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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琥珀棋
作者:白天光

《今古传奇》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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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行寒诗,隐藏刻骨家恨;两粒棋子,饱含铭心情结。一段还乡路,载满恩怨情仇;一盘人生棋,绘尽众生百态……
       一、辞官还乡
       大清工部尚书康唯三回乡了。
       康唯三不是告老还乡,他才46岁。他得了一种怪病,早晨一走进衙门就哮喘,声音如一只受伤的蝉,尖细,瘆人。有人暗示皇帝说,朝中如有嘶鸣声乃是冲了朝中的阳气。所以当康唯三递上辞呈时,皇帝虽很欣赏康唯三的理政能力,但还是在奏折上朱批了几行字:唯三为大清重臣,疾不理政而忠孝皆闻,赐良田三千垧,白银一万两,其子袭承大清仕俸待赐官位,云云。
       康唯三坦然离开朝廷,没要圣上赐的三千垧良田,只要了一万两白银。
       农历六月初六,康唯三举家还乡。
       康唯三只用了两乘马车就装完了全部家当。康唯三心里有数,这两乘马车装的东西足够他的子孙几代受用了。马车里贵重的东西有四样:一是一小箱金条,这是他为官几十年的全部收入(皇帝赐给他的一万两银子也兑换成了金条);二是一套线装象棋秘笈《棋眉》残卷,共有六册,分士弈卷、象弈卷、车弈卷、马弈卷、炮弈卷、卒弈卷,这套书是济元寺高僧法弘大师用了五十年的时间写成的,据说写了二十卷,极少流入民间。一个盗墓贼被刑部判了死罪,同伙找到了康唯三,给了他《棋眉》中的六卷,让他救他兄弟的命。康唯三和刑部尚书是好友,给了刑部尚书一只金蛤蟆,就将这盗墓贼换了人;三是一只黄羊皮包着的檀木匣子,内有一副极其罕见的琥珀象棋,这副象棋是西域王泽西纳买买提送给他的;四是他十八岁的儿子。
       这孩子叫康如糠,康唯三认为,糠才是粮之神。粮和糠同在锅里煮,粮烂了,而糠的筋骨却未伤。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是蒸不熟煮不烂的人精。五年前,康唯三的夫人患痨病而亡,他没有续弦。这孩子在北洋水师学习过两年,谁知他吃不了苦,看着康唯三的面子,北洋水师就把他送回了京都。
       康唯三和儿子分坐在两辆马车里,父亲在前儿子在后。两乘大车的篷布很陈旧,很难看出这是工部尚书返乡的车。怕是土匪打劫也看不上眼。
       大车走了两天两夜就到了康唯三老家的地界。康唯三的老家在辽河的北岸,这里有山有水,地也平整,但常年干旱,河里有水也是瘦的,树木和庄稼长得并不茁壮。
       康唯三的老家叫罗家屯,这里的大户人家姓罗。康家不是当地人,康熙年间,中原一伙康氏家族因为水灾而往北逃荒,康唯三的祖宗就一个人扎到了罗家屯。康唯三在罗家屯能数得上的亲属只有一户,就是他的二叔康顺。
       康顺和康唯三的父亲康拓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不太亲,到了康唯三这辈,两家的来往就更少了。
       康顺也只有一个儿子,叫康唯粮,只比如糠大六岁。有一年闹蝗灾,康唯粮和他母亲到京城去找康唯三,康唯三给了几十两银子,让他们度过了灾年。后来,康唯三又通过宁城县令给康顺捎去二百两银子,让他在辽河南岸买几百垧好地,将来做康家的坟茔地,没做坟茔地之前,二叔可以耕种。
       康唯三在工部理政的时候常常哮喘,但回到家里就好了。康唯三回到家里,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下棋。康唯三宅府里有几十个下人,这些人当初均得要过一关,那就是要会下象棋。康唯三嗜棋如命,他在仕途上袭承父亲的训诫,求唯三而不求唯一,但下棋的时候却把输赢看得很重,如果输了,哮喘病会马上发作,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只有再赢对方一盘,他的哮喘才会停止。
       康唯三这些年只输过三盘棋,第一盘输给了皇上,他和皇上下棋的时候头脑非常清楚,如果棋下得太凌厉让皇帝输,是大不敬;如果棋下得太稀松让皇帝赢,也会龙颜大怒。他开局时步步高明,给皇帝设小障碍,而在关键时给皇帝留有后路,让皇帝在小有劳神时赢棋。那次输给皇帝他没哮喘。第二盘棋输给了夫人的侍女小乌米。小乌米是康夫人的表妹。康唯三进京后,夫人带上了那时才十三岁的小乌米。小乌米天生聪明,康唯三让她做了府上的棋官,整天擦棋盘洗棋子。康唯三下棋的时候她从来没离开过棋局,遂也悟出了许多棋中奥秘。小乌米十九岁那年和康唯三下过一次棋,竟然赢了康唯三。其实小乌米用的是分神术,她边下棋边梳她那一头长长的头发。小乌米梳头的姿势很美,眼神也很勾人,这让康唯三下棋的时候不免有些分神……那次输棋康唯三也没哮喘。第三盘棋他输给了儿子,儿子从北洋水师回来后,康唯三又给儿子谋到了燕北县丞的官位,儿子说什么也不去,儿子不喜欢当官,他和父亲一样喜欢下棋。康唯三和他打赌,如果他赢了就不去做县丞。谁知,儿子竟然轻而易举地赢了他,康唯三想不到儿子如此入了棋道,且破解了他佯装败局的攻心术。这让康唯三感到非常高兴,那天他竟然号啕大哭起来,道:吾儿粮已成糠,人已成精矣!但,他也清楚,儿子的棋仍显稚嫩,棋快,且缺少大智谋。
       康唯三返乡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过田园生活,他要做一件大事,要在家乡建一个棋园,在方圆几里的地界搭出一个象棋圣殿,召集各路英雄在棋园比武,他就是棋王、棋圣,他要在象棋圣殿里享受超凡脱俗的快乐,他还要在象棋圣殿里做一个施主。当然,这里不能有一文钱的交易,只论棋艺的高低。他已经为这棋园定出了十忌:忌金钱、忌女色、忌大笑、忌大怒……
       康唯三觉得这个棋园会让家乡父老心神安然,农闲时悠然娱乐。他还要在棋园的墙外做产业,建戏园子、馆子、澡堂子。棋园之乐既乐在其中又乐在其外。不管辽河流域河多瘦、水多浑、雨多少,乡亲们农事可做,农事之外的钱也赚得,一域棋园,一方乐土,岂不功德无量?还有,他要让儿子在这里感受人生的酸甜苦辣,在生活中磨砺性情。
       快到罗家屯的时候,天上忽然洒下几滴清凉的雨点。两乘大车停下,父子两个下了车。颠簸了两天的小狗癞巴也从车上跳了下来,对着陌生的田野狂吠。康如糠在车旁毫无遮掩地撒尿,看着满眼的荒凉,边系裤子边说:“这就是咱老家呀?好像没几个活人。”
       康唯三狠狠地瞪了如糠一眼。
       当京城来的两乘马车进屯子的时候,罗家屯好像忽然一下子活了过来,屯子里突然涌出许多人来,打谷场上也冒出一支秧歌队,偌大的麦垛后还藏着一支乐队,早有准备似的锣鼓齐鸣起来。
       康唯三和儿子从车上下来,对面一乘四人大轿前站着一位白胖子,轿后还跟着两队衙役。康唯三迎了过去,抱拳道:“晨阳弟,这都是你的安排?”
       白胖子一只膝盖贴地,道:“宁城知县袁晨阳在此敬候工部尚书大人,并给大人请安。”
       康唯三连忙扶住他,道:“快快请起。我已辞官还乡,不再是工部尚书,现在是你这袁知县的子民,怎受得起这样的恭敬。”
       袁晨阳起身说道:“您还乡可不是小事,朝廷已层层下旨,安顿好大人的归程。昨日知府大人在山海关迎候大人,谁知大人这两乘马车跑得这么快,错过了。我在这儿已敬候一天了。”
       康唯三回到自家的老宅,想不到这袁知县早将老宅修复一新,还派了衙役看守。这老宅已近二十年没人住了,只有二叔康顺、堂弟康唯粮时常到这里看一看。康唯三走进老宅的时候,见一瘦小老头坐在正房的台阶上,旁边还有一个粗壮汉子,手里握着一把扫帚,胆怯地望着来人。康唯三认出是二叔和堂弟,就叫道:“二叔!”
       康顺站起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抓过身旁的唯粮说:“还不给你哥跪下。”
       唯粮便要跪下,被康唯三拦住了,他叫过如糠,说:“快叫二爷和叔!”
       如糠拍了拍康顺的肩说道:“二爷,这么多年咋不到京城看看?”
       康顺眯着眼睛说:“庄稼地里事儿多,走不开。”
       如糠又拍着唯粮的肩说道:“我六岁的时候你和二奶到我家去,那时你又瘦又小,比我高不了一头,现在这么粗壮了啊。”
       唯粮傻笑着说:“现在长得这么壮实,还不是因为大嫂给了我们五十两银子。”
       一旁的袁晨阳说道:“大人一路辛苦,需要歇息,我让两个衙役留在大人身边,随时听候吩咐,我还要回县衙处理公务,待大人休整几日,容我为大人接风洗尘。”
       康唯三说道:“晨阳弟,我在朝廷为官近三十年,侍奉圣上,心虽愉悦,但体力不支,不能为皇上报效余生。我自知余生不能再成大业,但还能操持一方乐土的小事,虽不能造福一方,也能取悦一地。我想在此地建个棋园,既圆了我的意趣,又能让百里地界农事与商事共存。此事操持好可为贤弟平添政绩,操持不好也不会有碍此地风化……”
       袁晨阳怔了一下,说道:“大人少时离家,对家乡情况知之甚少。我在此地为官十余载,可算对此地稔熟。此地贫瘠但出奇物,人憨直更出奇才,山林不茂但有匪患,河水不清亦藏有大鱼。宁城县三百里,既有三百里的宁静,也有三百里的不安。你在红墙内操乾坤大业,圣上在金銮殿咳嗽一声,百官战栗;我在县衙里听到鸡鸣狗叫也会彻夜不安,小事压不住就变成了大事。话又说回来,建个棋园倒是好事,我只是担心咱这地界五行八作,良莠难辨,您得多留点神。我虽为知县,可有时不一定是本地的老大啊!”
       康唯三早知袁晨阳的精明,但未曾想他竟精明到如此程度,便想了想说道:“晨阳弟的意思我懂,我如果为百姓添不得福,也不能为衙门添乱。”
       袁知县笑道:“大人不必多心,下官是跟您实话实说。无论出现何种情景,我袁晨阳都会为您效犬马之劳!”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袁知县便带着手下离开了罗家屯,屯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二、近乡情怯
       康唯三对二叔感到很陌生。二叔和父亲的年龄相差悬殊,好像爷爷也不怎么喜欢他。在康唯三的记忆里,继奶在康家就是个摆设,她是从外地逃荒来的,说话有些口吃,智力也不太好。爷爷对她不太好,自然对她生的孩子也不太好。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很少和康顺来往。但这次回来,康唯三还是和康顺很亲近,毕竟是他叔叔。
       康唯三望着有些猥琐的二叔说道:“这些年我对二叔关照不够,也是侄儿在朝廷不自由,动一动身子也得由亲兵护着,写一封书信也得由衙门过目。现在我投奔二叔来了。我这宅院这么大,你和二婶、唯粮都搬到这儿一块儿过吧。”
       康顺抽了口烟,缓缓说道:“你和如糠回来就好,咱这亲人也就归拢到一块儿了。这些年我过得也不错,多亏你当年扶了我们一把。我在这屯子里有一百多垧地,还有个油坊,雇了几个伙计。靠了你的面子,村里人对我都很敬重,连县老爷袁大人也不小瞧我,我五十寿辰的时候还打发人送来了寿礼。我们就不搬过来了,如粮已经订了亲,到秋后就该给他们成婚了。咱爷俩街前街后的也分不出个多远来,都姓康,谁都知道咱是一家人。”
       “也好,康家的日子会越来越旺,往后我就得听您的了,您该说就说,该骂就骂,也让我知道我还有长辈,还有亲人。” 康唯三说这话时竟然流下了眼泪。
       二叔问如糠订亲了没有,一听康唯三说打算在老家给他订,便说:“在这村里也能选出好姑娘,只是如糠将来走了得把这姑娘带出去。”
       康唯三说:“如糠不走了,就回咱这老家呆一辈子了。”
       二叔笑了,笑得很苦:“唯三,二叔说话也不转弯子。你回老家是告老还乡,能拿出皇上的圣旨来,人们得敬着你。如糠呆下去不让人家笑话?父亲是工部尚书,儿子咋能是农人,给他个知县都该嫌小。”
       康唯三说:“二叔,仕途多艰,我侍奉皇帝二十余年,没有一天不胆战心惊的。我曾把如糠送到北洋水师,也想让他走仕途,可他没两年就回来了;去年他本该到一个县做县丞,也没去,这也许是他的精明。我带他回老家,是想让他帮我料理家业,也能有出息。”
       二叔不停地吸烟,眼睛盯着康唯三,盯得康唯三有些发毛。
       二叔把燃尽的烟袋往石台阶上敲了几下,说道:“唯三呐,戏文里唱道,‘要想人上人,衙门里头不能没有亲’。如糠不愿做官就罢,但衙门里没人不行,你跟皇上说说,让你弟唯粮做个知县,咱康家就踏实了。”
       康唯三笑了,说道:“二叔,皇上是那么好见的吗,县爷也是那么好当的吗?想当县爷得先科考,乡试、殿试,还得等朝廷下旨。”
       二叔有些不高兴了:“那就算了。咱老百姓也不懂朝廷的规矩。”
       康唯三理解二叔的心情。二叔没念多少书。康顺和康拓都在本村的罗家私塾里读过书,先生罗仁傅说康顺的脑子里装不得文字,连《千字文》都没有读完就把康顺打发走了,而康拓读到了举人。康顺九岁就开始放牛,农事做得很勤劳、很仔细。
       康唯三起身对二叔说:“二叔还得帮我找些家丁、丫环,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二叔说道:“找几个佣人,不是大事。可你是咱罗家屯的生人,还很难入乡随俗。要想在这一方活好,就先得让这一方的人打心眼儿里认你。这不同于在官场,眼睛朝上就行,当个老百姓得脸皮朝下,得夹着尾巴做人。”
       康唯三一惊,心想真是小看了二叔,就笑道:“那二叔你说该咋办?”
