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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第三棵树是和平
作者:须一瓜

《十月》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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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尸体是三段五部分:头部、肚脐以上的躯干、以下部分,手臂和两只小腿也都取下了。每一个切口接面,都非常整齐。办案警察在现场洒了半瓶丹风高梁。技术警官说,如果没有腥臭味,就像一个机器被拆零。显然女凶手有时间和心情,注重分尸质量和外观。
       法官说,够狠的,一把剃刀!你们女人哪,对自己老公下手能这么狠!
       戴诺走出法院大门的时候,阳光灿烂,早上一场发黑的大雨,像梦一样过境,只剩下马路上清亮的浅水洼倒映着透紫的蓝天,路的两边,紫荆树叶上闪着水晶般的雨后光泽。空气很好。
       这是指定辩护。手续办了就到刑一庭阅卷。小律师做这类小案件,很平常的。戴诺照章行事。之前,主任倒有说,你要是怕血腥,就换人,反正这案子听说也很一般。无所谓的啦。主任无所谓的意思,不是指输赢,这案子到不了这一层,无非是法律形式要走完,大约可以理解成:陪着法律程序玩到结案。本来就杀人偿命,何况这么个外地穷打工仔小夫妇的平常案子。
       刑侦部门的案件卷宗有两大本,前面几页都是死者杨金虎的彩色照片,贴得有点脏,戴诺觉得有些黄渍像尸水滴落。致命伤口是脖子上的,杨金虎的脖子,好像都快断下来了,能看得到里面的气管骨头之类的东西,锋利的剃刀,是从咽喉正面切进的,然后重重划拉一把。杨金虎的脸有点变形,鼻尖和颊上,还有发黑的豆大干血斑点,嘴巴歪在一边,不知为什么一只眼睛闭着,陷下去,另一只眼睛却睁着,瞳孔有点蒙雾;但是,可以肯定,它死盯着看照片的人。戴诺偏了一下脸,想摆脱它的视线,但是,那只眼睛还是捉住了她。
       想吐了吧?翻胃了吧?法官抱着杯子,在戴诺的桌前踱来踱去。可惜啊,照片没有尸体本身恶心,至少没臭味了。
       戴诺确实恶心,心跳都有点乱,但她没想到要表现出来,只是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她忍不住摸了摸包里的烟,还有。法官对这个话题显然表现出浓厚兴趣。不止一个师兄师姐说,这个家伙“很拽”(发第三声),总是摆出冷漠的模样,仿佛自己就是共和国天平了。因此,戴诺觉得应该珍视和维护这个“很拽”法官的谈兴。戴诺掏出一支烟来,问“很拽”的法官可不可以?“很拽”的法官奇怪地扬了下尖尖的青下巴。戴诺试着把烟递给他。戴诺说,这女的才23岁呀。
       我不是说你们女人比男人狠吧。“很拽”的法官把烟接过,并不抽,只是横放在鼻子下吸着气。最毒莫过女人心哪,这老话真没错。
       平时在法院,戴诺尽量不抽烟,开庭更是绝对不抽。她打着打火机,对法官做出点烟的示意。戴诺说,是美容师呢,漂亮吧?
       “很拽”的法官俯身就火。戴诺看得出来,他抽烟的架势生涩而夸张。市检那班人说非常漂亮,法官轻蔑地吐了一口烟,我不太相信,因为大家总喜欢把能杀人的女人,描绘得很美,就像描绘妓女,其实,往往是浮夸啦。
       看来你接触过不少妓女。戴诺并没有说出口,毕竟和这个“很拽”的法官不熟悉。但她笑了笑。是抬起脸来,轻咬着香烟笑的。很多男人说,这是戴诺非常有魅力的笑脸。其实,这个时候,戴诺依然并不在乎这个案件,她只是顺便建设自我形象。法官嘛,再拽,也是饭碗事业中不可轻慢的力量。
       吃饭的时候,戴诺用洗手液洗了三遍手。晚上睡下时,却一直睡不着。杨金虎像豁着大嘴的脖子伤口、还有那只死盯着她的眼睛,占据了整个黑暗,令她感到心里很空。整个晚上只好背靠着墙睡,因为一旦背对着门,令她不太踏实,迷糊间,还总感到有人血淋淋地站在背后门边,或者一身腐败的烂肉不断往下掉,按住了这块,溜下了那块。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什么样的女人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杀掉自己丈夫,而且那么精心地把丈夫切成碎块,潘金莲?巫婆?心理变态?戴诺突然觉得,到看守所会见她,也有点像恐怖程序。一个师兄说,曾有一个杀人女犯,对一审判决不满,会见律师的时候,将一支签名钢笔,突然扎进了律师的眼窝中。
       可是,会见被告人也是必定程序。戴诺挺烦。除了恶心和血腥,这案子真的没什么大意思。戴诺挺烦。
       在世贸广场高大的廊柱下,戴诺因为边走边打着手机,并在纸片上记数据,就和一个招出租车的男人撞了一下。男人弯腰把她掉在地上的记录纸片捡起来。戴诺和拉拉就互相认出了对方。大家都有一点尴尬,当然是很轻微的。拉拉比较快恢复正常,笑了笑,挥手让窜过来并已恭候其侧的出租车开走。
       拉拉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质,干净、调皮、不负责、急起来就能看到他的同情心。因此,戴诺总觉得他像一个有一点小坏心眼儿的邻居男孩子,而且背后有个非常严厉整洁的母亲时时关照着。固然干净、安全,但不太成熟,最重要的是,他似乎也根本不准备成熟。
       尴尬,是因为他们半年以前的…夜情。之后他们彼此像遭遇抢劫一样,就互相逃避,都不再联系了。之所以不再联系,原因创艮简单,因为爱本来就不存在。
       拉拉说,一起吃饭好不好?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一辈子再也看不到这个城市的很多人了,你就是其中一个。
       戴诺说,那我请你吧。算送行。
        拉拉把戴诺带到了38层旋转餐厅。戴诺有点紧张,说,就算永别,你也不能挑这么贵的地方让我请啊!拉拉点点头,非常欣赏地转动脖子,看着巨大的玻璃墙外星光移动。旋转餐厅像处在高空中一个巨大的玻璃球中。往下看,就是灯火如织璀璨如画的繁华都市主街道。随着餐厅的旋转,一条条的光影交错,碎梦一般的大街在缓缓移过。
       我就像在星空中用我最后的晚餐啊,快乐,快乐!拉拉终于把脖子放置到正常位置。点完菜,戴诺才想起来问,你要去哪里?
        回老家。下周末动身。以后,要是你出差办案路过那儿,可以到我岳父家打尖。
       你是在这混不下去了吧?记得你以前说过,起码跳槽了一打单位,现在怕有两打了吧?拉拉笑着,不置可否。然后,他说,人和人运气不一样,我不比你笨啊,可是,你的钱比我挣得多。这没道理。不过,我这个月挣了8000块,还不包括吃喝睡,和你差不多了吧?所以,今天我请客。
        既然收入这么好,还逃回老家干吗?
       拉拉嘿嘿笑着。不瞒你说,这钱还真挣得轻松。上个月,我陪我朋友去应聘私人司机,其实是超级男保姆,要会开车,会英语,会辅导孩子,会操持家务,就是说,家教、管家、清洁工、司机、厨师集于一身。女主人对我朋友百般挑剔,却反过来问我会不会那些事。我当然会,但我根本不想做什么私人司机、超级保姆。所以我明确表示不干。女主人当场说,再加一倍的钱。我立刻见钱眼开,张口就同意了。我朋友摔下招聘报纸就走了。
       那你就好好干呀?
       雇主她先生在国外,小男孩都上四年级了、经常跟我打架。有一次,我们连一米高的大鱼缸都打破了。鱼死了,地毯毁了。雇主家其实不需要全职保姆,要个钟点工就足够了。很快我就明白了,她其实需要的是,雇个男人去完成她先生该完成的所有家庭作业。
       是啊,我就想,要不开那么多工钱干吗?
       问题是,那就没意思了。雇主的脸皮,因为成天在美容院磨砂,磨得像张冰箱的保鲜膜,亮亮的、怪怪的。更怪的是,因为隆胸失败,她的左边乳房跑到肚脐上去了。
       戴诺的一口汤,大部分喷到了拉拉脸上。拉拉慌忙用手挡,当然来不及。戴诺非常不好意思,脸发红了。拉拉这才说,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说这个——至少,在你喝汤的时候。
       你问她要不要律师,戴诺说,我可以帮她索赔。给你案件回扣。
        杨金虎的老婆,也就是杀了他的女人,叫孙素宝。戴诺每次看到这个名字,就想到化肥杀虫剂之类的农用品。卷宗里,她的第一次到第12次的供述,杀夫过程基本都一致。但是,到最后,也就是逃亡途中,勾引车站两个男人这一节,供述得有点模糊,一次说是别人勾引她,一次说是互相帮助,最后两次又说,是她勾引他们,说要回家的钱,因为她的钱被人扒走了。不管怎么说,所有看到这些文字材料的人,都不会对她有好印象。确实是个不安分的女人,看上去就是个潘金莲哟。“很拽”的法官就是这么说的。
       戴诺去了法院三次,才拖拖拉拉地把卷宗看得差不多,摘抄随便做了一些。很多时候,她去了,也是找同学聊天。那个“很拽”的法官只要没开庭,依然喜欢抱着特大号旅行茶杯,在她案前旅行,发表各种评论,甚至对戴诺摘抄的笔记书法,都发表了美学意见。这样,戴诺和他慢慢就有了些轻松的互动关系,还开了一点儿准包情玩笑。大家还是不把这种小案当一回事。
       孙素宝和杨金虎,和内地千万个涌向特区的打工仔的奋斗轨迹差不多。四年前来特区打拼,生有一女,快两岁了,现在老家。孙素宝一开始做发廊洗头工,随后自己借钱,在开发区开了一家小发廊,生意时好时坏;杨金虎会点木匠活,刚开始,跟随来这里混得早的老乡帮人家搞家庭装修,打点小工。孙素宝说,因为他脾气不怎么好,别人后来就不爱找他搭手了,慢慢就没什么事做了。
       “很拽”的法官完全判断错了。孙素宝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甚至背影、侧肩都有一种美丽的风姿。她的眼睛非常温和,但是闪烁间,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和轻佻,极其动人心弦。临别,她从会见室铁栅栏中突然把手伸出来说,求你!我死的时候,求你一定帮忙,让我看看我的女儿!那一瞬间,戴诺吃惊地看到一双奇特的手:红而干硬,紧巴巴的,像鹅掌风,每个指头陡尖,让戴诺联想到尖利的凶器之类。
       这是孙素宝惟一不美丽的地方,也是孙素宝身上令人恐瞑的地方。戴诺以前闲翻过手相书,好像觉得这种手型是相当不好的。天生杀夫吗?忘了。不管怎么说,这双凶器一样的手,戴诺—辈子也忘不了了。
       当时的情况你能再清楚地陈述一遍吗?——我知道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但是现在,你是对我说。我是你的律师。我要知道你最真实的情况,哪怕对你不利的,也请你对我不要隐瞒。我的职责是维护你的合法权益。我不能也不会害你。
       戴诺心不在焉地问着。看得出,孙素宝知道自己会死,所以也在敷衍地点头。她对这个法律程序并不感兴趣,戴诺还没说完,她就点了一串的头。
       但是,后来,指定律师戴诺就慢慢坐直了。应该准确地说,是戴诺的职业习惯发问——而非敏感,使她听到了和公安卷、检察卷等其他12份供述不同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孙素宝本身也并不当回事的。
       戴诺坐直了。她把烟头揿灭了。
        那天,孙素宝本来在关店前就可以提前先回家,两个雇来的小洗头工就偷偷住在夹层的席梦思上,负责看店。店里不许住人,地段警察有权捣毁一切夹层隔间,因为那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后来经过孙素宝努力,地段警察就假装没看见了;消防科的人员开始也大发脾气,用他们的术语,叫“三合一”违规建筑,就是营业场所、仓库、宿舍不可以混合为一。这是诱发居民区、商业区火灾的重要原因。但是,后来,消防人员也就看不见了。所以,洗头小女工就那样睡了,有时客人也上去睡一睡。本来小女工还撺掇老板娘弄个小钢丝床搭在发厅中间,但是,横竖量都太局促了,可见这爿小发廊是多么多么地小。孙素宝呢,正好也舍不得买。日子就那样过了。
       大约22点40分吧,孙素宝准备离开这个小小的发廊回家,有两个酒气浓重的男人进来了。孙素宝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反正大家都哥哥妹妹地叫。两个男人中年纪大的那个,好像是跨海大桥施工队的小包工头,最近经常来这洗洗弄弄。小包工头不让孙素宝走,说他一来就走,分明是不给面子,他以后就不来了!小包工头还说,你小孩不是送回老家了吗?真是!老公重要还是生意重要?!
       孙素宝就笑嘻嘻地打了他的头。好啦!老公、生意哪有大哥你重要啊!我陪你一下啦。孙素宝说着
       广东腔,拖声拖气地开始倒洗发水。这些洗发水全是人家送上门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配的洗头水,反正香香的,极其便宜,孙素宝只要每三四天,将那一黑塑料袋散装东西,分别装到两个写着白底英文字的漂亮的所谓进口洗发水瓶中就行了。反正来这里的人,大都是来打工的男人,对洗头本身也不是太挑剔。穷放松一下而已了。
       往下按,往下按!包工头半真半假地发火,一边从围兜中伸出手,放肆地吃孙素宝的豆腐。带来的男人似乎还不老练,但一直斜着眼睛看,吃吃傻笑着,眼光中蠢蠢欲动。孙素宝依然嘻嘻笑着,有时用身体回应包工头。大哥,我跟你说啊,等一下我给你掏完耳朵,先走一步。剩下的服务你自选。我这两个小妹,是新来的,但手法非常好,你试了明天就会感谢我。我今天真的一直在胃痛,不信你问她们。不是大哥你来,谁来我都走了。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大哥,你现在知道我的心吗?你后天来,我一定亲自服务你。
       小包工头把手伸进了孙素宝的衣服里。
       孙素宝只要拐过湘妹子菜馆就可以坐上两轮载客黑摩托车。这段路程不长,白天可以讨价还价八毛钱到家,但是,晚上他们就一定要一块钱,说是夜班补贴,因为听说的士也要加百分之二十的。孙素宝骂骂咧咧地坐在一个黑皮夹克肮脏车手的后面,不出一分钟,就到家了。
       家里的灯还亮着。他们本来住在村口村长家那个三层高的出租楼里,那里有60多间出租房,很热闹。后来那里小偷太多,村长就装了探头监控系统,可是要提房租,杨金虎和孙素宝就都不喜欢住那了。他们现在租的是一对半聋半瞎、儿女嫌弃的老夫妇的房子,据说是猪圈改的。因为这个村在开发区,因为外地涌入的打工仔太多,家家户户都搞出租,家家户户都日子好过起来,村干部就劝残疾老人也搞出租,又劝他们搞出租已经小富起来的儿子们,帮助老人改善经济条件,所以,儿子们就花1000多元,在互相指责、吵骂不休中,改造出两个小小的出租屋。尽管小房子需要常年开灯,但是,还是有人来租住,便宜嘛,一个月才200元,好歹说出去是独立一房二厅外加一个大院。大院中间有棵一人合抱的龙眼老树,老树下有口闽南人叫锥井的小口深井,树的对面,就是东家老夫妇的大石条砌的小房子了。
       孙素宝在龙眼树下下车的时候,差不多是12点。还没推门,就闻到浓重的酒气。杨金虎经常是酒气熏天的,其实,孙素宝还挺喜欢闻男人身体里散发出的酒的清甜气息。杨金虎横卧在床上,衣服和鞋都没脱。孙素宝轻轻地洗漱了,轻轻地爬上床。她有点担心杨金虎呕吐,原来他们在旧货市场买的一个很不错的席梦思,就是被他呕吐给弄坏的。怎么晒,席梦思也发出酸馊味,只好扔了。
       孙素宝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忽然感到头部剧烈疼痛,孙素宝一下就抱着脑袋坐直了。黑暗中,杨金虎像只猛兽扑上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再次猛烈袭击了她的头部。孙素宝急着开灯,但是,杨金虎又打击上来,她偏了头,这次的打击落在肩头上。孙素宝哭叫起来,拼命反抗。现在几乎都是这样,杨金虎喜欢打击她的头,有时是提着她用力撞墙,直到把她打昏或者半昏迷,然后在厉声咒骂中做爱。有时并不做爱,他喜欢在她无力抵抗的时候,审查她一天的全部经过,任何不满意的解答,都必须受到惩罚。因此,孙素宝有经验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护好头,千万别被他打趴打昏。
       孙素宝挣脱下床的时候,发现自己下身是赤裸的,她还是开了灯。杨金虎有次半夜打她的时候,因为开着灯,村里的护村巡逻队员就过来拍门,杨金虎还是有点怕他们。开了灯,孙素宝就发现自己的紫细花内裤已经在地上被砍成碎片了。有一片三角形的碎片还粘在杨金虎的斧头上。这也不奇怪,杨金虎起码砍烂了孙素宝20条内裤,只要他检查时,认为闻到了别人的味道,那么这条裤子就算完了。关于别人的味道,孙素宝说,刚来这里时,都没有别人的味道,真的,是杨金虎瞎说。后来有了一点,再后来比较经常有。杨金虎又不是不知道生意难做,他不发脾气的时候,是知道的,反正他自己又找不到工作,靠我养这个家嘛,我们还要给我公公婆婆寄钱,还要养小孩,哪有那么容易。可是,他发脾气的时候,就不讲理了。我也没办法。
       那天晚上没有护村队员路过。所以,孙素宝还是被按到床上,那天她被打得很厉害。因为杨金虎的小灵通丢了,她又交待不好内裤的味道;孙素宝说,就是没有别人的味道。杨金虎说,你再说没有,我劈死你!孙素宝鬼哭狼嚎地喊,没有!就是没有!杨金虎真的拿起斧头。你再说一句!再说一句!看我不劈烂你的屁股!
