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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研究]论党争漩涡里文人退隐心态
作者:钟巧灵

《东岳论丛》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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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在北宋元祐诗坛,以苏轼、苏辙为宗主的苏门诗人群题画诗唱和现象十分突出。而综观此期苏门题画诗唱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关于山水画的题咏。考察元祐苏门汴京题山水画诗创作,可以发现诗人们在诗歌中反复高歌的主题是“归去”,由此可见当时党争环境下苏门文人所承受的巨大精神压力。从这个意义上说,犹如一种精神解压剂,赏画题诗给苏门文人带来的是苦闷时的泄导和排遣,使他们暂时放弃沉重的现实关怀而沉入青山绿水的怀想,虽不能治本,但毕竟有效。
       [关键词]元祐;苏门文人;题山水画诗唱和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08)02-0138-04
       元祐,是北宋哲宗即位后的年号。哲宗即位后,高太后临朝听政,全面废除新法,恢复旧制,任用旧党。作为旧党重要人物的苏轼兄弟相继被召还京。虽然再次入京为官获得了重新干政的机会,但对于苏轼来说,其政治抱负依然不能实现,政治环境依然险恶。起初他因与司马光政见不合产生论争,司马光死后,他又得罪了程颐、朱光庭等人,朋党之祸日兴。因而苏轼不安于朝,元祐初苏轼曾几次请求外任,但均未允。时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李席等群集京师,聚于苏轼门下,时称“苏门四学士”、“苏门六君子”,形成了宋初西昆诗人以来的又一个彬彬之盛的局面。他们时常聚在一起诗酒唱酬,又与画家李公麟、王诜交好,诗画往来,留下了许多诗歌唱和之作。这些诗歌大都题材狭窄,以应酬为主,未能触及到社会生活的重要领域,因而总体成就不高。但题画诗是个例外。诚如王水照先生评价元祐初苏轼诗作时所说:“除题画诗外,名篇佳作寥寥无几”,而这些题画诗“苍苍莽莽,一气旋转,令人想见其濡墨挥毫时酣畅淋漓、左右逢源的快感。”可以说,此期苏诗的主要成就即在于题画诗。元祐间苏轼共作题画诗35题48首,黄庭坚35题54首,苏辙13题28首,以二苏为宗主的元祐诗人群其他成员亦或多或少作有题画诗。
       综观元祐时期以苏轼为代表的苏门题画诗唱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关于山水画的题咏。从所题咏的山水画作来看,又以郭熙和王诜两位画家最受推崇。
       一、题郭熙秋山平远诗唱和
       郭熙,河阳温县人,大约活跃于宋天禧至元祐(1020-1090)之间。神宗酷嗜其所画山水,曾为御画院艺学,“善山水寒林,得名于时”,郭若虚甚至称美其山水画“今之世为独绝矣,有山水画论《林泉高致集》传世。徽宗朝宣和内府藏其画达三十幅之多。
       大抵郭熙之山水寒林构图契合着元祐文人追求远祸与精神自由的心态,因而深得元祐文人的赏爱而题咏甚众。如黄庭坚《跋郭熙画山水》就曾记载他邀请二苏观赏郭熙山水画之事:
       郭熙元丰末为显圣寺悟道者作十二幅大屏,高二丈余,山重水复,不以云物映带,笔意不乏。余尝招子瞻兄弟共观之,子由叹息终日,以为郭熙因为苏才翁家摹六幅李成骤雨,从此笔墨大进。观此图,乃是老年所作,可贵也。
       时苏辙赋《书郭熙横卷》诗:“凤阁鸾台十二屏,屏上郭熙题姓名。崩崖断壑人不到,枯松野葛相欹倾。黄散给舍多肉食,食罢起爱飞泉清。皆言古人不复见,不知北门待诏白发垂冠缨。袖中短轴才半幅,惨淡百里山川横。……”对郭熙之画推崇备至。
