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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红漆雕花窗
作者:温燕霞

《十月》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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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个缠绵湿润、浮动着早春二月开放了的花朵的芬芳与男人女人情欲的春日之前,吴少爷从没有心思去注意窗户。那时他的眼珠终日定在俏丽妇娘人的身上,窗户于他太空洞太没意思了。一直到很久以后,吴少爷也没弄清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那一天突然对街上的某扇窗户感兴趣。
       当时正值容易令人伤感的黄昏,他带了阿随屎蛋去钟家戏台看北边来的京剧班演《坐楼杀惜》。虽然说演戏的“富祥班”是个草台班子,以吴少爷这个在赣州府混过一段时间、对京剧稍有些研究心得的人眼光来看,台上的唱念做打都不太地道,但吴少爷的家乡是个小县,地处南嶂一隅,对京剧本就陌生,也便无法去计较地道与否一类的问题了。再加上演阎婆惜的女艺人石榴红十分娇媚,一场戏下来,整个县的男人竟一夜之间集体发了情。他们有的对石榴红台上的倩影津津乐道,有的则留恋卸妆后石榴红穿宝蓝洒银花丝棉旗袍的妖娆身段,更多的男人则在石榴红隔夜抛下的眼波里挣扎沉浮。吴少爷大约是看戏时坐得太近,受害尤烈。据屎蛋醉后坦言,吴少爷连看十七场石榴红的戏,每场戏下来之后,他的床就要响半夜。
       “……一次我夜里起来屙尿,哈,他在捋自己的……嘻嘻,过瘾。”
       屎蛋说这话时酒已全醒,人们却反而不信了。因为以吴少爷首屈一指的家财势力,以他风流倜傥的相貌,只要他伸个小拇指一勾,石榴红这个戏子就会晕倒在他怀里,他完全没必要去过这种干瘾。事后有人传话给吴少爷,吴少爷听了淡淡一笑,并不解释,也不训斥屎蛋,只是那双微陷的眼睛流露一抹沉思,仿佛在 想一桩奇怪和严重的事。
       “石榴红?一般吧!那时我喜欢窗户。”
       吴少爷愣怔几秒钟后往往如是补充一句。这话除了屎蛋,谁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可这的确是事实。起码屎蛋相信,而且他敢断定从那时起吴少爷就迷上了窗户。因为在那个黄昏,当春天挤着自己饱满的泪囊,委委屈屈地飘洒雾般的细雨时,屎蛋忽然发现吴少爷的目光已经越过围着红油纸伞垂落下来的雨帘,惊讶地栖息在一扇精致的窗户上。窗户的式样平平常常,略为不同的是它大而高,做得精巧,漆着庄重的椒红,小小的梅花格轻盈得仿佛不堪一束月光的撞击。窗户的闩子大概没有闩好,风一吹就开了半扇,吱吱呀呀的声音即便在市声风声雨声中,仍能让人一听惊心。吴少爷理所当然地停住了脚。他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颀长的身躯在红油纸伞下显得柔弱。屎蛋看见几个卖花的女子撑着各色纸伞走过,其中有一位的衣服自腰以下全湿透,露出圆翘的屁股和长长的大腿。屎蛋捅了捅发呆的吴少爷,示意他用目光去抚摸那湿漉漉的地方,谁知吴少爷回头瞪他一眼,屎蛋趁机指了指那女子,本以为吴少爷会像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可吴少爷抬头望了一眼窗户之后,却倏地赏他一个巴掌。有几滴水珠被吴少爷愤怒的掌心所击碎,痛苦地选择了分离。
       “你看你干的好事!这下完了!窗户关了!”
       吴少爷气急败坏地摊开双手,频频投向木窗的眼睛里却闪现出可怜的神色。屎蛋摸着麻痛的颊,心想这窗户关又怎样不关又怎样呢。所以他逼退心中的委屈之后再打量仍在发痴的吴少爷时,突然觉得他很会投胎,否则他这副德性,只怕连稀饭都挣不到来吃。
       “不去看戏了,你走你走。我不要看见你。”
       吴少爷又发起了与他伟岸身躯不成正比的细伢崽脾气,把伞柄从屎蛋手里抽走,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屎蛋愣愣地站在街心,在风雨中睁大双眼去看那扇窗户。窗户紧闭着,很像一只老人久睡之后的眼,沉重而又沧桑。
       可能他是看中了窗户旁边的那丛野草吧。
       事后屎蛋自己做了这样的推测。
       吴少爷的目光的确是被那丛在风雨中摇曳的野草牵引过去的。那丛野草当地人称之为丝茅,叶片细长柔韧,它松松垂下的样子在吴少爷看来有些像怨女的裙袂,而他是喜欢怨女以及所有种类的裙子的。他无法禁止自己的目光去捕捉那种能够想象的软绵柔腻,于是那一刻石榴红巧笑流盼的身影退隐于一片苍茫,清晰之后再度显现的是女人的裙袂和女人发丝一般的茅草。茅草被水捋得顺溜,青葱的躯体在风中微微款摆,好似处女纤细却富有弹性的腰肢。吴少爷倏地想起以前交往过一个女子,她的肤色白得能看见血管。也许是因为这一点,日后吴少爷只要念及她,就会在脑海中将她涂抹成一茎嫩绿的水草。水草缠在身上滑溜溜的,女人也一样。吴少爷由此推断女人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怪物。奇怪的是另一类女人,她们即便从未出现过,却能刺穿时空的幕布,挥洒出迫人的芬芳。吴少爷注目那一丛茅草时,心中已有预感。他断定那扇窗即将打开,而且里面住着一位红粉。但他很快就陷入了另一种迷惘,他在这县城土生土长二十多年来,每日都要从这街市走过,怎么会从没有看过这样一扇窗户呢?他觉得那扇突如其来闯入他视野的窗户神奇而又神秘。当它敞开时,黑黑的宛如一个洞穴,又似女人的私处,让他 难免有几丝难奈的好奇。他想他终有一日要深入其小的,那是他向往的福祉,也是他的宿命之所在。
       那场雨过后,屎蛋淋病了。他被恩准躺在简陋整洁的屋子里休养。没有了跟随的吴少爷有两日不知去向,家里人便怪屎蛋病得不是时机,熬了很浓的姜汤要他喝。屎蛋连灌两大碗,辣出一身汗之后,他竞好厂。他一出吴府大门,便直奔街市而去。街市照样热闹而又清新,麻石街、木骑楼在女人的卖花声中有些慵倦。屎蛋用目光强奸了街上所有女人,尔后才带着一腔满意与疲惫去望那扇窗户。窗户依然紧闭,犹如一张拒绝亲吻的嘴。窗下的茅草在阳光下懒散枯瘦。屎蛋有些失望。他没有找到已经失踪两日的吴少爷。就在他转身准备用微笑和浪语去调戏边上卖艾叶的一位大屁股妹子时,一声松软得几乎散架的招呼搅和着艾叶苦涩的青味糊住了他的耳朵与鼻孔。
       “屎蛋,你来你来!”
       屎蛋准确地判断出声音来自背后的“天和茶庄”。他暗嘘一口气,转身递给对面的人一个甜蜜得腻人的微笑。但他旋即用手捂住了嘴巴,他翘起的兰花指惹得边上一个妹子“哧哧”地笑。
       “吴少爷,你病了吗?”
       屎蛋顾不得去撩逗那继续憨笑的妹子,三步两步扑进了茶庄。茶庄的乌木柜台前,摆了一张竹躺椅,吴少爷躺在上面,背后是一床大花棉被垫,身上盖着粉红缎子的套毯,右手边搁一张茶几,上面摆着几盘瓜果和一壶茶。可能是背光的缘故,屎蛋总觉得吴少爷的身子有些像淘空了东西的大布袋。
       “来来,坐一坐。姜老板,再给屎蛋拿个口杯来。”
       吴少爷的招呼其实不用打,乖巧的茶庄芑-板早拿来了杯子和凳子,同时送上的还有—张热情得冒气的笑脸。  “吴少爷没病,你放心。他在这里看窗尸。
       姜老板的表情似乎也有些诡秘,尤其他那根指向窗户的手指,隐隐泛着青光,屎蛋忽然没来由地打了寒噤。
       “窗户里面闹鬼吗?”
       屎蛋喝了口茶,涩涩的,清香中似乎还散发出一丝童尿的气息。
       吴少爷显然听清厂他的话,一直挂在颊上的陶醉忽然收了起来。
       “讨厌讨厌,两日不见你,狗嘴里吐出几颗象牙来啦!”
       吴少爷说着把一盘瓜子推到他面前,一边用动作示意他闭嘴。屎蛋看看吴少爷又看看窗户,眼神跟着也有些恍惚起来。
       “我在这里躺两天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吴少爷一骨碌坐起来,粉红缎子的套毯滑下了一只角,毛茸茸的好像女人的头发。屎蛋看看吴少爷,知道自己不用回答他的任何问话,因为吴少爷已经被窗户魇住了。
       “他在这里看见了什么?”
       屎蛋悄悄地问忙碌得一脸正经的姜老板。姜老板其实正用上好的牛皮纸给一位阔气的顾客包茶叶,听了屎蛋的话,他的手忽地一颤,一根粗壮的指头戳纸而过,日头准确地穿过了姜老板戳出的那个小洞,原先晦暗的茶叶堆上立刻荡起一个小小的光环。
       姜老板凝视了那块光斑几秒钟,点点头又摇摇头,好一阵才迷茫地反问屎蛋:  “看见了什么?”  “窗户?”  屎蛋说完收紧小腹,以防会有什么意外的答复让他激动得不能自制。  “对,你说对了,就是窗户。他一直在这
        姜老板不再理睬他,换了张牛皮纸,熟练地把茶叶打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
       “窗户里面是什么?”
       屎蛋蓦地有些恼火,他对着被岁月折磨得有些昏黄的天花板,大声喊叫起来。姜老板瞟他一眼之后,猫一般灵巧地遁人了另一间屋子,接着传出算盘珠交欢的“劈啪”声。屎蛋踅回吴少爷身边,只见他呆坐在竹椅中,双颊泛红,英俊的脸貌浮动着几丝说不出的淫邪。
       “窗户里面是X。”
       吴少爷说罢女人似的“叽叽”笑起来。但他的目光却很冷峻,显示出不可动摇的决心和不可摧毁的意志。
       吴少爷完了!
       这样二个古怪念头电光般划过屎蛋愚钝的脑海,这时他发现吴少爷漂亮的双唇慢慢张开了,两颗有些微陷的眸子像是被什么丝线牵着,逐渐要突眶而去。屎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扇窗户像受痛的蚌似的倏地打开了,阳光照在窗户上,接着有一双手缓缓伸了出来,那是双女人的手,白皙、娇嫩,却又出奇的修长与纤细,当她将手漫不经心地搁在窗台上时,手背卜却出现了十个陷阱模样的梅花窝。她轻轻移动时,屎蛋记得自己看见了一抹宛若刀光的青芒,他以为那是女人的指甲,故而没有多加注意。
       “那不是什么指甲,是刀!”
