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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底波澜]梅傲千古
作者:刘长春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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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京杭大运河的最南端——余杭,是近代民主革命家、国学大师、著名书法家章炳麟的原籍。余杭隶属杭州,境内的超山是名闻遐迩的江南三大探梅胜地之一。书画大师吴昌硕咏梅的名句:“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更是早已刻入我之心灵图版的。想那天冷 地冻的日子,凌寒而开的梅花,伴随着漫天飞雪而傲首枝头的时候,分得清哪是梅花哪是雪吗?到达余杭,已是傍晚时分。天阴沉得很急,晚雾迷蒙,山峦若失,眼看要下雪了。匆忙决定先去超山探海。然而,雪,飘飘洒洒的雪,始终没有下来,江南灰暗的天空下,已经多年没有雪了;而那梅花却兀片开得真盛,一踏进超山公园的门槛,老远就闻着沁人心脾的幽香。走过大明堂的照壁圆门,这棵树被称作“唐梅”的残躯,傲然挺立其后,高不及二米而坚如化石似的半截树桩上,奇迹般的长出十数枝新的躯干,一概四出横生,然后高叉而分叉,一如高举的臂膊而戟天呼号,那千朵万朵压满枝头的雪一样白的梅花却如聚集的光明火把,燃烧着,照亮了灰暗的天穹。这棵千年古梅曾经死灭过,然而又奇迹般地复活了,如一座生死相互深入地雕像,立于唐梅树下,一个闪电从我心头划过:炳麟、炳麟,炳炳麟麟光明显赫也。130年前那个能文善诗的章竣(炳麟之父)怕是见到超山这株唐梅的吧!不然,他为何要给自己的三公子取这样一个名字呢?然而,世人知炳麟者不多,知太炎先生的一定不少,只要读过鲁迅的文章。
       章炳麟的因慕顾炎武之风范曾改名为绛,号太炎。他的一生,不同的历史阶段还用过十几字号笔名,其中尤以太炎最为世人熟知,此种风气,鲁迅可谓深受乃师影响。
       从唐梅身边走过时,我又拜谒了葬在超山梅花丛中的吴昌硕先生之墓,并见到吴先生的墓表。此墓表为章太炎篆额、冯▲撰文、于右任书丹。冯文俊逸,于书开张,章篆浑穆,可谓“三绝”。太炎先生一生留下的字迹极少,为他人墓表写篆更难见到。于此,也可窥见他所崇尚的人格、人品。吴昌硕曾任安东县令,一月后即挂冠而去,“官田种秫不足求”——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也。吴昌老的风骨,当得太炎先生钱划银钩的篆额。设想在一张洁白的宣纸上,章老夫子饱含深情地挥上光灿的一笔,然后掷笔四顾,茫然若失,而那笔酣墨畅的 笔已绝响。那绝响,穿越百年时间的河床,如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就这样,不由分说地撼动着我等后辈的心灵堤岸。
       
        二
       
        
       次日清晨,冬雾还没有为朝阳扯开,我又直奔余杭城外十几里地的仓前镇,那是太炎先生的帮里。没有留恋乾隆七下江南驻跸的塘栖风韵,也没有拐道吊良渚文化的遗址,抚摸抚摸实证华夏五千年文明史的玉琮和黑陶。就我有点历史文化的癖好来说,还有名震江南的唐代古刹径山寺,还有茶圣陆羽品评的双溪“陆羽洋泉”,还有沈括草就皇皇巨著《梦溪笔谈》的安溪梦溪亭,都是无法忽略的旅游胜地。然而,我没有时间。余杭的这些古迹我是去不成了,陆羽,沈括,学生也只好与二位失之交臂了。
