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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千字文]上帝的奖赏
作者:张爱华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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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善良的人到了年老的时候,上帝会奖赏给他一块园子吧,我想。不怕小,哪怕很小,他便从一辈子的劳碌中得到了报偿。
       我家楼下就有一块袖珍园子,属于一位近90岁的老人。每天清夺晨,我睡眼惺忪地站台清醒自己时,身穿洁净白衬衣的驼背老人已在园内狭窄的过道上走几个来回了。园外是灰白的水泥操场、人行道以及干干的天空,惟独小园浇过水,湿润, 插着几株绿绿的植物。老人有着不错的家境,儿孙齐全,但他闲不住,伺弄园子,还养了一只小鸟。鸟在离园子不远的笼子里快活地叫,似乎老人和园子都叫它高兴。它一叫,连密集的蝉鸣都戛然而止,任它叫。
       我总是在这时想起我父亲,他一生喜爱园子,似乎只要拥有了园子,其他一切不如意的事便可忽略不计。父亲生在农村,但他是最穷的人,最苦的人,连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祖籍到底是山东还是吉林也不清楚,因此,直到我,从未有过家世之感。父亲一直羡羡慕别人有自己的园子,这成了他最大也是惟一的理想。他不喜欢工厂,尽管他大半辈子都在工厂。母亲怎么喜欢擀面条那根木棍,父亲就多么喜欢一把锄头。他渴望一块哪所是漂浮的土地,它在哪儿都行。他追逐着,我呢?连怀念真正故乡都做不到。
       我总是倚窗望着那位老人,他真像我父亲。
       那块地原本是盖自行车棚余剩的,连10平方米都不到,堆着碎砖和大风刮来的垃圾。他清理了几天,人们再一抬头时,小园已有模样了。柿子、豆角、葱苗,每样三五棵,角落还有一棵小树,直到他死树还是小树,老人总是稳稳地站在园子门口瞧,好像数点着,那表情比女人抚摸自己的首饰盒还满意。
       那表情尤其像我父亲,父亲当年清理出的地可比这大得多。那时,兵工厂由沈阳和迁阳到北安,厂址建在城效,周围不少撂荒地,跑马占荒一样,凡勤劳勇敢者都有了。那几年是父亲最最充实的日子,他居然面带笑容!我一直未能理解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人只要有一小块地,就不会对日子感到厌倦。我记得父亲隔着一人多高的豆角架和我大声说话,大声说,我却看不到人,而面对面时他又没话了。
       可惜,地很快被菜社收了回去。又有几年,大约是我12岁,妹妹11岁的吧,父亲领着我们拣菜、溜土豆。除去生活上的原因,拣菜自有天大的乐趣。溜土豆时,一个土豆刚露头,准有几个在等着你,手放得轻松的,像掏鸟蛋那么轻。我这个年龄又生长小县城的人,无不对拣菜保留一份充满感情的记忆,回想时几乎和当年一样诱人。妹妹一直在老家,下了岗。每年秋天拣豆荚,剥出的豆闰得用麻袋装。我和妹妹爱回忆与父亲拣菜的情景——我们几乎走遍了周围的田野,微风和果实,小道和发现,惊叫和毛毛虫……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沈郁的时光啊,而以后的日子仿佛都经过了稀释。有时,有时收获超过了预想,我们的外衣、长裤临时变成鼓囊囊的袋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三个人奇形怪装地往家走。回家的路上,我居然生出长大成人的感觉。
       父亲为自己保留的另一点快乐是采蘑菇和榛子。他收获总是不多,他不是一个贪婪的、什么都往筐里装的人。他采的蘑菇大、均匀、干净,没杂质。这是他的原则。父亲一生不敛财,真正的无产者,连工服、靴子、饭事这些有用的东西,他也常送给比他更需要的人。听母亲讲起这些,我怎么也不相信我这个极端自私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母亲可是用罄竹难书的口气说的。严格说来,父亲和一家人的感情加起来也不如和田野的感情深。父亲和家人相处困难,责任不在他,他始终是一家人的“外人”,这缘于他和母亲的恩怨。只有在地里他才自然,他和庄稼说话。父亲向往累了时遇上干草垛,渴了仰头有雨水,他最关注的是天气,仅此而已。
       父亲爱吃素菜,那亲自到园子里摘采的、沾着土的菜,肉,他很少吃。那年到我这里,我▲了一锅鸡,他却跑菜市场买了把生葱吃。我忘了,自从有了我和妹妹,我们属相的两种动物:羊和鸡,他就戒了。即使饿也不吃;每当家里飘出肉味儿时他就躲出去。
       我出差了一个月,回来的第二天早上,依旧到后阳台站着,忽然发现小园子荒了,纸屑、翻飞的塑料袋这些平时小园绝不允许的杂物侵入进来,不仅于此,我觉得这世上缺少了一种声音,一种相当重要但又一时想不起来的声音,让人心慌。晚上丈夫下了班,我问:“那只鸟呢?”
