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言情]爱在天涯
作者:张国强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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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无事网上神游 勾旧情怅然若失
六点钟不到,窗外已是晨光熹微,小鸟啁啾。唐尧军翻身爬起,穿上运动衣裤,套上球鞋,轻轻打开门,健步向户外跑去。晨风微寒还暖,家属区内敞亮亮的;马路上行人稀少,三三两两进城卖菜的农民,挑着沉甸甸的菜担,步履匆匆;两旁木桩样新植的行道树上,绽出枝枝新芽。唐尧军的心便油然温暖起来,脚步轻健,跑到观音大桥边,身上已微微沁出汗珠。
唐尧军摘下眼镜,放在桥栏上,伸臂、踢腿、弯腰,又做了一套眼保健操。渐渐地,晨练的人多了起来,几个老太太,架起录音机,播放出轻快的音乐,合着节拍,舞起木剑。远处山巅,一轮红光凸现,天空便分外地亮丽起来。唐尧军慢步跑回家,曼曼和晓琳还没有起床,拧开热水阀,温热的水从头顶直泻下来,那种熟悉的快感又一次袭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擦干水珠,在曼曼娇嫩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一掌:“起床了,起床了。”曼曼嘟哝了一句,翻过身又睡了过去。晓琳睁开惺忪的眼,一头黑发,堆拥在枕头上,习惯性地问:“几点了?”唐尧军一愣:自己的女人,似乎一夜之间又憔悴了。赶紧驱走胡思乱想,顺口答道:“快七点了!”晓琳伸个懒腰,一把掀开曼曼的被褥:“起床起床,要迟到了。”曼曼噘起小嘴,两手狠狠地揉着双眼。唐尧军便来到阳台上,背起范文正的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
等曼曼洗漱完毕,已是七点过了,晓琳上班远,先出了门。尧军牵起曼曼,关上铁门,又从奶箱里拿出牛奶,匆匆向幼儿园走去。曼曼一路走,一路跳,一路唱:“一一二二伸伸腿,三三四四弯弯腰,五五六六摇摇头……”歌声稚嫩而甜美,动作幽雅又舒展,引得行人含笑注目,唐尧军心里便感觉甜丝丝的。
推开轻掩的门,五十多个学生便齐刷刷地鼓掌。唐尧军稳步走上讲台,轻轻放下教案,走到黑板中间,含着笑,深深地给大家鞠了一躬,转身,优雅地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导数和微分,铁画银钩,字字有力。
两堂课下来,虽然口干舌燥,但唐尧军感觉心情很好。虽然是枯燥乏味的数学,但他的课,极少有人睡觉,或是做小动作,这让唐尧军很感安慰。改完作业,看看时间尚早,便上网看看新闻。看完新闻又顺手点击“聊天”,登陆到“六十年代”,挨个欣赏在线者的网名,突然眼前一亮:“舟自横”。再看头像,扎两个冲天小辫。唐尧军心头一动:这不是韦应物的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么?或许是个才女!心里高兴,飞快地敲出一行字:“草长莺飞四月天,走马观花踏青还。寂寥野渡舟横处,窈窕淑女立水边”。不到半分钟,屏幕上跳出一行蓝色小字:“多谢恭维,可是恐怕会让你失望,本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小姐才气纵横,有才而贤慧,明理又机敏,是为淑女。能知道您芳踪何处么?”
“南京。”
“好地方啊!”唐尧军心里一痛,感觉鼻子一酸,手摸索了好半天,竟然没有打出一个字。
“你怎么了?”旁边配了个大惑不解的脸。
“你勾起我一段心酸的记忆,南京是我常常梦想却又不敢踏足的地方。”
“是吗?那里有你的初恋?”
“是啊!不过那是我的单相思。”唐尧军的心一阵阵的痛楚,尘封的记忆在陌生人面前恣意地铺展开来,揩一下眼角沁出的泪珠,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字:“当年桂园苦相思,十载梦里泪沾襟。万水千山多阻隔,羞问焰儿可有知?”对方长长的沉默,唐尧军以为她走了,终于跳出一行小字:“让我猜猜你的姓好不?”“怎么?你认识我?”唐尧军一惊。
“不!”对方赶紧否认,唐尧军悄悄松了一口气。“不过我会测字,你说个字给我。”唐尧军暗暗一笑:碰上一个跑江湖的,心情却也好了许多,随手敲了一个“李”字。对方毫不犹豫:“你姓唐!”唐尧军惊得站了起来。“你真的认识我?”
“不认识!李氏唐朝嘛!我随便猜的。我要走了。”
“怎么?别,还有得聊啊。”唐尧军真有点意犹未尽。
“我有事。”
“等一等!下次如何找你?”
“就这名儿。”
“你有邮箱吗?”
“干啥?”
“向你学本事啊,你不是会测字么?”对方再一次沉默,好久才跳出一行字,“你真想要啊?”
“真想!”
对方打出邮箱的地址,唐尧军赶紧记下,蓦然,又跳出一行字:“我又有点后悔了。”“如果你后悔的话,我决不用,就当我从来不曾知道过。”“好吧,那我没猜错。”
“啥意思?”“下线了。”“别下啊,我被你弄糊涂了!”唐尧军再敲,始终不见蓝色小字出现,又细细地把刚才的对话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很是惊诧:毕业多年,一直想尘封那段几乎无人知晓的记忆,想不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又将它翻了出来,经多年的沉淀发酵,浓浓的思念比往日来得更加汹涌,心中有种极强烈的愿望想倾诉,忍不住打开邮箱写邮件:
陌生的才女:
你好!说来也是缘份,无意之间进入聊天室,选来选去发现了你,你有才气,可是你猜测我姓氏的理由似是而非,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认识我,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有些事对周围的同事朋友都不好说,陌生人面前反而少了顾忌。南京是我向往却又不敢去的地方,大学时我暗恋的女孩儿毕业后去了哪,十年弹指一挥间,这些年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相信我和你一样的善良!如果你改恋了主意,我一定信守诺言,你绝不会看到我的第二封邮件。请你相信这一点。
最后,祝你开心每一天。
唐尧军
中午,老婆晓琳照例是不回家的。唐尧军打开冰箱,把昨晚的剩饭剩菜炒在一起,满满的一盘。吃完饭,拉过毛毯,斜倚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忍不住又换到广东台。那儿正在热播电视剧《都是天使惹的祸》。娴静刚强、温柔美丽的蔡美云,多像他心中的焰儿啊!整整十年啦,一幕又一幕,仿佛就在眼前:
身材瘦削的少年郎,黑眼镜,被汗水浸透发出馊味的短衫,足下一双似乎是古董的棕色凉鞋,左手提个帆布包,右肩扛着用蛇皮袋装着的行李,踯躅在满园飘香的桂子山。在满校喜笑颜开的新生中,他显得是那样的不协调。几乎所有的新生,都有父母陪着,买这买那,只有尧军一个人,千里迢迢,从遥远的洞庭湖畔,坐了船,又坐了火车,一路风尘,一路颠簸,来到了九省通衢的武汉,整整两天两夜啊,尧军舍不得吃一餐饭。饿了,吃几个包子;渴了,喝一点从家里带来的水。唐尧军感觉自己一定瘦了许多。
“新同学,我来帮你好吗?”唐尧军正向报到处走去,突然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子出现在身边:亮闪闪的大眼,清丽丽的面庞,一袭淡雅的连衣裙,亭亭玉立。
“不用,不用,我提得动。”尧军被她的美丽震慑了,两手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
“你看你,多没出息,怕女孩子?还是男子汉呢!”“连衣裙”嫣然一笑,调皮地一转头,一口细白绵密的牙齿露了出来。尧军一怔:他最怕人家说他没出息,也因此加倍地努力,终于成为方圆几十里第一个大学生。于是,停住脚步,疲惫的双眼直直地盯住她,坚定地摇摇头:“不,我不怕,给———”“连衣裙”一愣,随即接过那个大包,用手一提,不由“哎哟”一声,“你带的石头啊,这么沉!”尧军“嗤”地一笑,左手抄起包的底部,只让她轻轻地拽着前半部,立时轻多了。
“喂,还没有问你叫啥名儿呢?哪个系的?”
“唐尧军,数学系。”
“好啊,我们还是一个系的呢。”“连衣裙”欢快地一笑。“你也是数学系的?”尧军也不那么紧张了,心情不由得开朗起来。
“是啊!谁还骗你不成!”“连衣裙”顿一顿,又长发一甩,“你还没有问我叫啥呢!”
“我不问,你想告诉我就会告诉我的。”唐尧军右手挪挪臂上的铺盖卷儿,不紧不忙地说。
“嘿,看不出老老实实一个人,还挺狡猾呢!你是怕还债吧?”连衣裙调皮地一扭头,漂亮的面庞再一次晃得尧军睁不开眼。他愣愣地问:“还债?啥债?”
