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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王佳芝的身体与易先生的性感
作者:鬼 今

《读书》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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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色·戒》中的床戏,不仅在发行前后制造了大量的话题,而且掀起了一个范围广大的类文化讨论。毕竟,这是“性”,在我们的文化中,常常是被略去的对象,如果明火执仗地提及,总是在骂人的话中。床戏的大胆逼真不仅在严肃的华语电影中绝无仅有,拿到海外,也属先锋。李安曾在自己的早期作品《喜宴》中扮演过一句台词的小角色,他说,“你正见识到五千年来性压抑的结果”。当时敦厚沉默的中国人在婚宴上都成了搞怪专家,让旁观的老外们大跌眼镜,正有点儿像《色·戒》今天的情形。对剧中人的评价涉及到性,评论者自身的性爱观就会有所暴露,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些评论那样激烈,用激烈作为遮羞布。对电影的评论裹挟着我们生存环境中的许多怪异因素,让电影本身都变了颜色。
       如果电影也可以像人一样分性别的话,那么《色·戒》从整体结构上看似乎是男性的,它总是被理解为男人用一根阳具征服女人、让她放弃立场的故事。据说拍摄之前,副导演曾建议李安研究一下日本AV,不知道这个建议是否被采纳了。AV作为一种主要供男性消费的色情产品,除了激发性欲之外,另一个功用就是帮男性完成对性能力的自我欣赏。显然《色·戒》也激发了这样一种感受,首先是王佳芝的身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屏幕上,暴露给易先生的同时也暴露给所有观众,对王佳芝行为的谅解与不谅解,直接挂钩到观众对她身体体验的真实性的认同上。
       然而王佳芝的身体是真的吗?《色·戒》在结构上具有AV的特征,可偏偏床戏的部分并非如此。几乎找不到女性的高潮,这在AV中可是必不可少的,很多时候男优的作用只是提供勃起的性器官,摄影机真正关注的是女优欲仙欲死的表情、跌宕起伏的叫床以及标志性快感的阴道分泌物。道理很简单,对很多男人来说,具备让女人叫床的能力本身恐怕比自身的高潮还来得刺激。这与《绿野仙踪》、《肉蒲团》等许多由男性执笔写作的色情小说如出一辙,这些作品总是用大量笔墨描写女性在交合过程中极度欢娱的表现,男性只是最后“一泻如注”而已。《色·戒》完全可以依葫芦画瓢,用三段床戏突出王佳芝是如何享受,那么这也就成了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给男人看的电影,王佳芝的命运同《金瓶梅》中那些因“欲”丧身的女子类似,变节动摇云云无非是用历史背景的新瓶装了荡妇故事的旧酒而已。
       但这显然不是李安的意图所在。电影中错综的体位、纠结的肢体,却突出了男性的高潮,王佳芝远没有易先生那样沉迷。虽然不可否认她也对性感兴趣,为了扮已婚妇女和男同学做爱,她并不是完全不情愿的,而且很快就采取了主动姿势。但在和易先生的性关系中,她的感官享受远远小于找到一种身份的快乐,在第一次性虐之后,镜头摇到王佳芝脸上的一丝微笑,就提示了这种归宿感。这似乎是很奇怪的,因为她的身份——阔太太、特工、汉奸情妇,都是假的,似乎身体的感觉才应该是真的,但导演恰恰用引来争议的床戏,提亮了前者,压暗了后者。床戏的作用诚然是为后来放走汉奸做铺垫,但原因是否在于王在身体上对易的依赖,就成了很大问题。
       如果把问题扩大一点,女人在什么层面上需要男人?这是很多电影都热爱的题目。美国电影《当哈利遇到莎丽》中有一个情节,在餐馆里,哈利向莎丽吹嘘自己的床上功夫如何了得,能让女人高潮迭起,梅格·瑞恩扮演的莎丽认为“她们可能是装的”,然后就惟妙惟肖地学起了女人叫床,让整个餐馆的人都为之侧目。这固然只是一种喜剧性的调侃方式,但在极端女权主义的视野中,破除女性在性方面对男性的依赖是有可能也是完全必要的,而且是解放女性的唯一途径,因为将男女性事制度化的婚姻家庭是桎梏女性最顽固的枷锁。同时性也是女性颠覆社会的极端武器,因为男人表现得似乎只有在“干那件事”的时候才真正离不开女人,那么女人只有在取笑男人在性器——性能力方面的缺陷时,才能取得一种侥幸的胜利。
