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短篇小说]理发师的奇思妙想
作者:刘建东

《十月》 2003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有时候他会慢慢地睡过去,老张的话就像是梦中的潮水,轻轻地拍打着他宁静的呼吸;他的苏醒往往是突如其来的,他会发现自己一直坐在老张的床边,连身体都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甚至脖颈,也像旗杆那样挺拔。理发师苏祈站起采时便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他先是抚摸一下老张光光的头颅,然后说:“没有了,你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但是老张总会适时地抓住他的衣袖,用狐疑的目光盯着他,“我怎么还是觉得不对劲,好像还有头发,像是钢针扎着一样。你看看,我的头皮是不是流血了。”
       苏祈只好装作十分仔细的样子,把头低下去,端详一下老张光亮的头顶,而后象征性地用剃刀在上面挥一挥,轻松地说:“没有了,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老张这才放心地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老张的笑容就像那个冬季的晴天一样罕见,而这个场景往往出现在苏祈要走的那一刻,当老张确信她的头顶已经光光的没有任何负担之后,老张的笑像是个纯真的孩子。
       每隔一个星期,苏祈都要到老张家里去,把她新长出来的头发剃光。如此频繁地去给老张剃头,苏祈都有些厌倦了,可是老张一点也没有,每一次她都十分地焦急,如同一个孩子等待着他的生日礼物。她看着苏祈往外拿剃头的工具,那时候她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在她一贯灰暗的眼神中是个例外。她雪亮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苏祈手中的剃刀,直到剃刀消失在自己的头顶,她听到了来自头顶的头发滑落时轻柔的沙沙声,目光才渐渐地堕入昏暗之中,而代之而起的是她脸上的表情,她的表情伴随着头发脱落的声音也如演员似的立即丰富起来。苏祈看着老张的表情,真的想笑出声来,但他没有破坏老张的好心情,她已经忍耐了一个星期,也许她的痛快淋漓的感觉是真实而可信的。
       老张对于头发的厌恶是因为对女儿的思念。老张的女儿是七年前离开家的,女儿跟着几个朋友去了广州,然后从那里去了澳大利亚。六年前,老张因为一场车祸卧床不起。她天天躺在床上,便想起了女儿。当思念在她的脑子里来回地奔跑时,老张感觉到了总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她,让她的思念无法如流水一样开合自如,她的思念里为什么总有着其他的成分,比如莫须有的紧张和颤巍巍的担忧?那一个阶段,烦躁像是一把钳子紧紧地抓着她,后来她无意中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头发,立即就听到了发根深入头皮以及头发向外生长的恶毒的声音,那种声音像是一个敌人在向她宣战,她一下子就对自己的头发产生了深刻的敌意。她拼命地揪自己的头发,可是她除了感觉到疼痛之外,没有一点轻松感。于是她对老伴老刘说:“去,找一个理发师,把我的头发剃光。”
       老刘惊讶地看着老伴的头发,老张是一个业余剧团的豫剧演员,她的头发曾经是最令她骄傲的,现在,只那么一句话就要让她曾经最心爱的东西离她而去了。可是老刘没有反对,老刘知道,在床上躺着的日子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于是老刘找到了苏祈。
       苏祈在街边开着一家理发店。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马马虎虎地混日子。那段日子他和女友陈微微正在热恋之中,陈微微不是话剧团的演员,但她喜欢天天让自己能够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她是个爱美如命的姑娘,而她最看重的是她那一头乌黑靓丽的头发,她说它就是她头顶的一个花园,每天要给别人看的,不能马虎对待。所以,每天早晨,苏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陈微微做头发美容,当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攥着陈微微的头发绞尽脑汁时,他仿佛觉得,他们的相爱似乎只是为了那一团头发。陈微微是一家电脑公司的售货员,她美丽的打扮自然很让老板满意,因为这能够吸引很多男人的目光。可是对于苏祈来说就成了一个难题,因为陈微微要求很高,她不想让人们看到她今天的发型与昨天,甚至前天一样。在他们相爱的最初的日子里,苏祈感觉自己的专业水平在陈微微的督促下有了突飞猛进。每天当他目送陈微微挺着她的头发,像是一个话剧演员出场一样,苏祈的心里并不是多么快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快乐不起来,为什么没有第一次恋爱时的激情,难道是自己对陈微微的爱出了问题?实际上这样的思索并没有延续下去。目送陈微微离开之后,他要监督自己的儿子吃饭,吃完饭再送他去幼儿园,接下来便是一天忙碌的工作。时间仿佛是个在后边紧迫不舍的狗,不容他多想。
       况且他还要每隔一个星期去为老张剃掉头发。每次在做这件事时他都会想着胨微微,他在想如何才能让她明天伪头发更加光彩照人。而面对一个光秃秃的头颅,这样的走神有时候并不奏效,因为,老张的头顶不是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起点。而且,当他要走神时,他都要面对老刘十分惋惜的,表情。老刘的嘴里还不时地发出一两声重重的叹息,说不清是对老张头发的叹息还是因为久未有消息的女儿。但是老刘后来喋喋不休的是他老婆头发的光荣历史,他说起老张年轻时在舞台上甩动头发的动人场面时,眼里甚至还映出了点点的泪光。每次理完发后,老刘都会十分小心地把老婆短短的头发收起来,这在苏祈看来有些可笑,难道他能把那些短短的头发连接成长长的秀发吗?