“嘿!想赖皮啊!没门儿!我不正给你帮忙嘛!”唐尧军释然一笑,“不赖,不赖。今后,你所有粗重的活我一个人全包了。”
“好啊,我叫李玉焰,拉钩?”“连衣裙”的天真活泼溢于言表,尧军却涨红了脸,也不伸手,只是一个劲地说,“我不会耍赖的。”
开学了,唐尧军学应用数学,焰儿学计算机。在内心深处,他一直叫她焰儿。课余,唐尧军勤于写作,渐有文名,成了系宣传部长。焰儿多才多艺,活泼轻盈,被选为系团总支书记。
每次开会,都是唐尧军紧张不安而又期待不已的日子。整整四年,尧军都会按时收到一笔捐款,不多,每月30元。地址详细,却没有落款。唐尧军多方打听,却始终找不到捐献者。有心不用,可向家里又实在开不了口。又断断续续地找了几份家教的工作,唐尧军的读书生活,便也不那么贫乏。只是焰儿身边,总是簇拥着一大批殷勤的追求者。唐尧军还债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偶尔,焰儿的父母来看她,锃亮的小轿车一直开进校园,这更让唐尧军觉得高不可攀。临近毕业那年的元旦晚会上,有一个新颖的游戏:当场让大家每人写两个条子,一张是人名,一张是动作,投进两个纸盒子中,主持人随意抓两个人名和一个动作,组合成千奇百怪的大杂烩,被抽中的两个人,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洋相百出,台下已是笑倒一片。唐尧军也被这欢快的气氛所感染,笑得满眼是泪。当主持人念到:“下一个,唐尧军,教李玉焰骑自行车。”台上台下已是欢声雷动。焰儿亮丽地站在舞台中间,有好事者早已推来一辆女式自行车。尧军“腾”地一下涨红了脸,经不住同学们一阵阵地撺掇,笨拙地爬上舞台,把住车架,扶着焰儿上去,两个人的脸几乎挨在了一起,清丽的发香窜入鼻腔,令唐尧军心醉神迷。
“别紧张,其实我会骑。”焰儿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淡淡的女人香味扑过来,令唐尧军眩晕起来,扶着车架,摇摇摆摆地满舞台乱走。台上台下,笑声、喊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唐尧军感觉步履蹒跚,一失手,焰儿从车上摔了下来。唐尧军大惊失色,跨上去一步扶住她。焰儿展颜一笑:“没事,我故意的。”接下来的实习生活,新奇而又紧张。为了分配的事,几乎每个人都在托关系找门路,唐尧军找不到也不想找,常常守望在窗口,望着焰儿亮丽的身影发怔。她身边总有殷勤的男孩。恰好此时外语系有个男生,追求多年暗恋的女友遭拒绝,纵身从八楼跳下———残酷的现实让唐尧军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一缕相思,深深地埋藏在心灵深处,泪水常常就模糊了双眼。
往事如烟,唐尧军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抬头一看,已快到了上班时间,把毛毯一掀,匆匆往外走。到了办公室,也没什么事,又登陆到“六十年代”,没能看到“她”,也无心再找聊友,望着屏幕发呆:毕业这几年,想打听可又不敢打听焰儿的消息,只大致知道她去了某某公司。在唐尧军浪漫的想法里,一定要找个温柔美丽、轻盈优雅的老婆,夫妻之间情意深深。有意无意之中,就以焰儿为蓝本。蹉跎几年,仍孑然一身。经不住家中反复催促,又认识了老婆晓琳:小巧的身材,朴朴实实的一个人,家里很满意。可唐尧军感觉从没有进入角色,即使在恋爱期间,也没有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平平淡淡。晓琳嘴碎,常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光其火。吵过之后唐尧军又后悔:毕竟是自己老婆,让一点又何妨?便总是先哄她。好不了几天又吵,周而复始,两个人都感觉极其疲惫。她便会去算命,瞎子就吓她:鸡犬相争,恐有损伤,还是及早离婚的好。心情好的时候,她就说给唐尧军听,唐尧军就骂:你听瞎子扯淡!他不吓你能骗到钱么?再说他真的灵验,为啥不给自己算算什么时候走财运?也省得天天风吹雨淋、东撵西赶。但心里也从此有了疙瘩。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号吹响,唐尧军便锁了门去接曼曼。想到曼曼,心开始灿烂起来:想起她刚出生时,红彤彤的小鼻子小脸,亮亮的大眼,几天就跟着人转;托在怀里给她洗澡,就像一个大老鼠,肉敦敦的。工作在异乡,又请不起保姆,唐尧军又上班又伺候月子,一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的。好在小时的曼曼极乖,不吵也不闹。每天,唐尧军总要把她放在大腿上,拉着她的小胳膊小腿做操,她便咧开没牙的嘴无声地笑。
四岁的女儿一见到爸爸,欢叫一声扑过来。唐尧军一把将她高高举起,伸出胡子拉碴的嘴去亲她。扎得她一边嘻笑一边往怀里钻。闹够了,曼曼仰起脸,扬起粉嘟嘟的右手,伸出食指。唐尧军会心地一笑:这是父女俩的暗号———曼曼要买东西。毫不犹豫地伸出小拇指,钩住,父女俩同声高唱:“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黄狗。”欢快的歌声引得几个家长抿嘴偷笑。
回到家,晓琳还没有回来,唐尧军先把米煮在电饭锅里,又麻利地择菜,切肉。一会,四菜一汤便摆在桌子上。唐尧军很满意自己的悟性,虽然结婚以前从没有做过这些,想不到自己做得也还像模像样。
“啪嗒”一声,门开了,老婆回来了。曼曼正看动画片《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见了晓琳,学着电视里边,嗲声嗲气地喊:“欢迎猪妈妈回来。”唐尧军边解围裙边笑着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晓琳换过拖鞋,顺手将坤包扔在沙发上,看看没折叠的毛毯,皱着眉头说:“你看你,乱七八糟。”唐尧军的心一下子灰暗起来:“你呀,进门就只知道指责。”
“你自觉点么!乱糟糟的好看呀!”“你不知道我忙么?”唐尧军压住火气,“好了,吃饭吧。”“忙,忙,举手之劳,叠个毛毯要多长时间?”晓琳一边动手叠毛毯,一边嘟哝。曼曼则惊恐地仰起脸,瞧了爸爸又瞧妈妈。唐尧军还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晚饭吃得无滋无味。
一连几天,唐尧军总是在“六十年代”、“三十而立”等网站游弋,希望再一次见到“她”。总是失望而归。打开邮箱也不见回信,“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世界杯一天天地临近了,中国队公布了名单,好说歹说和曼曼讲好条件,晚上看热身赛。谁知中国队踢得毫无章法,奇臭无比。唐尧军就愤愤地骂:好个米卢,把工作时间都拍广告去了吧?早上起来,还是闷闷不乐。虽然最终赢了,但以这种水平和斗志去踢世界杯,还不是给人家送菜?真是浪费劳动人民的血汗和球迷的感情。一边想着一边打开电脑,先打开邮箱,心就狂跳起来。那份惊喜,宛如久染沉疴的病人,突然看到了生的希望———短短的几行字,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你好,谢谢你发给我的邮件。为什么告诉我你的名字呢?”然后是一个奇怪的符号。唐尧军反反复复地读了十多遍,对着这个奇怪的符号百思不得其解:会是什么意思呢?
“叮铃铃———”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唐尧军抓起电话:“喂,你好。”
“唐老师啊,我是小卓,”电话是公共课部小卓部长打来的。自从她一步登天当了部长,许多老师并不服气,有意无意中总露出一种轻视。唐尧军是个宽容的人,并不因为她走了上层路线而看轻她———这也是本事嘛!小卓部长也因此很敬重他。
“啊,卓部长,我是尧军。”“院办通知,周三下午两点半在大会议室开会。”
“我?”唐尧军一愣:自己又不是中层干部,开什么会?“是啊,没错啊,院办这么通知,别忘了啊?”“好吧好吧。”唐尧军一边写一边念:周三,周三———猛然一拍大腿:“周三不是三圈么?莫非她约我周三10点聊天?”再打开她的信,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有一种茅塞顿开的喜悦:真是个稀奇古怪的小精灵!心情愉悦地打开邮件夹,轻松惬意地敲出一行行小字:
故弄玄虚的小调皮:
你好,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这么称呼你!嘿嘿,我已破译了你的密码,我一定准时赴约。只是有句话我不明白:你为啥告诉我你的名字?是指责?还是赞扬?没有害人之心,为什么不能示人以真面目?我宁愿这个世界多一点真诚和鲜花。
好,不说了。
祝明天的你更加清丽漂亮。
终于盼到了星期三,唐尧军很虔诚地坐在电脑前,登陆到“六十年代”,“舟自横”已先到了。唐尧军竟如同初恋的情人一样,心如鹿撞,飞快地敲出一行字:
“你好,调皮的美女小精灵,真是找你不容易!”旁边还配了个无奈的苦脸。
“你也好,存心去找可不是缘啊!”“成事在人嘛!不经历风雨,哪得见彩虹?一直以来,我几乎天天在找你。”“我知道!”“知道?你见了我竟然也不打招呼!不是待友之道啊!”
“是吗?再好的朋友,也有不守信的,我跟你学的。”“啥?我看你是不能当法官了,否则必定尽是冤假错案。我什么时候教你不守诺言啊?”“以后你就明白了,我要走了,明天要出差,有四五天吧!”“可刚开了头啊!”唐尧军叹一口气,又敲,“好吧,我不会纠缠你。”发出去,不见反应,又敲,“你简直像个见头不见尾的小妖怪啊!让人找不着东西南北,我怕你了。”发出去,还是没有反应,再敲,“不说再见就走了?不淑女啊!”
“再见”,终于跳出两个蓝色小字。唐尧军长长地嘘一口气,赶紧敲击键盘:“再见,路上保重啊!”又等了好久,不见回答,明白她可能真的走了。唐尧军感觉怅怅的。
迎评估全力以赴 会故友苦乐谁言
下午,唐尧军来到行政楼大会议室,全院的头头脑脑已坐了满满两大圈,管教务的吕副院长招招手,唐尧军在他身后悄悄坐下。
“同志们,今天召集大家来,中心议题只有一个:全力以赴,迎接高等职院重点学科专家组的评估。举全院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可是关系到我院生存与发展的头等大事啊!”院长兼书记荣国群大手一挥,“这个战役由吕院长挂帅,我坚决做好后勤工作。下面请吕院长安排。”荣院长向吕副院长点点头。吕院长是北航博士生,30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简明扼要把迎评估工作分为接待、资料、宣传几大块,各自明确了责任人。唐尧军看着中层干部们飞快地记录,自己却无所事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
“尧军,你等一下,”会议散去,吕院长留下唐尧军。“李格教授是你的大学同学?”吕院长递过一杯茶。
“是啊!吕院长认识他?”
“不,”吕院长顿一顿,“你和他上大学时关系如何?”
“还铁吧!只是毕业这几年,也少联系,时过境迁,不知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同学。”唐尧军立马便猜到了吕院长找他开会的真正用意。
“你很聪明啊,先掩上了门,”吕院长笑笑,“不过,据我们的情报显示,李格教授最怀旧,他是专家组的副组长,很关键的一票,”吕院长停一停,非常诚恳地看着尧军,“我的意思是,李格来后,你要尽全力陪好他,所有花费,我给你实报实销。”尧军就笑:“吕院长,你这是让我替你买感情票吧?我试试。”
“好!有我们尧军同志出马,准保成功。我先代表全院教职员工谢谢你。”两人相视大笑。
下午,收发室送来一张汇款单,原来是一笔稿费,唐尧军心头一喜。先取了钱,给曼曼买了几样爱吃的零食,然后去接曼曼。曼曼见到爸爸手里的东西,高兴地大叫一声,仰起小鼻子小脸在尧军的脸上左亲右亲。唐尧军闭上眼尽情享受这温情时刻。
“曼曼,爸爸带你去买裙子好不好?”
“好啊,好啊!”曼曼高兴得跳了起来,又偏转了头,一边吃一边说,“那让我选好不好?”
“好的好的,曼曼喜欢什么就买什么。”父女俩手牵着手,满商场乱窜。曼曼很挑剔,弄得售货员阿姨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只好笑骂:“真是个刁丫头!”最后终于选定了一条白底淡花带蝴蝶结的连衣裙,又给老婆晓琳买了一套短装,看看还剩一点钱,唐尧军给自己买了一条裤子。
“到哪逛去了,才回来?”打开门,晓琳已经回来了,曼曼欢快地喊妈妈。
“买裙子呀!爸爸也给你买了。”曼曼嘴快,唐尧军把套装递给她:“试试,看看我的老婆有多漂亮。”“去,去,菜都切好了,快去炒吧!”晓琳推开唐尧军伸过来的手,尧军便扎起围裙走进厨房。
“爸爸,爸爸,妈妈好漂亮啊!”曼曼在客厅里拍手大叫,尧军赶紧揩揩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老婆穿了这身短装,果然有气质多了。尧军装着给她整理领角,俯在她耳边轻声说:“好漂亮啊你,今天晚上有节目?”