       但化解这种对立也是容易的。比如在费里尼的《大路》中,贫穷女孩杰丝米娜被花五百元钱买下她的杂耍艺人近乎强暴地占有之后,她流了一阵眼泪,接着就带着温柔的笑意凝视着这个占有她的男人。这个平易的场景说明了一个更具普世性的道理:女人总是需要男人的,至于这个男人是谁反而不那么重要。这可能更符合王佳芝的逻辑,她不是女朋克,相反,只是一个柔顺的小家碧玉,没有什么叛逆情结,在很多时候是幼稚和小家子气的。这决定了“性”在她生命中最可能的位置是像许多平凡女子一样令她终身有依靠,也决定了作为“色”的她不可能是那种超拔的尤物和悲烈的女英雄。所以她在电影中没有高潮,她是一个屈从者,在屈从中享受找到“目的”的快乐,哪怕是业余的特工,假装的情妇,也比她本来的晦暗生活光彩万倍,况且,还有那枚闪着神秘光芒的大钻戒,当此之时,她如何把持得住?
       这是王佳芝这个人物传达给人的最低层次的信息,对小说作者张爱玲来说,这就足以构成一个自足的女性世界。要命的是,这样一种视野常常被认为不够超越,特别是作为一个刺杀汉奸的特工,她似乎必须得有点什么更崇高的德行才对。上世纪七十年代小说《色·戒》发表时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从那时起“洗了个热水澡”就是交锋的中心,有批评文章认为,特工和汉奸在一起,会像“洗了个热水澡”一样,把“积郁都冲掉了”,本来就匪夷所思,如果王佳芝承担刺杀任务的真正动机竟然不是爱国心,而是“热水澡”,那就更要不得了。张爱玲只能回应说王佳芝不是“色情狂”,“洗了个热水澡”、“一切都有了个目的”,指的是先前的童贞没有白白付出,当然还包括同学对她失贞报以恶劣态度给她带来的伤害。
       的确,张爱玲笔下罕有真正意义上的“欲女”——单纯追求感官刺激的阿部定式的人物,反而多是有点美貌和小聪明的“猎手”——等着捕获能托付终身的男人,所谓“性”就是在极端利己主义的现代背景下展开的一场场紧张的攻错游戏。所以王佳芝只可能是个业余特工,是“羊毛玩票”,真正的女特工还会在乎贞操那点儿事?小说对“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也是持嘲笑态度的,但与女权主义者们不同的是,那不表现为激烈的反抗,而是在屈从姿态之下的一抹淡淡的冷笑——性算什么?只有“老了倒贴的风尘女人,或是风流寡妇”才会真正在乎,要安置一个女人需要比那实在得多的东西。
       这是现代女性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世界观,一种相对形而下的诉求,但也可以被诠释为东方女性最神秘有魅力的特质,老上海月份牌上那些被美丽器物环绕的旗袍女子就是这方面的经典形象。没有超越这一层,是王佳芝挨骂、电影被批斗的第一个原因。当年的张爱玲也不敢正面为王佳芝辩护,她不能说王的做法属人之常情,更没有像今天的小资一样把“爱”提升到玄虚的制高点——张爱玲是不会像琼瑶一样在这种事上唧唧歪歪的,她索性承认王最后的行为“铸成大错”,是“正常的人性的弱点”,但显然她钟爱的正是这“弱点”在人物性格中造成的张力。
       时至今日,王佳芝的命运已经有了新的转机,因为现代艺术早已将“性”视为另一种救赎力量,特别是当欲和爱裹挟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完成超越与颠覆的双重功效,王佳芝的牺牲完全有可能从另一维度获得神圣性。