       元韦占二年(1087),时为翰林学士兼侍读的苏轼观赏郭熙的短幅山水画《秋山平远》,曾两度作诗题咏。二诗均多和作。
       我们先看苏轼《郭熙画秋山平远》诗:
       玉堂昼掩春日闲,中有郭熙画春山。鸣鸠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间。离离短幅开平远,漠漠疏林寄秋晚。恰似江南送客时,中流回头望云巘。伊川佚老鬓如霜,卧看秋山思洛阳。为君纸尾作行草,炯如嵩洛浮秋光。我从公游如一日,不觉青山映黄发。为画龙门八节滩,待向伊川买泉石。
       诗中有伊川佚老(指文彦博,他在熙宁、元丰年间曾长期闲居洛阳)“为君纸尾作行草”之语,当是郭熙持文彦博之跋求题。该诗开篇由翰林学士院郭熙所作《春江晓景》画屏,说到眼前的《秋山平远》图,突出表现画家笔下淡水疏林的怡人风光,诗人不禁回想起江南送客时回望云巘的情景。然后由画作说到为画作作跋的文彦博,表示自己意欲退居伊川而从公游。时任著作郎兼集贤院校理的黄庭坚见到苏轼此诗后,作《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和之,诗如下:
       黄州逐客未赐环,江南江北饱看山。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郭熙官画但荒远,短纸曲折开秋晚。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巘。坐思黄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随阳,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画取江南好风日,慰此将老镜中发。但熙肯画宽作程,十日五日一水石。
       诗人由苏轼的题诗而谈到自己的观画感受,眼前的秋山平远之境同样激发出诗人内心无限的归隐之思。最后,诗人敦请郭熙画江南山,以宽慰自己迟暮之愁。元祐苏黄题诗之后,宋代还有多首追和之作,可见苏黄题诗之余响。
       除以上七古之外,苏轼还作有七绝《郭熙秋山平远二首》。苏轼不仅为诗画兼通的大家,是诗画鉴赏的行家,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创作实践中,他都擅于将诗画两门艺术打通,他评论王维诗画“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之语早已为人耳熟能详。其《郭熙秋山平远二首》亦是如此:
       目尽孤鸿落照边,遥知风雨不同川。此间有句无人识,送与襄阳孟浩然。
       木落骚人已怨秋,不堪平远发诗愁。要看万壑争流处,他日终须顾虎头。
       诗人在观赏画图时,诗画相连,强烈地体味到了画中蕴含的诗意:认为只有终身不仕、白首林泉的孟浩然才能识别出郭熙画中的诗“句”来;那些骚人羁客面对如此之景定会引发出无限诗愁。正因为诗人能准确把握孟浩然的审美情趣、诗歌风格和郭熙画的诗情画意,所以才能写出如此传神的融通诗画艺术的妙句来。同时我们也发现,诗人表面上是说“孟浩然”与“骚人”,而识其“句”、“发诗愁”者,又何尝不是苏轼?苏门诸人和诗如下:
       乱山无尽水无边。田舍渔家共一川。行遍江南识天巧,临窗开卷两茫然。
       断云斜日不胜秋,付与骚人满目愁。父老如今亦才思,一蓑风雨钓槎头。
       ——苏辙《次韵子瞻题郭熙平远二绝》
       窗间咫尺似天边,不识应言小辋川。闻说平居心目倦,暂开黄卷即醒然。
       木落山空九月秋,画时应欲遣人愁。因思梦泽经由处,二十年间若转头。
       ——毕仲游《和子瞻题丈周翰郭熙平远图二首》
       鱼村橘市楚江边,人外秋原雨外川。遣骑竹边邀短艇,天涯暮色已苍然。
       洞庭叶落万波秋,说与南人亦自愁。指点吴江何处是,一行鸿雁海山头。
       ——张耒《题周文翰郭熙山水二首》
       在情感指向上,三诗都同归于一个“愁”字,与苏轼原诗中的“不堪平远发诗愁”同声相应:苏辙回想起自己当年“行遍江南”的经历,眼前断云斜日之景让