       汽车在杭嘉湖平原的乡间小路上奔驰,掠过水网、平畴、村舍,还有从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和鸡鸣,很快就到了仓前镇。我觉得,我要走进另一个人生活的世界了。多少年来,我一直盼望着能够走近它,走过长长老街,走过深深小巷,触摸、感受他燃烧着热血的温暖的躯体,捕捉与寻找他那颗高贵的灵魂、倔强的性格、纵横的才气。现在,我可以如愿以偿了。
       走过长巷一角青苔暗长的高墙,冬日慵懒的阳光从地平线的那端横射过来,把槿篱、村树、老藤斑驳的影子酒落于一地。我两脚一滑,又折向左行,便见一面临河、一面搭建着鳞次栉比木屋的老街,终于找到了仓前塘路29号那所古宅——那是太炎先生的故居。大门虚掩着,黑沉沉的厚重。门前之火,怕惊动什么似的,温婉地流去。回视门前的平畴野岸,早已没有扶疏的修竹;河边,却有不系之舟任意横斜。太炎先生,你准备离家远行吗?抑或是还在堂前挥笔?我轻轻推开甬道的边门,然后向左一拐,“扶雅堂”客厅便在眼前。不见主人迎迓,我竟独自作揖,深深一拜:“太炎先生,晚生刘长春前来拜谒!”没有听到回答,却听见回音四散,如游丝一般,飘飘荡荡,然后坠落于一地尘埃。身边没有一个游人,空空如也的一座大宅,任凭我的跫音,从这头响到那头,又从那头响到这头,四进又四出,四出复四进,竟让我悄悄消磨了三个时辰。
       太炎先生,如今您是否还在此屋吟咏起居?
       人去屋空,他早已走了。
       他12岁参加县童子度;不据《四书集注》,也不写“八股’之文,却试卷上写道:“当今满人西人之祸吾族日烈,吾国民众当务之急,乃光复中华。”——离经叛道的一派“疯言”。遂被逐出试场。回家后,他点亮一盏红笼走在街上,碰到的人好奇地问,为何白天点灯?他答:朝廷腐败,暗无天日,只好白天点灯行。——又是一种少见的“疯行”。这样一个疯言疯行之人,能够在仓前立足?他走了。父亲一死,他再也没有牵挂,22岁便离家远走,发誓他年学成归来,要获伸民气,筑坛驱虏,光复中华,再招雄魂。(太炎先生曾遗言:死后愿葬杭州,邻张苍水寝。此为后话,且接下不表。)这个细节,往往为许多传记作者所忽略。以我看来,章太炎日后仗剑赴京,大诟“袁大头”包藏祸心,被人目为“章疯子”,此“疯根”实由少小时植下。以后,他自认“疯癫”,我还守我疯癫的念头”,甚至希望以他的“疯癫”传染给四万万民众。——拳拳之心,苍天可鉴!
       章太炎人生的起步五传统士子几乎没有什么相异之处,一样是幼读诗书,一样是拿起“敲门砖”,希图敲天廷续千年而让万千士子朝思墓想的仕途之门。这与他同处一个时代的康有为、梁启超,又何其相似乃尔。风雨飘摇中的清王朝,先输鸦片战争,开放五口通商;继则“自强新政”于事无补,拱手让出台湾;然后法车燃起侵略之火,马尾海战,镇南关大捷,中国不败而败,西南门户遂被叩开,也正因为这样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岁月,都曾落第的康梁,这才立下“乃哀物悼世,以经营天下为志”这样的鸿鹄之志。身处乱世的章太炎,他的父亲与外祖父除了教其进读四书五经,“涉猎史传,济览老庄”外,还有意识地灌输了“反清”思想。其父病亡前遗言:“吾即死,不敢违家教,无加清时章服。”活着的时候没办法,死了,总归还是汉族的鬼。其外祖父在许解清代’文字狱”时,还引用了王夫之的一段话:“历代亡国,无足轻重,唯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了!”——这才是民族文化彻底沦亡的大悲剧。种瓜和瓜,种豆得豆。