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传奇]死亡指标
作者:皇甫琪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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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岭煤矿坐落在一条狭长的山沟里。在沟中间稍微宽广的地方,有一个规模不小的俱乐部。这些年,俱乐部像是一个红颜已尽的风尘女子,难得有人光顾。原来的售票处已经改作饭店,租了出去;过去的接待室也变成了医疗室,成为这里职工创收的资本。不过,今天的俱乐部可以说是光彩夺目,热闹非凡。凌空悬挂着一条条彩带,俱乐部的顶端飘扬着一面面彩旗,空中的大气球上拖着两条巨幅标语,上面分别写着:全矿上下总动员,安全生产一千天;质量标志达特级,新的一年把礼献。大门口,头戴红缨帽、身着武士装、手握鼓锤和铜钹的庞大的锣鼓队在那里严阵以待。尽管是隆冬时节,可那些衣着单薄、手捧鲜花(纸花),小嘴发青的孩子们还得排着队在晨风中等待着大会的开始。
与外边相比,俱乐部里边的人自然体会不到外边的人的苦处。可以容纳近两千人的俱乐部里,座无虚席,暖融融的。舞台上挂着“南岭矿安全生产1000天誓师动员会”的会标。在主席台上就坐的有矿党政工团领导,他们的面前摆着标志各自身份的牌子和茶杯。只见主持人走到面前牌子上写着“洪图”二字的人前:“洪矿长,开始吧!”看洪矿长点了点头,便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又对着麦克风吹了几下,然后郑重宣布:“南岭矿安全生产一千天誓师动员大会现在开始!”话音刚落,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手捧花儿的孩子们像潮水一般涌进了会场。
一阵掌声过后,主持人说:“同志们,参加今天会议的,有矿党政工团的主要领导,有全矿队长以上的干部,有群众安全检查网的网员、青年监督岗岗员代表,大会还特别邀请了新闻单位的记者同志们,让我们大家以热烈的掌声,对他们的到来表示衷心的感谢!”等掌声过去之后,主持人又说:“下面,请洪矿长做动员报告,大家欢迎。”
在热烈的掌声中,身材高大、英俊潇洒的矿长兼党委书记洪图微笑着向大家点点头,站了起来。
有着中国矿大本科学历和在省里当组织部长的舅舅的洪图,在许多人看来有着不可估量的前途。对这一点,洪图本人也深信不疑。大学毕业后,他主动要求来到南岭矿,先是在一个队里任技术员,半年后一转正就成了队长。仅仅七八年的工夫,洪图一路顺风,从队长到副区长、区长、副矿长再到矿长。最近有消息说,今年三十刚刚出头的洪图要到另一个矿务局当主管生产的副局长。洪图那嘹亮的声音便在会场里响了起来:“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这个大会,意义重大。现在离我们实现安全生产一千天的奋斗目标还有28天的时间,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考验。因此,要求全矿职工,人人齐心协力,个个团结拼搏,真正树立安全第一、预防为主的思想,在这段时间内把好关,进行最后的冲刺,实现我们建矿以来安全生产的最长周期,再创全局安全生产新纪录。”
就在这时,身材苗条、年轻漂亮的矿办公室主任田中苗像一朵云从后台无声无息地飘到了洪图的身旁,把一张叠好的纸条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又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后台。
洪图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纸条,继续着他的讲话:“同志们,现在我矿的安全形势可以说是一派大好,上级给我们矿规定的百万吨死亡率为2,经过全矿广大干部职工的努力,我矿的百万吨死亡率依然保持在零的水平。如果我们把这个成绩一直巩固下去,保持到年底,我们就立了大功。这个成绩在全省煤矿行业里名列前茅,这是我们全矿职工的荣誉,这个荣誉同时也可以给大家带来一定的实惠,说得实际一点,到了年底,每个职工的手里可以多拿到几张票子。这样,大家今年的春节就可以过得更滋润点!”
说到这儿,他有意让自己的话停顿了一下。果然如他所料,会场里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听着台上台下响起的一阵阵掌声,洪图心里涌起一份成就感。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放下。等掌声过后,继续着他的讲话:“同志们,要想实现这个目标,各单位、各部门一定要再鼓一把劲,再努一把力,把安全工作作为头等大事来抓,要加强安全宣传教育工作,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充分发挥群众监督网和青年监督岗的作用,不断提高大家的安全意识,不断强化机电设备的检修和维护,确保安全生产万无一失。同志们,胜利就在前面,曙光已经出现,让我们携起手来,为实现全矿安全生产的奋斗目标而贡献力量!”
在全场更加热烈的掌声和记者们“喀嚓”的拍照声中,洪图结束了自己的谈话。当主持人“下面由各单位的代表进行表态发言”的声音响起后,他这才坐下来,拿起了桌子上那张纸条。他不紧不慢地打开那张纸条,纸条上那几个字“呼”地像一根根针刺得他眼睛生疼:安装队井下发生事故。他愣了一下,再次拿起那张纸条,仔细地看了看,没错。白纸黑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安装队井下发生事故。他霍地站起身来,正要发火,一看台下那黑压压的人,知道此时此刻不是发火的时候。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来到会议主持人旁边耳语了几句,就向后台走去。
会场里,各单位的代表们铿锵有力的表态发言一个接着一个。那声音通过扩音设备,在整个矿区的上空回响。
矿办公室田主任和安装队队长皮克实都站在后台的接待室门口。不过,两人的表情不大相同。年轻漂亮的田主任脸上露出的是焦急,而极像一个啤酒桶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皮克实脸上更多的是惊恐。见洪矿长来了,田主任推开了门,随着洪矿长进门后掩上了门,把跟在后边的皮克实给堵在了门外。
在里边等候的安装区区长范辉马上站起来,说:“洪矿长……”
洪图黑着脸,问人高马大的范辉:“你这个区长是怎么当的?”
范辉嘟囔道:“我紧强调慢强调,谁知道……”
这时,田主任从一边拉过了一把椅子,说:“洪矿长,你坐。”说完,又从旁边的保温桶里接了一杯水,递给了洪图。
洪图没有喝,把杯子随手放在写字台上,问:“哎,皮克实呢?”
田主任赶忙打开门,对蹲在门口的皮克实说:“听不见?洪矿长叫你呢。”
皮克实显得有点紧张,进了门也不敢坐,就靠在门口的一侧,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皮克实,你他妈是吃什么干饭的?”洪矿长恼火地骂比他还大好几岁的皮队长。
皮克实垂着头没有分辩,用衣袖又擦了一把汗。
洪图又说:“怎么,连个屁也不会放了?人现在怎么样了?”
皮克实这才说:“刚上来时还有点气,现在……”
“现在人在哪儿?”洪图马上追问。
“正在医院里抢救。”范辉接过了话茬。
“田主任,你赶快给医院打个电话。”洪图说。
田中苗马上拨通了医院的电话,接电话的正好是院长。便把电话递给了洪图。
洪图接过电话问:“刚才那个工伤怎么样?”
院长告诉他,工伤的伤势很严重。
不等院长说完,洪图马上打断他的话:“你赶紧给我想办法抢救,我告诉你,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你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我一会就过去。”放下了电话,洪图问范辉:“事故现场还有什么人?”
范辉看了皮克实一眼,说:“钱二,是吧?”
“是。钱二是马六的师傅,带班的。”皮克实赶紧解释。
洪图瞪了皮克实一眼,说:“那就让那个钱二到安监处把情况说一下,散会后我马上过去。”然后,又对田中苗说:“田主任,你一会儿通知安监处长、工会主席、劳资科长去医院,等会完了咱们一起再到安监处。还有,这件事在没有搞清楚的情况下,谁也不准乱讲。”
俱乐部里的会议仍在进行。在外边就可以清楚地听到大喇叭里传来的表态发言:在最后的28天里,我们综采安装队的全体干部职工,一定要树立安全第一的思想……
皮克实和范辉两人站在俱乐部的门口,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情。这时,从俱乐部里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生得眉清目秀,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后生,此人名叫王成玉,他就是范辉和皮克实要等的人。别看王成玉只是一个轮换工,可他是矿上的名人,有文化,有思想,还在省内的报刊上发表过不少文学作品,队里所有的文字材料几乎都出自他的手,是队里的骨干人物,人们都叫他“秀才”。不过,和所有的有点真本事的人一样,王成玉是口无遮拦,想说什么说什么,从不分什么场合。这样,自然就让许多人不喜欢,尤其是那些当领导的。今天,他是作为矿青年监督岗的岗员代表参加这次会议的,全区也只有他一个。所以,皮克实让人把他叫了出来。
王成玉一出门,看到范辉和皮克实在门口跺着脚。一过去便问:“范区长、皮队长,你们找我?”
皮克实说:“成玉,可拉下糊糊了。”
王成玉一惊,问:“咋,出事了?”
范辉说:“今天早班,坑下拉支架的钢丝绳断了,把人给打坏了。”
“谁?”
“马六。”皮克实说。
“严不严重?”
皮克实说:“恐怕没指望了。”
范辉马上纠正道:“瞎说球,现在正在抢救。”
皮克实说:“抢救球哩,早就没气了。”
范辉瞪了皮克实一眼:“你这个人,说话不能小声点,你当这是什么光彩事?”
皮克实不服气地说:“我早就说要换钢丝绳,你们区里就是领不回来。”
范辉盯着皮克实问:“咋,迟换几天就非得出事?”