“少贫嘴吧你。”晓琳一低头,少女样一缕红晕飞上了脸颊,唐尧军便感到有些飘飘然。
好不容易捱到曼曼睡着,唐尧军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掀开被褥,两个人滚在一起———风住雨歇,唐尧军慢慢地说:“晓琳,最美的是你娇羞的温柔。要是天天这么温柔就好了。”
“温柔能当饭吃?我可没心思和你来虚的,结婚前没有,结婚后也没有。”
“你啊你,怎么就不晓得浪漫一点呢?”
“嫌我不浪漫?是不是哪个狐狸精迷住你啦!你找她去呀!”晓琳猛地抽出胳膊。
唐尧军猛地想起了焰儿,泪水又一次溢满眼眶,沉默了半天,淡淡地说:“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啊。”“我不稀罕。”晓琳侧过身子,唐尧军便感觉讪讪地,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唐尧军呆坐在办公室里,无言地烦躁,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能和谁谈谈呢?同事么?唐尧军轻轻地摇摇头:大家一齐娱乐娱乐倒可以,如果说起这些,人家会认为他矫揉造作。和学生么?少年不识愁滋味,花季的他们懂什么呢?和父母亲人么?唐尧军更不敢,在他们眼里,儿子是有出息的,体体面面,怎么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烦恼呢?想起父母,唐尧军面前又浮现出母亲的身影。母亲的生日快到了,唐尧军寄给父母两百,岳父母四百,这也是历年的惯例。倒不是晓琳舍不得,而是唐尧军的主意:父母住在乡下哥哥家里,消费水平倒是低些,岳父母处则要体面一点。神思游移之间,右手不由自主地打开邮箱,不见“她”的邮件,心里空落落的,随着两手灵动,屏上现出了一行行字迹:
不知名的精灵古怪:
你出差还没有回家吧?其实我也知道,只是忍不住想和你说说话。你不会也烦我吧?
我出生在洞庭湖畔的一户农家,虽家境不好,却也受宠。妈妈很开明,坚持送我们兄妹读书。渐长,求学在外,历尽孤独。18岁考入某某师范大学,也是因为有助学金,靠着某个不知名的好心人的捐助和自己做家教的收入,完成了学业。毕业时主动来到了这个湘北小城。在我浪漫的头脑里,生活在风景秀丽的小城中,娶娇妻,生爱女(子),教点书,闲暇时写点自己喜欢的文章,此生足矣!我十分地向往夫妻之间那种心灵的默契,两情相悦,互敬互爱,点点滴滴,都化作款款深情———可是我没有做到,这也不全是她的错———哎,和你说这些干啥呢?但愿不会影响你的心情。
唐尧军写完这封信,心情竟然好了许多。上课铃响了,夹起书本去上课。中午回家,楼下马路边围了一大堆人,议论纷纷:原来有小偷撬开了几家的铁门。尧军心里一紧,匆匆忙忙往家赶,猛然见门口坐着一个人:无檐帽,胸前吊个口罩,穿蓝布工作服。仔细一看,竟是打扫家属区卫生的临时工王大爷。
“王大爷,您这是?”唐尧军一怔。“啊,唐老师啊,上午家属区来了几个小偷,也不敢管,又怕他们到这来,就给你守着。”王大爷拍拍屁股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说。
“王大爷———”尧军心头一热,伸出双手握着他满是老茧的右手,“怎么感谢您呢?”
“唐老师,你这不见外了么?反正玩又没事,”王大爷抽出手,“全家属区,进进出出,只有你一个人和我打呼,从不把我当下人看。我还要感谢你。”王大爷一边说一边走,尧军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下午,刚刚接了曼曼回家,电话就响了。“尧军吗?我吕剑林。专家组马上要到了,我们去接机,车在你楼下。”唐尧军推开窗户一看,一溜三辆小轿车,正停在家属区操坪上,忙给晓琳写个纸条:“我加班,你和曼曼自己弄饭吃。”又反复叮嘱曼曼:一个人看电视,不准开门,妈妈马上回来。曼曼看《蜡笔小新》正在兴头上,满口答应。
三辆小车一溜烟驶到机场,航班还没有到。等了不到十分钟,一只银色的大鸟挟着狂风呼啸而来。不一会,出口处便人头攒动,接机的人们纷纷举起手里的牌子,踮起脚来张望。唐尧军远远望见李格一行五人向这边走来:三十多岁的李格,瘦高的身材,白净的长脸,金丝眼镜,暗红色的衬衣打着领带;西服斜搭在左手臂弯,风度翩翩。院领导见了,急切地迎上去,热烈地握手。唐尧军只站在身后含笑不语。
“嘿!尧军。”李格转过身,一眼发现了站在旁边的唐尧军,高兴地大叫一声,一拳捅在他的肩头,“见了老同学也不打招呼,该罚!”
“尊卑有序啊。”唐尧军也不闪让,哈哈地笑。
“你还是你!永远是这样礼让。”李格一把握住唐尧军的手,吕剑林又拉起李格的手,三个人一同钻进吕剑林的小车。一路上,李格始终握着尧军的手,一直不曾松开。
小车一直开到龙光大酒店停车坪,先送专家们到各自的套间盥洗,然后一行人热烈而隆重地走进“龙吟厅”,那种考究与大气,是唐尧军从未见过的。高挑亮丽、穿旗袍、披绶带的小姐躬身引导大家入座。先上了开胃酒和几碟精致的特色点心,几分钟后就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桌,礼仪小姐一连开了四瓶五粮液。唐尧军久闻吕剑林是“五粮液院长”,果不其然。酒桌上的气氛浓烈而又欢快,仿佛彼此是多年的老朋友。
“各位,下一个节目是休闲。大家可以任选一种或几种你感兴趣的项目,只有一个要求:尽兴而归哟!”吃饱喝足,吕院长揩揩嘴,又诡秘地一笑:“大家别忘了,我们龙兴市可是全国有名的3A级风景旅游度假区啊!”几位专家面带微笑,纷纷扬手:“吕院长太客气!”
“对不起各位,”李格抱抱拳,抡了一个圈,“他乡遇故人,我想和老同学叙叙旧,向大家告个假好不?”
同行的几位专家刚想开口,吕院长却立刻灿然一笑,爽朗地说:“好,好,老同学难得一见,理应成全。”顿一顿,又指点着唐尧军:“唐主任啊,我把李大教授交给你了,你的任务是三陪:陪叙旧、陪休闲、外加陪观风景,弄不好我可要砸你饭碗啊!”众人一齐大笑,有人就接口说:“吕院长,你今天砸他,我明天就来请。”吕院长赶紧抱抱拳:“老兄,你别抬扛!我哪敢砸他啊?不就是加点担子嘛!”众人又一齐大笑。
唐尧军和李格相携着走出了酒店,漫步在滨河大道上。宽敞明亮的水泥路,晚风习习,来来往往的汽车悄然而过;三三两两休闲的人们,指指点点,投下长长的身影。只有两边高楼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闪烁。
“嘿!李兄,澳门、香港都回归几年了,你那双芳香浓郁的玉足可曾好了?要不去泡泡脚?”看到闪闪烁烁的足浴广告,唐尧军偏了头问。
“哈哈!难得你惦记着。”李格感激地一笑,“走吧。”轻车熟路地往一家名为“飞燕足浴”的休闲城里走。
“欢迎光临!”亭亭玉立的礼仪小姐躬着腰,轻轻拉开门。尧军初入这种地方,只管跟着李格走。小姐将二人引到一个小单间坐下,麻利地在脚边放一个小木盆,又提来一小桶足浴水,倒入木盆中,一股温暖甜润的中药味立即弥漫了整个房间。尧军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轻轻地回味这芳香的气味。小姐在脚边坐下,扳起尧军的两脚,脱鞋,褪掉袜子,轻轻放入木盆中。水温正好,又拉起唐尧军的胳膊,轻轻地揉、捏、搓———
搓完了脚,唐尧军掏出皮夹子,准备付钱。李格就挡住他的手:“我来,尧军,你那几个工资,就省点儿吧。”
“今非昔比啊!”唐尧军一笑,坚决推回他的手,“我今天可是奉命招待,你不给我这个借花献佛的机会么?”李格就哈哈一笑,不再坚持。小姐送二位出门,迎面碰到几个小姐,都忙立住身子,躬身告辞。尧军就感觉像个皇帝。
“喝杯茶咋样?这可是小城一绝啊!”出了足浴城,唐尧军指着澧水河边座座灯火璀璨的茶楼说。
“好啊,遇故知,品名茶,也不失人生一大快事!”李格豪爽地一笑,二人爬上一座茶楼。茶楼高高地突兀在澧水河边,凭栏远眺,凉风拂面;河面上渔光点点;河岸上两条长长的灯光,一眼望不到尽头。片刻,一个小姐端来几样小吃;另一个小姐提来一把紫砂茶壶,拆开一小包极品毛尖,分别放在两个盖碗中。翘起壶嘴,一线水流,欢畅地注入盖碗中,立即盖上菜碗。俄顷,掀开茶盖,一股沁人心脾的浓香扑鼻而来。仔细一看:根根银针,在茶碗中慢慢舒展,宛如片片云帆。
“好茶,好茶!”李格和唐尧军齐声赞叹。小姐躬身退下。
“李兄,看样子你过得很好啊!”唐尧军抿口茶,含着笑问。李格端起面前的茶碗,朗声一笑,“马马虎虎,你呢?”
“彼此彼此。”唐尧军有点不自然地笑一笑。“不尽然吧?”李格神秘地一笑,“据我观察,你生活得并不开心。”“你倒比我清楚啊!”唐尧军展颜一笑。
“你如果生活很幸福的话,见了多年的老同学,一定会邀我到家里坐坐的。可你没有这样做啊!”“哎,”唐尧军叹一口气,“你总是这样入木三分!可又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不是,兄弟!”李格亲切地拍拍唐尧军的肩,关切地问:“夫人对你不好?”尧军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那么是你对夫人不好了?”李格紧紧地盯着他问。唐尧军又摇摇头。“那我就糊涂了。”李格往后一靠。“哎,你不会明白的。”尧军长长地叹一口气。
“不,你一声长叹,倒让我明白了,”李格俯下身子,“你可是一直忘不掉李玉焰?”
“你怎么知道?”唐尧军猛地一激灵,仿佛多年的秘密突然让人发现了似的。
“嘿!只有你是梦中人啊!想当年,你独倚高楼,守望着她的方向,常常一呆就是几个小时,那种失神欲泣的模样,宿舍几位兄弟,谁不明白你的心思啊!大家只是不忍揭穿你罢了!”唐尧军一怔,眼泪就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既为自己没有结果的苦恋,亦为兄弟们的这一份理解与默契,伸出右手,使劲地和李格握在一起。
“其实,兄弟们对玉焰也都有好感,只是她太美丽,家庭又太优越,似乎遥不可及。大家都感觉无法帮你,只好绝口不提她。”李格用劲地捏着唐尧军的手,两个男人心心相印。
“别提了,李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唐尧军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李格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他,只是狠狠地捏着他的手说:“如果你们真是有缘,必定有再见的一天!”