        孙素宝就不敢再说没有,但她尖声哭叫起来。杨金虎就用自己的内裤堵住了她的嘴。之前,孙素宝说,杨金虎好像打断了她的手,手抬不起来了,但杨金虎还是把她的两只手绑到了床头。
       孙素宝愤怒极了。她说,我知道男人打老婆,天下都一样,可是,他绑我就不对。每次他绑我我都想杀了他。
        杨金虎是在暴怒中做爱后睡去的。孙素宝休息了一下,才慢慢打开了手上的绳子。她想都没想,就把杨金虎的一只手绑在床架上。她没有办法把他的两只手合一起绑,他很强壮,弄不好还会惊醒他。但是,孙素宝说,绑了一只手就好一些了。
       这时候,她真的没有想到杀他。她爬起来喝了口水;经过被砍碎的细花内裤时,她蹲下看了看。这条短裤砍得有点冤枉。她用手抓了一把裤子碎片,黏糊糊的。这才发现,杨金虎在上面吐了很多口水。她又生气了一些。
       杨金虎响起了很响的鼾声,像一列火车老在上坡可上不去。孙素宝很厌恶地开了门走到龙眼树下。四周安静极了,附近的枯萎的丝瓜架下,好像有虫叫的声音。远远的,开发区中心那边的天空,被倒映的霓虹灯弄出一片肮脏的土红色。杨金虎的呼噜声像一只猪。孙素宝突然就决定了,杀了他。马上就杀。
       刮胡子的折刀是新买的,忘了拿到店里去了。孙素宝打开抽屉,小心地把它取出来。打开的时候,她自己也被那道锋利的寒光吓了一下。她的食指有点肿,是刚才被杨金虎打肿的,现在有点哆嗦。她换了一个指头试摸刀锋,真是锋利极了,让她想起很快很快的东西,比如一闪而过的老鼠,深夜的尖叫。
       如果我不杀他,他一定要杀了我。孙素宝说,我敢肯定是这样,可是警察他们都不相信我。我杀他用剃刀,这是我的工具嘛,他呢,肯定用斧头,那是他的工具,他会砍烂我的脸,还有屁股,就像砍烂我的内裤一样。他肯定会的,我知道。可是,警察他们就不相信。
       杨金虎其实是侧身而睡,可是脖子却仰扭过来,真是一副该死的姿态。孙素宝拿着锋利的剃刀,走到他身边时,觉得他酒后依然发红的皮肤很薄,胡子茬连到了喉结那里。她觉得在那个位置切下去非常方便。她就那么做了。她非常用力地做了。她现在记不清是杨金虎先动了一下,她再用力划拉刀子,还是她用力划拉刀子时,把杨金虎拉醒了。反正,非常多的血,猛然涌喷出来时,杨金虎忽地坐了起来。他像个血人半坐了起来。还用手指着她。
       血喷到了孙素宝的下巴、脖子和前襟。这三个地方都感到了杨金虎的血有点烫。杨金虎站不起来,因为他的一只胳膊被孙素宝绑住了。孙素宝看到他被绑住,忍不住笑了,捡起掉在地上的剃刀。杨金虎想用手来抓,但是,手伸了一半,就软了下去。血啊,非常多的血像山泉一样带着泡泡,从杨金虎的脖子里噗噜噗噜地冒。出来。整个床马上就湿透了。孙素宝有点困惑,没有想到一个人有那么多的血,这使她有点不耐烦。但后来想到,只有血流光,杨金虎才会彻底死去,所以,她就心情比较愉快地等那些血噗噗噗地往外冒。
       戴诺掏出口香糖,自己剥了一片。你要不要?孙素宝非常腼腆地说,想要一片。戴诺说,这不是杀人的理由啊。
       孙素宝说,是啊,我也没有说我就应该杀他。我知道杀人就该偿命嘛,人是不能杀人的,只能杀鸡、杀猪、杀鸭子什么的。可是,我那时候,就是想杀掉他。没办法,再说现在我也不后悔呀。我知道杀人不对,我跟你说真话,你不是叫我说真话吗,真的,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心里挺高兴。
       戴诺这个时候感到了会见的价值。戴诺说,他不是你丈夫吗?
       早知道这样我才不结婚!要不是我公公婆婆对我好,我才不会和他一起来这里,我本来就打算一个人偷偷跑到广东去打工,我不想和他在一起嘛。可是,我公公婆婆都跪下来求我了,求我多包涵,求我别嫌弃金虎。我才肯和他一起来这。我在火车上,他还当着一火车人的面,摔我的脸。我当时就喊,我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火车上的人可以证明,我不骗你!
       为什么你认为你们非死一个?
       他脾气太不好了。
       怎么不好?
       你老公一般打你哪里?孙素宝说。
       不知道。现在我还没结婚。戴诺说。
       孙素宝高兴起来:没结婚也好,不受男人的气。不过,你看上去该结婚呀,再大不好嫁。
       杨金虎怎么对你不好?
       我婆婆说,我公公年轻的时候也打她,等到年纪大了,就好了。他们说,男人都是这样,要快走不动路了,才懂得疼老婆。
       他怎么打你?很经常吗?
       他是个疯子。孙素宝头顶着铁栅栏,非常可笑地做了个女孩子说悄悄话掩嘴巴的手势,她害怕别的耳朵听见。我跟你说,他真的是个疯子!
       戴诺说,你说吧,我想知道。
       孙素宝叹了口气,直起身体。人都死了,说他也没意思。反正你结婚了,就知道老公是怎么回事了。女人都是这样,男人都是那样。老公和嫖客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如果有一点不一样,我看可能就是嫖客付钱了,大部分讲文明,老公不用付钱,所以不讲礼貌。你干吗笑?你不相信就结婚看看!
       被害人怎么对你不讲礼貌?我时间不多了。
       结婚快六年了,差不多他每天都打我。在家的时候,他也打他爸爸妈妈,打得他们都躺地上了,还打!我公公婆婆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原来一直生不出小孩,我公公是50多岁才有他,所以宠得他!
       他为什么每天打你?
       我也不知道。他反正找理由打嘛,打一巴掌也痛快。有时候我只是听歌高兴,他抓过我就往墙上撞,打完就那样。唉,你没结婚不懂,就是脱我衣服裤子了,懂了吗?我踢他,他就绑住我做。有一次,我吐他口水,他还把新被子从中间,剪成两半。太可惜了。他就那么凶!月经来的时候,不能做,你知道吗?他才不管,我的月经很长,要七天才干净,可是,他想做七天就七天,不放我的假,所以我有妇女病。我觉得他是疯子。我不高兴,我不听话,你打我还有理;我高兴的时候,我赚钱的时候,怎么也打我呢。你说这人奇怪吗?我婆婆说,男人都这样,说出去丢人。可是,他绑住我的时候,我真的就想杀死他。
       这些你跟警察说了吗?
       神经病!你是女的我才说的!我又不是疯子。对那些男人说这个干吗?他们有问到,我就说他脾气不太好,其实也就是脾气坏嘛,我才受不了了。
       有谁能证明被害人这样对你吗?有没有病历?知情的好朋友?
       我公公婆婆嘛。他们最清楚他儿子了。病历?有啊,很厚的。有一次下身被他捅得出血嘛,害我们春节都回不了家看小孩,钱都给医院了。
       病历在家吗?
       没了。上次就找不到。好久都没看到了。搬家搞丢了。我们社区有个私人诊所梁医生,她知道我经常去看病,不过,后来梁压生好像打针打死一个人,就逃走了。说是黑诊所,被查封了。还有一些小诊所,也是黑诊所吧,又看牙又看屁股,人还经常换,他们可能记不住我。大医院除了那次出血,几乎不去的,远,又贵。
       有知心朋友知道这事吗,比如,有谁陪你扶你去看伤?
       这边没有知心朋友。几个老乡也不好,男人喜
       欢占我便宜,女的讨厌我。我一个也不喜欢他们。如果在老家,孙红凤、杨招弟她们知道我的事。我们是结拜姐妹。她们知道我在老家被打的事。
       这里,还有什么人可以证明吗?
       你还不相信我呀!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相信我呀!
       孙素宝突然把头发撩到耳后,你看,看我耳朵!还被他咬掉了一半!
       戴诺看到,孙素宝的左耳下半部都没了,缺损的伤口部分,歪歪扭扭地愈合了,像个报废的软胶假耳朵。戴诺有点目瞪口呆。孙素宝往身后的小铁门看了看,突然起身,把裤子褪到大腿上,然后用手把衣服提起:
       看!他刻的!
       孙素宝的小腹上,有两团黑蚯蚓一样的伤口图案。孙素宝说,是字。你看出来了吗?上面是荡、下面是妇。经过解说,戴诺看出来了,上面是小写的零,下面是妇。
       为什么是圆圈?
       他要刻骂人话嘛。荡就是鸡蛋的蛋嘛,零就是蛋的简写。所以就—个圆圈,加一个妇字,就是骂我荡妇。
       你怎么让他刻呢?
       我当然不让!他绑住我了。手和腿,还有肚子都绑住了。嘴巴也堵住了,怕我叫嘛。那天他特不高兴,人家装修老吴不要他了,到理发店,他看见那些来洗头的男人摸了我。所以他非常不高兴。一回家就打人。我说,我在养你啊,你为什么还打人?他就更火了。他是用木工包里一个尖尖的;是不是叫凿子的东西刻的。痛死了,然后他倒上墨线水了。然后他还趴我身上!我又痛又恨拼命扭动。他说,你再撒野,我就刻你脸上!他真的敢刻。我就不敢动了,但是,那个时候,我手上有刀,他一定就死了。我不会让他活这么久!
       装修队的老吴现在在哪里?他和你们很熟吗?
       老乡啦。听说他家离我们自然村还要500里呢。到处流动的,不知道在哪儿。他们不要金虎后,就再没来过我家。
       你公公婆婆知道他刻你肚皮的事吗?
       知道!我气死了嘛,第二天一早就打长途电话叫他舅舅告诉他们了!金虎他舅舅是乡下送信的,有文化。我本来今年春节回去就要让他们亲眼看看金虎做的好事。耳朵被咬掉的事,就在他们家,咬掉的那一半被隔壁金山家的黑狗叼走了,我公公还追出去,那狗就吃下去了,没办法要了。
       为什么你要分尸呢?
       不是说了吗?他个子很壮,我弄不出去。后来我想扔到院子里的井里。可是,这里人和我们那边的人不一样,挖的井口很小啊,整个人塞不进去。
       你逃跑的时候,为什么还找男人?我看到你后来交待是你勾引他们的。
       我本来觉得杀了老公再勾引其他男人,给警察印象不好。所以,我就骗他们说那些男的勾引我、强奸我。其实,我是钱被小偷偷了。我想买车票,我要回家看看我公公婆婆和孩子,再给他们留点生活费。然后我就逃得远远的。可是我没有钱了。所以,我就找男人了。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女人不靠男人,什么事也做不成。这世界就这样嘛,男人不靠女人活得挺好,女人就不行。
       主任不在自己的办公室。戴诺直接往小会议室走,几个合伙人总是在午休的时候打牌。主任看来又输了,他身子僵直,一只手拼命打桌子:你以为什么啊!黑桃他第一轮就没了!你他妈不会算牌就打保守点嘛!主任对家是证券专家李的合伙人。尖嘴猴腮的李律师最恨别人说他不会算牌,他把手上的牌重重摔了出去: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出那张牌,我们想输都输不了!你看看我手上的牌!
       戴诺站在主任旁边。主任火冒三丈地洗牌。戴诺说,那个杀老公案子,我想做点调查……
       主任在摸牌的空档,扭头看了看她,是你。哪个案子?杀老公的?简单案件嘛,随便弄弄就算了。回头我再给你个案子。
       我早上会见被告人了。听上去被害人是个很恶劣的男人,虐待狂吧。
       咳,都是这样,自己快死了,就往死人身上推责任。有证据吗?主任用胳膊肘一指香烟,帮我拿一支。点上。
       戴诺把烟塞入主任嘴中,点燃后说,被害人施暴成癖,被告人的耳朵都被咬掉一半了,肚皮上还被他刻了字。
       什么字?所有合伙人都停止了理牌,一起发问。荡妇。戴诺说。对嘛,李律师说,我听承办警察说,这女人就是小荡妇。说不定是哪个嫖客刻下的。
       主任嘴里衔着烟,腾起的香烟熏着他眼袋深重的小眼睛,看上去像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主任歪着脸含糊不清地说,是啊,你怎么证明是被害人刻的?
       所以我想调查一下。
       这是指定辩护啊,没有人给我们出调查费啊!向法院申请调查吧?好好好,你别吵我,你随便玩玩,不好玩就算了。哎哎!是调主吗?老李是你的9吧?
