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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青青豌豆尖(散文)
作者:习 习

《天涯》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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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砍玉米
       玉米成熟的季节到了。
       大片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边。清晨,第一抹阳光洒下来时,玉米地还在安静地沉睡。几乎没有风,金黄的玉米粒像细密的小牙齿争着从裂开的玉米裤里露出来。我一闪身就可藏在玉米地里,甚至靠在结满玉米棒子的秆上继续还没有做完的好梦。但在庄稼成熟的季节,母亲一刻不停地催促着收割,只有当一捆一捆闪耀着金子颜色的玉米棒挂在檐下,母亲的眼睛里才会露出恬静的目光,就像看着挤在一个被窝里的两个快要香香睡着的儿子。
       太阳渐渐高了,风吹过玉米地,叶子们推推搡搡喳喳喳唱着干燥的歌。
       那些比我高出一个肩膀身上挂满果实的沉甸甸玉米秆儿,我要用手里的刀将它们砍倒,掰下玉米棒子,再把打成捆的玉米棒和玉米秸背回我家的小院。
       钻进密密的玉米丛,啄食玉米粒的小鸟在我的头顶一边咂叭着嘴巴一边兴奋地说着话,我可以从远远走来的风声听出林子的大小。玉米杆一丛丛躺倒了、压着和它们一样纤细的我的影子。我有时想,如果再有一个我,我会叫他从林子的另一头砍起,然后我们在某个时辰相会,在我们抬头之际,我们看到那些高不可攀的玉米杆儿一棵不剩全躺倒在我们脚下,那是一件多么令人舒心、叫人哈哈大笑的事情呵。
       太阳快到头顶了,我挥动膀子头也不抬地砍着,但脚下的空地延伸得很慢,脱了湿湿的褂褂,身上还在流水,抬头看看,火一样的太阳一言不发地晒着林子,火苗子一刻不停地舔着我的身子,那干叶子上的小牙齿毫不心疼来来去去刮着我的身子,汗水让那些纹路变成了满身红色的线线。疼啊疼,母亲知道我疼,叮嘱我别脱褂褂,可不脱褂褂天儿要热死人呢。
       母亲送来了午饭,又是大白菜,我是多么厌恶那些白菜呀,那些套种在玉米地里招惹了玉米胡须上金黄色花粉的大白菜,我厌恶它身上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花粉味,母亲知道我不喜欢它们,但没有别的可以替代它的东西。
       肚子吃鼓了,躺在玉米丛里歇一会儿吧。明亮的小光斑踮着脚尖在我的眼皮子上跳舞,玉米叶儿喳喳喳唱着干燥的歌,大树上的蝉儿乱糟糟嚷得人困倦,它们哄着我睡着了,不过不怕,等我再蓄积些力量,又可挥舞我的刀子了。
       月亮出来了,月光下那片我砍过的地,玉米茬泛着白色的光。那些站着的黑黢黢的玉米丛在清风中低声合唱着小夜曲儿。
       再望过去,那一望无际的玉米林啊……
       瞅媳妇