       二叔说:“村北有个土地庙,不远处还有个祈雨庙,每月初一要敬土地,初九要去祈雨,这是罗家屯的大事。咱屯里九十一户人家,罗姓人占了六十五户,其余的是秦家、张家和康家。罗家虽没出过工部尚书,但人很抱团儿,这也是势力。秦家、张家都和罗家联了姻,咱康家人单势薄,也得想办法和老罗家沾亲带故。你爹活着的时候和罗家的银器匠罗佩祥有过一段恩怨,但人家罗家早就把这忘了,这些年对我和唯粮都很好,我们家能有这么富裕的日子,也是靠了罗家的帮扶。我在村西建的油坊是宁城县有名的风水先生给看的风水,他划了三十五丈的地界,但有罗永豪的六丈五,人家啥话没说,把这地给了我,我给他三垧平川地,他认为我吃了亏,只要了一垧。你回来了,歇息几天,要摆上一桌,请乡医罗永沾、银器匠罗永豪、私塾先生罗仁傅吃个饭,这几个都是咱罗家屯的头面人物。罗永沾和罗永豪就是罗佩祥的儿子。”
       “二叔想得真周全,侄儿还有啥要做的?”
       “村北三十里就是海棠山,那里有一股土匪,大当家叫赵海林,每年都派人到村子里来收进贡,每年的进贡都由老罗家出。我还给赵海林进贡过十桶油,你还乡了,也算是个大户,也得给赵海林准备点进贡,也是保咱们的平安。”
       康唯三最容不得土匪和乱党,他在做工部尚书之前曾做过登州知府,剿过海盗和土匪。便说:“这件事我不能听二叔的,虽然我已不在朝廷,可我不能做逆民意的事,这匪患不除,还让百姓养着?我要让袁晨阳在一年内灭了这匪患,不然,我要奏本皇上革他的职!”
       康顺脸涨得通红,说道:“唯三侄儿,向赵海林进贡也是顺民意的事。南边有一伙盗马贼,前几年到咱这里为非作歹,还牵走了四五十匹好马。还不是我和罗永豪上山去请赵海林,赵海林动了上百名弟兄,把这伙盗马贼给灭了。匪,只是不顺朝廷而已,只要和百姓和睦相处,那也是好匪。袁晨阳是一个奸猾的知县,他才不招惹赵海林呢。有人看见他和赵海林一块儿在宁城的八大碗酒楼喝过酒。唯三侄儿,我要给你提个醒儿,这袁知县可靠不住,你和他别太亲密了,他若惹了是非,你也不要在朝廷给他说话。”
       二叔的这番话让康唯三一怔,二叔要是入了朝廷,肯定会是一个大奸臣。
       康顺想了想,又说道:“辽西土地硬,人的心也不软,也有出类拔萃的人。以棋会友,棋场论英雄,是咱辽西人的活命本事。辽西有三大棋圣:兴城府的赵宝仁,宁城的驼背骆五骆多正,北边科尔沁蒙古老爷那顺格日勒常年在义城与汉人对弈,也算是辽西的棋圣。唯三你开棋园,必然要将这三位棋圣引来,如果你不能胜他们,他们很可能就会搅了你的局。”
       康唯三笑道:“这三个人,我在京城还真都领教过。我在京城和赵宝仁对弈,他一局也没胜;那顺格日勒是快棋手,下慢棋还不能称为棋圣;骆多正在京西棋园与京城棋圣平松江对弈过,他不是平松江的对手,我和平松江对弈也是三局全胜。棋园就是要招引他们过来,没有他们,我这棋园怎么会热闹起来呢!”
       二叔说:“你心里有底我就放心了。”
       爷俩儿又拉了一些家常,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来人四十多岁,眉清目秀,个子很高,一身紫绸缎,手握一把檀香扇子,走路很轻,脸上的笑也很温和,脑后的长辫子又黑又亮。康顺指着来人对康唯三说:“这是我的好友罗永豪,你该叫他永豪叔。”
       罗永豪抱拳道:“岂敢岂敢,看样子我和康大人的岁数相当,怎好做长辈!”
       康唯三连忙说:“你既是我二叔的朋友,我自然要叫你永豪叔了。”
       康顺说:“你永豪叔的大闺女翠莲和唯粮已经订了亲,永豪是我的亲家,这可是实在亲戚。”
       罗永豪笑了,说:“永沾去宁城巡诊,明日回来,走时嘱咐我要摆个家宴,给唯三接风。不知唯三都喜欢吃些啥,我好让家人去张罗。”
       康唯三客套了几句,便说:“想吃江里的鲶鱼,也想吃小鸡炖红蘑,如果有粘豆包就更好了。”
       罗永豪哈哈地笑:“真是老康家人,你得意的这一口也是你二叔得意的这一口。”
       二叔和罗永豪在院子里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康唯三一个人把整个房间都走了一遍,觉得有些陌生。他走到正房中间的那间房子的时候,一下子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他在这屋子里呆了十六年,屋当央的八仙桌是他练字的地方。八仙桌上的砚台和笔筒他也熟悉。墙上还挂着一幅父亲康拓的画,画上一条鱼悠然地跃过了龙门,这也是父亲望子成龙的心迹。父亲的画功虽然不是太精湛,但这鱼跃的神情和龙门的险峻都能让人感觉出来。父亲长得不英俊,但很有学问,他乡试考过第一,但因为一个女人没有去京城参加殿试。这个女人康唯三还有印象,她是宁城装裱画坊陈先生的女儿,叫小坠子。父亲康拓和罗佩祥都经常去画坊,两个男人都喜欢上了这个娇小的女子。小坠子是一个很不着调的女子,经常和康拓下馆子,也和罗佩祥下馆子,听说后来还和康拓、罗佩祥到城西的客栈睡觉,但小坠子既没有嫁给康拓,也没有嫁给罗佩祥,却嫁给了宁城的绿营军将领查尔图。后来罗佩祥不明不白地死了,让人扔到了辽河里。罗家人怀疑是康拓干的。不久,康拓也死于癔病,临死前说:“我要杀死罗佩祥!”在屯里引出了很大的是非,罗家人要把康家告到官府,还是查尔图自己放出话来:“不用告官府了,是我干的。银匠睡了我的老婆。”才将是非平下来。
       康唯三又到别的屋子里看了一遍,便去了后宅院,见如糠和唯粮两个人坐在井台上嘻笑着说着什么,也走过去坐在他们中间,问:“说些什么呢?”
       如糠说:“老叔正给我讲这后宅院的事,他说这后宅院晚上有个美女出没,还能唱戏。”
       康唯三问:“唯粮,你啥时看见了?”
       唯粮说:“也不是总能看见,去年秋天我到这后宅院摘杏,见一女子在这林间走来走去,后来想起有点像宁城街上的戏子黑芍药。我爹说,是我看戏让那黑芍药勾去了魂,才在迷糊的时候见到黑芍药。我也信了,谁知前几天,我来这后宅院锄草,又看见了那黑芍药。”
       康唯三急急地问:“那黑芍药长得什么样?”
       唯粮说:“细高挑的个儿,小脸瘦肩,眼睛很大很亮,细眉,长着一嘴小芝麻牙,很齐整很白。皮肉有些黑,要不咋叫黑芍药,走路轻飘飘的。嗓子那个好,唱起戏来又尖又细,却不刺耳朵。黑芍药不总唱戏,每月初十才唱。有时我就发怔,这黑芍药咋能来这后宅院呢,也许真的是我被这戏子迷了魂。”说完,唯粮脸就红了。
       康唯三心里一紧,这黑芍药能是她吗?
       三、敌人重缝
       康唯三和如糠已在罗家屯安顿了下来,在屯里屯外都走了一遍,又按照二叔的嘱咐,在土地庙和祈雨庙烧了香。康唯三还叮嘱儿子,过些日子建棋园的时候也要把这两座庙修缮一下。
       康唯三把建棋园的事情交给了如糠,他只给儿子出了一个棋园的建筑图,这是他一年以前在京城就已经画好的。棋园分两块,以辽河为界,河两岸各建起一座占地三垧的阁楼,围着阁楼再建一些茶坊、酒馆、澡堂子、戏园子。茶坊叫将栖亭,酒馆叫仕贤楼,戏园子叫相乐栈,澡堂子叫卒尘浴池,这些都是棋园的附雅之物,不能淡化了棋园的庄重,康唯三认定,罗家屯转眼就会成为棋乐园。
       康唯三还计划在棋园的东片引出一条水渠来,让罗家屯农人用来灌溉,还要为罗家屯修村墙。康唯三认为,二叔说得很对,想入乡随俗就得拿出真诚来。罗家人知道了康唯三的举动,也都很感动。罗永豪和罗永沾也宴请了康唯三,说修村墙动工时,罗家人将无偿出劳金。康唯三觉得回乡一切都很顺利,不再是大清的工部尚书,走路也不必小心翼翼了。
       这天,是农历初十,康唯三没有惊动别人,自己搭了一辆马车去了宁城县城。
       宁城只有一个戏园子,在城南白塔下面,叫大红袍戏园子。戏园子的掌柜叫胡玉红,艺名“大红袍”,是一个精瘦的爷们儿,反串唱青衣,化了妆,在戏台上一伸莲花指,是个俊得不能再俊的女子。他老婆艺名叫青倭瓜,生就一副男相,反串男丑,也很叫绝。园子里唱戏的都是他自家人,很少接纳外来的戏子。大红袍三个儿子三房儿媳,两个闺女两个女婿,能唱戏时唱戏,下了场也能操胡琴吹喇叭。也不知道这黑芍药怎么进的这戏园子。
       康唯三不知道黑芍药是不是小乌米。唯粮在说黑芍药的时候,那相貌那做派分明是小乌米。夫人死了以后,小乌米就回老家了,这是康唯三和小乌米都不情愿的事。康唯三和小乌米的事,是瞒不住夫人的,但她仍然对小乌米很好。她知道表妹不可能做康唯三的妾,当初把小乌米带到京城的时候,姨曾叮嘱她,要在京城给小乌米找个好人家。夫人临终前对康唯三说:“我死后,你必须把小乌米打发回老家去,不然,我在阴曹地府也不让你安宁,你哮喘的时候就是我在阴曹地府对你发威。”夫人死后,康唯三果然哮喘加重,如糠对小姨也不太敬重,康唯三只好让小乌米离开了京城。他给了小乌米几根金条,这足够小乌米活几辈子的了。临别那天,小乌米哭成了泪人,说:“是爷们儿你就把官辞了回老家去,我等你。如果你不娶我,我也死给你看。”康唯三也答应过几年就回老家娶她。
       大红袍戏园子这天很热闹,人们急等着要看黑芍药。康唯三买了戏园子里最好的座位,叫爷桌。爷桌在台下四排凳子的后面,高出一个台阶,三面红木雕花屏风围着,屏风里有八仙桌太师椅,还有一位侍人扇扇子、递手巾板儿,除了有老红茶,还有一盘五香花生米、一盘红油牛肉干、一壶土烧酒。宁城没有人识得康唯三,以为他是来做生意的关里老爷。平日里开戏,爷桌都是空着的,因为爷桌的价钱太贵。爷桌上有人坐,这戏园子里就能静下来,人们在叫好的时候也会屏住呼吸,因为谁也不知道爷桌上坐的是何等人物。
       戏园子里的戏远比不上京城的大戏。京城的戏都是京戏和昆曲,戏园子里唱的是一色的莲花落。大红袍和青倭瓜上场,演得很拙劣,都是荤口,台下的人叫好也叫得拙劣,掺杂着粗话和屁嗝。大红袍的二儿子和二儿媳妇也唱了一出折子戏,唱功稚嫩,听不出戏味来,但也挡不住台下人叫好。
       果然,压轴戏是黑芍药出场。这黑芍药一袭黑衣,头上插满了金钗、银钗、宝石、玛瑙,还插了两根雉鸡毛,脸上的胭脂涂得不多,油彩也淡,牙齿洁白。她轻飘地上台,一招一式显得很自然随意。她唱的是戏园子里自编自创的折子戏。大概的意思康唯三是听懂了,是说一位风尘女子流落他乡,找自己的丈夫,一直没找着。戏的后半段是黑芍药清唱的慢板,康唯三这才听清楚——
       人生就是一盘棋,
       人的命就是棋一盘,
       我走日你走田,
       我是百姓你是官,
       我是女你是男,
       我是苦你是甜,
       我这寻夫的路啊何时能走完。
       ……
       康唯三怔了,这哪是戏文!这是一天晚上小乌米坐在后花园抚古筝唱给他的,只是最后一句改了,原来那一句是:我这步棋啊是落在京都还是落在边关。
       戏台上的小乌米已经看见了康唯三,唱这段戏文的时候已泪流满面。康唯三也忍不住红了眼睛,他喝了一口酒,自言自语地吟唱:“乌米呀,你苦已吃尽,便是甘来,往后就是个——甜!”