王成玉这时插了话:“范区长,钢丝绳是早该换了,不过这个咱们区里没责任,一个月前队里就打过报告,报告是我写的,你忘了,还是你亲自批的。”
范辉思索片刻,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对对对,你要不说,我差点给忘了,那天我刚升坑,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就让你在半道上截住,掏出笔来让我签了字。”
皮克实像找到了救命的稻草,说:“这就行了,上头追查下来咱也有了说的。”
范辉点了点头,忽然又对皮克实说:“哎,你还愣着干啥?还不赶快让成玉去找钱二。”
皮克实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去找钱二,让成玉去找他写的那个报告的底稿。”
范辉说:“那好,成玉,你现在就去,一会儿送到安监处,我和皮队长也要去那儿。”
看着王成玉的背影,范辉有点惋惜地说:“这后生可惜是个轮换工。”
皮克实说:“正式工也不行,他这种性格的人,是只能利用不能重用。”
范辉像不认识似的看了皮克实一眼,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脑筋?”见皮克实要分辩,就说:“现在得赶紧找到钱二,洪矿长让咱们找到他一块儿去安监处。”
“这小子和我从医院出来,一转眼就不知钻到哪儿去了。”
“仔细想一想,他平时会去什么地方。”
“对了,一定是到了他伙计那儿。”
“他伙计?”
“对,就是‘一枝梅饭店’那个女老板。”
钱二果然是在一枝梅酒店里。从事故发生到现在,钱二一直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他始终不相信马六真的死了。当他离开医院仍然穿着那身如墨染过的工作服进了“一枝梅”酒店时,小梅装作不认识似的看了他一眼,说:“这位大哥,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看钱二瘦小的身子蹲在那里,脸色黑沉沉的不作声,小梅马上问:“都好几天不来了,我当是谁又惹你了?”看钱二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笑意,小梅又问:“到底怎么了?”
“叫我说甚哩,老六出事了。”说完用黑乎乎的手擦了一下眼睛。
“真的?”小梅吃惊地问。于是,钱二就把事情的经过给小梅讲了一遍。末了,很是伤感地说:“唉,人他妈活得有甚意思?几个小时以前还在一起说说笑笑,突然间就走了,像是刮了一阵风。”说罢,一支接一支抽开了烟。小梅端来了洗脸水,对他说:“快洗洗吧。”
“算了吧,有甚的洗头。”
小梅从他的手里夺下了烟,说:“别抽了,你先洗洗,我给你弄点饭。”
钱二胡乱擦了把脸,又蹲在地下抽开了烟。
小梅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方便面,上面还卧着两个鸡蛋。小梅把碗递给了钱二,说:“趁热吃吧。”
钱二摇了摇头,说:“心烦得不行,实在不想吃。”
小梅说:“心烦也没有用,人死了又不能复生。”
小梅的话音刚刚落,门外就有人喊钱二的名字。
生性泼辣,长得壮壮实实的小梅推了一把钱二:“外边有人叫你呢。”
钱二答应了一声。皮克实一进门,指着钱二就说:“我知道你小子就在这里。”
见是皮队长,小梅便说:“原来是皮队长。我以为又是哪个赖小子来起哄。”
钱二放下手中的碗,问:“皮队长,咋啦?”
皮队长说:“快走,洪矿长让你去安监处呢。”
一旁站着的小梅说:“那也得先吃了饭,催粮还不催食呢。就是皇帝叫,也得让他把饭吃完。”
“好好好,吃吧。”皮克实说。
钱二端起了碗,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碗面拨拉进了肚子里,抹抹嘴对皮克实说:“行了,走吧。”
皮克实一出门就问钱二:“你没有跟人们瞎说吧?”
钱二说:“没有,没有。”
皮克实说:“这就对了,矿长吩咐了,跟谁也不能说。”
安监处的会议室挺大,中间是椭圆形的桌子,周围摆着椅子,会议室的四周还放着一溜沙发。墙上贴着安全生产宣传画,挂着一块黑板,靠墙角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台大彩电。众人坐在周边的椅子上,只有钱二蹲在地下,嘴里叼着香烟。
矿安监处安全科的科长阳齐心虽然已经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可一年四季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他用手拢了一下他那稀疏的头发,揶揄道:“老钱,你刚才不是在给我们编故事吧?”
钱二抬起头来看了阳齐心一眼,没有吭声。皮克实说:“阳科长,钱二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阳科长说:“那你把刚才说的情况再说一遍。”说着打开了笔记本。
钱二掐灭了手中的烟,说:“吃了中餐,我和马六就去了工作面。我开了绞车,马六把绳子拉过去挂在了支架上,给了我信号,我就开始拉。谁知支架走得好好的突然不走了,我松开了闸,吆喝马六过去看看是咋回事,马六看了后说没事,又给我打了信号,我再次启动了绞车,还是拉不动,就使劲压了下闸,只听的‘叭’的一声,从里边传来一声惨叫,我跑进去一看,马六已经倒在了那里。”
范辉问:“你看到马六打的信号了吗?”
钱二说:“看得清清楚楚。”
“开工前你们检查过钢丝绳没有?”阳齐心停下了手中的笔问。
“检查甚哩,那钢丝绳早就该换了。”钱二理直气壮地回答。
“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有及时更换?”阳齐心追问道。
范辉说:“没有换是供应科卡住不给发,又不是队里不换。”
阳齐心不高兴地问:“你们有什么证据?”
皮克实说:“我们在一个月前就给供应科打了报告,范区长亲自批的。”
“报告呢?”阳齐心问。
“报告早就给了供应科。不过,我们留着底稿。”
这时,王成玉推门走了进来。皮克实马上问:“成玉,报告的底稿呢?”
王成玉说:“找了半天,没有找到。”
阳齐心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你们说实话。”
王成玉马上反驳道:“怎么没有这回事?报告是我起草的,范区长批的,我给供应科送的。”
“光凭嘴说不行呀,得有证据才行。”阳科长说。
范辉和皮克实看着王成玉,皮克实说:“成玉,你再回去找找。”
“皮队长,找到找不到无所谓,供应科应该有那个底子。阳科长,为这事我跑了不止一次两次,他们说矿上要求各单位节约材料,降低成本,要我们再用一段时间。”
范辉满腹牢骚地说:“不出事了咋都好,一出了事就这也不对,那也不是。矿上对材料卡得那么紧,现在给拨的那点材料费够干甚?一旦用超过了,不是罚款,就是通报,你们矿上是……”
就在这时,洪图推门而入,后边还跟着矿工会的折主席、安监处的达处长、劳资科的卫科长和办公室田主任。听到范辉的话,马上就问:“矿上怎么了?矿上不让你们安全生产?是矿上让你们出的事故?”
见洪矿长来了,大家都不再说话。阳齐心也急忙放下了手中的笔,给洪图拉出了椅子。田主任从盛纯水的桶里接了杯水放在了洪图的面前。
洪图的屁股刚刚挨住椅子就说:“刚才还吵得那么凶,现在一个个怎么都变成哑巴了?有理提出来嘛。刚才你们说的钢丝绳是咋回事?”
阳齐心忙解释道:“洪矿长,是这么回事,他们说,队里一个月前就打过报告,要求给更换钢丝绳。”
洪图问范辉:“有没有这回事?”
范辉说:“有。报告是我亲自签的字。”又指着王成玉说:“是他送的。”
洪图看着王成玉问:“你那天把报告给了哪个人?”
“给了供应科的材料员。”
“那你现在就去供应科找他们的何科长,就说是我让他带着那个报告到我的办公室找我。”
王成玉答应着离开了安监处的会议室。
阳齐心指着蹲在地下的钱二说:“洪矿长,他就是钱二。”
洪图顺着阳齐心的手势,看着正在抽烟的那个人说:“钱二,当时你就在现场?”
钱二点点头说:“在。我开绞车,马六挂的绳子。”
“你能肯定是钢丝绳把人打伤的?”洪图又问了一句。
“肯定是。”
洪图说:“这样吧,关于事故的原因,你们安监处组织人认真进行追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抢救人,其次是尽快把家属接来。达处长,你给安排一下;折主席,你们工会协助。好了,局里还有个会要我和田主任参加,你们好好商量商量,一定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考虑齐全,安排周到,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说完,和田中苗出了门。还没等众人坐稳,田主任就返了回来,郑重对大家说:“洪矿长让我转告大家,一定要注意保密。”
大家再次坐下来后,外号叫“老好人”的折主席征求达处长的意见:“达处长,刚才洪矿长说的接家属的事,你看……”
与折主席截然相反,成天常常是一脸严肃的达处长说:“这还用商量,自然是由你们工会去了。”
折主席扭过头来对范辉说:“范区长,那你们就找个人,去接家属。”
范辉很痛快地说:“行。”然后对皮克实说:“皮队长,就从你们队里派个人吧,你看让谁去合适?”
皮克实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钱二。”
钱二一听,马上站起来说:“我才不去哩。”
皮克实哼了一声说:“由了你了,你是马六的师傅,又是马六的老乡,你不去让谁去?让我去,让范区长去还是让洪矿长去?”
钱二直愣愣地看着队长,似乎也感觉到有点理亏,没有吱声。
达处长问折主席:“你们工会准备让谁去?”
折主席想了想就说:“还是我去吧。钱二,你回去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咱们到小车房坐车。”
钱二垂头丧气地嘟囔道:“唉,真是倒尽霉了。”
达处长又向折主席说:“折主席,你再向大家交待一下,不管到了哪儿,这事一定要注意保密。”
当王成玉来到供应科把洪矿长的话告诉何科长时,何科长一下慌了。等玉成玉一走,他把管材料的人叫来,找到了那份申请领钢丝绳的报告。看着那份报告,他劈头盖脸把那个材料员骂了一顿。其实,他也知道,这不怪他们。压缩开支、节约资金是每次开会时矿长的口头禅。可他能怪矿长吗?敢怪矿长吗?理是什么,理是权力的象征。谁的职位高,谁的官儿大,谁的话就是理。他揣着那张纸,忐忑不安地来到了矿长办公室。
他用有点颤抖的手敲了敲门,听到里边发出“进来”的指令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啪”,一声响亮的拍桌子声过后,紧接着又是一阵暴风骤雨:“人家早就给你们打了报告,你们为什么迟迟不发?”
何科长低声分辩道:“局里给咱们矿今年下达的增产节约指标……”
洪矿长马上打断他的话:“节约开支不是不让你们发材料,修旧利废不是让坑下用不能用的东西!”
