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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长毋相望
作者:朱以撒

《十月》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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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学生黄桑到东瀛已经整整十年了,一边打工一边攻读日本文学。那里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浦染着他,使他完全浸泡在东洋特有的汁液里,渐渐日本化了。有时通话总是不自觉地流出“哈依”或“耶耶”的口吻。生活是如此实际地改变着一个人。要生存或发展,必然与这样的环境契合为一体,这是没有疑义的。可是,有时他捎东西给我,却都是关于书法艺术的资料,并且用毛笔竖式写信、写诗,每当我收到这些文稿时,内心就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还有一位女生跑得更远,她是具有波希米亚人那种世界飘泊者特征的,先到澳洲,后到英国,如今暂时栖泊在加拿大。飘泊的成果是英语说得像流水一样畅快,举止温柔舒曼,很有些欧美气味。可是这些年,总是会在假日里到唐人街去,买些字帖、笔墨。她的才华并不在把笔挥毫上,这在大学读书时我已看出来了,她只是喜欢,喜欢墨汁的味道,喜欢字帖里古典的气息。她几次对我说。
       我想起秦汉瓦当、竹简上有让人心跳不已的四个字——“长毋相志”。这是怎样的一种割舍不断撕扯不开的情怀啊。对于现代人来说,对自己所好能持久而不游移迁徒,是何等不易呢。
       我在六十年代末,青春结伴去了闽西北务家。我会在饥肠辘辘肢体困乏时,翻过山岭到县城,不为买吃的,就为了买两本薄薄的古人字帖。当一种兴趣随时而长,长成一种信念的时候,它的根须就与生命同在了。只要肉体仍存,信念就不会游移。有时我总是想,一个人的信念被遏止,譬如不让我纵笔泼墨,沉醉于这千年的回声里,日子将是何等昏暗。我永远不能想像这种折磨的犀利。以前,我很难理解困厄中的老一代丹青好手,全然剥夺了纵笔的权利,却会在内心默记字形字势,灵魂中最抽象的那部分精神仍在活动。田头耕耘、草场放牧,也不失时机地用干枯的枝条,在地上重温心头的梦痕。他们又一次获得翱翔的感觉的时候,还来不及舔干创口,就忙乎着笔墨的交响了。这很像杰克·伦敦《热爱生命》中的一个人,当他从饥俄的绝境中解救出来后,没有别的嗜好,就是贪婪地收藏面包。我庆幸自己赶上了宽松的气候,没有什么来阻碍这种纯粹个人性的乐趣了。有时候我也出长差,宾馆舒适又陌生的环境只能让我看看电视,至多闭目思考一些粗浅问题。我明显地感到擅长提按的手指变得生硬和荒疏了。这使我生出几许恐慌来。可以消遣的娱乐场所无处不在,也有练手指手臂的活动,如扔扔保龄球、打打网球,等而下之就是搓搓麻将甩甩扑克,却从来没有一处摆上文房四宝,让这些痴迷于翰墨的游子放牧心灵。于是时间一长,心绪就纷乱,惶惶然急着赶回。赶回后通常是洗个痛快澡,大睡一场,然后步入书斋,倒上一缸子墨汁、一缸子清水,拈起那杆已经枯干多日的羊毫,润含春雨干裂秋风,痛快淋漓地埋头狂写,不知今夕何夕。墨香洋溢着书斋,一张张宣纸墨气沉沉,一直到了夜色聚拢才舒缓下来。仿佛有奇异的风吹入体内,只觉得原先肺腑中浑浑沌沌的积郁之气,此时明媚清和,馨香一动直透灵关,五指不知何时变得活络默契了。
