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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鬼混
作者:胡学文

《十月》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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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刚过,马兑因强奸前女友被逮了起来。那时,我和刘绪正在床上鬼混。
       鬼混这个词是马兑定义的。他说我和刘绪的关系只能算鬼混。马兑第一次知道我和刘绪的关系,脸涨得像紫猪肝,仿佛这勾当的主角是他,而不是我。那次,刘绪随市里一个检查组去古县检查收费工作。临走,刘绪给我打了个电话。刘绪嗲声嗲气,像是纯情少女,其实她儿子已经七八岁了。我喜欢这种声音,它有撒娇的成分,有诱惑的成分,泡沫一样地飞舞着,一个单身男人,尤其像我这样一个离了婚的单身男人是无法抗拒的。我想起刘绪在床上的样子,浑身竟淋了水似的,湿漉漉的。听说是去古县,我的喜悦几乎要漫出来了,因为马兑就在古县工作。一个念头贼头贼脑地溜出来,但我并未告知刘绪。刘绪喜欢刺激,我决定给她一个惊喜。
       我是下午到达古县的。我在县宾馆的旅客登记簿上查了一下,刘绪住在301,检查组只一个女的,也就是说,刘绪住的是单间。他妈的,太棒了。我的神色引起了服务员的怀疑,她的目光抽出了刺一样的东西。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掏出身份证,服务员脸上便漾起饱满的阳光。我登记的房间是305,与刘绪隔着一个屋子。进屋后,我马上抓起电话,掂了掂又放下了。这个时候刘 绪不一定在屋里,就是在,我也不能打。我按捺住自己,等待夜晚降临。可我实在太寂寞丁,我的手最终摸起话筒。我刁;是打给刘绪的,而是打给马兑的。马兑得知我在古县,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y我说,我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马兑说他现在走刁;刀:,一个小时后去老地方等他,他请我吃饭。一个小时后,我去了老地方酒馆。酒馆的名字取得很有味道,我来古县马兑一直在这儿请我。我坐下不久,马兑就进来了,这家伙依然又黑又瘦,似乎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说,操,怎么还这样y是不是跟社会主义有仇?马兑忙说,别瞎说。同时迅速往四周扫了一眼。彼时的马兑是政府办某科室的科长,主要任务是写材料。每次见到马兑,他眼里必定趴着几条血丝子。那天,马兑一滴也没喝。他说有个县长讲话,今天晚上必须拿出来。我了解马兑,没再勉强他。那顿饭吃厂约一个半小时,马兑的样子已显出惶急来。分手后,我便回宾馆休息了。我迷糊了一会儿,十点钟,我拨通了刘绪屋里的电话。刘绪喂了—声,谁呀?我不说话,吃吃地笑着。刘绪听出来了,骂,你这个鬼,吓我一跳,干吗呀?我说我正想你呢,我在305房间。刘绪呸丁一声,问,到底在哪儿?我说我没骗你,我开着门呢,你过来吧。片刻之后,刘绪出现在305。刘绪说了声,你这个家伙。便鸟一样张开—厂翅膀。我和刘绪缠在一起,蛇一样。我不喜欢蛇,我喜欢坚硬。刘绪说我还没洗澡呢,我用我的动作回答了她。因为意外,我和刘绪都很刺激。完事后,刘绪要回她的屋子,我说这里绝对安全,你就老实呆着吧。刘绪便偎在我怀里。半夜时分,我和刘绪刚有了睡意,响起丁敲门声,我和刘绪吓了一跳。若是公安局查房,那就惨了。后来,我听出是马兑。我松了口气,下地拉开门。没等我说什么,马兑便挤进来了。他说真是对不起,让你……马兑停住了,他看见了刘绪。马兑看看我,再看看刘绪,将我拽到卫生间,说,这几天正查得紧呢,你怎么把小姐往宾馆里带?我说她不是小姐,她是我的情人。马兑说,在别处也就罢了,怎么来古县鬼混?马兑很生气,好像我和刘绪碍着了他什么事。我还想解释,马兑摆摆手,决绝地走了。刘绪对着马兑的背影又是咬牙,又是挥拳头。他不但搅了我俩的好梦,还把刘绪认作了小姐。在当地,小姐就是“鸡”的意思。可我没法责备马兑,他就是那么一个“纯粹”的人。
       “五一”放假,刘绪的丈夫随单位旅游去了。他刚走,刘绪便打电话让我过去,我说还是你过来吧。刘绪知道我的心思,也就没说什么。
       我和刘绪做爱大多是在我家,一方面是出于安全考虑,另一方面是我没有压抑感。我和刘绪在她家只有过一次,那一次我糟糕透了。刘绪家的房子太大,空得让人发虚。我一直不明白刘绪为什么喜欢我。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我都没有她丈夫优秀。当然,爱是没有理由的,我冠冕堂皇地替自己解释。
       我和刘绪有一段没在一起了,所以两人都带了点儿狠劲儿,恨不得将对方嚼碎。一旦进入状态,刘绪的嗲声嗲气便化作了激情的嗷嗷叫。我喜欢和刘绪做爱,喜欢她肆无忌惮的叫床声。
       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了。
       我和刘绪僵丁一下,然后继续着我们的事情。
       电话铃执著地响着。
       我的动作慢下来,刘绪不满地问我为什么不拔掉电话线,往常我都要拔掉的。我盯着电话没有回答,刘绪说,别理它。可是,刺耳的铃声已击碎厂屋里的温馨,似乎有碎玻璃碴子扎进了我的脸。
       我看厂刘绪一眼,抓起电话。
        电话是唐进打来的,他告诉了我马兑的消息。
       我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2
       半小时后,我和唐进在酒吧见了面。唐进劈头就说,都什么年代了,小姐遍地窜,他竟然去强奸。我讨厌唐进这种指点江山的架势——他不过冠了一顶记者的帽子。当然,记者是无冕之王。可对马兑,他没必要用这种口气。我刺他,马兑是马兑,能跟你一样?唐进没计较我的粗暴,他望着窗外说,得想点儿办法。我问,真进去了?唐进几乎跳起来,我操,闹了半天,以为我蒙你呀?唐进的目光噼噼啪啪燃烧着,恨不得将我的脸灼几个洞。我这么说,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不愿相信。其实,我清楚马兑是怎么走过来的。他走到这一步绝不是偶然的。
       八十年代末,马兑从偏远的塞外小县考进了省师范大学。从全县看,马兑不是考得最好的学生,但对于那个山村来说,绝对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从解放前到现在,乔家围子没考走过一个人,马兑是惊炸厂村人的眼。马兑的父亲,一个被火烧得丑陋不堪的老汉,跑到坟地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马兑家在乔家围子是孤姓,在村里的地位一直是最低贱的,马兑中榜无疑使家人扬眉吐气。确实,那一段日子,马兑家成了焦点,就连一向冷漠的村长,见了马兑的父亲,竟也在他肩上拍几下,说他没白培养,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村里提。就这一句话,已经让马兑父亲受宠若惊了。要知道,在这之前,他连和村长说话的资格都没有。马父脸上的伤疤也是他地位低贱的例证。那一年,马兑父亲与一乔姓汉子给队里铡草,饲养房不慎起火,马兑父亲奋力扑救,留下了一身伤疤。火是那个汉子乱扔烟头引起的,可村里处理事故时,却把责任推到了马兑父亲身上。马兑父亲有口难辩,只得将屈辱、愤恨独自吞咽。因马兑父亲被烧得牛死,没有追究他更大的责任。马兑父亲这口气憋了十多年,现在总算顺畅地吐出来了。马兑没像父亲那样大喜大悲,苦难的生活使马兑变得孤傲,他内心虽得意,但绝不在脸上表露出来。他神情淡然,似乎完全没有把一个大学生放在眼里。确实,他有更高更远的目标,他想成为作家,那时,作家头上的光环还未消逝。
       马兑很少与人交往,课堂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室。马兑的勤奋是出了名的,似乎比高中更刻苦。宿舍熄灯后,他就秉烛夜读。在他的枕头下,压着一张计划阅读的图书清单,读一本他勾一本。清单的数量是惊人的,我曾看过那张单子,有五百多册,几乎包含了所有古今中外的名著。那就是说,大学四年,马兑要三天读一部长篇小说。有一次,马兑读着读着睡着了,蜡烛烧着了他的枕头。我睡在马兑下铺,若不是我喊他,马兑恐怕就被烧成像他爸爸一样的花脸了。马兑从不下饭馆,更不去舞厅,就是班里的晚会,他也很少参加,马兑的孤傲使同学大多不愿和他接近,马兑渴望给人留下孤傲的印象。马兑没有与人抗衡的优势,唯有这种性格。马兑遍阅文学名著,一方面是为将来当作家做准备,另一方面是为自己的形象寻找一个支撑点。其实,马兑内心是极端自卑的。马兑家境贫寒,夏天永远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衬衫,冬天则一概是灰夹克。虽然没人耻笑过马兑,他却害怕同学们的目光。他总觉得那目光里缠绕着蒺藜样的疙瘩,他不敢触碰。
       马兑的执拗、敏感与他的自卑是分不开的。有一个学期,不知哪儿给了学校一笔助学金。学校按班分发,班里又按贫困程度分 一级、二级、三级,当然数量是不一样的。马兑无疑被评为一级贫困生,但班主任发放助学金时,马兑竟然拒绝了。马兑在同学们的注视中站起来,说,我不需要。马兑的声音虽轻,但口气却很生硬。班主任说,马兑,现在不是你发扬风格的时候。马兑再次说,我不需要。马兑的恼火扑散出来,班主任的脸顿时灰灰的,像是雾罩住了。结果,那个名额给了另一位同学。
       马兑特别忌讳别人谈论农村的事,仿佛他就是整个乡村,谁谈论就是揭露他的隐私。别人一说,他马上走开,实在走不开他则望着别处,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可是别人的话,他一字不落地捡进耳里。一次,一个同学说有个农村老汉,第一次看见火车,连声惊呼,那玩意儿爬都那么快,要是站起来跑,得多快。众人捧腹大笑,马兑却没一点儿笑意,他的脸肌在笑声中绷硬了。另一位同学接着讲了一个。说一位农村老汉进城,看见拖拉机配件厂的牌子,回村后逢人便说,城里有一个拖拉机配牛厂。别人惊奇地问他拖拉机配牛,牛能生出什么,他说最差也能生一辆摩托。没想这么一个笑话惹恼了马兑,马兑说他寒碜乡下人,两人吵翻了,若不是众人劝着,就打了起来。马兑不是故意找茬儿,他是打心眼里感到恼火。
       但马兑不是一个惹人讨厌的家伙,马兑勤快、善良。他起得早,每天不但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拖洗走廊,和马兑借东西,只要他有,就绝不吝啬。马兑出生农村,别看瘦猴似的,但体力好,有什么重活,他总是抢在最前面。
       大三那年,马兑遭遇了一场恋爱。女方与马兑同姓,叫马丽丽,是中文系的校花,比马兑低一级。那年,马兑在一家省级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小说,尽管是短篇,也着实使马兑风光了一阵子。马兑得了一百二十块钱稿费,很慷慨地清宿舍全体人员下厂顿饭馆,虽然是大排档,但对于马兑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马丽丽便是这个时候注意马兑的。一天,唐进对马兑说,有人想认识认识他,让他晚饭后在校门口等着。马兑莫名其妙,问什么人要见他。唐进卖关子,说当然是你的崇拜者啦。马兑定在那儿,电击丁一样。崇拜者三个字使他兴奋。晚饭后,他在校门口等着。片刻,唐进领着两佗姑娘走过来,其中一位是唐进的女友,另一位便是马丽丽。其实无须介绍,马兑早就认识马丽丽,只不过过去隔着距离。马丽丽确实漂亮,尤其她的一对眸子,流光四溢,马兑几乎不敢和她对视。四个人去了校园附近的一个餐馆,唐进说都吃过饭了,咱们喝点儿冷饮吧。聊了一会儿,唐进和女朋友借故离去,剩下马兑和马丽丽时,马兑一下紧张起来,他没有和一个姑娘单独在一起过,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姑娘。马兑不停地搓着手,不知该说句什么话。倒是马丽丽显得大方,问马兑是不是热,马兑说,不……随即改口,是……是有点儿热。马丽丽喊老板再来瓶冰镇的,——副熟门熟路的样子。马丽丽说她读过马兑那篇小说了,她感觉很棒,问他是不是读过很多书。这一下,马兑找到了感觉,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马丽丽静静地望着他,似乎被他的博学吸引了。那一晚,马兑和马丽丽很晚才回来。男生宿舍与女生宿舍相隔一百多米,马丽丽说,别送了,我自己回吧。马兑没说送她,马丽丽如此自是有点拨的意思,可马兑没听出来。马兑被喜悦冲昏了头,他说了句你小心点儿,便折回宿舍。马兑躺在被窝里回味刚才的事情。回味的结果是:他提醒自己,马丽丽只是结识他,他告诫自己不能存非分之想。可他虽这么想,心里却充满了期待。过了几天,马丽丽又约了他一次,这一次是在校园内。马兑不像上次那么拘谨了,且一开始他就寻找 到了话题的切人点,免去了不少尴尬。
       马兑开始了和马丽丽的约会。起先,是马丽丽约马兑,后来马兑就主动了。那一阵,马兑的汗毛孔里都淌着笑。马兑被兴奋激荡着,总是难以人眠。我睡在马兑的下面,那一年我被他翻来覆去的声音折腾得竟也害厂失眠症。马兑认为自己的优势在学问,所以两人在一起一直是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可有一次,马兑正说到起劲儿处,马丽丽打了个呵欠。马兑突然顿住,气氛便显出了尴尬。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约会还能干什么。阴影第一次窜进他的心里。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马丽丽说回吧。马兑只好附和。可走了几步,马丽丽哎呀一声,马兑问她怎么了,马丽丽说闪脚啦。马兑说我来扶你,马丽丽依从—了他。走了几步,马丽丽说她走不动了。马兑壮着胆子说,我背你吧。马丽丽生气地说你想占我便宜啊。马兑急忙辩白,马丽丽娇蛮地说,你町别存坏心眼儿。马兑背时,马丽丽却爬不到他的背上。马丽丽说,我是一点儿劲也没有了,你抱我吧。她一再告诫马兑不得占她的便宜。马兑抱起了马丽丽,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异性,他激动而紧张,胳膊抖得难以控制。马兑步调机械,他不敢把马丽丽往怀里搂,而是——副端盘子的架势。可是马丽丽柔软的臂膀将他缠住了,马兑脑袋一热,同时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伸进了他的嘴里,马兑的身子一下僵硬了。
       
       马兑学会了接吻。马丽丽简直是一个接吻大师,她教会了马兑许多接吻的技巧。马兑起先是被动的,任那条鱼在嘴里游动,后来他就含住了它,再后来,他也变成了一条鱼,两条鱼在水里嬉戏。马丽丽花样百出,马兑每天都有新的感受。接吻时,马兑的身子便膨胀起来,他怕马丽丽觉出来,尽量弓着腰。马兑只限于接吻,他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他怕自己的冒失毁掉这种让人销魂的游戏。
       有一次,两人接了会儿吻,马丽丽突然说,我让你干一件事,你敢不敢?
