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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几个人事工作者的琐事
作者:李东文

《天涯》 2001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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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聘会上,递表的人没那么多后,张笑天喝了口矿泉水,对李忠义说,李科,你当年就是这样把我骗上手的吧?今天却是我来骗别人了。
       李忠义也喝了口矿泉水,用手擦了擦嘴角,看着张笑天笑,说,我可从来都没有骗过谁,我们说的都是大白话不是吗?你说刚才我们说的有哪一句话不是真的?
       张笑天想了想,说,我还是觉得我们这是在骗人,主要是我们将每一句话只说一半,剩下的那一半由求职的人自己来想,他们都愿意往好的方向想。
       那是他们自己骗自己,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李忠义说,做人事的么,哪能一下子就将话说绝了呢。
       张笑天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说,起码我们这是在诱导他们。
       李忠义却不再与他废话,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叫张笑天收拾东西回去。
       一直以来,张笑天与科长李忠义的关系都是不冷不热,不太远也不太近,俩人之间说话一向是说一半留一半,有点迂回曲折的味道。近段时间,因了他们科的另一同事赵水和的缘故,俩人不自觉中走到了同一阵线上,一起将枪口对准共同的敌人,关系近了不少,张笑天有时也主动与李忠义开些玩笑。
       要说李忠义与赵水和俩人的关系,起码要追溯到十二年前,从他们开始做对门的时候说起才行。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俩人却从此结了怨。厂里有些知根知底的老职工,在提起这两个人的时候总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就像今天爱看电影的人说起葛优时的神态一样。也还真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那句老话,一年前,赵水和被免去行政科科长后,被安排到人事科里,做了李忠义的手下。厂里领导都知道他们俩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将赵水和安排到人事科的,有人说是领导想看热闹,也有人说是厂里没有办法将赵水和安排到别的部门去。赵水和原本与李忠义的行政级别一样,是科级干部,被削职为民,这事本来就已经够不幸的了,领导们都说总不能再在这上面洒一把盐让他到车间里当工人吧。可是,厂里除了厂办和人事科,其它部门都是些职能部门和专业性很强的部门,赵水和去了只能干些类似于烧开水一样的工作。再说厂办公室吧,更不可能,厂办的两个主任,也都对赵水和恨之入骨,那个周志民周副主任与赵水和之间斗争的开始时间比李忠义的十二年还要多上几年,前不久池还与赵水和因为一点小事大吵了一场,这时将赵水和弄到厂办,无疑是将他往火炕里推。所以,赵水和就被安排到了人事科,当一名负责生产安全的人事科科员。
       对于将赵水和安排到人事科这件事,张笑天觉得领导实在是太高明了,一来可以让这两个死对头相互牵制,二来大家都知道李忠义是个讲究策略的人,在表面上不会对赵水和怎么样,只要他们之间不闹到明目张胆的地步,领导不需要出面调解,就可以当成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虽说李忠义讲究策略并不代表他就会善待赵水和,但起码不会让领导在面子上过不去。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主动出击的是赵水和,而不是人们所担心的李忠义。也正是赵水和的这些举动,使得张笑天与李忠义结成了联盟,尿到一块去了。
