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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也许有一棵树为我们留在山坡
作者:王旭烽

《十月》 2002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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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被人阐释的世界/我们的栖居不太可靠/也许有一棵树为我们留在山坡/我们每天看见它/……一个习惯培养成忠实,它喜欢我们这里,于是留下来不曾离去……
       行囊中放着友人刚从北京寄来的《杜伊诺哀歌》——德语诗人里尔克一直就是我最喜欢的外国诗人之一,就如李商隐一直就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古典诗人之一,就如我故乡的龙井茶一直就是我最喜欢的饮品之一。
       但这一次确实是与龙井茶之外的茶相约相会去了——武夷山的岩茶,潜在的新欢,我被他的健康明亮并不怎么强烈地诱惑了。就如西湖龙井茶让我想到白衣秀士一样,武夷山的乌龙茶会让我想到巴西的狂欢节,美国的好莱坞和法兰西的化装舞会……那些集体的大场面的轰轰烈烈,他们因为太遥远而不再有被控制的危险,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喜欢。
       当我提及武夷山岩茶时,我是用男性的“他”来进行称谓的。因为武夷山这个地方碧水丹山,在我以为是很男性的;还因为深居此山中讲学的大儒朱熹,在我以为是很男性的;还因为扎根在武夷山岩的茶们,在我以为是很男性的;他甚至是有些太男性了,英武中少了我想要的那份妩媚。他也是太大规模了,太人民性了,太天下为公了,少了我想要的那份私绪。他应该是普渡众生的大乘佛教吧,品他与看着品他的人们时,我甚至想起背炭的张思德与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白求恩。那么,更想独善其身的我怎么有福消受他呢?
       现在我知道这美丽的错觉错得多么严重——尽管他依然是美丽的。十年前的杭州金祝新村闽人庄晚芳先生的客厅,中我第一次喝到武夷岩茶……啊,那些孟臣罐,那些若琛瓯,那年轻时犹如美国影星派克一般酷毙了的茶界泰斗庄老;那与龙井茶迥然不同的冲饮方式——我至今还记得庄老把小杯置于鼻下来回嗅闻时手把手教我的神情;那来来往往的茶人——他们上至省长下至炒茶工;那窗架上挂着的打着补丁的窗帘,那些茶书,那些压在茶书下的旧年的留影,那些有关茶的往事……我吮吸了武夷岩茶给我带来的一切,他营养了我,以启蒙先生的姿态教导了我——在父亲一般的庄先生家中,我只喝一种茶——乌龙茶——而先生送给我多少次武夷岩茶啊,大红袍、铁罗汉、肉桂……从家乡送来的珍贵的礼品,因为先生转手就到了我手里,给尚不知此情深深几许的我一种错觉,以为他是不那么珍贵的呢。我还以为岩茶是岩茶,先生是先生呢。而今先生长眠于西湖南山五载了,我第一次去了武夷,才知道,先生就是武夷茶啊。
       庄先生第一次送我的乌龙茶就是大红袍。奇怪的是我记住了当时有关大红袍的一切,却把大红袍的滋味忘了。先生赠我的《中国茶史散论》中有专门的“乌龙茶史话”一节,我是认真拜读学习的,因此关于武夷茶的,纸上谈兵,于我并不困难。这一切可以从宋代福建建瓯的北苑茶开始,当时最大宗的贡品茶带出了宋子安的《东溪试茶录》、蔡襄的《茶录》、沈括的《梦溪笔谈》、赵佶的《大观茶论》,等等等等。关于北苑究竟是人名还是地名,关于当时的龙团凤饼到底一斤重有几个,那是足以写许多论文来讨论的,但我们更要关注的难道不正是他与武夷茶的关系吗?很显然,这是一种承前启后的关系,武夷茶是在雄厚博大的北苑茶文化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他也有过他的草创的初级阶段,否则,清代的叶振臣怎么会在《闽游偶记》中称此茶“僧拙于焙”而“色多紫赤”呢。武夷岩茶的革命性的飞跃,应当是与茶叶发展自身的革命性飞跃密切相关的吧。从元代大,德年间武夷四曲设“御茶园”始,直到明初,一切均按宋制。而宋制的制茶法,可以说已经把古老的紧压茶制作法推到了自身的登峰造极之步,推到了物极必反的程度。因此,明初朱元璋罢进团茶改进散茶的诏旨应当说是极其英明的。武夷各岩寺院僧人从此各显神通,把固步自封日益衰退的茶叶制作法推陈出新,拓展出新的天地。
       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明朝是武夷茶的天下了,元明以后的福建贡茶以武夷茶为最,约占了全国茶叶贡额的四分之一。五口通商之后,武夷茶大量出口,以至于十八世纪中叶的瑞典大植物学家林奈订武夷茶学名THEABAHEA,以代表中国茶的变种之一。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西欧人习传把华茶称为武夷。1908年武夷岩茶曾到过全盛时期,年产量五十多万斤。那著名的五大名丛,以大红袍挂帅,铁罗汉、白鸡冠、半天腰,水金龟挨次,为华茶挣得那一份光荣的位置。至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度衰退的华茶经过马蹄形走向,又开始在国际舞台上崛起。百年后的武夷岩茶,是以十倍于当年的产量出口的。从书本和信息上得到的武夷岩茶的一切,无论怎样,都不会比我家乡的我挚爱的龙井茶品位低。