       马兑愣在那儿,不说敢,也不说不敢。他不知怎么回答。他似乎觉出了马丽丽的意思,可又怕领会错了。
       马兑迟疑的』:夫,马丽丽板起了脸,冷冷地说,你以为我让你干刊·么y我让你走开! 马兑说,丽丽…… 马丽丽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马兑把马丽丽的表现理解为女人的神经质。可过了几天,他彻底领悟了马丽丽的暗示。那天,马兑和马丽丽回来时,学校的大门已经锁了。马兑要翻门而入,马丽丽拉住他,干脆,咱俩去旅馆开个房间算了。如一块炭火跌进冷水,马兑的心滋地冒出一股白气,又是兴奋又是感动。也正是感动,他才动情地说,丽丽,我是爱你的,所以我得为你考虑,我倒是不怕,可是,你呢?……我不能害了你。马兑说的是心里话,可这几句话却将马丽丽激恼—了,她恨恨地说,马兑,你真下流。丢下马兑,翻墙进了校园,灵巧得如一只猴子。
       马兑和马丽丽的关系冷淡下来。
       ——年后,马丽丽终止了和马兑的关系。
       失恋使马兑遭受了巨大的打击,那些天他恍恍惚惚,人瘦了整整一圈。那一年,唐进也失恋了,但唐进没他那么悲伤,该吃吃,该玩玩,不久又挂了一个。
       马兑自发表那篇小说之后,虽然也写了不少,但均遭到退稿。整个社会对文学已开始淡漠,马兑头上的光环彻底消失了。马兑受到的是双重打击。
       不久,马兑的母亲病故,马兑回了趟家。就是那一次,马兑改变厂自己的人生方向。 马兑回家后,父亲告诉他,村里办了两个厂子,招了不少人,马兑的妹妹马芮也想进去,但村长说人员已满,父亲问马兑能不能找村长说一声。马兑说我去试试。马兑怀了十二分的希望,没想到村长一口回绝了。村长审视着马兑,仿佛马兑是个乞丐。村长不像三年前那样把他这个大学生放在眼里了。村长进出都有吉普车了。
       马兑一进屋,父亲便急着问,怎么样?马兑摇摇头。马芮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进了里屋。马兑的父亲叹口气,什么世道都是有权好哇。
       马兑的心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稀里哗啦碎成一堆。
       返校后,马兑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依然泡在图书馆,但他不再读文学著作了,他读哲学、社会学、民俗学等理论书籍,而且还写了不少读书笔记。读累了的时候,他便揉揉眼。他一揉,便有东西掉出来,击起阵阵清脆的响声。别人听不见,马兑听得一清二楚。
       3
       马兑决心从政,走仕途。不为什么,只为争一口气。可以说,马兑心里一直埋着这样一颗种子,只是过去他对从政不屑一顾,所以那颗种子缺少水分,缺少养料,干瘪瘪地卧在那儿。从村里回来,那颗种子突然发芽了。父亲那句话犹如一把刀插进了他的心窝,有好长一段时间,马兑只要一闭眼,眼前便闪出马芮失落的样子,父亲垂头丧气的样子。马兑开始鄙视自己:连一件小事都干不成的人,竟整日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中。
       马兑赶了个不错的机会。毕业那年,县政府要一名写材料的秘书,政府办让教育局从新分配的大学生里选一名,要求中文系毕业。马兑是唯一符合条件的,所以他没费什么事就分到了政府办。在县里,政府办是人人仰慕的地方,踏进这个门槛,就说明你具有了某种资格。所以,马兑听说让他去政府办报到,几乎懵了,直到教育局人事科长拍着他的肩说,小伙子起点高,前途无量啊,他才醒悟过来,连声说谢谢。
       马兑报到时,正是中勺:时分,机关干部陆续推着自行车走出来。马兑没有进去,他站在那儿,看着他们。马兑心里流淌着融融的暖意,他虽然不认识他们,却感到亲切,他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他记得念书时路过政府门口,看见那些白底红字的牌子,常常有一种神秘、敬畏感,现在他能随便地出入了。自行车过后,驶出几辆轿车,马兑知道车内都是领导,他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里。马兑冲车内点点头,完全是下意识的,像是领导正注视他。
       门口空空荡荡了,伸缩门蛇一样地延展了身子,一个下巴上长着黑痣的后生从警卫室出来,问马兑找谁。马兑说我谁也不找。黑痣狐疑地盯着马兑,说大门两侧不准停留。就在马兑走开时,黑痣喊住他,问他是不是上访的。马兑不知黑痣为什么这样问他,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黑痣说下班了,他让马兑下午来。马兑有些不舒服,他觉出黑痣的目光里含着审视和挑剔,显然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马兑想,难道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马兑一边吃饭一边咀嚼这个问题。在学校,马兑和别人有界限,那不是马兑故意划开的,似乎他一进学校就存在了。到了新的环境,马兑不想成为另类。
       马兑被分到了综合科。科长叫王天海,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综合科加上马兑共三个人,另外一名科员叫杜毅,是从某乡镇调上来的。综合科的主要任务是起草文件、起草领导讲话,当然也有其他临时性的工作。 政府办各科室均由主任直接领导,主任姓江,原先是某乡镇书记。他询问了马兑一些情况,说马兑基础好,文化高,但行政公文有它的特殊性,他让马兑多写、多向卫科长请教。江主任戴着眼镜,给马兑的感觉是他的目光是分着岔的,一束从镜片里面钻出来,另一束则躲在镜片后面,随时进攻的样子。因此,和江主任说活时,马兑总是感到紧张。
       机关的环境和气氛与学校不一样。学校表面紧张,实际是松散的;机关表面松散,实际是紧张的。马兑不是散漫的人,对机关的工作节奏还是适应的。
       周末,马兑回了趟家。从县里坐车到营盘镇有趟班车。乔家围子离营盘镇十多里,过去回家马兑一直是步行。当然,现在也不例外。马兑领了一个月工资,他为父亲买了两瓶好酒,为马芮买了一双皮鞋。自那次奔丧后,马兑再没回过家,但那份歉疚却一直窝在心里,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如面包一样膨胀着。他现在虽然不能给父亲和妹妹什么承诺,但他终究要改变父亲和妹妹的命运。马兑暗暗发誓。
       一辆吉普车与马兑擦肩而过。令马兑意外的是,他走了没几步,吉普车返身追上来,停在了他身边。一个敦实的汉子从车上跳下来,马兑觉得他有点儿面熟,却想不起他是谁。汉子冲马兑一笑,是小马啊,要回家呀?马兑点点头。汉子说,让小刘送你吧。马兑忙说,路不远,我还是自己走吧。汉子拍着马兑的肩说,怎么学得这么见外?不由分说把马兑推上了车。
       路上,马兑问司机那汉子是谁。
       司机斜了他一眼,弄了半天,你不认识罗书记呀?
