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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西湖]仰天长啸
作者:李永鑫

《十月》 2002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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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西湖,一夜春雨细无声。
       雨后初晴,朝阳打着金伞,从东方海天之涯的云宫里排闼而来,催快春天的步伐。
       山色如洗,薄雾飘轻纱,绿浮宝做塔。
       湖光似染,丹霞耀金鳞,翠柳吻轻波。
       游人接踵不断地向着岳王庙走去。
       我来到岳王庙大殿,抬眼岳飞手书的“还我河山”横匾,笔迹遒劲,墨锋有力。匾下的岳飞塑像头戴红缨帅盔,身着紫色蟒袍,臂露金甲,足履武靴,右手握拳抚前,左手按剑向后,胸部略侧,视线微俯,蓄短须,书生气。一看此像,就会觉得岳飞不仅是个扬威沙场的军事统帅,而且是一个能诗善文的风雅儒将。此刻设或在帷幄之中,胜券把握在胸,神情镇定沉着,仅在眉眼间隐隐可见无限风云。这位民族英雄壮怀激烈、忧国忧民的内心世界,就在这一瞬间的特定神情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呈现。
       岳飞本来如此。
       八百多年前的历史烟云在我的眼前翻卷着……
       那是一个风雨如磐的年代。落后的游牧部落的铁蹄蹂躏着文明的农耕地区,多少中原人民在金朝入侵者的残暴掠夺下挣扎着、呻吟着
       那是一个刀光剑影的年代。战鼓咚咚交织着马蹄声声,刀枪叮当伴随着人在临死前的惨叫和悲喊,多少抗金壮士血洒江河,骨埋青山
       让我们暂时驻足停留,掀开这页令人汗颜的历史篇章,谛听那声令人凄绝的“天日昭昭”的仰天长啸吧!
       一
       北宋宣和七年(1125)冬,金朝女真贵族灭辽之后,率领金兵大举进攻宋王朝,对广大汉族地区发动了掠夺战争。
       黄河,浊浪排空。天空,乌云翻卷。地面,白雪皑皑。
       官道上,原野上,无数金兵纵马扬刀,直扑而来……
       北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闰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兵攻陷宋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异族铁骑践踏着宋朝皇宫丹墀上的玉雕盘龙,金军兵将傲视着阶下宋帝徽宗、钦宗和百官嫔妃。
       靖康二年(1127),金兵鉴于自己尚无足够力量统治整个中原地区,即在汴京册立张邦昌为“大楚”国皇帝,建立起自己的傀儡政权以后,先后于三月二十七日和四月初一日,分两批撤兵,掳徽、钦二帝及皇后、妃嫔、诸王、公主、宗室、大臣三千余人,以及抢掠而来的大批金银财宝、仪仗法物、图书乐器北去,北宋玉碎宫倾,史称“靖康之变”、“靖康之耻”。
       国不可一日无君。此时,因在外地组织勤王的康王赵构,这个原本与皇位无缘的宋徽宗第九个√L子,作为徽宗诸子中惟一的漏网之鱼,就被历史锻造为赵宋统治集团中最有资格做皇帝的人选,于五月初一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皇帝位,重建赵宋政权,是为宋高宗,改元建炎,开始此后南宋王朝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
       南宋所居一直是半壁江山,广大的北方地区是金兵及其伪“大楚”或以后的伪“齐”政权的占领区。而且金兵长期以来的多次南侵,使江南这个半壁江山时时刻刻处于玉碎瓦裂的危机之中,最终沦亡于蒙元之手。
       在这乱云飞渡的天幕下,“岳”字大旗迎风劲卷,岳飞纵马挺枪驰来……
       历史在造就岳飞这样的大英雄的同时,也在摧折着人的尊严,他的心灵深处无时天刻不经受着壮志难酬的炙烤。
       在岳飞的身上,我们看到他在两个战场里分心战斗。
       抗金的沙场给他创造了一个历史舞台,凭着他的文韬武略,演出了一幕幕极为壮观且令后人极为振奋的抗金戏剧。“大小二百余战,皆胜也”,到最后连金帅兀术都不得不哀叹“自我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之挫衄”,金兵无不佩服“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甚至到了一触岳家军即溃、一闻岳家军即逃的地步。1140年的郾城大捷之后,在开封的金帅乌陵思谋素称残暴诡黠,也不能控制部下军心士气,只是下令“不要轻动,等岳家军一来就投降”。
       在朝廷的官场里,对他完全相反。皇帝以妥协苟安为国策,使他不得“天时”;黑暗的官场糜烂腐败,使他丧失“地利”;投降派主政,上下沆瀣一气,对他不是掣肘,就是陷害,使他难得“人和”。他在这个舞台上扮演的是委屈、蒙冤的悲剧角色,理性得不到发挥,忠心得不到理解。《孟子,告子章句下》中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假如苍天把抗金伟大事业的重任交付给岳飞,那么岳飞历尽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最终死于冤案,并没有完成这个“大任”。是苍天负岳飞,还是岳飞负苍天?孟老夫子,我该作如何解释?