       吴少爷凝视着窗外,冷漠而肯定的口吻让人怀疑空气会在刹那间结冰。这时已是仲春,花卉及人的情怀都伴着时令渐渐有些老了。吴少爷更是在早春向仲春过渡的时候遭到突变,倏地苍老、衰败了许多。如今的他,只能躺在床上或是坐在木匠特地打制的轮椅上看窗外的世界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吴府所有的人都相信义少爷会发疯,吴少爷自己也这么认为,唯一持异议的是由于吴少爷瘫痪而显得重要得多的屎蛋。
       “他不会疯的。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屎蛋反反复复地对所有关心吴少爷的人这样说。他也不知自己重复了多少遍,直到仲春的又一个月夜,屎蛋对着清辉下寂寥的庭院自言自语时,他才倏地意识到自己的嘴真是又碎义臭,因为他的话音刚落地,肩上就挨了轻轻一拐杖。回头望去,他吓得险些跳起来:吴少爷的木头轮椅不知何时已滚到他身后,他低垂着头,满脸阴鸷和怪异,尤其那两束目光,在月下竟有些许恐怖的幽蓝。
       “你在咒我发癫?我不会癫的,你尽管放落心。”
       吴少爷注视着夜色里女人大腿一般弯曲着的回廊,神情颇为邈远。屎蛋见他如此,心下自是欢喜,竟“嗷”的一声喊叫起来。
       “好了好了,莫做怪样。走,推我到房间,给我讲一个古。”
       吴少爷又是吴少爷了。只不过如水的月色里他的英俊似乎透出几分女人才有的脆弱,显得有些不胜风雨。可一旦复归灯光之中,屎蛋便又感受到了他作为主人的威严。这在屎蛋看来,真是件奇妙的事情。
       吴少爷的房间很大,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到车谷用的木风车,雕着龙凤的大理石磨;小到妹子绣的荷包、缝衣用的顶针,几乎样样俱全。
       但,这样一间大屋却没有窗户。
       “我现在讨厌窗户。”
       吴少爷被屎蛋抱到屋角大床上,一边朝夜壶里拉尿,一边打量着那扇已经被堵死的窗户说。他的尿液撞击壶壁时发出了不雅的声音与气味,但屎蛋没有像前些日子那样皱眉头。吴少爷也没了起先的羞怒,有时他甚 至会捏着自己的命根子朝屎蛋做下流动作。
       “……唉,废哕!……真的,你不相信那是刀?为什么不相信?”
       每每吴少爷听完屎蛋为逗他开心而讲的古之后,都要把话题绕回这个话题上,尔后歇斯底里地发作一番。
       屎蛋明白,那个月夜又噩梦一般地潜上了他的心头。
       无论从哪种角度讲,吴少爷都不属于多愁善感那一类人。可是在扭转他命运的那个夜晚,对于冷冷挂在天上的月亮,吴少爷却兀地有了几分欢喜与怜悯。他站在自家门前那株高大的喜树下,透过繁茂的枝叶去看月亮,觉得月亮好像剪碎了的银箔。然而,等他再迈几步,走出树阴赏月时,月儿便成了玉佩,又仿佛玉皇大帝餐后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瓷盘,好清冷的模样,清冷得他都想再找一个盘子扔到天上去给它做伴。这样一个月夜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都已渐渐遥远而模糊,唯独清晰地长存于吴少爷的脑海中。那个夜晚的月亮好得无法形容,斜伸出去的一蓬白云使月亮的形状看上去仿佛一个美丽的乳房。吴少爷背着家人和屎蛋偷偷地溜出了家门,他穿着新做的葛布衣,粗糙的布丝将他的皮肤磨擦得兴奋,他踽踽地走着,月亮在天上一步不落地跟随着他,他感觉到月光从发梢上往下滴,他的心被这如水似雾又闪金烁银的月辉调戏得欲火中烧,他无视街上寥落而好奇地注视着他的那些行人,跑过飘散着米酒、腌莱和尿膻气息的小横街,囊囊的足音宛如那扇窗户发出的神秘召唤,让他产生出强烈的冲动:爬进去!爬进去!
       
       这份对窗户的关注宛若一朵乌黑的浓云,遮住了愈来愈皎洁的月亮,吴少爷从意念中逐渐晦暗下来的天色中来到了那扇红漆雕花窗前。白日里曾经热闹的街道这时有些像凉风中放久了的面饼,生硬得几欲断裂了。吴少爷举目四顾之后,觉得瞳仁开了道小口子。两根带钩的光柱箭般射向红漆雕花窗,随即传来金戈铁马的响声,窗户訇然大开。吴少爷的心顿时顺着喉管爬入温暖的口腔,在涌动的津液中沁出话梅味道。他咽了口唾沫,颀长的身躯在一片朦胧的光线中纸鸢一般飘动。从他站立的地方到窗户的距离并不长,可他在感觉上却有一种老得关节都生了锈的想法。为了验证这种想法,他将十指张开又收拢,他果然听到一片轻微的“劈啪”声,好像冬日时景被大雪压断的枝桠的呻吟,而且在月辉隐约的青白里,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指尖也长了须,一绺绺的,仿若嫩玉米的胡子。
       这个世界越来越奇怪了!
       吴少爷叹口气,不再看那双因为焦渴与等待而变得恐怖的手,而是紧闭双目,平心静气地在心中暗念了几句“菩萨保佑”。随后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只武林人物才用的铁扑。铁扑倒是真的锈了,乌黑得没有一丝反光。吴少爷捏住绳子,将铁扑舞了几圈,那呼呼的风声在静夜中显得霸气、冷漠。舞着舞着,铁扑像只蝙蝠似的飞落到窗台,奇怪的是却悄无声息。吴少爷回首四顾,发现除了夜风和月光在街上流动以外,阒无人迹。吴少爷自得地笑出一排白牙,塞满渴望的心蓦地空荡起来,他沿绳而上时觉得自己非常像采蜜的公蜂抑或一只扑光的蛾子。
       吴少爷想归想,手上却不松劲,没多久,他的手掌就触到了窗沿。窗沿很湿,滑溜溜的,吴少爷马上就起了猥亵的心思。他甚至嗅到了女人下体的气味,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打了几个乐癫癫的寒战,身上某个部位迅速膨胀起来,他有一种要穿越的欲望。 地的于终于触摸到了那扇红漆雕花窗。那一刻,他几乎狂喜得晕厥过去。由于过度兴夼,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刻红漆雕花窗所起的变化。
       首先是窗户的形状忽然由端正的长方形歪扭成女人的唇形,扁扁地洞开,似乎狂吻之后疲惫的小憩,其次是那些繁复而又单纯的梅花格竞幻化为两排齐崭的白牙,它们紧紧咬介着,散发出仇恨限的情绪。
       不过,最后那点变化吴少爷还是觉察了。他感觉有人正在里边悄悄地把窗户推开,他既高兴又恐惧。更为奇怪的是月色突然被什么吞噬了,眼前红白相问,有着阴森的辉煌。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探究,窗户无声无息地开了。里边黑洞洞的,但常人花丛的吴少爷断定自己已经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并且有衣裙的塞窜声传人耳轮。吴少爷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不可思议,以致他竟忘了一跃而上,紧接着发生的事更让吴少爷心旌摇动:他看见了一双美丽绝伦的手!
       无疑的,那双手很白,白得都晃亮了周围一圈小小的地方。在这萤火一般的光芒中,吴少爷清晰地看见那双手渐渐伸向自己紧握着的绳子,她那尖尖的指甲沁出浓郁的风仙花花汁气味。吴少爷正想腾出一只手去握,谁知那双一直显得千娇百媚的手忽然狰狞起来。只见那手痉挛了几下,接着巴掌一翻,吴少爷就见一抹淡淡的银光划过黑暗,尔后他便以笨拙的姿势往下坠落。
       “好了,我相信那不是指甲的光芒,是刀光,是一把大砍刀把你的绳子切断了,对不对?”
       说这话时已是另一个春季的二月。开口讲这句话的自然是屎蛋,这时的吴少爷除了瘫痪以外,其他方面与上一个春季没有什么不问,不问的址吴少爷的房叫,他搬家了。
       吴少爷的房叫的确与众不同,不同得都有些稀奇古怪了。当然,这种古怪主要体现在房屋建筑的外观上,圆圆的、高高的,宛如一个巨大的砖柱。而砖柱中间那排红漆雕花窗则使这座圆建筑显得不伦不类甚至滑稽,吴少爷现在的房间,就是在有红漆雕花窗的那截里。
       吴少爷搬到这栋房子里已有些时日。记得他从吴府搬出来的那天,吴少爷的父母及两个兄弟像秆癫佬一样看他。那日天气出奇的冷,飘着这个南方山城十年难得一见的雪花。吴少爷的轮椅把子上绑着两只木喇叭,一只绿,一只红,前头有皮管连着,只要用于揿揿,木喇叭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吴少爷摇着木头轮椅从父母兄弟跟前走过时,特意按响了喇叭。他看见母亲的泪已佳到眼角,父亲很严肃,眼中有几抹悲凉。无功于衷的则是二位哥哥。他们打量他的目光显得非常陌生。吴少爷偏偏在他们跟前停住了轮椅。
       “你们以后来看窗户好吗?”他说。
       这时,他听见母亲“嘤”的一声哭出声来,接着是她的小脚踏过雪地走回房间的声音。吴少爷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会儿母亲的背脊肯定佝偻得像只虾米。
       “屎蛋,你好好看护他,不然行你的好看。”
       父亲嘱咐屎蛋。他一直将吴少爷看成癫佬,这也是吴少爷拒绝和父亲说话的原因。
       “爹,他真的发神经了,我看还不如让他呆在家里,后院那儿不是还有临街的空房吗?让他在那里看街景也行的。”
       二哥不知怎么突然和善起来,但吴少爷敢断定他在装模作样,在这方面,大哥好多了。
       “他要去就让他去,反正也废了。”
        大哥果然毫不掩饰地说,吴少爷听厂,先是看’了他好几眼,大概他的神色太认真,大哥竟愣怔—厂几秒钟。见大哥有些窘,吴少爷露齿一笑:
       “我其实没病,你们要把我当病人看也没办法,我只是喜欢雕花窗子。”
       吴少爷说着摇动了轮椅。木头轮子滚过雪地发出一种湿润的“嵫嵫”声。父少爷听见父亲在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眶不山也湿了。
       “他们都挺疼你的,少爷。”
       屎蛋一贯都鬼精得能猜出他的心思,这回也不例外。吴少爷没接他的话碴,但心里却默认了屎蛋的看法。
       “造这幢屋花了不少钱的。”
       屎蛋又说。吴少爷明白这一切都是事实,可他却无故地恼火起来。
       “钱又有什么用?他们为什么捉不到那个想杀我的女人?”
       想到自己今后的大半辈子都没有腿用,又想到自己尽管很喜欢女人,却莫名其妙地被废了,吴少爷恨不能将天地全翻个个儿。
       “可是,少爷,那间屋子里住的是一个八十多岁的瞎子,还是个男的。再说你并不是从窗户上摔下来的。”
       “那我从哪儿摔下来的?你说呀!”
       吴少爷盯着屎蛋那张小小的圆脸,突然觉得他的面目挺可憎,而且浑身洋溢出一股臭鸡蛋味道。屎蛋早已习惯了主人的怪毛病,包括这种用刀子眼光咬人刮人的恶习,所以脸不改色心不跳。
       “你是从人家床上摔下来的,是被人家老公用棍子打残的。”
       屎蛋在那个冬季里始终坚持这个答案。吴少爷则相信自己的经历,所以一谈到这个问题,两人就会斗起牛来,那样子一丝一毫也不像主仆。
       “我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自己呢?”
