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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泥海人尘(三题)
作者:王泽群

《十月》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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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想人这一辈子经历的人和事不计其数,几十年里新事压旧事,后浪推前浪的,最先被挤压到记忆深处的便都是些童年的玩伴少年的好友之类……用句老俗的话说,光阴荏苒,阅历渐长,华发平添,忽然就发现有时候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最先从记忆里被抖搂出来的碎片,竟也常常是那些童年的玩伴少年的好友之类……而且是苦涩者居多,渺小者居多,便生出了一些感慨来。
        三
       强
       三强的父亲是个剃头的。
       解放以后有了文明词儿,称之为“理发”。
        三强的大号叫刘根发,不知为什么,我总把他这大号和他爸爸的理发联系起来。尤其是他这大号刘根发,总使我幼稚地联想起“留根头发”这么一个概念,几十年了仍挥之不去。因为那时候有句老话:“有钱没钱,剃头过年,”刘伯伯让他儿子叫“留根发”不就是想过个好年吗y……小小的我,自以为有道理。那时候,三强一家就住在我们家院墙下边的汽车屋里,汽车屋狭长,隔成里外两间,里间住了他们一家人,外间就是三强他爸爸的工作室了。里间无窗,黢黑昏暗,现在想来,最多能有六个平方,却住了三强爸爸、妈妈、他、弟弟和一个小妹妹。我的记忆里屋里只有一张床,三面顶墙,三强和他的弟弟则在一层坐都坐不起来的吊铺上睡觉。外间却是大门上有大玻璃的窗,整洁明亮,一方镜、一张椅、一条凳、一套工具,还有一块围布、两条毛巾,加上他爸爸的手艺,就是三强家全部的“生产力”了。
       我之所以对三强家比较熟悉,一是因为遵母命,必须在刘伯伯处理发——后来知道,我们哥儿几个理发是付包月钱的,这对于三强家来说,是一笔稳定的收入;二是三强与我同班,虽然他大了我四岁,个子也高出我一头还多,但上学放学总是相邀着同行,且总是我在三强家里等他——他清早就要在家里忙许多家务——所以,对三强一家比较了解。记得刘伯伯洗头烧水的铁皮炉子放在门外,平常时坐着一把大铁皮壶,壶水长开,直冒热气,三强妈做饭时便换成了一口生铁大锅。三强家的饭,总是一锅即成,很少见他妈妈炒菜的。但三强爸爸的工作间里,却挂了几幅极漂亮的风景照,用了挺讲究的镜框儿镶着,与一般的理发店里贴着的男式女式“飞机头”截然不同,很有些文化的样子。
       三强待我,很有兄长情谊。上山打鸟,下海摸蛤,他处处引领呵护,关爱指点,让我受益匪浅。只是我去理发时,他却总有理由不在屋里,似乎那时的他,便很有“理发”是一种“下九流”活计的观念,使他羞于看父亲为自己相熟的同学“美容”罢?……
       小学生的演出,是很让小学生们激动的事情。三强的嗓子极亮,歌也唱得好。我们这一帮子小群氓在海边玩累了,或是在月华如银的夜晚皮够了,常常一起要求三强“独唱”。那时候有支歌“穿过绿色的大森林,我们来到美丽的地方……”很是时髦,三强唱起来有山有水动情动意,常常赢得我们大声喝彩与热烈鼓掌。
       奇怪的是三强歌唱得这么好,学校里的老师却总不让他独唱或是领唱,总是找了些什么X X局长的儿子或是X X市长的千金带头表演。同学不服,举起小小的拳头抗议,分管教师也佯作不睬,故我依然。
       我们少不更事,对老师这种“偏向”大为不解,三强却极内敛,有一次被我们追极了,他说了一句:“要是你爸爸是个剃头的你就懂了……”
       现在想来,少年三强当时的心境,该是颇为怆然了……
       刘根发小学一毕业,我们就失去联系。1959年我初中毕业即走向社会,儿时的小友相忘江湖,从来没有想彼此再找着一块儿玩耍的想法。生活固然已苦,但生命却是含露欲绽的花蕾,不想开花也会开花。我进工厂做了工,身条儿一下子抽到一米七八,已然是翩翩少年,对于“修理自己”也有了些懵懂的美学意识。一日,走进一间算是有档次的理发店,忽然发现操剪者正是刘伯伯,刘根发正在做他父亲的帮手。恍惚间想退已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坐下,请刘伯伯剃头。刘伯伯仔细修剪后,对刘根发说:“三强,给人家洗头。”我却大惭,忙说:“我不洗头,不用洗头。”匆匆付了账,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小店。一路匆匆一路也有着一种难言的羞愧与忐忑,不知是为三强还是为自己……