       高宗杀岳飞,难道不是自毁长城么?苍天并没有辜负岳飞,岳飞也没有辜负苍天,难道人们从这个悲剧角色中所得到的启迪要比抗金勋业成功的正剧角色的假设中所得要少么?苍天降于岳飞的“大任”就是精忠报国、壮志难酬的形象。要演好这个角色,其心灵的煎熬、人格的炼化,远比抗金勋业成功者要艰难得多。
       二
       凝视“还我河山”的横匾,胸臆间不觉平添了一种久违的激动,这飘洒恣肆、剑戟分明的笔法似乎告诉我,岳飞的一生经常面临人生价值取舍的选择。
       南宋初期,历史把老将宗泽、张所和小将岳飞聚合在一起,引导着岳飞去做出取义的选择。
       建炎元年,在家料理父亲丧事、闲居了四年的岳飞,在相州(今河南安阳)第二次从军,开始了抗金生涯。当时,他因战功升为秉义郎(下级军官)。然而,好景不长,宋高宗压制抗金派李纲、宗泽,倚仗投降派黄潜善、汪伯彦而奉妥协苟安为国策。岳飞见之,顿涌一腔热血,倾生满腹忧愤,不顾官职卑微而上书高宗:“……黄潜善、汪伯彦不能承圣意恢复,奉车驾日益南,恐不足系中原之望。臣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高宗如能在当时尚未形成南北分治的情况下采纳岳飞的建议,恐怕历史上没有“南宋”二字。然而,令人扼腕的是岳飞反而因此获罪罢职。
       岳飞没有沮丧,来到了河北招抚使张所处第三次从军。能接受这个获罪之人,张所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何况还要给他担任中级军官呢!对此,《宋史》卷三百六十五有一段极富启迪的记载。
       此后,岳飞跟从张所的属下王彦,渡过黄河,一直打到太行山,取得了抗金斗争的重大胜利。而此时,朝廷中因投降派得势,抗金派连遭迫害,仅做七十五天宰相的李纲被高宗罢官,张所也被谪贬到岭南,不久病死。张所的部众王彦、岳飞因意见不合,领军分道扬镳。岳飞辗转回到东京城外,希望在东京留守使宗泽的领导下继续抗金。
       岳飞与王彦分手意味背叛上司,律当治罪。
       当时正好金兵进犯汜水关,宗泽就让岳飞带五百骑兵前去抗击,立功赎罪。岳飞以疑兵之计大败金军。宗泽论功行赏,用作统领,继又提为统制。
       作为儒生出身的东京留守使,宗泽曾对岳飞有过这样一段载于《宋史》的谈话:
       宗泽把兵书阵图递给岳飞说:“你智勇双全,才艺超群,自古良将比不上你。不过,你喜欢没有规矩的野战,这不好,应当学习这些作战阵图才是万全之计。”
       岳飞说:“先排阵,后交战,此乃兵家之常,但不可执死不变。不要说古代和当今的情况有了很大变化,打仗本身也是千变万化,许多情况不一定兵书上都有记载。所以,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宗泽击掌称是。
       建炎二年(1128)七月初一,抗金老将宗泽不堪投降派的压制而忧愤成病,死于开封留守任上。临死之时,慨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连呼“过河”三声;“都人号恸”。
       亲见这一悲壮情景,岳飞攥紧了手中抗金复土的准绳,系到了自己在宦海险恶风浪中颠簸的夜航船上,沿着张所、宗泽给他指引的航向搏浪前行。基于此,岳飞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深深地感激和怀念这两位赍恨而死的老上级,当他的处境可以上达天听时,就向朝廷保举张所的儿子宗本为官。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绍兴二年(1132),在平定游寇曹成的战役中,曹成手下的猛将杨再兴杀了岳飞的胞弟岳翻。曹成军被岳飞击溃后,杨再兴自缚来见岳飞。
       军帐中,岳飞悲情汹涌,眼泪欲流,他回想起昨天自己紧紧抱住满身鲜血的岳翻大叫“翻弟,翻弟——”的情景,恨不得立即杀了眼前这个杨再兴,以慰弟弟在天之灵,以解将士心头之恨。但是,看着这个身材魁伟的北方汉子,想到这几天他如何的骁勇善战,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材,当今抗金战场不正需要这样一些家恨国仇在心,顶尖武功在身的将领么?
       岳飞又一次给自己的人格增添了一道辉耀古今的光芒。他急步上前为杨再兴解缚、请座:“杨将军,从今以后,你就是飞某的弟弟哪!”刹那间,天地为之鼓掌,山河为之称喜,杨再兴流泪了,将士们流泪了,岳飞也不顾帅威抱着杨再兴哀声痛哭起来……正是这一声冲天而哭,哭出了一个惊天动地、泣鬼感神的英雄来。
       绍兴十年(1140),岳飞大败金兵于郾城之后,金帅兀术怒甚,亲率龙虎大王、盖天大王、韩常等战将,精心挑选一万五千名精锐骑兵,绕过颍昌城张宪的驻地偷袭郾城岳飞帅府,被岳云、杨再兴击败。役后,“兀术愤甚,拼力复来”,屯重兵于临颍。杨再兴率三百巡骑遭遇强敌于临郾交界的小商桥。他纵骑扑入敌阵,左刺右挑,杀死金兵二千余人,其中有万户长、千户长、百户长等大小头目百余人。敌军后续部队不断赶来,万箭齐发,射向被围在核心的杨再兴。此时,张宪率军赶到,杀败金兵,大获全胜。当他们把杨再兴遗体火化完毕,将其身上的箭镞收集在一起,竟有两升之多。
       杨再兴这一轰轰烈烈的死,难道不就证明岳飞人格之伟大么?
       这里还有一个选择。它不像有的选择那样痛苦与快乐的心理体验,仅在须臾之间。它的取舍选择虽在一念的刹那,但它所铸成的辛苦、勤朴、清贫却长期地伴随着他。
       一个年轻女子来到他的眼前,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词不足以形容其天生丽质,而且出身士族,极富教养。她是同列抗金名将之位的吴蚧看到岳飞身为帅臣、家境清寒的情况后下决心花巨金买来送给他为妾的,以使他忧愤的心境增加少许人生的乐趣。而这一切在南宋士大夫和中兴诸将中是那样的司空见惯。那年月这些人中,谁不“姬妾成群”?谁不在过着“西湖歌舞几时休,……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醉生梦死、奢华豪侈的生活?但是,岳飞拒绝了吴蚧的诚心之举,不管世道如何的穷奢极欲俏风流,我自一片冰心在玉壶哪!