       有一次争执过后,吴少爷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我也不晓得相信哪样才好。比如我爹娘,我爹说我娘困着丁会打呼,我娘说我爹困了会打呼,哪个都只相信自己的话。”
       吴少爷听了浅浅一笑。当时他们主仆二人正招摇过市,吴少爷英俊的笑脸迷惑了所有看见他笑的女人。吴少爷猛不丁觉得人世原来充满古怪的谜团,什么东西都处于似是而非的境地。
       “我还是喜欢窗子。”
       窗子是实在的,起码看不走形。
       吴少爷这样想。
       “你相信我的话了?这很好。”
       冬季在回忆里柳絮一般轻缓地飘过,吴少爷接上了屎蛋的话碴。天是晴朗的。东边的红漆雕花窗被推开,前面有一个小小的园子。吴少爷的目光漫不经意地梳理着整齐有致的菜畦,忽然渴望化作一只粉白的菜蛾。如果能飞,他想自己首先就要停息在窗户那匀停的梅花格上。冬季的风虽然厉害,油漆的清甜味仍在,菜蛾嗅了,从此会不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吴少爷竭力将自己当作菜蛾看待,猜来猜去,他觉得莱蛾可能最终还是选择那些绿色的植物而弃红漆雕花窗不顾的。由此他又庆幸自己是人而非蛾,否则断了两腿岂不要命?
       “这些日子也不见落雨,可是园子里的草还是又青又肥的哪。”
       自从瘫痪后,吴少爷的感情日趋细致起来。园中有块地方草长得特别茂盛,吴少爷不评价也不行,那草翠绿嫩生得他都想炒一碗来吃!
       “你不晓得,我每日早上都把你拉的尿 从这里倒下去。”
       屎蛋做厂把弹弓,他眯起眼睛要射对面的鸟,这边又不闲着嘴,似乎一夜之间学到了不少本事。吴少爷听罢嘶了口冷气,又朝园中飞了两口唾沫,好像刚吃过那沾着尿臊的草似的。
       “我晓得你在等什么。”
       屎蛋俯视着吴少爷,棕色的眸子有些像猫。
       “我在等什么?”
       吴少爷重复了一句,似乎他已忘了自己的愿望。屎蛋望了望园子边上那片被春雨浇灌得茂密起来的灌木,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这个,你在等这个。”
       屎蛋用手指做了一个极为下流的动作,一边狡猾地窥探着吴少爷的脸色。吴少爷不屑地哼了哼,屎蛋的双肩即刻塌下半寸。
       “我在等他。”
       吴少爷指着那个穿着整洁的长衫、头发理得挺服帖,永远一脸沉静,永远许多事物视而不见的清秀男子,轻轻地说,口气里有说不清的东西在闪烁。这男子正从远处朝园子走来,身形飘忽。
       “我知道,就是他经常对着那个坟堆玩自家的X。”
       屎蛋恨恨的样子,仿佛嫌人家不洁,其实他的眼眶里却盈满了渴慕,脸颊也不由潮红起来,还有突然粗重起来的鼻息,这些都让吴少爷产生某种与过去有关的联想。但此刻吴少爷不想反唇相讥,他正用一种注视雕花窗的热情注视着那个穿过灌木丛、越走越近的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相当俊秀,唇红齿白的像个女人,不过他的身架宽大,步伐也有着男人的刚健,所以说他给人的感觉是矛盾的甚至可以说是怪异的。也许这分怪异来自他那分沉静死板的表情,但吴少爷却认为这种怪异主要源于他空洞的眼神。
       “他老婆好觇,死了他也舍不得,,”
       许多纷杂的思念青苔一般覆盖了屎蛋的脑海,有一些原本浑浊的东西像放了明矾的水似的清晰得让他吃惊。
       “这是我告诉你的。”
       吴少爷对屎蛋这种“贪功”的行为显然不满,于是作出冷淡表情。屎蛋不吭气了,嘬口吹出几声唧啾的鸟鸣。那个男人倏地停住了脚步,扫往吴少爷这边的目光有些惊讶。吴少爷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并且有种等待的焦灼在全身蔓延,不知为什么,他抬起靠在轮椅边的手杖,轻轻一顶,就将雕花窗给顶开了。他以为这样一来那个哀伤的男人会注意到他,谁知人家依旧保持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态度,旁若无人地踩着嫩得能做菜吃的鹅不食草,慢慢在那个馒头状的土堆旁坐下了。
       “那真是一座墓吗?”
       吴少爷问道。屎蛋含糊其辞地支吾了几句,便借口要上粪寮,匆匆忙忙走了,腋下还夹着一张原先吴少爷从赣州带回来的美女画像。有一次吴少爷曾捏起那张纸片瞧两眼,他发现岁月和他自己的疏懒已经乌黑了美女的樱唇,褶皱了她的桃花脸颊,也许美女的苍老与屎蛋相关?
       这小子是只老骚狐。
       吴少爷为自己能想起这句话而自得其乐了好一阵。然而,转眼间他便陷入了欲罢不能的恐惧:自从看见那扇红漆雕花窗之后,整个世界包括他的生活、他的肉体都变得似是而非了。比如那个男人边上的土堆,从没有人告诉他是墓,他在某一阶段内却认定那是墓;可今天他为什么又会怀疑它不是墓呢?还有,是不是自己真的曾经爬过红漆雕花窗,抑或那只是个绮丽的白日梦,他致残的原因真如屎蛋所言?
       吴少爷权衡之后,决定川信门已的眼睛面非耳朵更不是嘴。这三者比较一下,似乎还是前者更为可靠。
       此刻他那可靠的眼睛正把这样一画面输入他的脑海:
       阳光明丽得像一件女人的嫁衣。风轻轻地骚扰着逐渐精壮的灌木。远处有白云悠悠地游。一只野狗在园子深处兴奋地追逐一只花母鸡。还有村姑咯咯的笑声逾墙而来,总之是一个典型的春日。
       当然,以上是整体背景,真正的主角是园小的那个男子,男子看样子和吴少爷的年岁相仿,穿着举止都显得颇有教养。门从走近这座馒头状的土堆后,他一直跪坐在土堆前。他好像有些怕见太阳,所以背东而西,这样倒方便了吴少爷,他什么力气也不川花,就可以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乃至表情。青年男子的眼力在吴少爷看来绝对有问题,他虽然经常坐在土堆边发呆,却似乎从没有看见对面的人在窥视他。吴少爷此刻与其说感到诧异倒不如愤怒:这位陌生的男子凭什么忽略鼎鼎大名的吴少爷的存在呢?
       
       “喂,你进来!”
       吴少爷大声喊起来,他的声音顺着窗户爬山去,毫不客气地在那男人耳上咬了一口。陌生的青年男子抬起头来惊喜交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突然再度俯身,非常虔诚地将脸贴在土堆上。茸茸的青草掩盖了他大半张脸,吴少爷奇怪地发现有只飞得正欢的燕子突然掉下来,正巧落在男子的腚上。吴少爷回首一望,见屎蛋果真像自己推测的一样,正捻了弹弓得意的窃笑。
       青年男子忽然站起身,先是屏息谛听,继而四处张望,这回他茫然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吴少爷身上。他犹豫着走到窗下,仰脸望着吴少爷,刚一种梦呓似的口吻问道
       “喂,你刚才听见狗叫了吗?”
       吴少爷听到这句话之后忽然感到屈辱,不由得气紫了脸。青年男子注视了他一会儿后,脸上现出一丝叫人动心的不安与羞涩。
       “真不好意思,看来我真的有病。你刚才讲话的时候,我真的又听见狗叫。”
       男子期期艾艾地解释着,这边却笑了起来,他的笑靥俊美丽又虚弱,吴少爷鼓胀的肚子不山分说地瘪厂下去。
       “鸟呢?就是刚才我射落下来的燕子,你把它弄哪里去了?”
       屎蛋看样子是有意要打断他们俩的交谈的,他的话寻衅味十足。
       “什么鸟我都没看见,只有一片树叶落在土堆上。”
       青年男子的回答无疑激怒了吴少爷和屎蛋这两位目击者。
       “你骗人!”
       他俩几乎不约而同地甩了这句火药味十足的话过去,谁知对方根本不予理睬。他只是相当奇怪地偏了偏头,神色中有几分悲切与不敢置信:
       “是花花?花花?花花!等等我呀!”
       陌生男子飞也似的追出了园子。
       那陌生的男子后来又来过几趟。有两次他来时手里捧着束月白色的野蔷薇,还有一次他端了碗红烧排骨。他带来的东西无一例外都供奉在土堆旁。
       “花花,他的老婆叫花花。”
        吴少爷觉得不管是叫花花的女人还是这个陌生的男子,他们都是可羡可慕的有福之人。他们夫妻尽管阴阳隔界、人鬼殊途,却难得有这么一分情愫。
       吴少爷忽然感到自己生命中的某一页原来充满荒唐与凄凉,而且悔之晚矣。
       吴少爷不由自主地逐个去回忆那些交往过的女人。她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簇拥 在他的记忆深处,几乎个个都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吴少爷自己淡漠得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些女人小没有一个叫“花花”,即使行人碰巧叫花花,他对她也缺乏这分铭怀。
       “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
       屎蛋现在也被吴少爷传染,对什么都采取怀疑的态度。他说现在很多事情都古怪得不可思议,其中最有说服力的是竞然有不少街坊邻舍宣言从来没听说过有吴少爷这么一个人,更不川说这栋古怪的房子了。
       “今天早上我去买锅贴,有个老人指着我们的房子说是一片空地,你说古怪不古怪?”
       “那个男人知道我们吗?”
       吴少爷除此以外不关心、不介意任何人的评介乃至责难。
       “在路上碰见过一次,当时他在偷看街上刘家的胖女人洗澡,被我骂跑了。他没有说起你。”
       屎蛋流利地捏造了这么个故事。实际他从未在路上遇到过那个男子,而吧周围的人似乎也不知道他。有两个婆婆倒是认识吴少爷和他的房子,并坚持说房屋旁边的园子里经常有牛来偷吃青菜。
       “他喜欢胖女人吗?”
       吴少爷有点儿想笑。一边的屎蛋已经暗笑了许久。他在笑吴少爷的轻信。其实当时悄悄爬到墙上偷看刘家女人洗澡的是他而不是别人。可吴少爷他哪里又知道呢?
       “我要问问他,真的。”
       吴少爷虽然不怎么信任嘴巴,但他又不得不依赖嘴巴。这种自相矛盾暴露丁他的幼稚与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吴少爷为这句话等了半个多月。这时暮春只剩半截尾巴,男人女人都有些麻木和厌倦了。吴少爷因为把情思全寄托在那一溜戏漆雕花窗上,故而没行多少伤春的感觉。
       “我址义少爷,有人叫我花间诗人,又有人说我专修群芳谱,你明白吧?”
       在那个幕春时节的从个下千,吴少爷终于通过屎将陌生男子唤进了室内。他们并肩而坐亲密无间。然而他们相望的目光却都散发着砭人骨肉的冷气。他们在吴少爷昏暗、呈现枣红色、飘荡着暖烘气息的屋子里凝成隐约可见的白雾,那滚动的姿态仿如一条奔流的河。
       “你说的这个吴少爷足我小时候的伙伴,但显然不是你。”
       陌生男子这天着一套雪白的中山装,齐耳的短发沥淅着往下滴油。他的脸始终低垂着,苍白柔嫩的双唇套住粗大的水烟杆嘴,吮吸时的神态几近贪婪。
       “你撒谎。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吴少爷被他显而易见的谎言激怒,他斥责时有些歇斯底里。陌生男人静静地吸了会儿烟,忽然他抬起脸,凄恻地一笑:
       “你愿意当吴少爷,我认识的那个吴少爷吗?他死了。”
       男人说着站起来,吴少爷顺着光线打量了他一阵,觉得这种能够“惊艳”的男子实在不多见。
       “尽管你说你就是哭少爷,我不会相信的。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陌生男子影子一样飘了出去。他白色的背影让吴少爷想起在赣州府看过的一出戏《勾魂》。《勾魂》里的书生也是穿着门衣,只是他离开屋子叫每走一步,脚下就绽一朵猩红的血莲花。吴少爷似乎真的嗅见了血腥味,他左寻右找,终于在那个男子遗忘的水炯嘴上发现一抹红色的痕迹
       “不是血,是口红。”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屎蛋突然说道,沾冷的声音吓了吴少爷一大跳。
        “我好糊涂,为什么不问一下花花的事呢?”