何科长说:“洪矿长,咱们矿今年的资金确实比较困难,这你也知道。”
“你别给我说这些客观理由。你们科里上上下下一人腰里别着一个手机,哪个是自己掏钱买的?不说别的,一年下来,光话费矿上得支付多少钱?还不够买根钢丝绳?告诉你,这次事故的责任你们想推也推不掉!你现在就给我回去写检查,听候处理!愣着干啥,滚!”
在矿长办公室坐着的折主席、达处长和田主任等也站了起来。洪图对他们说:“折主席,达处长,就按咱们刚才研究的方案执行。那边的会我就不参加了。”达处长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又问:“洪矿长,给局里的事故报告现在用不用打?”
洪图马上说:“不用,不用。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那就是这个事故无论怎样处理,都要封锁消息,谁要在下面瞎嚷嚷,让我知道了,一定严肃处理,决不手软!”
一辆绿色的三菱越野吉普车在山路上行驶着。路的两边除了山还是山。
钱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半闭着眼睛。这时,司机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坐在司机后边的折主席问:“小刘,困了?”
“有点。”
折主席点了两支烟,说:“来,抽支烟,提提神。老钱,你也来一支。”说罢递给了钱二一支。
小刘吸了一口烟,问:“钱二,还有多远?”
钱二睁开眼睛看了看,回答:“快了,快了,到了前面左拐,顶多也就四五十里的样子。”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汽车在山路上继续行驶着。不大工夫,拐了一个弯后,那路变得更加崎岖不平,车走在上面像在跳舞。
“钱二,你们这是甚球的地方?”小刘的手紧握着方向盘,说。
“县里前几年就说要修,一年一年过去了,还是这鸟样。”
折主席说:“小刘,路不好走,开慢点,咱们是安全第一。”
“放心吧,主席。”走了一会儿,又问,“钱二,你们那地方有甚的特产?”
钱二说:“我们村甚也没有,不过,马六他们村比我们村强,出枣儿。”钱二说着用手指着前面:“等翻过这道梁就是一条沟,沟里头尽是枣树,因为这,马六他们那个村就叫枣沟村。每年一到八月,枣儿红了,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院子里晾的都是枣儿。”
“钱二,你了解马六家的情况吧?”折主席换了个话题。
钱二说:“马六有三个娃娃,大的是个女的,有七八岁;老二是个小子,不会说话;后来又生了个儿子,才两三岁,属于超生,怕罚款,到现在还没有户口。”
折主席又问:“他家里有没有老人?”
“还有个老妈,瘫在炕上好几年了。”
汽车在山路上颠簸着。又过了一会儿,钱二对小刘说:“到了,到了。你们看,就是前边那个村子。”
顺着钱二的手势望去,远处的丘陵上果然有一个不大的村子。村子里的人家比较稀疏,东三家,西五家,分布在黄色的山坡上。冬天,光秃秃的山梁上看不到几棵树。
“钱二,到了马六家,你打算怎么跟人家说?”折主席问。
“能咋说,只好实话实说。”
“那怎么行。让人家家属知道了哭哭啼啼,村里人听说了,传得满世界都是,对咱们矿上的影响不好。”折主席马上打断了钱二的话。
钱二回过头来问:“主席,那该怎么说?”
折主席想了想说:“钱二,你就这么说:你就说马六病了,住了医院,正好我们矿的折主席有事路过咱们这儿,我就搭上顺车回来,折主席回的时候把你们捎到矿上,行不行?”
钱二佩服地说:“折主席,还是你们这当领导的有水平,我去了就照你的话说。”
小刘听着他们的谈话,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绿色吉普车在一条沟里停下,因为前面再没有路了。沟的上面就是马六那个村,有一条灰色的路一直通到上面。路上有几个人担着水吃力地走着。看到山下的汽车,山上聊天晒太阳的人在那儿指指点点。一群孩子们从山梁上鹰一般冲了下来,眨眼间便围在了汽车的周围。
驾驶室里,折主席对司机说:“小刘,你和老钱去吧,我就不下去了。你们俩要灵活点,千万不要露了馅。”
钱二和小刘下了车,看到一个担水的老人就问:“大叔,请问你们村的马六家住在哪儿?”
跟在他们后边的一个小孩抢着回答:“我知道,就在梁上那棵大树跟前,我领你们去。”说完,拿袖子擦了一下鼻涕。
钱二和小刘跟着那个小孩上了坡,走了一截,看到村口的一堵墙上写着三个大字:枣沟村。
离大树不远了,他们遇到一个头发花白、背略微带点驼的老大娘,老人问那个小孩:“柱子,你领的是哪儿来的人?”
小孩说:“他们是来找我马六叔的。”
那老人打量了他们几眼后,突然对钱二说:“哎,你不是任家庄的有名吗?”
钱二愣了一下,然后扭过了头,说:“大娘,你认错人了。”
老人盯着钱二看了又看:“不可能吧?我咋越看你越像是我们任家庄的有名?”
小刘打趣地说:“大娘,他是有名,不过他的名字是叫钱二。”
老人嘴里“啧啧”了几声,边走边说:“这世上还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在一个十分简陋的门前,小孩停下了,说:“到了。”
钱二刚一推门,一条黑狗就狂吠着朝他们扑来。钱二急忙退回来,紧紧地拽着门环。不大工夫,从里边传来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谁呀?”
“这是马六家吗?”钱二问话时手仍然紧拽着门环。
这时,门开了。看到外边的几个生人,大黑狗又“汪汪汪”地吼叫起来。
“走开,别叫了。”中年妇女喝住了狗,看着他们问,“你们是……”
钱二说:“我们是南岭矿的。”
中年妇女一听,忙说:“原来是矿上的,快进来吧。”
马六家的院子不大,呈长方形。东边有两间放柴禾的小屋,离西南角厕所不远处垒着个猪圈。院子里拴着一只奶羊,十几只鸡在院子里觅食。两个孩子跟着大人们要进西窑,让马六的女人给撵了出来:“到你奶奶的东窑里去,妈这儿有事。”
这时从东窑里传了一个老年妇女的声音:“金花,是谁?”
中年妇女说:“妈,是和六儿一个矿上的。”
老年妇女又说:“那你赶紧招呼人家客人哇。”
金花答应着:“妈,我知道。”然后又对钱二和小刘说:“你们二位快进屋吧,外边怪冷的。”
西窑里一头是土炕,炕角搁着个针线笸箩。墙角堆着被褥,床单摊在一边。地下的正面摆着一支老式的木柜,上面摆着些瓶瓶罐罐。灶前面有一堆柴火,旁边摆着一只猪食桶,柜子跟前的洗衣盆里泡着一盆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
金花把人让进了窑里,又是搬凳子,又是抹桌子,手忙脚乱。一边收拾一边解释:“让你们笑话了,看着这家里脏的乱的像个猪窝,来了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钱二说:“咱农村谁家不是这样。”
等钱二和小刘坐下后,金花就说:“还没吃晌午饭吧,你们先喝口水,我马上去做。”
钱二拦住了金花,说:“不用麻烦了,我们在路上已经吃过了。真的,我是马六的师傅,到了徒弟家里还客气甚哩。”
金花紧接着问:“你是不是姓钱?”
钱二说:“就是,我叫钱二。”
金花忙说:“马六回了家常说起你。”
钱二说:“弟媳妇,是这样,马六有点事,矿上派我来叫你去。”
金花一惊,看着钱二:“马六怎么了?马六怎么了?”
钱二说:“没怎么,马六昨天好象吃的不太合适,老是吐,连班也没有上,现在住在医院里。正好我们矿的工会主席来咱们附近办事,我就搭上车来了。”
金花说:“是不是吃甚中毒了?”
“也有这个可能。弟媳妇,你要是能去,最好到矿上照顾他几天。”
小刘说:“嫂子,你别着急,你爱人没啥大问题。”
金花说:“那就好,你们等等,我安顿安顿,就跟你们去。”
金花说着出了西窑。看着金花的背影,小刘说:“老钱,看不出你这老实人还挺会哄人的。”
钱二苦笑了一下说:“没法子,不胡说不行啊。”
小刘又说:“这马六家也真够穷的呀!”
钱二说:“哎,凡是到煤矿上去的,有几个是家里有办法的。但有三分奈何,谁愿意钻那黑窟窿。”
正说着,金花一手提一个包包,另一手拿着装有枣儿的塑料袋子,后面跟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一进门就说:“咱们这儿穷,也没啥稀罕的,就有几个枣儿,你们拿回去尝尝。”
钱二忙说:“不用了,留着吧,多少还能变卖几个钱。你要是拾掇好了,咱们就及早走吧。”
金花说:“你们稍微再等一会儿,我去告诉老人一声。”小刘对钱二说:“咱们也过去看看老人。”说完,就跟着金花向东窑走去。
钱二一推东窑的门,从里边就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不过,与西窑相比,这儿整洁多了。
金花进了门,就对躺在炕上的老人说:“妈,马六矿上的人看你来了。”
老人听到儿媳的话,睁开浑浊的眼睛,说:“快坐,坐。”
钱二说:“大娘,身体还行吧?”
