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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者有心]听歌
作者:胡廷武

《十月》 2002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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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母亲金氏,今年已经八十有六,一直同我在家乡工作的二弟一起生活。二弟对她老人家十分孝顺,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但还是无端地牵挂,趁着今年春节放长假,我就回去了一次。
       回去的时候,恰好碰上旧城改造,我的家属于拆迁户,二弟让我清理我多年前的旧物。我在老屋最重要的东西有三样,一是我高中时候写的一部长诗,叫做《月亮》,我写地球爱上了美丽而娴静的月亮,他们经常在夜间幽会,但是月亮的哥哥太阳干涉他们,他在白天里有时候会把脸气得通红。三十多年过去,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故事的结果了,总之也就是写宇宙间三颗行星的情感纠葛。我的朋友、《滇池》杂志的副主编张庆国曾问过我,迄今为止,你最喜欢自己的哪部作品,我说《月亮》。但是这部大约有500行的诗歌已经不存;文化革命初期,我的亲人们怕惹起文祸,替我将它烧了,它的尸灰洒在了我故乡的土地上。二是我的一些旧杂志,那是我刚上初中时,我父亲从废品收购站为我买来的,我当年珍惜万分地用铁丝把它们钉成了四本,倒还在。这四本旧杂志我至少从头至尾看了三遍,有的文章恐怕十遍也不止。三是我用过的一个月琴,买的时候是六角钱,还挂在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上,但这个主要用牛皮胶粘接起来的乐器,已经散架,只要一动就会跟伯牙的碎琴一样了。这些东西,显然我不会或者也不可能带走了。
       意外的是这次清理新发现了一样东西,这是一本十分陈旧而粗糙的练习簿,上面抄满了诗句,仔细一看原来是些情歌:没有标题,但首与首之间有空行,我数了一下,有305首,同《诗经》的篇数正好一样。字迹我有些熟悉,一看之下我很快就想起了它的来历,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想我的读者也许会感兴趣,于是就把它写了下来。
       这是我高中毕业时候的事。我们当时高考的考场在州府所在地开化,离白马镇70公里。那天我刚从开化考完试回到小镇,我母亲就把我喊到厨房里,悄悄问我:“人家说你考取了?”我说:“哪有这样的事!卷子要送到昆明去改,现在卷子还在开化呢!”可是我跟母亲解释有什么用呢,小镇上都在误传这个消息,我到什么地方,别人也都这样问我,我无从去解释,感到压力很大,巴不得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我的同学李云虎是个彝族,彝名叫洛勒阿腊,阿腊在彝话里也就是虎的意思,我们都这样叫他,他也同我一起从开化回来,他的家在一个叫做八且寨的地方。八且寨离白马镇30公里,是一个很偏远的山区,那里山高林深,有野兽出没,外人很少到那里去,他听说了我的心情,就邀请我到他家去玩十来天,我高兴地答应了。
       跟母亲说明之后,我们第二天下午就上路。先是公路,后是村寨间的大路,走过了大约十公里,往后就是山上崎岖曲折的羊肠小路了。山越来越大,树木越走越密,不经意间就进入到了森林里。
       走到一个林木稀疏的山顶上,阿腊突然用手在嘴前做成一个喇叭的形状,向着对面的山头“敫——”地喊了一声,接着又更长地喊了一声,他的声音高远而又绵长,像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连到对面的山头上去了。在他喊过第二声之后,对面树林中走出一个人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穿戴着颜色鲜艳的服饰,像一个小林妖似的站在那里。她同样悠扬地回应了一声“敫——”,阿腊就喊道:“告诉八且寨的洛勒家——,他家儿子今天回来了——,他带来了一个客人——”阿腊喊完,我们开始下山。走了几步,我们就又听到刚才那个女孩在喊“欺——”了。
       不待阿腊解释,我马上就明白了,因为我早就听说过生活在山区的人们喊山传话,山山接应,一传数十百里的风俗,只是没有亲耳聆听而已。而且我也领悟到,他传话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我,我到他们家去,他的父母会及时收拾一下家里,也会做一餐好饭菜来招待我。彝族好客由此可见一斑,即便对很熟悉的人也是这样。我只是诧异阿腊居然有这么好的嗓子,而他在学校里却是深藏不露。我就对他说:“你嗓子这么好,唱歌一定很好听吧,在这寂静的山林里,你为什么不唱个歌给我听呢?”他说:“我的嗓子很好,那是喊山很好,唱歌却未必好听。你与其听我唱歌,不如听我讲一个唱歌的故事。”我说也可以。于是阿腊给我讲起了故事。
       阿腊说他有一个堂哥叫阿树,也是彝族,也有一个彝族的名字叫洛勒阿树。阿树是八且寨最厉害的歌手,我们都认为他是天下无敌的,可谁料得到在前年,他却唱输给了栗树寨的阿樱。
       阿树家出身不好,他爹杨从周,彝名密支洛勒,是八且寨的地主。本来八且在寨的所有人家当时都很穷,没有什么地主,但上级说一定要划一个地主出来,就落在了杨从周的头上。他家有三亩地,有一头牛,既没有出租,也没有雇工,不过比别的人家稍好一些罢了。但在工作队领导全寨子的人,讨论了三天三夜还没有结果的时候,在那个深夜里,他站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那就我来当吧。不就是个地主吗?”一个工作队员指着他,接着说:“对,他还会看书写字!”于是杨从周就当了地主。八且寨的农民纯朴而且善良,谁也没有拿杨从周这个地主当一回事,该叫叔还叫叔,该叫老爹也不敢降辈分,但是运动来了也得认真一下,时间长了,他和他的家人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这两年搞“三自一包”,才管制得松了一些。
       杨从周当了地主之后,就下决心不再让自己的儿子去学习看书写字,所以阿树到了十八九岁还是一个文盲。有一次他把一只小猪拉到集市上去卖,市管会的人来没收,他跟人家讲理,人家说你没看见墙上的告示吗?他说见了。人说见了你还明知故犯?原来那上面写的是“严禁倒卖生猪,违者没收!”这事给了阿树很大刺激,他决心要学会认字。他到我家里把我的小学语文课本拿去,请他爹教他,一年以后,他就能看书读报了。
       阿树的父亲经常教育他,要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平凡的人。他说汉族说的对:出头的椽子先烂。他又说,你看肥的牛往往被人宰了吃;壮的牛常常套最重的弯担,干最重的活。阿树似乎听进去了,也似乎没有听进去。他长大以后话少,性格内敛,但说过的话他总能做到。他还有一点了不起的本领,那就是山歌唱得特别好,而且他唱的词儿,都是随口编的,他编得那么优美生动,我们寨子里没有一个人不佩服他。人们说阿树的话说不出来,要唱才唱得出来。