       戴诺知道主任、知道老师们会那么看的。他们是对的。法律不是凭感觉的,法律只对证据认账。戴诺能判定孙素宝说的大致是真话,但是,如果找不到证明,即使它们是真实的,也没有价值,因为它不是法律上的真实。
       而孙素宝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话在法律上、在定罪量刑上的价值。
       戴诺专门又到法院再次翻阅案件卷宗。她仔细比较了12次的讯问记录,关于“你为什么要杀他”,孙大都是这样说的:他先打我,我很气;他脾气不好嘛。他脾气好我就不会杀他;谁叫他对我那么凶!或者:他对我太不好了。
       只有一次,有一名警官问:他对你怎么凶?
        孙答: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答非所问。甚至让人以为是标准的妓女对男人的评价。果然,这个相对最细心的警官不再停留了。接下来他问,’你为什么在逃跑的车站,又勾引男人?
       还有一次,在检察卷宗中,孙突然冒出一句:我早就想杀他了。反正,我们两个不是他杀死我,就是我杀死他。
       检察官说,你厉害。你都快把被害人脖子切下来了,为什么?
       孙答:他还瞪我眼睛呢!我本来还想砍下他的头。他经常用斧头对付我,我也可以对付他一下嘛。
       没有了,讯问话题又转了。整个卷宗,厚厚的两本,可以说几乎没有被害人与被告人夫妻关系的描述。综观全卷,孙素宝口供还是比较稳定的,只有杀完人后的逃亡情况,有不一致,她自己后来也承认是撒谎了。杀人之夜陈述的也很稳定,包括两人之间的对话。但在戴诺看来,这个对话,如果脱离他们夫妻实际生活状况,一般人、包括她自己在开始时,都被这个对话,引导出这样的结论:丈夫怀疑妻子不贞,酒后失控殴妻。生性轻浮的妻子,怀恨在心,趁丈夫熟睡,杀死了亲夫。
       戴诺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认为孙素宝是诚实的。她到了开发区,找到那家小理发店,那个三平米不到的小店,已经成了山东家乡包子店,脏兮兮的,到处是油腻腻的蒸笼;问了左边隔壁一家简陋的小文具店,店主说,找隔壁那女的啊,要枪毙啦!听说把老公的头都砍下来做枕头睡呢。小情人也在上面睡呀。
       右边是个小日杂铺。拖把、铁锅、塑料桶塑料盆,挤得货架都快倒了,很昏暗。店主是个挺胖的妇女。妇女说,你找她干吗?你是什么人?
       戴诺不敢说是律师。我找她做过头发。妇女上下打量戴诺,露出明显的轻蔑和不相信。戴诺马上感到这个谎是撒得不好。如果没有判断错,孙这种发廊通常是没有女客的,最多是误撞上门的小打工妹,肯定不是她这种每天洗头、头发整洁飘动的女人来的店。
       戴诺在女人店里选了个湖蓝色的塑料盆。胖妇女找了钱主动说,快枪毙了。那个狐狸精!为了和别的男人鬼混,把老公都剁成碎片啦。我早就看出这种女人不得好死。人家说,尸体还在床上,就和别的男人在床上干起来了——你什么时候在这做过头发?我没见过你。
       戴诺笑了笑,又开始挑选物品。你见过她老公吗?
       妇女说,见过!那男的好像没有工作,但是,蛮稳重厚道的。不爱说话。是个老实人。
       怎么会杀人呢?他们经常吵架打架吗?
       倒没听过。有一次那男的在店里,突然用凳子把三面镜子统统砸碎了,很凶。不知道为什么,问她,她不说。我就知道这女人理亏了。活该!
       戴诺到了孙素宝他们的租住地。小小的两间小平房,有点歪地挨在一起,像是放农具的仓库。院子满地不知哪来的干萎的地瓜叶,水井周围很干燥,一副久无人居的模样。戴诺敲了房东的门。很久都没人应声,仿佛听到里面有人,她又使劲敲。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出来了,紧跟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爷爷出来了。两人佝偻着在互相埋怨:我说有人吧!总不信我的话!
       有人有人!每次猪拱门也都是你说有人!
       两个老人的耳朵和眼睛似乎都不太好,身上都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两人说话声音非常大,像是在车间里。
       二老,你们好。我问个事,好吗?
       还说是猪!猪能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吗?眼睛看不见,难道你耳朵也聋啦?
       你的耳朵比我聋!不信你问世仔!
       世仔!世仔!世仔快一年没来了吧!谁记着你这个老母哇!
       终于老太太想起前面站着一个人。老太太迷蒙着眼神说,你是谁啊?世仔不住这里啦。
       老头子用力拽了老太太一把:一个月300块!一房一厅还有院子和水井!
       我不租房。大爷,我想问问,原来住的那对夫妻,他们平时吵架吗2
       我都没有跟她吵哇!每次都是她爱吵。我不理她,她就骂猪、骂鸡!
       大爷,不是你们俩吵,我是问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戴诺不由也大声喊叫起来,原来住的——
       枪毙啦!死掉啦!都没有啦!
       老太太用手堵老头的嘴,大喊着:村长不是交待,不能说是在这死掉的吗?
       啊!忘喽!那一个月250算了。一房一厅还有院子和水井。
        戴诺退了出来。她明白了,难怪警方的调查笔录里,这对半聋半瞎的老糊涂房东只有简单一页,他们什么信息也提供不了。
       主任说,既然这样就算了嘛。我也知道律师最容易通过刑案出名,可是,现在这世道,什么案子不多啊。你不想出名也还是数钱来不及——得得,不开玩笑了,说认真的,我再安排你其他案件吧。
       戴诺说,你相信我一次,相信女人的直觉。她绝对有冤情。
       主任说,就算是吧,就算她真是不堪虐待,我说亲爱的你去哪里找证据?尤其夫妻间的性虐待,谁来证明?你连一份病历都找不到。我相信你,我真的相信你,可是,法律只相信证据!
       所以,我要亲自去她老家找。
       值得吗?你啊,再过两年,你就没这么富有激情和想象力啦。这样吧,马上要开庭了,一审完再说吧,反正一审前是来不及了。
        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认为戴诺的调查没有必要。虽然那个邻省的穷山沟,差旅费也大不了,但是,大家还是劝戴诺爱玩找别的事玩。有个合伙人说,小心!你到他们家去找对死者不利的证据,为一个谋杀亲夫并碎尸的女人辩护,人家不杀了你才怪!大家—听,纷纷认同。一个律师说,上次我那份意外险受益人填的是你,你那份受益人好像填的也是我吧?
       戴诺还是启程了。随行有拉拉。拉拉本来早就滚蛋了,但是,他得了一场急性阑尾炎。手术后出院,耽误了半个多月。拉拉打电话给戴诺辞行。戴诺说,你还没走啊?拉拉说,我岳父说,把病毒都处理、干净了才发给准入证。
       上次你不是说岳父在这吗?
       嘿嘿,不瞒你说,哪里都有我的岳父。现在我说的是,正式想确认我身份的那位。
       戴诺突然说,你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一个星期,路费我出。话出口的时候,没有经过大脑,但是,边说戴诺就边觉得,拉拉陪着去再好也不过了。他闲着,又不讨人厌。
       拉拉说,不行。我明天的飞机。机票都买了。你要干吗?
       戴诺简要说明了一下,拉拉就大声叫喊起来:我不去!找死啊?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去不去!去那个鬼地方干这种事?绝对不去!我知道;你想叫我作
       保镖。可是,我最近身子骨虚弱得很哪,不去!坚决不去!我明天就飞走啦。自己保重吧,欢迎日后到我岳父家打尖。
       戴诺气得把电话就扔了。还是气,加上被拉拉恐吓,更是恼火,又捡起手机摔了一次,妈的,连这个不仁不义的东西也觉得去了就回不来了。到了晚上10点,拉拉来电话了。拉拉没有固定电话,戴诺认不出来,就接了,结果是拉拉在里面嘻嘻笑。戴诺说,还有什么屁没放?
        讨——厌——!拉拉像女戏子一样开腔,让人想起翘着的兰花指。拉拉还是用捏细的娘娘腔调说:你不要这样跟人家说话嘛,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啊。你为什么非要选择人家嘛!
       戴诺忍不住笑出声来。你闲!你壮!你可爱!行了吧?到底陪不陪?
       陪就陪嘛,拉拉还是保持着鼻腔发声的娘娘腔:人家大不了,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啦,真——是——!
       那你的机票呢?
       退嘛。差额你补。拉拉开始用正常语气说话,算你雇我,我相当于雇佣兵,所有费用你出,还要给我特区出差补贴。因为我才出院,你要保证我的营养和睡眠。我的职责是:和你共生死。有我在,你就活着。行了吗?
       孙素宝和杨金虎的家乡,在本省削C部与邻省交界处的崇山峻岭深处。地图上看不出来,一个同车的香菇客听说戴诺要去那儿,便主动介绍了一些情况。他说,那是他们省,最穷地区的最穷县中的最穷镇中的最穷的自然村。有的人家,年均收人只有19块多钱,很多人家电灯都没有,电灯很暗,可是电还比城里商业用电贵;那边出红菇,出一种味道非常鲜甜的极品红菇,可是,一方面是那边民风凶悍,一方面是交通非常不便利,所以,他好多年都不去那儿了。香菇客提醒说,到那个县,最好准备一些晕车药,因为小县城到村里的引、时的山路《艮不好走,要上非常多、非常陡的盘山公路,一圈一圈地旋高,然后,再一圈一圈地盘下来,像是到了井下最深处,那就是你们要去的羊公村了。每两天只有—班公共汽车经过,因为路太不好了,尤其是下盘山路的时候,经常不安全,没有司机愿意跑。
       戴诺想不安全是含蓄的说法,其实就是指经常发生车祸。但她不敢追问。她看了拉拉一眼。豪华大巴车座上,拉拉始终半躺着,低着脑袋在玩游戏机,似乎没有听到香菇客的话。实际上,真正上路,戴诺和拉拉之间,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有话说,电话中,那种滑稽有趣的说笑,好像是另外—个人干的。她自己也不想说什么,如果不是香菇客爱找人说话,她也一直戴着音乐耳机。她喜欢在速度变化中,看着车窗外听音乐。不过,这次出了差错,她把喜多郎的盘放在马勒的纸袋中,因此带错。相对马勒,她并不怎么喜欢喜多郎。所以,听起来也不上心。香菇客要搭讪,她就摘了耳机。
       香菇客的话,加重了她心底的不安感,好像真的壮士一去一样。仔细想想,这种身份到那种地方,确实有点生死莫测。她时不时瞟一眼拉拉,拉拉始终是沉浸在游戏中。会发生什么事呢?不愉快是免不了的吧,毕竟死了一个大男人还被女人碎了尸。
       香菇客又开始说他一个朋友如何在南非发财的故事。旅途还有两小时,如果香菇客要说个不停,那真是麻烦事。戴诺递给他一片口香糖,然后说自己想睡一会儿。香菇客说,睡吧,到了地方我叫你。
       戴诺闭着眼睛,毫无睡意。她不时在猜拉拉心里在想什么。不管他想不想什么,她觉得这个并不熟悉的朋友,真的很不容易。取证一事,他第一反应就是危险之旅,他排斥。可是,一旦踏上旅途,他就那么一副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样子,没有给戴诺再增加任何一丝不良情绪,
       从交通工具上说,他们将乘坐四小时的豪华大巴,然后换乘普通长途汽车,穿越省际公路,三个小时后,到达邻省那个贫穷县城,住一夜,次日拂晓,再乘坐跑乡路的19座的中巴车,中午11点左右,就到达那个香菇客称之为井底的地方羊公村了。
       到那个小县城已经是天擦黑,满街都是尖嘴猴腮的土狗,有人在噜罗罗罗地赶两只黑色的大猪。坐在人力车上,拉拉突然叫停。他指着一家小药铺说,要不要晕车药?要我就下去买。拉拉补充说,这么穷的地方晚上肯定没有夜市,就是有找起来也麻烦。拉拉跳下车。看着拉拉背着双肩帆布包买药的背影,戴诺明白了,车上香菇客的话,他全听到了。她明白多少,他也明白多少,甚至比她更明白。
       县招待所是小县城最好的建筑了,远看门脸有点像公共厕所。里面更是一股潮味,沉闷昏暗。大堂里的黑色的仿皮沙发开裂了好几处,爆出了白絮。办入住手续的时候,拉拉把身份证掏给戴诺,就到大门口站着去了。戴诺登记了一人一间。把房间的钥匙牌给拉拉时,拉拉笑了一下。戴诺说,你笑什么?拉拉说,没有。我原来以为你需要我站在床头。
       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中,拉拉没有看出戴诺的脸红了一下。
       在街头随便吃了点面食,各自睡去。
       天还未亮,往车站赶的时候,两个人的情绪都不好,好像是晚上没睡好。吃了路边买的茶叶蛋,就看见有个女的,可能是售票员,气急败坏的样子,发出鸟一样急促零碎的叫声,要大家排队上车。小小的停车场里,他们被安排上一辆非常破旧、连一面完整的车窗都没有的中巴。车身上,还有一大摊前批乘客呕吐物造成的日本地图形痕迹,麻溜溜的,干结在窗框下的车身上。
       戴诺把药片放进口中,正要用矿泉水服下。拉拉抓住了她的手腕。拉拉的眼睛在看司机。那五十开外的老司机,像被人刚刚倒挂后放下来,一张头脸又红又肿胀。肯定昨晚喝了不少酒,不知醒透没有。
       拉拉低声说,你还是保持清醒吧。你看这司机像酒鬼,汽车像废铁。戴诺觉得有道理。可是,药片却不小心吞了下去。环顾整车,除了他们俩,车上已经都是村民模样的男女老少了,大多数人没有声音,似乎各有发愁的心事,但是,他们后面有三个人在很大声地讲话,很古怪的发音,速度快,不断发出削削削的唇齿音。
       汽车终于咣啷咣啷地启程了。颠得很厉害。拉拉没有再掏出游戏机,他要戴诺把手握在前座椅的铁扶手上。他自己也一只手抓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放眼就是山了。虽然听着耳机音乐,但这么警戒地坐车,不仅累人,这种姿势也是无法享受音乐的。戴诺闭上眼睛,慢慢就把手放掉了。
       拉拉把她的手重新放到正确位置;那我们说话吧。戴诺摘下耳机。拉拉说,你说吧,我听着。戴诺说,你要回家干什么? ,继承我哥哥的事业。 戴诺很困惑。你哥哥?什么,事业…… 他死了。是的,死了。我将去继承他的岗位、他的婚姻、他的家庭、爱,还有孝心。
       戴诺看了拉拉一眼。毕竟不熟,她不能分辨拉拉是否在胡扯。因此不做声了。话不投机,戴诺又合上眼睛。大约过了10分钟,拉拉用肩头撞她。喂,别睡觉。你还记得我们认识的那个晚上吗?