章太炎从12岁被逐出童子试试场以后,再也没有问津仕途,而是’胸中发愤”,以“仇满”为第一恨事。这一点,颇似其桃园四结义的小弟皱容,“臭八股儿不愿学,满砀儿不愿入,衰世轼名,得之又有何用?”这份清醒是被日后奋然前行的历史所证明的。离家出走后的章太炎的目光落在杭州孤山脚下,遂拜小学大师俞樾为师,得其衣钵。太炎先生自述“小治经术,渐游文苑”,然后,“综核名理,乃悟三国两晋间文诚有秦汉所未逮者”。“中年以后,究心佛典,治《俱舍》、《唯识》,有所入。既亡命日本,涉猎西籍,以新知附益旧学,日益闳肆。”(梁启超 《清代学术概说》)终成一代鸿儒。
       幼承庭训,拜师续学,饱读诗书,放眼天下。这是文化长河中我们十分熟悉和感到亲切的一种历史场面,体现的却是一种文化源流的薪火相传。这种场面,在古今一些文化巨匠的人生中,都曾经出现过。顾炎武“吾自少许,先父朝夕与一二执在谈论,趋庭拱听,颇识要源。”(顾炎武《与公肃甥书》)梁启超“先生乃支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取其所挟持之九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是决然舍去旧学。”(梁启超《三十自述》)“胸中发愤”、“颇识根源”、“决然舍去旧学”,在继承文化传统的同时,思想豁然开通,一个个奔放不羁的灵魂,开始确立起人生的新坐标。可以想象,当他们的学业与思想 ,同自己的人生经历紧紧联系起来的时候,该地碰撞出多么令人惊骇莫置的异彩。
       光绪二十一年(1895),当甲午战败、“公车上书”、康有为组织“强学会”的消息,接连传到宁静的书斋——杭州孤山的诂经精舍,章太炎的内心再也无法宁静。他立即寄去银洋,申请加入“强学会”,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置放到时代和历史的祭坛上。是时,章太炎29 。数年以后,当章太炎因康梁事件涉嫌,远涉东洋,剪去脑后的辫子,与清廷势不两立而站在俞樾面前的时候,俞樾责其不忠不孝,并说“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其辞气凌厉,是太炎与之出入八年,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从乃师处归家,心情难以平静的章太炎于灯下笔走龙蛇,遂作《谢本师》一文,公开登报宣布与俞樾脱离师生关系,又一次显示了他生命中的热血与激情。在仓前故居太炎先生遗物的陈列室中,我见到了《谢本师》手迹,小字行收,一气呵成。也许是因为当时的激情所驱使,其笔意更加纵横无忌。当我一字一句,读至“先生即治经,又素博览,戎狄豺狼之说,岂其未谕,而以舌卫捍之?将以尝仕素虏,食其廪禄耶!”心灵不禁为一颤。当时,俞老夫子的愤怒与震惊,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在他的心眼里,章太炎可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也是惟一能够传其国学衣钵的人,他是多么希望按照自己的思想逻辑来造就一工大儒啊!然而对章太炎来说,正所谓“吾爱吾师,吾更爱直理”;此志既产,百折不回。
       章太炎从22岁离开仓前故居,到69岁撤手人寰,其间四十余年一直飘泊异乡。虽然故乡远离着他的人生,但是,故乡的土地与精气,却养育了一个敢洒热血写春秋的赤子。从这一点上来说,无论他走得多远,其精神的出发站始终是仓前塘路29号。作为近代文化巨人的巍然丰碑,其底座却奠基圩浑厚的故土。
       
        三
       
        