       他的一生始终坚守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的自训,实践着不惜死、不爱钱的做人标准。他生前因屡立战功受赐田产甚多,但因拒受或变散以厘治军费,而在抄家时田地尚不足两千亩,这与同列帅位的张俊每年收租米六十万斛(约有六十万亩)相比较,不啻有天壤之别。高宗以为他造府第来奖励他时,他以“敌未灭,何以家为”之辞拒受;每战胜后,上有颁奖犒赏,“均给军吏,秋毫不私”;“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戌,遣妻问劳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曾经饮酒海量,为抗金而戒酒绝口不饮……这一切的选择,对于封建统治集团中的兵柄重臣来说,是何等的可贵!
       这又是一个选择。这个选择虽然简单,亦非伟大,但足以说明岳家军何以幕僚协力、将士同心、军纪严明、所向披靡,也足以说明岳飞如何达到人格上的成功。
       薛弼是岳飞的参谋官,其后人薛季宣《浪语集》卷三三“先大夫行状”后附有薛弼行述:察州战役时,薛弼和许多部将都参加了。部将们的家属依然留住鄂州(今湖北武昌)。事定归来,一个叫贺舍人的部将举发其妻与某寺一和尚私通。岳飞传讯这一男一女后,不料此二人又供出了许多起相类事件:几乎全寺和尚各都有一个姘妇,而所姘之妇均为岳家军部将的家属。这是了不得的大事呀!岳飞密商于参谋官薛弼:“部将们到前线作战,家中却发生了许多这样的事,如果置之不理,深感对不起诸位将领;如果学唐代柳公绰的办法,把这许多犯通奸罪行的男女一齐投入江中,又实在于心不忍。究竟如何处理才好?”薛弼说:“举发自己的妻子犯奸的,只有贺将一人,那些被供出的男女,既然难证实,很可能只是这一对犯奸男女任意捏造出来,借以遮盖自己的丑行,希图减轻自身的罪过。”岳飞还是以为,那些供词不会全属造谣诬蔑,总不应一概不问。薛弼又说:“这些将领的眷属,多半是战乱中凑合,以正道得之不多。且乱世成家殊属不易,如今若把牵连所及的男女一一穷追治罪,其夫妇感情原来好的,必怨你无恩;愿意顾全面子的,又必恨你暴露了他的家丑。这样,势必要使三军之情有所动摇,怎还能算对得起他们呢!”于是岳飞密不宣布涉案之人之事,只使他夫人把被涉及的女人先后请来家中闲谈,这才知道,受牵连的妇女大都已经过了中年,不是卖弄风情的年岁了,便一律放过不问,而只把贺妻和那个和尚治罪。事后不久,贺亦懊丧而死。为此,岳飞特向薛弼表示感谢:“若不听了你的话,不知还要得罪多少人呢!”
       任何外在的可感觉的悲剧和喜剧,都损害不了岳飞这彻悟人生底蕴的潇洒人格。相反,那些悲情喜绪的苦水甜汁,经过他心灵之溪的净化荡涤,已变成清淡明亮的泉水,丁冬溪涧,决然东流,向世界展示自己人生不同凡响的韵律。
       三
       翩翩思索之中,我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岳王庙后照壁的碑廊中。这里人虽多,却很安静。走在已踩得光滑的路面上,慢慢移步的嚓嚓足音虽然没有昂然于古街石板路上那般清脆动听、节奏明快,却也如秋山林中落叶的沙沙之声,别有一番韵致。看这碑中的字迹,一股正气在我的胸中鼓荡着……
       据介绍,这些石碑有从屋基下发掘出来修补的,有从杭州城众安桥岳庙(岳飞旧宅故址)迁来的,也有根据拓片翻刻的。左廊岳飞手迹碑刻有:《送紫岩张先生北伐诗》,张紫岩是抗金名将张浚的别号;又有岳飞手书的诸葛亮《前出师表》、《后出师表》和唐代李华《吊古战场文》。这三篇草书,飞若惊鸿,矫若游龙,潇洒自如,堪称精品。岳飞的奏章文稿,字里行间更洋溢着他坚决抗金的英雄气概。右廊石碑是后人凭吊岳飞墓的诗词,也有记载岳飞庙历史的文章。
       岳飞幼时家贫,无力入学。只能在农事之暇由父亲岳和教给他读书认字。二十岁从军到三十九岁被害,十九年的军旅生涯,他的光阴绝大部分在兵车羽檄中度过;只是为了战斗的需要,他不得不在戎马倥偬中精心钻研古代的兵书战略。如同他作了将帅以后,为了能够自写奏疏不惜带着目疾而勤练小楷一样,他是以惊人的毅力和无比的勤奋使自己成为文武全能的人物。惟其如此,他才能偶尔以诗词抒发自己激烈的壮怀或抑郁不平之情,为我们留下了尽管数量不多,但却掷地有声千古传诵的名篇。
       古琴声声,箫声低吟。碑廊上这些汪洋恣肆的文字带我到当年的鄂州。
       岳飞凭栏站立,眺望前方。眼前,万里长江,波浪滚滚。天空,闷雷声声,大雨如注,
       ——洛水、平原,暴雨瓢泼,老百姓牵儿拉女正在逃奔,跋涉在泥泞之中,一个老妇抬起憔悴苍老的脸向长天呼喊着……
       岳飞惨不忍睹眼前的幻景,伸出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面:天哪!他们本来就够苦了,难道你还要给他们增加苦难么?三十而立。可是我已年过三十,抗金复土,壮志未酬。人生在世,有几个三十岁?人们呀,在花天酒地、浑浑噩噩中消磨时间,是可耻的!国难当头,岂能低眉折腰!大敢当前,应该奋发而起呀!
