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新千字文]纵浪洪湖
作者:卞毓方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千里来寻洪湖,洪湖借给他一叶扁舟,扁舟穿行在亭亭净植的莲田。天蓝蓝,水蓝蓝云柔柔,风柔柔,午后的秋阳闲闲地照下来,田下里不见一星人影,不闻一丝嘈杂,静谧,犹如太古;偶有鸟啼,偶有鱼跃,啁啾过后泼啦过后须臾跌入更深的寂寥。半响,他直起腰,伸长脖颈,透过接天的莲叶向湖面巡视,远过地,见一小岛,小得不能再小,将将够砌一间茅屋,并半间耳房,孤单而又神秘,掩映在两株垂柳之中。倘若转瞬从柴扉后闪出一位芙蓉仙子,哪怕采莲的村姑也行,他想,这儿岂不就成了世外桃源。
       “龙从万顷平湖腾浪起,舟向千条长河踏歌来。”寄身沧浪,不由又想起了那副对联;对联悬挂在龙舟大赛主席台的两侧,主席台设在一艘趸船上,趸船固定在直通湖心的河道的中央。那是午前,十点来钟。河的南岸绿柳茏荫,翠竹凝碧,颇饶江南水乡的韵致;北岸却是一溜长提,笔直而空旷;南岸北岸都挤满了狂欢的乡民,水道宽是一百四十米长、长一千六百米龙。龙舟对面出发,冲波逆浪而来。抵达终点,也就是主席台,以率先抢到垂吊在趸船船头上空的绣球者为胜。令人惊心动魄而又惊讶不已的,是打头阵的那对龙舟,双方各拥有一百三十二名桨手,经过一番风风火火的比试,最后竟然并肩冲线,同时夺标!选手多为久惯风浪的渔民,以城市人的眼光审视,年轻明显偏大,一般总在三四十岁,六十开外的,也大有人在。就中,他特别瞩目一位老鼓手,枯瘦,黧黑,而且眇了一目,动作却出神入化,俨然有指挥大师拉扬之风。
       这带水乡属于洪湖市,这片湖面属于瞿家湾镇。那些吟珠啸玉的歌手,那些夺神耀眼的舞星,在他,自不陌生,但那是在京城,在另一个世界,用的是另一双眼睛。如今,置身在人山人海的地露天广场。如今,置身在人山人海的露天广场,与四乡八镇的百姓一道手舞足蹈 ,大呼小叫,感受不啻天壤之别。台上报告《洪湖水,浪找浪》,这是支老歌,也是当地的“市歌”、“镇歌”、“乡歌”、“村歌”。歌手绣口一开,观众立马跺脚鼓掌相和。有一刻,他担心舞台两则的广告牌会被挤坐在广场之外农家房顶上的看客,远远的,他们是多少小,那么小,仿佛一只只麻雀。假如他们也使劲跺脚鼓掌,假如?他不敢再朝下想。眸光收回,歌手的魅力激发了他的想象。精灵!灵,一支优秀的歌曲,绝对就是一只小精灵!它懂得如何按摩肌肉、漱洗灵魂,征服人心!“洪湖水呀长呀嘛长又长,太阳一出闪呀嘛闪光。……”设想电影《洪湖赤卫队》中的主角韩英突然一甩胳膊从银幕上走下来,或者贺老总贺龙穿越时间的隧道,重新出现在广场;河流为之喧哗,田野为之欢腾!一位来自军界的大牌歌手的清唱,在现场点燃的情感爆炸,绝不亚于上述科幻情节所能引发的轰动。
       “八月秋高历乱,衰兰败芷红莲岸。”这是欧阳修咏中秋的词句。匆匆又过了中秋,今天已是八月六,不过,眼前并没有醉翁先生苦吟的衰飒气象。你说怪也不怪:上月在广东南海,康有为故居的门前,他见过一弯莲塘,花叶半已凋残,黄昏里,勾起无限惆怅;而此地处于长中游,秋冰自然比粤来得早,来得紧,为什么满湖的芙蕖,依然红娇绿媚,一派生机?这,多半归功地地气,他想。当然,还有人气,当然 还要加上品种。谁说植物不懂得感恩?一花一叶一果一实,莫不是它虔诚奉献。中秋节,也是植物的感恩节。“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回忆起昨夜,皓月空空的时分,他给北大的季羡林先生打长途。