩在瓦楞的最深处。即使出门的人,也把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只泻出桔黄的灯光,多么温暧,多么安详的灯光哟!一家人围在灯光下面,享受着热气腾腾的晚餐,这个时候吃的最多的是萝卜炖排骨。到了二十九日,就要炒花生和葵花籽,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总是把花生理解为父亲,把葵花理解为母亲。我说不清这个理解的根源是什么,也许孩提时代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还记得这样一个夜晚,快要过年了,大队里的鱼塘准备打干以后分鱼。父亲和我就负责看守。那个晚上,父亲和我就睡在打谷场上,整捆整捆的稻草搭起了一个简陋的草房子,地上也铺了厚厚的稻草,然后在上面铺上棉絮。我深深地记得那个夜晚,没有一丁点声音,田野多么寂寥,一切的一切都是沉睡的。我记得稻草的清香,记得从缝隙里落进来的星光,还有刀子般的风。半夜,冻得醒来,发现父亲还在外面。过了一会儿开始下起了雪,雪落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很轻很轻,仿佛怕惊醒了人类的睡眠。雪覆盖了我们的草房子,覆盖了我们的平原,覆盖了我的整个童年……父亲还没有回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在雪地里发出的脚步声。
       初雪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村子里始终弥漫着一种灰暗的光线。树枝,窗棂,人的脚步声,风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是冰凉的。村庄,显现出沉睡以后的死寂。风穿过树枝的和草垛的声音,是凄凄的,如同一支没有泪水的灵歌。河流也泛着阴郁的光,向西流去。天空没有一点明晃晃的喜悦。有的只是一层又一层的黯淡。小小的村子,仿佛一个被春天遗弃的孤儿。
       泥土是黑色的,僵硬的,夹杂着陈年的稻草。这些稻草是逝去的记忆的一部分。它们的气息,一如往事的气息。道路上留下了车辙。这一条一条的车辙,通向了下一个村庄和时间的深处。冬天的乡村是如此的忧伤。在村庄的最高处,树失去了叶子,一如流浪的歌手失去了琴弦。只有一片又一片暗哑的声音,低低地,呜咽。
       村子里空空荡荡,就像洗劫以后的房间,或者一只咬剩的苹果,是丑陋的,寂寞的,想要发出声音的。
       这个时候,我在哪里?我在窗户的背后。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幽暗让我感到神秘与绝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于世界我是一无所知的。是的,世界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恬淡的梦。我喜欢的梦是金灿灿的,比如三月里油菜花开,那种灿烂的温情。在我看来,世界就应该是这样的。最好,我可以住在一朵花的内部,我喜欢那种盛开的金属的光芒。春天仅仅是一缕幻想。我知道春天总会到来。我只是被这种光亮压抑着。
       屋子里没有生火。整个屋子就像一只废弃的胶鞋,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接近于死亡的颓废的气息。我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如果有的话,我也只是那一缕浅灰的光线。我对于世界一无所知。没有谈话声,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无法再灰暗的灰暗。只有这无法再寂静的寂静。只是这无法再空洞的空洞。屋子里的一切对于我来说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每一件事物都比我先出生。屋子外的世界我却是一无所知的。天空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我不知道河流向哪里,我不知道那一只金甲虫来自何方。寂寞啊寂寞,我什么都不想,只是想融化进这无底的灰暗。
       窗户里可以看见山,可山上有什么我一无所知,我一直以为,那就是生命的尽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时而消失的小山上有些什么。
       下午对于我来说一直有着特殊的意味。村庄里是绝对安静的。老人们在某一家吉祥的堂前玩纸牌。她们用黑头的火柴和蚕豆来做道具。这一场景片刻消失。没有什么动静,雪就开始下了。
       天空更暗,雪一片一片落在窗户上,融化了,只是一缕淡淡的水迹。就在这时,另一片又落了下来,也融化了,它融化的时候,发出了一种晶莹的光亮。再也不是一片一片往下飘了。而一阵阵地轻浅地掠过,如一缕风,又如同一片白纱,又或者如同一支老歌。
       天一下子就低下来,仿佛要轻吻这荒芜的大地。天空很低,就要靠近我的窗户了。轻轻地,静静地,雪大了起来,就像一个发脾气的小女孩,没有原因地哭泣。最先发白的是草垛。雪停落在上面,这小小的场景,让我看到了一朵盛开的鸢尾花。它是那么洁白,那么安静,纯洁得让我心动,安静得让我心痛。我怕它融化,成为我的一滴眼泪。在草梢,它笑了,它笑的时候,天也一下子亮了起来。这没有爱的时刻。
       雪。雪。雪。我不停地喊着它的名字,在即将融化的一瞬间。雪四处飞扬,如同许多年以后,若有若无的爱情,将世界覆盖。雪覆盖了一切,包括黑暗。我感到自己就是那最深处的一缕光亮。
       盛慧,作家,现居贵阳。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欢乐或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