       他的脸色由悲忧渐渐变为愤怒,一双浓眉紧紧聚拢……马蹄声声,杀声震天。他凝神细听,仿佛投身在战场之中,脸色由愤怒转为坚定、刚毅,浓眉徐徐展开,一首豪情冲天而发、壮气排闼而来的千古绝唱《满江红》就这样徐徐地从他的思维之溪涧中流出来、流出来,伴着这首词作而生的浩然正气,渐渐地洋溢天地、盈贯宇宙。
       绍兴九年(1139),金主与宋高宗和议,暂将河南一带赐还给南宋小朝廷。赵构一伙满足于苟安局面,岳飞却为此更加忧愤。他在贺表中痛切地指出:“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图苟安而解倒悬,犹之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但高宗并不理会这些,却又给岳飞加官晋爵,授予“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岳飞断然拒绝接受:“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连续三次拒绝皇帝的加官,且以针锋相对的语辞来反对皇帝的既定国策,这是有违封建臣规的。
       岳飞就是这样一个率性真情的人,他现在感到的是缺乏知音的孤独。于是,在文学史上又多了一首与前者风格迥异的光辉词章。
       暮秋之夜的庐山,虫蛩悲鸣。草庐内残灯如豆,宝剑高挂。他临窗而立,微风轻轻拂动短须,抬头朝窗外望去,但见夜空万里无云,一钩明月朝大地撒下淡淡的银辉,无数星星朝大地眨着晶亮的眼睛。掠过山岭的阵阵松涛,卷起他的翩翩思绪,回首往事,转战千里的一幕幕景象展现在眼前,他不禁慨然而吟: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醒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笼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岳飞之母就葬于庐山。因而,他对于庐山有特别的感情。从前,他在戎马倥偬之余,曾与庐山东林寺的慧海和尚结下深厚的友谊,有诗寄慧海:
       湓浦庐山几度秋,
       长江万折向东流。
       男儿立志扶王室,
       圣主专师来虏酋。
       功业要刊燕石上,
       归休终伴赤松游。
       叮咛寄语东林志,
       莲社从今着力修。表明了自己在功成名就以后,立即会激流勇退、终老林泉的心迹。而今,虏酋未灭,中原未复,自己已经被迫上了庐山,难道就真的这样终老山泉么?
       现在他痛苦地感到的事实是,政治上倚仗秦桧、军事上主张和议、生活上极尽奢靡的高宗本人就是他那个大宋江山的对头。如果皇上败坏的仅仅是他赵氏一姓的私产倒也罢了。怎奈他赵氏一姓的这份私产,已成为大宋王朝的万里江山,也成为千千万万老百姓安身托命的立足点。有了这座江山,老百姓只过一些含辛茹苦的日子。如果失去了这座江山,那么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欲求那些含辛茹苦的日子也不可得,只好成为他征戎过程中经常看到的荒野白骨。对于“国家”,他只有从“圃”的构成上去理解,荷戈的士兵守卫在国界线上,保护人民在国土之上安居乐业。“汉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皇上应当率领将士负此天职。如果相反让敌军侵入疆土,使得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挣扎在异族的铁蹄下,那么皇上不是自毁家业么?
       他是个封建国家的兵柄帅臣,热爱父老乡亲的国家,忠于封建朝廷的君王。原来以为忠君爱国不可分离,哪知道,这些年的遭遇给他痛苦的教训是,忠君、爱国两个统一的概念,在特定情况下也有可能矛盾。他害怕自己开始形成对皇上的个人看法,不敢在这个思想禁区里逗留得太久,但北方百姓的痛苦呼号又逼使他时时在这个禁区里驻足……于是,在他痛感壮志难酬时,顿时想到,手中的兵权,头上的官帽又有什么用呢?就这样,他在多次恳求辞职不准、提兵北伐不许的情况下,愤然离职步归庐山为母守孝。这该是多么的痛苦呀!
       秋夜临寒,寒气袭人,寒风起兮。树枝在寒风中索索颤抖,树叶也在地上翻卷滚动,半空中有许多树叶飘飘摇摇的。岳飞似乎更习惯于这肃杀的寒风,虽然身子有些冷颤,但神思又归于平静,那种“何日请缨提劲旅,一鞭直指清河洛”的热切企盼和“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的干云豪情布满着他的全身,又开始筹思进兵中原的方略……
       当我读着岳飞的这些词作,尤其是那些奏疏,顿有一股正气拂面而来。
       岳飞抗金事业未成,虽可惜于一时;岳飞冤死风波之狱,固惨烈于丹青。然而,这人格上的沛然正气,古今中外能涵养如此的人又有多少呢?
       人哪,有此正气,人性便得到不断地滋养,就能达到物我同一,天人合一的境界,便可以使自己立身而进则无惧色,处世而退亦甚充实。进,不以成败论英雄,因为他懂得,毁有可喜,成亦有忧;退,不以得失为要务,因为他明白,得必有失,失亦有得。一切得失成败都是人生的正常,有什么值得浮躁、张狂、气馁、骄喜呢?于是,你就有吐纳万物,俯仰人生的怀抱,因而即使在生死之际,照常慷慨洒脱。
       四
       我走出碑廊,来到岳王墓。
       岳王墓前有照壁,上嵌石刻“尽忠报国”四个大字,是明朝嘉靖年间蒲人洪珠书写的。过石桥,迎面一座墓阙,翼角飞翘,脊饰鸱尾,那是仿宋式重建的。穿过墓阙,进入墓道,墓道两侧有六石俑、二石马、二石虎、二石羊,象征生前仪卫。虎、羊可能是南宋遗物,其余都是明初修建时增补的。墓前竖立“宋岳鄂王墓”碑。墓阙后面两侧,面对岳飞墓,跪着诬陷、残害岳飞的秦桧、桧妻王氏、万俟禹和张俊。
       当我站在墓阙前的小石桥上,前瞻岳王墓时,一种历史的苍茫感油然而生。世界上万事万物阴阴阳阳生生死死兴兴衰衰出出入入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沉沉浮浮无不凝聚在美丑二字上,而你要知道什么叫美,什么叫丑,在岳王坟前可以找到最为客观、公平、准确的回答。
       你看,那岳飞及其子岳云的坟墓,黄土盖顶,绿草青青,那四个奸佞之徒则铁铸跪姿,面唾背涎……不知是那一位先哲——这位设计师完全可以称之为哲人——把这四个铁像塑以跪姿,且永远俯对岳王坟,任何高大、雄伟、壮丽、艳美、精巧的建筑和雕塑有此蕴含的既简单又丰富的哲理么?岳飞活着是汉子,笔直地站着,死了是英雄,笔直地躺着,而这四个奸佞永远跪着腿,弯着身,低着头,生以顺从、谄媚、屈服之态为弯、为折、为俯、为跪,死亦如此,他们永远直不起来。这就是历史无情的裁决。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而今判伪真。”墓阙上这两副名联不就是历史裁决的判词么?