       在充满激情与热血,新生与死亡交替的中国近代史上,除了孙中山、黄兴发动的一次又一次动摇朝根基的武力冲击以外,而从一种思想上惊世骇俗、蔚成风气,对没落的封建制度形成致命威胁的,除了“康梁”,另一个主角就是章太炎。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称自己为“思想界之陈涉”,那么,章太炎当为思想界之吴广,我以为。
       章太炎之笔,如出水之蛟龙,神游八极,凌厉纵横,如入无人之境,有人评价“胜过十万兵马”,也有人声称“一语足定天下这危。”过誉吗?溢美吗?言过其实吗?不是,统统不是。我们不妨让时光倒流,回过头来看看当时的情景。漫长的封建社会,以在朝或在野划分了一个分水岭,即在野的,始终没有向上进言的话语权。所谓爱国志士(包括文人)要想陈述自己的政见、方策只能是找门路、托熟人“上书”。康有为在中国政坛的现身,是1888年进呈的“上清帝第一书”。如果说当年康有为的梦想仍旧寄托在皇帝的身上,那么,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已任的孙中山何尝没有过类似的天真。相隔六年之后,孙中山上书汉族官僚李鸿章,请求召见,以伸经天纬地之志,没有想到“和平想到,竟碰了壁。过后,他才清醒地认识到“和平之手段不能不稍易以强迫”,而最终走上以武力推翻清朝统治之路。章太炎呢,同样在重复历史的老路。又隔四年,即光绪二十四年(1898),21岁的章太炎面对中国被外国列强瓜分的危险,又一次把希望寄托在李鸿章身上,在他看来,同黄帝子孙的李鸿章总还有点热爱神州的心肠吧!和孙中山的结果相似,他的《上李鸿章书》也同样石沉大海。下情不能上达,言路堵塞,报国无门,纵有妙和生花之才,纵有外御列哟之策,也是白搭!任何时候,一个历史人物的亮相与表演,离不开为之搭建的舞台,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康有为在“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毛泽东语)的苦苦求索中,终于悟到:“今日之事,以广求同志开倡风气为第一义。”(《与穗卿兄长书》)其选择有二:一是兴学会,二是办报纸。
       章太炎可谓正逢其时。这边,汪康年、梁启超广罗人才,招兵买马,发出热情邀请;那边,章太炎于我声处静观,“仇满之意固已勃然在胸”,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个新的壮阔无比的历史场面将展开于眼前,等待着他呼风唤雨,摘斗移星,翻江倒海,惊沙落月。
       如果说1896年在上海创办的《时务报》,是担任主笔的梁启超一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那么与之相仿佛,章太炎的笔点生涯实也由《时务报“为其开端。回眸当年龙云虎风的时代场景,触摸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至今让我怦然心动,感奋不已。其间,梁启超以常情感之笔峰,开启国民之智;章太炎之笔则横扫千军,“大张吾军,使人增气。”(黄遵宪《致汪康年书》)章太炎为时人称道的《论学会大有益于黄人亟宜保护》一文,就是为“强学会”等民间社团张目的舆论宣言,同时,撕裂压顶的乌云,为迎接近代史上的民主曙光面炸响的又一道惊雷。且读他的以下文字:
       昔之愚民者,钳语烧书,坑杀学士,欲学法令,以吏为师,虽愚其黔首,犹欲智其博士;今且尽博士而愚之,使九能之士,怀宝而不获用,几何不为秦人面临笑也!