老人唉了一声:“好甚哩,几年了,躺在这儿人不人鬼不鬼的,全凭我这个孝顺的媳妇哩。要不是她,我就是再有一条命也活不成了。”
“妈,六儿吃的不合适,病了,我到矿上招呼他几天,他一好了我就回来。一会儿我到外面告诉官官婶子,我不在的这几天,让她来招呼招呼你和娃娃们。”
老人说:“你尽管去吧。”
金花对钱二说:“钱师傅,马六一年到头在家住不了几天,家里有些事情全靠邻居们帮衬。”
“就是,就是,远亲还不如近邻哩。”钱二附和着说。
小刘感慨万千,说:“城里的人可不是这样,我在楼上住了十几年了,有一半人家的门进也没进过。”
几个人出了门,正好又遇到了把钱二认成是任有名的那个老人。金花上去拉住她的手说:“官官婶子,我正要找你去。”
老人说:“有甚事,说吧。”
金花把要去矿上的事告诉了老人,老人拍拍金花的肩膀,说:“俺娃放心去吧,家里的老人娃娃有婶子哩。”老人说完这话,又把目光停留在钱二的身上。小刘笑着说:“大娘,你还当他是你们村的任有名哩。”
老人也笑了,说:“后生,你是没见过有名,他们俩个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小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钱二,看得钱二怪不好意思。
几个人相跟着往山下走,金花边走边和村里的人打着招呼。
在汽车里坐着的折主席看钱二他们下来了,便从车里钻了出来。
钱二向金花介绍道:“弟媳妇,这就是咱们矿工会的折主席。主席,这就是马六的爱人。”
金花忙不迭地说:“我叫金花,折主席,给你们添麻烦了。”
折主席说:“没事,没事,顺道,捎带的就把事办了,快上车吧。”
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村口的几个妇女悄悄地在议论着:
“你们看人家金花多有福气,男人派蛤蟆车来接她。”
“你要是眼红,跟男人离了婚,也找上个在外头挣票子的。”
“我才不稀罕哩。一个女人领着三个吃屎的娃娃在家里既当男又当女,受的是甚洋罪?到了黑夜,连个搂的抱的人也没有,活活地守寡。”
“你当马六是个甚的人物?他在外头是个下煤窑的又不是当了什么官,依我看,说不准是在矿上出了什么事。”
人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猜测着。
煤矿工人报社里,年轻记者任有文正在校对报纸清样。就在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了电话,“我是煤矿工人报,你是……”
对方没有告诉他单位和姓名,而是气冲冲地说:“告诉你们,南岭矿昨天井下死了个人,你们要是不信,就来这里看看。”任有文想问一声“你是谁?”还没等他的话说出口,对方已经压了电话。
昨天,他作为煤矿工人报的记者,参加了南岭矿的安全誓师动员大会。散会后,矿上的领导和宣传部部长江河送他们出来。戴着眼镜、长得十分儒雅的江部长临别时握着他的手,热情地说:“任记者,你现在是分管我们这一片的记者,以后可得多来我们南岭矿走走。”江部长的话让他很感动,他说:“一定,一定。”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说:“江部长,我想跟你打听个人。”江部长问他是谁。他说是他的一个堂兄,叫任有名。江部长问他堂兄在那个单位,他说不清楚,只知道是在南岭矿。江部长说这好办,让劳资科查一下不就行了。他说不急不急,等改天他送报纸来的时候再说吧。那天回来后,他就写了篇文章,准备报道一下会议的情况。没想到,报纸的清样出来了,却接到这么个电话。他想了想,拿着手中的清样,急匆匆来到了总编办公室。总编听了他的汇报后告诉他,鉴于这种情况,稿子暂时不要发,等落实了情况再说。总编又说:“这篇稿子是你写的,还是由你下去负责调查落实。小任啊,你初来乍到,对煤矿的情况还不十分了解,希望你通过这些事情不断地锻炼自己,提高自己的能力,做一个好记者。”
从总编办公室出来,任有文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收拾了一下东西,就上路了。
说实话,对于煤矿,他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和认识。最初听到“煤矿”这两个字,是在他上小学的时候。那天,他放学回家后,看隔壁大伯家的有名背着铺盖,像要出门的样子。家里人围在有名周围,其中包括他的父母亲。他看见大娘眼睛红红的,大伯在一旁训她:“哭啥哩,咱有名是到煤矿上当工人、挣票子去了,又不是上前线打仗,怕甚哩。”
“你还说哩,你的那条腿是咋断的?”大娘反问了大伯一句。
“娘,我爹那是甚时候,能跟现在比?况且我去的是国营大煤矿,又不是下小煤窑。”
“下甚也是煤矿,还不是四疙瘩石头夹一疙瘩肉?”
“坐在家里倒是息心,可谁给你一分钱?连个媳妇也娶不下。”一听大伯这话,大娘再没有吭气。
有文在大学学的是新闻。实习时,正好也在一个煤矿。他下过几次井,尽管是走马观花,但他已经感受到煤矿那种特殊的氛围,矿工那种特殊的艰辛。矿工一年四季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尤其是工作在第一线的井下工人,他们是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换取那几个与他们所付出的并不相称的工资啊!有人说他们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他们无愧于这一称号!这支队伍中的绝大部分人来自贫困地区,也没有多少文化,他们要生存,要娶妻生子,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别的选择。在实习那段时间,他记住了一个字典里没有的词——百万吨死亡率。
这是他从一本杂志中看到的。那位作家在文章中写道:“人的生命是宝贵的。不仅因为生命只有一次,更因为生命创造一切。生活中的一切,社会中的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一切,都是由有生命的人创造出来的。煤矿工人的生命,同样是宝贵的。在当今我们的经济活动中,煤炭作为主要的能源,是维系社会生命的最重要的物质基础,有如人体中的蛋白质。自然,它关系着现代化建设的进程。煤炭战线,似乎可以说是现代化建设的生命线。然而,目前所有经济生产行业中,恐怕唯独煤矿行业正式规定有这样的指标:百万吨死亡率。”
像南岭矿这样的超级瓦斯矿,国家规定的百万吨死亡率为2,这就是说,每生产一百万吨煤,付出2个矿工的生命属于“正常”情况。这些年,国家对安全工作越来越重视,所以,百万吨死亡率就成为考核煤矿领导干部政绩的一个重要指标。所以,围绕这个指标,有些国营大矿的领导人就在这上面做开了文章。现在,他正面临着这样的考验:作为一名年轻的记者,以自己的职业道德,认真对待自己写的每一篇文章,每一个字。其实,他也很想到南岭看看,顺便打听一下堂兄任有名的消息。他算了算,他们大概有十几年没见面了,不知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还认不认识自己。
离矿上大约还有四五里路的样子,钱二就听到折主席给医院的人打电话,让他们做好准备,接到折主席的电话后,陈大夫对护士说:“马上准备输液。”
护士不解地问:“还要输?”
陈大夫瞥了他一眼:“你咋那么多话?让你输你就输。”
那个年轻护士不敢再说什么,拿起输液管向抢救室走去。
绿色三菱吉普车说到就到,眨眼间的工夫就停在了医院门诊部的前面。钱二帮金花拿着东西,金花抱起了孩子,小刘关上了车门,也跟在后面。金花说:“主席,你忙你的吧,有钱师傅他们就行了。”
折主席说:“不忙,不忙,工人们有了事,我这个当主席的理所应当去看看,别站着了,快走吧。”
进了走廊里,折主席又对金花说:“咱们先去去医务室,向大夫问问情况。”金花点点头,几个人就跟着折主席,朝医务室走去。
在门口候着的陈大夫看折主席几个人过来了,就把他们领进了门。折主席指着金花说:“陈大夫,这就是马六的家属。”
金花着急地问:“陈大夫,我家马六得的是甚病?”
陈大夫说:“外伤。”
金花看了钱二一眼,说:“钱师傅,你不是说他肚子疼……”看没人吱声,紧接着又问:“马六在哪儿?马六在哪儿?”
陈大夫说:“正在抢救。”
“你们快领我去看看。”
陈大夫看了折主席一眼,看折主席朝她点了下头,就到门口喊来个护士,同她耳语了几句。
小刘倒了杯水,对金花说:“嫂子,给。”
折主席也说:“不要着急,你先歇歇,喝口水。”
金花说:“我不渴,我要去看马六。”
陈大夫说:“折主席,那咱们现在就去看病人。”
护士轻轻地推开了抢救室的门。金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头上缠满了纱布的人,嘴里喊叫着马六的名字就扑了过去。脚把放在床下的痰盂给踢倒了,里边的水哗地流到了地下,也露出了插在里边的输液管。
金花用颤抖的双手从上到下抚摸着早没有了知觉的马六,然后,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目光问大夫:“大夫,大夫,马六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了?”
陈大夫上前佯装着把了一下马六的脉,回过头来对金花说:“病人现在已经停止呼吸了。”
金花一听,再次扑到马六的身上,号啕大哭了起来。看金花哭了,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在一边站着的折主席和小刘的眼睛也红了。钱二蹲在地下呜呜地哭着,边哭边念叨着马六的名字。
哭声惊动了医院的许多人。有拄着拐杖从病房里出来的工伤,也有从病房的门和窗户里伸出头来张望的病人和家属。
在离矿长办公室不远的会议室里,田主任正在给几个人讲话:“现在,洪矿长正召集有关领导开会,制订这次事故的处理方案。我先说几件事:黄经理,你们生活公司的领导要亲自去招待所安排好家属的住宿和餐饮,必须让家属感到满意;院长,你们还和以往一样,派个大夫过去,以防家属出现其他意外;皮队长,你们队里除了钱二,还得派两个人,跑跑腿,招呼招呼家属,帮助干一些杂七杂八的事。”
田主任刚刚说完,会议室的门开了,折主席、达处长以及劳资科的卫科长走了进来。
折主席环视了一下说:“都到齐了,咱们现在开会。”
田主任打开了手中的会议记录本。
折主席说:“刚才,洪矿长把我和达处长、卫科长叫去开了个小会,就马六的善后工作初步研究了个方案,现在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矿上的意见是比照工伤处理。范区长,事故就出在你们区,你先说说吧。”
范辉用手挠了挠头,唉了一声说:“我们区今年上个月跑了野车撞倒十几架棚子,运气好,没出事。这回,阎王爷和咱过不去,给放倒了一口子。”
“范区长,今天不是让你来发牢骚,是想让你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折主席说。
“矿上怎么定咱怎么执行。按比照工伤我看可以。”说着扭过头来,问身边的钱二:“钱二,马六是你的老乡,又是你的徒弟,你看这种办法行不行?”
钱二有点意外地问:“我?”