       从人格上讲,直的就是美,曲的就是丑。
       绍兴十一年(1141),抗金老将韩世忠不但早被罢去兵权,而且连枢密使的职务也于岳飞被送入大理寺半个月后(十一月二十八日)被罢免了。从此,因为进身难以逞抗金之志,故退而自保。为避嫌疑,少惹是非,他不见旧部,不与亲朋通信,经常带着二三童子到西湖喝酒赏景,排遣自己的忧愤心情。当他闻知岳飞冤案铸成,心情再也悠闲不起来,气冲冲地跑去质问秦桧:“王俊(诬告岳云与张宪通信谋反的“王雕儿”)在《告首状》中所告发的一些事体,究竟有哪些是可靠的。”秦桧竟然蛮横地说:“飞子(岳云)与张宪书(的内容)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顿时怒火中烧:“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乎?”从此,在中国历史上就有了“莫须有”这三个宇为一词的特殊概念。
       如果说,“莫须有”三字足以说明秦桧的狠毒,那么,宋人笔记中说的这件事充分反映其阴险之性:
       秦桧的私人办事密室“一德阁”落成之日,广州守臣送来一卷地毯,大小尺寸竟分毫不差。此官虽精,但马屁拍到蹄子上了。秦桧寻思:他一广州守臣居然探知我密室的尺寸,也有可能刺探我的其他秘密,危险哉!此人不除,必为后患。果然,此人没过多久,就被秦桧整掉了。
       皇帝面前,秦桧极尽蜷屈之态。一次,秦桧妻王氏应高宗吴皇后之邀,去宫内赴宴,食间吃到一种从淮河里捕来的青鱼,吴皇后问她有否吃到过此鱼,王氏回答:吃过,而且比这鱼还大。王氏回家后告诉秦桧,秦当即埋怨其“不晓事”。第二天,秦桧故意命人将数十条别的大鱼当作青鱼送进宫去,吴皇后不知是计,笑道:“我便知道是无许多青鱼,夫人误耳。”
       怪不得秦桧深得高宗专宠。
       假如一个平民百姓身上兼具狠毒与阴险这种罪恶品性也就罢了,毕竟为害范围不大。然而,秦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枢机的宰执,就太可怕了。他的孙女崇国夫人丢失一只狮猫,折腾得上下官员百姓惶惶然不可终日,临安府大街小巷鸡飞狗跳。无怪乎连韩世忠这样的老辣之臣后来也不得不退避三舍,优游自保,甚至退休以后还不敢跟部下见面。
       你不就是图个财富么?《宋史》说你“开门受赂,富敌于国,外国珍宝,死犹及门”,后来这些东西到哪里去了呢?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秦桧临死眼睛还没有闭上时,高宗不是断然拒绝你要儿子秦熹承袭相位的临终之请么?你的官、财到你儿子一代就不保了,这不是历史的嘲弄么?你不是喜欢屈从的官场游戏规则么,那就让你永远地屈在这里吧!
       王氏,假如你仅仅在被北掳时有过令后世女人纷纷唾弃的耻辱,决不至于永跪于此。但是,你太不安分了。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届近除夕。岳飞的案件虽经万俟禹等人的严刑和罗织,仍没有最后的结局,这使今天的秦桧极为不快。他独处书室,嘴吃柑子,手玩柑皮,用指甲来回划着,认真地思考起来。这时,王氏走进书室,一见此状,料他必是为岳飞之案踌躇不决,竟不顾女人厚道柔怜的本性,断然向丈夫发出警告:“老汉竟这般缺乏果断吗?要知道缚虎容易放虎难呀!”……当晚,岳飞、岳云、张宪惨死大理寺狱。
       万俟禹,在你个人的历史上曾有过片刻光辉。绍兴初年,你在沅州,遇游寇曹成攻城时,亦曾挺身而出,“召土豪,集丁壮”,奋勇抗击,胜而被朝廷提升为湖北提点刑狱,继而升官于京都。
       你到京城后就彻底变了。当你铸成如此冤案之时,多少将臣为岳飞鸣冤叫屈,你可以不顾。那同为一党且曾参与诬陷岳飞的大理寺勘审官员何铸到最后良心发现,来个黑白归位,力辩岳飞之诬,特别是结案之时,始终参与勘审的大理寺丞李若朴、’何彦猷也力辩岳飞造反之罪不实的时候,你怎么不考虑考虑自己的身后骂名呢?其实,像你这种人,连秦桧也打心眼里瞧不起,只不过当时你有犬随主吠的利用价值而已!这不,你诬陷岳飞有功升至执政而与秦桧共掌朝政以后,没于多长时间,不照样让秦桧给整下去么?