       戴诺没回答。如果不是拉拉想让她摆脱药物保持清醒,也许他一辈子都不想问她这个问题。她当然也不想回忆。他们就像两个互相逃避的兔子,今天在一个独特的时空,狭路相逢了。
       拉拉轻轻笑出声,他说,我还真喜欢那天晚上。喝醉的你非常有趣,你说你原来那个私人事务所的老板,是多么的吝啬,小律师打电话都要到他办公室去。而女小律师一用电话,他就把手伸到你们的衣服里去。那天,他不让你下班,他要把脸放在你的胸部上,和你谈马勒第五交响曲。你就把口香糖渣吐到老板嘴里了。你当时摇摇晃晃地站到了酒吧椅子上,你对所有的人叫喊,去死吧!——都去死吧!——你们都不配听马勒!——不配!——
       戴诺对此有些记忆。她当时不认为自己醉了,只是控制不了兴奋的情绪。她反复纠缠—个人:马勒是我的你知道吗?马勒是我的你知道吗?我每天亲吻他——我从来不亲吻其他任何人。你知道吗?有一个男人拼命摇着头,奋力挤到她跟前,鹦鹉学舌地说,我每天也亲吻他。亲他!亲他!戴诺瞪着眼睛,愣着,突然,劈手就给了那人—巴掌。那人—把揪过戴诺的头发。他的脑袋还在猛烈地摇晃。那人是谁不记得了,但是,拉拉对那人耳朵说了什么,那人摇着脑袋就放手了。
       酒吧装修得像个大型厨房,强烈的摇滚让戴诺耳朵吱吱鸣响不停。去年以来,她的耳朵听力在逐步下降。医生禁止她带耳机听高分贝的强烈音乐,但是她还是难抵音乐诱惑。有时克制着音量开小,但是听马勒的第五交响曲,她从来不调小音量。
       她奔向垃圾筒呕吐,还没吐完,拉拉扑了过来,一把抓过她的胳膊,就往一面奇怪的蓝墙那儿跑,戴诺觉得好像要撞墙了,不知为什么没撞上,好像跳过很多长方形的碎布大包,冲上了大街。外面都是警车。警灯在街角无声地闪。拉拉也喝多了,步伐忽小忽大,两人勾肩搭背走得趔趔趄趄。戴诺说,走啦?不玩啦?
       警察来了。你的摇头丸呢?
       戴诺那时不知道什么摇头丸,但是她郑重地说,都吃下去了。拉拉摸摸她的喉咙:假货。我卖的都是真货。但是,我早不卖了。我知道今晚会出事。傻逼!他们一个都不听。我真的不喜欢做生意,我和拖拖不一样,拖拖和小鸡毛一样,小鸡毛和她爸爸一样,都是生意天才。我不是。
       走楼梯的时候,戴诺跌倒了,连带着拉拉也摔倒了。两人就坐在楼梯上,继续聊。小鸡毛从小就很有经济意识。你懂吗?我妈妈没有调动的时候,我和拖拖和她在同一个幼儿园,我们大班,她是小班。星期天的时候,我和拖拖一有空,就想看她屁股。我们非常喜欢参观她的屁股。小鸡毛说,看一次一个巧克力豆。小时候,她家非常穷。小鸡毛喜欢绿色的。我没有绿色的,她就不让我看。如果我想看,就要付出两个蓝色的豆子。我只肯给她黄色豆子。小鸡毛说,那只能看上半身。上半身有什么好看,不是和我们一样。夏天的时候,小鸡毛妈妈在院子里给小鸡毛洗澡,还不是只保留了小裤衩?我都看到了,上半身一点都不机密,我很生气,我说,你妈妈都没有说看了要给黄色的。小气鬼!你是小气鬼!告你妈去!
       小鸡毛就哭了。小鸡毛说,不能告妈妈,妈妈说不能让别人看屁股。
       小鸡毛非常爱哭,胆小,怕鸡,怕蚯蚓。有一次,拖拖为了证明鸡不可怕,把一只小鸡捏得屁股挤出肠子,小鸡当场就死了。可是,小鸡毛也快吓死了,哭了两天,看到我们兄弟俩就躲藏起来。
       那天晚上,戴诺和拉拉就坐在公寓楼梯上,聊啊聊啊,然后就互相抱着对方的脑袋,颠颠倒倒地爬上七楼,撞进了拉拉的住处。
       拉拉说,我经常想到那个晚上,因为你傻乎乎的,有趣极了。后来我有一次到法院找人,看见你在小法庭上,活像一只站在鸡笼上的斗鸡。法庭里没有什么旁听的人,只有两个扛摄像机的傻逼记者。你居然还那么凶,太不好玩了!太没意思了。
       镇里的司法助理员,约好在羊公村的车站等他们。
       下车的时候,拉拉和戴诺像两只青面兽,两人一路都吐惨了。早上的茶叶蛋变成非常恶心的东西,统统都翻了出来,彼此瞥见了对方的呕吐物,就引发自身反胃,后来,只要有人发出“嗽——”的欲呕声音,另一个就扑向窗口,直接开吐了。
       司法助理员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司法助理员是个有着一双铜铃眼的小伙子,头发像小报刊上歌星的发型,中分,两边削得像鸟尾巴,披在腮边,看得出挺追求时尚,但不知什么地方就是不对味道。戴诺看拉拉,拉拉只是一个平头,发白的黑色牛仔裤,旧的灯心绒厚衬衫,一只大号的帆布双肩包,随意提在手上,脸上是半死不活的疲惫神情。相比之下,拉拉骨子里透出和助理员不一样的气质。戴诺想,这是都市的味道,还是习惯了顺眼呢?
       我姓杨,助理员笑着说,我母亲就是这个村的,所以,这里我很熟。
       戴诺说,我们有地方住吗?
       杨助理说,联系好了。这个村是个大村,你们过来,来先看看这村的全貌。杨助理提过戴诺的背包,
       走到车站边一个竹林丛边,往下指。原来村子还在小公路的更底下,它像一个大三角形的锅底,一条溪水穿过三角形底边,到青山后面去了。三角形前半部分,有稀稀落落的房子,中间有个牌坊,牌坊后面房屋的密度就大了起来,还有高点的楼房。不过,所有的房子看上去都有点斜,不知什么原因。拉拉也觉得有点斜,但杨助理说,农村的房子都这样,其实很牢的,不会倒。
       所有的房屋,都笼罩在午时淡淡的炊烟中。走下竹林掩映的大长坡,就踏上一个和赵州桥一模一样的石拱桥,不知有几百年的青砖,踩上去很厚实很温和;桥侧的青砖缝隙中,许多不知名的高低小草在吹过大桥的风中抖动;桥下宽敞的溪水,清亮得能看到水中石头和沙色,还能看到水中黄沙上柔软的水草,在缓缓的水波中,微微摇曳,还有像细影一样的小鱼群在其中窜来窜去。几只老牛在水边。
       沿着溪边是个青石条铺就的路,窄窄的,大约小汽车都不容易通行。青石铺得也很随意,中间石面都磨得凹陷了,像玉—样光滑。看来人的脚在上面走了几百年,也许上千年。大约又走了300多米,到了车站就能看到的牌坊下了。杨助理说,是贞节牌坊,大约是明朝时期,人们为一个寡妇立的。说是结婚一年后,丈夫就死了,她含辛茹苦,洁身自好地把儿子养大,后来儿子中了状元,做了很多善事,还为母亲立了这个;戴诺看看牌坊后面刻的文字,却是什么人倡议立的。
       拉拉和戴诺的出现,几乎引起了所有的人和村里所有的狗的注意。这个村里有非常多的狗;它们不断跑到拉拉和戴诺身前身后穿梭,当他们仰视牌坊时,两只黄狗大胆地嗅着他们的裤角和球鞋,一只黑狗湿湿的鼻子,居然碰触到了戴诺手指;戴诺惊跳起来,失声大叫。狗们似乎也吓了一跳,各自退了退。杨助理弯腰,做了个捡石头的动作,狗们又退远了一点,但还是不离去。助理说,都是土狗,其实很胆小。别害怕。
       戴诺有点不习惯,因为沿街的男人和女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毫不掩饰地看着他们。羊公村的人,几乎每个人脸都很尖瘦,很多人都长着一双铜铃式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瞪视人,好像是他们共同的习惯。坚硬的视线,像灰色的带子,远远近近地交织而来,密集围捆在戴诺和拉拉身上。他们才走过去几步,身后的人们立刻三三两两靠在一起,议论纷纷。交头接耳中,一只只铜铃眼,还是不离开他们;有人还用手指指点点;杨助理却显得很兴奋,主动跟一些人大声打招呼,对方也招呼过来,互相嘴里削削削的。拉拉和戴诺—点也破译不了他们在说什么。
       拉拉说,要在我们那儿,有人这么看人,你就要小心,八成是毒瘾发作,要弄你的钱啦。
       杨助理笑了笑,城里人嘛,新鲜啦。说话间就到了车站山头能看到的两层楼房面前。楼房前面有四棵和楼房同高的树。这是个木楼房,看上去没盖几年的新房,可是,样式和书上看到的那些明清民房差不多,门板上半部分雕花,下半部分是光的,洗刷得惨白。其实整个楼都白生生,不知为什么没上层漆。
       杨助理说,他们家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了。扶贫、计生等各种政府的工作队,下乡到这里都住在在他们家。一个晚上三块钱,加吃饭每人—天七块钱。她丈夫原来在县里搞建筑,也做山货贸易。生意都不错,常年不在家。
       杨助理指的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就站在光线不太亮的前厅方桌前。女人有四五十岁伪样子,50年代的头发式样,紧巴巴地贴在头皮上,齐脖颈长,用老式黑发夹夹在耳后。她也长了一双铜铃眼,好像更大,中间是一条高高隆起鼻梁的鸟类鼻子,颧骨突出,两腮尖瘦。她围着深蓝色的长大围裙,戴着深紫色的袖套。杨助理说话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戴诺,不断搓手。
       拉拉偷偷跟戴诺说,这女人像只大鸟。我原来以为大眼睛就漂亮,到这里我彻底败坏了胃口。
       杨助理和她削削削了一会儿,女人就转身走。杨助理招手跟上,他们俩也跟上,原来大水缸后面,是个上楼的木梯子。梯子很暗,这么多只脚踏上去,嘭哜嘭吱地乱响,慢慢亮了,就是楼上房间了。—左—右两间;各四张单人木床;其中一间床全是光板,靠院子的一间都铺上编好的稻草褥子,但是没有被单或草席。
       走进去,又是嘭哜嘭吱地乱响,好像没有一块板条铺平整了。拉拉皱起脸。女人用普通话说,睡一人还是两人?杨助理马上翻译,你们要两间还是一间?价钱一样。
       戴诺说,那当然就一人一个单间。拉拉说,是啊,音响这么好,晚上怎么工作啊?杨助理听出什么,故作淫荡地笑起来,赶过去使全劲拍了拍拉拉的肩膀。
       戴诺到对面房间,女人开始抱稻草褥子过去,铺床。没想到窗户外面还有一家楼房,前街看不到。戴诺走近窗口的时候,对面的房子的窗帘动了一下,像是有人迅速离开了窗子。戴诺看了一眼,是个黄紫两色葫芦图案的大花布窗帘,又脏又旧。
       马上就吃中饭了。这时候,才明白原来是和店主家的人一块吃饭,就是像一家人一样,围坐在方桌上。女人家有三个孩子,全是男孩子,六岁到12岁之间,全部像鸟的脸相。三只小鸟和大鸟占了桌子两边,拉拉和戴诺合占一条边,杨助理一条边,围坐着。戴诺完全失去胃口。一是因为和陌生人这么吃饭,二是三只小鸟的六只铜铃眼,眈眈地看着她,她一看他们,他们就低下头去,可是,只要她不看,就能感到到处是铃铛一样响亮的盯视。最后是,菜非常简陋、量又非常少。他们的盛莱器皿,像是盘子又像碗,像是锯短的五寸见方的小脸盆,一个小盆子里,是黄糊糊的四季豆,放了豆酱炒;一个是茄子;一个是小河鱼,两指宽的,总共两条。在戴诺看来,平时她一个人都不够吃。女人不住地往自己饭中加辣椒酱,两只小鸟也要,削削削的,不知是不是谁放太多,两只小鸟打了起来,女人生气,拍了桌子一下。竹筷子跳起来一支。
       拉拉也开始将辣酱调到自己饭中,并用胳膊撞了戴诺一下,可能是要她赶快吃饭。杨助理在努力吃鱼。吃啊吃啊,他说,这里的鱼保证没有污染。
       杨助理把鱼汤都浇到自己碗里,稀里哗啦把饭吃完。站起来,他抹着嘴巴说,你们休息一下,我到我二舅家看看。两点就开始吧,因为天黑得早了,晚上很多人家没有电的。
       按照计划,第一个调查对象就是孙素宝的婆家。孙素宝的婆家位于三角形下面的那个角上,就是水快要流到大山里的那个位置。走到这一角落,房屋又稀少下来,周遭到处都是笆蕉一样的植物,高高的、很破落、的大叶子前面,弯着一茎果实,拇指大小梳齿一样列着。一个有点歪的黑瓦平房,就在小坪子上。
       三个人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有人站了起来,又坐下。等适应光线,就看到门厅里面坐着两个老人。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被头发花白稀疏又编成两条手指粗细的细辫子的老婆婆,用胳膊圈在膝间;老头更老,一双巨大的豹眼在昏暗中,发出像是冷漠像是迟钝的光,一双非常大的、青筋暴起的手,垂在膝头前。真是衣衫褴褛啊。
       这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仿佛山野中,让人避雨歇脚的地方,大水缸上架着一条新剖开的竹子,山水从上面引流进了水缸;破旧的橱子,侧面有个斧头砍进去的痕迹;神龛下面的长案,一只脚不知为何缺损,用石头顶着,保持平衡;最奇怪的是,门厅正中间地上,竟然有一块半米见方的山岩。山岩就像从土里长出来一样。
        嘿!拉拉上前踢了一脚,一跃而上,金鸡独立地蹿上石顶:还有这么盖房子的。杨助理说,农村嘛,没那么讲究。石头挖不掉,就凑合嘛。拉拉兴致勃勃,叫他们请人磨平,就是—个天然茶几,可以打牌喝茶哪。
       戴诺赶紧把拉拉推下来。杨助理显然事先过来招呼过了,一对老人对来人的反应非常麻木。小女孩脸上都是发亮的鼻涕,一只小鼻孔都快被干结的鼻涕给糊上了。戴诺掏出口香糖,一想这么小不会吃,就收回,然后掏出了巧克力递给孩子。孩子犹犹豫豫地伸出小手,可是,做爷爷的,伸手一把打掉了巧克力。老婆婆用意外和不安的表情看着戴诺他们,又看地上的巧克力。
       他们能懂普通话吗?戴诺说。杨助理说,听应该能听,但是,一般老人都不会说。我翻译吧。戴诺不知道杨助理之前是怎么跟两个老人说的,如果直说是辩护律师,是为孙素宝寻找杀夫理由的,别说这样封闭的农村,就是在特区、在都市、哪怕在火星上,也一样遭亲情抵制。
       戴诺心虚着,因此有点结巴。大爷,打扰了。我们从金虎、素宝所在的地方来。了解一点情况就走。家中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心里也很难过,孩子还这么小,真不知道她母亲最终会怎么样。
       戴诺还没说完话,老婆婆就撩起衣襟擦眼睛,老汉使劲瞪着地上,表情很倔也很狠。戴诺停了好一会儿,又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想……了解一些他们两个人过去在家里的情况。
       老汉突然做了大抡臂的手势,削削削地咆哮什么,脸膛一下子通红,灰白色的眉须在颤抖。杨助理站起来,削削削地说了什么。戴诺怕他越说越糟,她不知道这个古老落后的世界,知不知道律师是干什么的。所以她赶紧说,你告诉他,我们问问两人情况和孩子情况就走。戴诺故意把问题模糊化,她当然只关心一个问题,就是虐待存不存在。
       拉拉递了一支烟给老汉。老汉瞪视着拉拉。拉拉露出了孩子般纯净剔透的笑脸,这是他的招牌笑容。老人居然接过了他的烟。拉拉赶紧为他点上。小女孩乘乱捡起巧克力,偷偷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紧张地看大人。拉拉对她做了个放进嘴巴的手势。小女孩迟疑着,把它塞进鼻涕糊满的小嘴中。
       老婆婆默许地看着。气氛慢慢松弛了一些。戴诺,指着长案的缺脚说,为什么用石头垫着?戴诺以为老人听不懂,正要请杨助理翻译,老人却起身过去,蹲下,苍老的手,怕弄疼似的,抚摸着长案的伤腿处。脾气坏啊……老汉竟然是用含糊的普通话说的,显然是讲给他们听的,但接下来他开始用当地话说,说得很快,因为牙齿掉了不少,他的发音更加古怪。杨助理屏气听了…会儿,似乎很意外,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斟字酌句地翻译,他说,会有这一天的。他52岁才生下他。他说……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长案的脚怎么了?