       诗人不禁满目是愁;毕仲游亦由画而思往昔梦泽经由之处,感慨人生虚幻无常;张耒则面对暮色苍然之景,顿生他乡异客之悲和南人思乡之愁。
       二、题王诜山水画诗唱和
       王诜,字晋卿,娶英宗女蜀国公主,为驸马都尉。他“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王诜财力丰厚,家有园林之胜,又喜爱收藏法书名画,曾在其私第之东筑宝绘堂以蓄其所有,苏辙《王诜都尉宝绘堂词》有云:“锦囊犀轴堆象床,竿叉连幅翻云光。手披横素风飞扬,长林巨石插雕梁。清江白浪吹粉墙,异花没骨朝露香。”可见其宝绘堂之富丽,典藏之丰富。约从熙宁二年(1069)起,王诜与苏轼即有诗赋往还。王诜常请苏轼为其画作题跋,与其他苏门文人关系亦十分密切。元祐期间,苏轼等人常聚集在王诜府邸,或挥毫泼墨,或品诗论画,或奕棋弹琴,或讨论佛理,蔚为文坛盛事,著名的《西园雅集图》即是对这种盛会的艺术再现。
       从现存题画诗来看,元祐文人关于王诜山水画作的题咏唱和主要有以下两次。
       一是元祐三年(1088),苏轼与王诜题《烟江叠嶂图》诗唱和。时苏轼与还朝的王诜、王巩相聚,王诜画《烟江叠嶂图》,为王巩所藏,苏轼题《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诗一首于卷末,诗曰: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昼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
       诗人用大量笔墨将画面烟江叠嶂之景描绘得如世外桃源一般,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同时也将诗人厌恶尘世之感刻露无遗,感情色彩十分鲜明。此诗虽为题画,但诗人深厚感情的融入,使读者宛入真境。王诜见苏轼题诗后依韵和诗,作《奉和子瞻内翰见赠长韵》:
       帝子相从玉斗边,洞箫忽断散非烟。平生未省山水窟,一朝身到心茫然。长安日远那复见,掘地宁知能及泉。几年漂泊汉江上,东流不舍悲长川。山重水远景无尽,翠幕金屏开目前。晴云幂幂晓笼岫,碧嶂溶溶春接天。四时为我供画本,巧自增损媸与妍。心匠构尽远江意,笔锋耕遍西山田。苍颜华发何所遣,聊将戏墨忘余年。将军色山自金碧,萧郎翠竹夸婵娟。风流千载无虎头,于今妙绝推龙眠。岂图俗笔挂高咏,从此得名因谪仙。爱诗好画本天性,辋口先生疑宿缘。会当别写一匹烟霞境,更应消得玉堂醉笔挥长篇。
       诗人感叹自己以前生长在京师,从未见过真正的自然山水,而一遭被贬,置身大自然中,才真正感受到山重水远、碧嶂溶溶之美,并得到了取之不尽的画材。自己现在已回到京城,就聊以墨戏来打发以后的岁月吧,情绪上显得比苏轼原诗更为消极。时苏轼再作《王晋卿作烟江叠嶂图仆赋诗十四韵晋卿和之语特奇丽因复次韵……亦朋友忠爱之义也》,称赞王诜“风流文采磨不尽,水墨自与诗争妍”,劝勉王诜“山中幽绝不可久,要作平地家居仙”、“愿君终不忘在莒,乐时更赋囚山篇”。如何化解现实政治环境中的不快与压力?在出世与人世之间,苏轼找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中间道路:“平地家居仙”。王诜读苏轼诗歌后深为感动,说苏诗“非惟格韵高绝,语意郑重,相与甚厚”(见和诗诗题),遂再和诗《子瞻再和前篇……复用韵答谢之》答谢,回忆自己贬谪期间藜杖芒屩的生活,感叹“造物潜移真幻影”,表示自己不愿再为生活中的种种得失而耗费心力,会依从苏轼选择一种“平地家居仙”式的生活。诗人与画家这两度诗歌唱和,与其说是题画,不如说是身处逆境的两位好友之间的相互倾诉和劝勉,是一次完美的心灵对话。