       再见三强,却是在青海高原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农建十二师里了。
       我读了一个半工半读的大学毕业后支边,在格尔木的X连里适逢三强。那年我二十一岁,想他该是二十五岁的大龄支边青年了罢?但他却一改内敛的性格,成了造反派中的领袖。他不但歌唱得好,也能说会道、强言善辩,统领着一帮子不戴领章帽徽的黄军装,胳膊上套一红袖标的造反队伍,在格尔木市里、农建师师部挟雷携电、挥斥方遒……他见到我时惊喜且兴奋,握着手问长问短十分热情,我却因为顶着“黑五类子女”的帽子,心虚而怯言。三强拉着我的手说:“跟着我干吧!我知道你的文化水儿,我们正缺笔杆子。你就只管给我们起草‘檄文’,斗这些王八蛋的领导!……”我大惭,赶快说:“不行不行,你知道我是出了名的右派子女,我反谁,谁都能砸死我;我保谁,谁准倒台……我跟你刘根发不一样,你是真正的根红苗正,正该造反成功。”三强听了一愣,面有讶异之色,稍一沉吟,说了句:“你说得也对……”我们紧握了手,道一声革命的再见,就此分手。
       后来,果真听说刘根发大义灭友,造反成功,把和他一同支边的几位好友一一打成反革命。反革命中有一位大龄知青,外号魏小鬼,与“连花”——连队里最漂亮的女战士张维娜未婚先孕,生了一个漂亮的儿子。三强虽曾与魏小鬼称兄道弟,好成了一个头,此刻却毫不犹豫,先是把魏小鬼送进大狱,接着把那漂亮儿子交托给草原上的藏族兄弟,让反革命的后裔彻底改造成“牧马人”,再后来对张维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草原夜话”三天两夜,便叫张维娜心甘情愿地做了三强夫人……
       再后来,听说三强被比他还有计谋的革命战友揭发,原来,刘根发的爸爸做过蒋介石的私人摄影师,为“人民公敌蒋介石”拍过许多“标准照”,解放时来不及逃台,便隐名埋姓,在岛城变为一剃头匠。在“文化大革命”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他终被揪出,还其本来面目,后来他畏罪自绝于人民。铁案如山!刘根发三强兄在劫难逃,当然是先人大狱,后被判刑,就地在青海的香日德农场劳动改造。
       1982年我回岛城省亲,忽有一位青海战友找上门来,说是刘根发车祸住院,肋骨断了三根,骨来养好,透视拍片,却发现已患绝症,正在岛城市立医院化疗,闻我回来,迫切要求一见,并有要事相托。
       想起少年往事、同学兄弟、青年风雨、动荡生活……我便与战友匆匆赶往市立医院;
       三强因为化疗,头发脱尽,形销骨立,寿眉却长寸许,雪白,甚异。
       见了我他极激动,双手握住我的手——那手已脆弱透明、令人心疼——眸子里泪花闪烁,哆哆嗦嗦地说:“老同学,老同学,你是最了解我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我年轻时作的孽,现在全该着还了。我是罪有应得,尤其是维娜的大儿子,不知现在在哪儿放马?是不是真成了藏族同胞?……但我父亲是冤枉的,他绝对没有做过蒋介石的私人摄影师,他只是因为太爱摄影了。你知道旧社会这是个极花钱的事儿,所以,解放前便倾尽家产,只能以剃头为生罢了。我家里存有我父亲的所有摄影作品,你查一查,哪张是蒋介石?……”语罢,三强已泣不能声,掩面再无语。
       殡仪馆里送走三强,我遵嘱随张维娜回三强家取了天知道什么原因能够在“十年动乱”中保存下来的刘伯伯的全部摄影作品。一一细审,我以为,就是以20世纪80年代的艺术水准考评,刘伯伯三四十年代的摄影技巧与艺术,也是一流的。那《渔歌晚照》、《珠山云锦》、《石上对弈》、《万树摇风》皆是佳作极品。只是有一张是写庐山“美龄居”的风景照,画满了大大小小的叉叉——但它居然得以保存且物归原主?奇哉!——我想,这就是刘伯伯是蒋介石私人摄影师的证据罢?……
       三强兄,二十年后写此小文纪念你。想你走时不过四十一岁?若身健,此时该正在五四广场,面对“五月的风”,背衬一片碧海蓝天习演太极拳呢?…… 只愿你一路走好。
       四 少