       杨助理看着老人。戴诺推测可能涉及一个暴力事件,但杨助理只是一味含意不清地摇头,好像忘了他是一个翻译,而成为一个听众。
       戴诺感觉有戏。她飞快地打开调查记录纸,摊在膝头。老婆婆脸上已经泪流满面。戴诺用很体贴的口吻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脾气,有的人呢,脾气急一点。老婆婆打断了戴诺的话,用本地话说,谁的脾气也比不上他!这个坏脾气只有他,老婆婆指着老汉,只有他才生得出来嘛!老婆婆突然撩起裤子,小腿上,一条粗大的刀疤痕,亮亮地横在鱼鳞一样的皮肤上,干燥而脱落的皮肤白屑细细地飞扬起来,令人想咳嗽。
       刀砍的?谁砍的?
       谁?还有谁!都是她惯死的儿子!老汉说。老婆婆转头愤怒地冲着老汉说了什么,似乎在指责他。
       戴诺不希望他们争吵;她的事还没开始。戴诺说,不是你们的错,是金虎太不懂事了。对母亲怎么可以这样呢?戴诺叹息着。拉拉似乎识破了她的诚意,奇怪地笑了笑。戴诺有点不高兴,但她稳定了情绪,继续问,孩子她妈妈的耳朵被咬是怎么发生的呢?咬掉的那一半,真的被狗叼走了?
       戴诺设置的问题,都留了一手。她不作是不是、有没有式的发问,因为她认为这容易导致他们保护性的否定,因此她总是直接进入问题中。
       老汉说,就是从狗嘴抢下来,也接不上去了。
       是金山家的黑狗吗?
       老人无语。
       为什么事呢?戴诺问。
       两个老人都沉默着。戴诺请杨助理用本地话再问一次。两个老人还是无语。戴诺决定停下来等。果然漫长的一分钟后,老婆婆说,那天晚上,媳妇冲到
       我们门前打门,就这间。我们很早就睡了。刚结婚不久,他们就开始经常打闹,我们不好管。后来听到叫救命,我们赶紧开门。金虎可能喝了酒。等我们开门点上蜡烛,媳妇已经跑到大门口,金虎扑上去抓,媳妇就叫喊起来,耳朵就被咬了。
       戴诺说,媳妇穿着衣服吗?
       老人都不说话。
       一点都没穿吗?
       老人还是不回答。
       戴诺说,那次金虎生气,在媳妇肚皮上刻字的事;舅舅接了电话,跟你们是怎么说的?
       老人摇了一下头,不说话。老婆婆又开始擦眼泪,小女孩转过小身子,伸手为奶奶擦眼泪。老人看着自己膝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戴诺看着助理。助理说,这不好翻译,在我们本地话就是……那个,丢人的意思。
       舅舅有没有说,上面刻的是什么呢?
       老人都在缓缓摇头。戴诺无法识别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回忆。等了一下,又问。老人站起来,走到门槛外。戴诺跟着站起来出去。外面,天色已经发暗了。戴诺请老人看看她的笔录,老人摇头说,不识字。戴诺说,我念给你们听,如果我记错了,再改好吗?
       总共七八个提问念下来,老人都反应默然,戴诺以为老人认可了调查笔录,但是,她请他们签名按指模的时候,两个老人却坚决拒绝了。怎么解释都不行。
       杨助理做了个耸肩动作。这个动作比外国电影电视上的人,做得还洋派。戴诺请他做老人工作,他又耸了下肩,说,我理解这个。你们这个调查,就是帮凶手辩护用的嘛。我上过县里办的法律培训班。
       三人出门的时候,一对老人也跟着跨出门槛,默默地看着他们走下小坪石阶。戴诺回头看了看,满目的败破的芭蕉叶子,把黄昏煽动得无限哀婉凄凉。戴诺转身又走上去,在孩子的口袋里塞人100元钱。两个老人非常吃惊,老婆婆像拿着烧着了的炭一样,把钱掏了出来。
       给孩子用吧。戴诺说。
       原来计划,晚上可以调查孙素宝的结拜姐妹。她们在大街水井头开着一爿理发店。但是,杨助理用怨天尤人却轻快的表情说,这个村庄晚上无人营业,没电嘛。
       沿着溪边青石古街一路走回来,家家户户开始发出昏红的光,是蜡烛营造的光明,有的妇女还撑着,想再依靠一点天光,在大门外急急地择菜、剁猪草什么的。城里早就久违的炊烟,渐渐笼罩着山村,许多孩子在炊烟的气息中玩耍,尖利的童声越过溪流传得很远。
        一路走来,就看见住的家庭旅店,发出电灯的光芒。不知是电压问题还是灯泡瓦数太低,远远的就看到,店家白炽灯怯怯地黄亮。不过,还是比通常人家的烛光清亮多了。三个孩子和另一个陌生女童,在院子里的树下,追逐打闹,一人守护着一棵树,好像是进行什么游戏。一看到他们,就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窜进屋子。
       晚餐依然令人惊异地简单。拉拉冲着戴诺做了个昏厥后仰的鬼脸妖姿,杨助理艮自然地自己去大木桶中舀饭。杨助理吃饭很快,他说,晚上我本来可以陪你们住这儿,但是,我二舅舅有事和我商量嘛。我先走了。
       晚上的菜和中午差不多,只是河鱼没有了,但是多了一份用鱼头烧的咸菜。戴诺夹了一口,咸得差点呛咳起来,又发现只有鱼头,不见鱼肉,便怀疑是中午剩下的。就不敢再伸筷子了。三只小鸟还是逮着一切机会,窥视他们。拉拉说,你们上学吗?一个孩子吃吃地笑起来了,另两个也不知为什么轮流使劲抽着鼻涕,好像是表达一种笑意,有两个开始在桌子底下互相踢脚。
       母亲瞪起了铜铃眼。母亲说,晚上我给你们一点热水。戴诺没想到她的普通话,讲得这么清楚。戴诺说,是洗澡的吗?
       大鸟摇头,没有那么多热水。一只小鸟冲着自己,拼命做洗澡动作。大鸟打了他的头一下,他立刻低头拼命扒饭。拉拉“噗”地大笑,把饭喷了出来。戴诺说,你认识杨金虎吗?
       大鸟看了看门外。戴诺说,还有他的老婆,你以前知道她吗?
       大鸟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根本没听到戴诺说什么。你熟悉他们,对吗?大鸟慢慢摇头;站起来往灶间走去,戴诺一直看着她,整齐扁平的头发,像块漆皮贴在脑袋上。大鸟提出一个木盆,木盆单侧有个像马头一样的手把,像提篮被折断了一半的提手。戴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桶;或者叫盆的东西。
       大鸟做了个洗脸动作。等一下就给你热水。她说。戴诺才知道,她没有回答她提问的任何意思。
       踩着嘭哜嘭吱的楼梯上楼,两个房间都是15瓦的白炽电灯泡;楼梯口吊着支幽幽的三瓦灯条。戴诺回到自己房间,看到床上一张睡铺上铺了草席,下面是草垫褥。拉拉在她床上躺了躺,做出鉴定说,还好。软的。应该没有跳蚤。随后,拉拉起身说,口渴。太咸了!拉拉离去,戴诺开始翻看下午的调查记录,还有一些想问的问题又冒出来,她顺手记了记,可是,转而又想,老人拒绝签名再问也无效,便扔了笔站起来。窗子对面房屋的窗子,似有人影一闪而逝。戴诺定睛细看的时候,只剩窗帘抖动了一下。对面人家也是点蜡烛的,窗户深处有红黄的朦胧光晕。这里面有一双什么眼睛呢?
       拉拉半躺在床上玩游戏机。听到戴诺嘭嘭响的脚步声,他头都不抬地说,该做什么你快点,楼下的说,晚上九点统一熄灯。
       从门厅后面的灶间,转出去是…个像天井一样的小空地,左手一条羊肠道通向后街,右手前面是厕所,再前面就是一个15平方米的大猪圈,不知为什么只有两三只黑猪。最要命的是这里的厕所。它的架式像个双人沙发,也用坐沙发的姿势出恭,搁屁股的地方是空的,黑暗而深不可测,阴风隐约,粪便不知流向哪里;前面横档上搁腿的木梁,不知是被主人客人的皮肤油脂摩擦的、还是集体尿液粪汁浸淫的,黄玉一样,又光又油亮,冰沁肌肤。
       中午戴诺第一次前往使用的时候,就不知所措地看了半天又走出来;拉拉站在小天井上如沐春风地坏笑着,什么也不说。戴诺又进去,小心领悟操作,刚到位,忽然发现沙发扶手边有两个新鲜的烟头,便嗷地弹起,猛提裤子窜了出来。
       杨助理说,我们这里的厕所都这样,男女共用,一份报纸还可以互相传阅的嘛。
       后来使用厕所,戴诺都要请拉拉把门。傍晚,拉拉站岗的时候走神,一只小鸟突然闯进厕所,戴诺惊惧得差点人仰马翻,小鸟也被她的尖叫吓得更加尖叫。大鸟众小鸟都赶将过来。拉拉说,没事没事。大鸟脸色很是漠然。
       陪我下去办公一下。戴诺站在拉拉的床前说。拉拉头都不抬。戴诺踢了踢拉拉悬在床边蹬着旅游鞑的脚。拉拉说,就用楼下的给你的木盆子啦。洗了脚,你就顺便在里面把事情办了。
       戴诺又重踢了那只脚一下。拉拉把脚移开,手上的游戏机操作依然不停。
       我揪你耳朵!
       左边吧。方便。拉拉依然不抬头。戴诺伸手去揪右边里侧的耳朵,拉拉拦腰把戴诺抱倒。戴诺一巴掌甩在拉拉脖子和下颚之间。戴诺站了起来;径自往楼下走。拉拉也站了起来,跟着下去了。
       厕所门前,也吊着一支三瓦的幽幽灯条。
       九点刚过,楼下好像是大鸟呜喔的声音,呜喔的声音响过,灯就全部熄灭了。戴诺把木门关了,拉拉没有关门。戴诺钻进被子的时候,感到又冷又硬。被子可能用米浆浆过,有米汤的味道,硬硬的像纸板。人秋的山村之夜寒意很重。今天很累,但是睡不着,因为时间太早,更因为脚心冰凉。脚心冰冷得像连接上一对尸脚。虽然泡过小盆热水,但上床早就冰回去了。睡不着。
       手心渐渐热起来,戴诺在被窝中,听着喜多郎的《和平之歌》,一边佝偻着身子,分别用手握着脚,试图使它们热起来。外面有遥远的狗吠声,这样静谧而黑暗的夜晚,好像身处古老的故事中。什么叫黑暗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在都市的人们永远都不会明白,再怎么的,总有微光照耀着城里的人们。
       换电池的时候,她听到一支口琴声就在窗外黑暗的天际中徘徊。琴声不很大,甚至有点单薄,一种孤独悲抑的旋律,在黑暗的夜色中,像一条微微发亮的细线,单薄地盘旋、游弋在黑暗之中。琴声如诉,可是无耳朵可诉,井底似乎太深了,周遭群山如墨,如诉是如此的孤独而纤弱,怎么挣扎苦苦地出不去。
        口琴声在反复吹吟。
       戴诺起床到窗前,窗外只有无边的黑暗,目力所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一味的黑,滞重如铁,什么层次都没有,除了这丝线般孤独的口琴声,视野中的一切,都像死去很久了。戴诺把门轻轻打开,拉拉的房门还是开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她重新把房门轻轻关上,开始坐在床沿上使劲搓脚心。口琴吹吟的是同一支旋律,反反复复,无穷无尽的样子。吹口琴的人,在倾诉一种情感,是吹给自己听的。到了戴诺脚心热起来时,她已经能哼唱出这个旋律了。她开始难以摆脱对孙素宝的回忆,还有血淋淋的杨金虎。黑暗中,杨金虎张着的那只眼睛、那只令她无法回避的眼睛,在幽幽暗亮,它在旋律游弋不去的黑暗中;显得眼光温和而无奈。那是虐待狂的眼睛吗?
       戴诺不知什么时候睡去。她看见了一具水流裸尸,光滑如玉的女尸,顺着急速流动的沟渠,小舟一样航行,遇到障碍物的时候,她起身避过,随后复原平躺如舟,顺水航行。戴诺醒来,耳畔鸡鸣阵阵,天光如牛奶一样,停留在窗外。
       早饭是地瓜稀饭。杨助理说,金虎的舅舅很忙,这两天没空。杨助理解释说,一方面他要送四个村庄的信件和报刊,另一方面,什么山的电话线路有问题了,他要帮忙检查,因为线路员结婚去了。还有孙红凤不在了,杨招弟还在那儿。
       三个人就到水井头理发店找孙素宝的结拜姐妹杨招弟。原来以为不到八点,理发店还没开张,可是,到了水井头,小小的理发店不仅开张了,还有两个中年男人在里面,一个等着,一个在推头。
       杨招弟,也长着一对毫无秋波的铜铃大眼。一张非常柔软红润的嘴巴,位于结实的腮帮子间。杨招弟见他们进来;腼腆地笑了笑;说,坐嘛。
       生意好啊?戴诺说。杨招弟说,不好。我也想出去打工,可是,栽公公婆婆身体不好,等他们身体好了,我一定要出去的。
       孙红凤到哪去了?到广州嘛。杨招弟说着眼圈就红了。戴诺挺纳闷。杨助理替她说,不在了。是自杀的。她死在珠海了。
       为什么?杨招弟甩本地话说了一句什么,泪光就明显了。戴诺说,为什么自杀?
       活得不好嘛。她以前给我写过信,说天天上工,天天加班到半夜12点,日本人一个小时给她们一块八。上厕所都有规定时间嘛。过年都回不了家,因为买了车票,就没有钱买礼物带回家了。她就寄了200来块钱回来。后来,人家带她到一个酒店,酒店嫌她不够好看,也不会溜旱冰,不要她。说因为城里的酒店,端盆子都要会溜冰的。真是奇怪。是不是?我就不相信,那怎么端菜嘛?
       戴诺知道有些大酒店是这样的,踩着旱冰鞋的服务员来去如风。戴诺含糊地点了头,让她往下说,反正店里有人理发也不好调查。杨招弟说,别人又介绍她到一个小酒店;身份证什么东西都被老板管起来,还给她们添置了衣服,没有几天,她就知道了,原来就是做婊子嘛。她当然不做;她跟我说要找新的工作,还想学电脑。后来,就跳大桥了。现在尸体还没找回来嘛。
       你们三个很要好是吗?姐姐妹妹怎么排?