范辉用商量的口吻说:“老钱,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
钱二突然问:“甚叫比照工伤?”
坐在对面的劳资科卫科长马上解释道:“所谓比照工伤,就是一切享受工伤的待遇,可不按工伤往上面报。”
钱二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不往上报?明明是在坑下出的事故,为什么不往上报,不给按工伤处理?”
折主席来到钱二跟前,用手拍拍钱二的肩膀说:“老钱,你坐下。你不知道,矿上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咱家属着想。”
钱二看着折主席说:“折主席,你可是咱工人的主席,可不能把胳膊肘往外拐。”
皮克实“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钱二,你是怎么跟主席说话?”
折主席用手制止皮克实:“大家都是为了工作,都想把事情办好,没关系,没关系。”
钱二看看皮克实,说:“你还拍桌子,咋,马六是我弄死的?你们大家说说,马六在坑下死了不给按工伤处理,走遍天下有这个道理?”
坐在对面的达处长说:“老钱,你冷静点,不是矿上不给按工伤处理,是因为按工伤处理对马六家没什么好处。卫科长,你说是不是?”
卫科长说:“达处长说得很对。老钱,按道理是应该按工伤处理,谁都承认马六是在坑下干活时出的事故,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刚才我们开会研究讨论过了,我和折主席、达处长包括洪矿长在内,认为事故已经出了,任谁也无回天之力让马六复活。现在,咱们不能只顾死去的人,而应该首先考虑活着的人。老钱,你说对不对?”
达处长接着卫科长的话说:“老钱,要是完全按照国家的规定办,就用不着这么多人坐在这里开会研究了。按照上面规定的,三下五除二就办利索了。不过,那样办简单倒是简单,可对于家属来说就不合算了。”
“按国家的规定,能给多少钱?”钱二问。
“如果严格执行国家的规定,像马六这样的情况,满打满算也就一万来块钱。”卫科长回答。
“就一万来块钱?”钱二惊讶地反问。
生活公司的黄经理说:“这还是毛钱,如果扣除了家属在矿上的花销和死后用去的费用,我看顶多能剩八九千块钱。”
折主席说:“老钱,我们这样做也是为工亡家属着想。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矿上想怎么算就怎么算。这些,国家都有明文规定,一条一条写得很清楚。”
钱二长叹了一口气,说:“唉,数他妈窑黑子的命不值钱哩!”
皮克实白了他一眼:“尽说的些屁话。”
折主席瞪了一眼皮克实:“不要吵了,言归正传。”随后又对钱二说:“老钱,要是按比照工伤处理,就能给家属多算不少呢。”
钱二问:“能给多少?”
卫科长说:“我算一算。”这时,范辉插了一句:“卫科长,我给说一下情况:马六有三个孩子,大的是个姑娘,刚刚七八岁;老二是个小子,五六岁了还不会说话;最小的也是个小子,属于超生,因为怕罚款,至今连户口也没敢报。另外,还有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家里非常困难。据钱二他们回来讲,马六家就??间通风漏气的破窑洞。挣的钱还了娶媳妇时落下的债,生活困难得很。希望在处理事故的时候把家里的困难都考虑进去。”
卫科长点点头说:“老钱,按马六的工龄、工资,结合他家的实际情况,再把范区长说的那些因素考虑进去,加在一起,我初步算了算,大概可以拿到八万。”
“八万?”钱二不大相信。
卫科长进一步解释:“咱们矿的年人均工资不到一万,这就相当于8个人一年的工资。”
钱二说:“我看这办法还行,不过这事还得跟马六家老婆说清楚才行。”
折主席说:“这是肯定的,现在咱们不过是在商量。”
达处长说:“将来跟家属讲的时候就说,这和工伤没什么区别,只是不往上头报而已。”
折主席这时捡了把椅子挨着钱二坐下:“老钱,考虑到马六在咱们矿的工作表现还不错,也为咱们矿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另外,马六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又没有工作,家境也实在太贫寒,矿上这回破个例,马六死后所有的费用包括家属来矿上的开销全部由矿上负担,矿上一次性给马六家八万元。”
“是不是以后马六家跟矿上就没有任何关系了?”钱二问。
卫科长马上把话接了过去:“不不不,这不是一回事,各是各的。他们每月还可以领到一百多块抚恤金,老人供养到去世,孩子抚养到年满18岁。”
钱二把双手搭在脑袋上想了想说:“要是这条件,我看不差甚。反正人已经死了,就先顾活的吧。”
达处长说:“这下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折主席,下一步就该考虑如何做家属的思想工作了。跟家属谈这事,我看就让老钱去吧。”
钱二急急地说:“我,让我去?”
折主席心平气和地说:“老钱,还是那句话,你是马六的老乡,又是马六的师傅,这件事,没有比你再合适的人了。”
钱二还是摇了摇头。
皮克实不屑地说:“真是狗肉上不了条盘。”
钱二马上反驳道:“我是狗肉,上不了条盘;你是王八肉,值钱,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范辉按住钱二的肩膀,说:“老钱,别理他。这事我做了主,除了你,谁也不行。”
折主席说:“老钱,你看大家这么信任你,你好意思不去?”
钱二沉默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尽力去办吧。”
这处长说:“这就对了。老钱,你要是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矿领导决不会亏待你。”
折主席说:“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咱们各自分头行动,散会。”
大家站起来正要走,钱二突然说:“等等。”
折主席问:“老钱,是不是后悔了?”
钱二忙说:“不不不不,只是我还有个想法。”
范辉说:“有什么想法,赶快说出来。”
钱二看了看大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事是跟家属打交道,最好再给派上个女的。”
范辉说:“老钱说的有道理,派个女的就行了。你说吧,有没有现成的人?”
“我说出来,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这可是完全为了工作。”钱二首先申明。
折主席说:“你说吧。”
钱二说:“最好能让小梅去。”
“小梅是谁?”折主席问。
卫科长说:“是不是从东北来的开饭店的那家?”
皮克实说:“就是,就是。那女的跟咱们老钱关系硬着呢。”
折主席同达处长交换了一下意见,说:“既然是老钱提出来的人,他觉得行就行。老钱,你告诉那个小梅,等事故处理完了,矿上会适当地给她一些补助。”
田主任合上手中的记录本说:“这好办,她不是开饭店的嘛,以后我把矿上的客饭多给她点不就行了?对了,大家注意一下,今天会议的内容要保密,不得外传。谁要是泄了密,后果自负。”
散会后,钱二急急忙忙来到了小梅的酒店。他是这儿的常客,酒店里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老板娘的关系,他也不怎么避讳,一来就钻进了小梅兼做办公室的卧室里。小梅递给他一杯水,问:“矿上准备怎样处理?”
钱二用手比划了一下。
“给八万?”小梅问。
“对。”说着就摸口袋。
小梅从抽屉里拿了盒烟扔过来。钱二把烟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放下,说:“今天就不抽你的了。刚才开会的时候矿上给发了盒好烟。”说完,从口袋里掏出盒“芙蓉王”来,在小梅眼前一晃。然后麻利地打开,取出一支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小梅用手煽了煽眼前的烟雾,问:“给了这八万,就没事了?”
钱二摆摆手说:“不不不,还有将马六的老人送了终,娃娃养活的成了人。”
小梅又说:“这样处理也行,可不知道马六的老婆是啥意见?唉,这人活的有啥意思,几天前你们还在我这里说说笑笑,喝酒划拳,这眨眼的工夫,就没了。”
钱二看小梅有点不高兴,就说:“妹子,你猜矿上让我现在做甚?”
小梅说:“你能给人家做了甚,还不是跑跑腿,受受苦。”
“矿上的领导说了,让我不要下坑,专门帮助矿上处理马六的事故。”钱二得意地说。
“就凭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下坑,连队里的几个人恐怕还认不全,能办了这事?”小梅不以为然。
钱二不服气地说:“你这是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今天会上研究马六的事,矿上的领导们一个个都征求我的意见,说话时一口一个老钱。”
小梅看钱二的样子,笑着说:“看把你乐得不知道吃几碗干饭了。”
钱二看小梅脸上有了笑容,就说:“妹子,还有一件事。”
小梅问:“啥事?”
钱二看着小梅说:“矿上让你和我一块做马六家老婆的思想工作。”
小梅说:“让我?这一定是你自个的主意,我才不去哩。”
钱二这下急了:“你平时口口声声说咱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看看,现在矿上的领导都同意了,你却不答应。你要是不去,让我这脸往哪儿搁?”
小梅说:“搁在裤裆里。”
钱二一下抱着小梅,说:“我现在就把你放在裤裆里。”
小梅这时一下变得严肃起来:“二哥,你就不想想,我和你掺和在一起,算个干啥的?你是不是还嫌人们嘴里没啥说道的?咱们再啥也得注意点影响啊。”
钱二一本正经地说:“影响?我一不准备入党二不打算当宫,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他们要是不怕闪了舌头,愿意说甚让他们说去,我才不在乎哩。”
小梅被钱二的真诚给感动了,说:“二哥,既然你答应了人家,我就是再为难也会跟你去。这下你满意了吧?”
钱二笑了,说:“哎,这就对了,这才是哥哥的小心肝。”说着在小梅的脸上“叭”地亲了一口。
小梅看着像孩子一样高兴的钱二,眼中却流下了泪。
钱二看小梅哭了,就问:“小梅,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他?”