       戏散了之后,康唯三在后台等了半天也没见到小乌米。他猜想小乌米是有意躲着他。这也不能怪小乌米,她从京城回来快三年了,也没通过信,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康唯三一概不知。
       康唯三离开大红袍戏园子,天渐渐黑下来,他想起当年宁城县城有一家李麻子麻花,香脆可口,在京城的时候他就想过这一口。他找到了李麻子麻花铺,麻花铺已变了模样,门市很排场,原来房子上的青瓦已变了琉璃瓦,铺面上悬着红木烫金牌匾,匾上还有题款,是晨阳书。看来这李麻子和宁城知县攀上了友情。李麻子麻花铺的店铺已变成了宽敞的阁楼,上下两层,设了许多雅间和雅座。康唯三一走进阁楼就愣了,小乌米已在这里候着他。
       小乌米褪了妆,脸显得很疲惫苍白,但眼睛仍然很有神。她诡秘地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到这儿来。当年在京城的时候,你说过,你就喜欢吃家乡的两样东西,黄米面红小豆做的粘豆包和李麻子麻花。宁城县城没有做粘豆包的铺子,那你还不吃李家麻花?”
       小乌米把康唯三领到了楼上的雅间。要了一壶热酒,几个小菜,两人就对饮起来。
       康唯三眼睛不错珠地望着小乌米——宁城县当红的戏子黑芍药,心中不知是喜还是忧。康唯三忍不住问:“在京城咱康府请堂会你都不乐意看,也没听你哼唱过戏曲,你今天这般情景是喜好还是为生计所迫?”
       小乌米说:“我为啥要唱戏?我就是闲得无聊,憋闷得发慌,我就是为了找乐子。有你给我的金子,我还能为生计发愁?我在街北盖了十六间房子,砌了一个仿京都四合院的院墙,雇了几个下人。你知道我和谁是邻居?宁城知县袁晨阳。宁城人把我说得神了,说我开始在你康府里做管家,后来让皇上看中了,又到朝廷当女主管,除了李莲英就是我。还说康唯三能够稳坐十年工部尚书是我的功劳。他们还说,当今的皇后怕我顶她的位置,把我驱逐出了朝廷,但皇帝暗中还惦记我,给了我许多金子。这话越传越神,连我都有点信了。你还不知道我和大红袍的关系,我妈活着的时候,是和大红袍订了亲的,后来我妈却嫁给了我爹——皮匠朱殿臣,我爹是个不长脸的男人,二十五岁的时候,就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我妈开始留恋大红袍,也抽空去戏园子。别看我小,我都知道。我回到县城,这大红袍见着我就亲,我在县北盖房子用的地就是大红袍的,当然,我也给了他银子。大红袍让我出场子玩玩,我一玩就玩红了。我唱戏不要钱,但看客给我的钱我收,我还得装出缺钱的样子,这是大红袍给我出的主意。大红袍叮嘱我不要显富,免得山上的赵海林找我要进贡。自从在大红袍的戏园子里唱戏,我这心里也敞亮多了,也不闷了。”
       康唯三笑了:“原来如此。”
       小乌米给康唯三斟满了酒,说道:“咋这么早就回来了?是想我还是朝政不顺。”
       康唯三说:“都有。”
       小乌米说:“当年在京城你说过,想回老家建个棋园,到时也把我娶了,真想这么办吗?”
       康唯三说:“没错,就想这么办。年底把棋园建了,到时也把你娶了。”
       小乌米说:“我不打算嫁给你。”
       康唯三一怔:“为什么?”
       小乌米说:“我怕街上的闲言碎语,更怕你那儿子如糠。”
       康唯三说:“这些你都不必怕,我自有办法。我想让如糠这几年跟我熟悉下人情世故,做事的圆滑,怎么样应对仇人和朋友。我还要把他送回京城去做官的。其实我在罗家屯的再创家业是留给你的,我不能留给如糠,如糠如果坐在我的家业上坐吃山空,是我对不住他,等有一天他进了朝廷做了官,他就会悟出为官者如何敛财。”
       康唯三和小乌米酒足饭饱,叫店小二结账,谁知李麻子对康唯三说道:“康大人来此,已让小人感恩不尽,怎能收您的银子。知县大人已有令,鄙人的铺子,四个客人的银子由县衙出,这四个人是您、山上的赵海林老爷、青远寺住持嗟虚大师、街上的孤儿小兔唇儿。”
       康唯三长叹:“袁知县会做官啊!”
       日子愈加像日子了。罗家屯已经有了真正的康府。康唯三让二叔做他的管家,每年出出进进的几千两银子都归他掌管。
       这天,康顺把康唯三叫到前院正房中的书拓斋,这是当年康唯三的父亲读书习字的地方。看来康顺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果然,进了书拓斋,康顺开门见山地说:“你这工部尚书说变就真变了平民百姓,也就真是我侄儿了。如糠这孩子懂事,脑袋也好使,比你弟唯粮强多了。你回到咱老家,虽然这宅院里人也不少,可总得有顶门过日子的妇道人。我在村里也为如糠选好了人,有三个好姑娘让你选:罗永沾有两个闺女,一个十七,一个十九,都知书达理。还有一个是罗永昆的闺女秀琴,算是村上的头号美人,宁城县城财庄大财东洪盛发想娶她做妾,出三千两银子,永昆说什么也不干。永昆不认钱认人。过几日,我把这仨闺女都领来让你看看。”
       康唯三说:“那我就听二叔的,就从这三个闺女中选了。不过,我得先把我的婚事办了才能给如糠办。老子的婚事总不能在儿子的后面办吧。”
       二叔笑了:“唯三,其实我早就为你选好了人,村中罗佩举的闺女嫁你可是般配。罗佩举是罗佩祥的弟弟,是习武出身,他闺女三十六岁,是个寡妇。这女人叫罗子娟,根本就不像咱这乡下人,因为她打小就没在咱这屯里呆过,一口的京都话,吃饭穿衣都是上等人的作派,平时足不出户,见人就笑,不多言语。”
       康唯三说:“我的婚事二叔就不用操心了,我有了人,就是当年随你侄媳一起去京城的朱小玉,小名叫小乌米,是宁城县皮匠朱殿臣的闺女。”
       二叔很是吃惊,看着康唯三,说道:“你不是说那黑芍药吧。我不知道你当年是怎么把她打发回老家的。这个女人是娶不得的。宁县城的人说她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听说,她跟知县袁晨阳有一腿。在城北她的宅府开了东门,从那东门出去就能进袁知县的宅院。还听说她和大红袍的二儿子有一腿。唯三,你也这把年纪了,晚年要过个平安日子,可不能娶一个不着调的女人。要想入乡随俗,就得听二叔的,不然你就会吃亏。别看你在朝廷辅佐皇帝,能够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可是你做这琐碎的小事时,就不及二叔我这平民百姓。”
       康顺这貌似老实巴交的农民,其实骨子里对所有事情都胸有成竹。原来他以为康唯三这朝中做官的侄儿会有大韬略,做事情一定谨慎,但他要娶黑芍药,让康顺有些不解。
       这天,癞巴被村中的狗咬死了。
       这是一件晦气的事。康唯三让侍人把死狗拖到院子里,对家丁们说:“这是我从京城带回来的狗,现在死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家丁的领头是罗永豪的孙子罗怀武,他看了看狗,说道:“咱家的狗不是一般的狗,让我说,该把村里所有的狗杀死。”
       另一个家丁说道:“把村里的狗杀了,也是为了壮咱康宅的门面,康大爷的狗是能随便被咬死的吗?”
       家丁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等家丁们都不说话了,康唯三才说道:“咬死癞巴的是村中罗家的狗,你们也都是罗家的人,就等于说,你们是得把自己家里的狗杀死,这么做怎么行,这也不是我康唯三的为人。死了就死了,我问你们怎么办,是想问你们是将它剥了皮吃肉,还是拖到野地里埋了。”
       家丁们怔了,罗怀武想了想说:“还是埋了吧,要不给它打口棺材,在北山立座坟。”
       康唯三说:“不,把它的皮剥了,将肉烀了吃了。”
       家丁们正在剥狗皮的时候,康顺和罗永豪来了。罗永豪问清了是怎么回事,便说:“这怎么行,要把这些惹祸的狗找到勒死,也剥了皮,和康大爷的这条狗放在一个锅里烀。”
       康顺想了想说:“这么办吧,亲家,怀武去找惹祸的狗,谁家的狗惹的祸,就将这狗勒了,但给狗的主人十两银子,这是一头牛的钱。康家做事要仗义,要让惹祸的狗主人觉得是因祸得福。”
       
       四、开园迎战
       如糠和唯粮两个小伙子也真是干事情的人,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便把棋园建起来了。两座阁楼立在辽河两岸,阁楼上的琉璃瓦非常晃眼,棋盘道错落有致,罗家屯的村墙也已破土动工。为了显出棋园在宁城的重要,知县袁晨阳每天都派十几个衙役在辽河两岸持刀护卫。
       棋园开园很红火也很别致。开园的时间定在农历八月十八的晚上,辽河两岸摆了六座鸣礼花的炮位,这六个炮位均是雕刻的石棋子,是车马炮。凌源知府解兴堂也前来祝贺,知县袁晨阳自然不能少了。开园礼炮由知府、知县和康唯三分别点火。知府解兴堂送给康唯三一副樟木烫金楹联,一联上写着七个马字,一联上写着七个炮字。马字和炮字均是七种不同体的字,有大篆、小篆、楷、行、草、隶、魏。康唯三一看就笑了,这解兴堂是江浙人,在没做知府之前在朝廷礼部做官,和康唯三虽然没有深交,但两个人也有往来。解兴堂不懂棋道,也未曾和康唯三对弈过,但这副对子却让康唯三暗暗吃惊,因为康唯三棋上的拼杀本事喜用马和炮。这解知府的楹联可谓真正讨了康唯三的喜欢。知县袁晨阳的礼品是一只黑玛瑙烟袋,烟袋嘴和烟袋锅是纯金的,这礼物也不薄。康唯三与人对弈的时候烟袋不离嘴也是有目共睹的。
       开园仪式结束后,知府解兴堂和知县袁晨阳为棋园助兴,两人也对弈,自然是知府要胜过知县。解知府不会下棋是人人都知的,袁知县能把棋下输,也是要有一定功夫。
       康唯三懂得和罗家亲近,第一局棋就和罗永豪下了起来。罗家是善棋的,早年康拓就曾和罗佩祥对弈过,两个人的棋艺不分高下。康唯三和罗永豪下第一局竟是平局,第二局仍是平局,这让康唯三大吃一惊。康唯三和罗永豪对弈时是没有让步的。康唯三认定,罗永豪肯定是一位高手,虽然他不动声色,但他的棋术藏有别人不知的杀机,如果和他对弈十局的话,也许还是平局。这样的棋局并没有让康唯三感到恐慌,他反倒很兴奋,棋园开张就是要招天下的棋圣对弈,既然罗家村就藏有棋圣,何愁这棋园不能兴盛起来。
       棋园逢双日子开局,棋园开张的第二天,棋园歇局,八月二十正式开局。
       整个棋园只有两个阁楼可以设局。两人对弈时阁楼上要竖起两面写着对弈者姓或号的旗帜。开局时设有三个判官,一个判官坐着,两个判官站着,每个判官手中拎一把滴水悬壶,每个对弈者举棋到落棋之间,悬壶中的水不能落下十滴。开局时鼓手在阁楼顶端击三十下水牛皮大鼓。终局时击锣手在阁楼下鸣三下锣。并有唱官一位,坐在阁楼的得胜台上,谁胜了,就唱胜者的名字,拖腔要拖到唱官没气力时止。阁楼下还有一位射旗官,唱官唱完胜者的名字后,射旗官要举弓箭,将败者的旗射下来。
       这些铺排的仪式为清康熙十二年武清县(现天津武清)大清皇族象棋对弈盛景图中的情景。康唯三的棋园铺排与大清皇亲的棋阵不分上下。
       八月十九日这天,家丁罗怀武急匆匆地推开康家的宅门,说道:“老爷,县城来人给您送了帖子。”
       康唯三展开帖子一看,乐了。帖子上的文字阴毒而又张狂——
       康大人:
       当年我与京都棋圣平松江在京西棋园对弈三局,我输了。两年后,他到宁城县来找我,我和他对弈九局,他全败,在回京路上死了。我要知他如此软弱,定让他胜一局。如今,我想与大人对弈九局,如您能胜我九局,也让九泉之下的平松江欣喜。只是,我担心大人难以胜我,您在为官时与人下棋,胜了定有别人对您敬畏之嫌。贵棋园开张,当不挫您的锐气,如您认为此时对弈时机尚好,本人从命。
       祝棋安!