       夏天的一个黄昏,上初中的我放学到家,看见一个男人、一个表情古怪的老婆子和一个女孩儿,母亲看着我笑眯眯的,那男人和那老婆子也是,只是那女孩显出些羞涩来、低着头偷眼看我。叫母亲出去问那些人来我家干什么,母亲说那女孩是给我瞅的媳妇。我问弟弟有媳妇吗,母亲说他还小,我问隔壁家的拴牢有吗,母亲说人家瞅不上他。我一时恼了,大哭起来,吓得那男人拉着女孩的手赶快出了门,我远远追着他们,瞅着他们趟河趟到中间,使劲往水里扔石头。
       又长了一岁,母亲说隔壁家的拴牢已经瞅上了媳妇,舅舅也要领我到别家瞅媳妇,说是姑娘很乖又好看。母亲在我口袋里装了一块花手帕,舅舅一路叮嘱我要是看上了那女娃,就把花手绢给她。到了那家,见着一个女孩,红脸蛋,吊着两根大粗辫子。大人们出去了,那女孩突然过来,使劲低着头,手里伸过来一个小笔记本,伸来半天,我才明白是要和我交换礼物,我赶紧把那块叠整齐的小手绢给了她,女孩接了,飞快跑出了门。舅舅进来问,成了?我说,成了,舅就高兴地领我回了家。一进门,母亲急急地迎出来问,成了?舅说,成了。母亲问我那女娃长得好吗,我说我没看清她的脸。
       一天傍晚,母亲要我和弟弟去割柴,弟弟说河对面的一家割了许多湿柴搭在院墙上晾着。等天黑透了,我和弟弟趟河过去,偷偷取下一堆柴,正准备走时,院门开了,出来的正是去年趟河过来给我瞅的那个小媳妇,那女孩不愠不怒的,我先凶凶地说道:今晚这柴让拿也得拿,不让拿也得拿!那女孩静静地掩了院门进了。我和弟弟一路哧哧笑着背回两捆柴。
       后来全家要搬迁到外省,舅舅又提了礼物把那个送我小笔记本的女孩退了,那女孩给舅舅一个小纸包,里面是那块花手帕,还是新新的,上面多了一朵绣上去的杏花。舅舅说那女孩就叫杏儿。
       我舍不得我家那个小土院,临走那天我时时回头看,拴牢的新媳妇隔着墙头看我们走到很远很远,拴牢的新媳妇正是河对面那家的女孩,我真想帮她割下一院墙的湿柴,她穿的那件水红的袄袄真好看。
       割柴
       说是柴,其实是一些矮草。割下的柴母亲用它点火做饭,到了冬天还可以填暖炕。
       放了学,做完了活儿,吃了饭,母亲就叫我和弟弟去割柴。太阳已经落山,晚风还是暖暖的。先爬上新整的坡,地是刚刚犁过的,最适合摔跤,一帮割柴的孩子凑齐了,就分两队摔跤比赛,犁过的地虚虚的,被摔得多狠也不疼,摔够了,脱下鞋磕出里面的土,再去割柴。满山的野蒿子,苦苦的香味在晚上飘得很浓。
       背了柴往回走,肚子有些饿了,就去偷摘刚刚长饱的麦子,麦粒儿刚好是快要发黄的时候,不嫩不老,把麦穗儿放到手心里一揉,吹掉麸皮,手心里就是晶晶亮的绿绿的麦粒儿,吃到嘴里满嘴香。趁弟弟吹得专心的时候,从衣领塞进一棵麦穗,芒刺儿倒着长,弟弟越急,麦穗越往衣服里钻,扎得他哇呀呀乱叫。
       要么就去偷摘人家地里的向日葵,那些大美人似的向日葵,脸盘儿在月亮下分外漂亮,偷偷摸摸走近,跳起来,揪住它身上的大叶子、弯下它的脸盘,掐掐籽,已经饱了,乱七八糟地扭呀扭,扭下盘儿,抱到怀里就跑,背上柴,走得离那家远了,再拿出来吃。和弟弟半躺在田梗上,不紧不慢地嗑着葵花籽,天就像深蓝色的绸缎,头顶上的月亮像新洗过的一样,萤火虫打着小灯笼悠闲地飞来飞去……
       我和弟弟不紧不慢地嗑着葵花籽。只要我们不瞌睡,有的是时间。我们的脚边各放着一捆新鲜的柴。母亲在油灯下又在给她的两个儿子纳鞋底。她远远就会闻见青草的香味,于是放下针线出来、打开院门,看见她的两个儿子披着一身干净的月光、担着两担青色的柴回家了。
        看戏