        老张却一直在说她的女儿,她说她女儿的头发和她当年的头发一样好;她说,可惜的是女儿从来不喜欢长发,她“直喜欢留着短短的头发,像个男孩于。她边说边摸着自己光光的头。她说:“我知道,她留短头自有道理,因为在国外生活,据说节奏特别快;就像天天有个汽车在后面撵着你一样。你想想,她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她哪有时间来管她的头发。”老刘就在一旁点头应“是”。
       那次的车祸除了造成老张长年卧床之外,还使她的视力渐渐地有些退化,视力像是蜡烛一样在燃烧牛慢慢地耗尽。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的目光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理发时的雪亮,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可是里面却茫然一片。老张从来不会停止她对女儿的追忆,每一次苏祈的到来似乎并不只是为了消除她头发的烦恼,还要不厌其烦地听她讲关于女儿的一切,女儿的童年、女儿的少年以及青年。当她说起女儿时,她手舞足蹈的样子仿佛已经身临其境,不过她躺在床上做着这些动作时,在苏祈看来有些像是章鱼。苏祈不想打断她,所以有时候他会感到生活中的一下喘息,他会疲劳地闭上眼睛。他依稀看到了他的从前。等他突然醒来时,他会发现,生活像是闪电那样转眼就变换了角色。
       他把陈微微的头发与老张女儿的头发联系在一起的想法是在一天的清晨。头一天晚上,他一边听着身旁陈微微静静的呼吸一边与失眠顽强地斗争,失眠是因为他一直在思索着明天为陈微微换什么样的发型,他的脑子里已经空了,他想不出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发型。思索就像是一条虫子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身体蛀空了。失眠还与他犹豫不决的内心有关,今天,他收到了前妻的邀请,请他与儿子一起参加她的婚礼。他听到陈微微的呼吸声像是波浪一样覆盖了他的身体。那一夜,他就是在思索、犹豫与一浪高过一浪的陈微微的呼吸的夹缝中艰难度过的。所以当他清晨站在陈微微身边时,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陈微微在不断地催促他快一点,不然她会迟到的。陈微微一边催促他一边化着妆。陈微微手中的镜子的反光照到她的头发上,苏祈看到她头发上的反光,突然就想到了老张光秃秃的头顶,于是他说:“我有个主意。”
       在又一次给老张理发结束之后,苏祈示意老刘跟他到外面说说话。他们站在老刘家的院子里,他们的头顶是老刘栽的爬得到处都是的茂盛的葡萄,抬头看去,从已经成熟的葡萄上辉映的光芒有些刺眼。苏祈对老刘说:“我有一个好主意,可以减轻一下老张对女儿的思念。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女朋友,她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她的头发像你的女儿一样好。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圆老张的一个梦。让她看到你们的女儿。”
       老刘沮丧地说:“即使我女儿现在站在她眼前,她恐怕也看不到了,你知道,最近,她的两眼几乎都瞎了。她连饭和手都分不清,有时候,她经常吃饭时咬到自己的手。”
       苏祈有些激动地说:“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才可以让她见到她日思夜盼的女儿。”
       老刘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
       苏祈说话时,感觉到生活重新在他的脚下有些微微地颤动,他说:“我想,可以把我女朋友的头发打扮成你女儿的头发,我们把她领到老张面前,让老张用手去与她女儿见面。”
       老刘的脸色有些红,“你是说,要骗她?’