       马兑唔了一声,说瞧我这记性。前几天,罗书记去政府办,王天海给他介绍过。马兑要记的人太多了,对罗书记的印象不是很深。他没想到罗书记不但记住了他,还派车送他。马兑很是感动。
       马兑父亲得知马兑在县政府办上班,而且罗书记派车送马兑回来,老是有些不相信。他的脸上挂着一层层的疑惑,随时能把脸拽下来似的。马兑掏出工作证给他看,马兑父亲突然就流泪了,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你……会有出息的。未了又冲墙上马兑母亲的遗像说,咱娃是县政府的干部了,他当官了。马兑纠正他,说自己仅是一般干部,不是官。马兑父亲说,你别哄我了,县政府都是官,不是官能进县政府?马兑没再纠正他,马兑那点儿得意突然飞走了,随之涌上心头的是无边无沿的痛楚。
       马兑父亲张罗给马兑做饭,马兑要帮他,他说什么也不用,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话,你歇着,你歇着。
       马兑问马芮去哪儿了。父亲说马芮去挖药材了,天黑了才回来。马芮凄楚的样子又浮现出来,马兑的心疼了一下。马兑说,我去看看,父亲说,远着呢,你歇着吧。
       父亲炒了两个菜,一个鸡蛋,一个土豆条。他说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提了一瓶二锅头。马兑说我带了酒,怎么还买?父亲嘿嘿笑着,喝啥也一样。马兑不由分说启开了他带回来的酒,给父亲斟上。父亲小心翼翼地问,这酒很贵吧?马兑说,不贵。然而父亲喝得很拘束,那样子不像是喝酒,倒像是喝药。马兑心里不舒服,他知道父亲不仅仅是心疼酒钱,父亲已经和他有了距离。当父亲得知了他的工作单位,父亲和他的距离便产生了。马兑没法改变父亲的这种心理,父亲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
       天黑透了,马芮才回来。马芮比马兑上次见时黑了许多,也漂亮了许多。马芮是个文静的女孩,她惊喜地喊了一声哥,便没了多余的话。父亲已经做好了饭,可马芮非要 给马兑包饺子。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了马兑分到政府办的消息,马芮说,我哥是贵人嘛。
       马兑想问问村办厂的事,犹豫了半天,没吐出来。
       马兑住了一夜,第二天便返回机关。半路上,村长的吉普车追上来。村长责怪马兑回来也不去家里坐坐,村长热情得像是他的老朋友。村长要送马兑,马兑说,我走惯了,还是走着好。马兑没看村长,他知道那张脸一定很难看。
       过了几天,父亲给马兑捎来话,马芮去村办厂上班了。
       4
       马兑给我打电话,说古县挖出一个辽代古墓,让我有机会去看看。过了两个星期,我和唐进决定去一趟古县。当然,一多半是为了看马兑的,至于古墓,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走前,给马兑挂了个电话,让他等着我们。可到了古县,却寻不见马兑的影儿。唐进挺生气,说这小子挣了工资,还这么小气,太不够朋友了。我了解马兑,我猜测这其中肯定有原因。我和唐进去古墓逛了一圈,在古县的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返回市里。
       过了两天,马兑打来电话,说他跟领导下乡了,讲了一大堆道歉的话。我知道马兑说了谎,如果真是这样,他是不会说一堆对不起的。后来,我才知道马兑的工作不顺心,他不想让我们看出他失落的样子。
       县里准备开一个调度会,要求综合科尽快拿出材料。两个大的材料,一个落在杜毅头上,一个归了马兑。领了任务,马兑便趴在桌子上琢磨怎么写,而杜毅却偷偷找人下棋去了。马兑从白天写到夜里两点钟,写毕,修改完,又整整齐齐抄写了一遍。收拾妥当,已快到上班时间了,马兑洗了把脸,连早饭都没顾得亡吃,便去了办公室。马兑的宿舍在大楼后排的平房里,离办公室有几十米的距离。
       马兑把材料放在了王天海的桌上,王天海扫了一眼,这么快就写好了?没等马兑说话,王天海就说,小马,这个会很重要,你得好好写呀。马兑急了,他一急额头便有蚯蚓状的血管弹起来。马兑说,我没敷衍,我加了夜班。王天海不听他的解释,让他再改改。马兑又强调了一句,我费了老大劲儿才写出来的。王天海的脸沉下来,我是为你……好吧,让江主任定夺吧。王天海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江主任让马兑去一趟。马兑敲开了江主任的门,江主任正打电话。马兑站在那儿等着。江主任眼瞅着马兑,说,好……就这样吧,过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这时,马兑方意识到他应该避开的,但江主任已挂了电话。
       江主任拿起桌上马兑写的那份稿子,随便翻了翻说,小马,材料好写,但要写好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一种能力。
       江主任的口气与王天海如出一辙,马兑说,江主任——
       江主任说,回去好好改一改吧。
       马兑没再争执,从江主任屋里出来,他昏头昏脑的,险些撞到墙上。
       这天夜里,马兑重新把稿子修改了一遍,他的思路本来很清晰,这一改却改得一塌糊涂,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最后他不得不依着第一稿的样子重抄了一遍。第二天一早,他夹着稿子去办公室时,杜毅已到了。杜毅瞄了马兑一眼,问,又加班了?马兑点点头。杜毅轻描淡写地说,急啥,明天再交也不迟。马兑问,不是急着要吗?杜毅说,别误了就行。马兑从杜毅话里嗅出了味道。王天海上班时,马兑把稿子锁进了抽屉。第三天,马兑把稿子交给了王天海,王天海很认真地修 改着,末了让马兑重抄一遍送给江主任。马兑接过一看,王天海几平删了一半,一点儿没有和马兑商量的意思。马兑想问,王天海已出去了。马兑只好抄了一遍,交给江主任。江主任也做了一番修改,他增加和要求的恰恰是王天海删去的内容。江主任让马兑重抄一遍,送给剐县长审阅,副县长改动得不多,他在稿子上签了“可以打印”几个字。马兑终于松了口气,感谢副县长没让他重抄。
       
       还有一件事。那天,江主任来科里,说了句,小马这头发,真像个艺术家。马兑笑笑,没当回事。马兑喜欢留长发,一直是这样。第二天一早,杜毅吃惊地问马兑,你没去理发?马兑觉得杜毅油滑了些,但心眼儿并不坏,因此对杜毅印象还不错。马兑反问,我头发长了吗?杜毅说,这是政府机关,又不是学校,江主任那句话你还不明白?马兑方悟出江主任是在批评他,一下班,便去了理发馆。
       这两件事堵在马兑心里,他郁郁寡欢。他像是走进了迷宫,表面看平平静静的,町暗里处处都有机关,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半年后,马兑方摸出了一些门道。机关有一套严格的规矩。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注视着你,影响着你。别人告诉你的只是皮毛,要想触摸到规矩的精髓,只得自己揣摩。比如走路,和不同的领导走路必须用不同的步态,前后快慢都有讲究。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比如说话,该说的必须说,不该说的时候无论领导怎么征求你的意见,你一个字也不能提。和高个领导说话是一种姿态,和矮个领导说话则得用另一种姿态。规矩是和学问联在一块儿的,有什么样的规矩就有什么样的学问。工作能力虽然要锻炼,但有时耐心和谨慎比能力更重要。机关像一张大网,而干部则是网上的结,每一个结都和周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马兑强迫自己去适应,所以他的适应是被动的,没有从骨子里融进去。马兑有一种被分离的感觉。他的言语、他的行为已经变得谨小慎微,可他的思想却很狂躁。他鄙视自己沉溺于世俗,却又盼望有朝一日混个一官半职,能够出人头地。
       马兑矛盾而痛苦,他不知道怎么打发这无聊的日子。  若不是许丽丽的出现,马兑就会垮掉。
       5  许丽丽是县一中教师,马兑和她的相识很简单。香港某基金会派了两名英籍教师,培训古县的英语教师。客人坐火车到市里,需要县派车去接。文卫科的小张因病没有上班,这个任务便落到马兑头上。因为需要翻译,教育局从一中派了一名英语教师,她就是许丽丽。许丽丽相貌平平,但性格挺活泼,相比之下,马兑倒显得拘谨。
       到了市里,客人还没到,许丽丽问马兑能不能陪她买点儿东西,马兑看了看表,他怕与客人错过去。许丽丽便说,我一个人去吧。许丽丽脸上掠过一丝让马兑不太好受的表情。他让司机等着,然后和许丽丽去了附近的一家商场。离火车到站还有一个小时时间,马兑估计误不了事。可是许丽丽进了商场,慢腾腾地转悠着,并没有明确的目标,马兑没好意思直接催促,拐弯抹角问她买什么东西。许丽丽说,我想不起来了,马兑差点儿气乐。许丽丽的目光在柜台间流淌着,最后只买了一双袜子。
       出来时,马兑暗暗揩了揩汗,可许丽丽还是看见了,她抿嘴一笑,问,马科长急坏了吗?
       马兑忙纠正,我不是科长,千万别这么叫,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许丽丽说,早晚都是,政府出来的人哪 有平民百姓?  马兑说,那不一定。  许丽丽说,在政府机关上班挺累吧。  马兑知道许丽丽问的是哪一方面,他想了想说,经常加班。
       许丽丽说,你挺有城府。
       马兑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评价他,他觉得挺滑稽。
       走了几步,许丽丽突然喊了声马兑。
       马兑愣了一下,许丽丽却吃吃地笑起来,脸上是调皮的表情,我试探一下,看喊你名字,你恼不恼。
       马兑接住了许丽丽的目光,他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许丽丽的随便感染了马兑,马兑也轻松起来,这是他在机关体验不到的。他觉得许丽丽挺有意思,初次见面就和他开玩笑。
       过了几天,许丽丽给马兑打电活,问马兑能不能帮她改一篇论文。马兑没想到许丽丽找他,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许丽丽写的是一篇德育论文,其实那不叫论文,只能算是杂文。马兑几乎重新写了一遍。
       没多久,那篇论文发表在了省一家教育杂志上,许丽丽得了五十块钱稿费,她请马兑下馆子。许丽丽很兴奋,说马兑帮了她的大忙,现在评职称,没有论文根本不行。这顿饭吃了挺长时间,两人都知道了对方还没对象。马兑送许丽丽回去时,许丽丽让他进宿舍坐坐,马兑没有拒绝。
       许丽丽的宿舍原来住着三个人,另外两个不久前结了婚,现在只剩下许丽丽。许丽丽说,结婚太早了有什么意思呀,一个人多自在。马兑不知说什么,只能附和着。
       两人就这么交往了起来,许丽丽很勤奋,过几天就写一篇论文,她让马兑修改,马兑就得重写一遍。许丽丽让马兑在她宿舍改,她在一边要么削个苹果,要么剥个橘子。马兑腾不开手,许丽丽就一瓣一瓣塞进他嘴里。虽然马兑觉得挺累,但这种累是甜蜜的,至少,不让马兑感到压抑。再说,许丽丽不是让他天天写,两人偶尔去看场电影,或在宿舍里听听歌。也许是这种生活的调剂,马兑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
       终于有一天,马兑吻了许丽丽。不是突如其来,而是水到渠成的。马兑一下子想起了马丽丽,两个女人的名字竟如此相近,似乎有意给马兑造成错觉似的。马兑已没厂当初那种如痴如醉、魂不守舍的感觉,他——边吻着许丽丽一边还能想其他事。和马丽丽的交往,马兑最大的收获是积累了接吻的经验,马兑的表现沉稳而冷静,倒是许丽丽有点儿贪,有点儿迫不及待,还有点儿慌张。许丽丽做得太过了,马兑觉出来,她不是第一次。马兑不想询问她的过去,他也没有必要计较她的过去。只要将来她能踏踏实实地跟他过日子就够了。马兑需要稳定、牢不可破的婚姻。综合各方面的条件,她应该是他要找的那种人。
       两人接吻后的第二天,许丽丽领马兑去了校长家。许丽丽只说去串门,马兑也没往其他方面想。校长儒雅大方,当许丽丽介绍马兑时,校长说,小许好眼力,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呀。许丽丽说,这事您说了算,我们听您的。校长微微笑着,年轻人真会说话。事后,马兑才明白许丽丽是跟校长要房子去的。马兑吓f一跳,两人不过接了一次吻,许丽丽倒要结婚了。许丽丽没和马兑挑明,马兑也没有追问。