       八且寨所在的地方,叫倮洒箐。倮洒箐是我们走过来的这个大森林的一部分。箐本来也就是山谷,山谷而长满了茂密的竹子、树木,在我们那里也就称之为箐。近年到欧洲,在卢森堡看到该市有一个长满树木的低谷,像一道碧绿的河从那古老的小城里缓缓流过,在我们家乡,那就应该叫小箐沟。倮洒箐的两道山坡宛若绿色的屏风,蜿蜒曲折,绵亘几十里,箐沟里的村寨虽然稀疏,却也不少,它们就像是点缀在屏风上的风物。
       我们寨子里有许多美丽的姑娘,荞花就是其中的一个。荞花姑娘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开得美丽而寂寞,她一直在心里暗恋着阿树。由于她腼腆的性格,她不好意思向阿树表白她的爱情,连平常小伙伴们在一起,她也离阿树远远的。但是她的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始终像两颗星星一样,从遥远的地方深情地注视着阿树。阿树到城里倒卖生猪的那件事,本来谁也不知道,可是当阿树的生猪被没收,回家的当天晚上,荞花就到他家里来了。她带来了一本书,说有几个字不认识,请杨大爹,也就是阿树的父亲教她,坐了好一晚才走。
       但是阿树并没有在意荞花,因为那几年,阿树的心思都在栗树寨的阿樱身上。阿樱姑娘的歌声非常动人,把阿树的魂勾走了。
       栗树寨和八且寨其实是在一座山上,但这座山有两个山头,就像是一只骆驼有两个驼峰,山就叫做骆驼山。如果说栗树寨是在骆驼前脚的膝盖上的话,那么八且寨就坐落在后驼峰的中部。山脚下的箐沟里,奔流着清澈而冰凉的倮洒河。在倮洒河的岸边,有一条与河平行的小路通向外面的世界。两个寨子各有一条羊肠小道连接山下倮洒河边的小路。我们两个寨子由于在历史上曾经打过冤家,长期不交往,互相间没有一条路可通。但是我们互相其实还是看得见的,青年男女之间甚至互相认识,因为在后山上,我们两个寨子的地彼此相邻。
       前年两个寨子联合修一条水渠,一边派一批年轻人上后山,由栗树寨的左兴贵总负责。就在这一次施工中,阿树才正式接触到了阿樱。因为打冤家的原因,两个寨子长期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五十年代以后不互相仇视了,但依然没有什么联系。青年们即便彼此认识,那也只能算是远距离的认识,基本上没有什么来往。这次是县里直接规划,要建一条水渠,把一股山泉水引到后山上去,把两个寨子的一部分旱地变成水田,才由县长出面把他们捏合在了一起。这时阿树23岁,阿樱也有19岁了。
       阿树干活不说话,就像他手中的锤子;阿樱干活爱说话,就像她手中的钎子。他们俩配对在岩石上打眼,打得最快也打得最好。
       休息的时候,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过得挺愉快。有一次大家说起姑娘和小伙子们谁最漂亮,八且寨的姑娘和小伙子们都夸自己的阿树最英俊。阿树个子挺拔,身体结实,肤色黝黑,仿佛是青铜铸造的;阿树的眼睛特别明亮,像夜里的星星;他的鼻梁好比是一匹山,又高又长。栗树寨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却故意捣乱,说:“谁知道,也许外表好看,身上却是五颜六色的呢!”
       阿树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仿佛真是一尊铜像。阿樱也不说话,光是响亮地笑着。
       一个大胆的姑娘说:“要不我们把他脱光了,让大家看看!”
       于是栗树寨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就来抓阿树。阿树像受惊的豹子,突然一跃而起,又像离弦的箭一样,眨眼间射出老远,把姑娘和小伙子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们追了一阵,颓然而返,都说阿树比麂子还跑得快。谁知这句话竟像一句谶语,暗示了阿树的命运。
       谁也没有注意到,远处有一双荞花的忧郁的眼睛,在关注着这一场玩笑。
       年轻人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在打歌场上临时搭起的工棚里,他们在空地上燃起篝火,一夜一夜地对唱山歌。阿树和阿樱,自然成了对歌的中心人物。搭工棚的地方就是两个驼峰之间的空地,大家都叫那里打歌场,打歌是我们彝家载歌载舞的一种娱乐形式,但是自我出生以来的这十几年,没有听说过谁到那里去打歌,因为每个寨子里都有一个打歌场,只是比较小一些罢了,也许那是一个古老的传说:打歌场是八且寨和栗树寨,甚至还有更多寨子的青年男女共同打歌的地方。
       对唱山歌又是彝族青年男女娱乐的另一种方式,有时也是谈情说爱的一种方式。阿树和阿樱虽说是初次接触,但彼此都仰慕已久,俗话说蓄之愈久,其发必速,但他们却是十分谨慎,每晚对歌,总是浅尝辄止,更多的是其他人在唱。因为阿树听说,阿樱姑娘要嫁给一个对歌对赢她的男人,阿樱姑娘对歌可以对三天三夜,至今没有遇到过对手,阿树对自己能不能赢她,还没有把握;因为阿樱没有听说过,阿树究竟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他们的对歌没有创造时间的纪录,但是却留下了一些美妙的歌词,。比如阿树唱的“月亮看见你会害羞,星星看见你就不眨眼睛”啦,阿樱唱的“大山见着你就矮了半截,老虎见着你就躲得远远的”,这些都成了当地山歌中的经典,以后就为大家所经常传唱了。
       水渠总共修了三个月。竣工通水那天,县长来参加仪式,当众表扬了阿树,说他为出身不好的青年树立了榜样。阿树这才想到自己还有一点不如人的地方,那就是出身不好。
       修水渠之后,阿樱在阿树的心里生了根,但就像夜里的池塘,塘底怀着一个月亮,却不能掏出来看一看一样,阿树也不能随时想见就见得到阿樱。
       有一天我从白马镇回家,见阿树坐在黑蜂崖上抽闷烟,烟雾乱七八糟缭绕在周围的树枝上,好像在织蜘蛛网一般。
       我说:“阿哥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阿树说:“不是一个人。”
       我左右看了一下,这里的确只有他一个人。我说:“还有谁?不见嘛。”
       “你往高处瞧。”他小声说。
       我转头往高处看去,在浓密的枝叶后面,看见一个人影,那个影子正在转身离去。我看出来那是荞花。
       我就说:“阿哥,我看荞花很爱你啊。”
       阿树不说话。我们八且寨的年轻人都知道,荞花喜欢阿树已经好几年了,可是阿树却不理会她,我们都为荞花抱不平,因为她是我们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凭什么阿树看不上她而去喜欢那个阿樱呢?我们经常对我们容易得到的东西不在意,而只向往那些难以得到的东西,这是为什么啊?