       苏祈说:“不,不是骗,要说是骗的话,也是善意的骗,而且这种欺骗对于她来说只会有好处而没有一点坏处。你没注意到她的视力下降的速度是多么快吗?你没发现她说话时越来越语无伦次吗?你没发现她太喜欢回忆女儿的一切吗?”
        老刘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思索了一下。等他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些坚定的神情。他说:“也许,你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很快地,老刘就拿来了他女儿的照片,那张照片是他女儿留给他们的最近的一张照片,是在她离开前在一个朋友家照的,照片上的老刘女儿光彩照人,尤其她那一头秀丽的头发确实招人喜爱。苏祈看着老刘女儿的头发问:“你女儿一直留着这样的发型吗?”
       老刘说:“是呀。那是以前,现在已经许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她还保持着原样没有。”
       苏祈说:“我们不管她现在的发型,我们只需要她留给老张的记忆。”
       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劝说陈微微。要知道,陈微微披肩的长发已经留了有三年,她很珍惜她的头发,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喜欢让苏祈给她天天做头发了。苏祈担心她有些舍不得。可是令他惊奇的是陈微微一看到照片上的那个短发姑娘,便毫不犹豫地说:“我喜欢她。我想去做另一个人比做自己更有意思。”
       陈微微比苏祈要年轻八岁,她的思想更加活跃,她更喜欢那些带点刺激性的冒险,比如与苏祈的关系。她来苏祈的美发店里做头发时,正巧看到苏祈的老婆与他气冲冲地分手,她看到的苏祈一言不发,脸红红的,像是十分害羞似的,她就是让他脸上的那一抹红润打动的。于是,在她连续让苏祈做了五次头发之后,使主动地投怀送抱了。正在被离婚的打击弄得心灰意冷的苏祈毫无招架之力便缴械投降了。而陈微微全然没有理会父母的怒气,她随身带着一个皮箱便从家里搬出来,住在了苏祈这里,她对苏祈说;“我想让他们尝尝没有女儿的滋味。”
       陈微微那么爽快地要去做另一个人多少让苏祈有一些意外,在他看来,陈微微好像并没有改变她生活方式的理由。但终究这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于是两个人很快投入了进去。他们发现,在他们的生活面前,好像有着莫名其妙的前景,而正是这种无法预测的前景让他们的内心像是有一点点的波浪在翻滚,他们都看到了对方脸上格外的光彩。这使他们的工作效率十分高,没用多久,在苏祈的努力下,那个在美丽秀发光环下的陈微微已经容颜大改。他们看着照片上的那个姑娘,再看看镜子中陈微微的头发,他们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即使是老刘也被陈微微的发型吓了一跳,他先是呆呆地愣了有那么接近一分钟,然后才缓过神来,晾讶万分地说:“你要不是事先告诉我,我还真的以为是我的女儿呢。”
        于是他们三个人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来到了老张的床前。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烦躁的脸上,使她的脸看上去有些像是在水中摇曳。老张的耳朵坚硬地挺立着,她早己听到了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她说:“小苏,是你吗?你今天来得晚了。我的头上是不是已经全是血了?”