       小时候那些皮孩子在一起玩是不知道什么出身不出身的。那时候若说是孩子间彼此有些打量,也就是看谁家的吃食好。吃得好的当然就是阔,吃得不好的也没人评判,但大家都知道他家里穷罢了。诚如当今,也不大讲究出身了,要打量,就是看车、看房子、看住的地界儿,这三样儿上了档次,肯定是有钱的主儿(当然,也可能是个诈骗犯、走私犯,赖昌星之流,那好日子是“蒙”的,长远不了)。这三样还不周全,更别谈档次者,就是还没富裕起来的人家。
       那时候的游戏,既无电脑,更不上网,能让不少孩子在一起兴致勃勃的游戏,最好的有两种,一是踢沙包,一是打尜儿。沙包就不说了,这“尜儿”是用一根小圆木,把两头儿削尖,平放在地,再用一木板,砍其一角,待木尜儿蹦起来,就势用木板一挥,像打棒球一样,击出去,谁打得远,谁就是赢家。当然,为了有趣,也有游戏规则,就是在地上画一图,分成大小不一的若干格子,格内标出:“空、停一场、一板、两板、三板、五板、十板、换手、偏马”等字样,将尜儿放在图外方框里,用木板轻轻一砍,砍进哪格,就遵哪格的规定砍尜儿、蹦起、再击出。最后,再由对方最能迈大步的人用脚步丈量。哪方先打满了一百步,哪方就是赢家。这里面的窍门,一是打尜儿打得好,二就是能迈出大步,步大、数少,减少分值,以期争赢。打尜儿也是很有技术的,像“换手”,就很难,需要用右手砍尜儿,尜儿飞起来,再换左手挥板打出去。由于这一招儿技术难点大,所以尜儿打出去以后,不用步量,而是用手量,拇指与中指间的距离为“一扎”,一扎一扎地计量,分值当然就高,容易成为赢家。分值到了300或是500,便是一局。一局后打乱了队伍再重新组帮儿。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游戏,玩起来还真是中规中矩。
       “四少”的大名都不晓,只知道他的小名叫“板儿”。因为打尜儿需要用木板,皮孩子们不愿意让他“沾光”,老是“板儿”、“板儿”地叫他,就给他另取了个绰号,叫“四少”。在人口还没计划生育的时代,“四少”没兄弟、没姊妹,独独他一根苗已经很希奇了,偏偏他爸爸、妈妈又都不在岛城,他是跟着姥爷、姥娘生活的。出了名的“坏种”六指就给他起了绰号“四少”,是谓少爹、少妈、少哥、少姐是也,绝非是哪家的四少爷的那种简称“四少”。从这也可以看出六指这小子,着实够缺德了。
       四少长得精瘦,却出奇地有爆发力,量步的时候,他一步能顶别人的一步半。他又手巧,打“换手”又准又狠,只要是四少的尜儿蹦到“换手”格子里,他这一帮儿这一把儿就赢定了。你想想,多少扎才能量出一步来呀,分值多高呀?他又打得特别远,所以,皮孩子们选出的小代表,“包袱、剪子、锤”要人的时候,大家都争四少。有他,准赢。
       四少的这种身体优势,到了中学的时候就明显地表现出来了。他几乎是个全能型的运动员,不但是跑、跳、掷这种运动他为学校争了许多荣誉,就连飞机模型、舰船模型这种凭手巧加智慧的运动,他也都出类拔萃。在1958年什么都出奇迹、都放卫星的年代里,四少得了好几个“运动健将”的称号。也就是这时候,低四少两级的我,才知道四少的大名是:李隆威。他以中学生里出的“运动健将”的名义上过《新体育》做封面人物。当然,就因这一个“封面人物”,李隆威同学很顺利
       地提前毕业,参了军,进了“八一体工大队”。为此事,学校里举行过盛大的欢送仪式,出落成一米八四大个子的四少,胸前戴着大红花,精明干练一脸春风地在锣鼓声中挥一挥手,不带走岛城的一片云彩,让我们这些从小一起玩大的孩子,简直是羡慕死了……
       没承想四少走得快,回来得更快。不到三个月,四少竟不声不响地悄悄回来了——没了红花,没了锣鼓,没了欢笑。原来,部队里政治审查严,四少进了“八一队”,人家一审,竟审出个爹妈都是逃台分子。逃台?……台湾?……那是蒋介石、国民党的地儿,四少的爹妈都在那地儿,他不就是个小蒋介石?小国民党吗?这种人还能呆在部队里?……部队领导立马儿给他发了三十块钱,买了一张火车票,连个护送的都不派,就让他回岛城了。再想回母校读书,母校也不认这位“运动健将”、“封面人物”了,手续都办全了嘛,已经介绍出去了嘛,怎么还能再复学上课呢?既然是位逃台子弟,也无需进行什么特别照顾了。
       四少再一次成了“四少”:少工作,少学籍,少工资,少饭票。
       我初中毕业无学可上,十四岁的年纪嫩柳弱草,右派父亲在月亮口水库劳动改造,右派母亲被送到乡下农场监督劳动。此刻的我,比四少更“四少”。正是这时候,四少找到家里来说:兄弟,你给哥哥拉沿吧,有哥吃的,就有兄弟你吃的……