       吴少爷捶着自己的脑袋,屎蛋猛地捉住了他的手。这一捉吴少爷又吓了一大跳:屎蛋的手看上去粗粗短短,怎么却像女人的手一样柔细?他怀疑地再捏了下,结果仍是如此。
       “你也古怪起来了嘛!”
       主仆二人同时陀异地说道。
       。
       “你的手怎么那么粗?”
       这是屎蛋问的。
       “你的手怎么那么软?”
       这是吴少爷问的。
       两人又是不约而同!
       吴少爷惊惧地咬了咬中指,屎蛋则揉了揉眼睛,他们都有——种同样的困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真不明白。”
       吴少爷到底是吴少爷,他用低缓的声音将不断涌上来的恐怖压下去了,而屎蛋则缺乏这种淡定和修养了。他“嗷”地叫一声,像只受伤的鹿似的,捂着脑袋跑出了吴少爷的屋子。
       吴少爷决定走出这座雕花窗的房子到街上去寻访有关花花的故事。
       当屎蛋终于推着那张精工巧做的木头轮椅,来到似曾相识却又时过境迁抑或物是人非的街市时,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在奶孩子。女人显然是做粗活的,五大三粗,一张阔脸呈现酱爆肉的暗红,但那对在衣襟里半裸半掩的乳房却白如豆腐。吴少爷甚至有些怀疑这对奶是她从别人身上偷来的。屎蛋贪婪地咽着口水,恨不能在上面扭上一把。
       “……我要用力,把她的奶水挤出来,然后……”
       屎蛋在自己心里暗暗发狠。
       “喂,你说这条街址不是变窄了?”
       吴少爷扫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乌七八糟的街道,简直有些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记忆中春天里的街道应该是比较雅致的,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到处弥漫着臭鸭蛋和酸腌菜的味道。
       “一点没窄。喏,那个地方宽卫一些,拆了一间旧房。哎哎,那就是你喜欢的窗户吗?”
       屎蛋和他推着的木头轮椅一起在“天和茶庄”门口停下来了。虽然说上个春季和这个春季之间只隔三百多天,但红漆雕花窗却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莫名其妙地颓败了许多。以往优美得一如女人樱唇的轮廓似乎脱水’了,皱皱弯弯的,枯瘦得布满粗细不等的裂纹,露出红漆里面黄褐色的肉,像无数堆鸟粪或烂蘑菇。
       “我的天哪!”
       令吴少爷感叹的不仅仅是窗户,还有“天和茶庄”的姜老板。姜老板仍旧痴肥,但他已经老态龙钟了,去年还粗壮结实的躯体此刻像根被水浸胀的油条,皮归皮、肉归肉,只要轻轻捏住一抖,就会整个散架。
       “他不认识我们了。他说他从来没听说过有吴少爷这个人。”
       受命前去打探的屎蛋愤愤而归。吴少爷看着春阳下轮椅和自己矮胖的阴影,忽然有一种冲动:
       “你去把他叫出来。”
       屎蛋的瞳仁猫一样地闪出黄蓝色的光。他行走的样子也像一只怀孕的母猫。不多一会儿,姜老板出来了。吴少爷看见他的两只眼角旁各堆着一坨白色的眼屎。
       “你很像以前唱堂会的老俏养的姘头。”
       牙齿已经全部落光的姜老板讲话含糊不清,吴少爷还是听清了他说的这一句话。 吴少爷他有些错愕地盯着屎蛋,希望他能堵住姜老板此刻污秽的话语并将话题引向别处,谁知屎蛋只会用手捂住嘴笑,嘎叽嘎叽的声卉讣吴少爷联想起床笫之间的事。
       “老俏和她的姘头被西头吴家的大少爷打死了,就埋在龙潭边。”
       姜老板沉浸在他的故事里。一对老眼昏花只有追忆往事才有几许柔情蜜意,吴少爷打量了几眼姜老板脚下的影子,惊悚的心这才回到胸膛里。
       “他是人不是鬼,他有影子的。”
       吴少爷只对这个有兴趣,至于姜老板刚才的谈话,他听了也等于没听。可屎蛋就不一样了,“他在骂你,他刚才讲的吴少爷不是你就是你爹。”
       屎蛋说完话将身子闪远一些。有时他冒犯了吴少爷,吴少爷会冷不丁抽杖扫他一拐,用力虽不大,落在身上倒挺痛,他才不吃这个明亏呢。
       “放屁!”
       吴少爷骂毕匆匆拦住一位手挽菜篮的妇娘人,请她猜猜姜老板的岁数。妇娘人不肯,吴少爷便将她的手捉紧并牢牢地按在自己毫无动静的裆亡。妇娘人先是有些忸怩,继而扭了扭腰肢,绯红着两颊曼声道:
       “也就三十出头吧。看他相貌,比你还要平展几分哪!”
       妇人说着一个眼波荡过来,差点没把轮椅掀翻。吴少爷怕她认错人,特地又指认了一遍,不料妇人仍是那句话,而且挣脱吴少爷的手,风摆杨柳一般地袅进了“天和茶庄”,向姜老板献殷勤去了。
       “怪了怪了,怎么她看姜老板就那么年轻?”
       吴少爷抚额惊诧道。一旁的屎蛋听了他的言语,不由手搭凉棚往茶庄里瞄了两下。
       “姜老板保养得好,我看他又年轻了几岁,看亡去只怕比你还要嫩一些,难怪他不认识我们了,我看他是食猪板膏食多了,糊住了心窍,所以才不得老。”
       屎蛋一席活讲下来,吴少爷竞白了脸。他哆嗦着双唇,“你你你”你了大半日,终究没有你出个什么名堂。屎蛋正要笑话他这少有的结巴,吴少爷却突然抡起巴掌,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两只眼睛上打。
       “你干什么干什么?”
       屎蛋扭住了吴少爷秀气的手腕,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嘿,看见吴少爷了吗?……”
       “是潘少爷吧,潘少爷就那个模样呢……”
       围观的人在窃窃私语,吴少爷蓦地停止击打自己的双目,大声疾呼起来:
       “吴少爷他死了没死?他在干什么?姜老板是老是少?你们讲实话呀!”
       众人先是静了一会儿,接着雀声四起,乱哄哄像个菜场。结果不言而喻,一百个人竟有几百个回答。因为面对同一个问题,每个人都有几个不同的答案。吴少爷仰脸看着莫衷一是的众人,显得更惘然、更迷惑、更无助了。
       吴少爷像胆小的兔子似的,往外匆匆探了这一下头,又匆匆缩回了属于自己的洞穴。这时已经立夏,窗外青草和落花的芬芳夹杂着其他世俗的气息,在暖风中酿成醉人的酒香,一阵一阵地钻过窗户及一些大小不同的缝隙,呛得吴少爷和屎蛋二人熏然陶然。
       由于返潮的缘故,房间里到处水漉漉的,就像女人交欢以后的下体,散发出一种难言的气味。吴少爷呆在窗前的时间更多了。窗外明亮的阳光让吴少爷感到舒畅,有时他能在一蓬蓬的青草尖上看见蒸腾的烈 焰。每每这时,他的心就会痉挛成—团,每收缩一次,就挤出许多飞翔的思绪。这些思绪绝大部分随风飘散,但也有一些会漫不经意地在那堆青冢旁游荡,仿佛孤独坏了的灵魂,瞧见一只蝴蝶,便以为世上所有的花都开了,从而得到—种虚幻的满足。吴少爷依旧保待一分清醒,这清醒犹如第三只眼,把令人不安的事实呈现在他面前:青冢旁这一向竞看不见那个秀气的男子了!吴少爷有些许的焦灼。
       “我一定要晓得他的故事,你再去帮我找。”
       他固执地要求早巳被他的无理折磨得厌烦的屎蛋,赖皮得像个三同岁小儿。
       
       “到哪里找?天上?地下?你倒是给我指条路哇!”
       屎蛋不买他的账。他的确已经寻找过那个男人多次,结果却如海里捞针、水中捞月,什么也没有。
       “他总不可能不存在吧?”
       吴少爷自己也疑虑参半。
       “怎么不,叮能、阴气重的人白天也能看见鬼!”
       屎蛋振振有词。吴少爷悄悄仲向一边,想人拿那把拐杖,但他的于仲到一半时就停住了。初夏的阳光中,灌木小闪现出一点(耀眼的门色,紧接着,白色扩为一片,原来正是那久违了的陌生男子。
       “他们影子,看见了吗?他不是鬼。”
       吴少爷冷冷地说。屎蛋嘬唇吹了声尖锐的口哨,男人竞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有影子可是没有骨头。”
       屎蛋说罢推开窗户跳厂下去,茸茸的青草把他淹没了。好—会儿屎蛋才青蛙一般从草丛中蹦起,把那已经翻身坐起却在那儿发愣的男人挽起,然后指手画脚地讲了一通什么,男人听着听着,脸色比原先更加苍白了,而儿苍白中透出青紫来,活似一块刚刮去青皮的冬瓜肉。
       “你说花花址我老婆?谁说的?谁说的?”
       列入挣着胙子喊,他的嗓音沙哑残破得像已经在空气中游荡了许久的锣声。吴少爷本能地抱起了胳膊,否则好股冷气只怕要穿胸而过了。
       “……噢,见鬼丫!……”
       男人突然恐惧徘抽身而逃,他踉踉跄跄的背影更像《勾魂》那出戏里被女鬼吓走的书生。记得戏台上书生逃跑时整个戏院的灯倏地灭了,只有舞台深处行一盏烛灯闪烁出微弱的光芒。书生逃命的背景像惊慌的兔子。而今阳光虽然灿烂,可也许是光芒白得锡箔似的,吴少爷的眼前反而模糊不清。满园的翠绿恍惚中浓重得接近夜色,义少爷有种置身荒漠的感觉。
       “他整个人都在打抖,跟筛糠似的。”
       屎蛋轻巧地爬进了屋内,他的布鞋上沾着红艳的黏土,仿佛血迹似的。吴少爷痛楚地用于蒙住了双眼,说他所看见的一切都带着血色。
       “奇怪,我怎么觉得都是绿的?”
       屎蛋的喃喃自语仅仅是表示奇怪而已,实际上他和吴少爷都没有因为红与绿的事情而产生什么惊讶。自从吴少爷热衷于雕花窗之后,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与感觉分歧越来越大,乃至他们竞闪为横在中间的鸿沟而恢复了常态。无动于衷、见怪不怪便是架在这鸿沟卜面的一座独木桥。
       “他为什么逃走?”
       吴少爷的目光仍在园子里浮荡,那些疑虑与焦灼从目光中剥离下来,仿佛旧墙上褪脱的白灰屑子,纷纷扬扬地洒下,且越积越厚,到未了,吴少爷看见雪野一般的银白。
       “你跟他说了什么?”