       不久,许丽丽和马兑进入了实质性阶段,那是见了许丽丽的父母之后。许丽丽的父母是农民,挺和气,对马兑还算满意。回来后,许丽丽把结婚提到了议事日程,许丽丽要求见马兑的父母。马兑觉出来,许丽丽要 考察他的家境。马兑老老实实说,他的父亲帮不上任何忙,他只能靠自己。许丽丽的脸色不太好看,也没发表任何意见。马兑想他和许丽丽的事也许会告吹,可过了两天,许丽丽又约了他。
       许丽丽说,她考虑了很久,家里能帮上忙当然好,帮不上忙也不能强求,总不能让老人去抢银行,办法还得靠自己想。许丽丽的话说得马兑心潮澎湃,马兑想,就冲许丽丽如此善解人意,他一定要好好待她、宠她。按照许丽丽的意思,两人的工资由她统一保管,中午各自在食堂吃,晚上两人单独开伙。马兑没有理由不同意。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发了工资,马兑准时送过去。马兑兜里除了饭钱,再没有多余的了。好在马兑不抽烟、不喝酒,更无其他不良嗜好,无需花钱。紧是紧了些,但为了那个坚定的目标,马兑没有吃不了的苦。唯一让马兑不安的是他没法接济父亲。后来马兑就从牙缝里挤。另外一个渠道,就是给报社写小稿子,每个月也能弄几十块钱。
       许丽丽和马兑虽然一如既往地拥抱、接吻,但两人觉得出来,对方都没有以前那么专心了。两人仅仅限于接吻,没有深层次的发展。只有一次,是许丽丽的又一篇论文发表之后,许丽丽暗示了马兑。马兑笨手笨脚地解开了许丽丽的衣扣。许丽丽身段虽然不佳,可给马兑的感觉却是那么诱人。喘息不匀的马兑正要抱住她时,许丽丽突然问,如果我怀孕怎么办?马兑愣住了,他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能想,如果想下去,结果肯定是糟糕的。许丽丽说,你明天买盒套子来。马兑是许丽丽的未婚夫,他当然要为许丽丽负责。可是,第二天马兑就开始加班,等他不需要加夜班了,许丽丽的宿舍却住进了一位刚毕业分配的女教师,马兑再没了那样的机会。马兑没有后悔,他不是禁欲主义者,他觉得只要对得起许丽丽,他什么都可以付出。
       十月的一天,许丽丽急匆匆地把马兑约出去,和马兑商量评职称的事。学校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审开始了,许丽丽说,要按论文数量她发表得最多,根据往年的惯例,她是能评上的,但今年评审的办法改了,许丽丽说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她让马兑找学校或者从上面要一个指标。马兑半天没有说话,这件事难住了他,他可以帮她写论文,却没能力帮她评职称。
       许丽丽说,不管咋说,你是政府办的人。
       马兑哭笑不得,我只是个一般干部。
       许丽丽说,你想想和哪个副县长说得上话?要不,找江主任也行。
       马兑说,可……
       许丽丽说,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评上。马兑只得答应试一试。马兑心里很不痛快,许丽丽这是赶鸭子上架。
       马兑怎敢找副县长?那是自讨没趣。马兑也只能找江主任碰一碰。就这,他还琢磨了大半夜。
       可第二天,出了件事。原因是市报上登了一篇文章:《白条现象何时了》。文章说古县X X乡X X村刘某反映粮库不给现钱,而是给农民打白条。之后是措辞激烈的议论,说中央三令五申禁止打白条,可某些干部却充耳不闻,云云。作者署名白马。县长读了报,非常生气,主要是生作者的气。县长让江主任查一查这个白马是何许人。查来查去,查到马兑头上。白马是马兑写小稿子用的笔名。
       马兑捅了娄子,尽管县里没把马兑怎样,可马兑却像吃了苍蝇一样不舒服。
       许丽丽评职称的事也泡了汤。
       许丽丽和马兑闹了好长一段时间别扭。马兑上班时感到孤独,下了班比上班更甚。马兑没有朋友可以倾诉,也读不进书,一到 晚上就在大街上转来转去,幽灵一样。
       学校放假前夕,许丽丽突然和马兑商量起结婚的事。许丽丽一改过去的通情达理,言辞十分生硬,许丽丽说她决定在元旦前结婚,但马兑家必须拿出两万块钱。这比要马兑的命还让他难受,甭说两万了,就是两千也拿不出。但许丽丽说的也不是没一点儿道理,她说,就咱俩那点儿小工资,照这样下去,头发白了也结不成婚。许丽丽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她说马兑弄不上钱就不要去见她。
       马兑不知怎么才能说服许丽丽。等他找她时,学校已经放了假,许丽丽不知去向。去家里问,也说她没回去。马兑几乎问遍了学校的人,才知道许丽丽去了南方某城市的私立学校,放假时她把自己的档案都提走了。马兑觉到了彻骨的寒意,交往了一年多,他竟丝毫没看破许丽丽。她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甩了他,却让他没话说,真是滴水不露。马兑安慰自己,也许一开始她是真的,她是后来变假的,可无论如何,她应该给他一句话。
       没有,一直没有,许丽丽像是在空气中蒸发了。
       马兑的心情糟糕透了。
       父亲捎来话,说马芮准备结婚,让他回去一趟。马兑有些意外。他还不知马芮找了对象,她倒要结婚了。马兑回去方知,马芮的对象是村长的侄儿。让马兑生气的是父亲的态度,像是攀上了皇亲国戚。正说着,马芮领着一个小伙子进采了。马兑一瞅马芮的身腰,什么都明白了。马兑借口事忙,没有参加妹妹的婚礼。
       
       6
       我和唐进已绎在路上了,刘绪还一个劲儿地打电话。我能想见刘绪气急败坏的样子。刘绪说她没去旅游,完全是为了我,所以我没有理由不陪她。我相信她的话,但我不能为了她而放弃去古县。也许,我和唐进的古县之行对马兑并无作用,可我不能不去。唐进嘲弄道,骚扰电话还不少,操,我搞女人从来不拖泥带水。我斜了他一眼,默默点起一支烟。唐进说,别耷拉个脸,我说个谜语你猜猜。我没理他,唐进径直说,心里想了,两片片痒了,夹个棒棒,风风火火,棒棒短了,两片片不痒了,心里也不想了。我骂,狗嘴。唐进嘿嘿一笑,别往邪处想嘛,我说的是抽烟啊。这就是唐进,无论装着什么事,照样谈笑风生。我想,如果马兑有唐进五分之一的洒脱,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马兑终于有了转机。这个机会不是他逮住的,而是别人塞给他的。
       夏日的一天,马兑随王天海去某乡镇下乡。乡里办了一个蓝狐厂,据说效益非常好,他们去是为蓝狐厂整理典型材料的。两人到乡里已近中午,下车便喝酒。书记乡长陪着,很热情。王天海喝得眼睛都是硬的。马兑先前推着没喝,可耐不住书记乡长的劝说,也喝了不少。下午,王天海打麻将,马兑睡觉。晚上接着喝,昏天黑地的。饭后,乡里车送两人回来。上了车,马兑方想起两人连蓝狐厂的面也没见着,怎么写材料。他悄悄提醒王天海,王天海微微一笑,掏出一张纸,那是一份蓝狐厂的简介。马兑提出质疑,他们没介绍什么经验呀。王天海说,如果有经验,还要咱们去干甚?马兑明白王天海要他杜撰。马兑写过不少材料,虽然有水分,但至少有一点儿根据。像这种一点儿谱没有的东西,马兑没搞过,也不知怎么搞。马兑埋头干了几个晚上,写出干巴巴的几页。王天海看了说不行,他嫌马兑没放开手脚,要马兑重写。马兑窝着火,第二次写的时候故意捏造了一个四不像的东西,谁料王天海看了以后却很满意。两人连夜整理,王天海改一页,马兑抄一
       页,王天海让马兑提前备了点儿酒菜。弄完,两人一边喝酒——边聊天。就是那一次,王天海提出要给马兑介绍对象。马兑以为王天海酒后随便说说而已。哪知第二天下班时,王天海说已经有了目标,女方叫白兰兰,是县医院的护士。王天海特别强调,白兰兰是江主任的外甥女。马兑稍稍愣了一下,事情来得太突然了,马兑虽然从许丽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可伤口依然隐隐作痛。王天海说从政没有背景不行,和江主任攀了亲,就算有了倚靠,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马兑还是没表示。王天海说,你准备一下,明天晚上和白兰兰见面,并很知己地拍拍马兑的肩。
       次日晚上,王天海带马兑去白兰兰家。看样子,白兰兰家境不错,五间新盖的砖瓦房,一个大院。白兰兰的父母都很热情,但这种热情不是从心里溢出来的,有些不自然,不真实。当然,马兑知道没有理由苛求,他只是觉得走进这种家庭不踏实。马兑想一睹白兰兰的芳容,可白兰兰却不露面,直到江主任到来,白兰兰才从卧室里走出来,和江主任打了招呼,又进去了。马兑匆匆扫了一眼,白兰兰很漂亮,她的美是高傲的、冷艳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好像哭过,双眼有些肿,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孤傲。马兑暗暗吃惊,白兰兰如此容貌,怎么待字闺中?马兑没有多想,因为江主任在座,他还有几分拘束。所谓的相亲也就是吃了一顿饭。告别时,白兰兰懒洋洋地从屋里走出来,但她始终没看马兑,仿佛马兑的到来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王天海陪马兑回到宿舍,问马兑怎么样。马兑摇摇头,我与她的距离太大了。
       王天海说,成了——家人,还有什么距离?
       马兑看着王天海,没有说话。
       王天海说,成了江主任的外甥女婿,事业上你就顺畅多了。
       马兑突然问,到底怎么回事?
       王天海顿了顿,说了实话。白兰兰被人抛弃了。白兰兰爱上了一个男人,男人是有妇之夫,他用美丽的谎言欺骗了白兰兰,和白兰兰交往了一年多,最终将她甩掉。白兰兰痛不欲生,吞了好几次安眠药,㈠兰兰的父母着急了,想赶紧给她找个对象,以医治她的创伤。
       王天海的口才好,马兑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马兑是个极善良的人,一件小事就能感动他,何况这样一个凄美的故事。马兑有类似的遭遇,白兰兰的心境他完全体会得到,——种拯救白兰兰于苦海的悲壮充溢了他的全身。
       马兑问,那个男人是谁?
       王天海说,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马兑说,她会同意吗?
       王天海说,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主动权在你。
       马兑说,没想到她这么不幸。
       王天海松了口气,知道马兑动了心。其实,这件事是江主任托他的。
       一个月后,马兑和白兰兰结了婚。马兑不喜欢拖泥带水,这种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符合他的心意。事情基本是江主任和白兰兰的父母操办的。白兰兰的父母住了两间房,另外三间给了马兑和白兰兰。其他生活用品也是白兰兰父母置办的,马兑没这个能力。这一个月中,马兑没少去白兰兰家,但和白兰兰没说几句话。白兰兰依然冷若冰霜,似乎从里到外完全冻透了。马兑觉得白兰兰如此表现是正常的,至少说明她用情专一。马兑暗暗发誓,他要用他的爱去温暖白兰兰,他要不惜代价地换取白兰兰的幸福和快乐,马兑被虚幻的感觉迷住了。
       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新婚之夜,马兑跌进了冰冷的现实中。
       婚礼上,白兰兰的脸上虽然没有笑意, 但说话基本上是得体的,对亲朋好友的玩笑,白兰兰很自然地挡回去,没伤马兑的面子。几个朋友闹新房,白兰兰大方地散发了烟、糖。一切都朝马兑预想的方向发展。可曲终席散,马兑试图拥抱她时,白兰兰狠狠推了他一下,同时厉声喝道,你干啥?
       马兑像干牛皮一样僵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了?
       白兰兰冷冷地说,我脑袋出毛病了,离我远点儿。
       马兑说,我们是夫妻。
       白兰兰反问,谁和你是夫妻?
       马兑的火嗖地蹿出来,几乎从房顶冒出去。他一再提醒自己冷静、冷静。他站了一会儿,硬是将火摁灭。马兑说,不管你有什么成见,可我是爱你的。
       白兰兰噢了一声,嘲弄地问,爱我什么?
       马兑痛心地说,你没有理由这样待我。
       白兰兰的目光收缩在一起,聚成一根冷冰冰的针。她说,你别用这种鬼话欺骗我,你图什么我清楚得很。说穿了,咱俩是一场交易。
       马兑说,这叫什么话,谁和你做交易了。
       白兰兰说,你不必再说了,我要睡了。白兰兰拉开被子钻了进去,警告说,你别靠近我。
       马兑喃喃道,怎么是这样?
       白兰兰撂下一句,如果你习惯了,咱俩就这样过,如果你不习惯,明天就去离婚。
       马兑生气地说,离就离。
       这一夜,马兑睡在了沙发上。说是睡,其实是躺,马兑一整夜没合眼。尽管他料到了白兰兰的冷淡,但没想到她如此绝情。马兑美好的想象被打碎了,七零八落。
       第二天,白兰兰问马兑,还离不离了?
