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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千字文]一纸风月
作者:马 力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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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心
       章学诚《文史通义》的某篇有句:“居山饶材木,滨海饶鱼盐。”我近比自家,是青少年时代曾出入兴凯湖之浪,也可以多尝鱼虾,且常将烟蓑雨笠引为近身器用。话至此,想到落笔双是下放乡间的那些旧事,自知卑之无甚高论,却还要不避詹言琐语,照爬方格之阵,用意,非欲在无名利处讨取什么,总是因为北大荒在山风水浪同我大有牵连。
       只说写文章。我昔年下笔,偏重的是小说,虽未敢自称人物和环境都很典型,却是同长流之水分不开。
       沈从文笔端的那些百姓人物,有些是鲜活在一条浩荡沅水中的(我数年前游访五柳先生的桃花源,也曾顺带入船浮于沅江之浪,兼赏看碧洲翠堤和武陵山影),老镇、古渡、龙船、碾坊、耕牛、凫鸭和唱歌的男女,全像是从水里浮出来的,流水简直可以成为人物的体内之血。暗夜的江面上明灭的微光、飘渺的橹声、隐含忧郁的柔婉渔曲,同身家命运的悲喜极得体地融合,跟他人小说绝不类似。我也曾效颦,做过小说,且在风格上受沈氏的影响,静心推想,也并非无端。
       我在水边长大,兴凯湖虽不是沅江酉溪,渔船货筏的样子也大不相近,浮家泛宅之上的人,放浪胸怀却应该无异。并且在我看,潇湘之水至少在苍茫气象上,易让北方人接受。我虽然不拒绝吴歌越调下的小桥流水风景,在感情上,似更爱同野浪狂涛亲近。身在四川九寨沟而观诺日朗飞瀑,或是奔至海宁盐官镇,纵目钱塘秋潮;又如临滕王阁之极,眺览赣江沧浪,登白帝城头俯视峡江乱浪激涌夔门……所得印象是,境阔,势大。我断无头心往寻道家的青词碧箫之趣,也不曾寄情于一吟一咏,却依然能够同苏辛一类豪放派词人推心叩弹。东南之雄,不在北方之下,流水柔,可化酥雨润心,好让病思文士弄诗章。我不习惯此种境界。书剑飘零的旧式才子、皓首穷经的传统学人正渐同现实疏远,好在精神的原野无边,想唱叹,我就常常一步退回知青岁月,去想飘散鱼腥气的水浪和那条载我踏浪的小木船。至少在片时,心就感到充实。即使已不再写小说,绿浪白沙之梦却并未随风远逝,昔年的人迹事影,会断续出现在我的零散文章里。
       沈氏小说是蘸着湘资沅澧的碧水写出的,知堂散文对越中的翰墨之香则是独有借重,及至入晚岁,文心散淡,常人视他为禅堂中坐念的老和尚也决无什么可怪,少陵野老“越女天下白,镜湖五月凉”的清明诗境,在他枯瘦简古的笔下,难得看到。为寻山阴道上风光兼听悦耳的村歌俗唱,他的一篇《乌篷船》似不够,还要把其兄的《朝花夕拾》差不多全读尽,才聊以慰情。
       同沈氏小说做比较,我像是可以在傍水一端得其仿佛,知堂的散文似不好也这样拉在一处看,实在因为他的文章气是一手从旧学中脱胎的,不易说透。我喜读其文,找根由,同山水全无关系,深思,大约是仰赖家学之缘吧,求具体,则要上问尊亲了。总之是书香气浸出的旧字句,我甚有偏爱。这像是也没有多少道理,全在一种悟,仿佛戏幕后面的功夫,想凭三两句话道清,难。