       我最大,素宝第二,红风最小。素宝比较吃苦能干,脾气也好。以前她在的时候,我们店里生意很好。她公婆都非常喜欢她,他们两个出事的时候,她婆婆大哭,说媳妇在家连吃鱼都是自己吃鱼头鱼汤,把肉让给他们大家吃。素宝是这样的人。不过,好人命也不好。再怎么样,你杀了老公,谁还再说你好嘛。去年这个时候,她送小孩回来,我们两个晚上没睡觉,一直讲话。我就劝她了。她没有听我的话嘛。
        两个来理发的男人一直阴鸷般地盯着戴诺,那种眼光好像不全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睛,令她不快也
       不安。讲不清为什么,甚至她觉得两个男人,就是来探听情况的。但是,戴诺暗暗兴奋。她知道她马上要进入一个巨大的宝藏了,可是,她不希望有外人在侧,尤其是一直盯着她的外人。
       这个问题,等你忙完了,我们好好说,好吗?
       前面那个男人走了。第二个男人开始洗头。这让戴诺拉拉都感到诧异,没想到他们也有专门洗头的业务。镜子边的一张杂志大小的硬纸上,用圆珠笔涂粗写着“单洗”1元钱、单剪1.5元”等字样。招弟看到拉拉起身看价格表,就说,还是素宝上次来的时候写的。她说城里人爱洗头。
        招弟对城市的生活非常好奇,她问了很多关于城市的问题。她甚至说,你们知道吗?农村人有很多人是在城市自杀的。所有的大城市,自杀的人,大部分是去打土的农村人。报纸上有统计数字。
       杨助理说,你听谁说的?招弟有点得意,一个地质队员说的。他来我这洗头嘛。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东西多着呢,镇里的人有的还不如我!
        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走进店来,说,快去了,招弟哟,你公公叫我叫你了。家里有事。招弟正在兴头上;不想去。妇女说,你公公不高兴了。还不快去?反正我是叫到了,你不去是你的事。招弟似乎拉下了脸,用本地话嘀咕了什么,然后对拉拉笑着说,我去去就来!
       可是,招弟去去没有来。一直到中午12点半,还是没有来。杨助理说,不会来了,回去吃饭。拉拉说,我看到外面有个小店,卖着米粉干和豆腐,我不想回去吃了。
       那这店谁看?
       杨助理说,这小店,谁要!我们走。
       再也投有见到那个叫招弟的姑娘。下午他们在店外等了很久,没人。后来,拉拉陪着戴诺又到店里去找,这次,连店门都不知被谁关上了。什么人也没有。回去的路上,走着走着,拉拉的脑袋就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四顾之间,又一颗小石头飞来,差点打中戴诺。
       是弹弓?拉拉说,他娘的,果然很凶险。
       戴诺说,肯定小孩瞎胡闹。你紧张什么?
       我实在不喜欢这里。如果我牺牲了,你怎么运得动我的尸体呢?
       你少烦人好不好?!要死人家也是要我先死!戴诺突然火了,甩下拉拉径自跑了。
       晚餐的时候,谁也不说话。三只鸟三个客人。晚饭过后,杨助理又走了。戴诺吃了几口饭,就上楼了。不知道拉拉去了哪里,两个小时后,他嘭哜嘭吱脚步很重地上楼,在戴诺的门口,他用奔马一样指法,敲击着戴诺敞开的门。要不要陪你去办公一趟?
       从厕所出来,两人算是和好。戴诺说,我非常想洗澡。昨晚我就睡不好。
       我刚洗过。桥的上段水深正好。不过,水非常冷。我练过冬泳,你行吗?
       很黑呀。戴诺说,其实她也怕冷,但是,不洗澡她将更加难受。早上起来问过店家,大鸟没有表情地点头,指着小天井上一个有些长青苔的大木盆,表示她可以烧点水。戴诺怯步了。
       到了黑漆漆的溪边,拉拉说我就不下了。戴诺不敢一个人摸到黑乎乎的水里,怕水里有些什么,因此犹豫。拉拉说,我是该陪你下。可是,不瞒你说,我的纸短裤忘了带,所以,我只有一条短裤,我必须裸泳。你介不介意?
       戴诺没说话。在这里,看人就像剪影。她脱得剩下内衣下水。水比想象的还要寒冷,冻得手指立刻发麻,人也开始哆嗦。拉拉哗哗哗地游动起来,一边吆喝着,快游!别停!一游马上就热了!快动啊!
       两人飞快地游着,但是,没两下就碰到溪石了。因为不知水深水浅,游得不放开,反而更冷。戴诺忍不住叫喊起来,啊——,声音在发抖,仿佛被如铁的黑暗弹得粉碎,她自己听了更冷。拉拉游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抱住。
       原来还穿着比基尼。拉拉的声音也在发抖。戴诺说,回去吧,回去吧。我受不了了。
       回到旅店,头发还没擦干,就听到大鸟发出“呜喔”的熄灯信号。一路走来,拉拉始终把手放在戴诺肩上,并没有再说什么。各自回房。头发还是潮湿的,戴诺站在自己窗前,看着村庄一盏又一盏的烛光,相继消失在黑暗之中,黑暗的成色越来越重,越来越厚。忽然间,一阵激烈而空洞的狗吠声,在远远的什么地方骤起,像是谁招惹了愤怒的狗们。慢慢的,狗声、人声,都消失了。
       口琴声又出现了,在滞重无边的黑暗中,它纤细得像一束轻烟,那么无依无靠,那么寂寥惆怅。还是昨天的曲子。口琴停了一会儿,一个有点远的男声出现了,他唱得并不大声,但是,静谧之中,低沉的嗓音十分清晰。戴诺仔细听了一下,听不明
       甘——听——哦——吻崴——阶——
       甘——听——哦——吻崴一哄——嘿——
       戴诺回到床上,使劲搓着脚板心。吹奏人的乐感很好,唱得很朴实,但是,因为朴实,里面传达出来的孤独感非常真实强大。戴诺原来想听听自己带的音乐片子入睡,结果被哀婉寂寞的口琴声缠绕得有些感动,听着听着便睡去了。
       但是,她又见到了水流女尸,这次,水中裸尸起身躲避障碍物的时候,冲着她突然笑了一下,红红的血流,顿时从牙缝中流下来,牙齿全部染红了。戴诺大惊,原来女尸就是孙素宝。戴诺睁开眼睛。眼睛前方,仿佛1000年的黑暗中,涌出了几颗星星般的光亮点,旋转着、快速旋转着,分明是杨金虎剩下的那只眼睛上的白光,向她挤压而来,晶亮而锐利。戴诺失声大叫——拉拉!钱拉啊!
       拉拉没有任何反应。戴诺哇地哭出声来,灵动的光点霎时停住了。戴诺一跃而起,嘭吱嘭哜地扑进拉拉的房间。拉拉的鼾声骤然停止,他刚转头,戴诺就窜进他的被窝中。拉拉猛地坐直了。
       什么事?!
       ……鬼……发亮的……
       在哪?
       我房间……
       拉拉似乎犹豫了一下。我去看看。戴诺紧紧抱住他,但很快,戴诺放手了。拉拉跳下床,嘭哜嘭吱地光脚走动着。他的声音很大,可能是给自己壮胆,他说,谁开了楼梯路灯,是你吗?
        戴诺蒙头在被子中。拉拉走到戴诺房间,停了一下,嘭嘭嘭地又回头,到床边,把戴诺拖出被子。鬼在哪里?!
       戴诺说,在我房间。
       屁鬼!你带我去看!
        戴诺不肯。拉拉也钻进被窝。说说那鬼是男的还是女的?说啊?
       是亮的,在转动,是人眼睛上的光,是他的……
       嗬嘿!我的天!你这白痴!我告诉你吧,这里和城市不一样,过分黑了。我们睡下的时候,漆黑一片,你半夜醒来,突然看到有光透过木墙上的疙瘩小洞,你就发生错觉了。不信我陪你再去考察一下?
       戴诺基本相信。但是,是谁半夜开了灯呢?她已经不敢再回自己房间了。龟缩在拉拉怀里,她不再说话。我不是柳下惠。拉拉说,我真的不是柳下惠。拉拉大吼了一声。
       合作完毕。戴诺说,你回老家干吗?你和你哥哥怎么回事?
       他死了。真的死了。车祸。: 我觉得你像在胡扯。回家你有工作吗?
       我回家就是继承我哥哥的事业,继承他的一切,包括岗位、妻子女友。他们结婚了,婚礼还没进行,拖拖就突然发生车祸了。
       怎么会这样?戴诺说,对不起。
       我和我哥是孪生兄弟。我们互相之间总有感应。那天,他车祸前两个小时,我的头就突然疼得很厉害,左半边。我感觉非常不好。我就打他的电话。他在开车,他说没事。他还跟我开玩笑说,高速公路边最好多挂点美女广告牌,否则实在令人疲劳。我说,没事就好啦。你开车小心点。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我接到电话,拖拖车祸身亡,他左半个脑袋都撞烂了。
       拖拖的女友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女孩。我们家调动后,她家还在那儿。拖拖是大学毕业实习时,再回到那里的,结果发现那个女孩已经长大了,他们互相一见钟情,并相信曾经青梅竹马。当时,她父亲已经举债创办打火机厂。拖拖为了爱情,辞了公务员,下海和他一起干,三年过去了,现在他们的产品在日本出口势头刚刚转好,拖拖那个笨蛋却出事了。
       拉拉停了下来。戴诺以为他在黑暗中流泪了,或都不想再说了,因此也没说话。拉拉说,你想睡了是吗?想睡就睡吧。
       我很难过。戴诺说,为你哥哥惋惜。那个童年女友,是叫小鸡毛的吗?
       是。小鸡毛长大了。什么叫女大十八变,我才明白是真的。我理解拖拖一见钟情是有道理的。拖拖是个非常强悍的男人,任何时候都意志坚定。他曾说,小鸡毛学的是幼师,因此,说话做事十足的孩子气,连打个喷嚏的声音都像猫咪;她给他带了极大的柔软感和安全感。参加我哥葬礼后,小鸡毛爸爸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干,他说,他已经习惯我哥在他身边,他相信我能干好。最重要的是,小鸡毛也习惯了。我一出现在他家,精神几乎失常的小鸡毛就把我当成拖拖了。从第一眼见到起,她就一直叫我拖拖,钱拖。
       你爱她吗?
       我想……会很爱的。她是可爱的,她天生就是那种激励男人像男人的人,和我们妈妈不一样。我也喜欢柔软的女人。我们毕竟是孪生兄弟。
       你母亲怎么了?
       那是个有洁癖的女强人,一个小官员。40多岁就积劳成疾。她到死都认为,如果没有我和拖拖,她一定会取得更大的进步。记得小时候,拖拖和我经常弄得身上很脏,有一次,她暴揍了我们后威胁说:谁——再不注意卫生,就连人带衣服,统统塞人洗衣机!她将放进很多洗衣粉!当时,着实把我们兄弟俩吓坏了。我认为会淹死,拖拖认为会先被呛死!她是个天生漂亮的、成天拧着眉头、厉声说话、不像女人的人。私下里,我和拖拖认为,她本来是可以驾驶宇宙飞船的,但不幸却驾驶我们家的“拖拖机”——我胆小的老爸,名字里有个基字。你看她给我们兄弟起的名字,就知道她英雄的心中,对我们多么仇视和失望。
       招弟就地消失了。次日上午,戴诺他们又到她的小店前转悠多次,始终门户紧闭。戴诺请杨助理带路到她家去。杨助理说,她公公一家在村里势力很大,闹不好被赶骂出来,没意思。
       为什么会赶骂我们呢?拉拉非常奇怪。
       你们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人,特别心齐的。在镇子里嘛,一个羊公村的人和别村的人口角了,只要有—个羊村人路过,那么,他就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上去,甚至比当事人还火冒三丈地大打出手。不信你到县里打听打听,羊公村的人惹不惹得起。
        那这和我们的调查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的人被杀了嘛!还没关系!不瞒你们说,我二舅这两天就一直交待我,公家的事少管。你交待我要在笔录上签名,可是,我就担心我签了,村里的人对我二舅会不会有意见。还好他们自己都不肯签。我二舅妈说,村里的老人都说,杀掉自己男人,在这个村里,有天有地以来,还从来没有过。有的老人说,看这个女的相,早晚要杀人的。
       为什么?戴诺问。唉,杨助理说,老人的话都是迷信。外面传来她杀男人的事后;他们议论说她长得像臊狐狸,还说整个羊公村,最早涂口红的就是她。嗳嗳,迷信落后嘛。没什么好说的。
       都没有人说她好,是吗?
       自己男人都敢杀,谁还说她好。你不是听到,连她最好的结拜姐妹都说,再怎么也不能杀人嘛!
       杨助理勉强带他们去招弟的公婆家。其实他公婆家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靠山边一个青砖水井旁,就有一个青石块铺就的院子,院子里鸡鸭悠闲地到处走动,一只红脸黑鸡,咯咯咯像个咳嗽的老人。昨天那个来叫招弟的妇女,在腌制一坛咸菜。一见他们,什么招呼也没打,甩甩手就奔进了里屋。
       杨助理说,你们等一下。他也进了里屋。等了一会儿,戴诺也想进去,可是,里面却有了动静。杨助理和那妇女一起出来了。妇女显得很高兴。妇女很高兴地对他们说,病了病了。杨助理说,招弟的头被人打伤了,已经回了娘家。她公公婆婆正在生病。
       戴诺发了一阵呆,她不知道是杨助理被骗了,
       还是她被杨助理骗了。呆了一会儿,戴诺说,那么再去金虎家看看吧。也许他们愿意签名了。
       杨助理说,肯定白去!就是他敢签名,也会被村里的人笑死嘛。
       村里人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戴诺问。
       律师嘛。律师都是帮坏人的,村里人都知道嘛。
       是你说的!拉拉说。你就这么介绍的!
       我来联系的时候,没说什么。他们就是知道!你们还想隐瞒身份?
        你这个傻逼!拉拉猛地推了杨助理一把。你领工资是干什么的!
       杨助理煞青着脸,站住了。拉拉也挑衅地斜睨着他,不动。
       在他们中间的戴诺,赶紧张开双臂,挽推着他们走。走吧,走吧,小杨也是替我们着急。没事,走吧,去金虎家看看。
        一行人刚踏上歪歪扭扭的石阶,还没走近那个芭蕉丛生的黑瓦平房,只见金虎家的两扇木门,就重重地关上了。他们就站住了,杨助理肩膀脖子配合得很洋派地耸了耸瘦肩。
       戴诺说,你学了多少法律?杨助理说,一个多月哪。是在县里办的培训班里。结业的时候,我考的分数最高。我本来啦想再学一点,去考律师,不过我考了不在这里当,我要去你们那,去深圳、去广州当名律师。我要去挣大钱!这里太穷了,没意思。
       那你赶紧学啊。拉拉说。
       现在不行。杨助理慎重地说,我还在恋爱,也不是恋爱,我们镇长的女儿长得非常非常那个。我还没有解决她。解决了我就打算结婚嘛,结了婚,然后就读书考一个律师,带上她到你们那赚大钱去!
       拉拉非常不友善地纵声大笑。戴诺说,你很了解律师吗?
       律师嘛,就是根据事实和法律,提出证明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无罪、罪轻或者减轻、免除其刑事责任的材料和意见,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
       拉拉说,背得不错,傻逼!