       政工师事件是李忠义与赵水和关系发展的顶峰,两个人多年以来的新仇旧恨在这一事件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都有点气急败坏了。
       本来,这只是李赵之间的事情,与张笑天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但他是经办人,又是年少气盛,说话做事还未达圆滑,傻傻的就将自己弄到了这场是是非非的里面去了。
       张笑天的工作主要是宣传教育,负责技术工人、专业技术人员以及像李忠义赵水和这类行政人员的技术等级证书和职称的送报。
       四月份的时候,张笑天接到一份关于政工师职称评定的通知。张笑天问李忠义有哪些人可以申报,因为这文件里有一条是在1975年前参加工作并且一直在政工线上工作的人可以不用考试,也就是说,只要将谁的材料送上去就有可能让谁得到一个职称了,所以他觉得还是谨慎些才好,就将球推到了李忠义的脚下。李忠义想了一会就给了张笑天两个名单,一个是李忠义本人,另一个是厂办主任伍莲。张笑天看着名单略一沉吟,问,赵水和不也是助理政工师吗?李忠义说是的——那时给赵主席办政工师证时顺便也帮他办了一个。从李忠义有点不快的神情来看,张笑天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多余的话了,这不是摆明了说赵水和也够资格申报而李忠义不让他申报吗?几个月后,赵水和正是以这个理由攻击李忠义的。虽然李忠义一再强调只是从实际情况出发,完全没有故意为难谁,但明眼人都知道,李忠义确实是故意这样做的。虽说赵水和的确是不应该得到政工师这个职称的,他完全没有这样的水平,但这是赵水和本人的事情,是否让赵水和申报政工师的决定权应该由党委书记或者工会主席说了算,而不是李忠义。
       当时,赵水和也知道李忠义只给了两个名单让张笑天去申报这件事,但他装作毫不知情一样。
       到了十月份的时候,申报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据市政工办的熟人透露,只一个李忠义通过了,伍莲的材料据说是在时间上前后有出入的地方,还有一些地方有弄虚作假的嫌疑,就被刷了下来。
       正是这个时候,赵水和开始行动了。厂里的人,包括领导同志们,事前一点也不知道。赵水和先到他小舅舅那里大倒苦水,由他小舅舅再到汽车厂的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那里告一状,主管部门的领导一边向汽车厂领导打听情况,一边给市政工办的领导打电话,要他们想想办法,特批一个名额给汽车厂。赵水和的小舅舅是谁?有人说是经委的,也有人说是组织部的,总之是在市府大院里办公的一个有实权的小领导。
       本来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却惊动了若干大人物。最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李忠义。这无疑是一个杀着,赵水和就是存心要李忠义下不了台。
       这还不算,赵水和认为还不够。
       无论办什么事情都是需要时间的。虽说政工办已经同意特批一个名额给赵水和,但要将事情办妥总是需要时间的,也只是几个星期。可赵水和不这么想,他觉得办事效率太慢,在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三下午,他气势汹汹地跑到政工办里闹事去了。后来,据政工办的熟人说,赵水和一进门就喊:谁是领导?谁是政工办的领导?我要找你们负责的领导说话!结果是在政工办的几位老同志面前说了一大堆粗话脏话,然后扬长而去。赵水和走后,政工办的人和在门外看热闹的其他部门的人过了好一会才算是反应过来,只好一起苦笑着摇头叹息了一番,政府部门里工作的大都是些斯文人,哪见过赵水和这等人物呢?从此,政工办办公室所处的11号楼五楼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汽车厂里有个叫赵水和的中年男人,他们都说这个人真粗鲁啊。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赵水和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