       以教卫民,以民卫国,使自为守而已。变郊号,柴社稷,谓之革命;礼秀民,聚俊才,谓之革政。读着这样激越铿锵的文字,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为波涛。“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当时也是掩饰不住兴奋,在给汪康年、梁启超的信中说:“大致卓公如贾谊,章似司马相如。”以汉代的贾长沙与司马相如,来比拟梁启超和章太炎,称赞二人之才。梁氏之文胜在清新与热情,章氏之文胜在气势与深刻。
       历史匆忙地翻过了一页。戊戌喋血,可谓记忆犹新。对此“枕戈之耻,街骨之痛”,在改良主义的政治改革方案惨遭失败的历史教训面前,梁氏还始终形影不离康有为,继续为其保皇主义效力;和梁启超所不同的是,章太炎却脱胎换骨,进而成为资产阶段民主革命的鼓吹者。在横跨两个世纪的时代裂变中,我们看见,一个已经落伍了,另一个不在继续扮演“弄潮儿”的角色。综观太炎先生一生笔墨,可以裂笛吹云,高歌散雾,时间的尘埃亦以遮掩其光芒的,我不端浅陋,挑选出五篇:一是1901年的《正仇满论》,二是1903年的为邹容而写的《序〈革命军〉》,轱是紧接其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四是1906年的《无神论》,五是1907年的《驳神我宪政说》,足以传颂千古。中国近代史上有过两次论战,一为维新派与守旧派的论战;一是立宪派与革命派的论战。而后一次论战,对手已经不是清朝政府,而是同一营垒中分裂的两派,章太炎拔剑出鞘的敌手却是康有为、梁启超。我们看见,章太炎一跃而上,站到了历史的制高点,然后猝然出手:二十年多来,你,康有为,历经数变,时而维新,时而与孙中山革命党联系,时而保皇,变来变去,都是围着“宝贵利禄”四字转圈子。尖锐吗?尖锐!深刻?深刻!“且看从古革命的历史,凡从草崛起的,所用都是朴实勤廉的人士,就所前代弊政一扫而尽;若是强蕃内侵,权臣受禅,政治总与前朝一样,全无改革。因为帝王虽换,官吏依然一样,前代贪污腐败的风俗,流传下来,再也不能打扫。像现在官场情景是微虫霉菌,到处流毒,不是平民革命,怎么辟得这些瘴气。”剑气冲天,一剑见血,必欲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快!在这场论战中,风云一时的梁启超,往日带有魔力感召的方笔却失去了它的神奇,再也难以重现当年摧枯拉朽的雄风。他在既是朋友又是对手的章态度炎面前,丢盔弃甲,败下阵来,以至高喊“休战”而作罢。“自余主笔《民报》,革命之说益昌,入会之士益众,声势遂日张。”(章太炎《民国光复》讲演)鲁迅说这是“令人神旺”的战斗,它的直接后果、时代效应,就是为武昌起义作了舆论准备。
       上文,我说到太炎先生一生可圈可点可击节的大作只有五篇,未免太过苛求,且有点不自量力。以太炎先生之学问,用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这些成语来形容,都不算过分。当年,在学术上私淑章太炎的胡博士,用新式标点符号写了《中国哲学史大纲》,曾恭恭敬敬地送“太炎先生指缪”,一看自己的名字边上划了一条黑线,开口便骂:“何物胡适,竟敢在我名上胡抹乱画!”现往下看,观“胡适”二字旁边,也有同样一条黑杠,这才消气。藐予小子,何敢信口雌黄。对于“学问”二句,太炎先生也是极为自信而且自负的,他曾有言:“吾死之后,中夏文化亦亡矣。”可以相信的是,在逝者如斯夫的时间长河里,文化将永远也不会消亡。”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战斗的文章乃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真乃不刑之论!