       吴少爷终于想起自己目睹男人逃走后 第一个想问的就是这个问题。屎蛋仍像他的影子似的立在身后,不过这会儿他显得伤感而阴郁,宛如一株刚被人摘去花心的白菜。
       “说了什么?一下子真想不起来。哎,你看见那只麻雀吗?昨日这个时候它也在园子里啄食!……让我想想,哦,对了,我告诉他,说花花是个少见的靓妹,所以他老惦着她,他一听,脸就变了,好像受了惊吓一样。哎哎,你看你看,又来了一只麻雀,那只是公的,我真的认得准。”
       屎蛋的思维有时贫乏而跳跃,吴少爷以静制动仍把握不住他的要点。
       “不是惊吓,是伤心。”
       吴少爷相信自己的猜测。以他来看,男人大都很怪,有时愈是多情却愈是薄情,正如薄情的人在某种场合又很多情一样。那位男子对生前的花花可能曾经有过情如泉涌的时候,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泉水干涸了或另觅出口,花花悒郁而亡,陌生男子这才发觉世上最可爱的女人原就是黄土中埋着的花花,于是黯然神伤,常常独自到这儿来凭吊,试图唤起往日有过的热情。
       “花花这种女人最聪明。她死了以后,那个男人会觉得她比在世的任何女人都要好。是死亡成就了她,让她成了世上最好的女人。唉!”
       吴少爷在刹那间忽然觉得自己的爱情毫无色彩可言。他虽然曾有过那么多女人,可这些女人中竟没有一个因他而疯而亡的!
       吴少爷无形中对那男人有妒忌的心理。
       “不过我敢肯定他没有见过那样一双漂亮的手,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转念间吴少爷又觉得自己在那个月夜的离奇遭遇是足以傲人的资本,哪怕因此而残废,也说明他吴少爷原是个有本事的人,起码在女人方面很行。
       “没错,所以他现在还能走路,跑起来只比兔子慢一脚,你呢,只好坐在椅子上看他走路。”
       屎蛋说罢执着弹弓笑得死去活来。吴少爷的脸色由白到红、由红到紫变了两变,最后他也跟着笑起来。笑过之后,他的脸色稍许透出青色,眼神中有点儿肝肠寸断的痛楚。
       随着天气渐渐热起来,吴少爷对于园子,对于那堆青冢的热情却消退得近乎无了。虽然吴少爷这一向很少和屎蛋谈起那个仓皇逃走的陌生男子,但屎蛋仍然断定吴少爷热情减退的原因其实不在于天热而在于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被屎蛋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惊走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雕花窗外的园子里了。吴少爷先前几日的眼神相当空洞,后来他突然说天热,园子里有股牛粪臭味。他犹豫片刻之后,摇动椅柄,木头轮子辚辚碾过楼板,他听见有阵微弱弱的呻吟从脚下传出。这时是早晨,初升的太阳把光芒抹得到处都是,它们甚至刁钻地挤过雕花窗的缝隙,将自己的身体延伸为窄窄亮亮的绸带或压缩成圆的尖的方的亮斑,舞动着震颤着,弄得吴少爷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躁热了。
       “今年的天气好古怪。”
       吴少爷想来想去。觉得一切的异常似乎都可归咎于气候反常。前几天有个牛犬山的游方和尚来他这儿,说他们庙里有株桃树现在还开着花。
       “古诗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现在都五月了,怎么还会有花开广和尚捻着佛珠奇怪地道。
       吴少爷记得自己当时没有发表评论,他并不爱这些花花草草,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女人。他觉得桃花隆冬腊月盛开都跟他没关系,但现在又似乎有关系了。
       这么想着时,屎蛋已经走过来,臂弯中 抱着一捧白的黄的菜花。
       “现在只有这种花了,你闻闻,有香,喏,插在这儿,你就嗅不到牛屎味了。”
       屎蛋体贴人微地把那棒菜花插到轮椅把子的洞洞里,震颤的花瓣在并不明亮的屋内划出—个个小小的光圈。
       “推我到西边去把那边的窗户打开。”
       说这疾时吴少爷的轮椅巳经停在西边的窗前了。窗户像一张裂开的嘴,红艳的色彩显示了一种嗳昧的欲望,吴少爷感到冰冷了几个月的小腹这会儿有些温热。
       “这边的街很脏。”
       吴少爷汁视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弯曲湿漉的街道就像一根没有搓洗干净的猪肠,并且散发出一种嫌显膻臭但又诱人的气味。
       “少爷,街是脏了一些,可那些妹子挺伶俐。你看那个,着蓝衫衣的,身段要儿好有几好呢。”
       屎蛋说罢使劲咽了唾沫,当时他侧面而立,吴少爷发现刚光将他粗大的喉结涂抹得光辉灿烂,仿如一颗夜明珠。相比之下,屎蛋赞赏的女人要黯然多了。
       “一般而已,不过,嘿,你看你看,她的于!我的天哪!”
       吴少爷一边惊叫着,身体同时向后仰,眼白也翻出来了,就像要晕过去似的。屎蛋好奇地趴在窗沿上,仔细去看女人的于。女人其实正站在窗下和一个贼眉贼眼的男人说话。这男人住在街对过的老屋里,据说是个有名的孝子。他的老屋也有一扇大大的雕花窗,只是颜色炯黑。屎蛋猜这女人和这孝子肯定很熟,所以她说话叫左于背在腰后,右手轻轻地放在头顶,随意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风骚。女人的脸一直没转过来,但她的背影却美极,更美的是她的手,细长柔嫩,白哲的肌肤衬得深蓝色的缎子衣裳发小潭水一般的亮光。她的指引显然用风仙花染过,一股清淡的甜味拂开其他繁杂气息直扑吴少爷和屎蛋的的鼻尖。
       “是,是,是她哎!她的手,就是这个样子的。”
       吴少爷似喜似惊,似怨似嗔,似爱似恨的表情自有股深入人心的力量,屎蛋瞧着他那张惨白但绝对英俊的脸,身体冷不丁颤了一颤。
       “……是她拿刀砍断了那根绳子!去!快去把她叫过来!”
       吴少爷有些歇斯底里了,他的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自那个月夜以后一直静止不动的下肢竞也抽了几抽。屎蛋错愕几秒,忽然他仰脸笑起来,橡子一般的喉结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着,上下滑动得十分迅速。
       “你还记着那场梦吗?”
       屎蛋说着收起笑脸,说他认识楼下的女人。她是刚从赣州府来的春阳采茶班的戏子梅影,与先前的石榴红一样,是有名的红角。
       “她以前一直在赣州府?”
       吴少爷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两双一模一样的手呢?
       “去,叫她上来问一问。”
       屎蛋应允着,同时探了头出去看。不知为引么,街上忽然间显得很冷清,并且浮着一层雾状的物体,仔细看了,才晓得日光太浓,隔壁又有人烧了湿柴,烟飘开厂,粘着金黄的阳光,万物都柔媚了许多。屎蛋的目光像糖水一样地嘀嗒着,可惜淋湿一条街也没找着那个可能是梅影的女人。
       “她走了。”
       屎蛋以为吴少爷会很失望,谁知吴少爷却像没听见一般,他正望着对面那肩陈旧的雕花窗出神呢。
       吴少爷起光根本没注意到对面那肩雕 花窗。他只是觉得对过某个地方特别黑,仔细看了,竞是扇窗。
       那窗户乌洞洞的活像一张吸—了一辈子水烟熏落了牙齿的嘴,似乎还敞着着腥臭的痰气呢。
       吴少爷的目光轻轻掠过去,蓦地,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原来对面的老房子矮,窗户的上半部又没有贴油纸,从吴少爷坐的角度看过去,恰巧将屋内的大半情景收入眼底。那间屋子显然光线不好,暗中带红,估计那边还有扇窗子蒙着红油纸。吴少爷凝视了几分钟以后,目光适应了那间屋子的昏朦。他看见了一张床,也是红漆,不过已经斑驳发黑,床上吊着蚊帐,月白底蓝色团花,簇新叫,蕴含着儿许牛硬。吴少爷猜那里头可能住着一位老人,因为床头摆了个破木盆,这大抵是痰盆或尿盆。
       要是个年轻女人该有多好哇!
       吴少爷正遗憾间,蚊帐里伸出一只褐黄色的胳膊来,她衰弱地垂落在床沿边,像截枯木似的晃动着,腕上的金手镯晃出一圈一圈刺目的涟漪。接着,吴少爷看见两双脚,一双中黑色的绣花鞋,在半截肥大的深蓝色裤管下欲露还隐。另外一双脚无疑是男人的,脚比较大,千层底布鞋的边白得吓人,那两双脚在床的侧角停留了许久,随后有半截男人的背影映人吴少爷的眼帘。男人弯下腰去掀蚊帐,尔后他坐在床沿上,看着刚才被他从床里拖出来的那个老女人痛苦地呕着。女人也渐渐移过来厂,她移到窗子正中的位置时,线条优美的侧脸漠然得像没右血肉的美女画像。吴少爷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秆来看去,竟发现她长得和自己的母亲有点儿接近。
       “那个老婆婆是黑布鞋的娘,黑布鞋就是刚才和手很好看的那个梅影哇事的男人,他的孝顺全县有名,他娘得病不会动都十几年了,他服侍得相当好。”
       屎蛋最令火少爷惊陀的地方在于他能够经常准确无误地道破他的心思,而且关注的东西与程度也往往利他有着惊人的相似。吴少爷这回却有些气愤屎蛋的快嘴以及言谈之小的白以为是,闪为这使他感到门已是个真正的废物。
       “你讲得不一定对。我看里面睡的不一定是孝子的娘,你看那个老太婆呕那么苦,黑布鞋怎么不过去捶背?”
       吴少爷其实并非有意和屎蛋唱反调,他只是凭感觉认定黑布鞋不像个孝子——就他目前所见所闻而言。
       “我去问一问。”
       屎蛋说完“咚咚咚”地跑了起来,他显然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离开吴少爷,他边跑边哼着小调。吴少爷第一次觉得屎蛋的足音很恐怖,响得就跟鼓似的。
       屎蛋这一去大半个晌午没回来,吴少爷稍微有些寂寞。在绕着房子打厂两个转,又用打通了节的小竹竿套着阳具朝低矮的木桶里撒一泡尿之后,吴少爷抄起了一本《绝妙好词》。这本书他以前酷爱渎,现在却没有什么兴致。即便他最喜欢的苏尔坡和乍后主,也无法留住他的心。翻了几页之后,吴少爷摇着轮椅把,仍回到了窗户前,对而的窗户全都关上了,虽说是半部还能透光进去,毕竟还是暗,吴少爷看得相当费劲。昏暗中感觉老女人已经安静下来了,帐子垂落的样子很像某墓上的招魂幡。绣花鞋和黑布鞋肯定已经走出了那叫房子并且顺手带上了门。吴少爷忽然间替床上躺着的人感到悲哀。这种悲哀从心房升腾起来时,雾气打湿了他的思绪,他好像看到日后的自己正枯木一般卧在病榻上接受时间的煎熬。
       
       她应该死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
        当这个念头黑蘑菇一般冒出来时,吴少爷吃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快到中午时,屎蛋终于回来了,他的脸色非常不好,惨白中遍布惊恐和疑惧。见了吴少爷,他好像要流泪似的。
       “……我在街上看见了他,那个天天来看花花的人,他死了!”
       屎蛋睁大的眼睛好像玻璃珠子做的,晶亮却空洞。吴少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看见了他的瓷像,被嵌在棺材板前头。没错,真的是他呀。我向别人打听了一下,才晓得他是被老婆吓死的。他老婆长得也蛮靓,可惜是个夜叉。他平素总爱跟狗在一起过日子,后来狗死了,他就经常到这里来看他的狗。对,他的狗叫花花。他老婆好像那阵子回娘家去了,前不久说要回来,他吓得喝醉了酒,摔到塘里淹死了,他跟你同年,生日好像也一样。”
       说着,屎蛋唇边浮出一丝促狭的微笑。吴少爷将手放在嘴里轻轻咬着,仿佛在检查手指是不是都在。咬了一会儿手指,吴少爷忽然笑起来:
       “真好玩,嘿,你找着她了吗?”
