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散文]古驿道上
作者:梁 琴

《十月》 2000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千壑生烟。
       浓重的大雾弥漫开来,将梅关古驿道两旁壁立的山峰遮蔽了,泠泠的山风,不停地摇撼着山岭上孤绝的横枝。夜雨浸淫的山道,幽然如一锭古老的徽墨。
       人浮在雾中,路浮在雾中。
       一道天光自山外驰来,将浑凝如幔的雾帐挑破……
       呵,古驿道就在脚下。
       拾级而上,每一步都溅响了湮远的历史记忆。
       大树如碑。
       这就是梦里寻她千百度的梅关么?
       这就是唐代诗人张九龄奉诏凿岭开路的大庆岭么?
       三月的梅关,早已梅花净尽。
       三月的春风,将浩浩梅林剪裁成无数张招展的酒幡。
       酒幡下,可是汉代的裨将庚胜在筑城守隘?抑或唐朝张九龄麾下的役夫在筑路劈山?
       想象一下吧,以最原始的劳动工具,铁钎铁凿,劈开三十多米深的庚岭,然后再用一块块的砖石垒就五米宽的路。这是一种怎样的伟力!驿道的每一级台阶,都浸渍着役夫的血泪和汗水呵。
       走过了这样的古驿道,你还敢对普通的贩夫走卒有半点轻慢么?
       走在古驿道上扪心自问:你能干什么?搜遍全身,找不出半点值得骄傲的理由来。
       雨丝风片。
       哪一株梅树下,游荡着杜丽娘的一缕香魂?
       哪一株梅树下,流下了宋之问悔恨的泪水?
       一介书生汤显祖,秉笔直谏,揭露吏治黑暗,触怒了明神宗,被贬到雷州半岛的徐闻县(湛江)做典吏。
       贬谪途中,路经南安东山码头,停舟登岸,无意间听说了南安府小姐与广东书生相恋的一段情事,大为感动,遂写成了“家传户诵”的《牡丹亭》。
       汤显祖笔下的柳梦梅热衷功名,而他自己却从此将“似空花水月”的功名看淡,寄情戏曲诗文。“临州四梦”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一颗负罪的灵魂,在梅关前盘桓,不愿离开。他想起十月雁南飞至此北回,不再过岭的传说,而自己却像一只孤雁,翻山越岭,去那荒远的瘴疠之乡。一岭之隔,便成天涯!顿时迁谪的痛苦和怀乡的忧伤一起涌上心头。
       这谪罪之人,便是初唐声名狼藉的宋之问。宋之问诌事武后的嬖臣张易之、张昌宗,甚至不惜为张易之捧溺壶,历来为人们所不齿。骄横的二张被杀,依附二张的宋之问也被发配钦州(今广西钦州)。
       可悲的应制诗人,一夜之间竞成了落魄的逐臣,离愁别绪,化作凄婉哀切的诗句,一路洒落在古驿道上:“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但令归有日,不敢怨长沙”……
       怨在“不敢”,谁解此恨!
       山长水远。
       越过梅关,中原的山水渐行渐远,古释道上,写满了迁客骚人如泣如歌的惆帐……
       即便旷达如苏学士,也屡屡因诗招祸,只因作了“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被宰相章享见了,以为先生呆在惠州未免太逍遥自在,便将东坡再从惠州贬到儋州,直到宋徽宗召他北归。
       骑一头瘦驴,拨雾南来,东坡领着稚子,挟一卷陶渊明的诗,走进那蛮烟荒雨之中……
       琼州半岛一望无际的湛蓝,将归乡的梦阻隔。七年的岭外生涯,只当作一次乘兴的壮游。东坡自韶州度大瘐岭,捋着美髯,吟出了《过岭二道》:“七年来往我何堪,又试曹溪一勺甘……谁遣山鸡忽惊起?半岩花雨落毵毵。”豁达中分明透出几分无奈。
       接近生命的终旅,东坡写下一行让人惊心的绝笔:“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一代文宗,回道平生,惟存贬谪!
       千古文人,命运多舛,放逐天涯,穷而后工。莫非这是一个死结,是中国文人永远走不出的怪圈。
       如此想来,“秋扇见捐”①的张九龄,倘一生得意,终老在相位上,也不过是一朝一代的事吧,哪有他诗歌的生命久长,但在他所有流传下来的诗作中,我以为写得最精彩的一行诗,便是这条大庚岭。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千年之后,仍然承载着我们,让我们永久地怀想……
       格关,这个跟唐宋连在一起的名字,不只留下了苍凉忧伤的吟唱,也有过昔日的辉煌。
       大庚岭道,曾经是古代中原通往岭南的惟一通道,曾经是南北文化交流、贸易往来的重要交通枢纽。从唐宋到明清,这条驿道上,“商贾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冬无寒土。”无数布衣平民,市井商贩,为了生计活路在这条道上奔波。赣江浩浩荡荡,一泻千里,桅樯如林。赣江不眠的灯火,吸引着中原的目光,吸纳了大小船只,由长江入鄱阳湖,溯赣江而上转入漳江,翻越大瘐岭,一头扎进珠江怀抱……
       鸦片战争后,海禁尽撤,五口通商,对外贸易的重镇已由广州转移到上海,大量的进出口货物改造而行,这条南方的“丝绸之路”从此一照不振,除了陈毅将军在这儿打了三年游击,留下了“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的豪情,似乎再也无人问津了。
       大庚岭从此失落了一个繁华梦。
       盛极而衰,像一个预设的圈套,任是谁也要陷落进去,逃脱不掉。无论是一个朝代、一个人、一条路。
       千树清香。
       不绝的天风,可是吹那永远不降的旌旗?
       不尽的春雨,可是为那永远不死的灵魂?
       梅关,年年的梅花似雪,可是为忠烈的文天祥孝祭?
       故乡的白雪,深情地将掩埋烈士的土地覆盖。
       山环路转,行行重行行,登千岩之上的梅关。脚步轻轻,怕惊动了山神,怕听子规的啼叫,只因那一则儿时听来的凄美的故事,“杜鹃鸟把自己倒吊在树枝上叫,叫到后来,血就从舌头上滴下来,滴到杜鹃花上,花也洇红了……”
       古驿道上,倏忽想起这个泣血的故事,悚然心悸。
       相关道的驿壁上,写满了历代文人迁客的诗。悄悄驻足一旁,撩开一枝横影,仰面细读九百年前文天样的诗“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遂想起他在金陵驿中的名句:“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一行行溅血的文字,让一名江南女子,读得五内俱热,久久不能自己……
       雨停了,收住伞,久久在梅关前徘徊,不忍离去……
       静谧中,一只不知藏在哪棵枝头的子规试着初声。子规啼声,叫得满山满谷的雾渐渐四散了。
       子规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山也静了,人也静了。
       2000年4月
       ①秋扇见捐:唐玄宗意欲起用平庸无能的牛仙客做宰相,张九龄竭力劝阻,玄宗十分不快,加上李林甫阴损,人秋后,玄宗令高力士持一把白羽扇赐予张九龄,张九龄先是不解,忽而想起“秋扇见捐”的故事,才悄然大悟。秋天来临,扇子派不上用场了,就被弃置一旁。
       责任编辑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