       我说:“我早听人说了,你看上的是栗树寨的阿樱姑娘,是真的吗?”
       他说:“谁知道呢?也许是水中捞月吧。”
       阿樱的父母在生了她之后,不管怎么努力,再也生不出第二个孩子来了,阿樱就成了他们心上的露珠,放在阴凉处怕冷着,放在太阳底下怕化掉。阿樱从小聪明灵巧,三岁就学会了刺绣,同时在夜晚的篝火旁,她跟在大人背后也就开始了唱歌跳舞的生涯。她的父亲和母亲都不识字,他们在阿樱六岁的时候,就把她送进了学校。阿樱的学习成绩不是很突出,原因是她的爱好太多,分了她的心。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就回家来了。从此以后,除了干活过日子,她的慧心都用在了唱歌跳舞上。她从睁开眼睛开始,就在不停地唱歌,有时候同父母说话,也是哼着说,唱着说。
       同一般的姑娘们相比,阿樱显得丰满、健美,她的脸庞圆圆的,两只小眼睛明亮而传神。她也许不是最漂亮的姑娘,但她却是最可爱的姑娘,她有一种潇洒不羁的性格,令人为之心跳不已。
       在那些年节的夜晚,山坡上的篝火一燃起来,阿樱总是跳得最好,也是唱得最好的。要说到对歌,那更是在百十里之内出名,不论唱天文地理,山川河流,犁田耙地,她总是随口就来,没有一样是难得倒她的。
       父母在阿樱从工地上回来以后,为她选了一门亲事。对方家在白马镇,姓丁,叫丁建民,在县供销社工作,因为爱沾花惹草,妻子同他离了婚,别的姑娘都不敢嫁他。他的父亲是一个国家干部,据说可以把阿樱转成城市户口。媒人没有同阿樱的父母说丁建民曾经离异的事,所以阿樱的父母对这桩婚事很满意,以为可以进城是阿樱的福分。可阿樱不干,因为那样一来,她就不能在篝火边唱歌跳舞了;再说跟城里的男人在一起她不自在,城里的食物她吃不惯。更主要的是,这时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阿树的影子,于是她对父母说:“要我嫁那个丁什么可以,叫他来跟我对歌,唱赢我,我就嫁给他!她又说:“我赌咒发誓:我只嫁给对歌对赢我的人!”阿樱的母亲想捂她的嘴,没有来得及,知道这门亲事没有希望了。
       一年一度的火把节到来了。我们那里的火把节不光是寨子里自己庆祝,乡上也统一组织活动。乡上的歌场选在小镇边上的一片坡地上,那里有树有草,方便大家对歌、玩乐。
       火把节要欢庆三天,恰好第一天是星期天,我就跟阿树和他的伙伴们去了歌场。阿树这次来就是打算会一会阿樱的,为了这一次会面,他已经激动了好一段时间了。我们在里面走了一会,遇到栗树寨的金梭,他说阿樱他们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那里,而且听到了阿樱响亮的笑声。
       三月的亮堂堂的月亮升起来了,把树林间的歌场照耀得朦朦胧胧的,有的地方已经有琴声歌声传来。阿树把背上的月琴解下,抱在怀里丁丁冬冬地弹起来。阿树的月琴是冬瓜木做的,琴面上四个圆形的音孔,是透雕的四个绣球;琴头上雕成一只龙头,镶两颗玻璃珠做龙的眼睛;龙头上伸出两根弹簧,上面顶着两个绒球,那算是龙的角,随着琴声会不停地颤动。
       这时两个寨子的人员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小伙子都坐到了阿树这边,而姑娘们则一起归到阿樱身边去了。按惯例,先是由男女双方的次要的歌手先唱,探一探对方的实力,但是阿树却在弹了一阵月琴之后自己先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
       阿表妹——
       你是天上的月亮,
       我们是围在你旁边的星星,
       我们都在借你的光辉呀,
       我们都在等你唱歌给我们听。
       阿树一面唱一面喝酒,他的嗓子有点沙哑,既不宏大,也不明亮,但也像酒一样,很浓烈,很醇厚。他才一唱完,在场的年轻人就“哦——”地喝彩起来。有人帮我用手电筒照亮,我立刻把他唱的记了下来,等一下我也会记下阿樱或其他人唱的。还有人带了筛子和一大捆小棍子来,准备记下一晚上唱了多少首;唱一首在筛子眼里插一根小棍子,这是一种传统的计数方法。
       过了一阵,阿樱开始唱了。她唱道:
       阿表哥,
       最会说话的人说谦虚的话,
       最会唱歌的人唱不紧不慢的歌,
       阿表哥呀你最会说最会唱,
       我们都要向你学。
       彝族对歌,除了逢年过节,除了在燃着篝火的打歌场上,还可以随时随地进行。曲调也非常之多,青年男女们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曲调,以不同的风格对歌,这是约定俗成的规范。像今天晚上这种人众很多的场合,他们一般就不会放开嗓子来唱,也不会使用那种节奏很慢、拖腔很长的曲调。他们选用的曲调是轻松而温和的,他们的音调,像是在诉说或是随意闲谈;要是对唱局限在两个人的范围之内,那就如同窃窃私语了。
       他们随意地唱着,像阿樱说的不紧不慢地唱着。表面上不像平时对歌一样地你问我答,而且也好像无所谓输赢似的,实际上,这才是最高明的对唱,你一曲我一调,既不是问答又要有联系,只要其中一个人继续不下去,胜负就自然决出了。
       他们随意地唱着,像阿樱说的不紧不慢地唱着。月亮在天上注意地倾听,星星不停地眨着惺忪的睡眼,好像是很疲倦了,但又不愿意睡去。深蓝色的、又高又远的天空,被谁擦拭得一尘不染,像黎明时分辽阔无边的大草原。歌场上的歌声此起彼伏,微波荡漾。晚风吹过树林,把沙沙的树叶声,把歌场上优美而深情的歌声带向远方。在没有人的地方,小虫子不时地发出声响,唱着它们自己的歌。扑灯蛾冷不防地飞旋起来,扑向这里那里闪亮着的手电筒。这一切,加上青草的气味、脂粉味、汗味和酒味,把每个人都弄得异常激动而又有些晕乎乎的。
       阿表哥——
       山上的鸟都会唱歌,
       山上的鸟谁唱得最好听?