       沈、周,留下文章,人却走了。
       眼观现世,徽音仍有遗响。我爱选汪曾祺的小说、张中行的散文读,兼有承学,假若仍追原因,他们二位对师辈之风各有传授,大约是头等要紧的。
       书缘
        游在外,看过山水,还有赏心乐事,是可以遇店买合意的书。自称以书为命,似太过标榜,所愿,惟求享闲之喜。倘若能得一树荫、一花影,再邀林间鸟声、风中浪语为伴,坐下,纵使无心细读,只闲翻,也会有意味,同旧式才子芸窗里的焚香燃烛、枕孤月而披卷相比,或与昔日坐入学堂之内的死记硬背对照,境界总也不在其下。就娱情说,较之“笺家穿凿苦求奇”,更是等而上之。
       傍山水的买书之举,如今仍能不忘的,有两件。照我的体会,有趣味的分别,虽是疏香浓芳,也是楚歌取乐,鲁酒忘忧,各有其不同。依时序,一是多年前的季夏,我由鄂西入川东,歇泊于乌江之畔的小城彭水。流连山谷道人的绿阴轩前,追寻往迹过后,又在水浪的清音相伴下,迎一天湿凉的雨雾到不宽的街面上转。檐下搭板,摊着多种书,卖与路人。其中的有些,在北京城里未曾见过,错失,想再得,就会成为不可能。我当时不避行囊之沉,买下《重订增广》、《鉴略妥注》数册,路上看,或兼张口念“乾坤初开张,天地人三皇”、“池塘积水堪防旱,田地深耕足养家”数句训蒙旧话,朴素也如垄野上的田夫牧子。退回家门,安插架上,谓之始于山水,终于屋梁。或可忆及彭水之旁的二酉洞,想象青藤影、流水音中深藏的旧竹简、古诗书。凭遐想,犹能记略,宛似放步探到“书通二酉”的典源。买书,不入门宅,转悠街摊,所得俗趣味,好处是随便,风来披襟,片时的所感,决不输于某年在海王村买沈三白《浮生六记》的心情。
       叙到此段之后,顺带就想起另一回,是不很久前在浙东的绍兴。身入万木飞绿的山阴道上,当然要游鲁迅的百草原。在皂荚树的碧荫下,我没有听见缠蔓覆草的泥墙根一带飘响蟋蟀、油蛉的低唱,也未曾望见轻捷的叫天子惊唳长风,翅拂流云,却不难忆及鲁迅书中关于这里的文字。想到朝花也可以夕拾,在我,秋衰之气仿佛退远,鲜润的翠色就如莺啼花开,淡墨似的晕成我心中的一幅画,同眼前的景物相映。过圆形门,粉壁的另一边,造一间颇宽敞的矮屋,开为园中店铺。所售多是绍兴寻常吃食,尢以霉干菜、臭豆腐、茴香豆三味当家。细心瞅柜台,也有书,很惹我开口笑。便生欲买之心,不只为日后读;书,附百草原之荫买下来,意境也能造其极。选中的一册是《绍兴古迹笔谭》,封皮印老桥古屋,乌篷船、鉴湖水,着色虽然很浅,笔意却不谈。所供之景惟越中独有。揣摩眼前气象,取其风格,渐成名笔,或许也是我之所愿。柜台前走动的精瘦老汉,戴一顶黑毡帽,步子很缓,仿佛意在静听树间摇响的风声和檐下轻颤的鸟音。不计行状,只瞧打扮,他略似未庄的阿Q,眼光却柔和平静,大约只有久喝味苦的花雕酒才会浮上这样从容的神色。至少由我看,这位守园老汉宛似活在渔樵耕烟古画里的人物。接钱,递书,他还不忘记在扉页钤印,加深纪念的意味。四处虽无古鼎旧巷、玉琴锦瑟,得书,供我含英咀华,大啖哀家之梨,雅趣也能足至十分。移目纸窗外,檐上青瓦、墙头老树,对游人之心,周家的雕花轩廊似大有牵连。古会稽在慷慨义烈以外,尔雅之气仿佛正从此间出。我素知己身的侧重,是无力走胡博士的疑古与开新之路,却仍然觉得,离黑漆台门,过街往三味书屋去,脚底轻快而心里充实。摇船把桨的越人歌不复听得见。娱以文字,朱庆馀的《过耶溪》句似可吟味,是“春溪缭绕出无穷,两岸桃花正好风。恰是扁舟堪入处,鸳鸯飞起碧流中”,也算略得吴歌越调之美,比之听别地的渔鼓道情、竹枝宝卷更易动心。这里多用笔墨,是由于可堪回味的东西仿佛不少,形于言,能聊以慰情,就不白费。