       尚未成年已穷途末路,我懂什么?……二话没说,找了根绳子,挽了个铁钩,就跟着四少上了路。
       所谓“拉沿”,就是在地排车上拉边绳。岛城属于丘陵地带,路不平,上坡下坡多得是。那时的运输,除了少量的解放大卡——那是跑远途的——全是靠地排车。地排车驾辕者,千把多斤的货,平路上一个人就行了,但是一上坡没有人助几乎是攀不上去的。许多半大的孩子,这时就手拿一根带铁钩的绳子,问一声:师傅,拉沿不?……只要驾辕者应一声“要”!“拉沿的”就把铁钩朝车边杠上的铁环里一套,弓下身子使劲地朝坡上走。莫看一个小边绳,能使驾辕者轻快许多。若是用了两个拉沿的(一边一个),驾辕者甚至可以偷偷懒,扶稳车把,全靠小子出力了。(呜呼!想起这个时代,眼中含泪,心上泣血……我们,曾经走过多少艰难!)四少找我,其实就是照顾着我,他知道十四岁上的我,尚无生存挣扎之能力。他有过如此人生波折,自然更能体味我这种双重右派子女的别样心情。那时贫穷,一华里的上坡,驾辕者一般给拉沿的五分钱。就是岛城最有名、最长的上坡“热河路”、“南北岭”也不过给一角钱。而四少若带上我,就是不给钱,只管我两顿饭,怎么也得花三角人民币吧?四少却在每天收工时,除了已管的两顿饭,还要从他拿到的汗津津的那一摞毛票里,找出最新、最干净的五角钱硬塞到我手里说:“拿着,回去给二婆(我的叔祖母),告诉她老,咱是挣钱的人了……”
        给四少拉沿,最大的乐趣还不是钱,而是他那种轻灵乐观的生活态度。上沿(坡)固然苦,下沿(坡)却是极幸福。四少把杠,我则站在车后“压腚”,重车载货,他一跃一跳,我在车后把紧刹车绳,则小车如箭游风,急驰而下。以四少的力量与机警,一路吆喝一路超车,这沉重的劳动便变作了轻灵的运动。“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一路的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便把那些愁苦郁闷抛向“爪哇国”里,又有了小时候打尜儿的痛快。特别是放空车回家的时候,四少能把一帮子拉地排车的伙计招呼到一块儿,车把别车杠,做成一溜地排列车,借坡就势,游龙向前……夜深的岛城,人静车少,这一溜出苦力的年轻人,腰包里“别”着块儿八毛的血汗钱,便开出了他们的青年专列,欢欢乐乐地回家。现在上去五十岁年纪的岛城人,大概都能记得这一独特的岛城夜风景。
       是1961年冬天吧?我在进了一间工厂工作了近两年,又恰逢“生产救灾、精兵简政”的大政策,再度失业。又是四少找到我,引我进入完全凭体力挣扎的“辅头站”,做每天凭扛包记分挣钱的装卸工。那是个饥馑却规矩的年代,人人菜色,家家断顿,却都在辛辛苦苦地劳动,忍气敛声地挨饿。我十六岁,依然没长结实,四少通过他的朋友,为我谋了一个“记账”的差使,每天统计每个人的扛包数,最后再去查点核实,交给领导,一日一记工,一日一发钱。我“旱涝保收”,每天领到一元一角八分的固定工资。在那个时代,再凑两分钱,可以买到“黑市”上的两斤青萝卜了。
       这种工作,集结了一批真正的“流氓无产阶级”,他们虽分帮结派却豪侠仗义。因为只能凭力气挣钱吃饭,所以特别崇拜“力量”。四少不但有力量,更会用巧,无形中成了个“民间领导”。但因为为人正直,他的“群众”较少;真正能成“气候”的,是个叫“蝎子”的汉子;还有一帮子因同为乡党而结成的势力,带头者叫“六八”,据说,此人有一次与人打赌,一下子吃掉了六个馒头、八碗阳春面,因此有这绰号。三股势力在“辅头站”兜揽装卸的活儿,居然也能和平相处,现在想想,很有些“三国演义”的味道。
       一次卸钢锭,每锭重360斤,需四人两杠,抬着走货场。有些能干的,图多挣几块钱,也敢两人一杠走货场。那种场面,不身临其境,难知其饥馑逼迫之下的匆忙、沉重、艰难。小憩时,“蝎子”突发奇想,说是谁能一个人扛一钢锭走三百步到货场,他愿意出一只烧鸡,半只锅饼。他有意叫场挑衅“六八”,说你能吃那么多,必也能扛这么重。“六八”却上了火,说:毒蝎子你若能做了这事儿,我出两只烧鸡,一只锅饼。双方争执叫嚣不下,又一齐向四少挑战,说他是这一帮子里面个头最高,身体最好,干活最巧的,他应该敢干。四少的姥爷刚刚连病带饿去世未出“七七”,那黑棉袄的袖子上还戴着“孝”,他听见这两个帮痞子的叫嚣时并未参战,却不想他们竟找到自己头上,那一张原本就营养不良的消瘦黑脸越发的阴沉。他笑了笑说,若是你们愿意把两份儿赌注合起来,我倒真愿意试试。一下子,全货场哑静了,谁也没想四少真要接这个活儿!更没想到,四少此刻又加一句说:这钢锭直接上肩,能碎了骨头,我加一包高梁米垫着,那就是560斤。你们还赌吗?