       屎蛋的回答是摇头,吴少爷又哧哧地笑起来,心里却觉得有块大石头在压着,想喘口粗气都不行。窃窃私语一般的笑声在初夏温润的空气中飞来飞去,吴少爷想起那个雨天,那个雨天的丝茅被雨水浸得涨满情欲,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什么动静。不过,他倒牢牢记住了“天和茶庄”姜老板的脸,扁扁黄黄的,绷紧的皮肤的确有些像腌在白糖中的嫩姜块。
       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像上一个季节里那么老?
       吴少爷飞快地抽着自己思绪的线团,这样一来春季便一晃而过,快得吴少爷都弄不清东边是否真有那么一座园子,园子里是不是真有一座他一直认为埋着女人的坟墓,还有是不是有过那样一个清秀、俊逸却又忧郁脆弱的男人。
       “你说事情怪不怪?我好像梦见过她呢!”
       吴少爷的这种态度并没有让屎蛋意外。他揉了揉僵硬的双颊,嘟哝着道: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是在做梦。”
       屎蛋一边说一边摇头,脸上的迷惘让人同情。
       “世界上什么东西也靠不住,人会病,会老,会死,青春和美貌是随手抹在墙上的灰,一下就掉了。财富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都跟梦一样。”
       吴少爷忽然挺直腰板,对着那扇雕花窗铿然有声地道。屎蛋诧异而有趣地打量着他,觉得吴少爷其实当个戏子更合适。殊不知吴少爷他背的正是以前在赣州府读书时学会的文明戏台词,那股绝望便多少有些滑稽了。
       “嘿,少爷,少爷,你看!”
       屎蛋指了指下面的街道,接着慌里慌张往外跑。吴少爷想到他刚才如鼓的足音,不由捂住了耳朵。屎蛋跟他也有七八年了,吴少爷对他不能说了如指掌也是比较了解的。他想屎蛋可能是看见了某个大屁股妹子。他对大屁股的女人总是格外感兴趣,不过他有时也会出乎意料地喜欢瘦黄瓜,就像他的足音一刻钟以前响如鼓现在却轻巧如猫一般。
       吴少爷扫视了一会儿街道,觉得肠子一般的街道似乎跟刻把钟以前没有太大的变化,不同的是阳光淡了一些,路面的龌龊露出来,好像女人洗去铅华之后脸上的斑垢。
       一百年以前这儿什么模样,一百年以后又是什么模样呢?
       想到不可追溯的从前,想到不可预测的往后,再想到不可把握的现在,吴少爷心灰 意冷。
       “阿弥陀佛!”
       他看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和尚狺狺地在街上走着。他一只手在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但他的目光却暗器一般袭向女人的敏感部位。吴少爷发现他的贪婪之态以后,忙不迭地替和尚念了一句经。
       “喏,这是我们少爷,就是他想见你。”
       屎蛋这句近乎呢喃的话将吴少爷从似睡非睡中惊醒。吴少爷撑开沉重的眼皮,头一眼看见的是眼球被压迫后冒出的簇簇金花,接着他觉得视野内有只花哨的昆虫在嘤嘤地飞,最后他才觉得屋子里除了他和屎蛋之外尚有另一人。
       “梅影?”
       吴少爷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尔后用手指敲击着轮椅把,故作冷淡地道。梅影抿嘴莞尔一笑,扭摆着纤腰,一团蓝雾似的袅袅飘来。吴少爷一双眼睛锥子似的盯住梅影花苞微微团起的手。那双手轻红粉白,细致的肌肤泛起珍珠般的光泽,纤细的十指和深深的梅花窝体现出一种难得的和谐,也许正因为这样,这双手多了些凡俗的气息,与吴少爷记忆中那双凄美的手有点儿出入。
       “你住的房子有雕花窗吗?”
       吴少爷的目光从她的手上移开,定定地落在他苦心建造的红漆雕花窗上。梅影始终没有捕捉到他的目光,心中有些失落,但提到红漆雕花窗,她还是来了精神。
       “以前我家的房子也是这样的窗户,红漆,小小的梅花格,窗沿上摆了花钵。后来有一年的春天下雨,半夜里有人把花全偷走了。不过也有人说那贼其实不是想偷花而是想偷钱,也可能想偷人,谁知道呢!”
       梅影的言谈举止竟是非觉倦怠的样子。吴少爷瞥她一眼,发现她精致得近乎刻薄的脸上挂满了绝望。
       “你用刀把那人的绳子砍断了,那人后来摔断了腿,成了瘫子对不对?还有,那间房子里住着的就是你,只不过那时候你比现在要瘦一些,手上没有这么多肉。”
       吴少爷的口吻很肯定,脸上却是半信半疑的神色。他内心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这一切。
       “不对,你猜错了,后来才晓得爬楼的是个花痴,她喜欢上了我大哥,夜半就想爬进他的屋里去。”
       梅影的话显然前后有些矛盾,这点不但吴少爷主仆二人察觉了,就是梅影自己也发现了。她似乎有些尴尬。
       吴少爷不吭气了,他凝视着梅影身后的某处,神情邈远而怪异。屎蛋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梅影,梅影先是佯装不知,几个来回之后,她有了反应,屎蛋觉得她斜斜勾过来的眼波像一柄软刀,割得他的心又痒又酥。
       “嘿,少爷,那个男人来了。”一阵哀乐声来,屎蛋忽然嘬唇吹起口哨,然后大声而欢快地道。
       送葬的唢呐声一阵紧似一阵地涌进丁屋内,吴少爷、梅影面面相觑。
       “你可以当神汉。”
       梅影说罢捂着嘴轻轻地笑起来。她笑时眼睛像弯月,腮旁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副不迷死人不罢休的骚样。屎蛋的心旌于是摇荡得像一面风中的破旗,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但这响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或许梅影也能听到,因为她悄悄的往屎蛋这边移了两步。至于吴少爷,他已坐成了一尊汩汩淌着悲哀的雕像,此刻的世界在他眼中仅仅是一口盛放情绪的陶瓮而已。
       街上那支送葬的队伍离吴少爷的房子越来越近了。吴少爷坐在窗前清楚地看见棺材板前头的瓷像。那青年男子的脸躺在冰凉 的瓷板上,即便夏日的阳光也驱除不掉他脸上的凉意。他清秀的眉目间蕴着几许怨恨,薄削的唇毫无温情可言。吴少爷用目光轻轻的抚弄了那张脸一会之后,便在人群中搜寻那个传言很美但也很凶的女人。一个能够吓得男人喝醉酒并失足淹死的女人该长成什么模样呢?吴少爷真想一睹芳容。
       然而,吴少爷什么也没看见。因为送葬的全是男人,好像死者是个和尚似的。
       “他是X X的男宠,我知道他。”
       梅影不知何时已站在吴少爷边上。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梅的冷香。她说话时脸上布满知情者的得意和轻蔑,甚至还有几许刻毒,吴少爷看了颇不以为然。
       “男宠也是人,只要他自己愿意,也没有什么。”
       吴少爷说着朝屎蛋挥挥手,屎蛋不怎么情愿地把突然对吴少爷进发出浓厚情意的梅影带走了。
       “他也像个男宠,不过你不是。”
       梅影走出吴少爷碉堡状的房子时捏了一把屎蛋的胳膊,放荡地说。屎蛋被她这样一捏,竟起了几层鸡皮疙瘩。
       “告诉你,我其实是个男人。”
       梅影蓦地打住脚,柔媚的眼中有一抹调皮在浮荡,仿佛要看屎蛋的笑话一般。屎蛋很争气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脸部肌肉,只用眼睛略略表示了一点莫名其妙。然而,当他发现站在一束艳阳中的梅影用她纤细柔美的手指解衣扣时,他的神经便整个儿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你这,这,这是,干什么?”
       屎蛋很想别开脸或者是干脆逃走,可他内心深处却有根线被牵着,让他一步也挪不开。既然挪不开,他只好睁大眼看,看梅影胸前即将露出的一片春光。
       “喏,看这儿。
       梅影揭开宝蓝色缎子衣襟的姿势优美别致,美丽的脸上绽放出天使一般的笑容,可怜屎蛋只瞟了一眼她的胸,就“咕咚”一下栽倒在地。待他醒来时,梅影早已不知去向。屎蛋爬起来,有种刚从噩梦中苏醒的虚脱与庆幸向他袭来。他艰难的挪动着绵软的双腿,眼前涌现出一丛蓬勃的胸毛。
       梅影竟会是个男人,有谁能想到呢?!
       “胡说八道!梅影走路时两个奶抖得像肥肉一样,她怎么可能会是男的?骗人也不是这样骗的嘛!”
       吴少爷说话时的口气简直就是在训崽,屎蛋微微有些气恼。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很想立刻就去找梅影,好让他胸前野草般茂盛的体毛将吴少爷的傲气一起埋掉。但转瞬间他就放弃了与这个瘫子一般见识的念头。他才不愿意在大日头下奔波出一身臭汗呢!再说梅影是男是女与他何干?吴少爷爱怎么看梅影那是他自己的事,与他屎蛋没有任何关系。反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屎蛋白有自己的观点,有这也就够了。
       屎蛋宽了宽自己的心,嗅觉猛然间灵敏了许多。他不但闻了东边园子里飘来的泥土香青草香牛粪香,而且还闻到了对面屋子里袭来的药味。药味挺浓,并且间杂着街市的气息和多时不见阳光的霉味与病房特有的污秽气,熏得他肠胃里翻江倒海。
       “那个老太太是他的娘吗?”
       吴少爷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对面那扇雕花窗上了。雕花窗依旧闭着,从窗户上半部看过,屋内却比较明亮,大约是那边开了门的缘故。吴少爷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等待中,他想那间屋子是会有故事的,只是他暂时还无法猜到故事的内容。也许他已猜中了一星半点但那显然太过阴冷残酷,是他所不愿看见的悲剧。“你现在老不相信我的话,为什么?”
        屎蛋答非所问,愤愤的表情泄露了他的心事。吴少爷从迷惘中惊醒,茫然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嘟哝着问屎蛋说的什么,那副模样就像一个挨’了大人骂的孩子。
       “没说什么,嘿,你看,进了好几个人呢!”
       屎蛋突然从对面窗子的上半部看见几双脚在移动,惊讶得瞠目结舌。吴少爷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接着示意屎蛋用砖头将他的椅子再垫高些,这样他能看得更清楚。
       “少爷,那个老太婆躺在床上已经十二年了,我看当她的崽好难办。他们这是给她换衫衣吗?”
       屎蛋生就一张碎嘴,吵得吴少爷脑袋都是大的。不过吴少爷自从腿没有之后脾气变了许多,一些以往在他看来无法容忍的事如今都不算什么,屎蛋的碎嘴也在宽容之列,所以吴少爷可以平静对待。
       “嘿,少爷,你看,你快看呀!”
       屎蛋突然抓紧了他的肩头,声音因紧张而发抖。吴少爷虽然一直目不转睛地在看,但他的心已经信马由缰了,所以有些视而不见。屎蛋这么一嚷嚷,他的目光马上锐利起来。他看见有几双手在按着床上枯木般的女人,一只看不清颜色的枕头蒙在老女人脸上。老女人挣扎着,有几次她的两只胳膊甚至挣脱了,在空中划了几下,金黄的手镯闪出几许光芒,但她很快就不动了,笔直地躺在床上,几双黑布鞋悄然退出,他们打开房门时屋里亮堂了一下。吴少爷看见老女人自帐隙漏下的几绺乱发被风吹得拂了拂。后来有一双穿黑布鞋、底边白得吓人的脚走过来,他在帐前停了一会儿,又用手将凌乱的被子折好,还小心翼翼地将老女人歪斜下来的头重新抬到枕上,接着放下床帐静默少许后,黑布鞋“咕咚”跪在地上,跪下之前他鬼祟地回了下头,吴少爷和屎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是孝子?”