       平民棋圣骆多正
        即日
       康唯三将这帖子交给如糠。如糠看了看,笑道:“这个骆多正这么牛逼,我该先和他较量。如果我把他杀败了,就把这帖子当场还给他,父亲,您看如何?”
       康唯三说:“我让你看这帖子是让你知道,棋局中充满杀机,天下论输赢,不光论这举棋落棋,还要论谁的精气神是赢家,这骆多正该是个英雄,我必须和他对弈。”
       “您如果输了呢?咱康家岂不是没了面子。开张第一天您就落个输局,岂不是晦气,前几天又死了一条狗……”如糠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又急忙说,“父亲,您要是觉得没有把握胜他,就借故身体不适算了。”
       康唯三说:“不,我能胜他。”
       傍晚,康唯三将房门紧闭,将他的两件宝贝拿了出来。他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副琥珀棋。这副棋是三十二只各不相同的琥珀。琥珀上的字是用朱砂轻轻揉上去的,是规矩的小楷,字迹线条很细,隐约能看出琥珀中的藏物,有蜂、蚁、蛾,还有两只螳螂,恰好这两只螳螂是将和帅。康唯三从来不用这副棋与人对弈,这只是藏物。但每次与人对弈的前一天晚上,他都要把这副琥珀棋摸上一遍。第二天与人对弈时,把这棋中的一红马一蓝炮揣入怀中。这两粒棋子让他胸中有了棋眉。一马一炮两相一仕为棋局第一棋眉,两炮一卒一仕为第二棋眉。他怀揣这两粒棋子,就是要牢记这两个制胜的棋眉。
       他将棋摸了一遍后装回了箱子,把那红马蓝炮放在枕头下面。
       他又拿出对弈秘笈中的《马卷》和《炮卷》,将油灯的灯芯挑亮,细细地研读,渐渐地进入棋眉境界……
       康唯三读得正痴迷时,忽然有敲门声,他放下书问道:“谁?”
       门外是女人的声音,很清脆:“是我,小玉。”
       康唯三急忙将书装进箱子里,放在了床榻下面,并将床榻的床板盖紧,铺严了毡子,才将门拉开。
       “咋这么晚了才来?”
       康唯三在棋园开张前已多次去宁城县城,有时在李麻子麻花铺吃麻花,有时也去小乌米的宅院,他还在小乌米的家里过过夜。
       小乌米说:“昨天你的棋园开张,我听你的话没有来。这么大的事,我没过来看看,心里头总觉得不得劲,白天来又怕别人看见说三道四,就只能晚上来了。”
       康唯三说:“开市大吉,知府知县都来助威。村民们也都为我棋园捧场。今日饭馆、茶馆、澡堂子也都开了业,十日内一律半价。我又在村中支了十口大锅,杀了二十头猪,猪肉炖粉条子,村民随便吃,今儿早晨村民的腹中还有存货,就没看见一个烟囱冒烟。” 说完就大笑起来。
       小乌米说:“你这棋园开张乐了一方水土,可我呢,你这边越热闹,我那边越孤单。”
       康唯三说:“我不是答应你了吗,过小年的时候就娶你。宁城的宅院留着,逢单日子我就过去,逢双日子我们就回到棋园料理棋局。明年开春,棋园的事儿我就不管了,让你管。这一年来,如糠也悟出了做人的许多机关,明年六月,朝廷又要下旨封侯,我上书皇上,给如糠谋个职位,我想让他先在解兴堂的知府衙门里谋个七品官位,然后我再向朝廷举荐袁晨阳,让他去直隶做个六品官,也算是升迁,如糠就到咱这宁城县做知县,我这一生的棋就算下完了。”
       小乌米想了想,说道:“你们回乡以后,我只跟如糠见过一次面,他和康唯粮在宁城县支使拉木头的车队,晌午时,我请他们在李麻子麻花铺吃饭,我还和他们爷俩喝了酒。那天,如糠也说了心里话,他说他这辈子宁当牛作马也不当官做老爷。他喜欢咱这辽西,他要在这呆一辈子。如糠把棋园看得很重要,我刚才在棋园里走了一遍,他做事做得很细。现在他正在将栖亭茶坊喝茶,看着像是喝茶,其实是把许多店铺的掌柜召集到那儿,向他们吩咐生意上的事。既然如糠不愿做官,就在这儿好好地做生意算了。我看你不如就将这棋园交给如糠,你搬到我那去,咱们好好过日子。我不唱戏了,整天陪着你,你要闷了,我就陪你到这棋园下下棋,找点乐景,你看行吗?”
       “不行,我不能离开棋园,如糠也不能不当官。”
       小乌米说:“既是如此,那你也别跟我结婚了。”说完,小乌米推门要走,康唯三站起来将她拦住,想了想说:“那我们现在就下一盘棋,你赢了,就按你说的办,你输了,就按我说的办。” 小乌米又返回来,坐在床榻上说:“行。”说话间,她瞥见了枕头下隐隐露出的棋子,心里一动,顺手将两枚棋子揣进了怀里。
       康唯三拿出那盘玛瑙棋,在八仙桌上摆好,两个人就对弈起来。康唯三知道,小乌米是不会胜的,当年输给小乌米的那盘棋只是逗她玩,让她高兴。当康唯三吃掉小乌米的一枚马时,如糠来了。
       如糠进屋,冷冷地说:“是小姨来了?”
       小乌米不说话,也不起身,她还要把棋下完。
       如糠对小乌米说:“小姨,明天宁城县城的驼背骆五要和我父亲对弈,这是大事,胜负关系到我们棋园的声誉和我父亲的名望。请小姨多多包涵,我父亲得早点歇息。”
       小乌米起身,说道:“好吧,我听棋园的好消息。” 说完,拂袖而去。
       康唯三怒目对着如糠:“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
       五、马炮争雄
       一大清早,康唯三就起床了,他默念着棋谱中的一些道数,觉得胸有成竹。况且他还有两枚琥珀棋为他镇定神魄。想着,就忍不住去摸枕头下的那两枚棋,一摸,让他一怔,枕头下空空的。他仔细回想昨晚的情景,不禁跌坐在床上长叹一口气:“是她干的,就是她干的。她为什么不让我赢棋呢!”
       棋园开棋,首局就是康唯三和宁城棋圣骆多正对弈,对罗家屯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件不小的事。对弈时间定在上午。这天清晨,棋园内外已有对弈的气氛,阁楼上的旗杆已经竖起,判官、鼓手、鸣锣手、射旗官、唱官也已选定,显得非常庄重。
       康唯三镇静了下来。那两枚棋子固然重要,但没有那两枚棋子,他仍然可以胜出。他想通了,小乌米不让他赢是怕他将来因为棋园而冷落她。
       二叔指挥宅内的厨头为康唯三煲了一味玄参益神汤,他端给康唯三时叮嘱道:“这几日你有些操劳,心也乱,这不行。与人对弈要的是心静,精气神都不能短缺。当年你父亲精气神没有稳住,就做了蠢事,不然,他说不准也是个朝廷大臣。记得大哥在参加乡试前,我奶奶总给他煲玄参益神汤,这汤的配料是我和你婶子一块到药房给选的。咱提前得把脑子补好,把精气神守住,唯三,咱把大话放出去了,可输不起啊。不过,要是真的输了,你也要挺住,天下棋王不是骆五一个……”
       康唯三眼中有泪,说道:“二叔,我记住了。”
       ……
       骆多正也早早到了棋园,他带来两个徒弟,也是宁城有名的棋手,一个叫盲枪手,一个叫蚕豆二爷。他们两个人用轿子将骆多正抬到棋园。骆多正下了轿子一句话也不说,对着奔腾的辽河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对着棋园的两个阁楼磕了头。这还不算完,他见到村中的百年老榆树也磕,村头一口老井也磕,他的两个徒弟也学着师傅的样子,到处磕头。师徒三人磕够了头就上了棋园的阁楼,仍是一言不发等着开局。
       喝了二叔煲的玄参益神汤,康唯三果然神气十足。如糠、唯粮陪着他去了棋园。上到阁楼,见骆多正早已静候在那里,康唯三便抱拳作揖:“骆先生,久仰,久仰。”
       骆多正不悦,抱拳冷冷道:“康大人,你应该知道棋场的规矩,仰是何意?是人仰马翻的仰,道上的人都知道我驼背喜欢马和卒,你已经犯了忌。”
       康唯三红了脸,连连道歉:“唯三有罪,不知骆先生这么有讲究,那就让我人仰马翻是了。”
       对弈准时开始,阁楼上围观者有十几人,阁楼下也聚满了人。阁楼上的大鼓击得天地都有些晃动。
       骆多正也果然是棋局上的绅士,他一身青缎子长袍马褂,袖子挽得很高,左胳膊上搭一条雪白的绢子手帕,每走一步棋时,他都要轻轻地用这手帕沾沾额上的浮汗,骆多正举棋落棋都很轻盈,他的棋训是:不与对手对视,举棋落棋不出声音,开局终局不言语不咳嗽,输棋时脸有微笑,赢棋时脸上无笑。
       康唯三是另外一种绅士风度。他举棋落棋小有声音,其声音要不噪,要悦耳。康唯三讲究的是坐姿,不塌胸不驼背,举棋时头可垂,胸不可倾。他杀掉对方棋子时不是用自己的棋子拍到对方的棋子上,而是轻轻地用自己的棋子将对方的棋子擦出棋格,然后,用三个手指轻轻将对方的棋子拈起,放到副盘上。他将对方的老将逼到死路时,嘴里也不说 “将”,而是说“得罪您了”。
       康唯三与骆多正对弈用的是象牙棋子,棋盘是用高丽亚麻抛光的寿山石制成的。象牙与寿山石相碰,发出的声音是甜绵的声音。
       骆多正先出棋。骆多正竟然先出仕,康唯三认为这是骆多正在扰他的棋眉,就也飞相,扰对方的棋眉。骆多正又出左边卒,康唯三出右马,骆多正又出右边卒……
       此时,康唯三已看出骆多正的棋眉为三卒一车。开局前他放出的忌马的话,显然是迷雾。三卒一车的棋眉是很难对付的,需由一车一马一炮的棋眉才能破解,因此,康唯三要必保不失双车双马双炮。骆多正车马过楚河,连杀两个康唯三的兵,又退回楚河……骆多正的棋很阴毒,快到十二步的时候,他的棋眉又有变化,为双炮一马,破解这样的棋眉必须要有两卒一车,但康唯三只有一卒……这局康唯三惨败。
       第二局,康唯三尽早压住对方双炮一马的棋眉,在骆多正棋路迟钝的时候,康唯三用双棋眉压住对方,只十六步,骆多正就被将死。
       第三局,骆多正故意失一炮一马,双车过楚河,压住康唯三的双相相眼,又一炮打过去,康唯三已无退路,这局骆多正只走了九步,就将康唯三逼死。
       第四局的时候,康唯三觉得有些头晕,额上也浮出了一层冷汗。骆多正也看出了异常,显出了君子风范,停下棋说道:“康老爷,是不是不舒服?可以喝点水。”
       侍人急忙送上水来,康唯三喝了两口,就又接着下起棋来。
       ……
       康唯三与骆多正对弈五局,康唯三两胜三负,骆多正胜。最后一局骆多正胜康唯三胜得很洒脱,骆多正不知施用了什么招数,竟让四只卒子都过了楚河,两马压阵,康唯三的将竟然被骆多正的三只卒子围死。这种棋,棋道上叫傻子棋,输家会让人耻笑。在康唯三的棋眉秘笈里,三卒两马的棋眉该是不入棋道的棋眉,破解这种棋眉,两相两仕即可,一车一马也行,但就是这种不入棋道的棋眉,一旦得手也猝不及防。法弘在《棋眉》秘笈的开篇说道:天下棋,聚乾坤之不防也。天无方圆,地无规矩,棋之大道,乃随意而生,棋眉亦非战无不胜,战无不胜亦非棋眉也。棋在吾心,胜负不在吾意,不泯一笑天下棋。负者,胜也,胜者,负也。
       康唯三在失败的时候想起大师的话,忽然醒悟,棋道中的随意而生应该是制胜的法宝,天下原本无棋眉!