小梅擦了擦眼睛,说:“不知咋地,有时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他。人家马六出了事,还有你这么一个老乡、热心人帮忙,哪像我,那一年孤单单一个人从东北来矿上……”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新婚不久的小梅坐卧不安。在南岭矿当工人的爱人武刚走时说好要回来接她,可一天一天过去了,别说人了,就连个信儿也没有。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月的小梅再也不愿意等了,就决定去矿上找他。父母说,你从没出过远门,南岭矿离咱们家有几千里路,你一个人能找得着吗?小梅说,鼻子底下长着嘴呢,我不会问人?于是,小梅就凭着一张嘴,从东北老家找到了南岭矿。她来到南岭矿那天,正好是星期天。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上上下下的车,让人感觉到这山沟倒是挺红火,挺热闹的。
在一座七层大楼前,她看到了门口挂着南岭矿字样的牌子,就走了进去。在那条长长的走廊里,几乎所有的门都关着。转了一圈,发现挂有劳资科长牌子的门留着一条缝儿,就轻轻地敲了敲。
“谁呀?”从办公室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小梅推开门说:“科长,我是从东北来你们矿找人的。”
“进来吧。”科长把她让进门,又说,“我姓卫,请问你要找谁?”
“武刚。在采煤三队上班。”小梅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
“采煤三队还在坑口福利楼。这儿是矿办公楼。”卫科长告诉她。
小梅说:“我是第一次来,好不容易才找到矿上。卫科长,求求你给问问吧。”
卫科长说:“那我给你找找看,你要找的人叫什么来着?”
“武刚。文武的文,刚强的刚。东北人,大个子。”
“武、刚。”卫科长嘴里嘟囔着,翻开了办公桌上的一本花名册。
卫科长从花名册里找出一张表,对小梅说:“你说的这个武刚已经有一个月没上班了。你看看,这是队里打的报告,要求除他的名哩。”
小梅一听有点儿着急,说:“一个月没上班,可他也没有回家呀。”
卫科长说:“你说什么?没有回家,不会吧?那他人去了哪儿?”
小梅说:“你问我,我问谁呀?他要是回了家,我还用得着从几千里外来这儿找他?”
卫科长的嘴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来。沉默片刻后说:“你先坐下歇歇,喝口水,我打个电话。”说完,给小梅倒了杯水,就进了里屋。
小梅坐在那里,一边喝水,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卫科长打电话。
“采煤三队,你是高队长,我姓卫。小高,你们队那个武刚是怎么回事?”
小梅听不清队里的人说什么,只能听到卫科长的话。
“武刚可能回了老家?没有,现在他爱人找到矿上来了,就在我办公室。这还有假?要不你跟人家说吧。”说罢,推开门,示意小梅进去接电话,并告诉她:“这是武刚的队长。”
小梅接过电话就说:“队长,我是武刚他老婆,今天刚来。我告诉你,武刚他可没回家。”
“武刚一个月没有上班,连个招呼也不打,我们已经给他打了除名报告。”
“他现在人还不知道在哪里,你们就要除他的名?”
“他人在哪里,我们又不知道。”
“他是你们队的工人,在你们队上班,你们不知道谁知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难道是我们把他给丢了?”高队长不高兴地问。
“我不管,反正我就朝你们要人。”小梅根本不吃这一套。
高队长一听就火了,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既然这样,那你就等着吧。”说完“啪”地压了电话。
小梅也把电话一摔,噘着嘴坐在了一边。
卫科长在地下踱了一圈,过来劝开了小梅:“不要着急,总会找到的。他一个大老爷儿们还能丢了不成?这样吧,你先找个地方住下,一有了消息我就告诉你。”
小梅说:“我在这儿没有一个熟人,往哪儿住呀?”
卫科长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就来了个年轻后生。卫科长对那后生说:“小李,你领这个女同志到招待所去,给她安排个房间,饭也在那里吃,完了咱们一起结算。”
后来的事,还是那个领她去招待所的小老乡告诉她的。他们走后,卫科长就给队里打电话,开始,高队长还不以为然,让卫科长给臭骂了一顿,并让他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找人。最后,还是在坑下的巷道里找到了在那里整整呆了一个月的武刚。原来,武刚那天下班升坑时,觉得肚子有点疼,就拐进了一条巷道里。和他一起下班的人等了他一会儿,不见人影就自管自走了。因为前几天武刚就跟那人叨唠过要回家接老婆的事,因此,不见他来上班就以为他是回了家。队里的干部挺怆火,嫌他回家也不打个招呼,就擅自走了,太目中无人,于是,就给劳资科打了个要求除名的报告。实际情况是,参加工作时间并不长的武刚,那天慌不择路进了一条盲巷。这是一条正准备密封的巷道,由于时间长了不用,里边积聚了有毒气体,武刚一进去就再没能出来。就在他出事的那天,通风区对这条巷道进行了密封。那天,高队长挨了卫科长的骂之后,他问了和武刚一起升坑的那个人,越想越不对劲,便亲自跑到了头灯房。一看,武则的灯牌在那里,这说明武刚还在井下。他又到了更衣室,用改锥撬开箱子,发现武钢的干净衣服整齐整齐放在里边……
在处理善后工作时,最初,小梅什么也不要,坚持要去法院。矿上这下着了急,因为这件事情万一捅出去,用不了几天,就会传遍全国,成为特大新闻。最终,矿上答应了小梅提出的大部分条件: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10万元现金,并让她以优惠价承包了现在的这个饭店。
小梅和钱二正准备出门,王成玉一步跨了进来。看到钱二就问:“二哥,老六的事矿上打算怎么处理?”
钱二:“初步决定按比照工伤处理。”
王成玉说:“这样处理不行。咱们不能光图多要几个钱,给那些当官的制造方便。要是再这样下去,谁还把咱矿工的生命真正当回事?”
钱二说:“啊呀兄弟,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有文化,懂政策,能写会算,要不是命不好,早就上了大学,可现在咱们得现实一点儿。”
这时小梅也插了话:“成玉呀,这些大道理我们也知道一点,可大道理不能当饭吃,顶衣穿,咱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哪点对咱有利,咱就按哪点算。再说,你也不是不清楚老六家的底细。”
钱二说:“成玉呀,你的脾气也该改改了,这几年你不就是吃了这认死理的亏?要不是你这八头牛也拽不回来的倔脾气,凭你的本事,早该到矿上坐办公室去了。”
“二哥,不是这么个理,咱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自己糟贱自己,光要钱不要尊严。”
钱二摆了摆手说:“兄弟,马六这事你就不要再掺和了,就算二哥我求你了,行不行?”
王成玉无可奈何地说:“二哥,这、这咋就成了你求我的事?”
在招待所的一个普通房间里,金花躺在床上,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地下,戴着孝的孩子在玩司机小刘给买的一个电动汽车。
钱二和小梅来到了金花住的房间门口,小梅轻轻地敲了几下。见里边无人应答,小梅看了钱二一眼,就慢慢地推开了门。叫了一声“嫂子。”
金花回过头来,看到他们俩就要挣扎着起来。小梅忙过去按住了她,说:“嫂子,你好好躺着吧。”面容憔悴的金花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坐,你们坐,你是钱师傅的……”
钱二忙说:“不是,不是。她叫小梅,是矿上派来招呼你的。”
金花说:“哎,真是麻烦你们了,快坐,坐。”
小梅坐在床边,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饭,问:“嫂子,时候不早了,你还没吃午饭?”
金花说:“不饿,一口也咽不下去。”
“是不是不对口味?想吃啥,我让招待所的人重给你做点。”小梅关切地说。
金花忙说:“不用,不用,我真的不想吃。钱师傅,你到矿上去来?”
钱二说:“去来。刚才矿上开了个会,说了两个处理方案。一个是执行国家的有关规定,按工伤处理,听劳资科的卫科长说,满打满算下来也就是一万来块钱。除了你们在这儿的花销和给马六安排后事用的东东西西,剩下的只有八九千块了。”
金花伤心地说:“活活的一个人,就值那么几个钱?要是这样,我拼上一分钱也不花,就要我的人!”
钱二等金花讲完后又说:“还有一个方案,要按这个方案,能给咱多算不少钱。”
金花问:“什么方案?”
钱二说:“就是私了,不往上报。这样对于咱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害处。矿上说了,要是那样处理,能给咱八万块钱。”
金花问:“八万?”
钱二说:“是八万,一分也不少。不光是这,马六的老人还有你和孩子矿上都要管。老人管到死了,娃娃们养活到十八岁。”
金花似乎有点不相信地问:“钱师傅,他们不是在哄人吧?”
钱二说:“不会,不会。光嘴说了不算,矿上还得和你签一个协议,你在上头签了名才算数。”
金花又问:“钱师傅,矿上为甚这样大方?”
钱二说:“这你就别问了。管他们怎么处理,只要对咱有利就行,你说是不是?”
金花叹了口气,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得这些,钱师傅,你也不是外人,你看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
钱二说:“弟媳妇,你要是同意私了这个办法,我这就给矿上回话去。”
金花说:“钱师傅,可有一条,不能火化马六。要是火化马六,别说是八万,就是八十万我也不答应!”说完喊着马六的名字哭了起来。
小梅擦一下眼说:“嫂子,你也得注意点身体。老六已经没了,可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需要你照顾呀。”
金花揉着眼睛说:“自从跟了马六,也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他到了矿上后,本指望他干上几年攒点钱盖上几间房,给老人看看病,供娃娃们念念书,没想到,哗啦一下,天塌了下来。你说,留下我一个女人家,将来指望谁哩?”说着又哭了起来。
在地下玩耍的孩子看见金花哭,就哭就说:“妈,不要哭了!妈,不要哭了……”
小梅抱着金花,也流下了泪。
钱二长长地“唉”了一声,紧紧地抱住了地下的孩子。
金花哭诉道:“我这活着还不如死了。马六呀,你咋走的时候不把我也叫上,撂下我一个人在世上受这洋罪哩!”
小梅也哭着说:“嫂子,你千万不能往绝路上想,你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几个孩子。”
因为事先打了电话,任有文来到南岭矿时,宣传部长江河早在门口候着。江河十分亲热地拉着任有文,说:“任记者,我代表南岭矿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关心和支持。”
任有文说:“不敢不敢,江部长,这是我们当记者的职责。”
一进办公室的门,还没等任有文坐稳当,江河就说:“你把报纸先给我一份,我让洪矿长看看。”
任有文略显抱歉地说:“江部长,真对不起,因为特殊情况,文章未能及时发表出来。”
“怎么,你们……”
“我接到一个电话,说你们矿发生了死亡事故。”
“是谁给你们打的电话?”