听筒传一来冷冰冰的录音:对不起,没有这个电话号码……”怎么会没有?开什么国际玩笑!等等,也许是按错了健?重新按过一遍,这回通了,但没人接,隔会儿再打,仍旧没有接。一看表,哇!十点半!算了,算了,这么晚了哪能再打搅先生!应该早点抽身的,从“洪湖之夜”晚会的现场,在听完二胡独奏《赛马》之后,最迟也要在男声独唱《美丽的西班牙》之后。老人家习惯早睡早起——全世界的老人都是这个规律——祝福他老人家安然进入梦乡。咦,他突然童心大发,猜想老人的梦地境空间是怎样的一种天地;无梦,少梦,还是多梦”至少梦不再腾云,不再锱铢必较,他深信。季老祖籍山东聊城,聊城有所师范学院,老先生在那儿挂了个名誉院长。就冲着这,香港一位书局老板,也是季老的文章知已,决定为聊城师院捐献一批珍贵图书。交接仪式,计划月内在当地举行;季老执意要陪同前往。“你要有时间,最了也一道去。”月初,在季老的书房,先生当面发出邀请。还有比这正中下怀的吗?在他,即使先生不开口,也要设法随待左右。何况,何季老接着又加了句:“这位石老板,他的巨额财产,几乎都用在了为内地购买图书,你不妨和他认识认识。”真正再好不过。在大学者眼里,行动就有契机。然而,到底哪天成行?当日并没有确定。无论如何,今晚是不宜再联系的了。他于是丢开这头,转而打女儿的手机,女儿是某某学院的新生,正在长城脚下接受军训。季老当初鼓励她报考北大,她自忖实力不够,临期改变了目标。“莫放弃,将来再考北大的研究生。”也是那天,在季老的书房,老人又在她的地平线上树起根新的旗杆。
       斜刺惊飞一只野鸭,跟着又惊飞一只。也许是一对呢,他想。“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你脑海里有了股旋律,就注定会随处听到这股旋律。《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儿,早在读中学的日子,就在他心田一泓清碧。然而,说来惭愧,直到昨天,不,前天,前在傍晚,他才初踏上洪湖的土地。他是为了一个故事寻来的,故事的主角,就是方才提到的季老。季老的家门外有方池塘,在先生的记忆里,曾经活泼过游鱼,贽过莲勘藕,给周围的居发带来过很多欢乐。但是呢,只为那番无前例的折腾,殃及池水,甭说鱼虾莲藕,连荇菜水藻了也难觅踪迹。这就成了潭死水,荒废而又荒凉。荒废是报应。荒凉是感喟。大约距今八九年前,池塘时来动转,有客自武汉来,送给先生几粒莲子,可巧就是这洪湖的莲子!先生满怀热望,把莲子撒进了池塘。这就展开了哲学的也是诗意的交流:从那以后,先生时常沿塘边散步,默褥莲子在水底早日生根。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水面丝毫没有动静。先生望眼欲穿,莲子却在水下暗笑,不是它们没有能耐,是不想过早表现自己。你想呀,倘若就凭它们哥儿几个,即使每一粒都绽出十片新叶,又能覆盖多大的池面?所以嘛,它们互相告诫,互相鼓舞,要沉住气,要耐得住寂寞。它们在水底悄悄扎根,发芽、蔓延、扩张,足足在花了两年工夫,才完成了发展的前奏。为了不使老师人过于失望,第三年,它们向水面派出数叶尖兵,算是给老人们打个招呼。而在第四年的初夏,它们一窝蜂地蹿出水面,集体亮相,宣告了对池塘的正式占领。接踵而来的第五年,第六年,池塘就成了莲族的一统天下 。这事在燕园引为美谈。季老曾被公认为洞烛沧桑的一代大儒,而今,满池绿荷又被老人解作了香清益远的一同美文,一摇一曳皆婀娜多姿,一柄一辫都自世界。老人们忍不住就以莲荷为对象,吟哦出一篇超尘脱俗的《清塘荷韵》。文章问世,很快就不胫而走,香泽坛。那池绿荷,因而也得以承袭老人的阴荫,被命名为“季荷”。文以荷传,荷以人;一篇文章溢出如斯光极,一池清荷占得如许风光,实在是造物的无上恩宠。