       阿表妹——
       山上的鸟都会唱歌,
       山上的鸟画眉唱得最好听。
       他们随意地唱着,像阿樱说的不紧不慢地唱着。不知不觉地,他们的圈子边上,人多起来了,那是他们的歌声吸引了许多像我这样来看热闹的人。
       阿樱又唱了一声“阿表哥”,忽然挤进一个人来,喘着粗气斗着阿樱的耳朵说话,阿樱突然止住了。人群中混乱了一阵,就听说是阿樱家的牛厩失火了。于是阿树唱道:
       阿表妹——
       天上有打雷下雨的时候,
       地下有失火发大水的时候;
       阿表妹呀,
       家里有什么事只管说,
       好让阿哥帮一帮手。
       阿樱一面站起来,一面唱道:
       阿表哥——
       打雷下雨有雷公雨婆来管,
       我家的事不劳阿表哥插手;
       阿表哥呀,
       有心采蜜遍山都是花朵,
       有心唱歌不怕没有时间。
       阿樱唱完就站了起来,一阵风似的走了,她的几个小伴尾随着她,满地的树叶在她们身后沙啦沙啦响。这一次对歌就这样结束了,大家都有点扫兴。
       事后我们听说,那天晚上阿樱家的牛厩失火,是寨子里的孩子玩火把引起的。牛厩是草房,火着得很快,算是发觉得早,牛牵了出来,也没有引着正房,但牛厩却烧光了。阿树约了几个小伙伴,到山上割来茅草,砍来树木和竹子,同阿樱家的人一起,把牛厩重新盖了起来。他们也告诉了丁家,丁家却没有来人,这让阿樱的爹妈十分伤心,相比之下倒对阿树产生了好感。但两位老人并没有往深处去想,因为彝族青年男女在婚前的交往是非常自由的,同丁家的婚约,阿樱自己不喜欢,也还没有通过吃定婚酒的方式肯定下来,这只是意向性的,照例并不能妨碍双方同异性的交往。而阿樱,除了在请阿树他们吃饭的那天晚上,说了一声多谢外,好像没有什么表示,这让阿树有点摸头不着脑。
       有一天中午,栗树寨来了一个货郎担,挑货郎担的人就是丁建民。他名义上是为供销社挑货下乡,实际上一挑货都是他私人的。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物资匮乏,似乎什么都没有,而丁建民的货郎担子里东西却很丰富,没有的还可以同他定货,他说除了飞机大炮,什么东西他都可以搞得到。他这回不仅带来了姑娘们刺绣用的针线,带来了各种衣服布料、百货,还带来了两只生猪苗。丁建民还有许多粮票,如果你要用粮食换粮票,一斤半可以换一斤。他先到阿樱家送了两包香烟和一块头巾给阿樱的父母,又给了阿樱五尺布做衣服,然后就把他的货郎担摆到村里的大路上来了。
       他前脚才走,阿樱后脚就跟了来,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的香烟、头巾和布放进了他的挑子,然后同他买针线。
       丁建民人长得漂亮,生得细皮嫩肉的。他经常同作为他的顾客的姑娘们开玩笑,逗她们喜欢。这时他对阿樱说:
       “怎么怎么?阿樱姑娘,看不上这些礼物吗?”
       “看不上。”阿樱说。
       “我倒看上你了。阿樱姑娘,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呀?”
       “你知道彝家的规矩吧?”
       “什么规矩?”
       “要讨姑娘喜欢,得对歌!”
       说得丁建民一脸尴尬。
       阿樱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其实阿樱的心里并不好过,自从火把节过后,甚至更早一些,自从修水渠过后,她心里就像被谁塞进了一团乱麻似的,让她老觉得有什么事,而又理不出头绪,无端地六神无主。她知道这都是因为阿树的缘故。她承认自己对阿树有好感,她也意识到阿树也喜欢她,但是阿树值不值得爱呢?她已经在火把节同阿树约好再找时间对歌,这次对歌非比寻常,分明有选对象的意味,阿树会不会当真?自己要不要当真?丁家的事怎么了结?爹妈会不会阻拦?阿树要唱赢了,我嫁不嫁他?阿树要唱输了,我不能嫁他了,那怎么办?阿樱被这些问题搅扰得吃不下睡不好,做事情丢三落四。但是太阳不停地升起落下,预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那是彝历的四月,也就是阳历的五月,学校放农忙假,我回到了八且寨,所以得以参加了这场对歌会。
       为了这场歌会,两个寨子的年轻人凑钱买了一只壮羊,准备了一百公斤包谷酒。在插完秧以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在打歌场上烧起了两堆篝火,八且寨和栗树寨的青年男女,早早就围坐在了篝火旁边。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歌会几乎吸引了两个寨子所有的人。这种歌会照例是只有未婚青年才可以入场的,那些结了婚,甚至当了父母的,就只有在场外的坡地上或站或坐地围观了。孩子们永远是例外,他们像山上的一些小动物,在场地上、火堆间跑来跑去。
       我们按规矩,一堆火围坐着男的,另一堆火围坐着女的。在男人的这一边,几乎每个人都怀抱着一把月琴,而在女的一边,则每个人手里都做着针线活。阿樱今天是拿了一双鞋子来绱鞋底。
       月亮从东边的山顶上,像春天的笋子一样,冒出了它银色的尖角。有人向火堆里加了树枝,火苗轰然上蹿。月琴响起来了,丁丁冬冬,像山间无数条溪水,奔涌而出,又像无数只蜜蜂,在花丛中嗡嗡飞动。
       这一次对歌,持续了一天两夜,自然主要是阿树和阿樱在唱,但有时候也有人即兴地插了进来,唱上一首两首;另外中间还穿插了几次打歌。打歌是彝族的一种集体舞蹈,所有的参加者围成一个圆圈,领头者边吹着竹笛,边带头跳舞并转圈;舞步是三步停一拍,很简单。像这样的集会,一般都是有主持人的,主持人负责组织活动,负责掌握吃、喝、唱和中间穿插舞蹈的节奏。这次活动的主持人是左兴贵,他是一个活跃的、组织能力很强的人,他也好出头露面,每一次活动之后,他的嗓子都哑得同公鸭子一样。
       按有人用筛子记录下来的数字,阿树和阿樱这一次对歌共唱了352首,我怀疑他们的记录有误,可能是把其他人唱的,也记在了他们的账上。而我记录下来的是305首,其中78首唱天,78首唱地,99首歌唱爱情。
       阿腊告诉我,他用一本练习簿记录了他们的唱词,这一个本子现在就在他的家里,等一会儿他就可以给我看,这令我十分向往,激动得手心里汗都出来了。
       据阿腊的记忆,那天晚上是阿树先唱,阿树的脚边放着一大碗酒,他一边唱一边喝,喝完了又加。这一次对歌,在一天两夜中,据说他总共喝了八碗酒,他的失败同喝酒有直接的关系。他最先唱的是:
       依瑟瑟——
       美丽的姑娘们,
       坐在火堆边上,
       月亮已经出来啦,
       让我们唱起来吧。
       阿树唱的这个调子,节奏非常缓慢,每一句的最后,都拖十几二十拍。他的嗓子一反平时的沙哑低沉,变得高亢而辽远,像是在唱给十里八里外的人听。虽然这只是一个传统的序曲,但由于是他即兴唱出来的,所以非常动人。他唱出了他对我们彝家生活的熟稔,对姑娘们的仰慕,对世世代代沿袭下来的习俗的爱恋,甚至我们可以从他整个的旋律中,想象出我们所生存的连绵不尽的大山、森林、长年吹着山风的垭口,以及长着密不透风的竹子、水冬瓜树和又细又高的楂子树,流淌着倮洒河的大箐沟,这一切,我觉得都在他的歌里了。
       阿树的声音一落,对面传来了阿樱的歌,她的歌变了另一个调子,这也是规矩,这意味着开始进入正式的对歌了。这个调子比较自由,有点像意大利歌剧中的咏叹调,多几个字少几个字都可以,甚至句子也可以视内容增减。阿樱的嗓子亮丽而宽广,这同她的性格一样是开放而大方的。
       她唱的是:
       阿表哥——
       我们也想唱起来,
       可惜我们不会唱。
       我们不会唱呀,
       只有请风婆婆来帮忙。
       阿表哥呀请你告诉我:
       风婆婆没有嘴,
       它为什么会歌唱。
       阿树回答说:
       阿表妹——
       风婆婆没有嘴,
       她为什么会歌唱?
       因为她会吹响篾,
       响篾帮她来歌唱。
       笮笆就是她的响篾,
       笮笆一吹就响;
       树叶草尖就是她的响篾,
       树叶草尖一吹就响。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唱天。风婆婆从歌场的草尖上掠过,从周围麻栗树林的树尖上掠过,留下轻声的呼啸,最后飞向深邃而悠远的天空去了。星星灿烂无比,半边月亮像是姑娘们挂在项链上的一枚银牌。阿腊仰面躺在草地上,一面头枕着手臂瞻望星星,一面听着铮铮的、泉水一般流淌的琴声,听着阿树和阿樱唱天,唱天有几层,每一层居住着什么;唱太阳为什么会热,月亮为什么会亮;唱人们渴望知道的宇宙间的一切。这多么有意思啊,他想。宇宙间充满那么多的奥秘,而这些奥秘在他们唱出来之后,全都变成了诗,变成了迷人的童话。歌场上有上百人,上百人都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美妙的童话中了。
       阿腊说,其实那天晚上是阿樱的嗓子最先出问题的,是在唱第78首的时候。第77首是阿树唱的,他唱的是这样:
       阿表妹——
       我们手拉手飞啊飞,
       飞到了十二层天。
       十二层天上啊,
       是太阳居住的地方。
       谷子一个月就熟,
       玉麦半个月就背苞,
       芭蕉叶子比晒场宽,
       麂子大得像牛一样。
       阿表妹呀请你告诉我:
       太阳为什么会发热,
       大阳为什么永远明亮?
       阿樱的第78首,是这样唱的:
       阿表哥——
       太阳燃烧就会发热,
       太阳燃烧就会放光。
       太阳是个火球呀,
       燃烧不完心不死……
       它要烧九千九百年,
       它要烧到地老天荒。
       唱到这一句的时候,阿樱突然嗓子沙哑了。人们让她喝了点水,她又接着唱下去:
       阿表哥呀,
       十二层天我们去过了,
       天上没有地方去了,
       让我们回到地上来吧,
       让我们来唱大地吧。
       阿樱唱到最后一句,嗓子更喑哑了。这时主持人左兴贵站起来大声喊道:“打歌哕!”有人往火堆里扔许多干树枝,篝火旺起来,笛子吹起来,大伙都加入到狂欢的舞圈里去,跳得尘土飞扬。有人陪着阿樱,悄悄回去睡觉去了;而阿树却仍然在场上喝酒跳舞。两个小时过后重新开始,阿樱的嗓子像浇过雨一样,变得水淋淋的了。
       阿腊说,那天晚上,他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唱歌的主动是掌握在阿樱手里。他又说,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阿树是个男人,因为阿树自视很高,认为唱什么都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阿腊接着说,他们唱地的时候,黑夜快要过去了,八且寨的鸡叫起来,栗树寨的鸡也叫起来了。
       黎明前的羊奶一样的白雾填满了山谷,有的又像飞溅起来,泼到了繁茂的树林子里。篝火的火舌舔噬着羊奶一样的白雾,舔得吱吱儿响。月亮早巳西沉,满天星星被浓密的大雾遮没了,只有启明星隐约可见,半红半黄地,像一盏遥远的、忽明忽暗的灯。倮洒河在无声地流着,流水带得走飘零的落叶,带不走一山谷的雾。树林子里刷的一声响动,一个渴望温暖的野物蹿到林子深处去了。有人轻轻说了一声“麂子!”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景之中听唱歌,真是一种难得的经历啊,他一辈子也忘记不掉。
       这时阿樱即兴地唱道:
       阿表哥——
       山上的野兽各有各的本领,
       山上哪种野兽跑得最快?
       阿树唱道:
       阿表妹——
       山上的野兽各有各的本领,
       山上野兽麂子跑得最快。
       在民间的对歌中,看到什么唱什么,听到什么唱什么,这是一种常见的现象。这天白天,阿树和阿樱唱了山川河流,飞禽走兽,树木花草,春夏秋冬,但是最主要的也是最精彩的内容,是他们唱攀登长虫山脉的二十一座山峰。每上一山都数出这座山上有什么树木花草,什么动物野兽,什么崖壁洞穴,什么药材物产等等。根据阿腊的记录,光老熊山,他们就一问一答地唱了二十首,时间将近半小时。想一想,同一个山脉的山峰,他们应该基本上是一样的,但他们就能对答出它们的不同,而且让你听来非常有趣,心向往之,这需要多大的智慧,多高的才情!当我在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想起了我在滇南秀山上看到过的这样一副对联:地以文章争气势;天于樵牧混英雄。这话真是说得好啊,阿树和阿樱不正是一对藏在偏地深山里的才子和才女吗?