       张俊,你曾立赫赫战功于朝廷,树抗金声势于国家。假如你仅仅在于嫉妒岳飞后来居上,嫉妒岳飞功高于你这个抗金老将,才胜于你这个老上司,搞些小动作也就罢了。可你偏偏还要与秦桧密谋于暗室,将大将张宪私刑于枢密院(这于宋朝法规是禁止的),与万俟禹一起铸成这起千古冤案。其实,你附和秦桧,参与阴谋,虽因杀岳飞而得兵权于一时,一年后,你不照样被秦桧“攻”下去么?
       我缓缓地从这四个奸佞面前走过,到最后,忽地想起一个人,那就是罗汝辑,时居殿中侍御史之位。他与万俟禹共同铸成岳飞的冤案。他虽然没有被铸在这里跪着,但却有一件令后人深感并不亚于铸跪于此的惩罚的事情。《宋史》卷三百八十是这样记载的,他有个儿子叫罗愿,字端良,其行如名,希望做个端正良善之人。他博学好古,词章高雅精练,朱熹“特称重之”。也许为了替父赎罪,他去岳飞的封王处鄂州执政,颇有善绩,但“不敢入岳飞庙”(当时鄂州即武昌也有岳飞庙)。一天,自我感觉政绩良好,便入岳飞庙去祭拜,一来告慰英灵,二来为父赎罪。哪料到,在岳飞像前,他刚一下拜,就起不来,永远地拜倒在岳飞的像前。难道冥冥之中,果真报应不爽么?其实,以罗愿本来就具有战战兢兢之虚心空神,来到岳飞像前,乍遇这逼人的浩然正气,不倒才怪呢!
       五
       风摇绿草,气动松枝,我站在岳飞墓前,望着湛蓝高远的天际,让自己的思维纵马奔驰在八百六十年前的历史烟云之中,寻找被专制和讳忌的雾幛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岳飞之死的神秘轨迹。
       《宋史》尽管为尊者百般避讳,一切责任推之为秦桧。但史家的直笔却偶尔闪烁着一点理性的光亮。卷三百八十载:何铸本是秦桧亲信,曾参与弹劾岳飞,岳飞入狱先由他主审。当庭审案时,岳飞脱掉上衣,让他看旧日刺在背上的“尽忠报国”四个大宇。他审查了王俊诬告岳飞的《告首状》以及有关案件材料后,觉得大都诬枉不实,无法构成造反的罪状,因而向秦桧反映。秦桧不高兴地说:“此上意也。”意即皇上意思要这样办的。何铸虽曲意顺从秦桧,但对这一冤案,决不肯再推波助澜、投石下井的,因而回答秦桧:“我的心意也决不是要维护岳飞,而是认为,现在大敌当前,无缘无故把一员大将置之死地,是要大伤将士之心的。从国家的长治久安着想,不应该这样做。”秦桧这句“此上意也”透亮底牌之语,难道是托词么?不。当秦桧、万俟禹拟处“岳飞私罪斩,张宪私罪绞”、“岳云私罪徙(保留岳云性命)”时,高宗却下旨“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连岳云也要斩首。
       高宗之狠心,并不比历史上的暴君逊色。对于皇帝来说,有时候对大将或功臣的诛杀,既出淫威,亦为苟安。诛杀之后再加平反追谥,还可以谋取仁君圣主之誉,欺世盗名,为君王者何乐而不为?
       宋高宗杀岳飞的动机是什么?
       刚才碑廊里明朝文征明的《满江红》中说:
       岂不念,中原蹙?岂不惜,徽钦
       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
       千古休夸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
       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这就是人们长期以来在岳飞之死问题上的基本看法:高宗杀岳飞的动机是岳飞提倡抗金复土迎回二圣,如此则怕自己做不成皇帝。
       咀嚼史料发现,宋高宗是杀害岳飞的元凶,但其动机并非如此简单。宋徽宗赵佶死于绍兴五年(1135),岳飞死于绍兴十一年(1142),宋钦宗赵桓死于绍兴三十年(1161)。如果说,高宗刚称帝时因皇位未稳而怕迎回二帝尚可存信的话,那么十多年以后,高宗皇位已固,徽宗已死,即使迎回那个当年仅当一年多时间皇帝的哥哥赵桓,对高宗的皇位未必构成威胁,唐朝的玄宗和肃宗就是事例。其实,当年高宗的即位诏书就明确指出:“同溪两官之复”(《三朝北盟会编》卷一O一)。而且这迎还二帝是高宗聚合臣民之心,稳固皇位的最好旗帜,也是每次求和的口实。绍兴九年正月,金朝谈判同意送还徽宗灵柩及钦宗等,高宗下诏:“渊圣皇帝(即钦宗)宫殿,令临安府计度修建”,决定让钦宗回来养闲(《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一)。因此,抗金目的之一是迎回二帝,求和目的之一也是迎回二帝。迎回二帝并非高宗杀岳飞的主要动机。即便如此,因为迎回二帝的抗金主张导致岳飞被杀,那么,同样是抗金名将韩世忠、吴蚧、刘绮等为何没有被杀害?为什么偏偏杀害这“尽忠报国”的岳飞呢?