       人是很需要有一种牵挂的,并且要用精神浇灌使之精湛和持久,就像农家牵挂田野,牧马人牵挂草原那般浑然一体。精神的牵挂又不能太宽泛,宽泛了如空间里的汪洋不知所如,生命就总是无谓地消失在岁月的尘烟里,这就意味着有一些人将无法回到将神的故乡。我常常会碰到一些从职位上退下来的老人,不可谓不富足,却没有精神上的依恋。那种办公室里职业的情绪,赶走了高雅爱好的栖息,现在他们大半通过回忆来掩饰深深的失落,年老的生命河床,已不太可能积贮多少析盼。在伤感有许多机敏的本能丢弃后,现在需要重新捡拾,橐橐的足音已经迟缓无力了。有一段时间我感悟《论语》,一直很回味孔夫子在穷困潦倒的日子里,矢志传经布道的执着。衣衫褴缕食不果腹时依旧不改初衷,这真是太难得了。孔夫子毕竟是凡人,根本想不到以后会受封圣人。凡人有踌躇满志时,也就有心如死灰时,这是无庸讳言的。有时孔夫子也哀叹吾道衰也,有时也恨恨地骂,说什么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好像真的就不布道而甩手了之。其实只是说说而已,他怎么会舍得停止布道的脚步呢?现在,很多人看到了萦绕在孔庙上空的光环,歆羡万分,却看不见孔夫子当年的持守,他的生命在季节中跋涉,他的信念超越了四季,终于进入永恒。如果当初孔夫子一气之下弃道从商,那还是今日的形象么?所幸历史进程中从未有过假定。现在我们一提及孔夫子,就会想起儒家学说,想起了他的价值取向、他的理性主义精神。不过,我衷心希望更多的人咀嚼孔夫子周游列国时的苦难。这样的日子,太容易销蚀人的灵魂了。
       从一些过往的人事中,看多了模模糊糊的剪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文人不似文人,商贾不似商贾,时而宦海沉浮时而艺苑张帜,这种嗜好的游移性是越来越频仍了。转眼秦砖成了汉瓦,春风化为秋月,才知凡是触及过的仅得皮毛之相。这不禁使我留意《儒林外史》里那个吝啬钱财到了权致的严监生,合眼之前仍然牵挂着两根灯芯太费油,必去一根。说来是个笑话,但他的可爱之处就是既然爱上了钱财,那么,就真爱一辈子,生命终结前晃动着的手指头,就是一种铭心镂骨的宣言。我们有什么理由讥讽他对钱财约吝惜呢。这也是一种长毋相忘的形象,同样是很让人难志的。因为,我们清晰无误地谛听到了他内心深处最原版的记录。
       思念是难以消失之物,思念是理想的风帆。我们从一落地就企盼拥有,并随年龄的增长负荷起许多虚构的满足。小学的课堂上是断断少不了用“理想”来造句的,这种字眼极大地膨胀了每个人的虚荣心——尽挑荣耀的身份填写,却没有人未来理想是当个农耕人或清道夫。直到成人之后,才知道理想与现实相距甚远,有的只是作业本上应付老师的句式而已。每到周末,我总会看到不少家长载着小孩,背着琴袋、画夹,提着笔墨、颜料,到老师家去,趁早学门手艺。古人称,身怀一技犹胜家财万贯,现在正被今人承传着。只是,我没有兴致带这些孩童,他们的监护人总是希望早日学成,眼神里闪烁着催促之光。他们没有耐心通过逝去的古代名家的遗留笔墨,回归到遥远而又寂寞的意境中。我只想循着自己的思路,培养一种兴趣随时日推稚而长,顺其自然地延伸,如听松风天籁,如观山光水色。终有一天,你一直走到一个成熟的果园,那么,你随时都可以采摘了。这就是艺术生命的自然律。相比于都市和乡村,更能认识自然律的显然是带着泥巴气味的乡村中人。我听过《击壤歌》,见过那里的人。人是朴实真淳的人,庄稼是实在的庄稼。他们决不做揠苗助长的蠢事,而是依照节气,该播种时播种,该收割时收割,该耐心等待时则不急不躁,一切都如此平淡无奇。土地之于人,产量的奉献就是那么多,凭借人力之后,还得靠天力,因而农家人比城里人更信服天命,使自己和土地上的植物同在岁月中守望,他们永远都收获着实实在在。我曾经见过他们面对好年成不喜、面对坏年成不忧;在他们看来,有了好的光景也必然有不好的年成,五个指头伸直了还不一般齐呢。那么,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吧。他们心目中没有搏一把就走的怪念头,这使他们缠系着最久远的亲情:人与土地长毋相忘。