       听说大马庄今晚又要演大戏,吃饱了肚子,早早上路了,二十里地呀,提前就到了。天儿也麻麻黑了,戏台两旁的汽灯就要亮起来了。两个大大的汽灯,吸足了气,一根火柴一划,呀,一个大场子全亮起来了。穿戏服的戏子们脸上红红白白的,在后台忙来忙去,梆子、鼓、锣,先亮亮地响了,山坡上的人们还在小跑着往下赶,胡胡儿也拉起来了。
       老年的戏迷们早就搬了小凳儿,眼巴巴地等着开戏。场子中间乱跑的是兴奋的吱呀呀乱叫的小毛孩,媳妇们凑成一堆头顶着头、婆婆妈妈地纳鞋底儿戳毛线。再往后,树杈上、矮墙上站的是男孩子女孩子们,脸上是一样的兴奋,啃着苞谷棒子,嘴里吐着瓜子皮儿。谁一使坏,一搡,人堆儿就往一边倒过去,小伙子女孩子就高兴地骂起来。
       那一家的女孩子也出来了,这次见她又长高了一截,我最喜欢看她的样子,看她长长的辫子一直挂在细细的腰上,看她笑眯眯的眼睛望来望去。
       秦腔吼起来了,声音震得远处黑黑的山梁都要抖。小毛孩们呼拉拉都蹿到前面,肘着下巴儿爬在台子上看新奇,老戏迷们的背影儿一动不动。明亮的汽灯在风里轻轻摇晃。那青衣正唱得人要哭,汽灯捻儿突然红了,有经验的汽灯师早就搭了梯子在一旁等着,给灯吹足了气,场子更亮了。
       可是,等我再一看,那一家的女孩子不见了。秦香莲唱得叫人好难过啊。哪里都看不见那个好看的女孩子。
       戏散了,还要赶二十里的路回家呀,没有月亮,高一脚低一脚的,毛兔和黑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毛兔说他摸了那个红衣服的女孩,黑皮问摸了哪儿,他说摸了那女孩的辫子梢。我哪有心思说笑啊,心里一直想着那个眼睛笑眯眯的女娃娃。我不知道她后来去了哪里。她周围的尕小伙那么多,苞谷地离庄子又不远,我担心那苞谷叶儿划疼她的脸。
       
        豌豆尖
       地里撒了豌豆,不多日子,青青细细的秧儿像小孩子的头发悄悄长出来了。那青青的豌豆尖真是好看。
       许多年以后,我读到一篇文章,说两个人在村子里的月光地里喝酒,没有下酒的菜,就顺手揪了一把豌豆尖,在开水里一过,还脆脆的绿绿的,放点猪油再放点盐,就那样吃了,说是极佳的口味。
       我骂我们愚笨,那时就不知道豌豆尖可以当菜吃,或许馋极了饿极了还可以填填肚子,至少不用再吃可恶的花粉白菜了。
       可我深爱我亲爱的土豆、洋芋、山药蛋、马铃薯,他们像我亲密的兄妹,大一点的洋芋挖出来赶集去卖,最小的洋芋蛋刮了皮留给自家吃。挖洋芋、刮洋芋皮的日子,我的十个手指头永远是黑黑的,指头黑了就有洋芋吃了,洋芋可以当饭,可以当菜,当饭当菜我都一样爱吃。
       吃菜吃得季节最长的还是萝卜缨子,母亲在开水里把它一过,然后放进缸里,放一层菜洒一层盐,最后在上面压上大石头。淹好的咸萝卜缨子一直可以吃到第二年四月。
       没有菜吃的时候老觉得肚子胀。那一次吃糜子麸子吃得太多,不知道糜子麸子没有麦麸子软,几天拉不出来,肚子疼,差点就给撑死。还有那个白玉米磨的马牙面,白玉米像马的牙齿一样白,磨出的面粉看着和麦面一样好看,可是蒸出的馍放凉后硬得像石头,可以打死人。最好吃的是马牙面里兑一半麦面,蒸出的馍软软白白的,过节时,母亲用茴香棍儿在热馍上点上红红的梅花点,就是没有菜下着吃也一样香。
       那时,豌豆地里的豌豆尖长出来了,夜晚,豌豆尖在月光下的微风里轻轻摇,细细的弱弱的,真像是绿色的小精灵,我如果这样想过了,我怎么舍得吃它们呢。那时,我心里一直盼望的是它们快快长大、快快结上青青的小豌豆。
        白毛风