       “死了。……老头也死了,鸟先死几天,老头后死的。”
       可是……老头多硬朗啊,那些柿子、豆角、小树还都在长……”
       “是啊,一点病也没有,说死就死了。”
       我想起那句我引用无数次的话:上帝只给善者以无痛之死。加上园子,那位老人曾得到了两件上帝赐给的礼物,起码两年。
       一年以后,园子全荒了,草和围墙一般高,这时我才深切地感到老人确实不在了。
       我父亲也那么老人。我回家时经常发现父亲不在。母亲说他现在更爱绕山架岭地走,一走好多天,不知他到底去哪儿。有时我会在菜社的地里找到他。父亲腰弯得更深了,惊人的干瘦,惊人的白发,惊人的颤抖的手,全都扑 身上,他带着他们呆望着不必于他的土地。
       父亲在80岁以后频繁出走,一次比一次走得远,一次比一次时间长,我们知道,终有一天他会一去不返。那是因为上帝奖赏给他的园子离家太远吗?我不怀疑他得了他想得到的,三次他离家许久以后,清早,我家里院子里忽然出现几穗青苞米!
       老人和园子的关系让我想了很久,边想边难受。当我读西塞罗《率老年》一书时,发现专门有一章谈到土地怎样娱乐悦一个人的老年。西塞罗认为,人年轻时种地是养育人生,到老年种地就是虔敬神明。我让我对父亲身上的什么有了一点理解:虔诚。父亲身上那么多虔诚,却不为他的家人所了解。又一次,父亲久出未归,我到一座庙里找他。一位老僧人指着脚上的棉鞋说:“这鞋还是你爸送的呢。”从僧人口中我才知道,20年前父亲就是居土了。临走时老僧人意味深长地说:“他要是走了你们就别找他了……”
       我像我父亲一样喜欢到处走,到老了最好能如他一样获得自由。我还爱那些园子, 每当看到谁在哪怕巴掌大的楼角旮旯里种几株草,撒几粒花籽,我总是心生敬意。我远远地散步,走到有园子的地方,站一站,那样,就贴近了我的父亲。
       海滩上的水果
       正巧我在那一刻打开电视。一个场面像灯泡似的亮起来:一片海滩上散落着成千上万只水果——有梨,更多的是苹果。深秋的苹果,红红的,黄黄的,在蓝色海水来金色沙滩映衬下十分醒目;像果园里经常生的那样,装好筐的水果,垒得高高的,两个小伙子追逐戏耍,不小心将筐撞倒,水果蹦豆般撒了一地。年纪大些的妇女一边并不严厉地骂着、埋怨着,一边聚拢来拾到处都是的水果……
       然而,在这片海滩上却没有拾水果的人了,本该拣水果的人差不多都了。这场景来自一个海滩现场,它发生在两千年即将到来的那个队冷的11月份。
       电视里这个镜头很缓慢,水果相拥的沙滩震撼人心。苹果们水灵水灵的,充满了生命和玄机,仿佛一只只美丽的眼睛,它们没有说话,但又全在说话。 几个月以后,我去一个偏远的采油厂办事,一位朋友陪我在厂区散步,我已经多年不曾来过这里。路过体育馆时我忽然想起一个人,就向朋友打听他情况。 “你知道烟台海滩吗?”他问。
        我马上想起了海滩上那些水果。知道,当然知道。说时眼前一阵眩晕。 “李就在那条船上,还有他弟弟。……这几年兄弟搞装潢设计挣了点钱,买了一辆小汽车,准备由烟台运到大连,没想到遇上了海滩。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哥俩紧紧抱在一起,分都分不开……”
       这消息太突然了。它和我漫不经心地想起一个人时的状态反差太大,如同我以玩笑的心情去,推一扇关闭着的门,门,轻易就开了,几乎是我手指到达的一刻自动开启,刹那间我看到了什么呢?天啊,我看到了生命!