       “蝎子”和“六八”听了这话,冷面相觑——这可是能出人命的大赌啊!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大家都知道:屙得出来,坐不回去。话吐出来了,折得断,屈不断。于是三击掌,一场饥馑时代为了吃与人性尊严的大拼搏开始了。
       我一直在无言倾听,心上却激动得发冷!……几年来,对四少的感激与亲密关系,对他在这种状况这种心态这种身体下的一赌,充满焦虑与担忧!我只能拉住四少的手带着哭声劝他不做这事儿。四少却友善地拍拍我的肩膀,一笑说:你李哥有这份儿抻头。
       四人发包,四人上钢锭(“蝎子”和“六八”都上了手),实实在在的560斤,在那吃不饱、少油水、缺营养的年代,架在一米八四的李隆威的肩上。我明明看见四少腰已弯了,腿也有些抖,但只是一瞬,他竟挺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卸货场走去。所有的“流氓无产阶级”全跟在后面,有几个还跑在前面,为四少捡杂物、开道。我却只敢远远地追着,一脸的泪水流着,我乞求上帝保佑!我期望奇迹永驻!我乞求大地怜悯!我期望四少能赢!……但是,我知道四少一定会输……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300步可以走到的货场路,李隆威走了443步!但是,他走到了!他面色苍白!他汗如雨下!他呼吸已经窒息!……但是,他扛着一块钢锭、一包高梁米!扛着560斤走了443步!他走到了!……
       “咣”的一声,钢锭和高粱米全砸在地上。
       李隆威面如银箔,长嘘一口气,谁也不看地朝回走……
       我一步扑上去,抱住了四少已经虚脱了的身子,进着泪水喊了一声:大哥哇!
       我太小,没成熟。我扑在他怀里大声哭泣。他无言,只是狠狠地抓着我的肩说:不哭!你若是我的弟弟,就别哭!……
       我告别做工,再去读书的时候,听说四少出了车祸,断了腿,伤得很厉害。我大惊,匆匆赶到他家里看他,才知道他是在铁道上卸货被火车撞了,一条腿截肢,一条腿粉碎性骨折,打着厚厚的石膏,人也一下子灰暗了下去。无奈且贫穷的我不知怎么能安慰这位大哥,只能再去他家里,送了一套从母亲的书架上偷出来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让他打发那同样灰暗的时光。
       我读书放假归来,知道四少做了修鞋匠,鞋摊就在我们一起玩耍打尜儿的路口小广场上。半个假期我就在他的鞋摊上陪着他,晚上他收了摊,架着双拐,我们就会回到他的那间小屋里,一瓶劣酒、两个瓷盅,慢饮闲聊——姥娘也老了,烧不得饭了,四少总是自己掌勺,我也是在他那里,学会补鞋,学会了炒菜——不要说我仗义,我只是不能忘却四少用命换来的那三只烧鸡,一个半锅饼,我们俩伙着四少的姥娘、我的二婆,举行着节日般的家宴上,分三次才吃光了的那些日子。在那个艰难的时代和我们仍在艰难着的现实中,这记忆真正的刻骨铭心。
       二十三年后我从西部的那片高原上返乡,第一个去寻找的挚友就是李隆威。但是,他搬了家,没找到。还是后来大头告诉了我四少的消息,说是他在即墨路小商品市场里开了一间“机器修鞋铺”,技艺极精,口碑绝好,且自己当了小老板。
       小老板者,有两位帮工而已。
       我去找他。他惊喜地站了起来,高且瘦,鬓发皆白。我正诧异间,他用一柄小锤“咚咚”地敲了敲右腿说:假肢。我现在能走了,兄弟。
       他让帮工在铺面上忙着,自己领着我上了铺面上面的他的家,收拾了两个菜,启了两听罐头,我们再一次重温青年时代的“相饮岁月”……就着酒边喝边说。说着说着,便有些黯然。
       四少说:不说了不说了兄弟,你李哥现在的二胡水平可以上电视台录音了。并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从墙上摘下二胡,调了调弦,借着酒兴他便拉了起来。
       那一曲《二泉映月》便随着黄昏夜色在这间溢满酒香的小屋里忧怨哀伤地婉转流淌,直连接起窗外的万盏华灯……
        忽然,一个埋在我心头多年的疑问冒上心头。我借着酒兴琴韵问他:李哥,当年“八一队”退你回来,说你是逃台子弟,那……现在……伯父伯母……有信了吗?