       主仆二人睁大眼睛对视着,不敢置信。尤其是屎蛋,他双膝打着哆嗦,几乎都撑不住身子了。吴少爷指着房间说,屎蛋镇定片刻,终于还是收住了上下排牙齿的内战,推着吴少爷慢慢进了他的房间。吴少爷的房间是这座圆形建筑物内部的方形建筑,比较宽敞,有四扇很大的窗。窗台上种着万年青和仙人掌,墙上挂着几柄特大的折扇,扇上绘着仕女图,整个房间呈现出温暖的红。其时吴少爷穿着白色的府绸衫,脸也是白的,他静默地坐在房中间,很像一朵欲落未落的残花,又似一只受伤的白鸟,连背影都透着悲哀。
       “少爷,你听见了吗?他们现在在哭。”
       屎蛋心惊胆战地说。吴少爷没什么反应,屎蛋想他大概被吓傻了。谁知吴少爷却突然激愤地转过脸,说他要去官府告那位孝子。
       
       “没人会信的,少爷。”
       屎蛋将后半句吞回去了。他其实想告诉吴少爷,由于他对雕花窗近乎偏执的热爱,外面的人都将他看成疯子。屎蛋敢打赌,倘若吴少爷真去告状的话,他肯定会被驱逐出来。至于他自己,那是不准备作证的。孝子曾经私下里对他说过,如果屎蛋哪一天不想伺候这个疯子了,他将接受屎蛋。
       “不,我要去。”
       吴少爷固执得恐怖。或许他知道自己的举动得不到任何家人甚至屎蛋的支持,故而他是自己摇着轮椅手把独自前往县衙的。事情果真如屎蛋所料,他被人奚落了一顿之后给送出了县衙。一刻钟后,全县城的人都知道吴家那位曾经风流倜傥而今却半疯半痴的公子阴谋陷害孝子。孝子对父母很孝顺,对待来自外面的打击却毫不示弱。他家几个兄弟闻言后立刻赶赴县衙,要父母官主持公道。看着披麻戴孝肝肠寸断的孝子兄弟们,父母官们除了小心翼翼地安慰他们以外别无他法。不过后来父母官们发现针砭吴少爷能使他们愉快,于是便派人将吴老爷叫来,让本县财力相当的两户人家在县衙门斗法。吴老爷本不是匹善马,无奈外界有关吴少爷的看法使他先自气馁了半截,再看看孝子们悲愤的神色,他更是有种理亏的感觉。吴老爷只好抹下脸向孝子们道歉,乞求他们的原谅。孝子们在接受他道歉的同时,要求吴老爷在钟家戏台搭棚三天,宴请来往客人,为的是向大家表明他的歉意。吴老爷不愿意,被孝子们私下塞银两打动的父母官出面了,要吴老爷答应这个条件,只不过时间可以减为一天。吴老爷掂量掂量,应允了。吴老爷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因为这一点,他看吴少爷时便多了几分恼怒与无奈。
       “前世造多了恶哟,生了这样一个崽。”
       吴老爷最终还是在钟家戏院门口摆了六桌酒席,吃的人络绎不绝,有几个人因此而踩肿了脚背。
       夏天很快过去了,吴少爷觉得人秋以后日子过得很苦闷。对于雕花窗的热情,如今只是一种尘封的记忆,有时想起过去的那几个季节,他甚至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东边的窗户早在盛夏时节就已被钉死,园子里各种各样的气味从窗隙穿过来时都变得非常暖昧。也许是备受冷落的缘故,东边的窗像一个许久未有男人滋润的怨女,花颜早成了去春的一朵残花,黯然中透着无奈与必然。吴少爷的目光偶尔掠过它们,除了起皱的漆皮以外,他什么也没看见。有一次屎蛋心血来潮将钉子起掉,吴少爷站在肮脏的窗前,面对衰败了的园子深感迷惑。他弄不懂自己以往为什么要对那个隆起的土堆投注那么多的热情,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神秘男子他竞记不起他的脸了。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吴少爷为他吃尽了苦头,到如今,却记不起他的脸!吴少爷因此又觉得整个事情相当滑稽。
       “西边孝子家的老屋听说要拆了。我听在他家帮工的民金说孝子娘住的房间现今夜夜闹鬼。一到半夜就听到有人在走路,还有抽水烟筒的咕嘟声,用指甲划布的声音……”
       屎蛋在秋季降临时莫名其妙地瘦掉了一圈,依旧壮硕、灵活的大概只有那条舌头—了。吴少爷自从消耗掉许多热情之后,对闲事的关注也随着减少。有的时候他很渴望到一个阒无人迹的地方去生活。在那种地方,他想自己会过得很快活,起码少受沟;多打扰。
       “孝子在夜里哭过一次,我听见的。”
       吴少爷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冷不丁说道。屎蛋将嘴一撇:
       “还是我叫你起来听的。”
       吴少爷便想起那个夜晚月光很皓,自己躺在帐中看月光穿过窗户投下的影子。正当他要沉沉睡去,屎蛋把一只被夜风吹凉了的手搭在他额上,尔后吹气一般告诉他对面那扇窗户里面有人在哭,吴少爷眼前浮起爹爹在钟家戏台前站立时可怕的脸色,那隐约传来的哭声便似落寞的琴音,入耳之后竟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动人。屎蛋背着他轻轻地起来,移身到西窗下,让他坐在椅上看。西斜的月亮弯着腰,像把被淘气孩子拿捏歪了的调羹,将水样的光芒泼进了窗内。吴少爷白衣白裤,在朦胧的月辉下闪烁出说不出的鬼气。对面的窗户很黑,哭声时有时无,抽抽噎噎的仿佛有人卡住了脖子。吴少爷看着看着,月光化成了雨帘,夏天的茉莉怒放着,丝茅鱼一样在风里游动,一扇红漆雕花窗在一双女人的纤手里破碎,而他,却在那声裂帛般的响动里听见了真实的足音。
       “孝子真是凶手!”
       吴少爷从不怀疑这一点,但屎蛋则随着他的坚决而变得越发惊疑不定了。
       “我觉得那很像一个梦。我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也许,是你想出来的?”
       尽管屎蛋盯着吴少爷看时的眼神清澈而又虔诚,吴少爷仍觉得他几近无耻。
       “你是瞎子,还是聋子?要么你的心也被猪油糊住了!”
       吴少爷讥讽的模样竟很俊,俊得让屎蛋都有了某种生理反应。凝视着这张少有的俊脸,好色的屎蛋恨不得自己能够再无耻一点。
       “可是我真的看见了梅影的胸毛,你却没有。”
       屎蛋说罢怪怪地笑起来。吴少爷回头认真地扫视了他几遍,最后用手缓缓摸着下巴,眯缝着眼皮柔声说道:
       “她还没走?”
       “没呢,被姜老板养起来了,就在天和茶庄后面那条街上住。哦,对了,她让姜老板把那间房子的窗户换了,换得跟他家的一样。”
       屎蛋用手点点孝子家那扇在月下豁嘴一样黑着的窗,兴奋地道。吴少爷点点头,阴沉的脸上那两颗翻动的白眼珠好似钉在黑布上的两枚白扣子,屎蛋忽然间有种冷的感觉。  会出什么事呢?  屎蛋无法破译这股突如其来的感觉。
        吴少爷策划着要弄一把牛耳尖刀,这本不是什么难事,如果腿管用的话,他只要往街对过的铁匠铺走一遭就得了。然而,吴少爷不但现在腿不利索,就连那把轮椅也坏掉了。吴少爷每日的时光,不是在床上度过就是在另一把用布垫着的太师椅中消磨。有时吴老爷觉得他可怜,会心血来潮地跑来劝他搬回吴府去住,吴少爷却只是冷笑。
       “我不想回去,我也不想看见你们。”
       吴少爷知道自己的话说出去后吴老爷的脸会变,但他说这话的目的也就是想看一贯威严的老爹变脸,不过这次吴少爷却失望了,因为吴老爷听了他的话后,立即转身就走,背影好像还透着悠闲。
       “这个世界的人都疯了!”
       吴少爷说罢立即举目望了望一旁无聊得打哈欠的屎蛋,吃惊地道:
       “刚才我说话的声音怎么那么像我爹旷
       “怪事!儿子哪有不像爹的!”
       屎蛋现在对他越来越不恭敬了。吴少爷不想为他这些行为伤心最终却还是忍不住有些伤心。想从前,他敢这样吗?真是人心不古了!
       “去帮我买把刀,我要刻木头。”
       吴少爷哀怨了一会儿后,心思又落到刀上头去了。但是,屎蛋的脸在那一刻蓦地惊慌继而严峻起来。
       “刻木头没关系,刻颈就不好了。”
       屎蛋明是警告暗中却满含希望地说。吴少爷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那双越来越显纤细的手,忽然又仰起脸狂笑起来。
       “你笑什么?”
       屎蛋毕竟心虚,他的神情马上变得谦卑了。
       “去,去对面买把牛耳刀!”
       吴少爷的脸又白又俊,口吻不容抵抗,屎蛋张了张嘴,想说不去,可一看吴少爷的脸他又乖乖地去了。不多会儿,他拿着把通体乌黑、只在刀刃口上游走着一丝白光的牛耳刀回来了。
       “真是一柄好刀哇!”
       吴少爷白嫩的手指在刃口上擦了擦,刀体似乎更为黝黑了。屎蛋正要提醒他别伤了手,吴少爷的刀又挥起,接着屎蛋听见重物 倒地的声音。
       “少爷!”
       屎蛋尖叫着扑过去,结果却发现吴少爷安然无恙,倒地的不过是一个已被吴少爷斩为两段的花架而已。
       “少,少,少爷!”
       屎蛋不是傻瓜,在跪下拾刀的时候,他非常聪明地发现自己原来有些过分。吴少爷俯首望着他,唇边荡起一抹亲切的笑意:
       “还有几天是十五了厂
       “你是说中秋节?”
       “十五是中秋?”
       吴少爷显然有些失望。
       “还有半个月。”
       屎蛋对于记日历有着特殊的爱好;所以要打探一个月内什么时候最吉利什么时候忌远行一类的事,问他保管没错。
       “其实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要圆一些的。”
       吴少爷说着举刀瞄了瞄。刀刃边的那线白光晃眼,看去便像月亮从乌云中泄出的一缕清辉。吴少爷注目的眼神专注而又热烈,双唇还优美地弯着,传递出几分深藏于心的柔情。
       屎蛋知道,吴少爷已将那刀看作了以往他所热爱的女人,而八月十六,大概是他和“女人”幽会的日子。
       玉帝在上,可别让他乱来!不过,生死由命,万一他想不开,我又能怎样呢?
       屎蛋暗中想着心思,同时决定对那把明显流露出险情的牛耳刀和吴少爷的神秘打算视而不见。
       八月十六如期而来,遗憾的是八月十五没有月亮,八月十六这天也昏蒙蒙的,只在晚饭后云开了,露出一弯残月。
       “我总觉得这种雨潮潮的感觉好像清明。
       屎蛋打量着窗外,说。吴少爷的轮椅此时已修好,他自己摇着摇把,像只困兽似的在圆形的环廊上走。木头轮子碾过潮湿的楼板,发出不雅的嘎吱声。吴少爷充耳不闻,机械地来回摇着,像是要把楼台板弄断。由于下了好些天的雨,那圈红漆雕花窗的挡板大部分都放下了,屋子里有些黑,吴少爷也不让点灯,主仆二人就这样熬着。
       “有风来了,那边的窗打不打开?”