       我在《云南的山》那篇文章里,写过我父亲对山的体验,他说行走在滇南的那些大山里,人显得很渺小,小得来就像一粒灰尘;我也说过,那些大山是上帝创造出来,用以教会人类学会谦虚的教科书。这都不是随意夸张的话。我同阿腊在山里走了四个多小时,只不过是上下了两座山而已,到达八且寨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在山坡上,阿腊指着对门山的山脚说,那就是八且寨。我透过黄昏的、灰黑的暮霭望去,见森林中开伐出一片一片的空地,每片空地中,朦朦胧胧地看得见有一院或两院瓦房,每一处的正房里,都透出橘黄色的光晕。
       阿腊家的院门开在侧面,进院门向左转才是正房。正房的右边是厨房和农具房,厨房的对面,也就是大门的侧边,是牛厩和猪厩。正房的对面是一面围墙,墙下有一排鸡埘。院子的地面是用石板铺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破旧的、锈迹斑斑的脚踏打谷机,还有一个大石碾子。出他家的后门,就是森林,上山的小路经常被枝叶和藤葛隔断,被青草和苔藓覆盖,所以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得用砍刀和锄头清理一次。
       他们家准备了很好的饭菜招待我,我在这里第一次吃到了美味无比的龙竹笋丝汤,它是鲜甜的,但又有一点微微的、似有似无的苦味,还有一点竹子的诱人的清香。我看见还有一只龙竹笋在屋角放着,它有一尺多高,胖乎乎地站在那里,神似一座尖山的模型。阿腊的母亲说,这个菜的做法很简单,就是把竹笋先切成丝,在水里泡一阵,然后放上一块肉一起煮,两三小时后,放上盐就可以吃了。我问为什么要煮那么长时间,说是时间煮短了会发苦。可见世间百味,真正好吃的东西并不是做法很复杂、放很多佐料的,而是比较简朴的,因为这样才能保持这一食品本真的味道,写文章何尝不是这样呢?另外这一晚我还吃到了现烤的麂子肉。彝族人家,每家的堂屋的正中都有一个火塘,这个火塘里的火是长年不熄的。用竹签穿上新鲜的麂子肉往盐水里蘸一下,然后在火塘的炭火上慢慢地烤熟,其味道也是不可多得的。
       森林的夜晚,即便是夏天也寒气逼人。这一夜我与阿腊同榻而眠,山风呼啸着从瓦缝和竹笮笆透亮的地方挤进来,但因为楼下有一个火塘,它的温暖弥漫着整幢楼房,所以我们都没有受凉。
       我特别高兴的是,阿腊给我继续讲述了白天没有说完的故事。他先从一个粗糙的木箱子里拿出那本练习簿,翻到一个地方,递给我说:这是阿树和阿樱对唱的爱情的部分。又说,那天从天黑以后开始从唱地转到唱爱情,转折得很自然,因为这时候他们已经真正地互相倾慕并且相爱了。
       他一边说着,我一边翻看那些歌词。我为他们丰富的想象力,为他们的真挚而热烈的情感,为他们的才气所折服。我随便地读了几首,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阿表哥看你呀,看得眼睛珠都不会转了;阿表哥想你啊,瘦成了一根皮条。”(第55首,阿树唱)“阿表妹坐着等你呀,把门坎都坐矮了;阿表妹站着等你呀,变成了一根柱子。”(第56首,阿樱唱)我觉得这些都可以称为经典的爱情诗。这个或可称为爱情诗集的最后一首,也就是305首,是阿樱唱的:
       阿表哥呀,
       日头出了有日落的时候,
       鲜花开了有花谢的时候,
       阿表哥呀请你告诉我:
       我们的爱会有多长,
       我们的爱会有多久?
       诗集到这里戛然而止,下面是阿腊写的日期:1963年6月13日。
       阿腊说,那天晚上唱到这里,已经是第二天天又快亮的时候了。阿树唱了两夜和一天,没有合过眼,他的思路始终清晰,反应始终敏捷。但是他一面吃羊肉一面喝酒,喝得太多了,他的嗓子早已不像开始那样洪亮,而是越来越沙哑,越来越小声。为了互相听得见,他们俩都坐到了两个火堆间最靠近的地方。阿腊说当阿樱唱完第305首的时候,阿树用手指指天,唱不出天来;用手指指地,唱不出地来;用手指指胸口,也唱不出心里想说的来。他急了,端起他的第八碗酒,喝了一口,还是唱不出来,他于脆一仰脖子,把酒一饮而尽,然后一反手把空碗摔到树林子里去了。他仰头望向雾沉沉的天空,索性不再唱了,我见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歌场被惊呆了。一阵大风卷来,歌场上的大雾宛若波浪似地荡漾起来,一波一波地飘远了。灰蒙蒙的天空晨星寥落,寥落的晨星微光黯淡,只有启明星好似一只明亮的眼睛,孤傲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宇宙,凝视着大地。月亮被一片厚厚的云彩遮去,曾经照彻歌场的光辉消失了。篝火的火苗无声地、徒劳地想烧暖寒夜,最后只是温暖了一小片歌场。一只大鸟被阿树摔出去的酒碗所侵扰,扑棱地飞起来,落到更远的树上去了。
       隔了好一阵,是姑娘们的火堆先小声地骚动起来,有几个人站起来挥动着头巾说:“哦,阿樱赢了!”但是响应的人不多。大多数的人沉默着。晨雾刚刚散去,一派莫名其妙的惆怅又像雾一样弥散在歌场上空。
       阿樱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很专注地绱着一只鞋子。这个胜利者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这一场历经两夜一天的对歌,同她没有什么关系。
       “后来呢?”我问阿腊。
       “后来就散了。对歌结束了。阿树对输了。”阿腊说。
       “再后来呢?”我又问。
       阿腊说,再后来,过了半年之后,阿树家请了阿吉鲁木子去阿樱家提亲。阿吉鲁木子是寨子里的老辈子,他的母亲在年轻末嫁时,曾以管家女的身份,平息过栗树寨和八且寨之间打冤家的战争。过去彝族打冤家很厉害,有时会父传子、子传孙地打几辈人;有时会打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在打得最惨烈,忍受不了的时候,只有让某一方的贵族人家的管家女出面来调停。她调停的方法很简单,就是站到战场的中间去,用手摆动她的裙子。一般管家女一出面,两边的战事都会停止。但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结怨太深,不愿罢休。这时这位管家女就会脱光衣服,裸着身体站在那里,让两边的大男人知耻而退。现在谁也说不清阿吉鲁木子的母亲是怎么样调解冤家战争的了,但她对两个寨子都有恩,这一点是大家都承认的。
       阿樱的父母不好得罪阿吉鲁木子,就说:“老辈子,新社会了,家里的老黄历都收起来了,儿女的婚事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吧。”
       阿树托他的朋友阿水,汉名叫杨得源的,去同阿樱提亲。
       阿樱说:“我同阿树,已经结束了。我也不愿意这样结束,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她说的是她曾经发誓赌咒,说自己只嫁给对歌对赢自己的人这件事。
       阿水说:“其实对歌那天,阿树也不是真输,他是酒喝多了。”
       阿樱说:“我也知道,可是这同谁说去?”