人死了,文化作为一种形态,一种精神财富,还将不绝于天地之间。捏着先师的文稿,如同手里捏着“一把火”的鲁迅先生,在去世前一个月,还念念不忘要为章太炎整理出版遗世的黑迹,他说:“太炎先生诸诗文及‘速死’等,实为贵重文献,似应乘收藏者多在北平之便汇印成册,以示天下,以遗将来。”在给太炎先生的学生许寿裳的信中,鲁迅先生说:“书简文简册页,亦可以收入。”那将是一部怎样皇皇在观的“太炎先生墨迹集”啊!遗憾的是鲁迅以后,能够做这一件事的人太少了。可以告慰于太炎先生的是,中夏文化亦并未从此灭绝,他的身后站着他的一班弟 子,都为中华文化作出了贡献。其中翘楚者当数钱玄同与鲁迅。前者从故纸堆中走出,倡导白话文,笔泻西江,墨翻北海,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员骁将;后者则以其如投枪如匕首的杂文,开辟了“鲁迅”的杂文天地——永远亮丽的一道文化风景线。从文风上的继承来看,前者得其激烈,后者得其深刻。
       
        四
       
        
       “蹉跎今六十,斯世孰为徒?学佛无乾慧,储书不愈愚。握中余玉虎,楼上对香炉。见说兴亡之事,拿舟望五湖。”——这是太炎先生挥笔写下的六十自寿诗。凄凉、苦闷,甚至有点颓唐,不堪回首当年的孤独之感充塞于和墨之间。
       太炎先生晚年退守宁静的书斋,用鲁迅的话说是“用自己亲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上天以国粹付余”,以学问而自负,也在学问为人生之最后归宿,这是自造的墙;黎元洪赠以“东同朴学”匾额,段祺瑞写信:“勾吴之地,复见邹鲁之风,裨益人心,转移风俗,权舆于此,逖听之余,钦佩何似!”吴佩孚则说:“当兹道德陵夷,学术芜杂,人心维危,所关至巨。太炎先生经术湛深,今之马、郑,嘉惠士林,予以津逮,于学术心术,影响甚多。”还有一个袁世凯呢?岂无用心!不要再与闻国事,做你的学问去吧——这是别人所帮造的墙。然而,辉煌之后,黯淡是怎样的难受。除了讲授朴学以外,“作诗遣累,时亦作家,每日辄写三四十篆,余更无事。”(章太炎《致李根源书七十》)现在印刷出版的太炎先生篆书《千字文》很可能创作于这一时期。他的篆写结合籀文,别有古趣。清末民初,专写篆书的还有三家:丁佛言精于甲骨和金文,罗振玉专写甲骨,吴昌硕擅长石鼓。丁、罗、吴三家的篆书流传较多,只有太炎先生的较少见。这册精心创作的《千字文》“古朴浑厚,劲健绝伦”,应该是其代表作了。太炎先生“文必古奥”,字呢,也差不离。对于有些书法家所写不合“六法”的篆书,他批评是“妄加断议,随意造字”。他要求书法家应该精通文字学,不然,“如只摹其笔意,赏其姿态,而阙其所不知,一如欧人观华剧然:但赏音调不问字句。”(章太炎《小学略说》)这样一要求是很高的,在他眼中,谁还配再写篆收呢?鄙人虽忝列书法家行列,至今未敢关鼎篆书,其中缘由,即在太炎先生此意。章氏作篆,从不折叠打格,纸来伸笔,一气呵成。此种大家风范,在当今数以万计的书法家队伍中,恐怕是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了。
       晚景中的章太炎寓居苏州。一个名叫芥川龙之介的日本人曾经留下这样一段文字:
       他的相貌,实在不堂皇,色皮差不多是黑的,髭髯稀少得可怜,突兀地耸出额角这些地方几乎要把它当作瘤,可是只有那副丝一般的细眼,惟这双在上品的无框镜背后也总是冷然的、总是微笑的眼睛,确是与众不同。就为了这双眼睛,袁世凯曾囚先生于囹圄之中,同时又就为了这双眼睛,虽曾把先生监禁而终于未能加以杀害。(转引自张兵《章太炎传》读着这样的文字,注意照片上的太炎先生那双总冷然的、总是微笑的、与众不同的眼睛,我的眼前又重现了当年的一幕。
