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坛文丛]《海韵》重品
作者:庄捃华
《词刊》 200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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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韵》是我国早期具有代表性的大型合唱作品。徐志摩的诗大概写于1925年,1927年赵元任为之谱曲。曾风靡一时,备受赞誉。
作品描述一个“女郎”,忘情地迷恋大海,最后被大海吞没的悲剧。全诗五章,诗人用四章的篇幅,调动各种艺术手段,尽可能地展现“女郎”迷恋大海的情态。首先,通过对话揭示其恋海之情。前四章开始都是“诗翁”与“女郎”的对话。“诗翁”是一个清醒而现实的形象。他怀着不祥的预感注视着大海的变化,不断提醒“女郎”,“黄昏”已经来临,海上“冷清”,“天边扯起了黑幕”,“顷刻间有恶风波”,最后简直是惊呼:“听呀,大海的震怒”,“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通过“诗翁”之口描绘了“大海”的形象,展开了“女郎”活动的背景。对于动荡凶险的“大海”,“诗翁”的主张是回避,所以,每次提醒都要呼唤:“女郎,回家吧,女郎!”四次呼唤构成遥叠,表现了“诗翁”对“女郎”诚挚的关切。然而,女郎的回答只是一个执拗的“啊不”,倒是“诗翁”不安地提醒,刺激了她对“大海”的热情。“冷清”吗?“大海,我唱,你来和”;“有恶风波”?正助“我凌空舞,学一个海鸥没海波”;“海波”似“猛兽”?“我爱这大海的颠簸”!真是如痴如醉如癫如狂,不知我之为我,海之为海,完全融为一体了。“诗翁”的清醒、不安、现实,恰好衬托了“女郎”的执著、执拗、炽烈。其次,通过描写状忘情之态。清新飘逸的描写,把如痴如醉的情绪化作鲜明生动的形象,更充分地揭示人物的性格。第一章,在“暮色里”“徘徊”,虽然是在“海边”,但没有开始交流,还是个孤独的自我。第二章,邀“大海”“唱”“和”,“星光下”“高吟”“低哦”,显得那样的多情温柔。第三章,不觉“夜色”的浓重,不顾风波的来临,“急旋着”“苗条的身影——婆娑,婆娑”,已是忘我了。待到第四章,“在潮声里,在波光里”,“在白沫里”,“蹉跎,蹉跎”,方才“慌张”起来。“慌张”当然不是忘情之态,而是自我的回复。但是,这“蹉跎”的“慌张”正是忘情的结果,而且反衬着前面的忘我。更值得注意的是:求生的“蹉跎”、“慌张”传达了“女郎”性格深层的信息——她忘情地迷恋的不是“大海”的实体,而是某种精神、气质;她的迷恋不是罗曼蒂克的嬉戏,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追求。就这样,通过情态的描绘,诗人刻画了一个追求者的形象。尾声中又通过直接抒情表达自己的倾向,把“女郎”比作“海边”的“光芒”。
追求的确是《海韵》精髓之所在。但是,细品起来又不免觉得朦胧——如此执著强烈,究竟追求什么?诗意朦胧,原因不外乎两种。一是不便明言,于是云遮雾罩,若隐若现。这是有心的朦胧。一是感情十分强烈。理智尚欠清晰,表达便难免模糊。这是无心的朦胧。《海韵》属于后者。当时,诗人正处于极度矛盾之中。实现英美式民主政治的理想破灭了,面对黑暗的现实,他苦闷,颓丧,企图回避;但心中又始终怀抱着希望,总在寻找“一个真正复活的机会”,“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诗中两个人物“诗翁”和“女郎”,就是这种内心矛盾诗化了的形象,就像浮士德和梅菲斯特是一个灵魂的两个剖面一样。创作《海韵》时,“复活”的希望无疑占着主导的地位,所以,作品呈现出追求的情致。那四个执拗的“啊不”,正是“女郎”徐志摩对“诗翁”徐志摩的竭力抵抗。然而,因为终究“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追求也就终究没有、不可能有明确的目标。诗人心里没有目标,人物当然就只剩下追求的热情了。作者、人物心迷目昏。作品也就难免朦胧了。以“大海”为象征性目标不啻是一个富有诗意的构想,开阔、博大、纯净、力量等传统的寓意也许能使作品明朗一些。