       漫游宋朝飘逝的岁月,撕开当年厚重的雾幛,大量的感性史料涌入我的视野。我甚至嗅到浓烈的血腥,神秘地漫过历史的荒原,既令人恐惧,又催人思考。
       绍兴七年(1137)春,高宗允诺岳飞领兵北伐,并命王德将军率兵隶属之。还将岳飞召到行宫寝阁说:“中兴大事,都委托爱卿。”他正筹划大举北伐,恰逢秦桧复官担任枢密使而遣使赴金议和,加之高宗顾忌岳飞军力过大难以制驭,就将原许王德之部划归张浚的都督部统辖。岳飞深明高宗之忌,更知北伐无望,甚感沮丧,一边上表要求解除兵柄为母守孝,一边未待高宗批准,就将驻节的鄂州军务交给部将张宪代管,自己步归庐山服孝。
       高宗接奏,十分不满,亲笔写给岳飞一封御札,拒绝岳飞的辞职请求,责令复职。岳飞接旨后,又上表坚意辞职。如此往复三次,高宗最后让三省枢密院给鄂州宣抚使参议官李若虚和统制官王贵下了一道公文,要他们一起去庐山,敦促岳飞回军复职,如不成则处李、王以军法。李、王在庐山与岳飞长谈六天,岳飞终于同意复职。他先到建康(今南京)向高宗请罪。高宗的答复是安抚之中有严厉的警告:“太祖皇帝的训诫说,凡有违犯吾朝法典的,只有用刀剑对待。这次仍然派你统帅岳家军,表明我并没有怪你。”
       封建时代,将臣为母守孝而辞职是常事,似此激烈则罕有。高宗对岳飞的不满已达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岳飞的头上已经笼罩着不祥之云。
       赵鼎《忠正德文集·辩诬笔录》载,同年九月,岳飞及其随军转运使薛弼被召到建康奏事,岳飞出于稳定国本的公心,奏请高宗建储,立赵伯琮(即后来的宋孝宗赵奋)为太子。
       高宗婚后曾得一子,不久夭亡,其后因战乱惊吓,得不育之症,故其继承权颇得朝野关注。宋初太祖赵匡胤死后,其弟太宗赵光义即位,此后皇权帝玺均为太宗一脉所掌。没想到靖康之变时,金兵按朝廷皇室玉牒,将太宗在开封的子孙一个不漏地掠往北方,高宗因不在开封得漏为帝。现在此脉竟然到此断线,高宗万般无奈之中,只得从太祖后裔中选到比自己低一辈的赵伯琮进宫由张婕妤抚养为嗣。以后吴皇后获宠则非要再选一子由自己抚养,将来二子选一为储。这事弄得高宗甚是头痛,虽然自己意在赵伯琮,但这话由文臣来讲是忠心体国,由武将来讲则是别有用心。
       今天恰恰是岳飞来奏请此事,未待奏毕,高宗严厉地训斥他:“你的话虽然出于忠心,但你在外握有重兵,不应参与立太子之事。”其后,高宗同几个大臣谈到此事,明确表示对岳飞的不满,还召见薛弼,让其警告岳飞。又让宰相赵鼎转告岳飞以后不得干政。
       绍兴八年(1138)二月,岳飞请求增兵,准备北伐。高宗针锋相对地说:“宁可减少疆域地分,不可增添兵力。”
       三月,高宗复任秦桧为相,明目张胆地进行求和活动。十一月,岳飞专此上书:“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恃。相国(秦桧)谋国不臧,恐贻后人讥。”
       绍兴九年(1139)正月,秦桧代表高宗拜受金朝诏书,接受“和议”。高宗诏命“中外”对“和议”“不得辄加诋斥”。岳飞接到诏书后,立即上书激烈反对和议,并连续三次拒绝高宗给他加官。
       绍兴十年(1140)五月,金兵叛盟,大举南侵,高宗不得不下令各军抵抗。岳飞兵进中原,大败金兀术,进军朱仙镇,准备跨河直捣敌巢。高宗担心战争胜利发展,既影响“和议”,也害怕岳飞立盖世之功,挟震主之威,便连发金牌,严命班师。为防岳飞违命,又严令杨沂中、张俊等友军先行撤回,使岳家军孤军受敌,粮无后续,兵无后援。岳飞只得“愤惋”班师。
       《鄂王行实编年》载:正是中原大战期间,金帅兀术的女婿夏金吾卫上将军,在七月颖昌战役时被岳云部所杀。对兀术来说,岳飞于他既有国恨也有家仇。他写信给秦桧:“你朝夕请求议和,而岳飞却老是要过黄河图谋恢复,且杀我女婿,此恨不可不报。你只有杀了岳飞,和议才可成功。”
       于是,一场以高宗为幕后决策者、秦桧为幕前指挥者的阴谋杀害岳飞的千古悲剧开始上演了。
       《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四载:绍兴十一年(1141)正月,淮西宣抚使张俊入朝,高宗以唐朝中兴名将郭子仪讽喻之,并锋芒毕露地严词警告:“现在爱卿所带之兵,是朝廷之兵,如果心尊朝廷,就像郭子仪那样不但自己享福,子孙也会昌盛。如果凭着自己兵权之重而轻视朝廷,不但子孙不享福,自己也有不测之祸。”对此,张俊心领神会,将屁股完全坐在秦桧的板凳上,先是带头自解兵权,后是参与陷害岳飞。
       同年四月,高宗召回韩世忠、张俊、岳飞三大将,任命韩、张为枢密使,岳为副使,乘机撤消三大将的宣抚机构,将他们统领的兵马直属“御前”指挥,达到了罢去岳飞兵权的目的。此举同一百八十年前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何其相似!