“你知道她么?”唐尧军情不自禁地问,转瞬又后悔了。
“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她去了南京,嫁了个比她大得多的男人,生活也不太幸福。”
……
回到家,曼曼和晓琳已睡觉了。唐尧军冲了澡,穿衣服时才知道扣子又掉了两粒,忙自己找针线缝上。晓琳向来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在她眼里,为唐尧军做点啥都是男女不平等。开始唐尧军还和她计较吵架,后来也懒得吵了。
第二天凌晨,唐尧军跑步回来,晓琳已起床,正准备出门。
“昨天加什么班啊?回来那么晚?”“一个老同学来了。”“老同学来了要加班?”
“他是院重点学科评估组成员,吕院长叫我去陪他。”
“你看你,同学都比你混得好吧?就你没用。”
“好啦好啦。上你的班去吧。”唐尧军心头一烦,“砰”地关上浴室门冲澡。
改完最后一本作业,唐尧军又习惯性地打开电脑。“你有一封未读信件。”文件提示让尧军的心头一震,然后很小心地打开来信:
你好:
我现在山东泰安,因公出差。昨天爬泰山,好累,路过一家网吧,忍不住想看看有没有你的邮件。心里想走之前告诉你要出差,你可能不会发东西吧?可还是想看看。结果真有我所希望的。
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
明天去济南,下周一就回去了。
来信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但唐尧军依然被喜悦和温暖所笼罩,心里立即充满阳光,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分外的美好。反反复复阅读了多遍,欢乐一次又一次地在胸膛里蔓延。打开邮件夹,轻松地写道:
故弄玄虚的小坏蛋:
你好!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一天换个名儿骂你!(乐哈哈地大笑)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呀?天是这样的蓝,风是这样的爽———这一切都因为你啊!你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盼望我的信么?
小姑娘,泰山好看么?百岳之祖啊!我没有到过,不想给我讲讲?
天热,出门要戴个草帽,别喝生水。到宾馆后好好冲个澡,饱饱吃顿饭,想点高兴的事儿,保证你一觉睡到天亮。
又:我的感觉,就像一场喧天的锣鼓大戏,净末生丑俱已登台,只是那个万众瞩目的花旦,依然犹抱琵琶半遮面———你什么时候才会示我以真面目呢?
祝你做个好梦。
唐尧军欢快地把信件打完,喜悦的情绪一直在高高飞涨。上课铃响了,随大家走进教室。身上、脸上洋溢的欢愉感染了每一个人。一堂枯燥乏味的积分课,变得生动活泼,轮番有学生上黑板演示自己的解题方法。大学生了,确实难得。看看还剩下几分钟,唐尧军留下了几道作业习题。
“老师,我没作业本了。”有个女生举手,调皮地说。
“没了再买啊!少买一瓶香水儿,多少作业本都有了。”唐尧军心情很好,故意逗她。
“嘿!饭都没得吃了,还买香水儿!”旁边几个女生立马帮腔。
“那好办,上我家。”唐尧军灿然一笑。
“你家在哪啊?”就有许多学生抬起头来问。唐尧军优雅地在黑板上写下住址和电话,笑嘻嘻地说:“先打个电话预约啊!当心喝洗锅水。”
“好———呢———”几十张嘴一起拖长声调说。唐尧军就一怔,傻乎乎地问:“都去呀?”
“都去,我们包饺子。”唐尧军认得说话的是班长,只得双手一摊:“好吧,好吧。”
晚上,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她一个劲地说:“你们也不宽裕,不要给我寄钱了,乡下东西也便宜。”又叫过曼曼,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末了,晓琳就说:“你妈倒还通情达理,晓得他的儿子不挣钱。”尧军闪过话茬,就动员她放假带曼曼回家看看。晓琳却把脸一板:“我才懒得去呢!破破烂烂的,洗澡都没个地方。”唐尧军就不再吭声,心里计划着有空把曼曼带回去,让爷爷奶奶看看。
睡在床上,唐尧军默默地回忆着她的每一句话,有一种亲切、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一连两天,依然不见回信。周一中午,唐尧军迫不及待地打开邮箱,一无所获,忍不住又写:
天马行空的小玉女:
你坐的什么车啊!还没到啊!你不会告诉我是一个人出差的吧?路上照顾好自己啊!回到家,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然后舒舒服服地睡一大觉。醒来后可记着向我报个到啊!
“唐老师,下午政治学习。”小卓部长风摆杨柳般地飘了进来。唐尧军顺手退出邮箱,她还是看了个大概,笑嘻嘻地问:“给女朋友写情书啊!”尧军脸一红,撒个谎:“别瞎说,一个老同学。”
世界杯明天就要开幕了,唐尧军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了网上,另一半献给了世界杯。中国队信心爆棚,扬言要打进十六强。米卢甚至笑称和哥斯达黎加的比赛是本届世界杯倒数第六场,言下之意要进军四强。唐尧军哑然一笑:好个牛皮客!
打开邮箱,她的信翩然而至:
你好。我是周一早晨九点到家的,正如你所说,先洗个澡,再美美地睡个大觉,火车上没有睡好。然后再到单位整理资料,顺便给你写信。没迟到吧?要不要站在门口喊报告?
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
你总是太傻!(明天下午4点老地方见)
一样地没有称呼,一样地没有落款,唐尧军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说似曾相识倒还差不多,怎么会说我应该认识她呢?猛然跳出个奇怪的想法:该不会是焰儿吧?旋即又摇摇头,南京何其大,怎么会那么巧呢?胡思乱想之间,打开邮件夹,写道:
美丽高雅忙碌的小姐:
你好!其实你是个有趣的人,如果不是太忙的话。
你的作业完成得可不太好啊!泰山之旅,一点也没有讲。我想:站在泰山之巅,览齐鲁小山,云隐云现,苍松翠柏,该是多么惬意啊!再加上有你这么一位美丽的女孩迎风伫立:风,涨满你的衣衫,飘起你的长发,该是一幅怎样的风景啊!
嘿嘿,你给我写信总是顺便么?我可是专心致志。可见我比你虔诚,比你善良。(大笑)该罚!靠墙站好。不准笑!(看你可怜惜兮兮的样子,我倒先笑了)
我的心充满阳光,希望你也分享这一份愉悦。
我会准时到的。
梦乍醒泪雨滂沱 重聚首相思初偿
下午,电视里,满眼是欢乐的球迷,看看时间快到了,唐尧军急匆匆地向办公室走去。
“糟糕!”校园网络出了点问题,汗水从唐尧军的身上、脸上流了出来,赶紧锁上门,小跑着来到一家网吧。还好,差几分钟到四点。在“六十年代”游弋了好几遍,终于看到了“舟自横”,点击,然后飞快地写道:
“你好,朋友,刚到吧?”“刚到,让你久等了!”“没有,你很守时啊!”“是吗?这是应该的。”熟悉的蓝色小字后面配了个欢快的笑脸。“不介意的话,问你个小问题,可以吗?”“问吧!”“为什么约我四点啊?”“想和你说说话,不可以吗?”“当然可以,对我来讲,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好舍鱼而取你了。”“什么意思啊你?”蓝色小字加强了语气,傻乎乎地问。“你不知道今天世界杯开幕么?”“哦———对不起,你知道我并不喜欢看足球。”
“不用说对不起,存在就是合理。对你也一样。”唐尧军飞快地敲着键盘,“接下来第二个问题:你怎么说我知道你并不喜欢看足球?你是谁?你认识我?”发出去,然后等待。唐尧军知道她的习惯,也不催她。终于,蓝色小字又跳了出来。“你还记得芬芳满园的桂子山么?”尧军心头一震。
“你还记得情侣双双的情人坡么?”不等唐尧军回答,蓝色小字又跳了出来,“你还记得舞台上,那个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女孩儿么?”
“天啊!你真的是那个焰儿么?”唐尧军心头一疼,泪水霎时盈满了眼眶。
“你还有另一个焰儿么?”“焰儿,你真的是我梦中的焰儿啊!”泪水悄悄滑落,“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整整十年的相思与期待,祈祷与祝福,都化作这一句轻轻的问候。
“因为错过了,才知道怀念,我恨你啊———”
“恨我?”
“十年老债,拉钩了也不还!”
“我也想还啊!可你给过我机会吗?”想起当年独倚高楼、默默守望焰儿的情景,唐尧军的心,一阵阵地剧痛,泪水终于不可遏制地奔流下来。
“机会要靠你创造啊!难道要让我去讨吗?”
……
“整整十年,常常会闪现你瘦削的身影:黑眼镜,短汗衫,塑料底的凉鞋,左手提着书包,右肩扛着铺盖卷,那是一种怎样的清贫与坚强啊!”读着读着,泪水再一次流了下来,终于变成了声声饮泣。旁边的人莫名其妙,唐尧军毫不顾忌,任由泪水恣肆横流。
“我的天啊,从此以后,一夜又一夜,漫漫长途,教我如何盼到天亮?”唐尧军敲着键盘,泪水就“叭嗒”有声地落在键盘上。屏幕沉默了好半天,终于又跳出了几个蓝色小字:“给我餐巾纸啊———”唐尧军的心又一次痛了起来,泪水朦胧,“焰儿,你别哭啊!”自己却终于抽抽噎噎地大声哭了起来。
……
“对不起,焰儿,晚上开会,我要走了。”好一会,焰儿幽幽地说:“你去忙吧!”唐尧军不放心,又写:“焰儿,乖,早点儿回家,注意汽车啊!”
“知道了,你去忙吧。再见。”“我真的走了?再见?”唐尧军依然坐在那里没动,他要让她先走。好久好久,焰儿终于喊了一声:“不要离开我啊———”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心却不再那么疼,反而似乎有了依托,轻敲键盘,“我没走啊!焰儿!”
“整整十年了,多么想听听你的声音!”尧军毫不犹豫地敲出家里的电话,又加了一句,“明天11:00等你。”“好的,再见。”“我真的走了。”唐尧军一直盯着荧屏,直到她真的走了。
一夜无眠,尧军在静夜中睁着双眼,望着黑黝黝的天花板发呆:焰儿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仿佛就在眼前:黑亮亮的秀发,亮丽丽的面庞,秋波流转的双眸,绵密坚实的皓齿,袅娜多姿的步态,通体散发出了一种高贵典雅,更兼一口悦耳动听的吴侬软语,让尧军深深地眷恋,情不能抑,把重逢以来她说的每一句话,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重放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悄悄地滴下。迷迷糊糊之间,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又做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梦。悚然惊醒,窗外已有小鸟啁啾,干脆套了球鞋去跑步。下得楼梯,感觉头重脚轻,想是没有睡好。到了办公室,打开邮箱,不见焰儿的来信,打开邮件夹,飞快地写道:
焰儿:你好。
十年的相思!十年的期待!十年的祝福!十年的祈祷!多少回,我默默地遥望着你美丽的倩影,默默地盘算着要对你说的话。可是你太眩目了啊!在你的身边,哪儿又会有我的位置呢?自卑、怯弱,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走开。毕业这几年,我盼望着,期待着,却又害怕打听你的消息,多少个日日夜夜,从梦里惊觉,猛然发现,泪水已不知何时湿透了枕巾!你已成了我心中的痛啊!
真是感谢苍天,把美丽的你,再一次推到了我的面前!只是———只是,我的天啊,从此以后,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让我如何苦苦熬过?