       至此,回望似水流年,记忆里相关的旧事总像还可以再旁举。是某年仲秋过零陵,我在潇水西岸的柳子庙买得《永州之野》。这位河东先生,在古散文中直摹山水之奇而曲状郁愤心情有“八记”,自他笔底独出。我曾遍阅,所得印象是,篇短、语新、意美。也曾妄放胆量,有心贪为自家腔曲来唱念。诵其纸上文章,履其足下遗踪,深一步,似能够看到字后之泪,以期他千年前的感觉,我犹可领受一二,或说体贴柳氏文心,也浸入他的浮生之境。若以比雅的眼看,同周家百草原内的所获,总也能约略相近吧。
       茶趣
       辞六和塔,入虎跑寺,钱塘浪音便响在山的那边。
       一带粉墙轻笼深谷的幽静,竹树的绿影洒落缕缕斜射的天光。清悦的鸟鸣在浓密的枝叶起伏,同海潮音别有高低。这里是宜诗宜画的去处,也就少不得茶烟。
       以龙井茶同虎跑水为配,就其妙处看,并世似无第二家。陆鸿渐谓“烹茶于所产处无不佳,盖水土之宜也”,龙井茶产西湖凤篁岭上,正合此说。
       讲到饮茶用水,茶神又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虎跑之泉,应该归为上品。假定照古人的细分法,将水质的清、活、轻,水味的甘、美、香、芬这套标准拿来,虎跑泉也不会差。
       我拙于辨味,更难以识趣,从前人书上看到的这些,也似懂非懂,只是觉得,如农夫坐在午后的田间抽地头烟一样,奔波的旅人力疲小憩,有一杯茶喝,能够不渴,就好。入眼茶汤的澄浊,入口茶味的浓淡,乃至手中茶具的精粗,都可以不管。昔年我行江浙间,过惠山、虎丘、金山、大明诸寺,都是产好泉的去处,水滋味的高下即使难以明白,却均有会心。今日得缘身入虎跑寺,一壶一盏,仍有深意味。
       茶室的设座寻常,不似惠山景徽堂里紫漆桌椅那般讲究,略有些和福州涌泉寺中的茶堂相仿佛。圆桌方凳摆满窗边檐下,抬眼一扫,像是无一角得闲。隔座轻细的谈笑最宜响在这宁静的空气中。茶客未满,我们在阶前靠廊柱的一张桌旁坐下。摆上来的是印着灰蓝花叶的瓷壶和盖碗。茶水沏得七八分满,浮一缕香。茶具的寒素气正同茶汤的清香味相搭配。入口喝,果然好。苏坡仙尝赞:“虎移泉眼趁行脚,龙作浪花供抚掌。”他是先我们千年就品出了这份逍遥。
       宋人饮茶,惯以食物相佐。纵是被人讥为一病,下传至今,流风依然不衰。杭城不似陕甘之地喜择冰糖、枸杞、桂圆、红枣、杏干诸味入茶,又不像潇湘一带乐选芝麻、炒米、老姜、咸盐随茶入水,甚或泡菜、▲头之类酸辣物也堂皇地稳居茶桌。在跑虎泉边,喝茶时,嘴里照例要有东西嚼。用以飨客的,多是瓜子、核桃诸种能使口颊微散清香之气的干果,边嚼边饮,不夺茗香,殊有风味,我看大可同元人倪云林自制的清泉白石茶相比方。
       茶喝得很舒服,望眼前山、柱上联,就想寄情于一吟一诵。如这副联语:“石涧泉喧仍定静,松阴路转入清凉”,用字不多而虎跑寺意境皆能摹状。
       茶室檐下悬匾,题“玉瓯冰雪”四字。它的近处,有一匾相对立,所题是“以戒为师”,来由是,此寺曾住过披削修律宗的弘一法师。对于佛门各宗,我只粗知其名,究实,即传承的统系、信奉的教理、修持的方法,种种差异,很少钻研。说到律宗人物,扬州大明寺的鉴真、杭州虎跑寺的弘一,却不陌生。后一位,能作歌,多含长亭古道的悲惋之情,虽是旧时代的调子,在今人口中仍很普遍地唱着。