       一阵沉默之后,我说了海滩上的水果,说了又说。
       大约是15年前,我头一次来到这个采油厂,这是距大庆市区最远的采油厂,坐落 在荒原之中。晚饭后我独自在街上▲▲。这是厂里唯一一条的闹点的街,办公楼、招待所、在体育馆里办公的文化馆、菜市场,都在这条街上。那时,发建筑们都是新的,像寂寞而又新构思出来的童话世界。路过体育馆时,从开着的窗户我看见一个小伙子在画画。夕阳正落到建筑物的后面,敞开的窗子和框住的人处在恰和的阴影之中……我停住了脚步。
       那是我每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看到他端正而有棱角的面孔和正常的装束——许多画画的人都以长发并且怪异的装事来标明自己的职业。而李不是。他正常、温和,正常到反而惹人注目。15年了,我忘记了许多正在发生的事情,但对萍水相逢、温情暖人的情景却总难忘却,它那么具有空间感,适合想像。
       整个傍晚我们都在聊天。我们对聊天都感到特别愉快。我们看一册康定斯基的炭笔素描时,像老熟人似的脑袋凑到一起,而笑起来则有些腼腆故意把音量放大。我们谈画。他神采焕发,仿佛我们不是在谈画而是在谈恋爱。
       他抽出几张习作给我看。多是一些静物,招人同情的小水果。笔法当然稚嫩,他才是二十多岁的文化馆馆员,但也看得出已经很有想法。有一幅我至今记得:大约24公分见放方的画幅上,有一串当地野果:黑悠悠。我小时候吃过。比葡萄粒小,溜圆儿,沾有颗粒状白霜。它弯成虹状,小心翼翼覆在画面上空,而画的下半部则是意味深长的空折,天与地的各种旨意仿佛都可畅通阻地穿行其间。小小的、标点符号般的野果被他画得和一种大气有了关联,像露珠,像雨,像未来,像男孩子的心。
       我们聊着。他说这个采油厂有多安静,说他真想画出好画,他打算支中央美院进修,还想……15过去了,这中间一定包括了这些过程,有的实现了,有的没有实现,现在全都不重要了。他上了一条船,轻易到达了生命的彼岸。他当年给我的印象是他有志向和换负,而那时他距其中任何一项都很遥远。
       我再也没见过他。我许多年都在编一张报纸的副刊,和他约过插图,他寄过一些,大约用了两三幅吧。
       听到他遇难的消息,我内心里疼痛了一下,生活中有些事情这么深奥,轻轻地,人便把一切跨了过去,如同一串小小野果也可以跨过苍穹。李那么爱画水果,如果他有灵魂,那么,在海滩发生后的几个小时里,他的灵魂应该驻足海滩,把那些水果画下来,那实在是一个气势恢宏的场面。
       冬天过去了。中央电视台对海难事件作追踪报道。打捞沉船时,同时打捞上来一辆小汽车,车灰灰的,瘪瘪的,泪流满面。这就是他的汽车,我想。我又一次感到迷惑。看来生活中有些事,在你应该知道时你一定会知道的,而且有头有尾,不管事情过去了多久。这便是命运自身的缜密之中——无论日常生活、爱情、写作、画画,无一例外。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