       是年,赵水和年龄四十又八,工龄三十年,高中毕业后参军,然后复员,一直在汽车厂工作,近三十年来,做过铁工,保卫干事,厂办公室的科员,行政科科员及科长,再到现在的人事科科员,负责安全保卫工作。
       
       就这么一个人,有三十年前的高中毕业证书,是二十多年前的复员军人,还有个在市府大院上班的小舅舅,在同一间工厂里混了三十年才混到一个人事科的科员,而且还是照顾性质的,其水平可想而知了。厂里的人在骂别人没文化时一般都是这样说的:你怎么这么赵水和啊。
       原本,张笑天与赵水和之间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的,两人有自己负责的工作,井水不犯河水。自从那次安全生产周开始后,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安全周过后不久,管生产的副厂长交给张笑天一个任务,写这次安全周的总结,副厂长同时给了张笑天一份赵水和写的总结。张笑天一看那总结就笑了,那所谓的总结只占了巴掌大小的一张便条的三分之一,张笑天只看一眼就记住了全文:本次安全周活动中,本厂组织有关人员进行了安全生产大检查,更换过期灭火器××个,安全警示牌××个,消防水带××条。在安全周期间,没有发生安全事故。前后不够一百个字。副厂长说小张你根据这总结去扩展一下,写成一份像样一点的总结来。张笑天说这好像是赵水和的事情啊。副厂长说都是你们科的事情嘛,你说写成这样怎么交到上面去吧?张笑天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写吧,只是官样文章,也没有难度。但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在以后应该赵水和写报告和总结时,总是由赵水和交到领导手上,再由领导将这任务推到张笑天的手上,还不能让赵水和本人知道,领导说不让他本人知道是因为他都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会伤了他的自尊心的。每当这个时候,张笑天就在心里骂赵水和他娘。
       因为对赵水和有意见,所以张笑天在李忠义指示他不给赵水和申报政工师时,他只是随便问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就装糊涂,按李忠义的话去做了。
       没想到赵水和这样的人也这么能沉得住气,也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在政工师评审已经盖棺定论的时候化腐朽为神奇,给李忠义来了个釜底抽薪,顺带还将一向洁身自爱的张笑天也扯了进去,与李忠义一起受到了书记的批评。张笑天是具体事情的经办人,扯进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李忠义已经两天没上班了,家中有事,还牙痛,口腔溃烂,嘴唇上起了两个水泡。也是的,单位里的公事还未了,家里又发生了事情,叫他李忠义如何不急火攻心呢。家里的事也还是与赵水和有关。
       前段时间,厂里进行房屋调整,在高层住宅区买了八套商品房,分给一些住得不算好的中层干部。厂里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在福利分房政策还行得通之前让干部们得到更多的实惠。人心么,就是这样收买的了,企业领导只要能拴牢中层干部们的心,就大可高枕无忧了。李忠义是厂里的元老级人物,他住的那幢楼房恰好未来得及房改,产权还属企业的,所以李忠义自然可以换到高层住宅区里去。问题就出在李忠义没有选择高层住宅区上。世事有时候就是奇怪,李忠义自愿放弃唾手可得的好去处,当领导的却一定要给他点好处才乐意,于是就将邻居伍莲腾出来的房子给了李忠义。伍莲要了高层商住楼里的一个套间。