       康唯三觉得有些头晕,急忙扶着椅柄。如糠过来问道:“爹,你怎么了?”
       康唯三说:“觉得头晕口干,还有些闷。”
       如糠急忙将他扶下阁楼,临了,康唯三抱拳对骆多正说:“我敬佩你,改日我们再对弈。”
       骆多正也起身,对康唯三抱拳道:“大爷,得罪了。”
       棋园开园出师不利,在一阵震耳的锣声中,射手将写有“康”字的旗射下,这旗落得也很不是地方,竟然落到了一条水沟里。
       回到家里,如糠让父亲在炕上歇息,自己赶忙去找二爷康顺。康顺听说康唯三身体不适,又急忙去找罗永沾,等他们赶到康宅的时候,康唯三吐了一炕沿的血,已经咽气了。
       康顺沮丧地坐在地上,哭道:“唯三啊,你死得不值。你活得有模有样,为啥死得这么没筋骨,你和我大哥一样,会活却不会死啊!”
       如糠认为二爷说得也对,父亲这么死也真是让后人没有脸面,父亲要是一个普通人也就罢了,他毕竟做过朝廷的大臣啊!
       唯粮对父亲说:“给大哥做副好棺材,在风水最好的地方为大哥修座墓吧。”
       如糠想了想,说道:“不必把丧事办得太大,家里人简单料理一下就行了,我为爹守灵三天,三日后就下葬。辽河两岸都是好地,种谷子种稻子长势都好,将墓修在那就煞了风景,还是将我爹埋到老康家的坟茔地算了。”
       康唯粮说:“这棋园还办吗?”
       如糠说:“办,一定得办,还得办好。要不,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宁。等父亲的丧事料理完,我还得与这驼背骆五对弈,只有我赢了他,咱这棋园才能挽回面子。”
       康顺说:“侄孙说的也对,这面子是要找回来的。放心吧,这次你和骆多正对弈,必胜无疑。”
       “怎么说?”如糠不解地问道。
       康顺叹了口气,说:“我早跟你爹说过,骆多正在县里摆棋局已经十多年了,还没有人能胜过他,就连他的两个徒弟盲枪手和蚕豆二爷也能胜过你爹。你爹过去在棋局上只赢没输,你道是为什么,他没胜在棋上,而是胜在了他的官位上。如果你爹还是工部尚书,与这骆多正对弈,骆多正还是输。如果对弈前让袁知县给他过个话,累死他他也不敢赢你爹。我曾给你爹说过,他就是不听。你可知道骆多正和袁知县也下过棋,袁知县竟赢了他?这回你与骆多正对弈的话,我去找袁知县。”
       如糠想了想,说道:“不,我这么做也对不住我父亲,我要凭真本事胜这驼背骆五。”
       六、疑窦顿生
       如糠守了一夜灵,第二天一大早,门被撞开了,小乌米一袭白衣,进了灵堂就用头撞着康唯三的棺木,说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就抛下我不管吗,我不活了!”小乌米哭了一阵,冷冷地对如糠说:“小糠子,你就让你爹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平时你那尿性劲儿哪去了?”
       如糠说:“我能咋办?”
       小乌米说:“驼背是个人渣子,他气死了你爹,你就得给他点颜色看,这样才是工部尚书的儿子!”
       如糠淡淡一笑:“骆多正没错,棋下得很规矩,我为什么要给人家颜色看。”
       小乌米冷笑道:“你爹要活着,得抽你嘴巴。等着瞧吧,你办不到的事情我去办。”说完,小乌米一转身走了。
       中午康唯粮去宁城县城买麻花浆子,带回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骆多正在县城的棋局被封了,骆多正涉嫌谋反,被县衙门给砍了脑袋,骆多正的两个徒弟也已经逃了。
       康顺一拍大腿说道:“完了完了,这定是黑芍药把事情弄坏了。人们都知道唯三的死与同骆多正对弈有关,知县把他杀了,大家会觉得不公平,这就坏了咱棋园的名声,这是逼着我们把棋园关了啊。”
       如糠吃不下也喝不下,总觉得父亲死得有些不值。父亲说过,他还乡建棋园,不仅仅是为了享其乐,是想以享乐之意造为官之途。也许他是想让康家人都步入朝廷,也许是想让辽西的人更多地步入仕途。一介朝中的工部尚书,说还乡就还乡了,父亲心胸不会如此狭隘。
       如糠见老叔和二爷也已很疲惫,就让他们回家歇息,他想一个人在宅院里为父亲守灵。
       康顺他们走后,如糠打算清理一下父亲的遗物,首先想到的是那副琥珀棋。他打开那只香樟木箱子,耀眼的琥珀棋子都静卧在箱子里,河田玉的棋盘映着他憔悴的脸,他抚摸着棋子,也像父亲一样,一颗一颗地数着。数了几遍,不由一怔:竟少了两颗棋子,一红马一蓝炮!
       他知道父亲的习性,更知道父亲下棋时使用的着数,就像他为官一样,步子很稳,却出手挺狠。父亲在下棋时喜用马和炮,父亲遇棋局,时常将这两枚棋子揣入怀中。
       如糠心中狐疑,连忙奔到灵堂,将父亲的棺木揭开,可翻了个遍也不见这两枚棋子。
       这两枚棋子哪里去了,是父亲揣在兜里遗失了吗,还是被人偷去了?
       如糠让家丁把康唯粮找来,让他领着人到棋园阁楼及沿途搜寻两枚琥珀棋子,直到天快黑下时仍然没有找到。
       傍晚,如糠一个人走进父亲爱去的书拓斋,忽然在八仙桌上看到父亲写的一首五言诗:
       家园雀成单,恨月几时圆。
       蝉声低如泣,冷夜不能眠。
       字迹透着几丝寒苦和无奈。如糠将父亲的字悬了起来,看了许久,他心中不免战栗起来。他看见父亲的诗里藏有不宜言说的东西:家恨。父亲以前曾经说过,爷爷和一个叫罗佩祥的人为争一个女人而得了癔症,后来父亲猜测,这有可能是罗家人给爷爷服了什么药,才使爷爷从此一蹶不振。父亲虽不能完全肯定爷爷的怪病是罗家所致,但爷爷的死肯定和罗家有关。父亲这次还乡,是不是为了给爷爷复仇,而罗家早已知道父亲还乡的目的,于是……
       如糠愈加感到父亲死得蹊跷,家仇当然可能是导致父亲死亡的原因,但也不排除与女人和财产的关联:父亲钟爱的女人小乌米在宁城县戏唱得很热闹,和知县袁晨阳也厮混得人人皆知。父亲要娶小乌米,袁知县不想让父亲夺他所爱,于是袁知县就雇了棋圣骆多正,将父亲气死,为了杀人灭口,知县又把骆多正杀了,这是知县谋害父亲的最合理的根据。这时,他恍然大悟,父亲的两枚棋子很可能就是在父亲与骆多正对弈前的那个晚上让小乌米偷走的,她从小就跟父亲在一起摆弄棋,父亲的为棋之道和玩棋的奥秘她都知道。可她也不能用这种方法去害父亲啊。父亲落户罗家屯,让本该宁静的罗家屯一下子不宁静了,父亲用大量的占地将罗家人的土地圈了起来,又在屯子里圈上了村墙,这无疑是想让这个屯子姓康而不姓罗,当年爷爷与罗佩祥的恩恩怨怨不会让罗家的后人一下子忘掉,现在,该到他们复仇的时候了。于是,他们就雇了棋圣骆多正,将父亲气死,为了杀人灭口,罗家人又利用知县把骆多正杀了,这又是一种谋害父亲的合理的根据。
       无论是哪一种方法,父亲应该是被谋害致死。
       无论是哪个人谋害了父亲,将康家人驱逐出这块土地,怕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现在,如糠感到父亲死后他一下子孤单起来。二爷就是一个农民,其实他没有任何能力与知县和罗家人抗争,他甚至于对所有的人都会妥协。如糠心里非常清楚,从还乡的那一天起,父亲就从来没有妥协过。癞巴之死,父亲没有反对将咬癞巴的狗杀死,并给狗的主人几两银子补偿,就是让这里的人们知道,他是一个不会妥协的人。
       假如父亲真是被别人谋害,指望知县为父亲复仇是不可能的,连知府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查出个眉目来,请求朝廷刑部来人,到那时才能真正为父亲复仇。
       本来要为父亲守灵三天,但第二天下午如糠就草草地将棺木拉到坟茔地埋了,二爷和老叔都感到意外。他们将如糠接到他们家里,不让他乱走。
       如糠说:“我觉得父亲死得很蹊跷,他死时嘴唇是紫的,眼里有积血。昨晚我做了梦,在梦中父亲告诉我,他是被人所害,害他的凶手没有离开这辽西,没有离这棋园十几里。我得把凶手找到,好对父亲有个交代。”
       康顺说:“我也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输了几盘棋,就让人气死了,怎么可能。不行的话就报官验尸。不过,要报官,那知县袁晨阳靠不住,我总怀疑他……要报官最好能直接报到知府衙门。”
       如糠说:“我回京城,直接找刑部尚书关铁毅,他是我父亲的好友,也是我干爹。”
       二爷说:“如果能将你爹的事报到朝廷,啥样的冤都能洗了。”
       如糠说:“二爷,我父亲死了,皇上知道了也得掉几滴眼泪,毕竟是大清朝的重臣,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吗?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也好,也让那凶手知道咱老康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知县袁晨阳在康唯三下葬的第二天来到了罗家村,和如糠直接进了书拓斋。袁知县神情悲伤地拍着如糠的肩膀说道:“如糠啊,你像你父亲一样,遇事不慌乱,是个当官的材料。这几天我本该过来为我大哥守灵,可我也遇到了麻烦,我让衙役把骆五给砍了,谁知,他在上边也有人,那两个跑了的徒弟到知府那里告我,好在解兴堂也是我的大哥,替我把那两个人也砍了。我得和解知府商量如何向朝廷禀报,所以今天才赶过来看侄儿。”
       如糠扑通一声跪下了,给袁知县磕了三个头:“多谢袁叔叔为我父亲报了仇。定是我父亲在此开棋园,坏了他们在宁城县的生意,所以他们要谋害我父亲。”
       袁知县说:“有你袁叔在这里做县官,谁也不敢欺负你,往后你要把这棋园护理好,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黄了,这也是你爹不愿看到的。”
       如糠说道:“有袁叔这句话,我就踏实了,原本我想将这棋园兑出去,回京城,但又一想,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不让人笑话吗。明天我就去京城,我父亲的几位老友也是京城的大生意人,我想向他们借点银子,再把棋园修缮一遍……”
       袁知县说:“好,如糠有骨气,这么办就对了。”说完,又安抚了一番如糠,去康唯三的坟茔地烧了几捆纸,磕了头,洒了酒,就随衙役回宁城县城了。
       七、横生枝节
       送走袁知县,如糠也没歇着,连夜赶到了宁城县城,在大红袍戏园子的后场等到了小乌米。小乌米见如糠这么晚来找她,知道必有大事商议,便将他领到李麻子麻花铺的雅间里。
       如糠直截了当地说:“小姨,别人说我父亲的死和你有关系,你说我该咋向别人解释?”