       猛抬头,一株袅袅婷婷的并蒂莲挡住了剪路,似乎在提醒:你入侵芙蓉王国已经很远了,该止步了呢。谢谢,他倒转桨叶,沿着来路退回。出得莲田,遥见湖心开阔处,簇聚着一片毛蓬蓬、青鸦的浮萍,划到近旁,随手捞起一把,啊,不是浮萍,是菱!翻转一捧湿漉漉的叶柄,赫然露出青褐色的嫩果。数一数,拢共三枚。抄起另一株,也是三枚。菱为两只角,钝角,圆鼓鼓的,胖胖乎乎的,令人想见脆生生,甜津津的果仁。他剥出一粒,送进齿隙,幽幽的清香使他打了个激灵。他想起儿时的故乡,故乡的池塘。”养鱼,养菱,养莲,永远是他记忆深处柔婉而曼妙的风景。而季老的老家在泰山之北,黄河之北,不知那儿的张俗是否也偏爱植菱植莲?言归正传,话说有一天,一队南飞的大雁把“季荷 ”的佳话捎到洪湖,满腔湖人当初听到自己的“蓝田股票”上市还要高兴。他们迫不及待地找来那篇《清塘荷 韵》,广为印发,传阅,踊跃如同学习红头文件。读烂了。读醉了。洪湖人公推出瞿家湾的代表人物瞿兆玉先生,前往燕园“认亲”。他很幸运,老瞿拜访季李的时候,他恰恰在场。那是今年六月中旬,距今正好两个月。老瞿转达了洪湖人的问侯,并敬意,还汇报了洪湖的再状和前景,末了又告诉季老,根据生态平衡原则,塘里不仅要养荷 ,还要养鱼;还要养菱。至于鱼苗和菱种,您都一不用操心,概由洪湖方面提供。“可是,可是,”季老说,“那样一来,钓的鱼就多了,有多少鱼经得起他们钓?”“没关系”,老瞿说:“我们放乌鱼,又凶又猛的那种,不怕他们钓!”
       一阵清风吹过,耳畔恍若传来赛龙舟的鼓点。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不对吧。这儿离开赛地有十多里地,什么风能吹得这么远?他清楚这段距离,他在现场待了一个上午,然后被快艇载来湖畔用餐,然后被安排在就地休息,在后,就独自一人,悄悄来到湖湾,租了叶扁舟,自由自在地游荡。洪湖是因为洪湖赤卫队名扬天下,洪湖赤卫队是因为同名影片而家喻户晓,影片又是因为“ 洪湖水”的插曲而众口相传。常常,一支优秀的歌曲,它的感染力,穿透力,震撼,不是可以作金钱折兑,不是可以用命令强求,也不是可以用梯恩梯当量计算。这么想时,思绪又闪回昨天的晚会。就这种幕天席地乡村舞台来说,歌曲的共振度,共呜率,大大胜过小品,而小品,又远远胜过舞蹈。并非偏见,他自然明白,有些舞蹈演员的技艺在国内国际均属一流。但在这星光下,人海中,就只有坐在前列的少数观众,才有眼福欣赏;后排的,以及后排之处的,至多影影绰绰地瞧个大概;甚至连影子也瞅不到。歌手嘛你不不一定要看,你只需要听,种种精巧的音响设备,可以把声音调节得很圆润,很嘹亮,然后,一直送进你的耳孔,你的心坎。你听这咚咚咚咚的声响!啊,刚才他怎么会以发生怀疑,这在达空阔的湖面,在这旷邈的大野,它肯定是鼓点。他应该马上回到赛场;盈眸而笑的阳光,荡胸而漾的涟漪,在在都是召他唤他催他促他的电波。但在回返之前,他还有件事儿要做。于是,他弯下腰,从搁在脚旁的手提包里掏出个信封。从信封中倒出几十粒莲子。博雅的读者 也许会失笑:这一定是你说的那“季荷。”的结晶!对,没错。他把莲子捧起,仰头,合掌聊作褥告,随后款款投进湖心。想象 他们携带着老先生的清华,并北国的雨露,并文化馨香,重新回到天高地迥的故土,一刹那他竟如纵浪大化,飘飘然忘乎南北东西。
        2000年10月3日阳光阁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