       四少听了我问,哑了琴,许久没做声。
       我有些慌怵,怕是问到了四少的痛处。
       谁知,他一个冷笑,才说:我要真是个逃台子弟,那倒好了。姥娘“走”的时候才告诉我,我是他们战乱逃难的路上“拾”的,小时候为了哄我,就说我的父母都去了台湾。哪想到,去了“八一队”,不知道叫哪位爱嫉妒人的同学写了黑信,告了我个黑状呀!……
       我大惊!心上如被捅了一刀,血涌如注……就为了这一次莫名诬告,竟毁了他整个人生! 我想了半天,无言以对,便端起酒盅说:哥,咱喝酒罢!
        五 魁
       曹五魁的名字是他爹喝酒时给取下的。
       他爹是个卖烧酒的,卖的是那种土法酿制的“老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原浆”,喝进嘴里吹出气,一根火柴能点着的那种。那个时代工艺不精,甲醇含量高,不烫是不能喝的。五魁他爹,不但酒量好,而且“拳”也好,只要进了他那小酒店,又愿意划上两拳的,没有不找他这个“酒保老爷”理论理论的。他爹最大的长处是“酒后有德”,不管多少客,不管喝了多少,不管醉意多深,他一不闹事,二不推托,三不对客人强喝强灌。他若醉了,仍笑面相陪,但拳则只会出一种了:五魁。不管别人怎么划,他爹张口闭口只喊:“五魁”,且往往都赢。喊“五魁”是好“拳手”之一忌,因为划拳两方无论怎么出拳,只要
       喊“五魁”,总不会错了“拳”。对方出五个手指,你也出五个手指,是“十满”,喊“五魁”拳没错;对方出空,你胡乱出拳,总不会多于五个手指、所以拳不会大于五,也就不错。拳不错,则不会被罚,至于赢不赢?要看你那时能否机智算计的智谋了。所以,酒席面上,若叫得了拳且善猜者,都不喊“五魁”,以示自己高明。五魁他爹是卖酒的,酒卖得多就能赚银子,又不能伤了人情和气,所以他醉了时喊“五魁”,也无大错。市井人情,说得过去。
       五魁出生时,他爹正是醉里划拳,有人赶到酒店里报喜,说是老板娘得了个公子,让做爹的赐个名字。五魁他爹想也没想,就喊了一声:五魁。
        曹五魁由此得名。
       曹五魁两岁,就逢了岛城敲锣打鼓地搞公私合营。他爹也跟着私营业主的队伍,戴一朵红花,当、当、当地敲一面小锣去游行报喜;回到家把门一闩却号啕大哭,说日本鬼子、国民党都没整垮下来的“曹家酒店”,这一次可败在他的手里了。他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呜呜呜……呜呜呜……不想这话被邻居听了,就告了官。第二天来了同志,请了刚戴过红花、敲过小锣的曹先生去谈话,这话一谈就是七年。五魁娘慌慌地送铺盖去,与他爹见了一面,才知道那些话就是反革命才能讲的话,是仇恨民主改革,是阳奉阴违,是对不起新社会,幸亏没查出来他爹当年给没给日本鬼子送过白酒,若是送过,那罪就大了,可能要吃颗“花生米”;
       曹五魁他爹去“谈话”的时候,他娘刚给他生了个小妹叫“两好”,正坐月子,被他爹这事儿一惊一吓,就落下了病。“顶梁柱子”走了,日子还得过。原来公私合营的时候,政府是给他爹安排了职务的,“曹家酒店”更名为“红星饭店”,他爹能当个副经理。这一谈话,副经理是没了,可利息还在,一年下来能分280多块,日子勉强能维持。可到了1958年,实行共产主义,利息都“自动”上缴了,五魁家的日子就分外地难了,仅靠他娘给人家做衣裳。有时候上人家家里做,有时候在自己家里做好了再送去。上人家家里做,管两顿饭,有些剩食还可以带回来给五魁和两好,但五岁的哥和三岁的妹就得自己在家里自己看着自己。儿女皆是心头肉,,他娘不放心,火柴、煤油、刀剪都得藏得严严的才能出门。,在自己家里做,还得忙两顿饭,自己的饭食省不下来,功夫也得耗上去。所以五魁他娘那几年的日子只有俩字儿可以形容——牺惶。
       再下来三年的日子,就是全国都在挨饿的日子,没有一家人家能请得起“裁缝”做衣裳了。眼瞅着一家三口就可能要饿死的时候,,政策又转了,又能领“曹家酒店”的利息了。虽说还是一年,280多块,可那是饥馑年代,一要粮票,二是钱贱,别说市面上刚刚发明的“高级点心”要六块钱一斤,就买点儿“黑市”上的胡萝卜也得四毛五分一斤,而且还偷着摸着的买不着。五魁就只能跟着他娘下海挖蛤蜊、抓虾虎、捞海带,上山捋树叶儿、挖野菜、剥树皮……为了三张口,五魁他娘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只剩了一手好针线,让他兄妹两个穿得干干净净,虽有补丁却不露皮肉破绽。那个日子过得也有俩字儿形容——窘煞。