然而,出于一个诗人对生活的忠实,加之颓丧的梦魇并未摆脱,于是,又有意无意地把“大海”写成了狂暴无情的形象。固然借此可以进一步衬托“女郎”的执著,但是,由于心中本无目标,当从“大海”的动荡中感受到一种强大的活力而兴奋时,执著地追求又泛滥成了盲目的热情,导致了被“吞没”的悲剧。执著地追求着,却不知道追求什么;不知道追求什么,可还是为追求献身了。这确乎是可悲的。但这悲剧体现出的执著的精神又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通过“女郎”这可敬而可悲的追求者形象,诗人表达了强烈而朦胧的追求精神。
虽然是朦胧的,追求终究是一种美好的感情,《海韵》至今仍具有艺术魅力,原因就在于此。我曾亲自读到、听到过这样一些对作品的理解:“渴望自由的少女,不愿回家过平淡的生活”;“个性解放的象征”;“投身革命的叛逆女性”等等,无一不是追求主题的生发。理解各不相同,却都称赞它、演唱它,这就又表明了恰恰是朦胧排除了人们在具体目标上的分歧,为作品赢得了最大限度的共鸣。这当然是就《海韵》而言。
《海韵》诗之所以历久不衰,之所以被选入乐,形式的迷人起着很大的作用。上文已提到过一些表现手法和艺术效果。这里仅就与音乐有关的两点,略加分析。一是诗化的白话——最佳的歌唱语言。新诗是“五四”白话文运动的产物,白话入诗、口语入诗,正合了音乐文学的流行观念:歌词语言须通俗易懂。然而,事实证明,白话诗常常比文言格律诗更难入乐;而通俗易懂的歌词也往往无法作为白话诗来欣赏。问题就在于忽视了“诗化”二字。诗所以要冲破格律、文言的束缚,歌之所以要通俗易懂,并不就为了大众化、听得清,更重要的是求抒情的酣畅。所以,除语言的自然流畅以外,还要求词趣、音节、结构各方面都恰合感情的韵味,这就要经过一番诗化的功夫。现在来看《海韵》,对话运用口语,而又不是日常说话的实录。例如“女郎,回家吧,女郎”,“回家吧”是十足的口语,称谓却是书面语,而且是非大众化的书面语,但它给人郑重感。就不能通俗些吗?实践一下,试改为“姑娘,回家吧,姑娘”,感觉如何?可见,衡量诗、歌词语言的标准不应简单为“通俗”。艰涩当然不足取,然而,只要能准确、鲜明生动地传达感情,能懂(不是易懂)而并不通俗的语词用也无妨。《海韵》描写部分的用词、节奏都很讲究。两个四言的介词结构,接一个叙述性长句,最后是写形的二言叠词,参差错落而意味深长。叠词“徘徊,徘徊”、“婆娑,婆娑”、“蹉跎,蹉跎”更以自己声音的和谐增强了总体的和谐感。(“高吟,低哦”虽非叠词,结构、词趣无异。)这部分的结构用音乐术语来说是分节歌形式。每一章都有一个感情的阶段,以相同的形式在不同的层次上复沓,通过反复吟咏积聚,强化感情,同时,寓含着执著的情韵。尾声情绪转暗,形式也相应更趋规整,但结尾仍用叠句:“再不见女郎,再不见女郎!”既在变化中保持了风格的统一,又传达出内心的哀伤。音乐对文学的要求决不是表面的音节和谐、结构相应规整,而是内外一致的韵律感。徐志摩的《海韵》正是这样一首作品,赵元任选中了它不是偶然的。二是形象的丰富,提供了音乐充
分发挥的余地。诗人塑造了“诗翁”、“女郎”、“大海”三个性格不同而命运交错的形象。曲作者要完成相应的音乐形象,就必须调动各种表现手段。用抒情的女高音独唱表现“女郎”,用宣叙性的合唱表现“诗翁”,通过回荡起伏的钢琴伴奏表现“大海”。每个形象自己的主题音调,又都随着情节的变化而作戏剧性的变奏和展开。结果便是优秀的独唱一合唱《海韵》的诞生。
徐志摩写了十年诗。人们对其作品有褒有贬。徐志摩的诗不知有几首谱了曲,著名的是《海韵》。感谢《词刊》,使我阅读了他的诗集和一些有关的史、论,然后重品《海韵》,别有一番滋味。如果多少冲破了一点旧日的禁锢,多少品出一点真意,将是十分愉快的事。
海 韵
徐志摩
一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二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三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四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五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