       都市中人理应心悦诚服地追寻这种失落。
       再回到艺术的话题上来吧。有着几千年古典艺术的积淀,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为今人所把握呢?人总是希望一生更多地拥有,名门的后裔拥有名分,巨星的后裔拥有光环,富豪的后裔拥有金钱,这是很自然的承传。只是,不经磨难而拥有,则多半易逝。远的不说,晚清以来的一些豪门,已没有多少值得炫耀的了。家道破落,才情不继,旧时潇湘馆那只乖巧讨好的鹦哥,转眼之间变成了蓬蒿中的鹪鹩,时光终归是不认世袭门第的,平头百姓的后裔,在苦难中成了名人,名人的后裔,在富足中又成了平民。这种演化都在无声中递嬗着。至于艺术上的汰选更是如此,即便祖上诗仙画圣,也概莫能外。有几次我走进北方几家大的书画社,就看到了名人之后的丹青,笔墨无奈太平庸了,却在落款处都标明与祖上的亲缘。我不禁哑然失笑,这是何等的笨拙呢。在我的印象中,父子同嗜一艺,子跃居其父之上的终归是少而又少。王献之着实是好样的,算是走出了其父的影子,在岁月的缝隙里纵横万象。而后来的欧阳通之于欧阳询、苏过之于苏轼、米友仁之于米芾、赵雍之于赵孟府,大都在前辈荫庇下讨生活。他们缺乏草路褴缕的拓跋精神,屋下架屋床上迭床,大气象萎落成了小格局。人的生命是何其短暂呢,如浮云,如朝雾,终其一生,或许只是天象的瞬间变化。我们常常爱说超越,目标设在遥不可及处。其实,不必说超越前贤,若代代超越自己的父辈,也算是生命的真正状态鲜活的体现了。
       我们总是会比一些历史短浅的国度里的人,多感受到这个古国千年积蕴的典雅情绪,获得精神上诗意的栖止。有一些质量充实的生命,要最后离去,不为我们捉摸,真是很难很难。这对于人们追逐时尚的天性来说,未免是一种悖反。时尚的追逐,显然容易多了,这支有声有色的队伍始终是以狂欢的状态行进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接受新潮的亲吻。而人,难以破开迷雾飞升。苏东坡活了大半辈子,最有价值的就是悟出了这个道理,参透了这一玄机。宦海沉浮,官场倾轧,只能销蚀他的智慧与才华,就算是换来些许官职,也是以丧失个性为代价的。这落在历史老人笔下,只是仓促带过,不留痕迹。苏东坡能在宦海中接近这么一种真,官是当不好了,而对于他的艺术追求,再也没有比这更为自由和受益。我也从中看出一些眉目来了,远离统治的中心,是会对古典有更真切的亲和,看到一面面生命旗帜飘扬的本色。相对的控制力量被摆脱,那种支配艺术的利益、旨趣、欲望、目标会相应地远去。由显而隐,由闹而寂,由俗而雅,守护精神家园的愿望愈发坚韧起来。山中岁月,海上心情,无人管束中的一点一画、一波一拂,无不具有了自娱体验的趣味。也许这时,才真正明白自己在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庆幸自己的笔墨没有被箝制。曾经有几次,我在偏僻的山村,看到了出手不凡的墨迹,贴在破旧的祠堂的柱子上,书写者我是永远地见不着了,他们走完了一个人生的旅程,安然地又回到泥土中去。生前远离文化的中心,远离都市名人,却凭着由衷的喜欢,田间稼穑之余巧涉丹青。常常是晚饭毕闲聊过,将大厅里饭桌打理清楚了,扯来几张旧报纸垫着,再放上一张毛边纸。毛边纸发黄,和昏黄的灯光一样,他不计新墨宿墨,不择笔尖笔秃,畅畅快快地写去,蔬笋气就飘洒出来。会有几个毛孩子围着桌子咋呼,化开啦干枯啦。有人来串门,见怪不怪地说写大字哪。写字的人总是嘿嘿一笑:瞎涂抹呢。不知不觉,平平淡淡地萦回着田园牧歌,构成一幅生动的农家自乐团。他们从未有过孤寂和被抛离感,生活如日出日落一般自如,正像他们留下的手迹那般,纯朴天成。如果用庄稼来做比,这些遗留之作无疑是天下最健康的庄稼,没有丝毫的污染。