       苏祈摸了一下她短短的头发,“不,那是你出的汗。”
       老张又说:“我听出来不是你们两人。”
       
       苏祈笑了笑,“你的耳朵真的很灵。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老张解嘲地笑笑,“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好消息,除非……”
       苏祈说:“这个好消息就是你说的除非,你听清楚了,你女儿刘敏回来了。”
       老张说:“你这人,别开玩笑,你还是快点给我把头发去掉吧,再坚持几分钟我就要死了。”
       苏祈拉了一把陈微微,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你女儿真的从澳大利亚回来了,她刚刚下飞机就回家来了。”. 老张的脸奇怪地扭曲着,好像听到的不是一个好消息,而是‘个坏消息似的。苏祈知道,让谁一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都会有些不适应的,更何况一个长期躺在床上脆弱的女人。老张张开嘴时,她说的话就有些颠三倒四:“你……刘敏……头发……”
       苏祈已经把陈微微拉到了老张的面前,他说:“你摸摸,这不是吗,她就在你身边呢。”
        陈微微坐到床边,拉起了老张的手。在苏祈看来,陈微微是个天生的演员的料子,她动情地喊了一声“妈”然后说:“真的是我呀。妈,不信,你用手摸摸我的头发。”陈微微拉起老张的手伸向她的头。
       老张显然对于突然降临的喜悦有些准备不足,她的手犹豫着,有些沉甸甸的,任凭陈微微怎么拉都无法摸到头发。老张的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发出什么声音,那种声音很怪,让人听着十分刺耳。后来还是陈微微与苏祈两个人把老张的手拉到了陈微微的头上,老张的手一碰到陈微微的头发,像是被狠狠地蜇了一下似的往回缩,幸亏苏祈有防备,他抓住了老张的手,他让老张的手重新回到陈微微的头顶。他说:“你必须相信,你日思夜册的女儿终于回来了。”
        这一次,老张的手终于安静地摸到了陈微微的头发,那头乌黑而熟悉的短发。那一刻,老张的思想终于回到了她原来的轨道上,她的思绪重新被女儿的‘切左右了,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的喉头哽咽了,她脸上僵硬的表情也变得柔和而伤感了,她的手长时间地停留在陈微微的头上,在她的头上来回地游走着,她似乎要在那上面找到关于女儿所有的思念。
        那个动人的场景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首先是老刘,老刘不忍看这样一个虚假酌情感场面,他可能想到了他的真实的女儿,于是他背过脸,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苏祈也被这个场面弄得有些心里难受,这个场面压抑的气氛让他有些受不了,他索性走到了院子里,在那棵葡萄树下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想一也许自己真的该去参加索丽清的婚礼。而陈微微竟然在那个虚假的场面里陷得格外地深,她恍然如真,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老张的女儿了,陪着老张一起痛痛快快地掉眼泪。当然,感情最充沛的要数老张了。多少年的望眼欲穿终于到达了终点,而她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的眼腈看不见了,她的身体也和床成了一对好姐妹。她百感交集地搂过女儿,仿佛害怕女儿再次离开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老张就像一个心急的捕鱼人一样与陈微微打捞着她们以前的生活。她努力想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当中,,她想让长时间不在身边的女儿记得起她们曾经拥有的快乐的时光。而陈微微破天荒地冒着被开除的危险请了假,她天天陪在老张身边,她感到,做另外一个人比做自己要轻松许多。让老张稍感意外的是女儿好像把过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经常对于老张的提问有些答非所问。老张说,也许你这是在国外呆得太久了,你把以前都忘了。
       所以,在老刘的帮助下,老张开始不厌其烦地引领着她一起回到她们的从前。
       老张说:“你还记得八岁时你丢失的情景吗?”