“不知道,是个匿名电话,我亲自接的。江部长,咱们矿是不是出了死亡事故?”
“是出了个事故,不过不是死亡事故,也不应该影响发稿子。”
任有文说:“发不发稿子,我说了也不算。我们总编为慎重起见,让我来核实一下。”
江河说:“是出了个事故,不过问题不是太大,经过全力抢救,基本上已经脱离了危险。”
“这就好,只要人能保着命,就比什么都强。”任有文说。
“任记者,那稿子什么时候发?”江河问。
“江部长,等工伤的情况基本稳定了再说吧。要不,着着急急发了,万一出现意外,对谁也没啥好处。你说呢?”
江河勉强地点点头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沉默片刻,任有文就问:“江部长,我上次托你打听的人就在你们南岭矿,是我的堂兄。”
“对对对,叫什么名字来着?”江河问。
“叫任有名。”
“这名字起得好!有明,一个字涵盖了天地间的日和月;你叫有文,有文化,有文采……”江河不愧是搞宣传的,这些话好象就在嘴皮上挂着,张口就流了出来。
任有文说:“江部长,你可真会讲话,我那堂兄他不是那个日月明,是名字的名。”
江河马上又说:“这个名也好啊,名扬四海、名列前茅还有名不虚传。哎,他在哪个单位?”
任有文说:“我听老家的人说,好象在什么安装队。”
“安装队?”江河说完就拿起了电话:“劳资科,我是宣传部的江河。请你们给查一下安装队有没有个叫任有名的,一会儿来电话告诉我。”
江河放下电话,问任有名今年多大了,是哪年参加的工作?任有文告诉他,堂兄今年35了,上班大概有十几年了。两人刚刚说了几句话,电话就响了。劳资科的人告诉他,安装队没有叫任有名的人。打电话的人问江河,那人老家是哪儿的?江河问任有文,任有文说是新县人。对方一会儿又说,安装队倒是有个新县人,可名字叫钱二。
任有文摇摇头说:“我们村没有一个外姓人,哪来的什么钱二?”
江河说:“这好办,让队里来个人,领你见见那个钱二,一问不就行了?”
任有文说:“也行。”
安装队派来领任有文的人是王成玉。因为两人的年龄相仿,就有了共同的语言。一路上,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没多大一会儿工夫,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说着说着,就扯到了马六的身上。
任有文问:“小玉,你们队那个工伤现在怎么样?”
王成玉说:“那天我也在俱乐部开会,听工友们讲,还没抬到坑口就没了气。”
任有文说:“刚才宣传部的江部长还说经过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
王成玉感慨地说:“是脱离了危险,永远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任有文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事故原因现在查清了没有?”
王成玉说:“钢丝绳老化,任务又催得紧,队里打了报告,可矿供应科要求延长一个月再换。结果,还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绳断人亡的事故。”
“真的这么巧?”任有文问。
“这还有假?那个要求领钢丝绳的报告是我起草的,也是我亲自送到供应科的。那天,又是矿长让我通知供应科长拿着那个报告去办公室找他。”
“这么说,责任完全是在供应科了?”
“其实,供应科也是有口难辩,什么政策?还不是矿上制订的,供应科不过是个执行单位,这次科长只有当回替罪羊了。”
“你知不知道善后工作准备如何处理?”
“私了。”
“怎么个私了法?”
“比照工伤处理,多给家属点钱,不往上报,这样,就可以不算矿上的百万吨死亡率。”
任有文说:“怎么能这样干?”
王成玉愤愤不平地说:“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就是为了降低矿上的百万吨死亡率。说穿了,还不是为了领导的政绩?”
任有文说:“这不是隐瞒事故吗?你们矿上就没人反映?”
“反映也不顶用,也就没几个人管这闲事。因为私了这办法是家属、职工、领导三满意。”
“怎么能说是三满意?”
“家属能多算钱,这是一满意;职工照样能拿到安全生产奖,这是二满意;不算百万吨死亡率、实现了安全生产,领导们政绩突出,既可以升官,又可以发财,这还不是三满意?任记者,我把这些告诉了你,你敢不敢曝曝光?”
任有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二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招待所门口。这时,王成玉发现小梅和钱二从招待所里出来,紧走了几步,喊道:“二哥,二哥……”
钱二看了他一眼:“成玉,甚事?”
“二哥,这个记者找你。”说罢指着钱二说:“任记者,他就是钱二。”
任有文不解地笑了笑说:“他就是钱二?”看钱二大张着嘴,就说:“这不是我哥吗?”
钱二这才合上嘴,急忙问:“你是有文?”
任有文说:“是我。哥,他们怎么叫你钱二?”
钱二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们、他们是在叫我的外号。”
小梅马上插了句:“胡说,你的外号是那?”
钱二给小梅递了个颜色,说:“小梅,我对你讲,这是我堂弟任有文。”
任有文看了看他俩,说:“劳资科的人告诉我任家庄有个钱二,我就感到奇怪,什么时候咱们任家庄出了个姓钱的?”
钱二说:“有文,别说了,咱哥俩有好几年没见面了,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小梅,我兄弟来了,咱们不能就在这儿站着吧。”
小梅说:“还找啥地方,到饭店不就行了。”
钱二说:“有文,咱走。成玉,你也一起去。”
在一旁给弄糊涂了的成玉听钱二叫他,就说:“二哥,你们去吧,我去里边看看马六的家属和孩子,完了还有点其他事情要办。”末了,又对任有文说:“任记者,希望你能替咱们煤矿工人撑撑腰,说几句真话。”
钱二说:“成玉,你又瞎讲甚来?”
任有文说:“没啥,我俩只是随便拉了拉。”说完,便和成玉说了声再见。
钱二说:“你们俩个有文化,能说到一搭搭。”
任有文说:“这后生挺有自己的见解。”说着,看着小梅问:“哥,这位是……”
钱二忙说:“哦,我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一枝梅’饭店的老板袁小梅,是矿上派来……”
小梅截住了他的话,说:“快不用介绍了,到了饭店再说吧。”
三个人走出招待所的大门没多远,正要过马路,一辆黄色的安全宣传车从他们前面驶过,边走边反复播放着在安全生产誓师会上洪图的动员报告和各单位的表态发言。
在“一枝梅”酒店的一个小包间里,钱二和有文两人一边喝水一边聊着。
“有文,你是甚时候当上记者的?”钱二问。
“今年大学毕业后,我就给招聘到了煤矿工人报社。”
这时,小梅端着放有水果和瓜子的托盘走进了小包间:“来来来,你兄弟俩边吃边聊。”说着,剥了个香蕉给有文。
钱二说:“小梅,你知道我这个兄弟现在干甚?”
小梅说:“刚才成玉不是叫他记者嘛。”
“对,他现在在煤矿工人报当记者。”钱二很是自豪地说。
小梅撇撇嘴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任有文说:“大姐,我哥是因为家里穷没念成书,凭他的脑子,要是上了大学,肯定比我强。”
钱二谦虚地说:“强是强不到哪里,起码是比现在强。”
小梅说:“看把你美的。”说着,将又剥好的香蕉给了钱二,说:“来,你也跟上沾点光。”
任有文说:“大姐,你坐。”
小梅说:“你们坐吧,今天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做几道东北菜尝尝。”
钱二把手一拱,说:“那我就替我兄弟谢谢你了。”
小梅边走边说:“不用酸了,怕我不知道你是山西人?”
看小梅出了门,有文说:“这位大姐真爽快。”
钱二说:“东北人嘛。”然后问有文:“哎,兄弟,你今天来矿上干甚?”
任有文说:“你们矿前天开了个安全誓师会,我给写了个稿子,正准备发,结果有人打去了电话,说矿上出了事故。我向总编汇报了情况后,总编就让我来落实情况。”
钱二:“可矿上吩咐了,这件事情谁也不让说。”
任有文说:“你听谁说的?”
钱二:“上午我就在矿上开的会,研究马六的善后工作。会上宣布了一条纪律:谁要是给说出去,就严肃处理。”
任有文问:“矿上咋让你参加这样的会?”
钱二说:“我当时就在事故现场,死前马六是我的徒弟,家属也是我回去接的。”
任有文说:“那你一定清楚事情的前前后后。”
钱二说:“你要是想听,我就给你讲讲。可说归说,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往报上登。你要一登,哥立马就得卷铺盖走人。”
任有文说:“哥,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钱二认真地说:“真的,这可不是逗着玩的。”
任有文说:“好好好,那你就给我详详细细地讲一讲。”说罢,取出了采访本。
这天上午,天气特别地好。虽然过了小雪,要按农村以往的惯例,是宰猪杀羊的时候了,可那天的天气倒像是阳春三月。暖融融的太阳从山后钻出来,把金色的温暖的光洒在矿山的建筑上,洒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
王成玉今天要给家里邮封信,可邮局就设在矿办公楼附近,离王成玉住的单身宿舍足有二三里路。二三里路走下来,王成玉身上感到汗津津的,便解开了皮衣的扣子。
邮局前面有个报摊,卖报的人手里挥舞着报纸,嘴里喊叫着:“新闻,新闻,大家快看,今天的煤矿工人报,这上面登着咱南岭矿的事情。”路上的行人听到了吆喝声,都围了过来。卖报人怕人们不相信,指着那张报纸上的文章说:“你们看,这就是那篇文章。”人们见卖报人说的是真的,便争相购买报纸,你一张,我一张,卖报的忙得连钱也收不过来。
王成玉费了好大劲,才挤过去买了张报纸。在他的身后,看过报的人们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
这个记者,说的没有一句假话。有人竖大拇指。
现在像这样的记者可是越来越少了。有人感叹。
我看这篇报道,就等于捅了矿上狗日的一刀子。有人感到解气。
这报纸一登,矿长肯定坐不住了。也有人担心。
王成玉翻开报纸正想看,后面的人嚷嚷开了:“哎,这后生,你拿上报纸不能回去看?让我们也买一张。”王成玉笑笑,从里边退了出来。在邮局门口,他忘了寄信的事,拿着那张报纸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矿宣传部长江河有个习惯,每天一上班,把收发室送来的报纸都要浏览一遍,而且是由上到下地看。所谓由上到下,是指报纸的级别,先中央,后地方,然后才是行业。不过,对本行业的《煤矿工人报》,他往往是另眼相看。因为是本行业的报,上面常常刊登些有关的政策、规定和有用的信息,也断不了有他和他的手下写的稿子。这天,当他拿起了《煤矿工人报》时,眼睛像给锥子扎了一下。只见那张报纸的头版头条以特大号字标着:生命的价值——南岭矿死亡事故处理的前前后后。署名为:本报记者任有文。
他没有顾上细看文章的内容,拿起那张报纸,向矿长办公室走去。
其实,矿长兼党委书记洪图已经得到一张刊登有同样内容的报纸。这张报纸不是哪个部下送的,而是报社直接寄来的。江河去的时候,他正拿着报纸气得发抖呢。江河一进办公室,洪图“啪”地一声把报纸拍在办公桌上,桌子上的茶杯颤抖着骨碌碌从桌子上滚了下去,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顷刻间,变得四分五裂。
“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洪图铁青着脸问。
“一定是有人泄了密。”江河战战兢兢地回答。
“废话。我问你,是谁给走露了消息?”