       马兑默默地注视着她,然后,他的目光从她头顶漫过去,落在窗户上。玻璃上两个“喜”字冲他挤眉弄眼。离婚本身并不可怕,他担心的是离婚的后果。如果离婚,别人会怎么看?马兑太爱惜面子了,他无法忍受那些猜忌的目光。
       马兑妥协了。白兰兰嘴角飘起一丝冷笑。结婚有一个星期婚假。可白兰兰第二天便上班了。马兑也不想呆在冷冰冰的屋子里,可他无处可去。他不会像白兰兰那样去上班。马兑躺在沙发上,来回摁着遥控器。可马兑的目光是虚的、散的,若有若无。马兑只是借电视掩饰自己的失态,那些节目,他没有一个看进去。他的思维陷在了与白兰兰的纠缠中,难以自拔。他不明白,如果白兰兰嫌弃他,为什么要结婚?她仅仅是为了要一个名义上的婚姻?这对她有什么意义?虽然她被男人抛弃过,可凭她各方面的条件,完全可以寻找一种她认同的生活。马兑想不出所以然,唯一的解释是:白兰兰没有从失衡的心态中走出来。马兑想,那就让时间证明一切吧,我要用足够的耐心让她接纳我。
       七天婚假,倒也没有马兑担心的那样度日如年。上班后,杜毅和他开玩笑,得注意点儿身体啊,你瘦得认不出来了。马兑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刀削一样。马兑比吞了黄连还难受,可脸上不得不装出幸福的样子。王天海接口说,都是从那一步走过来的,谁也别笑话谁。王天海似乎为解除马兑的尴尬,可马兑却有一种挨了耳光的感觉。
       年底,县里进行人事调整,江主任提了副县长,王天海提拔成政府办副主任,马兑接替王天海当了综合科科长。那几天,杜毅的情绪很低。马兑总觉得不自在,仿佛偷了人家的东西。本来科长的位置是杜毅的,马兑明白没有江副县长这个背景,他永远争不过杜毅。无论马兑心里怎么作践自己,可毕竟往前迈了一步,离出人头地的目标更近了。那桩婚姻带给他的不快稍稍淡了一些。 马兑还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
       7
       马兑和白兰兰的婚姻被冷漠侵蚀得到处是窟窿。马兑作了许多努力,想打动白兰兰。可白兰兰不但没被感动,越发轻贱了马兑。结婚一个多月,马兑睡了一个多月沙发,他的脖子几乎变形了。可不管是在别人面前,还是在白兰兰的父母面前,马兑绝不在脸上表现出来。有一天下雨,马兑想起白兰兰没带雨伞,便提前走了半小时,拿着雨伞守在医院门口。白兰兰出来了,她和同事们说说笑笑。看见马兑时,白兰兰愣了一下,但她马上收回目光,挽着同事从马兑面前走过。马兑憋了两腮帮子话,一个字未来得及吐。白兰兰,你为什么这么冷酷?马兑想冲上去问个明白,可他的双脚陷在泥水里,动弹不得。他明白,那样一来,他和白兰兰的事就会沸沸扬扬,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马兑再次控制住了自己。
       马兑和白兰兰一直跟白兰兰的父母一块儿吃饭。饭桌上,马兑和白兰兰若无其事。回到他俩的房间,白兰兰突然问,谁让你去医院的?
       马兑愕然,他没质问她,她反倒讨伐起他了。马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去给你送雨伞,怎么,错了?
       白兰兰霸道地说,以后不准去医院找我。
       马兑也没客气,冷冷地回击,我去哪里需要你批准?
       白兰兰冷冷一笑,我和你没缘分,你甭想打动我。
       马兑说,就算过不到一块儿,总不至于成仇人吧?
       白兰兰说,你心里清楚。
       马兑说,我清楚什么?
       白兰兰不再说话,拿起杂志翻了起来。
       马兑仰在沙发上,任悲哀漫过头顶。
       马兑也试图用强硬的办法对付白兰兰。那次马兑喝了酒,他没有任何缘由地抱住白兰兰,白兰兰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大声喊叫,她冷然而无声地反抗着。马兑被白兰兰的表情激怒了,他愤愤地想,今天把你日了又怎样?两人从床上滚到地上,白兰兰突然停止了反抗。马兑有些不知所措。白兰兰说,你真可怜,一个男人,竟然靠酒撑腰。马兑松开白兰兰,缩到自己的地盘上。此后,他再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
       一个星期天,马兑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起床,醒来后仰着头发呆。白兰兰起床、穿衣、洗漱,然后,马兑听到了白兰兰的呕吐声。马兑先前没有在意,可白兰兰呕吐得很厉害。马兑躺不住了,他匆匆穿上衣服,走出去。白兰兰蹲在地上,两手抓着水龙头,一副不能自持的样子。马兑轻轻拍着白兰兰的后背,等她吐完了,扶她躺到床上。马兑以为白兰兰感冒了,他翻了翻抽屉,却没找见一粒感冒药。马兑说,你先躺一会儿,我去找个医生。
       不必了。白兰兰有气无力地说。
       马兑看着她,让医生瞧瞧吧。
       白兰兰摇摇头,我怀孕了。
       马兑雷击了似的木在那儿,半天方醒悟过来。他想从白兰兰的眼里挖出些什么,可白兰兰并不看他,闭了眼养神。屈辱如蛇从脊背蹿上来,狠狠地勒住马兑的脖子。直到这时,马兑方明白白兰兰为什么闪电般地和他结婚。
       白兰兰!马兑吼了一声。
       白兰兰,你为什么这样?
       白兰兰,你无耻!马兑几乎是咆哮了。
        白兰兰没动。其实,马兑什么也没说,那些话是在心里吼叫的。除了眼睛浸得血红,马兑似乎没有其他反常的变化。他站了一会,默默地出来了。马兑很想找个人倾诉一番,可这种事怎么说得出口?马兑到了单位,把自己锁进办公室,独自咀嚼着痛苦。
       马兑窝了一整天,终于下了离婚的决心。
       马兑回去时,白兰兰的母亲把马兑悄悄叫到一边,问他是不是和白兰兰吵架了。马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说,就是面对白兰兰的母亲,马兑也说不出口。白兰兰的母亲说你是男人,让着她点儿,她会转过弯的。马兑除了点头,没作任何表示。
       白兰兰的眼睛肿着,似乎哭过。马兑不知她有什么理由哭。
       晚上,马兑对白兰兰提出了离婚的要求。正在脱衣服的白兰兰忽然停止了动作,像是很意外,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吧。
       马兑长长地松了口气。
       白兰兰问,什么时候?
       马兑说,明天一上班就去。
       白兰兰问,能不能缓一缓,等我把孩子生下来?
       马兑没料她说出这么一句话。马兑冷冷一笑,心说,这算什么话?非要把那顶帽子戴到我头上?马兑瞟了她一眼,就是那一眼,马兑被白兰兰的目光抓住了。白兰兰的目光是马兑没有见过的。它不再生硬、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也绝不是让人亲近的那种,它颤颤巍巍,像是一个刚刚爬上岸,还没有摆脱死亡恐惧的溺水者,带着几分乞求、几分可怜、几分不知所措。
       马兑不知怎么拒绝。
       两行泪缓缓地从白兰兰的丹凤眼里流出来。  马兑轻声说,那就这样吧。  白兰兰说,谢谢你。  马兑问,他是谁?  白兰兰缓缓地、却是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从这天起,两人的关系似乎改善了。白兰兰不再对抗,不再孤傲,不再冷漠,好歹也和马兑说几句话了。可马兑明白,白兰兰和他的距离不但没有缩小,而且拉得更大了。过去的白兰兰尽管冷若冰霜,毕竟是真实的,现在的白兰兰则是假的。当然,这些对马兑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马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孩子的父亲是谁?他想知道让白兰兰如此不顾一切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同样,这对马兑没有任何意义,可那个问号竖在他脑里,几乎将脑壳撑裂。
       马兑开始跟踪白兰兰。只要一有时间,他绝不放弃跟踪。凡是白兰兰接触过的男人,哪怕说几句话,他都要在心里备一份档案。有一次为了跟踪白兰兰,他竟然将与副县长下乡的事忘了。马兑没有呼机,没有手机,办公室怎么也联系不到他。结果,马兑挨了狠狠一顿训。马兑明白工作上的任何闪失都没好处,可那个疑问搞得他没有一点儿心思。
       
       马兑几近疯狂,但毫无结果。
       白兰兰是半夜肚疼的。马兑喊醒白兰兰的父母,三人一道把白兰兰送到医院。白兰兰是宫外孕,手术时造成大出血。县医院没有血库,多亏了江副县长,没多久就从政府机关招来了十几个年轻人,白兰兰的命保住了。这件事进一步让马兑认识了权力的所向披靡。
       白兰兰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时依然轻飘飘的。那半个月,马兑每夜都陪在白兰兰身边。白天上班,晚上尽一个名义丈夫的职责。马兑必须装着,还必须装得像,心里就别提有多别扭了。
        白兰兰身体康复后,和马兑办了离婚手续。
       在离婚的前一天,白兰兰突然变得非常温柔。也许是被马兑感动了,她主动把马兑的被子铺到床上,要在最后一个夜晚作一次贡献。她说,你是一个好人,可咱俩生活不到一块儿。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了。
       马兑身上积存的愤怒、屈辱被白兰兰一句话掏得干干净净。也许,这是最浪漫的分手方式了,可那个疑问又跳出来。马兑终是没忍住。他问,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白兰兰说,不能。
       马兑看了她半天,然后说,我不占你的便宜。
       8
       马兑的第一次婚姻结束了。
       马兑请了两天假,来市里找我。这几年,我混得也不怎么样。我先是在一所中学教书,后来因为房子的事和领导闹崩,便辞职做了自由撰稿人。我和妻子离婚了,没什么理由,都觉得对方没劲只好分手。后来遇到刘绪,我没有结婚的念头,我觉得这样挺好,没有约束,没有责任,天马行空,来去自由。唐进的婚姻倒是稳固,可这家伙背着妻子什么都干。有一次,唐进竟然伺我怎样能把妻子甩掉。我说,让她知道你的本来面目。唐进摇摇头,她太善良了,我不想伤害她。简直跟台问一样。可说完这句话,他就和另一个女人约会去了。生活是一场没规则的游戏,是非对错已不是衡量的标准,斤斤计较是自讨苦吃。因此,马兑讲述他的不幸遭遇时,我并未往心里去。我用不着边际的话开导他,让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屁一样放掉。那时,我还没有真正触摸到马兑心里那个坚硬的核儿。
       马兑坐在我的对面,神色颓废。他比念书时更瘦了,也许是冷的缘故,他的肩微微缩着,像一只不小心掉进开水的大虾。他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有什么错?我明白我是白说了。其实我本来就是白说的。
       我给唐进打了个电话,我一个人应付不了马兑。
       唐进的方式和我不一样,进门就说,操,你们都解放了,兄弟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边说一边指着脸上的伤疤让我瞧。我说你妻子不是很温柔吗?她怎么会……唐进打断我,是小姨子的杰作,妈的,真是狗拿耗子。没等我往下问,唐进已转移丁话题,问古县有什么新鲜事。马兑想了想说,没有。唐进说,流行什么黄段子?马兑还是摇头。唐进说,看来得给你培训培训,来,先喝酒。
       酒桌上基本都是唐进一个人说。唐进肚里装着数不清的荤笑话,一扯一串。最后,连酒店老板都凑过来了。马兑喝了不少酒,从酒店出来,唐进说要让马兑开放开放。马兑迟疑着不去,我说,没啥,也就是洗个澡。
       在桑拿中心洗完澡,唐进提议去唱歌。马兑不去。唐进开个房间,让马兑先休息一会儿。马兑进房间后,唐进冲我挤挤眼。这是唐进预谋好的。唐进喊了个小姐过来,对她耳语了一番。小姐进去后,唐进得意地说,导演也不过如此。话音未落,马兑踢门出来了。马兑涨红着脸,他狠狠地瞪了我和唐进一眼,扭头下楼。  唐进一脸尴尬。  我拽着唐进追出来。马兑踽踽独行。我一再解释唐进只是开个玩笑,可马兑一言不发,受了多大污辱似的。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马兑拉回来。  那一夜,马兑领着我走进了他的内心,陇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在隧道里穿行。我老有 一种要碰壁的感觉。
       表面上,马兑学会了揣摩领导的意图,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比如领导说今天真热,他一定会马上想到办公室某个地方透了风;领导说你这件衣服不错,他一定会想到衣服有哪些不得体。他乖巧了,圆滑了,似乎官场那一套已经吃透了,可实际上,马兑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个虚假的,带表演性的马兑,只是披着马兑的衣服,借着马兑的名字,他并不是真正的马兑。真正的马兑躲在灵魂深处,并没有融人周围的环境。马兑没法把骨子里那些东西抠出去。正是这样,马兑活得很累,很痛苦。
       马兑当了科长不久,古县一个偏远乡镇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个孩子去地里偷吃了几只萝卜,被主人逮住了。主人因和派出所有些关系,就将孩子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刚刚配了警棍,那个姓白的民警从没玩过这玩意儿,想在孩子身上试一试。白民警操作失误,结果造成那孩子下半身瘫痪。恰巧马兑去那儿下乡,听说此事后,他难以相信,专门去那个孩子家里看了一趟。孩子半靠在那儿,看见马兑,他下意识地往后缩着,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马兑的心突然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击得四分五裂。这样一件事,乡里和派出所竟瞒而不报。马兑义愤填膺,当天就赶写了一篇文章。马兑没有像过去那样冒失地给报社寄去,现在他很少给报纸写稿子了。马兑带回单位,让其他科室的人看了,然后送主管副县长审阅。马兑想在信息简报中的“警示窗”栏目登一下。这是事故,不追究那个民警的责任难以平民愤。副县长看后,处理结果却出乎马兑的意料。副县长要求封锁消息,尤其不能让新闻媒体知道。副县长还专门给马兑及看过马兑文章的人开了会,强调了保密的重要性。副县长说内部肯定要处理的,自家的事要关起门来解决,等等。马兑大失所望。孩子一生的幸福就这样毁了,他的遭遇竟然连一滴眼泪都赚不到。对于此事的处理马兑无可奈何,副县长已经表态,如果马兑再说什么就是不识时务了。可是马兑无法忘记那个孩子的眼睛,它已嵌进了他的脑海深处。马兑为此感到不安,尽管这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尽管他已做了努力,可他总有一种负罪感。马兑无法把自己的感情榨干,无法做到熟视无睹,所以他不能像别人那样平静。冲动,感情用事,几乎成了他的致命弱点。
       许多事不是马兑能想明白的,比如蓝狐厂事件。由马兑和王天海整理典型经验的蓝狐厂,不到二年便倒闭了。蓝狐厂共投资了六十多万,拍卖给个人,仅二十万元,还是竞价。蓝狐厂因为宣传过头,落到如此地步有些滑稽。县里为了挣回脸面,再次把蓝狐厂作为典型:乡镇企业转轨的典型。马兑接下了这个整理经验的任务,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这是马兑的工作,他无法推辞。因为虚假的东西太多,所以要编得让领导满意并不那么容易。马兑硬着头皮赶了几个晚上。可过了没几天,马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蓝狐厂的拍卖是暗箱操作,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所以竞价仅二十万元。马兑有一种受了愚弄的感觉,仿佛自己无缘无故做了同谋犯。他能说什么呢?服从和沉默是最明智的选择。只是这种选择让他难受。
       马兑像是走进了迷宫。他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甩来甩去。马兑晕头转向,逃离的欲望日渐膨胀。马兑对爱情的追求实际上是一种逃避方式。马兑没有勇气辞去工作,他幻想用另一种生活方式平衡自己。要说马兑的追求也很简单,他不是寻找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相反,他很低调,他想找一个不讨厌的人结婚,生孩子,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不是互相倾慕,而是不讨厌——马兑的选择似乎太现实太简单了。可生活虽然现实却不简单,马兑的追求已被他理想化了。这不能怪马兑,有什么理由责怪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呢?