       陈微微兴致勃勃地回答:“我记得,我在一棵葡萄架下睡着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的肚子里只有一串串的葡萄,却没有回家的路线。”陈微微一边回答一边还为自己的回答而自豪地晃着她短短的头发。
       老张急忙说:“不对,你记错了。她才八岁她当然要记不清楚了,你说是不是老刘?” 老刘含糊地说:“对对。” 老张抚摸着陈微微的头发,说道:“你记错了,你完全记错了。你爸爸应该记得最清楚了。因为那天晚上你没有回家,你爸爸骑着自行车走遍了整个城市,他甚至还到郊外的那一片麦田里去找。”
       陈微微说:“对对,我是在麦田里,我因为偷吃麦穗,在麦田里睡着了。”
       老张把手从女儿的头发上转移到她的脸上,她摸着女儿的脸,说道:“你又记错了。看来,去国外也没有什么好处,惟一的就是让你忘记从前的一切。你记错了,这一点你没有你爸爸记得清楚,你爸爸到麦田里去找你,在麦子地里摔了一个大跟头,他的头碰到了一块大石头,流了很多血,你爸爸当时就晕了过去,他躺在那里,等他醒过来时,透过稀疏的叶子,他看到了满天的繁星,他顾不上去摸他头上的伤口,他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找你。所以他爬起来就冲出了麦地,骑上自行车继续去找你。”
       这一次陈微微不敢再自作主张让自己在以前不合适的地方出现了,她小心地问:“我隐隐记得我当时找不到家的感觉,我只知道我一直在哭,可是别的什么我都忘记了。”
       “那是当然,你当时还只有八岁。是吧,老刘?你爸爸骑着自行车像一个鬼似的疯狂地在街道上东游西逛,他的样子吓坏了上夜班的女工,她们还以为你爸爸是从坟墓里刚刚跑出来呢。那天晚上,上夜班女工的尖叫在街道上此起彼伏,使整个城市有一种不安宁的感觉。后来女工们的尖叫声还是引起了派出所的民警的注意,他们按着那些吓得惊慌失措的女工们的指引到街道上去捉鬼。说实话,那些派出所的民警们也有些胆怯,他们不相信女工们夸张的描述,可是当他们置身于城市街道昏暗的路灯光中,看着清冷的街道上树影乱摇时,他们的心里也没底。他们便一直摁着自行车铃,他们想让不断响起的铃声驱散他们心中的惧怕。你爸爸根本没有听到什么铃声,他的脑子里只有你的身影,他要找的是你,而不是什么铃声,所以当他迎面和那些民警们碰头时,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他们,他仿佛就没有看到他们,你说是不是老刘?”
       老刘笑笑说:“是呀。其实你妈妈说的并不太准确,到了后半夜;我的眼睛其实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眼睛里好像看什么都有你的影子,我看到一个电线杆,就看到你在电线杆后边冲我笑呢,所以我就跑过去,然后被电线杆撞出一个大包;我看到一个井盖,我仿佛就看到你在井盖下面对我笑呢,我兴冲冲地跑过去,然后扑通一声掉了下去;我看到一个留着女人头的人,我就以为是你,所以我就冲着她笑着说,丫头,跟爸爸回家。”
       陈微微嗤地笑出了声,她大声说:“爸爸,她没骂你是流氓呀。”
       老刘也笑着说:“她哪里还顾得上骂我流氓,她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远的,跑几步我就看到她摔倒在地。她把我当鬼呢。”
       陈微微皱着眉头问:“那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老张回忆道:“你爸爸和我都还记得,当时在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是交运局,那一年他们在那里挖了一个老深的蓄水池,蓄水池还没有封顶。从上面往下看,我都有些头晕,因为那个池子简直是太深了,足足有20米深吧老刘?对,差不多吧。那天下午,你就顺着那个蓄水池一边的梯子下到了池子的底部,可是你高兴地下去后再一抬头往上看,你看到地面离你有那么远,你一下子就吓得哭了,你再也没有了往上爬的勇气。你就坐在那里哭泣。因为周围没有人,所以没有人听到你的哭声,再者说,你的哭声从下面传到地面上已经十分地细小了。没有人注意到你会在那里。直到第二天,一个邻居家的小孩去那里玩才看到了蜷缩在池子底部的你。”
       陈微微赞叹道:“没想到,小时候我那么有魄力。”
       那之后,老张坚持要带着陈微微去那个她曾经丢失的蓄水池那儿看一看,老刘表示了他的疑问,老张却有些生气地说:“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走出家门了,我女儿回来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即使我立即死了,我都心甘情愿的,”老刘就没有再制止她。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陈微微推着老张走出了家门。他们像真正的一家三口那样,其乐融融地向他们的目的地走去。他们在走过苏祈的理发店时,透过窗玻璃看到苏祈正在给一个女人做头发,老刘和陈微微就对着玻璃中的苏祈点了点头。
       实际上那次的寻找水池是失败的,当他们花费了很长时间来到老张和老刘记忆中的地方时,他们已经迷失了方向,他们看到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他们以前熟悉的那个办公楼也已经找不到了。站在一群楼宇之间,老刘有些气喘吁吁的,他不知道那个蓄水池应该在什么位置。在老张的催促下,老刘迷茫地说:“我找不到了,我们四周全是高楼,没有一个建筑是我见过的。”
       这多少让老张有些失望,坐在轮椅之中,怅然若失的老张想到了老刘提起过的井盖、电线杆;于是她建议他们可以去找到另外的一些值得纪念的线索,比如电线杆和井盖。老刘低头想了想,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看着陈微微,他想让陈微微说她不想去之类的话,他们就可把这个话题略过了,但是陈微微显得兴致勃勃,仿佛要去寻找的就是她自己的生活足迹似的,她说:“我们去,我们当然要去。”老刘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不用多说,也会知道,这样的寻找是徒劳无益的,但是每一个人好像都显得很专心似的。似乎寻找到什么东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在寻找的过程中找到了他们以前生活过的影子。