万语千言,诉不尽心中的思念,就此打住吧!
十点钟上完课,尧军草草整理一下,匆匆往家里跑,虽然离约定的11点钟还早,但尧军情愿守在电话机边。这样心里踏实,回到家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反反复复地洗了手,又漱过口,仿佛第一次约会一样,然后倒了一杯水,拖过一把椅子坐在电话机边,看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唐尧军的心跳加速起来。
“叮铃铃———”十一点整,电话铃准时响起,唐尧军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傻呼呼地问:“是焰儿吗?”
“当然是了。”焰儿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变,一如十年前。
“啊,啊,我是尧军。”唐尧军感到自己笨嘴拙舌,行文时的那份潇洒与灵敏全然不见。
“我当然知道,我现在作报表,我等会儿打给你好不?”
“好的,好的,我等你。”待焰儿放下电话,唐尧军还在怔忡着。他不想走开,一直守在那里,他不愿意让焰儿等啊。
“叮铃———”二十分钟后,电话又一次响起。“喂,我下班了,正在回家的路上。”焰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在路上啊?那你回家再打啊!路上车多,注意安全。”唐尧军一听就有点急了。“不要紧的。我怕你等急了啊,好吧,回家打给你。”唐尧军放下电话,喝了一大口茶,才知道因为激动,已是焦渴难忍了。“叮铃———”十五分钟后,电话第三次响起,唐尧军急切地说:“焰儿,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怎么回事?”“没什么。昨晚没睡好吧!”“怎么呢?”
“哎———”焰儿深深地叹息,唐尧军的心也随之一颤,半晌,怯怯地问:“他对你不好么?“不是。”“他不在乎你么?”“也不是。”“那我就不明白了。”
“怎么说呢?我感觉我们不是一对和谐的舞伴。我好像从没有进入角色。”唐尧军心里一颤:这话该我说啊。
……
下午,全院放假,观看中国队和哥斯达黎加队的比赛。赛前中国队放出豪言:一定拿下。众多的评球家也认为这是中国队唯一不会输的比赛。中央电视台大张旗鼓,早早就开始了实况转播。向大姐打电话来邀请同事们去她家里看球。人多有气氛么!唐尧军本不想去,想想世界杯几年才一次,还指不定下次中国队有没有机会,而且也确实想看看中国队花大价钱请了名师有没有收获。到向大姐家的时候,七八个同事已经到了。不见杨副市长,想是不在家,偌大的客厅里,摆了两张麻将桌。
“啊哟,尧军,快进来,就差你了!”向大姐中等身材,善良敦厚,高贵典雅,热情地把唐尧军迎进来。长条桌上摆满水果、冷盘和几瓶打开的啤酒。
“对不起,对不起,迟到了。”唐尧军边脱鞋边笑。
“怎么搞的嘛,尧军,住得近的迟到,我们住得远的倒是先到了?”鲁大姐笑着问。她是数学室的老同事,后来竞聘当了人事处长,相处一直随便惯了。
“怕老婆不批准吧?天热哟,注意身体哪!”说话的是老刘,同室的老同事,人不坏,就是喜欢开玩笑,同事们叫他刘香肠。典故来源于他某次得了个什么奖,几个女同事敲他竹杠。他答应得倒很爽快,只是最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没啥好吃的。大伙说不要紧,有啥吃啥。哪知他嘻皮笑脸地说:只有根没褪毛的香肠!几个女同事一齐大笑:也好,切碎了油炸。
“都像你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年轻的杨玉蓉老师最先会过意来,笑着骂。
“别耍嘴皮子了。大家一边吃,一边喝,一边打牌,一边看球,四不误。”向大姐递给唐尧军一杯水,招呼大家上桌。
“别算上我们。”两个年轻人小剑和小昭摇摇手,“我们花大价钱买足彩,要给中国队加油。”另几个女同志也互相推让,老刘和老宁率先拣对角坐下。
“我今天是动口动眼不动手。”唐尧军也笑着摇头。
“嘿,大家倒都学会谦虚了。”向大姐笑一笑,转身对杨老师和陈老师说,“你两个上啊!”
“别,别,还是上两个老太婆吧!”老刘摇摇手。
“老刘你是怕美女分了神吧!”老宁笑着问。
“别理他,陈老师,咱俩上。”杨玉蓉不理他这个茬口,一屁股坐了上去。
球场里,是一片欢乐的海洋:威武的锣鼓,飘扬的红旗,加上球迷五彩缤纷的脸,让人感觉就像是中国队的主场。唐尧军就在心里感慨:到底是泱泱大国!你看人家哥斯达黎加,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啦啦队。中国人摆出这一副老鹰抓小鸡的架势,不知结果会如何。
开球了,米卢拆烂了十强赛惯用的队形,把孙继海前移到了右前场,代之以徐云龙。祁宏没有上,于根伟也没有上。唐尧军就在心里打鼓:临阵换将,兵之大忌。唐尧军无心再看,猛然又想起焰儿,急切地想知道她此时此刻正在干什么。托辞走了出来,步履匆匆走向办公室。打开邮箱,焰儿的信悄然而至。
尧军:
你好,此刻的你,正在看球么?
十年啦,弹指一挥间。最难忘的,是那满园芬芳的桂子山,那是一段多姿的岁月啊!可年少的我,又懂得什么呢?繁华喧闹之后,猛然惊觉,最怀念的,是那一份宁静与坚强啊!
毕业这几年,结婚生子,才知道生活也有这么多的不如意!罢,罢,罢,不说也罢。
祝你过得比我好。
焰儿
读着读着,唐尧军的心悬了起来,眼泪又抑制不住地盈满眼眶。那是一种痛彻肺腑的关切与思念。立即打开邮件夹,飞快地写道:
焰儿:
你好,来信收到。你让我有太多的牵挂。你生活好吗?有什么不如意么?相信我:你的欢乐,我情愿让你一个人独享;你的忧愁,我情愿与你共尝。
我真的希望,带着你大江南北地跑一圈。看看蔚蓝色的大海,看看辽阔无际的草原,还有那荒凉的戈壁大漠。把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一起扔到沙漠大海……
一连两天,尧军每隔一会儿就要打开邮箱,看看有没有焰儿的来信,可每次总是失望而归。沮丧、关切、思念、疑惑一齐涌上心头。忍不住又写:
焰儿:
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啊?整整几天,你没有片言只语给我。望穿秋水,不见你的踪迹,你狠心哪你!
我的心,仿佛飘摇在暴风雨中的小船:一会儿被欢乐拥上峰巅,一会儿又被思念摔入深渊。梦里,暇时,课间,路途,我的脑中全是你啊!我的心,被你塞得满满的。你是一个小妖怪啊!把我的心掏走了,可我的天啊,为什么不把这无用的躯壳也带走呢?
无数次,想象着你对镜梳妆的模样:黑亮如瀑的秀发,亮丽光洁的面容,剪水冰瞳,明眸皓齿,一举手,一投足,无不透射出你与生俱来的高贵典雅。我趴在你的身边,就这么默默地看着、看着———那该是一幅怎样的风景啊!
恹恹地下了班,接了曼曼,心事怅怅地往家里赶去。曼曼很乖,见爸爸不高兴的样子,牵着爸爸的手只顾低了头往前走。唐尧军心里一惊:不该把自己的悲伤强加到女儿身上啊。打起精神,给女儿买了支伊利雪糕。曼曼立即又变得欢快起来。
“爸爸,今天晚上幼儿园开家长会,你去吗?”曼曼仰起粉嘟嘟的脸,啃一口雪糕,娇柔地问。
“乖,爸爸忙,你让妈妈陪你去,好吗?”唐尧军揩揩女儿额头上的汗,哄着她说。
“嗯。”
打开门,老婆照例没有回来。今天她轮休,到同事家里打麻将去了。唐尧军利利索索地做好饭菜,老婆回来了。
“妈妈,今天晚上幼儿园开家长会,爸爸让你带我去。”曼曼不会撒谎。
“那你洗碗,洗衣服?”晓琳头也不抬。唐尧军就心头一酸:这个女人,就知道在这些家务上用心眼,她总不会麻麻利利地做点什么。在她的想法里,总担心自己多做了点,丈夫少做了点。唐尧军就在心里长叹一声:那种兢兢业业,相夫教子,有气度,有知识的女性,自己为什么无缘消受?猛地又想起焰儿:她是一种怎样的温柔啊!
洗了碗,收拾好厨房,又洗完了衣服,再冲个澡,夜已阑珊。晓琳和曼曼已睡下,唐尧军坐在台灯下,文思泉涌……
接下来的日子,在煎熬中度过。焰儿的信,如逝去的黄鹤,一如它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一切就像从来不曾有过;世界杯在如火如荼地鏖战着,中国队出局了,法国队出局了,阿根廷队也出局了。尧军那分成两半的心,全然没有了着落,在炎热的夏日里飘飘荡荡。
一天又一天,唐尧军的心情,宛如那灰暗的天空,积满层层叠叠的云。习惯而又了无心绪地打开邮箱,心不由得狂跳起来———信,焰儿的信!手忙脚乱地打开。
我已来到你的城市,你会来接我吗?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甚至没有标注时间。但唐尧军一眼就明白:是焰儿啊,焰儿来了!欢乐像野马一样在唐尧军的心里奔跑。立即查询航班,晚7:40分到。唐尧军使劲地按按心口,害怕欢乐会从胸腔里蹦了出来。
下了班,唐尧军早早地弄好饭菜,洗过澡,又仔仔细细地刮了脸,擦了皮鞋,准备出门。
“你相亲去啊?”老婆抬起头,有意无意地问。唐尧军脸一红:“瞎说。你愿意你的男人总是蔫不啦叽的啊?”
“爸爸,早点回来。”曼曼在餐厅里稚声稚气地喊。
机场出口处,一溜排着数不清的出租车,明亮柔和的灯光温柔地倾泻下来,月儿悄悄爬上树梢。终于,广播里传来航班抵达的消息。唐尧军的心,再一次猛烈地跳起来,踮起脚尖,伸长脑袋向机场内张望。乘客从剪票口鱼贯而出,被亲人搂拥着,钻进身旁的出租车。唐尧军目不转睛地盯着乘客从自己身边一一走过,始终不见焰儿出现。心不由得高高悬起,汗水从身上、脸上冒了出来。渐渐地,整个机场冷清下来,乘客们已全部走光,依然不见焰儿的影子。唐尧军的心一下子跌进了无底深渊:是我错了?还是焰儿错了?或者,是她临时改变了主意?焦思、疑惑、关切,一齐涌上心头。
“嘿!你好。”好熟悉的声音,唐尧军心头一震,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影处:天蓝色的套装,半高的白皮鞋,光洁亮丽的面容,秋水盈盈的大眼,洁白细密的牙齿,一根小辫,蓬蓬松松地垂在脑后,左手扶着行李车,亭亭玉立,笑靥如花。
“焰儿,焰儿,是你么?”唐尧军一步跨过去,激动让声音都已变调。
“几年不见,不认识了啊?”焰儿灿然一笑。唐尧军的心,高兴得就像在跳舞,左手接过行李车,右手轻轻攥住焰儿的手。温暖,柔软,光滑,唐尧军几个手指,轻轻地揉摸着。
“瞧你把我急的。”四目相对,万语千言,竟不知从何说起,所有的关切都包含在这一句傻话里。
“我知道。”焰儿嫣然一笑,“我就想看看你着急的样子。”唐尧军宽厚地一笑,转身喊:“出租车。”焰儿轻轻地问:“有多远?”