       冬天,那个冷啊。河道上全结上了厚厚的冰,白毛风一刮,坎坎洼洼到处是一片茫茫的白。出了门,眉毛、眼睫毛、鼻孔不多时全结了冰。把身上的袄袄扎紧,也抵不住那个寒。
       屋里是暖和的,火炉上的茶壶滋滋滋唱着歌,看着母亲围着围裙忙出忙进,觉得更暖。母亲说今天就不去上学了吧,我们说不行。一路上的鹅毛雪遮住了我们的眼,走到山梁上,怀里抱块石头才走得稳。雪下得齐膝了,不能回家,就和班上的同学挤在一个被窝里,身上的袄袄不敢脱,雪花儿从一块没有玻璃的窗户飞进来,冰冰地落到我们的脸上。黑皮在被子里脱光了裤子,捋下白布大裤衩,把裤衩挂在了窗户上,雪花吹不进来了,我们香香地睡着了。
       第二天,黑皮光着屁股摘下大裤衩,抖干净上面的雪,冰得呲牙裂嘴地穿上,一边狠狠地说,这下可把那些虱子虮子冻死了。
       那时为什么老刮白毛风呢?
       那一个大年三十也是,眼看晚上了,雪还是不停。雪把袄袄上的垢甲冻得硬硬的,指甲一刮吱吱响。大家从各家抱来一堆柴,点上一大团火,火苗儿吓得雪花儿吱吱乱飞,大家围着火堆儿嗑瓜子说笑话,再冷了就跨火堆儿,有人棉裤上露出的棉花球儿烧着了,就连忙在雪里打几个滚。
       山里的白毛风刮呀刮。母亲填的热炕真暖和,睡到热炕上一夜都在做暖烘烘的梦,我梦见和黑皮在结了厚冰的河上玩,渴了就砸块亮晶晶的冰,那冰块又甜又凉,含到嘴里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赶集
       赶集的日子终于又到了,大公鸡们今天醒得格外晚,天刚麻麻亮,我就和弟弟背着洋芋出门了。
       趟过一条河,翻过两座山,赶到集上时,集上早就热闹起来了。姑娘、媳妇、老太太都穿得新新的出来了。卖什么的吆喝声都有。我和弟弟不敢乱跑,乖乖儿呆着卖洋芋,尽早卖完,我们还要逛一会儿,快快逛完就要往回赶。谁都知道我们那儿的洋芋好,不到中午,两口袋洋芋就卖完了。
       和弟弟径直去那家我们每次去的饭馆,那里的馍馍烩菜最好吃。五分钱一个热馍馍,两毛五一大碗热烩菜,里面的大白菜不是花粉白菜,还有好几片肥肥的肉。吃饱肚子和弟弟去逛,给母亲买两把线,给家里买些酱油盐。再每人花几分钱一人买一本小人书。
       天也不早了,得往回赶。日头正当空,翻过一座山,眼皮子打架打得厉害,两条腿怎么都迈不到前头。和弟弟商量在树阴下看一会儿小人书,看着看着都睡着了,睡得比在自家的炕上还香。猛的醒来了,赶快拍醒弟弟,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有一座山,还有一条河,多会儿才能到家啊。站在山头往下看,满大山只有我们两个人,谁家的大人突然野着嗓子吼几句歌,“几座座山来几道道坎,翻过那个山来就到了我的家,家里的大花狗看见我叫得欢,我家的妹妹呵,怎么还不出来把我看。”那声音远远地飘过来,我和弟弟就一下子能走快几步。每次都觉得回家的路要比去的路远得多,弟弟又饿了,嚷嚷着以后再也不去赶集,还和我拉指头说要是以后和我去赶集,他就是半夜到我家院里偷鸡的花狐狸。天已经黑了,和噘着嘴的弟弟一块儿趟过了河。回到家吃完饭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听见弟弟偷偷问母亲,下次赶集是什么时候。
       习习,作家,现居兰州,已发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