       陈微微作为老张女儿的日子前后有一个星期,这对于她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正当她已经厌倦了她的另外一种生活时,事情突然发生了逆转,老张在一周后的黄昏时分生命突然垂危,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生命像是一股烟一样正在慢慢地升腾。老张用低低的声音命令别的人都出去,她要和她的女儿单独待一会儿。老刘和苏祈按照她的意思来到了院子里,苏祈看到,老刘脸上深探的皱纹并没有能够阻挡他的泪水下滑的速度,转眼间,他的脚下已经是湿湿的一片了。苏祈心里在想,怎么老张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没有几天老张就撒手西去,许多天之后老刘来到苏祈的理发馆,他呆呆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像是等待进手术室的病人。苏祈安慰他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为自己好好活着,就是老张在世也希望你能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她可不希望你每天都这么愁眉苦脸的。”
       老刘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是,好在她是快乐地走的,她毕竟以为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苏祈怅然地说:“是呀。” 老张过世后的几天内,陈微微从苏祈的视线里消失了,苏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第五天的黄昏,陈微微才踏进了苏祈的理发馆,她说:“我不做头发了,你看看,我买了一个假发,把它套在头上也足可以以假乱真,在我的头发长长之前,我会一直戴着它。”
       苏祈看着那头假发,他的脸上变幻着复杂难测的表情,他问:“你到哪里去了?”
       陈微微抖动着她的假发,她的神情黯然,她坐在椅子上,她说:“我回了家,我和我父母在家里待了整整四天。”
       苏祈吃惊地瞪着她,这个结果真的令他有些意外。他没有给她家里打电话,因为他觉得她的父母已经与她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痕。他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陈微微说:“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你知道老张为什么死去吗?”
       苏祈摇摇头。
       “因为她已经坚持不下去了。”陈微微说,“我们都以为她是个瞎子,她看不到我的面目,她只能用手去摸我的头发,可是我们忽略了她的耳朵,她的耳朵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苏祈想想说:“是呀,这是个问题,我们当时怎么没想到呢?”
       “老张不是听不出来,她是不想听出来。”陈微微说。
       苏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明白。”
       “是这样的。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是假的。因为她的女儿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苏祈暗暗地吸了一口凉气。
       陈微微接着说:“你还记得那场车祸吧,就是让老张瘫痪的那场车祸,对,那场车祸是因为老张刚刚听到了她女儿的噩耗,她走在大街上时,悲伤使她忘记了躲避迎面而来的汽车。几年来,她一直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她没有告诉老刘。你想想,心里有那么大的痛苦却无法说出来是什么样的滋味?”
       苏祈呆呆地站在那里,“你是说,老刘一直以为他的女儿还在澳大利亚?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还活在人间?”
       陈微微点了点头。她的眼里此刻已经浸出了泪花。
       “那么,老张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演戏,在给老刘演戏。”
       陈微微说:“是的,她明明知道我是个假的,她知道我们都是为了她,但是她为了老刘,也要把这个假戏演下去。更难的是几年来她一直在演戏,她一直让希望存在于老刘的心中。这才是最困难的。”
       “老刘!”苏祈低低地叫了一声。
       陈微微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我来并不是来告诉你这些的,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着我们俩的事。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已经死去的老张的女儿,我留给我父母的是无尽的悲哀和等待。我觉得我对不起他们。我不能让他们也像老张和老刘那样。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你说呢?你不是也感到厌倦了吗?”
       苏祈急忙表白说:“没有,我没有。”
       陈微微笑了笑,抬起脚尖给了他一个吻,然后转过身走出了理发店。
       苏祈看着玻璃门外边渐渐远去的陈微微,突然间感到心里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