       对于李忠义能得到这么大的好处,人们的意见极大,要知道,许多职工还住在那种二十几平方米的平房里。但也只能是心里有意见,私底下发几句牢骚就算了,这年头,在企业里,有谁还会傻乎乎地向领导提意见呢?又有哪个企业领导会将工人的意见当意见?在这些心里嘀咕的人当中,嘀咕得最响的就是赵水和。赵水和在一年前还与李忠义一样是中层干部,要不是被弄了下来,这时候说不定也能弄套新住房,所以他就更有理由有意见有牢骚了。恰恰赵水和与李忠义对门,这意见和牢骚就有了别人无法发泄的方便了。
       得了房子,自然是要改建和装修的。这些天来,李忠义家里大兴土木,把李忠义折腾得心力交瘁。偏偏赵水和两夫妻都不是省油的灯,有事无事就给李忠义找点碴儿,常常在自家门前指桑骂槐,恨得李忠义牙齿咬得紧紧的,却又不好发作。得了好处的人么,有时是需要忍耐一些别人不需要忍耐的烦恼的。一般性的挖苦刁难,李忠义都忍了下来,也让家里人跟着他一块儿忍了。李忠义这种人么,最擅长的本事就是细水长流,秋后算账,有什么不乐意的,先捂在心里,有机会了,就全面反击。
       那天晚上,据李忠义自己说,当时他正在洗澡。已经是十点多——的确是有点太晚了,装修的工人用冲击钻在墙上钻了两个孔,招来赵水和夫妻俩的一顿辱骂,其中有两句涉及到李家的祖宗,赵水和就被李忠义牛高马大的小儿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倒在地,赵水和的老婆想上前帮忙时也被李家的大儿子一脚踹倒在地。赵水和的儿子还是个小屁孩,帮不上忙。这可不得了,双方想要继续再打时,却是被闻讯赶来的邻居们拦着了。然后,就只好吵了,无论如何,别人是管不了他们的嘴巴的。赵家两口人。李家四口人,在深夜里,在灯光昏暗的走廊内,吵得天翻地覆。后来,住这幢宿舍大楼的同事们都说,那天可真是可惜了,大家都恨不得他们再一次大显身手,打个天翻地覆,可是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架而不管。直到快十二点的时候,邻居们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也都劝累了,就打电话给领导,领导再打电话给双方,才算是平息了这场深夜里的战争。
       还好,李忠义的儿子懂得从哪下手;次日,赵水和照常上班,不用戴墨镜,也没往脸上贴胶布。
       李忠义是调解委员会的组长,专门给有矛盾的职工做思想工作的,现在倒好,他儿子却打人了。当然了,双方都没有受到处罚。只是一起被叫到书记面前向对方认了个错,说几句场面上的话就算将此事处理过了。
       时值秋高气爽,天气干燥得很,又一下子遇上这么些事情,李忠义大概也有点儿扛不住了,就牙痛了好些天,趁机在家里休息了些日子。
       对于李赵两家的事情,领导们虽然处理得轻描淡写,但明眼人都知道,有些偏向着李忠义了。大家都是人事科的,一个是了解国家有关政策法规知道单位内部许多事情的科长,一个是可有可无的科员,这样的处理也还算在情理之内。当然,这种事情,也上不了台面,又不是公事,怎么处理也没个一定之规。
       既然李忠义做的是人事科的科长,别人总会给他一些特权的。这也没什么,什么事情都讲究个互利互惠,谁没个求人的时候呢。
       李忠义是个要学历没学历,要背景没背景,要能力没多少能力的人;手段却是有一些,就算不是人精,也起码是个人尖儿了,要不也无法处在人事科科长这样的位置上,历经数年,连换几任领导都没有下来。
       就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却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子。
       李忠义的儿子打人这件事情是他在这几年里犯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有好事的人甚至猜测,这可能是李忠义怂恿自家儿子这样干的,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的让人费解的地方?其一,晚上十点多还让装修工人拿冲击钻往墙上冲孔,就算赵水和没意见,别的人家就能没意见吗?李忠义向来都是个注意影响的人,干了几十年的人事工作,怎么可能让冲击钻的声音在晚上十点多响彻整幢楼房呢。其二,为什么李
       小义李大义一起冲将出来,不是事先约定的话能一起冲出来?其三,为何事发的时候李忠义夫妻俩一个在房里看电视,一个在洗澡?装修工人可还在干活啊,满屋子的灰尘,他洗的什么澡?