        “好解释,那天晚上我从你爹的房间出来,直到你爹死,我和你爹都没见过面,我没机会害死他。我还打算年底的时候嫁给他。” 说着,小乌米还呜呜地哭了起来。
       如糠说:“你要嫁给我父亲,不是真话!袁知县的山东老婆前几年死了,他还没续弦。你的宅院东门和他宅院的西门对着开,将来墙一推就成了一家。可你为什么要害我爹呢?我父亲已经给了你很多金子,你几辈子都花不完,那你还为了啥呢?”
       小乌米把眼泪一擦,瞪瞪地看着如糠说:“你爹死了,我也不会看到两个男人为我而拼杀了,这不就是理由吗?不过,你得拿出证据来。”
       如糠冷冷地说:“那好,我父亲那副琥珀棋,缺了两枚棋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在你的手里,你该还给我。”
       小乌米怔在那里不说话,盯着如糠,半天才说:“我……我不想让你爹在棋局中获胜,如果他输了,他可能会放弃棋园,和我过平淡的日子,就这么简单。你父亲死了,我很悲伤,我的悲伤不仅仅是因为你父亲死了,还因为你父亲在我的心里死了,因为棋、棋园远比我重要。”说完,她将怀中的两枚棋子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如糠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才说:“如果我父亲当日将这两枚棋子揣在怀中,他定胜无疑。他输了,他失望了,他死了。你是杀我父亲的真正元凶!”
       小乌米也气得脸色苍白,伸手给了如糠狠狠一个嘴巴:“你这个小混蛋,你嫩着呐,就是你爹赢了,他也会死!”
       ……
       如糠第二天赶往京城,他带走了康唯三的一缕毛发,一颗牙齿。根据他在北洋水师学到的医学知识,人若服毒,通过毛发和牙齿就可以鉴定出。
       走了一百多里地,他被一个马队拦住了,不容分说,他就被一个汉子拎到了马背上,又将他的双眼蒙住,双手绑紧,带到了山林里。
       山林里有一座庙,庙上的碑石刻着“云祥寺”,碑石上悬着一块制作粗糙的桦木板子,上面用野猪血写着几个大字:海林平天下。
       一位又粗又壮的汉子坐在云祥寺的台阶上,他让如糠坐在旁边。汉子嘴里叼着一只铜管烟袋,边抽边对如糠说:“我叫赵海林,是这林子里的大掌柜,方圆几千里也没有不知道我赵海林的,过了山海关是大清皇帝的天下,山海关这边归我管。你父亲还乡了就得归我管了,我本想把他请到山上来,谁知他短命,死了。听说你要去京城,那就不归我管了,不过你在罗家村的田产得有个交代,你要是卖了,得给我上官赋,十抽一,按照你现在棋园的田产和阁楼,你该给我两千两银子。十天之内,不把银子送来,我就砍了你的脑袋。你可以给你亲戚朋友送信,两千两银子应该不是一个大数。康唯三为官十几年,家里的钱财恐怕也值半个关东吧。”
       如糠很冷静,说道:“让一个人帮我张罗钱,你们可以直接找他。”
       赵海林问道:“是谁?”
       如糠抬头看着赵海林,平静地说:“宁城知县袁晨阳,听说你们还是拜把兄弟。他也是我父亲的把兄弟,这么算下来,我该叫你赵大叔。既然你是我的赵大叔,又怎么会绑侄儿的票,不让人笑话吗?”
       赵海林拍着如糠的肩说:“侄儿,大叔也是没办法,这年头不行,弟兄们得吃得喝啊。袁晨阳这个人不可交,太滑,每年他往我们山上送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稻米啊,豆油啊,酒啊,今年春天袁晨阳这王八蛋还给我送来两车土豆,这东西能吃吗,兄弟们吃了,连拦路抢劫都没有劲儿。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如果派人下山给县衙烧上一把火,还觉得对不住他。你要是找他来说情,肯定不好使。你还是找找别人吧。”
       如糠打发山中的人把一封信交给小姨小乌米。如糠心里非常清楚,这么多年来父亲没少给她银子,两千两银子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他想借这机会看看,他这小姨对康家、对父亲能有多少真诚。
       如糠在山中焦急地等待。赵海林是一个古怪的山匪,他和如糠谈了条件之后就再也不理他了。
       赵海林的寨子四周钉着上千根榆木桩子,木桩之间夹着坚硬的沙棘树枝子,十几根木桩子距离间就有一名背上插着月牙大刀的小匪把守,手中还牵着贝特狼狗,这狗是赵海林从俄国人手中买的,在山中繁殖了好几代。赵海林是说话算数的土匪,在这十天之内,对待如糠也是很恭敬的,每顿必有酒肉。吃喝完了,如糠可以在寨子里的棋馆下棋,可以在庙后的寺殿里听莲花落子戏。赵海林总不让寨子里安静,寨子里的戏不断,而他从来不听。
       这天,赵海林正卧在一棵百年胡桃树下,头枕一块光滑的深褐色河卵石,看着一本很厚的线装书。如糠走到他跟前,问:“赵大叔,您看的是什么书?”
       赵海林说:“《弈海》,其实就是一本棋谱,可我在这《弈海》里找劫皇杠的招法,我赵海林一般不劫民财。你是工部尚书的儿子,劫你也是劫了皇杠,这是从这《弈海》里得来的道法。《弈海》云:人无大小,君王臣子更替,游刃有余者乃是更替彼此的棋位。我在山上也能悟到天下之幸灾乐祸。”
       如糠道:“大叔看的既然是棋谱,那自然也下得棋了,不知能不能与侄儿对弈一局?”
       赵海林脸上的颜色稍稍温和了些,道:“可以。不过和我下棋要用《弈海》的残棋对弈,那就是将车、马、炮全部拿掉,只用兵卒对弈。据说这残棋乾隆爷和朝中的大臣下过,无人胜得了。”说着,便吩咐小匪去棋馆捧来棋,就在这胡桃树下摆开了棋局。
       赵海林对如糠说:“我们不能这么干下,是不是该赢点什么?”
       如糠一笑,道:“如果我赢了你,你就放我下山;如果你赢了,我再给你加一千两银子。”
       赵海林一拍大腿,说:“好,是条汉子。”
       两人在残局上慢悠悠地玩起了兵卒,这种棋法在棋书上叫傻子棋,但这傻子棋更要对弈者的心计,只前进不后退是制胜的唯一办法。赵海林玩这种棋显得很悠然,这和他占山为王、绝不招安的心境一样。第一局,赵海林轻而易举地获胜。第二局,赵海林也胜。第三、第四、第五局如糠胜。
       赵海林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好小子,想不到你这么有才。”
       如糠说:“大叔,您不能食言,得放我走了。”
       赵海林说:“你是天下少有的奇才啊。我放你走,那不就放走了一个人才?赵大叔我的主意变了,过几天山下的人把赎你的银子送上来,我打发人到蒙古王爷府那儿买两百匹好马,壮大我的兵力,我要在山海关那儿设卡,劫大皇杠,你就给我做军师,我封你为山上的三瓢把子。咱这山上五个瓢把子都是寨子里的当家人,可以在山上娶妻生子,每年还可以下一次山,进烟馆,逛窑子。在我的山上,不熬个十年八年的,是进不了这五瓢把子中的,你在我这山上可是破了例了。”
       如糠想不到和赵海林对弈竟弈出了这样的结果,几乎央求地说:“大叔,还是算我输了吧,我给你加一千两银子。”
       赵海林又一拍大腿:“就是一万两银子也买不来你这人才!”
       ……
       小乌米没有把银子送到山上来,倒是在第四天的时候,康唯粮骑着一头骡子慢悠悠地找到了这山寨子。看山的小匪将康唯粮的眼睛蒙上,带到赵海林跟前。
       康唯粮眼睛上的布一扯下来,就慌忙问道:“我侄儿,我侄儿如糠呢?”
       如糠看到傻乎乎的老叔,不觉满眼泪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赵海林站都没站起来,看着老实巴交的康唯粮和那头骨瘦如柴的骡子,有些生气地说:“你是谁啊?银子呢?”
       康唯粮也不畏惧:“我是康如糠的老叔,和他爹是一个爷。我没带银子来,但我带了一样东西,要比银子值钱,这东西我让当铺的掌柜和古玩店的掌柜估了价,该值一万两银子,我把这东西给你,将我的侄儿赎回去,你还得往回给我找八千两银子,如果找不开,你在宁城县北有三百垧水田,就把那三百垧水田给我。”
       赵海林哈哈地笑了起来,冲着如糠说道:“你这傻老叔还挺会算账,你说咋办?”
       如糠不知道老叔说的是什么东西,只在心里想:该不会是父亲那副琥珀棋吧。父亲的那副琥珀棋一直放在书拓斋里,宅房的门钥匙也给了老叔一把。自己被绑了票,山匪们肯定捎信给了康家,二爷和老叔家中要凑足两千两银子也确实困难,肯定是老叔在没办法的时候打开了书拓斋。
       如糠想了想,说道:“按我老叔的话办。”
       康唯粮从骡子背上拿下了一条麻布袋子,将袋子打开,就果然露出了那副耀眼的琥珀棋。
       赵海林眼睛都直了,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宝贝。他把棋一颗一颗地拿出来,放在胡桃树下的苇席子上面,一颗一颗地数着,数完,赵海林冷着脸说道:“棋是好棋,可是缺了一红马一蓝炮,没了这两枚棋子,这棋就不值钱了。如糠他老叔,你看着傻,可实际却很精呐,可你在我赵海林面前把这事办砸了。现在你就下山,把那两颗棋子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来,就再凑足三千两银子。”
       康唯粮一下子傻了,额上冒着冷汗,自言自语道:“不能啊,咋能缺两颗棋子呢,昨晚我都数过了……”
       如糠说道:“这两颗棋子早就丢了,是一副废棋,这棋也不是琥珀棋,是京城作假的高手做的假琥珀棋,能验出来,真琥珀棋扔到水里是沉底的,假的浮在水面,不信就试试。这副棋是父亲给我玩的,为了纪念父亲,我还把这副残棋收回。老叔你再回家去,后宅院的偏房里有一个坛子,里面装有三千两银子,都拿出来,也算是我孝敬赵大叔的,不要跟外人说我被赵大叔绑了票,那会让外人笑话,就说我来拜访赵大叔。”
       赵海林笑着说:“如糠真是会说话,就按你说的办。如糠他老叔,既然话这么说了,我也不留你了,快下山吧。等你把银子送上来,如糠就下山。”
       第二天中午,康唯粮如期将那三千两银子送来了,赵海林在山上设宴款待了叔侄二人,日偏西的时候,将二人送下山。如糠对着赵海林一抱拳,说:“赵大叔,与你相识,受益匪浅。侄儿临别有一事相求,能不能将你那《弈海》借我读上几个月,几月后我到山上还给你……”
       赵海林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那册《弈海》,交给如糠,说道:“大叔随时恭候你。”
       ……
       下了山,康唯粮一直都不说话。如糠便问道:“老叔,今儿个你怎么精神不起来了呢?”
       康唯粮戚戚地说:“咱康家大院又闹鬼了,有一个女人穿着白衣服,在咱家的院前院后飘着,我一直在康宅打更,那个女人好像是黑芍药……”
       如糠笑了:“就是她,她不是鬼,是个人精。”
       康唯粮也一下子明白过来,恍然大悟地说道:“那她一定是来偷东西的,是她偷了棋子!”
       如糠说:“可你和二爷都没抓着她。”
       两人进了官道,康唯粮便拦了一辆车打算回罗家屯。如糠对老叔说道:“你回去吧,我要去京城,一月后赶回来。”
       康唯粮道:“你这孩子上京城干啥去?”
       如糠道:“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好好照料咱康家宅院。”
       如糠先奔宁城县城,然后连夜赶赴京城。
       八、拨云见日
       一个月后,如糠从京城回来,他先到县城,找到了小姨小乌米。康唯三死后,小乌米已经不再唱戏了,整天呆在家里。看到如糠来找她,显得很惊讶:“你怎么能想起来看你小姨?”