       除王诜外,元祐中曾为太学正的蔡肇亦曾次东坡诗韵作《烟江叠嶂图》诗;后又有张九成作《读东坡叠嶂图有感因次其韵》。袁燮在《谢毗陵使君惠画》一诗中称美王画苏诗“此诗千载传不朽,此画如今宁复有。我来薄宦大江滨,无价之珍俄入手”。方回《题王春阳效王晋卿山水图》诗云“烟江叠嶂子能学,都尉后身王姓同。诗画惊逢两奇丽,赏音吾愧玉堂翁”,并自注曰:“《东坡大全集》第十七卷《为王诜晋卿都尉赋烟江叠嶂图十四韵》,晋卿和之,东坡赏其奇丽。盖画与诗俱奇丽也。古杭东衢王君,效晋卿着色山水,翠峰碧涧、丹楼粉墙,极一时之美,而自题之诗亦佳,岂果晋卿后身欤。惜乎所遇之老夫,不能如玉堂苏公也”。处处可见苏轼这首题画诗的深远影响。许顗《彦周诗话》云:“画山水诗,少陵数首后,无人可继者。惟荆公《观燕公山水诗》前六句差近之,东坡《烟江叠嶂图》一诗,亦差近之”,说此诗堪与其最推崇的杜甫题山水画诗媲美,评价甚高。
       二是元祐六年(1091),苏轼、苏辙与王诜之间的题画诗唱和。这年五月,苏轼结束不到两年的杭州知州任回到京师,朝中局势极为恶劣,党争加剧,苏轼处境艰危。故他这次在京只停留了三个月,便以知颍州再次外任。此次在京期间,苏轼共作题王诜画诗九首,其中八首是与苏辙、王诜的往来唱和之作。苏辙此次题诗现存五首。王诜诗不存。
       我们先看苏辙题诗,苏轼和作:
       还君横卷空长叹,问我何年便退休。欲借岩阿著茅屋,还当溪口泊渔舟。经心蜀道云生足,上马胡天雪满裘。万里还朝径归去,江湖浩荡一轻鸥。
       ——苏辙《题王诜都尉设色山卷后》
       误点故教同子敬,杂篇真欲拟汤休。陇云寄我山中信,雪月追君溪上舟。会看飞仙虎头箧,却来颠倒拾遗裘。王孙半作玄真子,细雨斜风不湿鸥。
       此境眼前聊妄想,几人林下是真休。我今心似一潭月,君已身如万斛舟。看画题诗双鹤鬓,归田送老一羊裘。明年兼与士龙去,万顷苍波没两鸥。
       ——苏轼《次韵子由书王晋卿画山水一首而晋卿和二首》
       身陷激烈的政党斗争中,苏辙向往自由自在的隐逸生活,希望自己能“万里还朝径归去”,化为浩渺江湖上一只自由翻飞的轻鸥。而苏轼在和诗中也明确表示“明年兼与士龙去,万顷苍波没两鸥”,要与子由一同归隐。此外,此次在京期间,苏轼还曾和子由诗作《次韵子由书王晋卿画山水二首》,子由原诗不存,东坡诗如下:
       老去君空见画,梦中我亦曾游。桃花纵落谁见,水到人间伏流。
       山人昔与云俱出,俗驾今随水不回。赖我胸中有佳处,一樽时对画图开。
       通过此诗,我们似乎见到了时时萦绕在诗人心头的桃花源。
       下面我们再看苏轼题诗,苏辙和作。苏轼作《又书王晋卿画四首》,分别题咏王诜所绘的《山阴陈迹》、《雪溪乘兴》、《四明狂客》、《西塞风雨》四图,诗如下:
       当年不识此清真,强把先生拟季伦。等是人间一陈迹,聚蚊金谷本何人。(山阴陈迹)
       溪山雪月两佳哉,宾主谈锋夜转雷。犹言不见戴安道,为问适从何处来。(雪溪乘兴)
       毫端偶集一微尘,何处溪山非此身。狂客思归便归去,更求敕赐枉天真。(四明狂客)
       斜风细雨到来时,我本无家何处归。仰看云天真箬笠,旋收江海入蓑衣。(西塞风雨)
       苏辙作《次韵题画卷四首》:
       卧对郗人气已真,晚依丘壑更无伦。不须复预清言侣,自是江东第一人。(山阴陈迹)
       亟往遄归真旷哉,聋人不信有惊雷。虽云不必见安道,已误扁舟犯雪来。(雪溪乘兴)
       失脚来游九陌尘,故溪何日定抽身。便同贺老扁舟去,已笑西山郑子真。(四明狂客)
       雨细风斜欲暝时,凌波一叶去安归。遥知夜宿蛟人室,浪卷波分不着衣。(西塞风雨)
       王羲之、王子猷、贺知章、张志和均是前代著名的超尘绝俗之士,王诜以之入画,其意图十分明显,而诗人们在读画时也再次感受濡染高隐之士们的任情适意之举,于是东坡羡慕“狂客思归便归去”,子由感慨“失脚来游九陌尘,故溪何日定抽身”。
       从上述元韦占苏门汴京题山水画诗唱和,我们可以发现诗人们在诗歌唱和中反复高歌的是“归去”,由此可见当时党争环境下苏门文人所承受的巨大精神压力。从这个意义上说,犹如一种精神的解压剂,赏画题诗给他们带来的是苦闷时的泄导和排遣,使他们暂时放弃沉重的现实关怀而沉入青山绿水的怀想,虽不能治本,但毕竟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