       李小义是读到初二时被开除出校的。偷窃和调戏女同学,屡教不改。李小义小时候就常常偷邻居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李忠义的儿子什么德行,但领导还是安排他到厂里上班。结果是李小义不仅没有改邪归正,还变本加厉,又发展了两三样看家本领,骗吃骗喝骗钱,既偷公家也偷私人。每一次事发,都是李忠义给他擦的屁股。
       职工的思想教育是李忠义日常工作的一个重要内容,他本人对于这项工作抱着满腔热情,无可,却养了个不争气的化骨龙。这化骨龙常常弄得李忠义下不了台,常常有对李忠义不服气的人说:你先把自家儿子教好才来教育我吧。
       最爱说李小义种种恶行的人是赵水和。说便说了,李忠义虽然是赵水和的科长,却也无计可施,人家可没有编排什么,说的都是事实。
       几天后是一个雨天,张笑天早早就回到厂里,然后,站在二楼的走廊内看雨。
       张笑天看到李忠义从书记的专车上走了下来,手上打着一把花里胡哨的花伞,红蓝白三种颜色在伞面上交替出现。
       远远的,李忠义就跟张笑天打招呼。不用说,李忠义的心情是好的。毕竟是休息了好几天,家里的装修也快完成了。张笑天注意到李忠义嘴唇上的水泡也结疤了。张笑天笑着说你的伞可真漂亮,心里却想,出了口鸟气你当然就将火气降了下去了。
       李忠义也笑着说是吗是吗,你要不要,五块钱。
       张笑天以为是开玩笑,说,五块钱不等于白送,我怎么就没有办法碰到这么便宜的东西呢。
       李忠义收起了笑容,说,我可不是骗你的,你看这上面的字。张笑天一看: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李忠义说你看准了,是人民保险公司——有这个保险公司么?张笑天哦的一声,说,是将人寿印成人民了,怪不得。原来,这伞原本是保险公司订做的,伞厂将字印错了,保险公司不收货,伞厂只好将其以五块钱来降价处理。
       张笑天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嘀咕,我怎么从来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好事。正在这时,赵水和走了进来。还在门外就对张笑天说,小张你看我这雨衣怎么样?
       原本还与张笑天说说笑笑的李忠义见到赵水和进来,忽的一下子就将脸拉了下来,低头整理桌上的东西。
       张笑天心里说别又是买了什么便宜的货吧。这样想着,本不大愿意理会赵水和,但又不想太显形迹,就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描淡写,说,
       赵水和也知道张笑天对自己有意见,这段时间以来,处处透着讨好的意思,这时更是情绪高涨,说,当然好了,你看这料子,又厚又软,比那种一百多块钱的质量还好呢。
       这就引起张笑天的兴趣了,忍不住问:你这多少钱?
       十五!
       真的?张笑天说,你们怎么总是能买到便宜的东西呢。话刚说完就知道说漏嘴了,“你们”指的正是李忠义和赵水和两人,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不再作声。
       不太严谨地说,李忠义和赵水和两个人其实是同一类人,都是勤俭持家的新好男人。最明显的表现是他们总能买到一些别人总也碰不到的物美价廉的东西,有时候为了买到合算的东西,不惜出动种种关系,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不由得别人不服气。
       要不要也帮你买一件?赵水和问。
       张笑天抬头望了他一眼,说,我倒是想买的,可是,我的雨衣还新得很呢。
       有什么要紧的,赵水和说,买了先放着,这件穿坏了再穿也不迟嘛。
       这倒不必,张笑天说,说不定到我将这件雨衣穿旧了后就有钱买汽车了,不用再穿雨衣了。
       赵水和呵呵地笑了起来。李忠义也忍不住嘿嘿地笑了几声。
       下午,办公室里只赵水和与张笑天两人。
       赵水和走到门外,向走廊两头张望了一下又折了回来,问:小张,你有没有借过钱给李小义?
       有。
       多少?
       两百吧。
       借了多久了?
       快一年了——大概是不打算还了吧。
       赵水和就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堆到了嘴巴两侧和眼角上面去了。他的眼神却尽量往那种叫作高深莫测的方向靠拢。
       张笑天知道他的想法。赵水和这种人,在张笑天的眼里,本来就是小丑,平时跟他以礼相待是一种需要,都是朝见口晚见面的同事,也没必要上纲上线的。不过,张笑天认为,面对着赵水和总比李忠义强,小丑虽然没什么可取之处,但不危险,还能逗逗乐子,而李忠义却是面目极为模糊的一个人,让人分不清他究竟在生旦净末丑里占的是哪一个角色,有时候觉得他平易近人通俗易懂,有时候你往他心里扔块石头,却要等到一年半后才能听到落地的响声。
       赵水和见张笑天低头沉思,以为他正在心痛那有去无回的两百块钱,就以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站在一旁.。然后,赵水和拿了杯子去续水,还顺便也帮张笑天续上了。
       是不是有人告状了?张笑天问。李小义在这两年内已经在厂里向别人借过无数个一二百块钱了,都是有借无回的。一二百块钱不算多,但几十个一二百就不能算少了,而且还不能算借,是骗。在向别人借钱的时候,李小义一定会同时提出一个要求:不要让我父亲知道。为了不让他父亲李忠义知道,债主们守口如瓶。直到有一天,有人让李小义还钱,旁边的人听见了,才警觉起来,一问,原来好些人都借过钱给李小义。
       谁会为了一二百块钱去告状?赵水和说,你想不想把钱要回来?