“十分钟路程。”“那我们走吧!”
唐尧军一怔,看看焰儿温暖的脸,轻轻地点点头。左手拉着行李车,右手捏着焰儿温暖的手,肩并着肩,缓缓地往前走。
月华如水,清凉的夜风轻轻拂过,两个人的步调,惊人地和谐。唐尧军轻轻揽住焰儿的腰,焰儿默默地倚靠在唐尧军的肩头;只有行李车单调婉转地吟唱。身后,拖着两个长长的身影。
到了宾馆,焰儿洗澡,唐尧军拿起电话,向餐厅要了份夜点。不一会,侍者端着托盘,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放在书桌上。托盘里是一块松软的面包,几片火腿肠,还有一瓶开了盖的椰子奶。焰儿打开门,轻盈地走了出来,赤着脚,修长圆润的双腿,闪烁着玉一样的光泽,一头秀发披散在腰际,时不时滚落几滴水珠。看到桌子上自己喜欢的食品,感激温柔地一笑。唐尧军的心,便感觉一种异样的温暖和美妙:多少次,在远处默默地看她宵夜,今天终于能伴在佳人身旁。
“你不来一点?”焰儿轻松自然地坐下,叉起面包往口里塞。
“我早就饱了。”唐尧军把靠椅侧过来,两手趴在椅背上,满面含笑地盯着她。焰儿莞尔一笑,毫无顾忌地吃着、喝着。
“来,我替你把头发弄干。”待焰儿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唐尧军拿起一条毛巾,挪过椅子,坐在她身后,两手捧起她的秀发,轻轻梳理。焰儿如兰的气息,风一样地扑过来。唐尧军感觉自己在膨胀,焰儿也在慢慢地融化,动作一下更比一下迟笨粗重。焰儿的喘息,如嘹亮的号角,让唐尧军豪情勃发,猛地扔掉毛巾,捧过焰儿的脸,贪婪地吻起来,右手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抚摸着她的玉臂,不知不觉游移到了胸口、腰际……焰儿猛地攥紧唐尧军的手,咬着他的耳廓,呢喃地说:“我也想啊,”温暖柔软的口香,弄得尧军痒痒地,心旌摇荡。“可是,”焰儿艰难地咽下口水,“我们不能苟且。你如果真的在乎我,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唐尧军悚然惊觉……
“夜深了,你回去吧!”久久地,焰儿依偎在唐尧军的怀里,仰起脸,美丽的大眼温柔地看着他。
“哦,你不说,我几乎忘了。”唐尧军站起身,挪开椅子。
“躺———好,闭———上———眼,”唐尧军拖长声调,欢快地喊。焰儿灿然一笑,顺从地躺下,闭眼,把一蓬秀发拖曳在床沿。唐尧军拉过椅子,坐在床头。
“深———呼———吸,放———松,”焰儿虽然眼角眉梢都露着笑,依然努力地控制着。唐尧军挽起衣袖,伸开两手,轻轻地在她脸上揉摸:先是额头、太阳穴,然后是面庞、鼻子,以至耳垂、耳廓。焰儿静静地体味着,始终不曾开口。唐尧军由慢到快,又由快到慢,揉、搓、捏、扯、拉、拍……二十分钟后,唐尧军轻轻喊一声:“好了!”焰儿静静地又躺了一会儿,侧过身,右手托着光润的面庞,温柔地看着唐尧军的眼,轻轻地吐出三个字:“你真好。”唐尧军感觉自己再一次火烧火燎起来。他担心会把持不住自己,忙站起来说:“很晚啦,你先睡吧。我走了。”焰儿点点头,泪水却“叭叭”地滴了下来。唐尧军开门的手就凝住了。焰儿飞快地从床上跳下,奔到门边,一把抱住唐尧军的脖子,吻着他的脸,喃喃地说:“我舍不得你走啊!”尧军的心,猛地一疼。
“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么?”唐尧军吻着她满脸的泪花,“明天上午,我报过到就来接你。带你去爬山、去游湖。我不想太招摇,聪明的你,会明白么?”
“嗯。”焰儿慢慢地松了手,唐尧军拉开门,坚决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唐尧军草草地安排好工作,兴冲冲地来到宾馆,总台小姐递给他一封信,尧军拆开,是熟悉的娟娟小楷:
亲爱的尧军:
别介意我不辞而别。原本我打算住三天,想看看你的改变。可是现在我不用了。你还是原来的你,永远是我心中不灭的期待。我不敢再住下去了,我怕把持不住自己啊。
短暂的相聚,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心灵的默契,什么叫两情相悦,什么叫深情款款,什么叫爱意浓浓……
难忘的你啊,能告诉我你的感受么?
我等你的消息!
又: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测字么?其实那些天,我的梦中总是你,半夜醒来,常常泪湿双枕;又见你熟悉的文风,看到你的诗,你说出个李字,我立即就知道你没有忘记我,就冒昧地问了一句,哪知道真是你啊!我犹豫过,彷徨过,躲避过,可又不甘心啊。
一样地没有落款,只不过多了称呼。唐尧军的心,高高地飘扬起来,转身走进一家网吧,打开邮件夹,飞快地写:
亲亲焰儿:
你好。虽是人去楼空,我却没有丝毫的沮丧,相反,欢乐在我的心里腾腾燃烧。
因为错过,我们酿就了十年相思的酒啊!留住明天,放飞希望的信鸽,我们还有几十年可以相守!
你的美丽温柔,你的善良敦厚,你的高贵典雅,一如往昔!我决不会让我们的心再流泪,弱水三千我只娶你!亲爱的,你等着!
唐尧军一口气写完,来不及检查,立即发了出去。一看,竟忘记写句祝福的话,干脆另作一个贺卡:天蓝揉合着淡紫的背景,左边是个红色欢快的笑脸,右边是几颗闪闪烁烁的星星,顶上是一弯蓝蓝的月亮,中间点缀着桔红色的行楷———祝你开开心心每一天,祝你明天更漂亮。发出去,走出网吧,唐尧军伸伸腰,感觉天是那么地蓝,风是那么地柔……
明衷情挥剑断缘 避干涉远赴非洲
李玉焰静静地蜷缩在沙发里,只有墙角的灯昏暗地照着。十年前的一幕又一幕,清清亮亮地就浮现在很前:瘦瘦朗朗的唐尧军,黑眼镜,塑料底的凉鞋,一件辨不出颜色的圆领汗衫,左手书包,右肩扛着铺盖卷儿,满身的疲惫,满脸的沧桑。一次次地想起,就是一次次地痛!多少年,这个人,成了自己挥不去的影子,也成了自己永远的牵挂!桂子山上的日日夜夜啊,有多少无眠的期待!多么想走近他,温暖他,爱惜他,可又实实在在痛恨他的冷漠与清高:多少殷勤而又情意绵绵的男孩跟在自己身边,可是他,好像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就连舞台上那么明显的暗示也装着不懂!没有办法,只好匿名寄点钱给他,也不敢多,每月30元。后来毕业,一气之下远远地来到了南京。开始几年,还一直在苦苦期待,期待他幡然醒悟。可终于拗不过妈妈,到底嫁给了追求自己五年,也比自己大许多的汪海洋。满以为岁月会冲淡自己对他的思念,可哪里知道,他已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啊!他的枝枝叶叶,已深深地融入在自己的心中、梦中以至血液中!抬起头,墙上的汪海洋很温柔地笑着。平心而论,这个人,不是不帅,也不是对自己不好,可是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似乎从来没有引起过共鸣!他的一切,自己也从来没有刻意在意过、真正牵挂过,仿佛就是一个漠不相关的路人!也曾后悔过,也曾冷战过,也曾想过离婚,可终于拗不过妈妈,也抛不下儿子。更重要的,是不知唐尧军身在何方,是不是江山依旧!再一次的重逢,终于明白,原来竟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误会啊!玉焰的心,又开始腾腾燃烧!到如今,虽然和汪海洋同床共枕近十年,可实实在在远远不如和唐尧军相处的那半夜!真是一夕十年啦!想起唐尧军,李玉焰的心,又温暖激动起来,身上手上,似乎又有了力气。于是站起来,走到卧室,动手清捡自己的衣服。然后,下到厨房,动手炒了几个汪海洋爱吃的菜,坐在餐桌边静静地等候。
“啪嗒”一声门开了,李玉焰知道是他回来了,没有起身,只是在餐桌边静静坐着。
“你还没有睡啊?”不一会儿,汪海洋走了进来。
“不急。你吃饭吧。”李玉焰淡淡一笑。汪海洋轻轻坐下,扒一口,“你要出差啊?”
“没。”
“回娘家?”
“没。”
“那你清衣服干啥?”汪海洋抬起头,一脸的惊诧。
“我想搬到单身楼去住。”李玉焰将视线移开,缓缓地说。
“玉焰,别闹了。几年前你闹过一回,现在又……”汪海洋放下筷子,脸一冷,郑重地说。
“不,这一次是真的!”玉焰转过身,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汪海洋就沉静了好半天,“你是心中有人了?”
“是的!”李玉焰脸色一变,但还是坚定地点点头。
“他比我帅?”
“不。”
“他比我有钱?”
“不。”
“他比我对你好?”
“不知道!”
“那你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汪海洋明显地激动了,声音也提高了好几度。
“海洋,这些年,谢谢你!”玉焰不接他的话茬,两手交织在胸前,低声地说。
“有在胸窝里插了人家一刀,然后还说谢谢的么?”汪海洋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李玉焰的脸,“告诉我,早知如此,当初你何必要嫁给我?”
“你自己知道!还有我的妈妈!”李玉焰面色一寒。汪海洋一怔,旋即摇摇头,“再不能挽回了么?”
“我想是的!”
“玉焰,这些年,你可以不在乎我,可以冷落我敷衍我,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接受,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呢?”