       正是这时候,五魁他爹却“谈话”回来了。整整七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娘见“顶梁柱子”回来了,欢喜得不行,搜罗了些白面,又把副食证上一个月供应半斤的猪肉,一刀割了回来,加上葱花爆了锅,”擀了细细的面条盛了三大碗,一定要两个孩子陪他们的爹吃个团圆面。五魁和两好,对这个菜色脸、花白头的父亲说不上生,更说不上亲,对那碗面却馋涎欲滴。只听娘说了声“你们陪着爹吃……”稀里胡噜便把自己眼前的面吃了个碗底儿溜光,却见爹和娘对着一碗面,还在你推给我,我推给你的让来让去。见五魁吃完了,爹就说:魁子,你再吃了它。五魁肚饱眼饥,正想举筷子,却从没想过会被娘一下子敲掉了筷子。只见娘的眼珠子瞪得那样大,说:你敢?那是你爹的饭!……说完,多年磕打挨饿的娘就昏了过去……爹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开水,五魁和两好连哭带嚎地把娘又从黄泉路上“叫”了回来。老两口子含着泪,你一口,我一口,五魁一口,两好一口地把那一碗面吃了下去……
       就娘这一句话,合家一碗面,曹五魁记了一辈子。
        爹一回来,家里就多了生气儿。五魁正上三年级,一天放学回来,爹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魁子,看你娘这身子,连饭都做不了啦。两好这么小,你就叫你妹还上着学,你跟爹学个手艺?……
       五魁应了一声,跟爹开始学着打白铁,补壶、修锅、做烟筒。这时候,五魁才知道爹是多聪明,多手巧,待人接物是多么周到、殷勤,能照顾了四邻八家。爹的酒在“谈话”时就戒了,可还是喜欢划拳。但他不和别人划,只在夜里歇息时,和那半大小于五魁划。五魁也正是这时候,才懂了拳令里面的好多哲学:一心敬你,两好不错,三星高照,四喜发财,五魁高中,六六大顺,七巧其巧,八抬大轿,九九归一,十满十合,空空赢你……一月是过年,二月要飘雪,三月柳发芽,四月桃开花,五月青杏小,六月肥桃大,七月天河配,八月月最圆,九月去登高,十月备米仓,空空最难过……空空,双方都不出手指是也。爹说划拳如做人,能变善战者赢,死守硬顶者输。果然家里有了爹,娘的病也一天天好了,打白铁能吃饱饭了,两好书也读得好,上了重点高中。就连那惊天动地的“文化大革命”,爹虽然被“谈话”过七年,却仍能掌着家里这叶小扁舟,逆水随波,竟没出什么大故障。曹五魁也曾以他小学三年级的文化,为他这“五魁”二字查过《辞海》,知道了“魁”字的解释至少有七种,别的没记住,但他牢牢记住了其中两种:一是明代科举制度以五经取士,第一名为经魁,五经之魁为五经魁,即首选第一者,亦称五魁;二是北斗七星的第一星,也称之为魁。为此,他对爹给自己取的这名字很感激,亦很得意。
       以上的故事,都是曹五魁告诉我的。他小我几岁,本不是一拨儿人;我认识他是在他下海发迹后,为了给他的父亲做七十大寿的宴席上。童朋稚友说是曹五魁人极仗义,对我慕名而愿得一识。我算个什么“人物”?居然有人要求一会,且有好酒,便随着朋友们去了。当然是被曹五魁让在主宾席,又被他真诚相求临时为他写了个“庆寿辞”,又被那好酒撩得兴起,一个人喝了一斤多“泸州老窖”。这一下子,便成了曹五魁的朋友,有酒有宴必派车来请,上得席后必为主宾,端起酒杯必喝得五迷三道……人生有些缘分有些情意,是说不出什么真正原因去向的,正如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也。一次,喝得高兴,五魁拉住我的手说:“大哥,你不知道我多么羡慕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啊?……我只读了三年小学呀,字写得狗爬一样,现在签合同,我一律盖戳。你看我这西服革履人模狗样,生意做得还行,算是精当,一签字,就露了底啦,没文化。只好盖戳子,只能盖个戳子糊弄人家呀……”
       曹五魁做的是家电生意,对于打白铁出身,后来又进了无线电工厂的他来说,这是顺水随缘的事儿。从跑单帮去南方贩打火机、电子表始,到做成岛城著名家电超市止,不过六七年间,他拥有家资上千万,买了别墅、轿车。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努力上进的女儿使他备感人生温暖。小妹两好也读了海洋大学,毕业分在海洋研究所里任职。正妻贤女孝好山好水之时,曹五魁却出了一件“艳事”——几乎把他全部家产赔了进去。