       张笑天有点奇怪地望着赵水和,想了想,摇了摇头,说,算了,为了两三百块钱伤了和气不值得。
       赵水和啊地叫了一声,明显地有点儿失望,说,小张你还真大方啊。然后又说,我教你个方法保证能把钱要回来,我免费教你!
       张笑天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还是算了吧,我早就不打算要这钱了。
       赵水和只好在一旁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张笑天却一声不响,心想,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们怎么闹是你们之间的事,还想把我也扯进去,烦不烦人哪,我难道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弯弯绕?
       几天后,张笑天到市政工办将两本代表着中级职称的政工师证领了回来。他人还没有回来,政工办那个熟人的电话已经先他一步到了。
       张笑天刚一进门,李忠义就说政工办的人要我们请吃饭。
       不是前些天才请过他们吗?张笑天说,怎么跟饿鬼似的?张笑天心里实在是有点腻烦政工办的那几个人。前些日子,刚知道李忠义能通过时就吵着要吃饭,结果是五个人吃了差不多两千。还好那天张笑天带的是支票,要是现金还真不够。那些人要是吃了能帮着办点实事也还罢了,偏偏都是混吃混喝的主,报喜不报忧,当初说伍莲的事黄了,要他们想想有什么补救的办法时,都他妈的推得一干二净。
       可能是以自己为幌子被别人要求请客的原因,李忠义的态度就有点暧昧,他要张笑天拿主
       意,他对张笑天说他们可是你的关系你的熟人。张笑天当然不能说不请了,虽然心里有些不乐意,但在这种时候是不能表现出来的,就说,那就请吧。然后到书记那里作了请示,再到财务科借了支票。顺便还把厂办副主任周志民也叫上了。
       这顿饭吃得倒是有点意思。
       先是政工办的人问今天那个叫什么水的人怎么没来。李忠义接口就说这种人上不了台面,不来更好。于是大家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政工办的人又说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啊,想起他到我们那闹的事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大家跟着说是的是的。
       可能是喝了点酒,周志民说了一件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周志民还是小青年,刚从湖南调来不久,厂里一时没安排房子给他,他就住在单身宿舍里,有一天晚上,他的新婚夫人来找他,赵水和拦着不让上楼,周夫人只好在楼下喊周志民。那时,赵水和是保卫干事。本来,这事过去了也就完了,但赵水和却多此一举,于次日到领导那里告状,说晚上有不三不四的女人到集体宿舍里找周志民,影响不好。领导还真以为是周志民将不应该带回宿舍的女人带了回去,就找他做思想工作,一问才知道那可是他的老婆。
       大家于是趁着几分酒意,笑了一通。有人问,他怎么就说你老婆是不三不四的女人了。周志民说操他娘的他说说普通话的女人都是不三不四的女人。
       大家哄然大笑。
       过了一会,李忠义说有时候还真搞不懂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跟他做了十几年的对门,也还是常常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众人连忙问是怎么一回事。李忠义就说,足足有十年的时间里,赵水和主动抄电表水表,再逐家逐户地收钱,大家也还都挺感激他的,说他热心肠,谁知道,他家在这十年里,不用交一分钱的水费电费,这一户多收一块那一户多收几毛的,大家就帮他交了十年的水费电费。
       众人愕然。