       弘一法师纪念馆临茶室之前,我端详其像,心情同在南屏山下看章太炎纪念馆相近。
       闲坐喝香茶之外,能领受故人风神,其境犹胜钱塘观潮、灵隐听钟。
        花事
       我家中,桌面摆几块上水石,姿态比不了苏东坡得自齐安江的三百美石。案无怪石供,相配的占景盘也短缺,入冬,福建友人遥赠漳州水仙花来,为求雅,只好找一个青绿色颜色的浅罐,满添清水,刀刻鳞茎,也算给登门的凌波仙子找到了安身的处所。放窗前,淡月下看,素面寒花盈盈照水,风来弄影,别以清艳度人,眼前犹飞一笔活水墨。为体贴花心,继之以吟诵,则有禅月诗魂之境了。
       求花容能够长驻,就要有莳养的功夫,对我,用心全在营造情兴,使其不单在纸面文章留影,还能够近在身边,抬眼看得见,鼻嗅得其香,护花之心获满足,尽美。
       临丙子春节,绿叶之上却一不出花,待绽的骨朵枯蔫,连颜色也转为灰白,空负金盏银台之名。不能全怪我不精心,只是不懂养它的道理,纵使费神如待玉楼之人,到头来也似愁对一抹憔悴。人极不能尽,总也要顺天道。我却偏不谙花理,毫无办法。
       不见春晓之花,闲静时只好赏碧叶,叶子长得竟很疯,足有过尺之长,直朝上窜,这使我想到桃花源的修竹。我住过的秦人宅近处,推窗,雨雾里的竹影迎面涌来,一片绿,想躲都躲不开。当时的想法是,能把这连天翠色移至我家的户外,做闲时的清赏,聊可在现代风习中获得一缕山野的古意。这固然只是痴梦。在我昔年的旧宅,窗下尚植一株海棠,春日,可看枝头粉红色的小花,且最宜相关地读些消闲随意的书。迁新楼,远隔檐边牖旁的泥土气,是连因树为屋的荒野意味也尽失了。
       为使恋旧的心还能够同乡野亲近,只好学着撮土聚水,在陶盆瓦罐里栽花植卉,空间虽有限,情趣也变淡,退一步想,总还是慰情聊胜无。寻常道理,水养较泥种省力。求雅或说觅诗意,还会想起宝二爷原话的大意:女人是水做的。掬清水而润花根,新叶抽出,破水而立,转盼含情,犹作女儿容颜,虽宜同富贵者的绿窗风月、绣阁烟霞为配,推想身入蓬户瓮牖也有资格。壁轴茗碗之外,瓶花同烛笔为伴,别有一段风流态度。花之仙,通身的气派非为大观园的膏粱锦绣之家独占。由小说家言而向进化论看,感时溅泪就变为领略万物化育的道理。花韵隐去,根茎花叶大可作为生物课上用以参证的标本。话至此,似无味得很。总之是,水仙落入我手,养得无花而有叶,竟还能闲想出这一篇话,供作消遣,在人家眼里,或许近乎无聊,可我,实在是于没有意味中感觉到了意味。仍是求浪漫,趣女齐娥,各有其美,可憾的只是,花叶本应扶疏,失伴,总会不圆满。我从这中间获取的经验是,对于花,仍以植栽之道为第一。水、土壤和阳光,三者于花,里面的学问能定花的死活。在我把萎黄的水仙之叶请出屋时,有了这样的念头,爱花之心、惜花之情虽好,却似乎应了一句旧话:可怜无补费精神。北迁的水仙,如果有乡梦,还会怀恋南国的葱茏吗?含春泪,滴入我心,当化作一缕兼疚的叹息。吟旧词,也是“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花恼难禁,酒销欲尽,门外冰澌初结,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清月。”纸上诉情,一字一泪,确是同五代气味相投。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