       如糠道:“我这次到京城去鉴定我父亲的死因,我父亲果然不是被气死的,他是被慢性毒药害死的,是谁害的你也不必问了。我这次上你这里来,是想告诉你,我不打算在老家呆了,根据皇上给我爹下的还乡谕旨,我享有袭承父亲入朝做官的皇恩,我秋天就去涿州做知县。以前父亲让我做官我想不通,现在我想通了,野地里的一棵百年大树,也不如朝廷里的一棵草。为官是风险也是乐趣。”
       小乌米笑道:“官府有浊有清,不是所有的官都是怪兽。我在你们家呆了十几年,你爹是个半清半浊的官。无论哪朝哪代,没有只清无浊的官,半清半浊的官才是真正的好官。何谓浊,敛小财知大情理,收小贿为人办大事情,知亲情知友情犯小朝纲积大德,这才是官而不是兽。如糠,你要做官就做这样的官。”
       如糠又道:“小姨,你是个懂事理重情义的人,以前我错看了你,还请小姨原谅。今天来看你,也给你带来一件礼物,父亲的琥珀棋,你也识得,现在我把这副棋给你,是你才没让这副棋落到他人的手里……” 说完,他把棋拿了出来。
       小乌米也从箱子里掏出了那两枚棋子,交给如糠,说道:“你很聪明,猜到是我在你老叔上山前的晚上偷走了这两枚棋子,使它变成了残棋。其实,这副棋最值钱的就是这两颗棋子,这两颗棋子的圆壁上有细密的棋语,只有你父亲能摸出来。重要的是,这副琥珀棋三十颗棋子是作假的棋子,只有这两颗是真的,你父亲一直不知道。尽管如此,这副棋仍然价值连城……”
       如糠执意要将棋送给小乌米,小乌米却不收,说道:“如糠,你要有准备,某一天,你可能还要与人对弈,争人气或争天下,这副棋你用得着。”
       如糠只得收了这副棋,坐了一会儿,又问道:“小姨,你和知县袁晨阳……”
       小乌米说:“袁晨阳也很快要去丰州府做知州。前些年我跟你爹确实很好,我也对不住你母亲,你母亲病故后,你爹让我回宁城县等他,我一等三年,他连个口信都不给,让我觉得你爹的心思没在我身上。他回到老家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替他父亲复仇……袁晨阳在官场上油滑势利,但对我是袒护是真诚,就算你父亲不死,我也会嫁给袁晨阳。外甥,你别怪小姨。”
       如糠笑了:“其实我父亲也已经看出了这一步。你要嫁给了我父亲,你不会享福,你还会像我母亲一样,每天担惊受怕。小姨,我听说袁知县有个二闺女还没有嫁出去?”
       小乌米说:“晨阳的二闺女叫香瓶,知书达理,但腿有些跛,怎么,你想……这可不行,和你不般配。”
       如糠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想让她嫁给我老叔。”
       如糠回到罗家屯的时候,屯子里的喇叭匠在吹丧曲,一打听,才知道是他的二爷康顺死了。康唯粮披麻戴孝在送葬的队伍前打着灵幡。如糠心里一阵绞痛,也走进了送葬的队伍。康唯粮看到了如糠,问道:“回来了,到京城干啥去了?”
       如糠说:“没干啥,还乡时京城还留点琐碎的事情,京城的几位掌柜欠我爹的钱,讨债去了。”
       康唯粮悲痛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来,说道:“侄儿,别瞎扯了,你肯定是去京城办大事去了。”
       如糠便说:“叔,先把二爷发送了,等晚上消停的时候我再跟你细说。”
       康顺被葬的坟茔地,紧靠着康拓的坟墓。两座墓之间横着一棵几十年的胡桃树,枝叶茂盛,树上的胡桃都已经熟了,大部分都已经落到了地上。康拓的石碑上碑文清晰可见,是康唯三的隶书:一生拓出悲卷,百年书写疑诗。如糠小时不懂这碑文的意思,现在又看这碑文,心中不免怔了一下。康顺的碑文不知是老叔请谁写的,上面只有四个字:尔顺汝顺。如糠看了几遍,便能猜出这是罗家人的手笔。便想:二爷一生岂能让自己和别人一顺百顺呢!
       晚上,如糠又在书拓斋整理父亲的遗物,他希望能看到父亲给自己留的文字。
       书拓斋有四副香檀木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这些书原来在京城的时候都摆放在康府的后花园君子阁里,书都是京都宝容堂石版印刷的,均为朝廷用书,纸张都是安徽凤阳纸局为朝廷精做的菌竹纸,这纸张一展开会让满屋生香。现在这些书放在陈旧的香檀木书架上,就像父亲还乡一样,显得很狼狈也很委屈。如糠没有翻到父亲留给他的文字,可发现临窗的书架上一镇纸下压着一张叠得很齐整的宣纸,他打开,原是父亲没有完成的一幅画。画很简单,只画了两只豆荚,一只豆荚肥硕,一只豆荚瘦弱;一只豆荚好像被火烧伤过,一只豆荚也好像被虫子蛀过。画面上父亲的行草比画面还大,是:煮豆燃箕泣也。画上还附有一诗——
       夜蛙问天雨何多,
       吾笑天籁不为歌,
       官成庶民闻几许,
       蛙唱吾哭泪滂沱,
       楚河汉界留一舟,
       吾儿如糠载轻车。
       如糠读懂了父亲的诗和画,也恰好印证了他此次去京城讨到的父亲的死因。也许父亲知道儿子会读懂他的诗。如糠也终于明白当年父亲与自己对弈时,为什么故意输掉。
       快到半夜的时候,老叔唯粮来了,是如糠让他半夜来的。唯粮拎来了一竹篓的酱牛肉、一壶酒。如糠将酒肉接过放在书案上,便让老叔看父亲的画。康唯粮没读过书,根本就看不懂这画中的奥秘,只连连说:“好画,好画。”
       叔侄两人斟满了酒,边喝边说着话。
       如糠盯着老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道:“老叔,咱们都累了。我不知道老叔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心里难不难受。”
       康唯粮叹口气,道:“能不心疼吗,一连死了两个老人。”
       如糠说:“人总是要死的,可死法不同,心痛也就不一样了。老叔,你真的不知道我父亲和你父亲发生了什么?”
       康唯粮瞪大了眼睛:“咋回事?”
       如糠顿了顿,说道:“我带了我父亲的头发和牙齿,找到了京城刑部的验尸官,验出我父亲是被药死的,绝不是因为输棋气死的。害死我父亲的不是别人,就是你的父亲,我二爷,我父亲的二叔,我爷爷的同父异母兄弟。”
       康唯粮使劲揉了揉眼睛,说:“如糠,你喝多了,这怎么可能!”
       如糠说:“过去我父亲跟我说过,早年我爷爷和你父亲之间就有过恩怨,太爷只让我爷爷读书,而没让我二爷读书,两个人后来连话都不说。那年受灾,你和我二奶到京城找我们,我父亲只给了你们五十两银子,为这事我父亲一直感到很内疚。这次我们还乡,其实也是为了我们康家。父亲河东的地契是我的名字,河西的是你康唯粮的名字,这些我二爷并不知道。我二爷在他的玄参益神汤里放了慢性毒药。二爷是受了罗永豪的指使,罗永豪认为我父亲死了,我也不会在这儿久留,到时,二爷会把我们在罗家屯的田产收了去,他知道我不会要他太多的钱。可他买我的田产银子不够,便又和山上的赵海林勾结,绑我的票,然后他们五五分成。他不知道我的银子在哪,但他知道我父亲有一副很贵重的琥珀棋,是我小姨保住了这棋。我去了京城,精明的罗永豪和二爷知道事情要败露,二爷便也服药死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二爷服的也是玄参益神汤……”
       唯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爹真是服了玄参益神汤,你这一说我才明白,他真是听了罗永豪的话,这些日子罗永豪总上我们家去。他们恨我大哥。如果大哥娶了罗佩举的闺女,你要娶了罗永沾或罗永昆的闺女,他们也不会下黑手。还有,我爹让大哥给我在朝廷活动活动,让我做个知县啥的,谁知大哥也不听。算了,啥也别说了,我爹他——真是——”
       如糠拍拍老叔的肩,说:“啥也别说了,这是家丑,我们无论如何要盖住。上一辈人的恩怨,我们也不去恨了,我们是被老罗家害的,老康家就剩我们爷俩儿了,咱们把事情看透了,就够了。我秋天就走了,去涿州做知县。咱们的棋园不能黄了,你要把棋园管起来,我把河东河西的地契都交给你。但是,侄儿对你有个要求,那就是你不能娶老罗家的闺女做媳妇,我已经给你找好了人,知县袁晨阳的二闺女还没有嫁出去,听说她知书达理,只是腿有些跛……”
       唯粮说:“那女子我见过,长得很俊。如果她能嫁给我,我可就是县太爷的女婿了,行,行,这也是门当户对。”
       如糠说:“你娶了香瓶,罗家人就不会欺负你了。”
       康唯粮迟疑了一下,说:“罗永豪神通广大,也很难对付。”
       如糠说:“好办。过几天我要上山找赵海林去,我答应过他,我还要去看他,我要给他三年的粮草,五千两银子,但他要替我杀了罗永豪……”
       康唯粮站了起来:“侄儿,你将来能当个宰相!”
       九、恩仇尽泯
       康唯粮的预言并没有应验,如糠只当了两年的涿州知县,大清朝就被灭了。如糠通过朝廷的一位大臣结识了袁世凯的一个心腹,后来,袁世凯做了大总统,如糠去了京城,在政务院谋到了一份官职。袁大总统下台了,如糠又回到热河,谋到了一份官差。折腾了七八年,觉得朝政纷乱,大总统换得太勤,就像当年父亲还乡一样,雇了两辆马车,又回老家了。
       老家也变了,宁城县的官街变宽了,旧的县衙门也挂上了国民政府的牌子。袁晨阳和小乌米已不知下落。
       如糠回到了罗家屯,棋园让老叔料理得井井有条。老叔发胖了,婶婶,那位如糠尚未谋面的袁知县的闺女仍然很年轻很俊俏。她见到如糠,显得很亲热。如糠从她的介绍中知道,棋园雇来了蒙古英雄那顺格日勒坐镇,他还领来了一百多蒙古骑士镇守棋园。棋园不光招天下英雄对弈,每年这里也成了蒙古族人的乐园,河西大片土地支起了很多蒙古包。每年还要在这里召开那达慕。宁城县本来就与科尔沁草原接壤,汉族人也到那里去种稻谷,办油坊。
       当日,棋园为如糠接风洗尘,在当年康唯三对弈的阁楼上摆下了盛宴。开席前,村中人都来为如糠接风,如糠的目光突然落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已经苍老了,走路蹒跚,但须眉齐整,衣着也很利落。如糠认出他来了,是罗永豪!如糠借故要去小解,让老叔陪同,老叔陪如糠下得阁楼,却没进茅房,进了将栖亭茶坊。如糠厉色问道:“这罗永豪咋还活着?”
       老叔说:“赵海林砍了他三刀,他没死。倒是第二年赵海林去宁城李麻子麻花铺吃麻花时,被李麻子的家丁砍死了。”
       如糠说:“这些年罗永豪没给咱老康家使坏?”
       老叔说:“使坏?他怎么能使得了。罗永沾前几年放火烧咱这阁楼,让那顺格日勒的弟弟给抓住一刀砍死了。咱这罗家屯已改了字号,叫康泰堡子了。康泰就是我儿子,也是你的小弟。原来想叫如糠堡子,你婶说,糠这个字不行,人要是筛了糠,还不是让人吓堆碎了。老罗家走的走,逃的逃,也就剩这罗永豪一家人了。他不想离开这地界,整天在棋园混。这罗永豪的棋确实厉害,据说他有一本棋谱,可以胜天下。罗永豪对我很恭敬,他已经对咱们老康家认输了。他前来给你接风,也是为了讨你的好,不把他赶出这地界,在这棋园他能坐镇河西的阁楼,每年也能挣得几百两的银子……”
       如糠笑了:“老叔,你这么做也对。能把罗家屯改为康泰堡子,真就是咱们老康家赢了。”说着,两人又回到了阁楼。如糠举杯对众人说:“父老乡亲,这棋园仍然是我老叔当家,我这人贪吃,只在仕贤楼做掌柜。”
       大家推杯换盏,很是热闹。
       喝得半醉时,如糠斟满酒去给罗永豪敬酒,说道:“罗大爷,你是我二爷的好友,我得敬你一杯,你现在又为我们棋园出力,我当感激不尽。如果明日罗大爷肯赏脸的话,我想与大爷对弈。”
       罗永豪说道:“如糠,我不想去阁楼与你对弈,那样太招人耳目,如果有意,我们不妨席后就开局,不在此,在将栖亭茶坊。”
       如糠说:“好,一会儿我们就下。”
       ……
       席后,如糠果然邀请罗永豪去将栖亭对弈。如糠没让任何人观看,连老叔和婶婶也躲在了茶坊烧水的屋子里。两个人静静地对弈,没出任何声音。
       康唯粮已经烧开了三壶水也不见屋外的棋局结束,就忍不住走了出去,也刚好,罗永豪将手中的棋落下,是一枚马。落在了如糠棋局中的杀死老将的棋眼上。罗永豪笑了:“如糠,想要胜我,得十年工夫。”
        如糠说:“祝您老身体健康,那就等我十年后再与你对弈吧。”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走出茶坊,康唯粮又领如糠去河西的蒙古包见那顺格日勒。那顺格日勒不愿在人多的地方与大家喝酒,便没参加筵席。在一个蒙古包,如糠见到了那顺格日勒,这个蒙古汉子,长得高大威猛,一脸的憨笑,怎么也看不出他会是一位棋圣。老叔与几位蒙古兄弟在蒙古包里聊天,如糠和那顺格日勒却在蒙古包外巡查。
       如糠对那顺格日勒说:“很好,有你这位蒙古英雄在,我们老康家就放心了。”
       那顺格日勒小声地说:“我们这几位兄弟只是康泰堡子的一小股力量,我们也有靠山,这个靠山才是我们康泰堡子安全的保证……”
       如糠问:“靠山在哪里?”