       现在,岳飞已是砧板上的鱼儿,任你高宗、秦桧怎么剁切,都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高宗系中兴帝王,在与武将的关系上实有开国君王之忧。因为武将们均以拼杀疆场、血溅刀枪之战功而晋职,不以祖宗荫功而升官,特别是战争年代武将有临机措置的权力,加之高宗于立国之初,苦于兵微将寡,终日南逃,故不得不打破武将不掌枢密大权的祖宗惯例,采取一些重用武将的作法以自保,亦为增强和议谈判地位的平衡力量,故在君臣关系上将势渐长,君威渐弱,这是高宗所寝食不安的腹心之患。以至后来南宋偏安局面基本形成以后,就想办法恢复旧制,解除韩世忠、张俊、岳飞三大将的兵权而归御前指挥为第一步,杀一武将而警世人为第二局。为此,他不惜破坏赵匡胤不杀大将的誓约,而寻机搏杀。这时,综观诸大将,张俊已彻底投机屈节,刘光世既无能亦屈从圣意,韩世忠既与高宗关系密切且行事极为老辣,吴蚧个性极为沉稳,且先于岳飞三年而病死,刘铸从来就是去留任君、忠心在我,这些人均不足为忌,那么就剩岳飞了。岳飞年轻,才高,名盛,功大,又不像诸将那样讲生活享受,其实做皇帝的喜欢武将讲享受,这一切既是他胜于诸将的优点,却正是被杀的根由,尤其他“忠愤激烈,议论持正,不挫于人”,时时采取一些触犯皇家大忌的正直举动。
       岳飞之死,小而言之,死于其在官场上的失败;大而言之,死于其在民族气节、人格尊严的执着。
       就岳飞而言,其官场上的失败,并非因为政治才识的缺乏。他在上达朝廷之奏折里,下达部曲之方略中,无不显示出政治上的敏锐眼光和雄才大略。要知道,在封建社会里,由于专制这个天网之恢恢不漏,无论是一般士人,还是朝廷命官都被这张无边无际的天网所笼罩,把自己纳入专制社会组合之中,并逐渐养成对社会政治权势主要是皇权的深深依附和对习惯势力的无奈屈从。
       皇权亦即国权,报国就应忠君,国家的代表就是真龙天子。皇帝为“龙”,臣民为“虫”。于是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几千年的历史证明,在皇权的虎视下,是没有臣民之权的。
       如果岳飞能认同这一点,甘心泯灭自己的个性,肯于抑志附世,屈身奉权,随君俯仰,从俗浮沉,是完全能做个太平将军的。然而,他时刻把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把人格的独立视为自我价值的最高体现,建立了一种志在张扬人生价值的主体意识,做一个能够自由选择自己命运与前途的人。
       如此,则必然与皇权理念发生至刚的碰撞。
       以卵击石,必为卵碎。谁能碰得过皇权呢?
       也许,高宗在冷笑:什么天命不可违,民意不可欺!对了朕的心意就是民意,顺了朕的情绪就是天命。不对朕的心意情绪,是狗屁民意天命。做皇帝靠什么立威?难道真的是孔孟之仁?错了,那是讲给百姓听的。所谓天子,任何想法都是民意天命。一统江山,臣服兆民,别以为宽心得很!其实,只要是心智正常,皇帝坐龙椅的感觉犹如在大海里航船,时刻有被汹涛巨浪掀翻哪!妇人之仁,孺子之德,玩玩可以,治国早着哪!当断则断,该杀则杀,既然杀一功臣大将的震慑作用远比几十年、上百年的教化来得快捷、及时、有效,那么,为什么还不抽刀拔剑呢?
       南宋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公元1142年1月27日),我们应当记住这个日子。
       夜幕笼罩悲怆的大地,寒风在凄清的天空中呼啸,临安大理寺狱那棵身披洁白积雪的柏树,仿佛经受不住这刺入树心的严寒,枝干不时颤抖,积雪纷纷飘落。
       时年三十九岁的岳飞,倚靠栅栏,凝视柏树,远处不时传来过年前的爆竹声。刚才,随着万俟禹宣读圣旨,长子岳云和大将张宪被绑赴刑场时发出的喊叫犹如重重的鼓槌,依然不停地在撞击他的耳鼓,捶打他的胸膛:“我们出生入死,才侏住这大宋旗号,如今反遭陷害,你们天理不容哪!”
       他终于彻底明白:皇上要他死!
       他的浓眉渐渐拧拢,又渐渐松开,短须微微颤动。
       牢门打开,狱卒端着砚笔进来。他接过毛笔,抬头仰望夜空。
       天空泼墨,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从来没有今夜这般黑暗。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张所忧戚的脸,看到了宗泽悲伤的脸,看到了杨再兴愤怒的脸,看到了兀术狂笑的脸,看到了高宗冷笑的脸,看到了秦桧阴险的脸。
       他内心深处激烈地涌动、奔突着火山喷发之前的岩浆地火。
       狂风,悲愤地呼喊着。柏树,激烈地颤抖着。
       长久积聚的内心痛苦酿成了激烈奔突的愤怒之火,愤怒的地火终于冲破了山体,喷涌而出。“不!”岳飞猛地转身,仰天长啸: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哈哈哈……”
       笑声在夜空中回荡,回荡。
       六
       当我的思维之马意欲跨出当年的历史烟云之时,却驻足绍兴十二年(1140)的一段史料,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那年,金使去临安问秦桧:“岳飞犯何罪而死?”答日:“谋反,被部将告发。”金使冷笑道:“江南忠臣善用兵者,止有岳飞,但是宋廷对岳飞,犹如项羽对范增,这是江南失败的原因。”曾参加对岳飞作战的后来成为金熙宗的完颜宜也承认:“岳飞不死,大金灭矣。”
       该怎么说呢?我的思维之马还是回到岳王墓吧!
       站在墓阙,我再次凝眸岳飞坟头,只见离离青草正用自己欲滴的翠绿轻柔地抚慰着下面的泥土。突然,一股难以遏制的情思涌上心头。岳飞,你把生命义无反顾地抛出,像农人撒手草种一样,交给你钟爱的事业的泥土。你没有怨悔,因为苦难的埋葬就等于春天的培育。你在那重压和黑暗痛苦之中发芽,在阳光和风雨里成长,你那仰天的长啸,已经成为历史长河中最为动人的乐章。
       跨出岳王庙的门槛,我放眼西湖,但见苏堤上行人不绝地朝这里走来,他们也是来瞻仰岳王庙么?我又回头看后面的栖霞岭,郁郁葱葱,绿满天涯,而宝石山巅的宝做塔依然是那么的刚然挺立,尖尖的塔顶直指云霄。
       ——岳飞,鹏翼为你振举,山岳为你腾飞。
       2001年8月于浙江乐清民丰居
       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