       杨助理捏起了拳头。戴诺怒不可遏地踹了拉拉一脚。
       晚上,杨助理和他们一起住店,两个男人不知道交流了什么黄色段子,在一个房间里不断发出笑声。拉拉力邀杨助理前往裸泳,但杨助理吓坏了,说会得关节炎的。拉拉戴诺回来的时候,杨助理在玩拉拉的掌上游戏机。拉拉说,如果你表现好,我可以送给你。
       两人的关系又进了一步。熄灯之后大约一个小时,孤独的口琴声,又从黑暗中细带子一样盘旋而起。戴诺到底忍不住,举着蜡烛嘭脐嘭吱地去敲拉拉他们的门。杨助理就在床前就着烛光玩游戏机,拉拉站在窗前发着什么呆。
       戴诺说不明白什么曲子这么令人忧伤。拉拉随口哼唱,说《今天我非常寂寞》啦。戴诺还是不明白,吹口琴的人好像是用广东话低声唱。
       杨助理说;他怀念过去嘛。这人是个瘫子,摔瘫了就从城市回来了。城市人当不成了嘛。
       杨助理懒得说这个故事,他头也不抬地说;瘫子天天吹,起码吹了三年这首歌,结果,只要有客人下乡,不管扶贫还是计生的,人人听了都受不了,人人都要问。他实在讲烦了。他已经叫瘫子换一首歌,可是,他妈的,瘫子就是不改。真是无聊。杨助理说。
       戴诺把所有的蜡烛吹灭了。杨助理玩不成游戏机,只好讲瘫子的故事。可能很久没讲,讲着讲着,杨助理自己来了激情。他说,瘫子没摔瘫之前,据说是全村最帅的小伙子。四年前和镇上一个镇花,到广东打工。镇花在一个大酒店从普通服务员,变成了迎宾小姐,成天旗袍衩高高地站在大酒店门口的风中,迎宾,后来酒店开辟了全城最大的洗脚城,镇花毅然拜师学艺,不久就成了最红的足浴保健员,人人进去都点迎宾员100号。有人为了100号,情愿等两个钟头。
       相比女友,瘫子运气很不好,打了多份零工,都不顺。所带的盘缠全部花光,后来都是靠女友接济。女友开始烦他,想给他钱,让他回老家。瘫子不肯。后来看到汽车站点上有招募男女公关的广告,广告称俊男美女一旦入选,即可月收入逾万。瘫子自忖自己形象不错,硬着头皮再向女友借了800元,按广告写明的账户,将所谓报名费培训费全部存人。然后打了对方联系电话。可是,对方确认了他钱进账后,再怎么联系电话就不通了。
       瘫子这才知道碰到骗子。狗急跳墙之中,瘫子铤而走险,想偷回800元还给脸色已经不好的女友。他利用曾经送鲜奶对城市大厦的熟悉,踩好点下手。可是,那天,偏偏社区义务巡逻队员发现了他,警车迅速过来。惊慌之中,竟然从六楼跌了下来。当场就站不起来了。也好,人家警察不要他了。所以,人没关,刑也没判,就给遣送回来了。现在,他成天做他的城市梦呢。广东话一句也不会说,偏偏要用广东话唱,好像就他当过城里人。就算你唱得和广东人一模一样,你还不是羊公村人?搞不过城市,瘫着回来了,你还有什么本事?等他瞎眼老母死了,看他还有力气吹口琴嘛。嘿,我二舅说,村里连狗都瞧不起他。
        那他的女朋友呢?
       谁要管他!听说是和一个大款结婚到香港去了嘛;前几年回来,还来看他,提了点礼物,听说瘫子当场像疯掉了,把所有的礼物摔出门外,啊——啊——啊——地鬼叫了两天两夜,从此,不再说话,就开始吹口琴唱歌了。
       原来计划两天完成的工作、因为不顺利而耽搁了。金虎的舅舅不知是不是推托,总是传话说没空,要等。连续两天到河里洗澡,戴诺开始发烧,而且发现,每天出门回来;留在住房里的东西,都被人翻动过,相机的镜头盖也失踪了。拉拉脾气很坏,有一天黄昏,猛然拉起戴诺在窗前狂吻,然后突然抄起桌上塑料肥皂盒,砸向对面的窗户中。对面窗帘后面随即传来凳子翻倒的声音。
       拉拉放开戴诺,一屁股坐在床上,臭着脸不说话。戴诺猜到了,对面舱窗帘后面,有双眼睛天天在窥视。拉拉说,妈的,那肮脏的老头,用宙帘遮了大半个脸!拉拉又说,让她死吧,该死的就让她死吧。别费劲了,我们回去!我烦了!
       吃中饭的时候,杨助理说,下午四点左右,金虎的舅舅伺意送完信报过来二下,地点还在金虎家。拉拉很高兴,他早就算过了,如果今天再调查不成,那么两天一班的汽车,就意味着他们又要多呆一天。所以,他拍着杨助理的肩头,说,小子,能干。欢迎到特区发财去!杨助理瞪了他一眼,一抖肩头抖掉拉拉的手。
       杨助理用本地话,让大鸟煎了份退烧的草药。大鸟交待喝了就睡觉发汗。可是,戴诺睡不着。他们的生物钟,也快调准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节奏子。拉拉伏在自己的窗前,饶有兴趣地看什么。戴诺也走了过去。
       院子中,三只小鸟和两个肮脏的女童,在树下做游戏。戴诺看了二阵,大致明白了。院中四棵树,孩子们一个占据一棵树下,第五个孩子踩着院子中间的一个旧铁罐头。他要防止其他孩子冲击踢响铁罐,同时,他还要去拍别的孩子守护的树干。而占据树的孩子,彼此间又互相混战,千方百计要拍击别人的守护树。谁被人拍了,又拍不到别人的树,或者踢不到罐头,那么他就输了,就让出树,到中间作无产者,守那个破铁罐。但是,如果有孩子占据第三棵树,那么所有的孩子,都要上去和他握握手,表示和平。但是,和平总是不持久的,每一次开战,总有孩子想要拍第三棵树,而拥有第三棵树的孩子也可能自毁和平,发动侵略。
       拉拉心情很好,说,如果我下去,他们会接受我参加吗?
       你可以去试试,但小鸟们肯定不要你。
       戴诺尽管有很多思想准备;见到金虎的舅舅还是暗暗惊讶。她第一感觉就是他们把自己往虎口里送了。那个乡邮员就站在金虎家门口的石阶上,仿佛就等着他们来。他的肩膀异常宽、肩头内卷又高耸,身架十分怪异。一双铜铃豹眼精光灼人,但又阴沉如铁。铜铃巨眼下是高耸而发亮的颧骨,下巴却急剧地缩了进去,看上去就像石刻上的外星人。
       在他居高临下、阴沉不动的目光下,戴诺觉得有点手足无措,石阶踏得十分不自在。拉拉似乎也感受到不良氛围,把手搭在戴诺肩头,但又马上放开。
       乡邮员第一句话是,你们想干什么?!
       戴诺说,对不起,我们可以到里面谈吗?
       人死了,就是一命抵一命!找我干什么?!乡邮员根本没有请他们进屋的意思。两个老人站在门槛边。老婆婆抱着孩子。戴诺看着杨助理。杨助理用本地话,用非常江湖的表情说了几句什么,乡邮员瞪起眼睛,很烦躁地吐了一口痰。杨助理的表情变得十分讨好,又削削削地说了什么。乡邮员用力地掉过身子,往房屋而去。他们赶紧跟上。
       戴诺完全被他的气势震住了,不由有些结巴。她很想讨好一把,让他感情顺一顺,可是,因为情绪调度不好,反而显得很虚伪。她只好直接发问要害问题。
       7个月前,素宝打电话给你说,金虎在她肚皮上刻字的事,你当时是怎么劝导她的呢?
       乡邮员警惕地听着,好久不说话。
       素宝说你在家最有文化,有见识,为人也很公正,所以,生活的麻烦向你诉说,心里会士匕较好受。
       乡邮员还是不说话。一双豹眼盯着门厅中间的大岩石,一动不动。
        你有没有打电话批评教育金虎?
        乡邮员还是不说话。
       老婆婆突然用本地话冲着戴诺急急忙忙地说了什么,看那个表情是在指责什么人,准确说,像是在责怪自己的儿子。但是,乡邮员极其愠怒地瞪了自己姐姐一眼,那目光让人联想到张嘴的狼牙。老婆婆讪讪地立刻住嘴了。紧接着,金虎的父亲用力扭过脸,对老婆婆低声简短地吼了句什么。
       场面一时寂静极了。戴诺觉得这种寂静像胶水一样,她一时难以自拔。拉拉终于憋不住,说,你到底有没有接到过孙素宝的电话?!
       戴诺嗡地一下,整个脑袋云蒸霞蔚地膨胀,本来就因为高烧发红的脸,蓦地赤红欲血。她紧张绝望地看了拉拉一眼,果然,乡邮员开腔了。
       他吼着:没有!什么鬼电话?小娼妇没有给我打过任何电话!
       乡邮员霍地站了起来,咄咄逼人地指着戴诺:自己的男人杀得,还有什么事做不得!?还有什么事算事!还有什么脸请人来调查她的好!良心啊,摸摸良心好不好?!这个家,她公公、她婆婆,一辈子老老实实,对她比亲生儿子还好,全村的人都知道,小娼妇她到底还要什么!啊?!她还要什么嘛?!天上雷公、地下舅公,我这个做舅舅的,我只要公道!杀人偿命,法律上写着的!杀了这个千刀万剐的小娼妇,马上就杀!我就是这个意见!你记下!我签字,我负责!不相信这天下还没王法了嘛!
       戴诺有点浮躁,发着烧的脑袋,产生了迟钝的昏沉感。她感到有些厌烦,但竭力控制了情绪。杨助理不知为什么在一旁点头不已,好像是向乡邮员表明他个人态度,和外地人划清界限,又像是告诉戴诺拉拉,他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戴诺明白指望不上他,只好抱着膝盖,定了定神。等乡邮员发作痛快重新坐下来后,她才小心翼翼地说,这小两口平时很让做舅舅的操心吧?
       乡邮员死死紧缩着下巴,警觉地看着戴诺,眼珠子非常难看地一动不动,那副样子,就像一只充满敌意的、随时一跃而起的猛禽。
       戴诺说,我看到素宝肚皮上的字了。写的是骂人的字。素宝说,她第二天就打长途,向做舅舅的告状了。我是说,金虎在家有这么发急发狠过吗?
       老婆婆剧烈地摇着头,乡邮员又狠狠瞪了过去。
       乡邮员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站了起来。他把整个食指塞人鼻孔,狠狠地掏挖着,像挖一座煤矿。他掀着鼻孔,瞪着戴诺一宇一句地说,我告诉你,天下夫妻都会吵架打架,牙齿和舌头都会吵的!不管怎么样,是夫妻,再坏,也没有杀人的罪!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会赚钱是不是!你的男人靠你养是不是!你了不起你离婚嘛。金虎不同意我同意嘛!我叫他离!他从小就听我的!杀人?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自己的男人打了几下,就可以杀掉?你叫她去问问共产党!荡妇?要我刻,索性先刻死她!省得自己把小命搭上!
       
       你怎么知道刻的是“荡妇”?
        乡邮员愣了愣,说,不是你说的骂人的话?
       但我没说是哪两个字。
       我也没说!乡邮员暴怒了。咣地一脚踢翻了所坐的四脚凳子,还不解气,狂怒中又是一脚,凳子被狠狠踢出大门外。凳子飞向芭蕉秆。败破的芭蕉叶在四合的暮色中,剧烈地抖动了两下。小女孩一咧嘴,哇地哭了一声,马上停住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拉拉将他们带去的四支蜡烛全部点上。戴诺以为乡邮员会拒绝在她的调查笔录上签名,但是,他只是非常仔细地看了几遍,然后提出两点要求,一,把共产党那句后的“荡妇”改成“刻字”;二,最后那句“我也没说!”补充成“我没说荡妇。我从来都没说!”
       戴诺补上了。并请他在补过的地方按上指印。他又看了一遍,终于签上自己的名字。戴诺又翻到前面的调查记录,指望两个老人能补签上名。可是,老汉拿眼睛光看着乡邮员,并被他的目光鼓励着,接过戴诺的调查笔录,转交给了乡邮员;两个老人的神情,隐约有些像不知道是否做错事而不安的孩子。
       乡邮员才看了一页就把调查簿掼在长案上,马上又捡起来,对着老汉剧烈地削削削地说什么,一边对着调查记录本指指戳戳;老汉用力指着老婆婆,似乎在急促地分辩什么。戴诺渴望地看着杨助理。杨助理竟然像个和事佬,声音像女人一样,绵绵软软地对老人说说,又对乡邮员说说,再对老人说说。
       拉拉猛地拽了杨助理一把。
       杨助理看着戴诺,梦醒似地说,不行了嘛;你们还看不出来?走吧。
        晚饭桌上,戴诺和拉拉发生了口角;桌上的茄子和酸菜小鱼,令高热中的戴诺没有胃口,情绪败坏。戴诺向大鸟讨了开水泡了饭,又调了些酸菜到碗里,可是,泡饭中剧烈的鱼腥味令她反胃。她突然就火了。见鬼!你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发问?!
       拉拉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是指责他,突然也火了:你可以不记嘛!
        什么记不记,你坏了我的计划!
        你什么计划?在我看来,完全是诱供!
       放屁!没有事实,我诱供得出来吗?我的调查你别管!
       你以为我爱来啊?谁求我来的?是啊,我早就该知道,我屁也不是!我只是他妈的不要钱的保镖!
       嘭!戴诺摔下手里的泡饭碗,站起来就奔上了楼梯。
       这一夜;戴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反正迷迷糊糊间,一丝细细的、微微发亮的口琴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在她昏昏沉沉的意识中,无穷无尽地萦绕穿梭、穿梭萦绕。
       她是被人猛烈摇醒的。起来。吃饭。赶车。拉拉臭着脸,背窗而立,站在牛奶一样的晨光中。
       回家!马上就要回家!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一串念头闪过,戴诺心情马上敞亮轻松起来。下楼梯的时候,她感到冷。吃了半碗不热不冷的稀饭,她更感到冷。拉拉始终给她一张臭脸。厕所是杨助理替她站的岗。
       等收拾好行李出门,拉拉已经结算好,靠在大门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的游戏。还是和平与战争之树的游戏。当一个女童赢得和平之树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奔过去和她握手,背着行李的拉拉也过去,笑嘻嘻地和那个脏兮兮的孩子认真握手。女童羞怯地笑了,用另一小胳膊遮挡自己的小脸。
       一行人快走到牌坊的时候,一只小鸟追了出来,在后面拍了拍拉拉的背包;拉拉一转身,小鸟将一只黑色的镜头盖塞给他,就飞快地跑远了。拉拉用力吹了一声响亮的唿哨,孩子回头,停了下来,笑着。他和拉拉隔着五六十米远,他们开始互相挥手道别,另外两只小鸟和女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一起向拉拉大幅度挥动着细小的胳膊。
       戴诺有点想向拉拉道歉,可是,开不了口。
       过桥的时候,风非常大。本来就感到发冷的戴诺无法克制全身的颤抖,她觉得骨髓都在结冰,她才知道冷到这种地步你就有想哭出来的冲动。拉拉突然伸手摸了她的额头,额头如炭火。拉拉停下,把双肩包取下,他把外套脱了下来。
       戴诺想拒绝,因为拉拉里面只是一件紧身的保暖黑内衣,但是,她没有说什么。拉拉知道她想说什么,低头耳语说,我也不愿意,但我是保镖。
       杨助理要将骑来的轻骑摩托开回镇里。三人一路往车站走去。到了山边车站,三个人站在竹林丛中,俯望着下面溪河边三角形的千年山村。在时浓时淡的茫茫雾气中,它像一个远古的老梦。杨助理说,这趟班车永远都不准时。
       有人在身后轻轻动了动戴诺的胳膊。戴诺回头,竟然是金虎的老母亲。老人扎着一个头巾。头巾中,一张枯黄落叶般的脸,纵横着干涸如土地龟裂般的皱纹。老人是想露一个礼貌的笑容的,但是,却把表情弄得既愁苦又怯羞。老人从腰部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平整整的手帕包,小心打开后,里面有一张纸片,还有折得平平整整的100元钱。老人摇着头,把钱还给戴诺,又点头用普通话说谢谢谢谢。纸片呢,她自作主张塞人戴诺所穿的拉拉外套口袋中。
       不等助理翻译,戴诺就猜出来,连忙把钱往她手上塞。老人坚决不收,推辞间老泪纵横,清鼻涕也出来了。戴诺眼睛潮红了。老婆婆擦着鼻子转身就走了。
       戴诺把钱交给杨助理,然后又掏出200元,也放在杨助理手上。请你帮我追上她,一定交给他们。你现在就去吧,不要送我们了。杨助理正在迟疑,戴诺想起来什么,又掏出200元,交给杨助理。这个,请你转给那个瘫子吧。
       杨助理像做梦一样,跨上轻骑,启动了还在回头傻看。拉拉侧身空踢了他一脚,他终于加速离去。永远不准时的破烂班车终于来了。杨助理还没回来。拉拉说,这傻逼会不会私吞了这些银子?