       那些湿漉漉的古典情绪,期待着梳理和归位,还有些在喧闹的季节里走失了,需要找寻。有不少这样的感觉,一首歌、一句格言、一本泛黄的古帖,都可以使风干的记忆再度复活,这就好像将出征的人听到号角,灵魂已经开始飞翔一般。我少年时代读过的不少古典法帖,倘不是中年时代的复读玩味,真会停留在表层上,造成一种误读,感受不到古人的一片苦心孤诣,一手绝妙功夫。青年时代的热烈和自信,也掺和着目空古人睥睨古典,似乎古人没有那么好身手,笔墨也没有那般神奇。岂知越追随越觉高不可攀,有时只能茫然无措地面对古典之韵。我估模不出古典与自己的距离,只是终日亲近,迤逦起浓浓的情思和氛围,眼见窗外一忽儿红了樱桃,一忽儿绿了芭蕉,心境渐渐被平和磨洗。如今我们知道穿过古典的皮表很难,更不消说超时空舍物象,在古典的内核漫游了。我们为自己找到了理由,爱归咎于外界的诱惑呀,困扰呀,是它们使我们的精神锋芒如此疲软。如果从个体生命来剖析,我只能固执地认为,是元气流失了。人身上原来充足的精气神,漫漫旅程上,这儿滴漏一点,那儿跑冒一点,待用于自己喜爱的古典艺术上,已经力不能穿鲁缟了。养气从来为文人所重,老庄提醒过“万物无足以铙心”,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都在于提升净化人的自然生命,去除生理过分的欲求,如坐春风如饮太和,由气而成势。我历来喜爱韩文,我揣摩韩愈就是非常通晓节制元气的一个人。在他体内,充盈洋溢着至高的精神活力,从不随意挥霍点染,一旦有意舒展,则汪洋恣肆不可阻遏。惺惺惜惺惺,他很赞赏同时代的狂草书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伎”。这不是没有来由的。张旭总是把自己目睹耳闻的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都凝注于笔走龙蛇中,大千世界无它,恍若虚设。这个人的精气神似乎就是为书艺所萌生所投注的。韩愈本人也如此,他的文气可以从字里行间喷薄而出,长风万里。他偏重于个人悒郁情绪的宣泄,偏爱于长句的激荡,有的一句就多达八十余字,浑浩流转横无际涯,是以品出他的元气投注是那么集中那么强烈。世事迭变,万事如麻,每每令人不胜其烦,想起流失于繁缛琐屑中的生命,能不怅然!?当时光老人的巨手叩动我中年的心扉时,“删去平生多余事”的念头就转化为渴望。简单的生活程序使人明快,简洁的生活内容使人睿智,安宁清明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坐落在古典的层面上,大量流逝的时光在这里汇聚,隔着老远的距离,可以察觉到古贤人正无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许多日子过去了。每晚睡前,我总是取出枕边一本薄薄的《汉简书风》来细细玩味。这本印刷精美的简册,使我在不能常常见到真迹时,作为良好的补偿。我读得很慢,有时只读三五片简,或者更少。我对自己这种品味态度欣赏起来,它们慢慢地潜浸,点滴渗透、洇润,进入了我的皮肤、心田。我甚至关注到了每一枚竹简木简的残损斑驳处,关注到了成色的明晦,内心开始温暖。两千多年前,中国最寻常的百姓就能够信笔挥洒出如此美妙的铁划银钩,即便岁月飘零,流水无情,也无法减弱它们的光焰。有什么比时光的检测更让人感到信服和可靠呢?像我这般秉性,常将冷眼看时尚,平心静气对新潮,会更乐意让飞扬的思绪湮没在已逝的久远里,长久相守,长毋相忘。
       这是极富情致的相许。
       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