       马兑的遭遇放在别人头上,也许早就自暴自弃了,但马兑没有。马兑虽然痛苦,依然揣着美好的愿望。马兑是一只折了翅膀却不放弃飞翔的鸟。
       9
       不久,马兑去一个偏远的乡镇任副乡长。江副县长找马兑谈了一次话。这是马兑与白兰兰离婚后,江副县长第一次找他。江副县长并未提白兰兰,他随便问了几句,说县里准备选派一些年轻干部下乡锻炼,问马兑有没有想法。江副县长显然在暗示他。可马兑不敢相信,虽然他曾与江副县长攀过亲,但没有主动和江副县长套过近乎。现在他和江副县长已经没有关系了,他想不明白江副县长为什么要帮他。江副县长说,这个机会不错,你该去锻炼锻炼。马兑忙说,我听……江县长的。江副县长说,那就这样。江副县长比当主任时更加深不可测,他的表情淡淡的,马兑那些感激的话终是没吐出来。
       马兑要去的乡叫石沟子,先前已有三个副乡长,现在加上马兑就四个了。副乡长虽然算不上多大的官,可毕竟是副科职位,这对马兑的愿望也是一个交代。马兑一直想实实在在干些事,现在总算有了机会。四个副乡长各有分工,乡长让马兑暂分管办公室。乡长刘玉成是石沟子人,关于刘玉成的事,马兑也听说过一些。刘玉成当了十多年乡长,一直没提拔成书记。书记空缺时,刘玉成就主持全乡工作,新书记一上任,刘玉成继续当他的第二把手。可无论是第一把手,还是第二把手,刘玉成说话都很有分量。用土话说,刘玉成是坐地桩,他长不高,你也撼不动他。
       马兑对刘乡长印象不错,觉得刘乡长挺直爽,不是那种斗心眼的人。马兑初到石沟子那天,闹出了笑话。马兑在乡政府院里遇到一个汉子,汉子四处寻找刘乡长。不知谁告诉他,刘乡长出门了。汉子问到马兑头上,马兑说,没有啊,我刚从他屋里出来。汉子说,现在已锁门了。马兑问汉子和刘乡长什么关系,汉子说是亲戚。马兑说你跟我来,领着汉子找见了刘乡长。谁知汉子一见刘乡长便揪住他的衣领。乡里欠了汉子的钱,刘乡长是故意躲开的。马兑没想到一上班就干了件蠢事。刘乡长并没有怪罪马兑,马兑向他解释时,刘乡长爽爽一笑,这算什么,不知者不怪。
       办公室主要是迎来送往,马兑的主要工作是陪酒。马兑酒量小,撑不住的时候就躲出去。马兑与刘乡长最初的摩擦就是从喝酒开始的。刘乡长郑重地找马兑谈话,说陪酒也是工作,而且是很艰巨的工作,他说当逃兵是娘们的活儿。这句话刺伤了马兑,马兑倒没反驳他,只说,这种习惯该改一改。刘乡长说,改当然好,可这不是你我能办到的,办不到,就得适应。再来客人,刘乡长先将马兑的军,马兑不好再逃,只得硬喝。有一阵子乡里客人多,马兑整天迷迷糊糊,上厕所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的胃就是那时喝坏的。
       没客人的时候,马兑就在办公室接待债主。石沟子和其他乡一样,前些年盲目发展乡镇企业,没过几年这些企业纷纷落马,乡里唯一的收获就是欠债。一些原料至今仍丢在院子里,长期风雨剥蚀,早已不能再用。马兑在院子里碰到的那个汉子,就是要机器钱的。石沟子一个小乡,竟欠了九十多万的外债。债主们知马兑是副职,根本不与他说,嚷 着要找刘乡长。遇到这种事,刘乡长早躲得没了影儿。马兑左解释,右解释,还得赔着笑脸,招待一顿,将对方打发走。有一个债主让马兑给一个期限,马兑被逼得没办法了,说,年底吧。客人走后,秘书小吴说这些账乡里怕是还不上了,乡里虽然有些收入,但除了人头费所剩无几。马兑吃了一惊,这不就是赖账吗?小吴说,反正都是三角债,乡里欠着别人的,别人还欠着乡里的呢。马兑问怎么回事,小吴犹豫了半天,说,我可以告诉你,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别……马兑忙说,我知道。石沟子有一个林场,每年都要砍伐大批树木,这些树木本来可以卖个好价钱,但买主不论单位,还是个人,一律打欠条,所以财政上没一分进项。小吴说,马乡长,我看你挺实在才跟你说这些,以后来了要账的,你别那么认真,何苦呢?又不是你个人欠的。
       马兑没法平静,似乎有一个虫子在他身上钻了孔,且直往心里钻。马兑想起了刘乡长,别人欠着乡里的,他却整日提心吊胆四处躲藏。难道刘乡长有什么难处?马兑琢磨了半天,觉得该和刘乡长谈一谈。马兑已把小吴的话丢到了脑后。
       为使气氛轻松一些,马兑把时间选在晚上。马兑先和刘乡长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汇报了自己的工作。马兑那点儿工作,刘乡长心里清清楚楚,闭住眼也能说出来。可刘乡长还是听完了,又安顿道,对那些要账的,别那么认真,打发走就行。马兑说,这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刘乡长看了马兑一眼,爆出一声笑,那笑让人琢磨不透。刘乡长说,拖了一日算一日,美国不是还拖欠联合国的会费吗?刘乡长似乎不想就这个问题深入下去,马兑却咬住了不放。马兑不再拐弯抹角,几乎是单刀直人,外头不是欠了乡里木材款吗?为什么不要回来?
       刘乡长怔了一下,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
       马兑说,这笔钱,应该不少吧?
       刘乡长点点头,乡里不是没要过,要过几次,没要动。
       马兑说,那就停止了? 刘乡长似乎嗓子发干,他喝了大大一口水,才说,有什么办法。
       马兑说,这个任务交给我吧。
       你……刘乡长迟疑了一下。
       马兑被刘乡长的目光刺得很不自在,他说,我立军令状。
       第二天,财政所把那些欠条移交给马兑。马兑翻了翻,欠条有四五年前打的,也有今年打的,有单位的,也有个人的,共二百一十张欠条,计九十多万。再搁几年,肯定是死账,乡里竟然……马兑被豪情烧得两颊都烫了。马兑觉得小吴的神色不太好,专门找他解释了一番。马兑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实实在在干点儿事。小吴叹口气,那是个泥潭,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马兑说,就算碰得头破血流,我绝不后悔。
       确实,马兑下了决心,即使竖在他面前的是一堵铜墙铁壁,他也要把它推倒。
       马兑原打算抽空回家看看,除了过年他平时很少回家。这时,他改了主意。马兑想追讨回外债再回。这对马兑的父亲并无什么意义。可在马兑的内心,想给自己镀一层金:他这个副乡长不是捡来的,他完全有能力当好一名副乡长。马兑根本想不到,揽上这个任务,整个人就陷了进去。
       10
       路洁最初给马兑的印象是文静、内秀,善解人意。如果脱下白大褂,还有几分腼腆。路洁是卫生院医生,马兑与她结识完全是因为喝酒。这恐怕是马兑陪酒陪出的唯一收获。有一天,马兑连着陪了三班客人,结果喝 得胃出血。马兑没告诉任何人,他跌跌撞撞地到了卫生院,几乎不省人事了。等他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负责给马兑输液的就是路洁。马兑感到不好意思,耽误了人家休息。可路洁态度很好,说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临走,路洁再三嘱咐他,一定要戒酒,不然会出大问题。马兑苦笑着点点头,这是工作啊。过了几天,马兑又喝醉了。这一次,路洁很不客气,问马兑要命不要了?路洁脸上长了几粒雀斑,这不但没影响她,反使她有了一种别样的美。马兑忽然就笑了。路洁莫名其妙,问马兑笑什么。马兑说,你挺像某个电影演员。路洁的脸顿时红了,她说,马乡长别嘲笑人了。
       过了几天,民政所老杨给马兑介绍对象,问马兑有没有什么要求。马兑说没啥要求,只要不词厌就行。老杨让马兑见个面,马兑一听是卫生院的,身上的某个地方忽然就疼了起来,像是过了敏。他说医院的可不行——白兰兰的阴影并没有从心上剔除。老杨纳闷地说,医院的咋啦,你还认识呢。见马兑一脸疑惑,老杨嘿嘿一笑,你喝醉酒,谁给你输的液?马兑有几分惊喜,是路洁?她没成家?老杨说,算是成过啦。随后讲了路洁的遭遇。路洁三年前结婚,丈夫是乡里的个体户,结婚不到一年,路洁的丈夫出了车祸。原来是这样。马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一下变得伤感起来。善良的人总是命苦。老杨说,你俩挺合适,都结过婚,又都没孩子。马兑犹犹豫豫地问,不知路洁是啥态度?老杨说,扛枪的还怕带刀的,这不在你吗?