       戴诺打开了纸片。纸片上的字非常大,有点幼稚:
       让素宝回家。孩子小,我们老了。(没有签名)
       像从深井中东倒西歪地盘旋出来,汽车慢慢慢慢地接近天高云阔的正常世界。
       羊公村越来越低、越来越细小,仿佛上面的人,随便吐一口痰都可以将整个村庄覆没。本来就难受的戴诺,一路呕吐着绿色的胆汁。她怕弄脏拉拉的衣服,坚持自己独坐,她闭着眼睛,头仰靠在破烂的靠背上。拉拉在听戴诺的耳机。来时戴诺曾说,喜多郎的东西太精制,像日本插花,不耐听,但最后一首《和平之歌》不错。拉拉听到那最后一曲时,将一只耳塞塞人戴诺耳朵。两人一人一只耳塞听着。戴诺闭着眼睛。尽管一人一只耳机,声道单薄的《和平之歌》依然控制了戴诺的情绪。两人默然无语在音乐中。
       来的路盘旋而下,归途盘旋而上。来和去,究竟有什么分别呢?
       戴诺的泪水难以控制地悄悄流了下来。
       拉拉终于发现戴诺在哭。别这样。拉拉说,人各有命不是?我能证明你问心无愧。行了。行了。这么好强,你会和我妈妈一样,英年早逝,还人见人不爱。喂?
       到小县城打了退烧针,戴诺坚持马不停蹄地乘坐跨省快运回省城。快运的长途车要豪华得多;戴诺睡了一觉。晚上近10时,到了省城,戴诺还在发烧。拉拉坚持先带她到中心医院挂了急诊打针后,再去找了下榻处。
       按计划,这一天要把调查材料交到省高院。戴诺原来在这里实习过,也有两个同学分在这儿。但她只想见一个人,她需要见这个人。当年在这实习的时候,那人就是刑庭负责人,戴诺知道,那人对她格外细心关照,这是女人心领神会的关怀。同学说,他现在已经提为分管刑庭的副院长了。
       睡了一大觉,面对酒店颇为丰盛的自助早餐,戴诺依然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碗清粥。烧退了,额头至少不再烫手了,也不再呼出热烘烘的气息。戴诺说不需要拉拉陪她去送材料,拉拉还是很忠诚地将她送到高院大门口,并约好12点在原地再见。
       一个同学在合议案件,另一个不在办公室。戴诺公事公办将补充调查材料交到刑庭,随后到小办公楼找那个原来叫老师、现在叫副院长的人。那人在开会,戴诺打了他的手机,他请她在他办公室等他。看了两期《人民法院报》的“正义周刊”,那人就进来了。胖了。
       那人一见戴诺,热烈握手。随后进了里间。戴诺听到电动剃须刀转动的滋滋声。那人在里面说,快五年了吧?越长越漂亮了。一直没你的联系电话。把老师忘了。
       戴诺不敢抽烟,特意看了看指头,有点黄,但不是太明显。有一些男人令她感到危险。有危险,她就特别不愿意抽烟,瘾头再急,也忍着。因为在戴诺看来,抽烟的女人,会给人一种暗示,这个暗示将导致更大的危险。
       那人胖了,老了,但是官态十足了。那人坐在戴诺身边,开始泡茶。戴诺把案子情况介绍了一下。那人说知道知道。戴诺知道那人并不太在意案件的事,更不在意她千辛万苦的调查。那人给戴诺茶的时候,捏了一下她的肩头,说,你要再胖一点。
       戴诺说,累的。活着回来了。这次死在那儿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今天就见不到老师了。
       嘿,有那么难吗?凡事不必太认真呀。
       我觉得杀人情形太奇怪。一调查,果然被害人是个虐待狂,包括性虐待。如果你听我说仔细,你就明白他是什么,杀人动机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这次取证很难,非常难。我也知道,这个调查材料在法律上,有点……
       那人来了兴趣。
       12点差5分的时候,戴诺说,我请你吃饭好吗,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
       那人说好,边吃边聊,把你的故事讲完。
       拉拉就站在大门口。他又买了新的游戏机,正歪着一个肩头靠在一棵树下聚精会神地忙碌着。远远地,戴诺指着他说,这人帮过我大忙。无业游民,人不坏。明天我将和他同路回去。我说好要请他吃饭的——喂!拉拉!
       为他们互相介绍之后,副院长的黑“凌志”车,就轻轻靠了上来,将他们送到南湖公园边大榕树下的“冬妮娅餐厅”。戴诺点菜的时候,老师和拉拉寒暄了几句。她听到拉拉一本正经地说,我在菲律宾领事馆工作。菲律宾人都很麻烦。老师就和蔼地笑了笑。
       没有喝酒,老师说下午政法系统有个会,脸红影响不好。戴诺在绘声绘色地介绍羊公村之旅。老师一直点头,说不容易,你这样真不容易。来实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会有出息的,就是太认真点。老师说话的时候,悄悄地把放在桌下的手,置于戴诺的膝头,后来戴诺感到那手开始慢慢移动。垂下的三角形白色桌布,可能掩饰了他的忙碌;戴诺没有把腿移开,并保持着语音速度和内容的生动。这些都鼓励了那只手。
       拉拉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到座位的时候,听到戴诺说,好啊。请我吃什么?
       老师说,云中漫步,行吗?如果不喜欢西餐,就换一家。
       云中漫步,太好啦。我喜欢那个格调,就是贵了点。就那家吧,不宰你宰谁。晚上几点?还请别人吗?
       老师说,不,就和你叙叙旧吧。六点行吗?
       戴诺说,OK,不见不散!
        回到酒店,拉拉说,我要好好睡一觉。到了时间你走你的,别吵我。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拉倒吧!我不想当灯泡!瞧你那老情人,恨不得生吞了你。我干吗自找没趣?
       谁说我要去啦?
       哼,我就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还要点西餐。西餐两只手都要在桌面上忙,吃中餐好歹方便腾出一只手私下活动。是不是,你问问你的右大腿?
       戴诺有点难堪,马上厚颜无耻地说,你怎么发现的?
       我前面就是大墙镜啊,一对狗男女!我本来去了卫生间就想先走的,后来怕你怀疑我吃醋,不值得,只好奉陪到底。
       戴诺说,告诉你,蠢猪,晚上我不去!因为我不去,我绝对不想去,也绝对不会去,所以我马上说去!我兴奋地说去!我恨不得马上干点什么!是不是!我像个准妓女是不是?蠢猪啊,你这个蠢猪啊,你懂什么女人!傍晚我就打电话,告诉他我在我同学家,上吐下泻,不可抗力发生。
       这又是何苦?人家鸿门宴不也赴了,说不定你
       这一趟就救了人家一条命呢。
       如果我的证据过关,不赴鸿门宴也行,反之,赴了也白赴,还腐蚀了好干部。戴诺笑了笑,再说,女人这样救女人,太糟蹋法律的尊严和男人的尊严了。是不是,蠢猪?——这样不好。
       分手晚餐还是选在旋转餐厅。戴诺原来想送拉拉一张回家的机票,被拉拉轻蔑地谢绝了。你要知道,拉拉说,我的事业正在早上的太阳里。
       为了弥补拉拉瘦了四公斤的抱怨,戴诺点了很多菜,两人喝了一瓶葡萄酒。拉拉还想再开一瓶,戴诺不同意。旋转餐厅的用餐者越来越少了,透明的大玻璃餐厅在城市的星空中,慢慢慢慢地转动着,在酒后的眼睛里,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街灯已经迷蒙地连成放纵的灿烂银河。
       餐厅的前景音乐传来了《和平之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戴诺招呼侍者,把音量开大点。两人不再说话,看着天上星光和脚下灯光在和平之声中慢慢慢慢地斗转星移。
       戴诺说,要分手了。这辈子可能都不再见了。说句临别赠言吧。
       说真话还是假话?
       各说一句吧。
       拉拉点头,说,你知道在沙妖酒吧,我为什么救你远离警察?——我当时以为你也涉毒。
       为什么?
       至少在那天晚上的光线中,你长得很像我妈妈。我记忆中的妈妈。
       你是夸我漂亮吗?
       是说真话,临别赠言中的真话。不过,男人都不会希望女人像我妈妈那样,
       那么假话呢?
       我——爱——你。现在轮到你说了。
       我把真话假话放在一起说,你自己鉴别真伪,有一真,必有一假。一,你肯定不合适做我丈夫;二,我不相信我不爱你。
       天哪,拉拉闭上眼睛,我搞不懂哇!
       新年前两周,戴诺接到老师电话。老师在电话里声音低沉恳切,对不起,维持原判。
       你一定很难过。你付出了太多,我相信那背后是客观事实。可是,老师低声说,审委会三票赞成四票反对,死缓通不过。还是证据问题。裁定周内就下。老师说,真的对不起,我做不到更多了。戴诺说,我知道。没事。
       戴诺到看守所又见了一次孙素宝。孙素宝看到她异常兴奋。那是求生者意外抓住救命稻草的兴奋。戴诺暗自内疚。她孙素宝本来一被捕就心如死灰,可是,戴诺彻底失败的努力,又鼓励起她的生存希望。这是残酷的。
       孙素宝兴致勃勃,近乎巴结地反复探问孩子情况,也问公婆身体情况。最后她竟然说,如果判我不死,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减刑、假释,然后把我公公婆婆接来,一起好好生活。
       每个关进来稍长一点的都这样,法律知识进步很快,她知道死缓、知道无期后面是什么。戴诺无话可说,抽完一支烟,她干巴巴地说,保重好身体吧。就退出会见室了。
       宣判大会在新年元旦前的两天进行。那天风非常大,平时只有夏季的热带风暴过境才有的情形,在冬季那个行刑日子,也相当程度地发生了。狂风导致了市府大道的多棵行道树倾倒。一把飞离女主人的疯狂花伞,突然挡住一辆出租车前窗,引发了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塞车出现了,警笛长鸣,无济于事。
        其实一大早就警笛长鸣。戴诺没有到中院去听判决。这种判决都是立即执行的。站在办公室的大玻璃窗下,听着隐约远去的刑车警笛声,戴诺在猜测孙素宝的反应。她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主任过来,踱到戴诺身边陪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狂风中的街景。什么也没说,离开几步后主任又回头,递了一支烟给戴诺,说,有张晚上爱乐新年音乐会彩排的票,要不要?
        戴诺接了过来。
       下午去法院签收判决书的时候,“很拽”的法官看到她就说,嘿,早上怎么不来送送你的当事人?今天六个人,就数她厉害。哭是哭了,但马上就恢复正常了,还转着脖子到处看,是找你吧?听法警回来说,刑场上反绑着走的时候,她掉了一只鞋子,她竟然还很有礼貌地请求等等,后来还说谢谢。这个女人哪!——你去找老王,她还有东西给你。
       审判长老王一见戴诺说,哦。老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的折纸,是只半截指头大小的千纸鹤。是绿箭口香糖纸折的,也许就是第一次会见时,戴诺给她吃的那块糖纸。
       戴诺捏着小千纸鹤尾巴,反复看着,离开了法院。
       戴诺是音乐会的常客,今天心情极其晦黯。下午开始,天空中灰蒙蒙的细雨不住,她有点不想去音乐厅,但后来还是去了。新年音乐会总是一些大家都熟悉的老曲子,但令人意外的是,在观众不知是礼貌还是激情的持久的掌声中,灯光再度转暗,加演的曲目竟然是《和平之歌》。
       一支轻起的长笛,像白鸽发亮的翅膀,婉转地在大地上掠起。戴诺有点发愣。闪亮的翅膀,推远了灰蒙蒙的长天厚地,向着天边、向着天边明亮的群峰山峦飞行。万水千山在聆听一个风向的声音,晨风中黑色的瓦片在等待阳光,芭蕉叶听到了清冽的溪水在千年的拱桥下流淌,孩子和童声一起奔跑,黑暗中,一支为深切的孤寂所控制的如丝口琴声,终于在井底挣扎而出……戴诺的身体僵直了。萧瑟的琴音皈依着发亮的翅膀,向着一个方向,渴望着、辗转着滑翔着,明亮的远方在呼唤……
        铜锣闪爆了。闪爆在整个世界。是戴诺的心脏,而不是耳朵,听到了这声发聋振聩的铜锣重鼓。戴诺霎时流泪满面。沉重的鼓声一声又一声,,冲击着她的心房。沉重的鼓声中,闪亮的翅膀还在有目标地飞翔,向着远方、盘旋着向着远方,它引领着越来越多的脚步,地平线上,越来越多的光明仿佛来自山峦后面的天堂。贫穷和落后、男人和女人、城市和村庄都在这光里。艰难而凝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辽阔,在和平之光里,一声一步,一步一声……
       戴诺泪水长流。她感到无法控制自己了。她扶着椅面轻轻起身,然后猫着腰踩过通道红地毯,快步奔出音乐厅。
       戴诺一直冲进了霏霏雨幕中,伞丢在了音乐厅。她拐进了到处地灯微明的中央公园。公园的风雨清凉带着奇怪的微香。戴诺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尖声长嗥了一声。湖心亭上两个受惊的女人,相挽着迅速下了楼梯,匆匆走远了。
       蒙蒙雨粉还是打湿了戴诺的全部头发。音乐厅里人们已经像黑色的蝗虫散了出来,又如散乱的蚁阵,移向各个街道,有一些黑蒙蒙的人影,三三两两往中央公园而来。戴诺从口袋中掏出小小纸鹤,托在掌心中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把它抖进湖水中。纸鹤歪倒在水面。这是一只小小的、不能飞行的纸鹤。
       戴诺掏出手机,打了拉拉的电话。拉拉终于有了自己的手机,而且后面的四个尾数是一样的,也许就是拖拖的手机号。拉拉的声音听上去神气十足。
       你好吗?律师?
       很好。我想告诉你,维持原判。她今天上午被执行枪决。刚才,我听了场音乐会,最后一曲是《和平之歌》。你对它有印象吗?
       ……你哭了,律师……
       没有。蠢猪。小鸡毛好吗?向她致意。
       她怀孕啦!
       谁……的?
       我不清楚。但是,我和钱拖有区别吗?
       我想没有。恭喜你,钱拉。雨大了,我要走了。
       保重好吗,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