“汪海洋,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么?”李玉焰背过身,泪水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我的心,一直在阴暗的角落里瑟缩着!既不敢面对自己,也不敢面对其他人。心中的痛,不能向任何人诉说。”李玉焰轻轻地擦擦脸上的泪水,“即使是暗无天日的牢房,也总该有重见光明的那一天!可是我,你知道,快乐过么?”汪海洋低垂着头,长长地叹一口气。
第二天晚上,李玉焰在小小的单身间里铺好小床,又买了几支花,贴了几张风景画,窄窄的房间里立即亮丽生动起来,感到一种久违了的轻松自在,宛若初出樊篱。只是脸上身上手上,香汗淋漓,绸裙贴在背上,凉凉地、粘粘地,很难受。拿起钱包,转身来到楼下,买了一台风扇,插上电源,一股清凉的风拂过来,精神为之一振,仿佛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畅快!踮起脚尖,飞快地旋了一圈,就有一种春燕衔泥般安家筑巢的自得与快乐。要是唐尧军在身边就好了。想起唐尧军,李玉焰的心,立刻激荡温暖起来,充满了喜悦与兴奋。急急忙忙打开手提电脑,又打开信箱,看到了那个漂亮的贺卡,淡淡的笑容就爬上了眼角眉梢:看来他的心情还好!点击聊天,用过客身份登陆到“原来是你”,挨个寻找,希望看到唐尧军,也不想和他说话,只是喜欢看他那种焦急渴望的神态。那天在机场,正是他那种不加掩饰的担心与失望,一下子拉近了十年的距离,让自己更深切地思念他。可是,事情挑明了,似乎反而无话可说!说什么呢?告诉他自己已经住进了单身楼?这更是一道通牒啊!不是会给他更大的压力么?自己也曾冷战过几年,深知离婚之不易,即使是名存实亡的婚姻!可也深深体会到:唐尧军也一定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在思念、在牵挂,好在他很聪明,发来这么一张贺卡,一切尽在不言中!依葫芦画瓢,也到“卡秀”给他作了一张贺卡: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红顶白墙的小房子,旁边是一棵春意盎然的大树,乳燕呢喃翻飞,缓缓地现出一行字———多美的世界,多好的人生,愿你的心情和这世界一样美好。
天早已大亮了,可是李玉焰依然慵懒地躺在床上不想起来。早晨很凉爽,素色的窗帘映射出金黄色的阳光;墙上男男女女的明星,一个个都很亮丽灿烂地微笑着。李玉焰就有点搞不懂自己:都年过三十了,和唐尧军,也不是初次相见,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起他,都会像少女一样地娇羞;可是和汪海洋,结婚生子,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受,即使是在和他做爱的时候!盛夏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带给大地一片难得的清凉与润洁;窗外的爬藤,被昨夜的豪雨,濯洗得分外妖娆,每一片枝叶,都是那样的圆润亮丽。李玉焰蜷缩在窄窄的床头,捧着《徐志摩诗选》,读着那首脍炙人口的《再别康桥》:
悄悄地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李玉焰读着读着,禁不住就泪流满面:可怜可叹徐志摩对林徽因一腔真情!虽然这首小诗是他和陆小曼合写,但玉焰宁愿相信这是他为林徽因而作!以前也多次读过,但那时是多么肤浅啊!仅仅不过是附庸风雅!如今读来,真是感同身受。微闭双眼,似乎又幻化成唐尧军瘦朗的身影。
下了班,李玉焰随便找了家看起来还干净的小餐馆吃晚饭,很悠闲地吃着品着,看店老板忙前忙后,看街头行人匆匆;店外热浪滚滚,店内却清爽宜人。李玉焰一扫几天来的萎靡悲伤,无拘无束,感觉自己的心,像只快乐欲飞的小鸟,叽叽喳喳总想找人诉说。“这种感觉真好!”李玉焰自言自语,只是有点想儿子,好多天没看到他了。
“妈妈!”门口,灯影里,儿子汪明欢欣鼓舞地扑过来,李玉焰微微一怔,马上蹲下身,抱住满头是汗的儿子,一边亲一边撩起裙摆给他轻轻擦拭。
“妈,你也是,这么热的天,傻等!也不晓得打个电话!”李玉焰拉着儿子粉嫩嫩的小手,站起来,看着满头汗水的妈妈,一边说一边开了门。打开电扇,温热的风迎面扑过来,祖孙三人同时吁了一口气。
“玉焰,我真是搞不懂你!”妈妈右手扯起胸前的衣服吹风,“放着宽宽敞敞有空调的家不住,却来住这种狗窝!”
“这里很好啊!”李玉焰欢快地一旋身,“门外有鲜花绿草,室内有风扇、明星照,可以看看书,也可以听听音乐,真的很好啊!是不是,明明?”玉焰的身上脸上,透射出一种掩饰不住的高兴与幸福,随手递给儿子一瓶饮料,又给妈妈开了一瓶。
“我不渴!”妈妈冷冷的脸让玉焰吃了一惊,“我问你,什么时候搬回去?”李玉焰怔怔地放下手中开了盖的饮料瓶,刚才的好心情荡然不见:“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妈妈的声音高了起来,又成了那个熟悉而又严厉的妈妈,“你要明白,你是妻子,是母亲!你要气死我们啊?”
“妈!你总是想着你曾经做过老总的权威和声誉!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李玉焰情急之下哭了起来。
“什么?女儿,你刚才说什么?”妈妈一下子就愣住了,脸色变得异常惨白,声音都已打颤,“我和你爸爸,从来没有关心过你么?”李玉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无情的话将自己也将妈妈的心击得粉碎,一把抱住愣在一边不知所措的儿子,泪如雨下。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什么尧军,用什么手段把你迷魂一样迷住了!”妈妈长长地叹一口气。李玉焰抬起带泪的脸,疑惑地看着妈妈。“你的信箱,我都看过了,又矮又胖又丑又老!有什么好?”妈妈简直是在咬牙切齿。
“妈妈,爱的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李玉焰先是一愣,其实也好,总是要让她看看的。
“爱?自己有家有室,还到处拈花惹草!”
“不!你这么说他不公平!”
“不公平?”妈妈冷笑一声,“明摆的事实么!再怎么着,我决不认这种人!你要离婚,就等着给我收尸吧!”妈妈猛地拉开门,拖着明明走了,楼道里,听见明明稚气地喊:“妈妈!”李玉焰一头扑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一上班,李玉焰就推开公司老总的门,递上一纸报告。老总满面愕然:“怎么?你申请派驻非洲?和家人商量过么?”
“我自己的事自己作主!”李玉焰凄婉一笑,面色平静而坚毅。老总定定地怔了好半天,手扶桌沿慢慢坐下:“于公,公司现在非洲地区的业务正处在开创阶段,十分需要一个能干如你的人,所以你主动申请我是求之不得;于私,非洲地区气候炎热,经济落后,蚊蝇肆虐,疾病流行,吃、住、行,都十分不便,你一个女孩子,会有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搞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你自己拿主意吧。”
“谢谢您给了我这个机会。”李玉焰淡淡一笑,“什么时候走?”
“先别谢我,一年一换,我只希望你平安归来。下星期三有直飞内罗毕的航班。”
追前梦细作铺排 筹超市艰难备尝
上完两节课,唐尧军了无心绪地坐在办公室里,心烦意乱地把邮箱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焰儿已经走了五六个月了,除了开始来过几封信外,一连十多天没有她的只言片语,也没有打来电话,尧军既期盼不已又紧张不安。一把扔掉手中的笔,两手支颐,看着窗外如茵的草坪发呆。尧军的心,宛如洁白的宣纸,濡上浓浓的一团墨,被思念拧紧,又一点一点地化开。
“曼曼,曼曼!快起床!”尧军伸手拍拍曼曼温热的小屁股,兴奋地大声喊。时近年关,学院放假了,似乎所有的人不约而同都在睡懒觉。
“不嘛,不嘛!爸爸你老是要吵我!”曼曼一脸哭相,烦躁地踢着被子。
“爸爸带你去堆雪人,打雪仗!不想去啊?”唐尧军亲昵地在曼曼红润温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笑嘻嘻地说。
“想啊想啊!”曼曼一骨碌爬起来,“爸爸,下雪了吗?”
“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唐尧军一把抱起只穿内衣的女儿,走到窗户边,父女俩伸出脑袋傻看,一阵冷风灌进来,曼曼,唐尧军,还有倚在床上的晓琳,同时哆嗦了一下。
“有病啊你?”晓琳甩过来曼曼的毛衣。唐尧军麻麻利利地给曼曼穿好衣服,又给她放好热水洗脸。吃过早饭,一家三口去爬西山。红色的小棉袄,红色的风雪帽,红色的高统雨靴,欢乐的曼曼如同一团跳动的火焰,在雪地里撒欢奔跑,吸引了无数人的笑。
“漂亮吧?我们的女儿?”唐尧军一脸的自豪,扭过脸,笑嘻嘻地问兴致不高的晓琳。
“对于曼曼,是我唯一的不后悔!”晓琳望着远方,幽幽地说。唐尧军微微一怔,努力挤出一丝笑:“你还有机会!”
唐尧军挽起袖子,和曼曼一起,堆了个高高大大的雪人。曼曼围着雪人,拍着手又唱又跳。
“我们上街去吧。”待曼曼玩够,唐尧军对晓琳说。“上街干什么?”
“走吧!去了就知道了。”尧军牵起曼曼走在前面,晓琳只好跟了上来。在商场,唐尧军买了两双毛皮鞋,又买了一件皮衣和两件棉袄,还有一大堆的土产。
“干吗呢你?”晓琳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这个是给你父母的,这个是你爷爷奶奶的,”唐尧军一件一件地指点,“还有这个,给你外婆。他们生你养你,不应当忘记他们!”
“你有几个钱啊?”晓琳瞪他一眼,“打肿脸充胖子!”顿顿,又问:“过年不去你家了?”
“不去了!还是到你家再过个年吧!”唐尧军掏出皮夹付款。
火车风驰电掣般在铁路线上奔驰着,工作的小城,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晓琳靠在唐尧军的肩膀上睡着了,曼曼躺在爸爸的怀里,踏踏实实地进入了梦中,沉甸甸的,压得唐尧军的腿生痛。到站的时候,唐尧军叫醒晓琳,背着沉沉的大包,抱着睡意沉沉的曼曼,又马不停蹄地坐进汽车。一路颠簸,一路呕吐,在漆黑的夜色里,终于来到了岳父母所在的小镇。下了车,曼曼也醒了,只是懵懵懂懂的。尧军将肩上大包挪了挪,牵着曼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似乎昨晚下过雨,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浆。叩开门,岳父岳母还有大哥,一起迎了出来。曼曼已经完全醒了,又变成了那个机灵可爱的小精灵。外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亲不够吻不够。大哥接过唐尧军肩上的包,尧军喊了岳父又去见了爷爷奶奶,然后一头倒在床上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下午,唐尧军独自来到小镇邮局,掏出久攒的稿费,给远方的焰儿订了九十九朵玫瑰,只写了两句话:“天要亮了,我马上就会来了!”反反复复交待:一定要在除夕之夜送到收件人手中!
愈近年关,商家的日子愈是忙碌。尧军闲时看看书,然后下到厨房做一家人的饭,偶尔也来到岳父的货栈给他帮帮忙。
过完年,唐尧军一家又是汽车又是火车地赶了回来。回到家,尧军里里外外彻彻底底搞了一遍卫生,来到办公室,打开邮箱,没有焰儿的信,年前送的花也被退了回来:地址变化,查无此人。尧军当时就愣住了:焰儿搬家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新地址呢?莫非……唐尧军不敢再想下去。心事重重地回家做晚饭。晓琳也上班了,晚上,无精打采地回来,坤包一扔,一头扑在床上。唐尧军一怔,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轻轻地问:“怎么啦?”