       故事也寻常,无非是碰上一位靓女,爱得死去活来,不但要离妻别女,甚至愿意自动‘扫地出门”,与靓女再创一爿江山……结果是与靓女在南京、烟台、淄博,另开三间家电分支超市,全部由靓女负责;为靓女备了“金屋”、“香车”,准备一旦与妻子离异成功,就与靓女结百年好合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没想到,人还在梦里恍兮惚兮,靓女却已暗使手法,叫外地三家家电分支超市全部破产,血本无归。更没想到,回“金屋”遇到靓女正与她的“大学初恋”云雨交欢热火朝天……曹五魁愣了一下,傻了一下,幡然大悟——“男子汉大丈夫,打掉牙和血吞!”扭头就走,一刀两断。回家找出计算器点点按钮,整整赔掉一千多万!……
        为此,曹五魁在岛城沉寂了三年。
       有人说他心灰意懒,整日里以酒浇愁;有人说他资不抵债,把岛城的家电超市也盘了出去;也有人说,他下了决心要结交黑社会,把骗了他、害了他的那小女子和她的“大学初恋”做掉。我却以对五魁给我的真诚信任理解,曹五魁不会有这些举动。以他这种出身,以他这种经历,以他这种个性与父教,最大的可能应该是韬光养晦、舔血疗伤、重振精神、东山再起。
       白驹过隙。果然,六年后的一天,曹五魁亲自开一辆宝马找到我的住处,拎着两瓶五粮液、两瓶剑南春,放下酒便邀我去看他的明珠山风景开发区。
       我惊且喜,应了他就上车了。
       车上,五魁笑着说:“大哥,这酒可不是白喝的,我那里的景致、门庭、花园都等着你赐名呢。”
        我也笑应:“只要不让我出钱,出几个字儿不难。”
       明珠山位于岛城西岸,与著名的海上名山崂山遥遥相对,都离海不远,但名气上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曹五魁一改中国山水必出古风遗韵,必盖新庙,必塑新佛的老路,将那山中景致以杜鹃花儿为底衬,栽植了法国梧桐、加拿大橡树、美国速生杨的植被群落,依山就势、借水叠翠地建起了风格、式样绝不雷同的欧美建筑集成,让人眼前一亮,疑是身在异国他乡。尤其是山间的石头,被他请了西班牙的著名雕刻大师凡尼尔·列特携了一帮子中国子弟,雕刻出一幅幅世界万国神话人物,中西合璧、造型新颖、粗犷与精美相间、形似与神似杂陈,真可谓“石破天惊,精美绝伦”。而那明珠山顶,一座中国古风与哥特建筑糅在一起的尖顶高塔,红瓦、金椎子顶,昭示着一种“拿来主义”与“改良风格”在岛城扎根的特别意义。
       我在塔顶遥望岛城,心中感慨系之,万树摇风……
       傍晚时分,童朋稚友们都纷纷赶来,这才知道五魁是有计划再与江湖上的哥们儿一见,且重新“亮相”了!
       席间豪饮,把盏推觥,大家齐赞曹五魁输得起,赢得起,是条真汉子。这酒也就喝高了。
       一位促狭鬼借酒盖脸,猛揭五魁“艳事”,说以为那一位靓女要把一位商海精英“砸煞”了。
       五魁却说:你老兄懂得“舍得”二字吗?这是释迦牟尼的偈语,舍得舍得,你不舍,哪有得?,
       促狭鬼并不让他,接道:你舍了那么一大笔,感情加上银子,那小女子还是飞了,你得了什么?
       ……五魁一笑,举杯道:诸位都看见了吧,这桌上摆的、厅里摆的、山上摆的不都是我曹五魁所得吗?大哥刚刚给赐了个名字——“明珠欧韵”,你敢说不好?
       大家听了,便二齐喝声“好”,一齐喝酒,一齐干杯且亮一亮杯底,以示真诚。
       五魁贴着我的耳朵说道:大哥;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舍得?……人家有文化呀。大学研究生毕业,有学位,懂英语,还懂法语呢。那卡拉0K,也唱得出自己的风格。我是真想舍得一把呀!大哥知道,我最佩服的就是“有文化”。
       我哑然,想了想,说:有文化,无道德。
       五魁却喷着酒气说:非也,大哥,文化也是要以物质,也就是金钱做基础的。没有物质,没有钱,这文化,不是伪文化,就是妓女文化。对不大哥?
        我大惊。这曹五魁,果然是个“五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