       屎蛋不习惯这种沉闷,再说前些日子他和前街一个卖豆花的女子好上了,人家约了他到城隍庙去看瞎子唱莲花落,屎蛋巴望着能够出去。不过看样子吴少爷只愿意在屋内发呆,他可不能再耽搁了,否则他的那几盒香粉不是白送的吗?
       “少爷,我现在肚子有点痛,想到街上买一点老婆茶来吃。”
       屎蛋说着脸上现出了痛楚的神色。吴少爷有些漠然地打量着他,不多时就点头恩准了他的请求。
       “你,算了,唉,你走吧!”
       吴少爷欲言又止,屎蛋突然想起那把牛耳尖刀,再看看吴少爷的脸色,似乎真的要出事儿,不过他权衡之后,决定还是去城隍庙。不管怎么说,那女子上次已默许他捏大腿了,这次去,说不定就……
       屎蛋脸上一派春情。吴少爷好像也发现了他的变化,忽然绽开了笑脸,稍许有些促狭地嘱咐他不要太那个。屎蛋佯装没有听见,屁颠屁颠地走了。
       他走了之后,吴少爷的表情马上庄严起来。
       他一直柔情过盛的目光倏地有了鹞鹰的锐利,就连动作也变得灵活而富有生机。在收拾了必须收拾的东西之后,他把椅子摇进自己的房间,对着那些扇子、花架出了会儿神。这一刻他的表情黯淡而忧郁,佝下的 背飘出几抹哀伤。
       “茉莉花真香啊!”
       谁料他临走时只对着屋子说了句这样的话。
       街上很冷清,行人比以往的夜晚还要少。残月的光芒在涌来涌去的云层中宛如一盏微弱的萤灯。吴少爷回首看着自己的那排雕花窗,竟觉得有些像女人药店飞龙一般的肋骨。他用铁钩推开虚掩的大门,大门的门槛被锯掉了,路面很宽很平整。他摇着轮椅绕开了东边的园子,沿街从西边走。轮椅滚过麻石路面时震得他脊柱发麻,但他还是觉得很享受。那么大的天披在他身上,他却轻盈如燕,那种震颤使他想起蝴蝶扑闪的翅膀。当他路过孝子的房子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偷窥的雕花窗被砖头塞死了。吴少爷奇怪日子过得如此快,因为“天和茶庄”的匾额已经破烂了,而他一年多前躺在茶庄中看那扇窗户时,匾还刚刚请人写好,更叫他惊讶的是,他摇着轮椅沿街逶迤而行,一直到城西,路上竟无人相识!
       或许我真的是已经疯得不像话了!吴少爷只有如此解释。
       到了城西,吴少爷果真发现了一栋镶嵌着精致雕花窗的新屋。由于紧挨着“天和茶庄”,空气中有股茶的清香。吴少爷仰脸看了会儿亮着灯光的窗户,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女人悄悄走动时衣裙的寨窒声。接着,他把轮椅摇到一个角落,静候着什么。
       此时的夜其实并不算深,然而城西僻静些,到得这时,竟有些夜阑的意味。好在月亮已挣脱云层的束缚,将银盘大脸悉数露出,清辉落到街市上溅起了雾样的东西。吴少爷白色的衣衫似已溶化在水中,他的心也在这柔媚中化为水上飘着的一层轻纱,在秋夜凉凉的风中轻悄地袅动。有那么一阵,他觉得自己已经飘进了那扇亮着灯光的窗,里边温香软玉,浮着茶叶清淡的芬芳和女人身上浓烈的脂粉气息。但他只看见一双柔荑般的手,接着牛耳刀一挥,所有的怨恨都随着血雾的弥散而消失。
       也许事实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说不定我不但报不了仇还会摔死在窗下,也可能我杀了梅影但害我的却不是她,因为很可能我真的是被人家的丈夫打残的……
       
       吴少爷的思绪在风中结成一张巨大的网,然而,所有的鸟和蜻蜓都已栖息,张开的网只兜住了沥淅着往下滴的月光。吴少爷闭上双目,任凭月色将他淹没。当风掠过他的耳边时,他忽然领悟到做一尾鱼实际上比做一个人更快乐、更闲适。
       就这样等着,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吴少爷终于等到附近的房子都熄了灯,那扇窗也关了灯。吴少爷等那对卖豆腐花的母女疲惫地走进边上的小巷之后,从椅子座位下头的一个小抽斗里拿出铁爪。铁爪乌黑乌黑的,在月下有些发木,又像一坨泥巴,透出微微的铁腥味。吴少爷抓住绳子,轻轻一挥臂,铁爪发出一声叹息,接着铁牙一咬,紧紧地叼住了青砖的窗沿。吴少爷深吸一口气,倏忽间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真是幻,因为此刻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一种重复。记得一年多前,也曾有这样一个夜晚,那夜的遭遇改变了他的命运,那么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吴少爷疑虑极了。他咬咬指头,一阵钻心的疼痛差点让他叫出声来。这一痛使他排除了做梦的可能,却也增添了他的困惑:难道时光真的能够倒流抑或复制吗?
       想到这儿,吴少爷打了个深深的寒噤,但他很快便又安静下来了。他试着拉了拉铁爪,觉得已经抓稳了,这才舒开双臂,攀绳而上。由于绳子太细太轻,腿用不上劲,所以吴少爷没腿也一样能够上去。这次他已不再有上次的冲动,胸臆中只有好奇和复仇的欲 望。他想如果梅影真是个男人且有胸毛的话,他将出一百块光洋给屎蛋娶老婆。
       屎蛋,就看你的运气了。
       吴少爷暗想着去推窗户,不料窗户根本就没有插好,竟“咣当”一下开了大半扇。吴少爷屏住气,等待着一年前的月夜陷他于险境的那双美丽绝伦的手出现。然而,屋内一片沉寂,只有夜风送来的儿声狗吠在喧哗。吴少爷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不免觉得这种宁静有些恐怖。吴少爷的臂力不错,但这会儿已经有些吃紧了,便顾不得许多,撑住窗沿,噌的一下蹿进了屋内。虽说屋内没有点灯,但吴少爷已经习惯了这种月色,所以看得很清楚。他看见梅影侧身卧在床上,里边似乎还有一个男人,这从他的身长可以看见。
       姜老板吗?那可就有趣了。
       吴少爷将身子转侧,一只手抠住窗户,一只手撑在地下,尔后身子慢慢往下躺,终于没有声息地滑落到了地板上。地板是新油的,一股清漆的甜味扑人鼻中让他有些想打喷嚏,他嘬起双唇悄悄吹了吹鼻孔,终于克服了这股迫切的冲动。他摸了摸插在腰间的牛耳尖刀,匍匐着往床边挪去。他想梅影和姜老板之中肯定有个人睡得非常熟,因为静谧中只听见自己和另一个人轻微的鼻息。吴少爷眼前浮现出梅影丰腴的身段风骚的眼神,便断定姜老板被她整惨了。
       梅影在床上肯定是个贪得无厌的荡妇,没错!
       吴少爷的思绪刹那间飞回了从前。从前有许许多多的夜晚他都是在不同的女人床上度过的。有一年的八月十六他和日间刚认识的一个新媳妇竟在路边草丛中干了一场。那次回家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一见到女人就想起草丛。遗憾的是,这些记忆只会离他越来越远,而且很可能到死时他都忘了女人是什么东西,更别说女人的销魂妙处了。
       吴少爷一-8寸忘了自己的处境,不知不觉叹了¨气,就在这时,他的手指触到了一摊酽酽稠稠的液体,同时一股异味冲入鼻腔,差点让他呕出来。
       血!是血!
       吴少爷惊惧得忘了呼喊,目光定定地落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那儿有双手,细细长长的手指在隐约的月色里仿佛十根嫩嫩的葱白,一掐就会淌出水来,还有新藕一般的手腕,皎洁得能照亮人的眼睛。吴少爷被那美丽的手吸引住了,竟哆嗦着伸长手臂要去摸一摸。他的手刚伸出去,那美丽的手便痉挛成一团菊花,等花再舒开时,掌中已然多了一把柳叶似的银刀。吴少爷正要张嘴大叫,那双梦中看了多次的手一翻,吴少爷喉际一凉,一下就趴在地板上。迷糊中,他听见有人踮起脚尖走路,便挣扎着翻转躯体想看看那双手的主人究竟是谁。然而那人早已顺着窗上的绳子滑下了楼,水样的月光中只有那扇雕花窗慢慢地摆动着,筛得光斑到处都是。  红漆雕花窗!  这是吴少爷死前说出的最后几个字。  大约一年后,这个传奇的故事以屎蛋的伏法而告终。指控屎蛋杀死吴少爷的竟是曾经许诺要雇佣他的孝子。他说他亲眼目睹了屎蛋作案。吴老爷对此先是不置可否,但当有关人士前往调查时,他却提出了异议。他说他那天曾看见姜老板携梅影雇马车往南边走了,所以建议查一查床上那两个死者究竟是谁。此言传出后,全县大哗,接着谣言纷飞,有人竟荒谬到怀疑姜老板六岁的儿子是凶手的地步。也许唯一能够对此保持客观,清醒态度的要算屎蛋了。当时他已推了光头,脸色苍白消瘦,但双目炯炯,显得颇有神采。临上刑场时,他在人群中看见掩面痛哭的那个豆腐花妹子,唇边不由荡起了几丝微 笑。那个夜晚过得太惬意了,在郊外一间破旧的柴房里,屎蛋平生第一次仔细观察并抚摸了他非常热爱的女人的大屁股。
       “你的屁股像南瓜!”
       屎蛋缓缓走过街巾时,忍不住对那个妹子喊道。人群中因此发出哗笑和各种各样的议论,屎蛋根本无动于衷。那一刻他在想吴少爷。他觉得吴少爷死后的脸仍是又白又俊,真叫人无法相信。
       “你的屁股像磨盘,又白又大呀!我X你!”
       屎蛋一路撒着野,从他声音听过去,好像还有些欢快,实际』:他心中后悔得要命,他后悔那天太老实,竟让那个卖豆花的女子逃过了。
       妈的,老子死了还是只童子鸡!
       屎蛋平生数得着的几串泪珠因此而淌下。
       在刑场边,他看见吴老爷和孝子,他们的躯体都好像比以往矮了几寸,神情有些猥琐。
       “你这个凶手!”
       屎蛋冲着道貌岸然的孝子大声骂着,孝子敦厚的脸上布满了对他的悲悯,,屎蛋脑海中闪过孝子在艳阳中色迷迷射向梅影胸前的那一丛目光,知道吴少爷是对的,但一切都为时已晚。阳光下,他发现不远处有间茶亭。茶亭大概是前人留下的,破败得不堪几束蛛网的牵挂,奇怪的是茶亭中间嵌着的红漆雕花窗却殷红如血,犹如一张女人刚刚擦过口红的嘴。再注目时,屎蛋看见吴少爷和那个曾在东边的园子里看花花的俊男人从窗中飘出,白色的衣衫上,印满了红红的梅花格。  “我要去那儿!”  屎蛋指点着那扇红漆雕花窗,微笑着说。  这是屎蛋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责任编辑 伊丽霞
       
        
       
       
       
       
        题  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