       有人就说,别说这个人了,烦。大家于是就转换了话题。无非是些娱乐场所的所见所闻,以往也听得多了,不免有点枯燥。当然了,像这种场合,不说这些,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都不熟,放不开来说,想想赵水和还算不错,给大家提供了不少快乐。
       直到这时,张笑天才知道李忠义及周志民跟赵水和的陈年旧账原来真的是很不简单。也难怪这两个人平时总是针对赵水和,都是他自找的。张笑天看了一眼已经喝得差不多的李忠义,心想,他也真不容易,天天对着那么个活宝一样的仇人,还不能让人看出他的反感来。
       张笑天以为政工师事件就此完结了,没料到第二天上班时却发现还有一个不错的尾声。早上刚上班的时候,赵水和拿着一袋东西来上班。赵水和将那盒代表他的心意的老婆饼放在张笑天的桌子上,说小张今天我请客请你们吃老婆饼——刚刚出炉还热着呢。张笑天心里冷笑一声,想,一小盒饼就将一个办公室的人都打发掉未免也太小气了吧?嘴上却说你也太客气了!赵水和说不客气不客气,我高兴我高兴。说着就又拎着那个黑色的塑料袋到别的办公室请他的客去了。张笑天回头望了一眼赵水和,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怎么用垃圾袋装食品呢?
       到了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张笑天才知道赵水和为什么要用那么难看的垃圾袋来装那些包装精美的老婆饼。张笑天在厂长二室看到的老婆饼无疑比他们办公室的那一盒高级得多了。虽然快吃饭了,但当厂长叫他吃老婆饼时,他还是笑嘻嘻地吃了一个,一边吃一边还说只是盒子不同,味道也还是差不多嘛。厂长问小张你在说些什么啊?张笑天咽下嘴里的东西,伸了伸脖子,说,我说什么啦?
       回到办公室后,张笑天忍不住将在厂长二室吃了更高级的老婆饼的事说了。李忠义一听,狭长的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花,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来,说,我们这算好的啦,不信你到财务和厂办去看一看,他们那里一盒绝对不会超过八个饼子!张笑天不信,跑到这两个办公室里一问,果然如此。
       下午,赵水和不知道又跑到哪去了。李忠义说起上午的事来,然后,一气说了很多赵水和的奇闻逸事。开始的时候,张笑天听着还觉得有趣,一边吃着上午吃剩的老婆饼一边没心没肺地笑着。没料到李忠义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足足说了半个小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张笑天觉得自己听得有点累了,想上厕所,却又不好意思,只好憋着。
       没来由地,张笑天忽然觉得李忠义十分讨厌。他望着李忠义刀削一样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心想,李忠义与赵水和两人,到底谁更讨厌一些?李忠义当然不知道张笑天心里正想着什么,依旧眉飞色舞地细数着别人的点点滴滴,还一边往嘴里塞那老婆饼。张笑天心想,一个人能将别人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还真不容易。李忠义的那张老脸永远是一种不健康的菜色,他的眉骨极明显,却没多少眉毛,只在眉峰处有那么一小撮,然后就戛然而止,眼框却很深,留心看时,就会发觉他的眼睛其实是一个暗藏的三角形。就这么一个形象,而且已经五十有六了,却有一口白花花的好牙。他的那一口牙在那样一张脸上极为显眼,极不协调,太白太整齐,像假牙一样。突然,张笑天想起外公对他说过的一句话:牙齿过白,主贱。张笑天的外公读过几年私塾,正经东西没学到多少,对旁门左道却是颇有心得。张笑天觉得“主贱”这两个字用在正在说三道四的李忠义的身上最合适不过了。这样想着,忍不住低下头去,浅浅地笑了笑。李忠义再说些什么,他已是没有办法再听得进去了。
       李东文,公司职员,现居广东中山,发表有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