       阿水说:“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阿樱心情不好。她说:“不考虑了——除非他空手抓一只活麂子来!”
       在我们倮洒箐,这句话仅次于叫你去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因为麂子是跑得最快的动物,也是最敢拼命的野兽,猎人猎麂子,往往是用枪打或是用铁猫夹,那样,麂子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夹伤,那都不是阿樱说的活麂子了。自古以来,我们这里还没有一个人空手抓过活麂子。
       可是谁又料得到阿树偏偏要把阿樱的话当真呢!从阿水来回话的那一天起,阿树就开始作抓麂子的准备。这个准备工作做了两个月,两个月后的一天凌晨,阿树背着猎枪,带着名叫豹子的黑色的猎狗悄悄地走出了院门。
       凌晨的闪烁着星星的天空,像一领巨大无比的、缀着宝石的擦尔瓦(披毡),覆盖着起伏不定的山峦。过一阵将要淹没整个山野的晨雾,这时还看不见,但已经感觉得到它湿漉漉的、有些冲鼻子的气息。寨子静静地沉睡着。从寨子里通往山里去的小路,犹如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蛇,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中爬到黑黢黢的树林里去,看不见了。
       快要出寨子的时候,豹子突然奔向前去。原来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挑着一担水过来了,那是荞花。
       荞花在那天晚上参加了对歌之后,一直在为阿树担心,她曾经以各种借口到阿树家去看了几转,直到阿树身体恢复,说得出话来,才放下心来。她是家里的管家女,理所当然是全家起得最早的。彝家女是很丰苦的,尤其在快要出嫁前,作管家女的时候,她们要在田地间劳作;要操持所有重要的家务——煮饭,喂猪,喂鸡;要做针黹;还要照顾年老的父母。她们是在抓紧时间,在出嫁前的几年,报答父母十多二十年的养育之恩。
       豹子在荞花的身边跳来跳去,表现出夸张的亲热和喜悦。
       荞花看见阿树背着猎枪走过来,就放下挑子,摸了摸豹子的头,说:“你不是当真要去抓麂子吧?”
       阿树说:“当真要去!”
       “别去。别人是故意说一件你办不到的事,你不明白吗?”
       “明白。”
       荞花听懂了,就是说阿树为了得到阿樱,连到天上摘月亮,他也要干的。她绝望了。她知道阿树的脾气,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劝他回心转意的了。她只好说:“那你要非常小心啊!你爹妈养大你不容易……”
       阿树说:“嗯,我会小心。”
       荞花挑着水走了,很快消溶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扁担嘎吱嘎吱的声音,像她的没有说完的叮嘱,越来越远去了。豹子跟随在她的后面摇着尾巴,直到发觉阿树朝另外一条路走远了,才回到他身边来。
       阿树和豹子沿着一条长满青草、不时还被树枝隔断的小路,在森林里走了一会,全身就被露水打湿了。裤子紧紧地贴在腿上,走起路来很不方便。他索性把裤脚高高地卷起来,顿时觉得那多毛的、黝黑而粗壮的腿儿,那么轻松有力,简直是想自个儿跑起来。
       豹子每走几步就要使劲地摇晃几下身子,抖落下来的水珠把草木打得沙沙响。
       他们在森林里走着。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像一位慈祥的母亲,伸出她那修长透明的、黄皮肤的手臂,缓慢、温柔地抚摸着阿树,这个在她的眼睛里、在她的温暖的怀抱里长大的孩子。她抚摸他像枯草一样又硬又乱的头发,抚摸他那古铜色的、闪着油光的脸,然后柔软的手臂久久地停留在他那山梁般的肩膀和背脊上。阿树在这种无限深情的抚摸之下舒服得昏昏欲睡,他不住地打哈欠,眼泪像痛哭一样地流出来。这时他很想吃一锅旱烟,可是他连烟都没有带,猎人都知道,麂子是一种极敏感的动物,一旦闻见高原汉子口里吐出的带有浓烈气味的烟雾,一定会大为惊异而逃之夭夭,让你连影子也见不着。
       忽然,他感觉到前面有一点微弱的、悉悉率率的声响。他紧张地抓住豹子脖子上的皮条,怕他在不适当的时候出击。原来是一只灰色的兔子,它迟疑地、小心翼翼地,从距他们不远的地方,用一种极可笑的姿势跳跃过去了。他同豹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继续专心地注视着,他意识到好戏就要开场了。果然,就在那个灰色的小东西跑过去大约五分钟之后,一头麂子过来了。它纤细而修长的脚,有节奏地、刚劲地交替着地,褐色的健美的身躯,随着脚步晃动着,真像是一个漂亮的芭蕾舞演员。不过它的头上长着一对小小的犄角,是只雄麂子。它显然是在悄悄地跟踪那只无忧无虑的小兔子。阿树抑制住心中的狂喜,摸了摸豹子的头,让它也抑制住激动。他正打算轻轻地从背上解下那个捕捉工具,可是也许是手指才一动,也许甚至他才一动念头,就在这一瞬间,麂子耳朵一竖,似乎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了声音,四蹄一撒,像风一样地奔逃而去。
       “撵!”