       那顺格日勒声音又小了:“北边的山上,当年赵海林的山头,也算是你们老康家的。山上的大瓢把子不是别人,是康唯粮老爷的岳父袁晨阳。压寨夫人朱小玉也是奇人,她有两把洋枪,双手打起这洋枪来能把蜘蛛网上的蜘蛛打落地……”
       如糠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妈啊,这七八年的光景,咋让这世道变成这样!
       十、葬棋铭志
       1938年7月,阴雨连绵又很潮热。这年庄稼出奇的好,康泰堡子被茂密的庄稼围着,两座高耸的棋局阁楼就像从绿地里生出的活物,随着庄稼的绿浪涌动,也好像在摇摆。
       棋园已在辽西名声大震,也招引了吉林、黑龙江的棋圣前来对弈。棋园的格局也有了些许的变化,早年康唯三棋局建筑图中的棋道建筑显得低矮了,街道两旁的槐树和黄榆树也长得很高大很茂密,使有序的棋道建筑变得有些模糊,但这里却变得更加隐蔽。前来对弈的棋手们每次离开这里,都要留下一些墨宝,悬在将栖亭茶坊里。黑龙江棋王白星斗留下的墨宝道出了棋园的幽深:辽河坦荡载和风细雨,棋园诡秘承乾坤大道。
       由于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这里通宁城县城的大路也变得宽了。那顺格日勒的兄弟们成群结队地到这里聚集,也使得这里和科尔沁草原有了一条通道。宁城县城的官路是通京城的官路,宁城县城西三十里处便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康泰堡子也就愈加引人注目,成了交通要道。这几年由于棋园的兴盛,使此地的生意也愈加兴旺起来,辽河下游也渐渐地出现了商贸大集、庙会和驴马大市。
        这一天,一场小雨刚过,天上出现了七歪八扭的彩虹,当地人叫这样的虹为“淫桥”,出现淫桥总有瘟疫出现。中午的时候,一辆洋汽车碾着泥泞的土路开进了棋园,车上坐着几个穿日本军服的人,还有两个着唐装的人,车在将栖亭茶坊门前停了下来。来人从车上下来,由两个中国人带路,进了茶坊。茶坊里也聚了许多人,如糠和康唯粮正在算账,一张八仙桌旁围坐着罗永豪、那顺格日勒,还有茶道师和店小二。一个干瘦驼背的中国人冲康如糠抱拳道:“如糠少爷,不认识我了?”
       如糠睁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是当年与父亲对弈取胜的骆多正!他不是早就被袁晨阳杀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如糠便摇摇头,冷笑道:“我不认识大人。”
       骆多正一脸无趣,说:“康大少爷,我就是当年和你爹对弈的驼背骆五。当年,我赢了你爹,也惹了杀身之祸,我和袁晨阳原本是不错的兄弟,可这家伙很势利,宁肯把我杀死,也要让你爹高兴。谁知,我骆多正常常能逢凶化吉。那天,县衙的清兵砍死的不是我,是我找的替身——南边白塔镇的疯子许罗锅子。我给了许罗锅子的儿子一百两银子,他儿子就把他爹卖了,你看看这世道。我一直在兴城府混,现在我又回来了,我今生今世还想做两件事:一是想杀了袁晨阳,谁知这小子上山了;二是想到这棋园来,再和你们康家人对弈,论个输赢。”
        如糠也抱拳说道:“五爷来赏光,如糠不胜荣幸。前些年发生的事,我不太清楚,对五爷如有得罪,如糠愿意赔罪。”
        骆多正说:“赔罪就不用了,今天我给你领来一个客人,他是关东军锦州城防大队长稻田成俊大佐,也是我的朋友。他不仅是一位军人,也是一位中国象棋高手,今天前来与少爷对弈,也是体现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友情。”
       这日本军官稻田成俊很清瘦,戴一副眼镜,没留胡子,军装穿得很齐整,面相很和善,面皮很白,左腮还有一酒窝,不像军人,倒像是日本艺人。他和康如糠握了握手,然后说了很长一段日语。康如糠从稻田的翻译口中得知,这稻田的师傅是一位中国的僧人,他十二岁跟他学棋,今年二十九岁,在日本曾三次蝉联横滨中国象棋大赛的冠军。他去年来到中国,一直感到很寂寞,今日前来想与自己对弈。
       如糠笑道:“本棋园善待天下各路英雄,您这洋大人我们也不例外,欢迎到我们棋园切磋棋艺……”
       稻田成俊微笑着又对如糠说了一段日语。翻译走近了如糠,声音也提高了,说道:“稻田大佐说了,按照日本棋局馆的规矩,对弈要下赌注。稻田大佐说,请如糠先生择日与大佐对弈,他下的赌注是银子三千两。如果先生输了,他要你这棋园,大佐问您这个价格是否合适?”
        如糠一怔,这才清楚来者不善,日本人是想占领他的棋园。如糠看了看老叔和婶婶,婶婶走过来对稻田成俊说道:“棋园建园以来,从不设赌局,按照原来棋园园主我大伯哥的规矩,棋局只设棋金,赢家只得由我们棋园奖赏的金坠一枚,十二钱。如果大佐愿意到此来对弈,是赢家我们也赏金坠,无论谁到我们这里来,都不能破了这规矩。”
       骆多正认出了眼前的夫人是袁晨阳的闺女,便火冒三丈地说道:“小香瓶,你跟你爹一样阴毒,今天你要睁开眼睛看看,稻田大佐是谁,是大日本皇军的长官。稻田大佐就是想要占你们的棋园,在你们这里办日本大东亚战时医疗护理学校。你们想不给大日本腾地方也不行,今天稻田大佐来和你们对弈,是让你们给他腾地方腾得心服口服。”
        如糠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看来日军要占领棋园是不能改变的了。他在心里盘算:与日本人直面抗争我们可能会吃亏;现在如果把棋园让给他,村人就要遭殃,他们不光要占这里的土地,还要占这里的民宅、阁楼,那村人就没法再生活了。棋园南还有三百垧地,如果他们同意在康泰堡子的南边建个学校,可以将这土地让给他,也是为这一方百姓。便说道:“稻田大佐,我们非常拥护大东亚共荣,如果大佐赢了我,我将把堡子南边的三百垧好地献给大佐。”
       稻田成俊想了想说:“好,我听你的。如果你能胜我,我就在南边建我的学校,如果你输了,我就占你的棋园。如果你输了,我也会关照你,你要将村民都动员到堡子南边去,在那里建新居,皇军为了体现共荣精神,可以帮助你们打两口井,每年免费为你们的村民种牛痘,免费为你们提供医疗服务。”
       如糠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答应三天后在棋园对弈。
       晚上,将栖亭茶坊里的灯一直亮着,大家知道三天后将面临什么。如糠和老叔不知该如何应对三天后的对弈。
       那顺格日勒说道:“如果如糠老爷真的输了也不怕,我的兄弟那日苏在锦州当蒙医,他知道日本在锦州的驻防军没超过五百人,如果他们强占棋园的话,我就回科尔沁将司钦王爷府、巴图刀队、齐日格王爷府的兄弟们都叫来,和这些日本人干。”
       康唯粮连忙摆手:“不行,蒙古兄弟作战英勇,但兵器不如日本人,日本人有枪有炮,我们不能眼见着蒙古兄弟为我们而伤亡。我们还是要想出更好的法子。”
       半夜的时候,几匹马飞奔到康泰堡子,袁晨阳和小乌米披一袭黑袍赶来。袁晨阳进屋就抓住如糠的手道:“如糠,回来咋不到山上去。我听说日本人要占你这棋园,我就跟你小姨特意赶来。棋园千万不能让给日本人,我在山上的人马已经快两千了。现在国人反满抗日已全面铺开,去年东北已经组建了东北抗日联军11个军,9个军均在黑龙江一带,我们山头很快也就被收编了。我至少能当个辽西抗日联军的军长。现在我已经五十八了,干不动了,但我的精气神还足。等日本人占咱棋园时,我就率山上的兄弟和他们一拼,然后你就跟我上山,我把大瓢把子的位置让给你。我和你小姨还有唯粮给你当后盾,乱世出英雄啊。”
       小乌米瞪了袁晨阳一眼,说道:“又喝多了,忘了到山下干啥。”然后对如糠说,“我在山上给你们备了一百多条枪,明天晚上给你们送来。”
       如糠直说这样会更吃亏。无奈,袁晨阳和小乌米又叮嘱了如糠和唯粮一番,天快亮时,便回山上了。
       如糠回到书拓斋歇息,他要养足精神,他认为,如果能够胜稻田成俊的话,稻田成俊会守信用。但他躺下以后怎么也睡不着,就又爬起来,翻出那副琥珀棋,摆弄了一会儿,叫侍人端来一盆水,将琥珀棋扔进水里,果然,棋大都沉了底,只有那一红马一蓝炮浮了上来,他拿出这两枚棋子,不断地翻看着,却看不出其中的奥秘……
       这时,有人敲门,侍人急忙出去,一会儿回来说:“罗永豪老爷来访。”
       罗永豪被侍人搀扶进了书拓斋。侍人出去后,罗永豪一下子给如糠跪下。
       如糠连忙将他扶起,说道:“罗大爷,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罗永豪被扶着坐在太师椅上,老泪横流。他边擦眼泪边说:“当年我父亲确实是你爷爷康拓害死的,而你父亲又的确是我害死的。你不说我也清楚,是你让赵海林杀了我,而我却躲过了这一劫。我硬朗朗地又回到棋园,表面上恭维你的老叔,其实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的下一个对手就是你……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们罗康两家冤仇的起源很不值。现在我们国难当头,家族仇恨就显得轻如鸿毛了,我想用我的行动来终结我们的恩仇。三天以后你与稻田成俊对弈,凭你现在的棋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背后给他支着儿的其实是驼背骆五,这小子是真正的棋圣。但我有办法能克了他。驼背骆五能读懂一代象棋宗师法弘高僧的《棋眉》,他有制胜的一卷《相仕卷》。我手中也有法弘高僧的《棋眉》,是《将卷》,为法弘高僧《棋眉》的终极秘笈,我之所以这些年来从未败过,就是从这《将卷》里得到的绝技……我今天将这《将卷》送给你,你两天内一定要读懂它。你一定要战胜稻田成俊,你要为罗康两家积下永志不忘的大德!”
       如糠扑通给罗永豪跪下,哽了哽喉头,道:“罗大爷,你我二人共为两家积大德,亦为国人积大德!”
       ……
       三日后,暴雨倾盆。
       康如糠与稻田成俊如期对弈,共九局。康如糠胜八局,和一局。稻田成俊守信,没有率兵占领棋园。
       但一个月以后,一个叫佐佐木的日本军官率五百余人血洗棋园,那顺格日勒率两百余蒙古骑手,山上的袁晨阳率五百余名弟兄与日军交手,日军死伤惨重,蒙古弟兄死六十余人,袁晨阳的弟兄们也死了一百多人。后来,如糠和唯粮都加入了袁晨阳的队伍。让如糠感到愧疚的是,他们没有保护好罗永豪,罗永豪被驼背骆五绑架了,送给了日本人,日本人在锦州白塔下将罗永豪绞死。
       1939年,如糠娶了罗永豪的孙女罗芥花为妻。日本投降以后,如糠和罗芥花又回到棋园。他们为罗永豪立了碑,碑文上写着:天下豪迈,永豪铭志。
       康如糠将那副琥珀棋埋在了碑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