       马兑和路洁在路洁家里见了一面。老杨说好了随马兑一起来,走到半路,突然说有什么事,匆匆忙忙走了。马兑只是单刀赴会。路洁问,老杨呢?他怎么没来?路洁躲躲闪闪地看着马兑,好像马兑把老杨甩掉了。其实,路洁也是借此掩饰自己。两人虽然没有触及那个话题,但因为早就被老杨点破了,所以都有点儿不好意思。路洁埋怨,瞧这老杨,我做了一桌子菜,他倒溜了。马兑说,要不,我去找找他?说着站起来。路洁忙说,算了,你去哪儿找他?抿嘴笑了笑,大概觉得马兑太实在了。
       马兑瞧着桌上的菜,问,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路洁笑笑,怎么?不相信?   马兑说,看不出。  路洁说,你们当领导的,总是小瞧人。  马兑纠正,我不是领导,你这么说,是寒碜我。  路洁说,我可不敢。路洁的羞涩里掺着几分顽皮。  马兑说,反正老杨也不来了,咱们开始口巴。  路洁问,开始什么?  马兑没好意思说吃饭,一时窘在那儿。  路洁哧哧笑起来。  马兑顿时放松了,说,好啊,还说没取笑我。  路洁问,还喝不喝酒了?  马兑迟疑了一下,说,我听你的。  路洁说,我现在不是医生,你是我的客人。
       马兑说,免了吧,省得日后……马兑怕路洁多心,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两人边吃边聊,但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马兑不知路洁对什么感兴趣,他小心地绕着,生怕出现冷场和尴尬。其实,马兑很想绕到两人的关系上,马兑没有任何浪漫了,他需要的是一个和他长相厮守的妻子,一个下了班能回的家。尽管他对路洁不是很了解,但还是很满意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那种马拉松式的恋爱马兑已陪不起了。他需要的是短、平、快。可他又不敢冒冒失失直奔主题,欲速则不达嘛。马兑嘴上说着,心 里却琢磨如何往上面引。路洁却没有马兑那么着急,她慢慢悠悠,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她的眼神,又似乎鼓励马兑说什么。直到告别,马兑也没勇气说出来。
       那一夜,马兑后悔透了,躺在被窝里,还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没用。第二天,他碰见老杨,老杨问他怎么样,还合适吧?试一试没?马兑听出老杨的意思,正色道,老杨,我可不是那种人。老杨嘿嘿一笑,反正都不是头一回,怕啥?也甭太挑剔,夜里有个搂的就算了。老杨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开。
       晚上,马兑去找路洁,没料路洁竟然锁了门。马兑站了一会儿,低着头走回来。马兑嘀咕起来,路洁应该料到他会来的,可她……肯定是躲了出去。随即,疑问抛出来,在马兑脑里重重割了一下:她为什么要躲他?也许一个晚上的相处,她对他失望了。躲避,是含蓄的回绝。马兑一下子懊丧极了,整个人在黑夜中抛来抛去。可是,马兑不死心,见一次面就被打人地狱,未免太残酷了点儿,再说,路洁也未必如他想像的那样。马兑铺开稿纸,奋笔疾书,给路洁写了一封信。信不太长,但充满了激情。马兑问路洁愿不愿意和他携手共度人生,如果愿意,就给他一个回话。如果觉得不合适,权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次日,马兑亲手把信交给路洁。面对路洁疑疑惑惑的目光、马兑没作任何解释,掉头走开。马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可路洁没有任何回话。马兑有几次走到了路洁家门口,都适时地止住了脚步。马兑怕自讨没趣。  马兑终于失望了。  也是这个时候,马兑向刘乡长提出,要清收那些欠款。马兑固然想干些实事,但主动请缨讨债,也是为了逃避——马兑没有开始恋爱,就被痛苦缠住了。马兑一直都在努力挣扎着,可他总是千疮百孔。
       马兑想利用几个月时间把那些账要回来,他想得幼稚了些。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赊欠的,当时没付钱,也都是经过刘乡长批准的。对方没说不给,可如果没人催的话,肯定就这么拖下去。
       马兑首次要账就碰了个大钉子。对方是某单位书记,因刚从局长位置上退下来,正处在失落阶段。马兑说明来意,他便火了,哕哕嗦嗦说了一大堆人们怎么怎么势利,刘乡长狗眼看人低等一类的抱怨话。尽管马兑一再解释,这次要账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这位书记犹不罢休,冷笑着说,我就不相信刘玉成一过河就拆桥。书记给刘乡长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书记没少寒碜刘乡长。马兑想得到电话那头的刘乡长一定十分恼火。刘乡长通知马兑,书记的欠款往后拖一拖。
       马兑吃了败仗,却没有终止。他不再贸然上门要账,而是先印了些催款通知单,通知欠款单位和个人于某日前交付,超过期限的要加罚5%的滞纳金。日期过了好几天,却没有一个人上门。
       那几年,正流行这样一句话,欠钱的是爷爷,要钱的是孙子。马兑的处境可想而知。
       马兑挨了打。那天,马兑吃过晚饭,因心情郁闷,想出去走走。乡政府前面是一条公路,公路南有一片树林,是散步的好去处。马兑走进树林不久,突然扑上两个人,马兑没反应过来,脑袋上重重地挨了一棒。马兑昏倒在地。若不是两个学生经过,马兑不知要躺到什么时候。
       马兑醒来时,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站着刘乡长和派出所所长老孟。马兑欠了欠身子,说,刘乡长……
       刘乡长说,你别动,我已交代过老孟,让他务必将凶手查出。刘乡长说到“凶手”二字,牙齿咬得嘎巴有声。  老孟说,你放心,我不会放过这件事。  刘乡长和老孟走后,马兑将目光落在路 洁身上。马兑早就扫见了路洁,但他的目光没敢在她脸上停留。
       路洁触见他的眼神,忙问,有什么事吗?
       马兑迟迟疑疑地说,有点儿痛。
       路洁笑笑,疼是好事,不疼就成植物人了。路洁的微笑是职业性的,马兑一点儿猜不到她的心思。  马兑问,输到几点?  路洁看了一眼药瓶说,十点以后吧。  马兑说,辛苦你了。  路洁说,这是医生的职责,换了别人也是这样。
       马兑的那一丁点儿希望飘然而逝。毋庸再问,路洁已把那堵墙竖了起来。
       等输完液,马兑从病床上下来,脑里一阵嗡嗡声。路洁叮嘱他,回去好好休息,别看书,别看报纸,明天一上班,你就过来输液。
       也许是路洁说话的语气打动了马兑,马兑终于鼓起勇气,问,你看了吗?
       什么?路洁像是没听清。
       马兑说,我的信。
       路洁顿了一下,慢慢扭过头,我不会喜欢一个怯懦的人。
       路洁的声音如丝如缕地荡过来,碰到马兑的肌肤时,突然变成了一把把烧红的烙铁。
       被烫伤的马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解释说,我怕……
       路洁嘲弄地说,你还是给我写信吧。马兑跨过去,抱住了路洁。
       路洁已是一脸泪水。
       11  马兑的伤好得很快,除了药物的作用,更多的是爱情的力量。马兑因为挨打而突破了和路洁的关系。除了没有上床,该进行的都进行了。马兑暗暗感激那两个行凶的人,若不是他们,马兑永远猜不透路洁的心。因此,当刘乡长告诉他,凶手可能是欠款人所为,目前还在调查时,马兑毫不在意地说,挨就挨一棒吧,反正没死人。刘乡长说这个工作有难度,不妨缓缓。马兑根本没听出刘乡长话里的潜台词,相反,却被刘乡长的关怀所感动。他说,我不会向他们屈服。马兑甚至挥了挥拳。刘乡长似笑非笑地拍拍他的肩,那你小心些。
       在马兑返回县城追讨欠账的前一天晚上,路洁在家里为马兑饯行。两人都喝了点儿酒,是那种低度的红葡萄酒。酒后的路洁两腮微红,显得格外迷人。马兑盯着路洁,目光几乎要飞起来。
       路洁照马兑的手背拍了一下,你这人看起来老实。
       马兑纠正说,不是看起来老实,我就是一个老实人。
       路洁撇撇嘴,还老实呢,瞧你色迷迷的样子。
       马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取笑我。
       路洁说,我是医生,我懂得心理,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
       马兑追问,想什么?
       路洁含着娇羞说,你让我说,我可真说了。
       马兑突然有些心慌,他忙说,你别说了,我自己说。
       路洁说,老实交代,不能漏掉一个字。
       马兑吭哧了半天,说,我想和你结婚。
       路洁的微笑僵在脸上,像是猛不防被人打了一拳。那笑虽没褪掉,但若隐若现,一触即逝。
       马兑认为是自己的唐突使路洁感到了不快,路洁虽然和他确定了那层关系,但还没发展到谈论婚嫁上,这是实质性的问题, 而且迟早要发展到这一步的,当然应该早些“规划”,在马兑的意识深处,只有结了婚他才踏实。马兑说,你我既然相爱就不要这么拉拉扯扯拖延下去,结束单身生活,是我的梦想,相信也是你的梦想。
       路洁说,这不是我的梦想。
       马兑睁大了眼睛,你不想和我结婚y
       路洁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说,结婚是结婚,梦想是梦想,这是两码事。
       马兑说,对不起,我伤着你了。
       路洁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人,当了多少年官?怎么老喜欢上纲上线?
       马兑不知自己哪些地方又错了。他对路洁越来越看不懂了。她明明很温顺嘛,怎么一下就刁钻起来了。若是几年前,马兑肯定拔腿走人,但现在他不敢,他一再告诫自己,忍着,忍着就是胜利。
       路洁看了马兑一眼,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她转移了话题,问马兑要账的事。路洁说,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你尽尽力就行了,别太卖劲。第一次给你一棒,谁知第二次会怎样?
       马兑说,我和刘乡长立过军令状了,要不回来,别人怎么看?
       路洁说,三角债在全国都是普遍现象,你一人能扛得起这棵大树?乡里的工作那么多,你分管哪一样不行?跟你结了婚,整天不提心吊胆的?
       
       路洁的语气充满关切,而且暗示她没有回绝他。马兑深受感动,我不会让你担惊受怕的,我保证。
       路洁说,你这个副乡长一点儿心计没有,傻乎乎的。  气氛又松软了。  两人又聊了会儿别的话题,路洁说,天不早了,你回吧。
       马兑慢慢腾腾站起来。这个晚上总体上是照着预想的方向发展的,但不彻底,不成功,马兑没有从路洁嘴里掏出那句话,这使马兑心有不甘。依马兑的想法,最好将结婚的事定下来,这样他才能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  马兑说,路洁。  路洁问,还有事呀?  马兑说,我是真心爱你的。  路洁说,寡不寡呀,都说好几遍了。  马兑说,你怎么一句也不说。  路洁说,想看我的笑话呀。  马兑说,我不想走了。马兑不再顾忌,刊觉得路洁留下他,也就是回答了他。说出这句话,马兑用尽了半生的勇气,脑门上都有汗了。他几乎不敢看路洁的脸。
       路洁生气地说,去,想占我便宜呀。
       马兑摸不准路洁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马兑没少和女人打交道,却没一点儿经验。况且,一个女人一个样儿,在别处的经验在这儿根本用不上,马兑失去了抱住路洁的勇气——这不是拥抱,而是一种要求。马兑不敢造次,生怕再次出现尴尬。马兑像是捧了件宝贝,因为珍惜,所以虔诚,生怕失手打碎了。
       路洁捶了他一拳,走呀,你这个家伙。
       马兑刚一拽出身子,门啪地合上了。马兑扬起手,但没有敲,手落在门上,慢慢地滑下来。马兑走了几步,又后悔了,等他回来,路洁已熄了灯。
       第二日,马兑揣着一沓欠条上路了。晚上在旅店住下,服务员说有他的电话,听见路洁的声音,马兑的心狂跳起来,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住?  路洁说,全县的旅店,我快查遍了。  马兑问,有事?  路洁说,还是急事,你快回来一趟。  马兑问什么事。   路洁说,电话里讲不清楚。  马兑说,我刚来……  路洁冷冷地说,你不回来就算了,便挂了电话。
       马兑还是赶了回去。路洁告诉他,乡里准备招一名电工,她弟弟路通一直在家闲呆着,因此她想让马兑活动活动,把路通招上。
       马兑半天没吭声,对这一类事,马兑永远无能为力。
       路洁说,路通马上就成你小舅子了,你不能看着他没工作吧。虽说这不由你做主,可你总能和刘乡长说上话,这就是刘乡长一句话的事。你这么给乡里卖命,刘乡长总该给你个面子。
       马兑说,我总觉得不合适。
       路洁耐心、反复地给马兑打气,而且暗示马兑,如果路通有了工作,他结婚也就没后顾之忧了。说着,路洁便弹下金豆似的泪珠。马兑的心隐隐疼起来。他答应去找刘乡长。
       路洁跳起来,重重地亲了马兑一口,撒娇地说,你可不许哄我。
       马兑说,我会尽力的。
       路洁咬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晚上你早点儿过来。路洁一脸娇羞。
       马兑被这个喜讯击蒙了,半天,带着渴望的微笑方缓缓地从眼里泄出来。
       马兑空喜欢了一场,这天晚上,他没敢去路洁家。他在刘乡长那儿碰了壁,他不知怎么和路洁说。离开路洁,马兑就去找刘乡长。刘乡长一听这事,眼珠便陷了进去,你怎么不早说?这事已经定了。马兑戳在那儿,半晌才问了一句,定了?刘乡长说,早知你有人,我就给你留着了,不过下次还有机会。
       马兑一夜未眠,次日他硬着头皮给路洁解释,说等下次吧。
       路洁倒没像马兑想像的那样不悦,只是失望地说了句,看来,路通是没这个命。  马兑不好多言,悄悄地告辞了。马兑一投入工作,就将路通的事丢到了脑后。路洁是通情达理的女人,她不会老和他不高兴,这毕竟不是他的错。
       一星期后,马兑返回乡里,马兑丢下包便去找路洁。转过墙角,他看见一个人走在前面。天虽然黑了,还没黑透,马兑认出那个人是刘乡长。马兑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打招呼,有意放慢了步子。
       刘乡长竟然进了路洁家。
       马兑不知他去路洁家干什么,片刻,灯光熄灭后,他才突然醒悟过来。他不敢相信,可这真真切切的一幕是他亲眼目睹的,他想欺骗自己都不行。马兑再次挨了一棒,这一棒没将马兑击昏,却击蒙了他,他连北都找不着了。马兑慢慢蹲在地上,狠狠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约莫半个小时后,怒气海潮似的涌出来,几乎撞倒他。马兑站起来,大步冲上去。可走到门口,他猛又顿住了。一个声音冷笑着问他:你去干什么?路洁是你什么人?