“公司破产啦!”晓琳嘟哝一句。
“破产了?”唐尧军一怔,扳过她的肩,晓琳满眼泪水,“辛辛苦苦十多年,一个早上就让人给打发了!”原来晓琳所在的公司是一家中型国企,近年来经营不善,连年亏损,资不抵债,被法院勒令破产,所有人员,各领一笔安置费回家。
“嘿!我当是什么事呢!”唐尧军故作轻松地一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不是你能掌握的。”尧军握着她的手,“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多少人,下岗了,反而发了财。说不定,这就是改变你的一个机会!干出一番新的事业,做个老总看看!”唐尧军嘻嘻笑着把晓琳的手放在嘴边一吻,“真当了老总,可不许斜着眼看人!”
“你倒有心思开玩笑!”晓琳瞪他一眼,坐起来,心情显然好了许多,“你说说,到底做点什么好?”
“不急不急!你先玩着,让我先做点市场调查!”
一连许多天,唐尧军都心事重重:焰儿那边,几个月杳无音讯,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心里越来越不踏实,真希望自己像只鸟儿一样尽快飞到她的身边!可是和晓琳还没有结束,身不由己,去了也是枉然!晓琳这边刚刚下了岗,虽然两个人之间常常磕磕碰碰,分床睡已有好几年,以前也多次到了离婚的边缘,可是总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离成,如果刚好在她下岗的时候提出离婚,天晓得在亲友家人和同事面前自己会成什么样子!年前加班加点,拼命补课,终于考取了导游证,原想利用自己居住在旅游区的优势,在双休日和节假日搞点兼职工作,凑点钱作为给晓琳这些年的补偿,稍减自己的愧疚,然后再去南京找焰儿。人算不如天算,晓琳却偏偏在这时下了岗!唐尧军左思右想,决定筹一笔资金给晓琳开家小型超市,让她自己经营,可是手头这点钱远远不够。唐尧军决心坚持再做一段时间。
闻噩耗晴天霹雳 归去兮长歌当哭
秋风起,落叶黄,天气一天更比一天凉。焰儿已经走了快一年了,一直音断讯绝,仿佛一只断线的风筝,刚开始还能看到她在天边飘啊飘,渐渐地却踪影不见。唐尧军心里越来越惶恐不安,尤其是经过跑马岭一幕,更让唐尧军感觉人生无常,生命如白驹过隙,真担心焰儿有什么意外!一定要尽快去找她!几经周折,唐尧军盘下了两间临街的房子,稍加整修,又跑长沙进了货,一家名为春凌的小超市就开了张,又鼓动晓琳把她妹妹晓芸也叫了过来帮忙照看。半个月过去,生意也还不错。
晚上,待晓琳打烊回家,又洗过澡,曼曼早已睡得烂熟。唐尧军轻手轻脚地来到晓琳的卧室,偎进晓琳的被子里,仲秋的天气已渐有寒意。
“来,试试!”尧军从背后拿出一个首饰盒,打开,是一枚赤金戒指。
“你干啥?”晓琳一愣。
“我给你讲个故事!”唐尧军握住晓琳的手,轻轻给她套上,又将台灯亮度拧到最小,缓慢而又低沉地讲起了自己和焰儿的故事:从桂子山上的初相识,到学生会的四年暗恋,到分别之后的苦苦期待,到去年网上重逢,再到龙光大酒店那相处的半夜,再到如今音讯杳无……一点一滴,丝丝缕缕,没有一点掩饰,没有一点隐瞒,讲起对她无限的思念和担忧,泪水怆然而下,濡湿了两个人的衣角。
“你怎么办?”晓琳凄楚地一笑,“要她?还是要我?”
“我想,”唐尧军沉默了好久,仔细地斟酌着词句,“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顿一顿,“你也清楚,我们过得并不快乐!”
“你可以有无数的借口!只要你想!”
“晓琳,其实,”唐尧军倚靠在床头上,“我想了很久。与其这样对付着,不如重新开始。我知道,有太多的离婚故事,都以夫妻反目成仇收场,我不希望你我也落入俗套!”
“你是蓄谋已久!再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说咋办就咋办吧!”晓琳将头深深地埋在枕头中,唐尧军就痴痴地呆在那里。
离了婚的唐尧军,又住进了单身楼,女儿曼曼暂时和晓琳生活,一切都给了晓琳,唐尧军又成了刚毕业时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近十年的婚姻生活,到如今仿佛画了一个圆,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不同的是唐尧军年岁已长,腹大腰圆。唐尧军暗暗计划着:一放假,发了奖金津贴,马上去看焰儿!美丽的期待鼓舞着尧军,生活也从此增添了亮色。
“尧军!长途电话!”对门老李在喊,唐尧军一骨碌站起,手忙脚乱碰倒了几把椅子,一定是焰儿!焰儿有消息了!
“喂!是龙兴学院唐尧军唐老师吗?”对方在电话里问。
“是!是!我就是!请问你是?”
“我是南京中兴公司,我们已经为你订好今晚从龙兴到南京的机票,请你今晚务必赶到南京,我们会派人到机场接你。”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啊!”尧军没有听到焰儿的声音,慢慢地从激动中恢复过来。
“是的,我们也不认识你。我们是李玉焰同志的同事,我们是应李玉焰的要求来接你的,请你务必今晚赶过来。”
“李玉焰?”尧军听到焰儿的名字立即亢奋起来,热血一下涌上了头顶,“她出了什么事?她不在么?她为什么不亲自给我打电话?”一连串的问题,加上高分贝的音量,震得对方耳朵发麻,赶紧说:“唐老师,你先别激动!你过来之后就知道了。记着机场出口有人举牌接你。”唐尧军还想追问,无奈对方已经挂了。放下电话,唐尧军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慢慢升起,又慢慢浸开,一直将整个的心胸填满,堵得死死的,沉沉的。恍惚与不安中,唐尧军请了假,清点了简单的行装,急急忙忙就登上了直飞南京的班机。头一次坐飞机,又心情不好,唐尧军在飞机上一路翻江倒海,呕得肠子都几乎要吐了出来,经强烈的冷空调一吹,头昏昏的,痛得厉害。
到南京时已经是下半夜,焰儿并没有出现,唐尧军的心上仿佛坠了一个巨大的秤砣,沉甸甸的,接机的人神情肃穆,唐尧军心中开始打鼓。在中兴公司总部,灯火通明,满屋子的人都臂缠黑纱面色悲戚,远远地就能听到压抑的哭泣声。脑子里嗡的一响,唐尧军就僵了。“唐老师,请节哀!”陪同的人上前一步扶住唐尧军。
“唐尧军?你就是唐尧军啊?”冷不防一个正低声哭泣的老太太猛地扑过来,扭住唐尧军的胳臂又哭又喊:“你还我的女儿来!你还我的玉焰来!”一屋子的人都目瞪口呆,莫名其妙,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胡来!”尴尬中,一声断喝,镇住了所有的人。旁边站起一个满头银发身材瘦削的老人,颤悠悠地走过来:“你总是指责这个指责那个!从不指责自己!你不想想,十年前,不是你逼着玉焰,她今天会要求离婚么?去年,不是你拦着她不让离婚,她能赌气远赴非洲么?不去非洲,能有今天的祸事么?”
“李桂裳!你……你……”老太太转过身,脸色惨白,手指颤抖,“你……你是说我害死了焰儿?”老人心中一疼,赶紧扶住她:“生死有命,怪不得你,可也赖不得人家呀!女儿生前不能如愿,总不能让她死不瞑目啊!”
“焰儿!我苦命的儿啊……”老太太瘫软在老人的怀里放声大哭。“哭吧!哭吧……”老人伸出筋骨毕露的手,轻抚老妻之背,泪水潸然而下。满屋子的人无不掩面而泣。良久,老人止住哭声,转头对尧军说:“尧军,你和玉焰,苦恋十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我好糊涂啊!”老人仰头向天,泪如雨下,“可如今焰儿已去,悔之晚矣!”老人任泪水横流,“玉焰说,让你和明明去接她,你就满足她这最后的愿望吧!明天你和明明去接她回家吧!我也走不动了———”老人不等唐尧军回答,扶起老妻,蹒跚着向外走去。唐尧军陆续知道:作为中兴公司的外派经理,焰儿经多方努力,争取到一宗大项目,和司机一行四人,远赴距离内罗毕一千多公里的南霍尔工地,汽车遇险,摔下深谷,司机等三人当场殉职,只有焰儿挣扎着拨通了当地政府的求助电话,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伤重不治!唐尧军大恸,彻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唐尧军牵着明明,随另外几名死者的家属一起,在中兴公司王副总的陪同下,登上了直飞内罗毕的航班。六岁的明明很温顺很乖巧,静静地伏在唐尧军的身上,不哭也不闹,尧军不停地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明明稚嫩的双肩,嘴里默默地和焰儿说话,泪水汹涌而下,可是唐尧军使劲咬着嘴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怕惊动了熟睡的明明。泪水打湿了尧军的上衣,又沾湿了明明的袖子,明明仰起稚嫩的小脸,满眼是泪,伸出娇憨的手,替尧军揩拭满脸的泪水,喃喃地说:“叔叔不哭!我们去接妈妈……”唐尧军悲从中来,一把将明明紧紧地搂在怀里,伏在他的肩头抽泣:多懂事的明明,一直压抑着哭泣,自己竟然还以为他睡着了!
非洲的天空是那样的湛蓝高远,走出凉爽的机舱,却感觉到热浪滚滚暑气袭人。尧军抱起明明走下舷梯,在他的眼里,明明仿佛就是焰儿的化身,倾注了唐尧军无限的怜爱。等候的汽车一路载着大家来到灵堂。高挽的黑幛,纸扎的白花,低回的哀乐,呛人的蜡香,令唐尧军不敢近前!并排四个紫檀木匣子,大幅黑白遗像,焰儿秀发披肩,明眸皓齿,温文尔雅地笑着,唐尧军心如刀绞。明明突然挣脱尧军的手,飞跑到焰儿的遗像前,抱着木匣子放声大哭:“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唐尧军大恸,赶紧抱住明明。
“唐老师,这是李经理遇难前给你的信!”唐尧军展开,字体很潦草,全不似焰儿那娟秀的字迹,多处被泪水模糊了,显然是忍受着巨大的伤痛匆匆写就:
尧军:
桃花机场一别,不意竟成永诀!今生不能成为你的妻子,我只有企望来世了!我痛悔那一夜没能成为你的新娘!亲爱的,你恨我么?
亲爱的,与你的重逢,给了我生的希望,活的乐趣!原以为可以从此与你长相相守,不想母亲以死相胁!父母只有我一个小孩,他们年事已高,不得已,我远赴非洲,原本以为时间能淡化母亲的固执,可是现在,一切都用不着了……亲爱的,为了我,不要迁怒于我的老父老母,好么?来生来世,我一定等着你!
自从别后,音讯阻隔,我日夜思念,忍受煎熬,只是不想给你任何压力啊!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婚……亲爱的,我实在痛得厉害,手没有一点力气了,可是我有太多的不放心……
写到最后,字体几乎成了模糊的圈圈,难以卒睹,唐尧军的一颗心全读了,“扑嗵”一声跪在焰儿的遗像前,长歌当哭:“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