       然而,敬仰与热爱毕竟在重叠中又有交叉,遥远的顶礼膜拜与耳鬓厮磨的相依为命毕竟是两种境界。为了亲近,必须身体力行,为了走近武夷茶,必须走近武夷山。因此,2001年10月,才终于有这样一个秋日,坐于武夷御茶园二楼,品尝武夷茶专家赵大炎先生亲自奉出的武夷山大红袍母本茶树所产之样品茶数克,武夷山茶叶研究所陈珍英所长以山泉瀹之,文友十数人观之,闻之,品之,回味之。
       当时品尝大红袍的心情,实在是有些“皇恩浩荡”。因为是三百五六十年前的茶树啊!因为生在天心岩九龙窠,一共才六株啊!因为年产不过——斤,且统统锁于武夷山市委书记的档案箱中,我们喝的数克,乃茶叶研究所之样茶啊……至于“大红袍”何以“大红袍”,又有多少神奇故事呢?传统中国人人生两大幸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大红袍助了那一件更难的“金榜题名”哪。说是有个秀才赶考,病卧武夷山寺,僧人以此茶进之,秀才病好,金榜高中,取自己身上的大红袍披在茶树身上,以谢再造之恩。另有说法,以为春天天心岩上的古茶树发出新芽之后,看上去呈紫红色,因此以大红袍命之。这倒是有些典可数的。陆羽的《茶经》,说到好茶时,就有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实际上,紫色远看,就是一片泛红的。科学地说,紫色芽叶与花青素的含量较多有关。但人们有时候需要科学之外一些东西,比如赋予一株茶树以灵性。比如春天到来之即取大红袍披于古茶树之上,然后祈求:茶发芽!茶发芽!然后取下大红袍,犹如魔术师取下大氅,生活已经点石成金,古茶树已经发出了红红的茶芽。
       是的,人们需要一些神性的东西,因为诚如里尔克所说的那样——在这个被人阐释的世界,我们的栖居不大可靠……这时候有没有一棵树为我们留在山坡,将会是多么至关重要,就像赶考生病的秀才有没有用大红袍治好他的病是多么的生死攸关。是的,为什么我们要歌颂一株植物,一株茶,使他具有神赐的魔力,不仅仅他自身是好的,还因为人太需要他了,他甚至是人的一部分,他甚至就是人。
       为了保护大红袍,上个世纪的上半叶,曾经有一支小型的军队专门为他站岗放哨。现在人们则规定了一家农户专门负责守护他。你甚至会为一株茶与一个人的感情而震惊,当年作为士兵守护大红袍的一位老人,于1999年八十高龄回到武夷山探访老茶树,他是来询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吗?世上千年,山中数日,大红袍别来无恙,老当益壮,拍卖照样天价。这可不是传说,那老人现在还活着,就住在福州马尾。
       关于武夷岩茶,关于他的岩骨花香,是有着不可胜数的诗文可以来引论的。且隐去那一切,回到最最感官的灵与肉上来吧。我喝世上好茶,只有一条标准——能否回味。凡能回味的就是好茶,回味的越深,茶就越好。这也就可以反观于我们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的,难道不也同样可以如品茶一般简单吗?凡能够回味的生活,就是好的。
       武夷岩茶是让我深深地回味了,他是上上品之茶。然而他的好是与我故乡的龙井不一样的。他是理直气壮的香,他是有味之味,他公开地直接地告诉人们:我是好的,走向我吧。这与龙井茶的“无味之味至味也”不是很异曲同工吗。
       他活甘清香,丰富活泼,表现力强,他的冲饮艺术是极富戏剧性的,是外向的,武夷的岩茶因为对感官的冲击力强,甚至时尚化了。我想说,他实在是一种和世界很接轨的茶,是WTO后的茶,他有强烈地与五湖四海的茶人们沟通的欲望。是的,他是不孤芳自赏的。虽然文人们赋予了他许多的文气,在我看来,他依然是非常平民化的茶。
       甚至您可以从他的制作方式上看出他巨大的涵盖面。他不是极端的不发酵而绿茶,也不是极端的发酵而红茶。他是三红七绿半发酵,他是绿叶红镶边,总的来说,他是不偏不倚的中庸,却反因此博得了红与绿这两端,他是活的,因为中庸是最安静而又最活跃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近人解释,也只得说:活之一字,须从舌本辨之,微乎,微乎!
       从御茶园归,我去了武夷山中的永生岩茶厂。这家茶厂主人姓游,是三代的做茶人了,会客室就是茶室,茶台在中间,琴在旁边,我们在馥郁的茶香中讨论茶文化。他们以茶人的心情热爱茶人,我在他们中间是“自己人”。厂长驾车带着我们参观了他们的规划之地,拥有三千亩茶山的茶厂,不再满足于他们的茶叶走向五湖四海了,他们正在把武夷山的茶文化撒种在丹山碧水之间。
       这些天来,我每天都在喝武夷山的“肉桂”,我每天都在身体力行着武夷岩茶。我心里很踏实了,当然会有一株树为我们留在山坡的,但我下一次去时,绝对不想坐在荷兰女王坐过的位置上了,我也不想喝十五万元一斤的大红袍了,武夷山的岩茶教导我这样喝不行,战战兢兢是喝不出风骨来的。我要回到我自己的本分上去,我要掏钱去买,坐在路边的小茶亭里喝。武夷山的好茶,哪怕略贵一点,平民们还是愿意买的。
       2001年11月12日
       责任编辑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