       马兑的头垂了下来。
       第二天,马兑睡到半上午。一夜之间,马兑消瘦了许多,他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始终陪着小心,却总是遍体鳞伤。他想他肯定是错了,却不知错在什么地方。马兑灰心透了,就那么愣愣地坐着。
       没想到的是,路洁却上门了。这是马兑和她认识后,她第一次主动上门。路洁问马兑是不是病了,随之摸摸他的额头。路洁说,我早就说过,工作上的事别那么认真,你就不听,又遇到麻烦了吧。路洁替他叠起了被子。马兑目光呆滞地看着她忙来忙去。
       路洁哎了一声,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马兑冷不丁地反问。
       路洁怔了一下,却旋出一朵微笑。她坐 在床边,说,我今天和你商量正事。
       马兑默默地看着她。
       路洁说,我们结婚吧。
       马兑等待了一千年,一万年,终于有一个女人主动对他说,我们结婚吧。可这个结果是那样的令马兑难堪,令他羞辱,这不是送给马兑幸福,这是嘲弄马兑。马兑想,也许路洁是爱他的,她只不过用身体和刘乡长做了一次交换;她不是那种浪荡女人。就算她不爱他,可她和他一样,需要一个家。在此之前,她不是你的女人,你没有理由指责她。只要你忘了那一幕,一切会好起来。马兑为路洁开脱,为自己寻找着借口。马兑实在不想再咀嚼失败的滋味了。
       可马兑终究说服不了自己,那是一块没法剔除的硬伤。
       路洁问,怎么用这种表情看我?
       马兑问,路通当了电工?
       路洁故作镇静地噢了一声,她说,我又托了托人。可她眼里那丝慌乱却没有躲过马兑的眼睛。
       马兑冷笑道,是刘乡长吧?
       路洁说,你什么意思?
       马兑说,你心里清楚。
       路洁陡地站起来,她一脸泪水,只是这泪水没再打动马兑。  路洁说,我恨你。
       12
       马兑的名声臭极了,这是马兑疯狂索债带来的结果。那一个冬天,马兑几乎没在乡里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度过。没有比这更糟心的差事了,有时为了堵住债主,要一连蹲守五六天,每天都在深夜十二点后。马兑没有退缩,他在硬邦邦的空气中穿行,义无反顾,马兑不是在要账,而是在证明自己。如果这件事再干不成,他马兑成了什么?没人逼马兑,马兑是自己给自己上套子,是自己给自己念紧箍咒。马兑已经无法与别人沟通了。这样的人名声不臭才是怪事。
       马兑的努力不是一无所获,他要回二十多万。刘乡长没有因此而感谢他,相反,马兑和刘乡长的关系越来越僵了。虽然刘乡长拆散了马兑和路洁,马兑嫉恨过刘乡长,但这不是两人搞僵的症结所在。况且,马兑一直在替刘乡长开脱:若刘乡长知道他和路洁的关系万不至于那样。两人的僵化主要在要账上。许多欠债户明明说了还款的日期,可等马兑去要时,对方说刘乡长已经批准了,以后再说。马兑打电话给刘乡长,刘乡长总是有理由,对方要给乡里办什么什么事,乡里要靠他,云云。他搁下电话,对方往往用嘲弄的,甚至是怜悯的口气问他,马乡长,我没哄你吧,或,我不是逗你玩吧。追而不讨,这是刘乡长的高明之处,可马兑不能认同刘乡长的良苦用心,更想不清楚这里面的奥秘和道理。马兑心中有气,曾冲刘乡长抱怨过。刘乡长说,债可以讨,但前提是不能伤了和气,不能损害乡里的利益。刘乡长提到扶贫办主任的事,扶贫办主任欠着乡里六千块钱,可他每年给乡里拨五万扶贫款,而别的乡只有两到三万。如果乡里非要讨那六千块钱,主任怎会对石沟乡另眼相看?马兑无言以对。刘乡长说的也是实情。可就这么拖下去,肯定是不了了之。现在有十多万已经是死账,对方要么已经作古,要么不知去向。就算拖到下下个世纪,也不碍马兑什么事,但马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是骑虎难下。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无论别人怎么看马兑,马兑对自己还是有交代的,虽然他依然单身,可毕竟和路洁恋爱过;虽然工作不尽如人意,可毕竟不是摆弄枯燥的公文,而干的是实事。只是接连而来的两件事,把马兑 本来就非常勉强的自我安慰击得粉碎。
       路洁结婚了,男方是县医院的内科主任。路洁给乡干部下了请柬,唯独没有马兑的。不知哪位好事者发现遗漏了马兑,找了一个空白的请柬添上马兑的名字。结婚那天,马兑如约前去。马兑有点儿想法,觉得这个女人有意刺激他。操,不就是嫁了个鳏夫吗?马兑心里虽然不是滋味儿,但绝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看到路洁惊讶的目光,马兑甚为高傲地冲她点点头。过了几天马兑与路洁相遇。路洁说,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马兑说,不,我应该谢谢你的邀请。路洁说,我并没有请你。马兑冲到办公室,找出自己的那张请柬与别人的一对照,果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马兑知道被人耍了。
       元旦,乡里举行茶话会。会上,刘乡长总结了乡政府一年来的工作成绩,而且特意提到了马兑。刘乡长说马兑顶着压力为乡里要回二十万元的外债,而且每次出差都是个人支付差旅费,这样的好同志,值得我们学习。刘乡长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如花怒放。马兑坐卧不宁,瘦脸红灿灿的。要钱艰难不假,但马兑并没打算个人支付差旅费。差旅单马兑早就填好了,一直在抽屉放着,就差刘乡长签字了。如此一来,马兑怎好意思找他签字?自己垫,马兑又垫不起,那毕竟是两千多块钱呢。马兑窝囊透了,像是遭了暗算,却得一个劲儿地喊好。
       马兑最终没去签字。那个春节,马兑狼狈极了。他原打算给父亲带点儿钱,给马芮买两套像样的衣服,因手头紧张,原先的标准就大打折扣,他给父亲买了一箱酒,给马芮买了一套价格低廉的服装。马兑一直对马芮嫁给村长的侄儿颇有微词’,可他看出来,马芮是满足的。村办企业均被村长承包了,马芮也沾了不少光。马兑不好再说什么,倒是他,自己除了一个副乡长的虚名,一无所有。父亲已不像过去那样把他这个公家人当回事了,父亲更多的是关心他的婚事。父亲说马芮那儿他放心了,要是能看着马兑结婚,他死也能闭上眼了。马兑在外头的事肯定也传到父亲的耳朵里,父亲竟然劝他多个心眼儿。这种教训口吻,放在以前,父亲是万万不敢的。马兑和父亲的距离似乎拉近了,可马兑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父亲的唠叨让马兑心烦。过了初五,马兑回到乡里。
       空荡荡的乡政府大院只有马兑一个人。食堂不开伙,马兑每天泡方便面。
       那天,马兑正躺在那儿看书,听到敲门声,没等马兑说话,敲门人已进来了。马兑挺惊讶,若不是大白天,他肯定以为自己看到了狐仙。
       站在面前的竟然是路洁。她围着一块红围巾,马兑像是被火烤着,有一种胀热的感觉。他傻傻地看着路洁,半天没有说话。
       路洁一笑,不认识了?
       马兑说,你怎么来了?
       路洁反问,我怎么不能来?你把我当仇人了?
       马兑忙说,没有没有。马兑说的是实话,一开始他确实挺恨她,现在他不但不恨她,在好几个夜晚,她还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路洁说,我们总还是朋友。 路洁这句话让马兑感动了好一阵子。只是他不明白,路洁这么早赶来,就是为了跟他说这个?结果,发生了那件事。
       13
       我读着马兑的日记,心里隐隐作痛。马兑虽说没少讲他的事,可与他的经历比起来,只能算一棵树上的一个叶片。我知道日记对马兑的重要,所以我和唐进到达古县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探视马兑,而是去石沟乡取 他的日记。我想知道马兑为什么要强奸前女友,可那天的日记是空白。
       我在宾馆翻阅着马兑的人生,唐进在外面联系探视马兑的事。这方面,唐进远比我优秀。不一会儿,唐进气急败坏地进来,连声说,完了,完了,马兑供认自己是强奸,公安局已录了口供,马兑签字画押了。我目瞪口呆,怎么可能?唐进说,我也不愿相信,可公安局的哥们儿哄我干吗?操,这小子神经有毛病。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唐进就赶到看守所。唐进通过关系,公安局答应让我俩在提审室见马兑一面。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我死死地攥着自己的心,生怕它飞出来。我对这次见面感到非常害怕,我害怕见到马兑的眼神,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可看守进来告诉我们,马兑不见任何人。唐进跳起来,为什么?我拽住了唐进。马兑说不见,你绝对见不着,否则,他就不是马兑了。
       我和唐进失神地走在古县的街头。虽是万里晴空,我却感到冷飕飕的,像是被秋雨浇透了。
       我提议见见那个叫路洁的女人。现在,只有她能救马兑了。
       我们没有找见路洁,她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虽然没找见路洁,但侧面打听到一件事,那天之前,马兑和刘乡长刚吵过架,原因不明。可这件事除了说明马兑情绪不佳,还能说明什么?
       我说,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路洁找出来。
       晚上,刘绪给我打电话,威胁我再不回去就和我一刀两断。我没有解释,随即把手机关了。去你妈的吧,我才不会像马兑那样,那么在乎一个女人。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就算把马兑救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哀莫大于心死,马兑的情感已经枯竭了。
       半夜里,我被噩梦惊醒。唐进问我怎么了,我说梦见马兑被枪决了,血淋淋的。唐进说马兑不会离开我们,我们一定能救他出来。
       我说,不,我们不是拯救马兑,是拯救我们自己。
       唐进无言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责任编辑 田增翔
       
       题  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