       民国二年(1913),46岁的章太炎得悉宋教仁被刺身亡,黄兴发表《讨袁檄文》,袁世凯选强迫国会选举他为正式大总统等重大消息后,决定冒死入京。莎士比亚说:“生存抑或死亡,是一个难题。”在生与死的抉择中,太炎先生首先选择了死——大智大勇的选择。作出这样一个选择可是多么的艰难!”南方有比翼鸟矣,不比不飞。”比他年轻16岁的汤国犁可是大家闺秀,30岁了还在等待。后经人提亲,一听章太炎名字,便点头庆允,其时,他和汤国犁刚刚完婚度过蜜月,现在却要生离死别了。行前,孙中山、黄兴力阻,不听:“时免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他想起战国时代不辱使命的唐雎——他也的确是近代的唐雎。前作未卜,生死难测,他又要和战友说声“拜拜!”也许他要先走一步,然后相会于九泉之下。入京后,太炎先生求见袁世凯,不得,大闹总统府招待室。旋为其监禁,先拘于石虎胡同,后移至龙泉寺。居心叵测的袁世凯深知章太炎的厉害与名望。杀之,不敢;放之,无异于纵虎归山。他那支笔一旦挥舞起来,天光失色,人心浮动,绷有千军万马也难以压住阵脚。他手下的人就曾经这样说过“亡民国者,必此人也”,——这个利害他是再明白不过。工于心计的袁世凯只得软禁了他,暗地里虽然宣布了八条规定,却每日好菜好饭好酒招待,只要太炎先生有求,他就必应。听说太炎先生要办“考文苑”,一开口,要人数十名,要钱数十万,时任农商总长的张謇面有难色,没有想到,袁世凯却一日答应。可就是不见他,不放他。幽禁中的章太炎时而高声吟诗,时而狂酒挥毫,时而啜泣,时而大笑,几近疯狂。一天钱玄同收到太炎先生的一张贺年卡,上书两行行草,一行为“此保年”,另一行为“吾将不复年”。莫名其妙的钱玄同生怕老师出事,赶出探望。见杯盘狼籍,酒气满室,散发着墨香的字幅胡乱堆放了一地,就是不见老师的身影。正疑惑间,太炎先生与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屋子,钱玄同心中那七上八下的“吊桶”总算放下了。
       十年前,章太炎因《苏报》案发,以“汉种四万万人之代表”,自投清廷(也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次“文字狱”的罗肉,于狱中以绝食而抗争。“句东前辈张玄著,天盖遗民吕晦公。兵解神仙儒发冢,我来地水火风空。”这首绝命诗说,他要效法不屈而死的抗清英雄张苍水,受清廷“文字狱”牵累而被剖棺戮尸的吕留良,央取义——为历史再留一份清醒。十年后,他用七尺宣纸篆书“速死”二死,高悬于壁间,再次宣布绝食,“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一股浩然之气,不屈不挠之气,令山河失色,天地动容,此种风范,不禁教人想起戊戌喋血的谭嗣同,“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现在,太炎先生也要取世人不举之事,而以身任之。此无他,为救国救民耳。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过去了,他粒米不进,钱玄同、鲁迅等学生围在他的身边急得没有办法。有一次,他们将藕粉之类的食品冲进茶里,让老师喝,他一发觉,一把泼于地上。绝食进入第八天,马叙伦来了,两位故友海阔天空地神聊。正谈得酣畅,马叙伦抽身说要走,太炎问其故,马说:“我肚子饿了,回家吃了饭再来。”太炎说:“不必走开,我这里有厨师,做了饭你吃。”马又说:“您想想,您已绝食,我却据案大嚼,仁乎?”说完,准备又走。太炎急了,赶忙命弟子把他拉回来,然后犹犹豫地说:“那我就同您一起进食如何?”钱玄同等人赶紧把墙壁上挂着的“速死”二字条幅取下来,藏了。章夫子进食以后,还不知道是弟子们“精心策划”的呢!天真得可以!