       早巳憋足了劲的豹子大叫一声,像箭一样地射向吓疯了的麂子。森林在八只飞毛腿下变小了。大约不到一个小时,麂子就摆脱树枝的羁绊,跑到了一个只长着小树、刺丛,还有奇形怪状的石头的、一眼望去很宽广的坡顶上。豹子虽然失去了身体比麂子矮小的优势,但由于长期训练的结果,跑过两架山,依然没有被猎物摆脱掉。
       阿树实在是低估了这只麂子的体力和智慧,这是一只成年的麂子,它在大森林里,已经同老虎、豹子、狼还有其它野兽作过多年的斗争,有着很丰富的经验。它同阿树周旋,先是在附近的山上往复来回地跑,不奏效后,又拼命朝远处跑。大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曾经跑到过老熊山,那里离八且寨已经有十五公里路,属于另一个公社的地界了。接着它又往回跑,在月亮出来,森林里的鸟儿归巢而昆虫齐鸣的时候,它又回到了骆驼山附近,在几座山之间扑朔迷离地兜圈子。
       这只可怜的麂子,在整个被追捕的过程中,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没有见到过一滴水。经过一天一夜不停的奔跑,始终没有摆脱阿树和豹子,最后它实在跑不动了,趁着夤夜的掩护,钻进一大蓬带刺的荆棘里,躲藏起来。
       森林里黑黑的,阿树除了森森的树影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豹子的鼻子却知道麂子在哪里。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它,闻见了它的气味,听见了它的喘息。过了一阵,阿树看见了麂子的两点明亮的眼睛,再过一阵,就看见了一整只麂子站在荆棘中。他知道现在它是不会跑了,它现在是准备同它的敌人拼命了。
       阿树从容地、轻轻地放下猎枪,从背上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那是一张大网,他就是为这张网忙碌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这张网的结构同渔网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渔网是用线编织的,而阿树的网是用粗麻绳编织的,而且在编织的时候,就预先考虑到麂子的后脚劲非常大,网编得很密,因此即使让它蹬断了一根两根,也不能破网而逃。
       阿树选择好角度,刷地把网撒出去,罩住了半边刺篷。麂子听见声响,拼死往前一冲,正好落进了网里。阿树一收纲,把麂子装在网里了。麂子在里面挣扎,越挣扎越糟糕,结果把四只脚伸出网眼,而整个身子却兜在网里,脚使不上力,身子也使不上劲。阿树把网拖向一棵大树,把麂子吊在了大树的丫枝上。把绳子拴牢之后,就领着豹子到旁边吃玉麦粑粑。吃过玉麦粑粑,他就抱着枪休息,他已经累得两只脚都站不稳了,一面还守护着麂子,不让老熊或别的更大的野兽来打它的主意,打算到天亮的时候再来捆它。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树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打好活扣的两根粗绳子,去捆麂子。麂子的后脚很厉害,他很清楚,让它蹬着一脚,是足以开膛破肚的。他要先把麂子的后脚捆起来,他在捆麂子的后脚的时候,想起了荞花的话——“你要非常小心……”他真是非常小心。他把麂子吊得很高,它即便想蹬,也蹬不着他。他很顺利地把麂子的两只后脚捆在一起,并且绑牢了。之后,他把麂子从树上放下来一点,来捆它的前脚,前脚也很容易就捆起来了。最后,他要再把麂子的前脚和后脚捆在一起,这样做了之后,它就完全失去反抗能力了。不料他正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麂子的两只后脚就这么一缩一伸,闪电似的蹬了出去,正好蹬在阿树的右手的手腕上,他自己听见“嗒”的响了一声,是手上的什么东西被它蹬断了,顿时血流如注,疼得他在地下打滚。
       豹子见主人受伤,大叫一声,跳起来向麂子咬去,但是被阿树喝止了:“不准咬它!”豹子虽然闭住了嘴,但它还是把麂子撞得在树上晃荡起来。
       阿树掏出猎人随身携带的云南白药倒在伤口上包扎好,又割下一段绳子,用牙齿和左手配合,使劲勒住手腕。他疼疯了,爬了起来,用一只手拉住绳子,疯狂地在麂子身上乱绕,直到几乎把它绕成一个牢牢实实的线团。完了,他到箐底砍来一根很粗很长的竹子,一头担着麂子,另一头担着一个石头,往栗树寨走去。
       好在这里离栗树寨不远,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他一步闯进阿樱家的院子,把担子往天井里一放,自己也同时像一段木头一样地倒了下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县医院里,医生说他的手腕的韧带断了,他的右手再也不能抓拿东西了,残废了。
       阿腊讲到这里,默然无语。深夜的山风,呼啸着从房顶上掠过,远处松涛喧哗,屋檐下的一块笮笆上,可能有一片竹篾断了,被吹得呜呜响。
       过了好一会,阿腊说:“睡吧!”
       我说:“还没有讲完呢!”
       他一边整理被子一边说:“剩下来的话就只
       “那只麂子呢?”
       “放了。阿樱的母亲说这头麂子是神变的。当天就把它放了。”
       第二天晚上,阿腊带我去拜访阿树夫妇。他俩坐在火塘边上,阿树在吸竹筒水烟。见我们来了,他赶快放下烟袋让坐。他起来给我们倒茶。他用左手抓了两把茶叶放在两只杯子里,然后同样用左手从火塘上把茶壶拎下来,往杯子里冲水。他的确是个十分英俊的男人,只是我看他的目光不像阿腊说的特别明亮,倒是有些黯淡。他把水放在我们面前,说了声“请喝水”,然后,也没有说什么理由,就独自上楼去了。还是阿樱替他作了解释,她说:“你们不要多心,他这个人怕见生人,生人来了,他都是这样,倒了茶就上楼去了。”
       阿樱倒是一个活泼健谈的人。她问了许多城里的事,也讲了许多山里的事,还给我们小声地唱了几首歌,她唱的是一些忧伤的歌。当阿腊告诉她我非常喜欢他们唱的那些歌时,她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理想和生活之间,距离是很远的。坐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就告辞出来,回到了阿腊家。
       我也想见一见荞花,可是阿腊说荞花死了。有一次她到山上割草,不小心从黑蜂崖上掉下去摔死了。有人说她在山崖上听到有人在崖子底下唱歌,她想看看唱歌的是谁,一够,就掉下去了。我疑心这是有人杜撰的,因为荞花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在场。
       我没有像原先设想的那样,准备在八且寨住上个十天半月,第三天我就离开了那里,准确地说,是离开了那个故事。
       临别前,阿腊把阿树和阿樱的歌词集或者说是诗集送给了我。这个本子现在我的案头上,我曾经想让人将它整理出来,以阿树和阿樱的名义出版,但有人告诉我,这样的情歌,在今天恐怕不会有什么市场。我一想,也有道理,古人不是说过吗,“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我怎么可以认为我喜欢的,别人就一定会喜欢呢?好在我的这篇文章里,也多少引用了一些他们对唱的歌词,读者从这当中,也可以领略得到一点山野间,对歌、恋爱的风情吧?
       2001年12月1日
       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