       易先生的“性感”就成了关键。在一种浪漫视野中,只要女性能够证明爱情是“真”的,就足以完成情感对生命的救赎,哪怕生命的确乏善可陈。从这个角度,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一些以爱情为主题的电影总在令人绝望地论证爱之真假。论证的第一步当然是爱的对象之“可爱”,《色·戒》在这方面做得可谓直截了当。小说中有句话,“权势是一种春药”,在易先生身上体现了张爱玲对现代的感受力,那就是人们都将逐渐在“权势”的指标上受到同质化的规定,无论是“性”还是“爱”在其中早就没有独立价值了。如果没有私密化的珠宝店场景和“异星一样”的钻石,王佳芝如何能感到自己被打动,认为“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其实她连自己是不是“有点”爱上了老易都不能确定,她只能感受到权势与人难解难分,令人陶醉。所以《色·戒》中的“色”终究是沉默压抑的,她无非就是个无依无靠的乱世弱女,穿戴起来固然是风韵贵妇,若不逢机缘也随时可能沦为街头饿殍。真正鲜亮夺目的是“戒”,那颗诱惑人的戒指,谁也无法确定是否可以被认为是爱的表征,或仅仅是欢场交易的筹码,但毫无疑问的是,它属于易先生性感的一部分,也是《色·戒》激怒批评界的第二个原因。
       如果易先生是个正面人物,作为类型化的色诱故事,他的性感就是必然的,就像“007”的魅力强大得足以让所有“邦德女郎”倒戈。即使是作为反派的被诱者,讲故事的人也可以赋予他们一些可爱的性感特质来增加故事的曲折和层次,在这方面我们拥有古老的色诱资源库,如妲己与纣王、西施与夫差、貂蝉与吕布……那些贪恋美色的反派都可能被演绎翻案,成为惹人怜惜的多情种子,实际上这个风潮正在今天的影视作品中席卷而来。易先生诚然是个汉奸,但作为电影主角,把他诠释得性感简直是艺术理念发展的必然,难道今天的观众仍然期待在屏幕上看到一个梳着油亮的分头、相貌猥琐、骑自行车跟在日本指挥官马后的汉奸形象吗?
       那么“美化汉奸”一说是从何而来的,或者说,“易先生”这个形象激起了一种什么类型的愤怒呢?这恰恰是个与历史无关的问题。国人对电影的一种理解,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中年男人,如何以财力和性能力征服女人的故事。不厌其烦的牌桌戏暗示着易先生与各位太太的暧昧关系,而王佳芝说的“给我一间公寓”、“你是让我做你的妓女”等台词也为包二奶之类的现代演绎提供了空间。易先生被塑造为具有普遍意义的现代成功者,是电影遭到围剿的主要原因。换句话说,这个令人艳羡的角色,是人人都想和他易位的,他在政治上的反派身份,也就为人们的愤懑提供了宣泄的出口——身居要位、潇洒阔绰、美女入怀,这些好事怎么偏让一个汉奸摊上!这不就是“美化汉奸”吗!
       可以说易先生这个形象是李安式性感男人的集大成。在郎雄、赵文暄、周润发、梁朝伟塑造的角色中,可以看到一个共同特征,他们是具有性感特质的压抑者,只有在《推手》、《喜宴》、《饮食男女》这些早期电影中,压抑最终得到释放,因为压抑性的因素——家庭伦理,被导演处理为温情的轻喜剧,这大概与导演自处于将东方文化展示给西方观众的中间人的角色不无关系。到《卧虎藏龙》,压抑李慕白的变成一种严苛的道义,这使人物命运呈现出一种与先前不同的悲剧色彩;《色·戒》更加升级,将男女主角安置在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中,以非历史的眼光看,女主角又是一个破坏家庭的第三者。其中的男性必须内敛,就像梁朝伟对夫人说“你看吧”,对汤唯说“你看,你决定”,但真正重要的东西,他们从来都是沉默地独自决定,在这些决定中,性——爱是首先要被牺牲掉的东西。情节的推进必须靠女性的主动,她们或者是玉娇龙那样不顾一切的叛逆少女,或者是王佳芝那样身负使命随时准备委身的特工,她们是跃跃欲试的猎手,殊不知男人们才技高一筹,他们早已等在那里,在渴望与推拒中完成自己的性感造型。
       这正是现代情欲的一种样态。《色·戒》受到的批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推出了一对生活中的寻常男女,而不是通俗历史传奇。可能只有出色的导演才会面对这样的问题,也必须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观众在其中认出自己之后不会感谢你,只会说:胡说!根本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