       章太炎被袁世凯比较禁期间,鲁迅曾得老师的一幅墨迹,一直珍藏着,那是一段先师的心路历程,也是当时历史的难忘见证。去年五月,我踏着如酥的春雨,走进了北京西三条胡同的故居。拜谒了“绿林书屋”,抚摸过天井里两株白丁香(鲁迅当年手植)。然后又去了边上的鲁迅纪念馆。空空如也的院子里,我是那日惟一的来访者了。有人说,鲁迅的时代过去了,鲁迅式的杂文也不再需要了;又有人说,鲁迅只会短篇小说、杂文,写不了长篇小说,称不上“文豪”;还有人著文在报刊上“骂”鲁迅哩!此时此地,“何戟独彷徨”的鲁迅真的要彷徨于无时无地了。不知什么道理,那一天,我凝望地道横眉,凝望那双冷然的细眼睛,我却觉得,鲁迅的形象颇类其师章太炎。个子差不多、皮肤差不多,眼睛与神色也差不多。如果再扩大开来,连文风、处世和大智大勇都差不多。彼此酷肖者,文人之风骨与精神耳。人之一生,可以没有高官,可以没有桂冠,也可以为人污蔑,甚至被人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真正的猛士,无疑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先生太炎如此,弟子鲁迅也职眼。但是“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鲁迅《野草》)数十年后,当我们希图以“局限性”、“矛盾性”、“过时人物”等等评价来对章太炎棺论定的时候,我却发觉,章太炎们的人生仍如谜一样的活在我们的历史情思中,透过时间的烟云,我们同样渴望以青春和生命的热血,拥抱那个“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年代。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历史文化形象,而其中的底蕴与意义,是很值得我们再三吟味的。
       把章太炎和鲁迅两代人联系在一起,只不过是我漫步在西三条胡同一刹那间的心灵闪光。也许,没有多少道理——纯属本人的自言自语。终于,我在一个大玻璃柜里,看见了鲁迅珍藏着的那幅太炎先生行书手迹。好在,文不长,我抄录如下:
       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除却守神,以物为量。——这是《庄子·天运》上的三句话,无非是说顺天理,应自然,乃有人生之至乐。再作一点具体的解释吧:“变化齐一,不主故常”——一切都统一于变化。“在谷满谷,在坑满坑”——处于山谷时,就将山谷填满;处于坑洼时,就将坑洼塞满,所谓至乐之道,无论处于何时何地,落到何种境遇,都是可以用遍的呀。“除却守神,以物为量”——堵塞了空子,保守住自己的本性,顺应事物的内在规律。这样的诠释,不会有望文生义之嫌吧?于我,却因此而走进了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那是以一己之身而任天下之重的章太炎悍然独往,浩然独来,为争民主与共和而不惜捐躯的内心独白。不可磨灭之书,必出于不可磨灭之人物。太炎先生作古后,鲁迅先生写《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文说:“考其平生,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次追捕,三次入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鲁迅此论,深知我心。随后,也即在鲁迅自己也将走完人生历程的前几日,再也《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遗憾的是,他没有力气也来不及将后文写完,就与世长辞了——这也许是对太炎先生最好最亲近最有意义的纪念了。
       
        五
       
        
       梅花忆我我忆梅。
       从余杭超山回来,已经数月,脑海里却不断重叠那株千年古梅的身姿。太炎先生曾言:“松柏非遇霜雪,不能贞坚。”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岁寒也知梅花之傲骨。每当隆冬,寒风凛冽,百花凋谢,野草冬眠,梅花却铁干横斜,银花数点,最早把春天的消息播向人间。梅与松与竹为伍,人称“岁寒三友”,也可以谓之“贞坚”了。难得的是超山之梅,又为“唐梅”,更是梅中之魁。据说,此梅植于唐开元年间,细算起来,它应该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树龄了。早晨行云,夜间山雨,都一千余年了,沧海也可能变成桑田。可是,唐梅还是唐梅。大自然,喜怒无常;人世间,杀伐无端。多少灾难可能遭遇,多少祸害也许临头,可是,唐梅还是唐梅。旱枯,虫蛀,刀砍,斧伐,雷轰,电劈,雪欺,霜压,一千三百年的反复较量,穿越七七四十九次死亡的生命,唐梅仍然犹如青铜铸就的雕像,巍然立于云表。自然难以分化,岁月难以绞杀。多少个日升月沉,多少个冬去春来,它,总是张开热情的绿色臂膀,拥抱人类的希望,并用灿烂的欢笑,把理想唱入云宵。
       唐梅的坚贞形象,不由得教人联想起我心目中的章太炎。唐梅之魂,也是太炎先生之魂;唐梅之性格,也是太炎先生之性格;唐梅之永开不败,也是太炎先生战斗的文章的生命力;唐梅之幽香,也是太炎先生的学术与书艺的清芬远播。
       如此,太炎先生可以不朽矣!
       2000年10月2日—5日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