江河摇了摇头。
“难道就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记者来了不是你们接待的吗?”
经洪图一提示,刚才给轰懵了的江洞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一些。他想起了任记者,也记起了任记者要找堂兄的事。便把这些情况一五一十地向洪图作了汇报。洪图听完江河的汇报,呼地站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喊:“这件事情一定要追查清楚,严肃处理!马上召开紧急会议!”
怀揣着那张报纸的王成玉离开报摊,慌乱中发现自己来到了福利楼前。这时的福利楼前也围着一伙人。王成玉心里说,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儿又有什么新闻?他到了跟前一看,立刻傻了眼。
在福利楼门前的墙上,贴着一张用大红纸写的通告,上面写着:经查,我矿综采安装队的职工钱二是冒名顶替来矿上的班。为严肃矿纪矿风,现予以除名。
特此通告
南岭矿
王成玉觉得应该把这件赶紧告诉钱二,可一想钱二昨天晚上护送马六的灵柩回老家去了,不在矿上。想来想去,最后觉得先到“一枝梅”酒店,把这个消息告诉小梅,然后再想什么对策。
王成玉来到酒店里,没想到赵大力、张小三、李四狗几个人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也来到了酒店。小梅就让大师傅给炒了几个菜,几个人边喝边聊了起来。
王成玉拿出那张报纸,说:“这就是那篇文章。”
张小三说:“难道是因为这篇文章,矿上就把二哥给开除了?”
王成玉说:“这篇文章是二哥的本家弟弟写的,我看矿上的头头们认为这事肯定是二哥给泄露出去的,就采取了报复的手段。”
赵大力说:“通告上可说的是因为老二冒名顶替。”
李四狗说:“人家当然不能明说。”
小梅放下手中的菜说:“成玉分析有道理,可咱们现在没什么好办法。”就在这时,吧台上的电话响了,小梅说:“你们先吃吧,我过去接个电话。”
电话是任有文打来的。小梅问他有什么事,任有文问他哥在不在。小梅不大高兴地告诉他?钱二送死人还没有回来。
任有文又问,你们看到那张报纸了没有?小梅恼火地说,看到了。任有文问矿上有什么反应?小梅一字一顿地回答:有,有,矿上把你哥开除了!说罢压了电话。
张小三问:“是谁的电话?”
小梅说:“就是写这篇文章的记者,二哥他弟弟。”
小梅刚刚把电话压了,钱二就风风火火地进了门。一进门就问:“我弟弟他怎么了?”
大家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
钱二笑笑说:“你们看我做甚,我有什么好看的?”
人们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钱二有些急了:“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哑巴?莫非是我送死人带回了晦气?”
小梅哭丧着脸说:“二哥,不是你带来了晦气,是邪气扑到了你身上。”
钱二嘿嘿一笑,说:“不会吧,我去送马六的时候上身穿着红腰腰,下身穿着红裤衩,胸前还拴着红条条。”说着还拽出自己胸前的红布条条让众人看。
李四狗说:“二哥,你那红布条条不管用,矿上把你给开除了。”
钱二不相信地说:“你说甚?矿上开除我,算了吧,矿上的领导说,等把马六的事情处理完了,他们不会亏待我。”
小梅实在憋不住了,就说:“他们是没有亏待你,可现在他们就是把你给开除了,大红纸写的通告就贴在福利楼的门前头。”
钱二愣了半天,“啊”了一声,就跌坐在椅子上。
小梅凑到他的面前问:“二哥,你没事吧。”
钱二摇了摇头,不说话。
张小三起身倒了一杯水,来到钱二跟前,说:“二哥,别着急,先喝口水。”
钱二用手推开了杯子,问:“这他妈成了球了,你们说,矿上凭什么开除我们?”
王成玉说:“二哥,通告上说你是冒名顶替上的班。”
李四狗问:“二哥,真有这事?”
钱二看着大家,对小梅说:“来,给我倒杯酒。”小梅犹豫了一下,倒了半杯酒。
钱二一看火了,就说:“咋,怕我喝你的酒?”
小梅说:“二哥,我还不知道你平时那点酒量。”
钱二说:“平时是平时,今天是今天。”
小梅说:“今天,今天怎么了?”
钱二几乎是吼了一声:“今天我高兴,今天我痛快,今天我……”说着,用拳头不住地打着自己的脑袋。
这时,小梅上去拦腰抱着了钱二,说:“二哥,你不要这样糟践自己,矿上开除了怕什么,他们不要你了还有我哩。只要我有口饭吃,就饿不着你。”
钱二的眼圈也红了,问小梅:“你真的要我?”
小梅流着泪点了点头,说:“真的,你不要闹了,安安心心地坐下,我让厨房再炒几个菜,咱们今天痛痛快快喝上一回。”
这时,从外边来了几个人,说要吃饭。小梅忙拦住他们,说:“各位,实在对不起,今天已经客满,请各位另找地方吧。”
那几个人看了看酒店里说:“这才有几个人?”
小梅说:“一会儿就全来了。对不起,大家另找地方吧。”
等他们几个人出了门,小梅干脆把门关了。
大家坐下后,赵大力问:“老二,你真的是冒名顶替来上的班?”
钱二说:“我今天也不再瞒弟兄们了,我的本名叫任有名,钱二是我东挪西凑花了五千块钱买下的指标。”
小梅说:“那不过是个借口,真正除你名的恐怕是因为这张报纸。”
钱二接过了小梅手中的报纸,看了起来。
小梅在一旁说:“你这个弟弟也真是,光考虑他写文章出名,就不替你这个当哥哥的想想。”
钱二手中拿着报纸,看着看着突然大声喝彩道:“写得好,写得好!”
李四狗问:“二哥,报纸上说的全是真的?”
钱二回答:“全是真的,没有一点点水分。”
张小三说:“那这些情况是谁告诉那个记者的?”
“谁?当然是我,钱二。不,不,从现在起,我不再是钱二,我是任有名,我要恢复我自己的名字。来,为我任有名干一杯!”
大家举起了手中的杯子,碰杯,干杯。
王成玉说:“二哥,其实在你之前,我就给任记者说了。”
钱二“咚”地打了王成玉一拳:“我知道你小子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众人说:“好,那咱们今天就为这篇敢讲真话的文章,也为了你们两个敢讲真话的弟兄,再干一杯!”
大家再次举杯,碰杯。
钱二对小梅说:“你要是不行,意思意思就可以了。”小梅说:“谁说我不行,不就是一杯酒吗?又不是什么毒药。”说完,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钱二喝完酒后,有点伤心地垂下了脑袋。
李四狗问:“二哥,你怎么啦?身上不舒服?”
钱二眼睛红红地说:“我是想起了老六。要是老六还在……”
张小三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矿上怎么舍得花那么多钱私了呢?”
钱二说:“为什么?拿钱买安全哩。这样就不算矿上的百万吨死亡率。”
王成玉说:“我一听这百万吨死亡率就来气。死人他妈的还有指标,好像煤矿上死人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咱煤矿工人就应该死?”
李四狗瓮声瓮气地骂:“谁说咱不是人?谁要敢说咱煤矿工人不是人,我就操他十八辈的祖宗!”
王成玉说:“全国那么多行业,那么多工种,就咱煤矿行业规定有百万吨死亡率这样的指标。”
李四狗站起来说:“成玉,你有文化,你打听打听这个规定是谁定的,咱哪天找他狗日的算帐去!”
赵大力也说:“矿上这样做,是不是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王成玉说:“那当然,要是矿上一年不死人,头头们光安全奖就能拿十万八万。”
张小三说:“怪不得他们舍得花钱,原来他们有自己的小九九。”
王成玉说:“他们花再多的钱也是公款,用不着他们从自己的口袋里掏一分。”
钱二听了大家的议论,猛然醒悟:“我要是早明白了,才不上他们的圈套哩。当时,咱是觉得这样处理对家属没什么害处,反正人已经死了,能多算一分是一分,让活着的人少受点罪,要知道是这……”
王成玉说:“二哥,这事从表面上看是照顾了家属,但仔细一想,我们是让人给愚弄了。就像这报纸上说的,我们没有看到自己生命的价值。”
钱二说:“你说得对,小三,给大伙儿满上,为我们生命的价值再干一杯!”
张小三拿起瓶子晃了晃,里边已经没有多少酒。小梅马上朝里边喊:“谁在里边?快拿出瓶酒来。”说话间,就有人拿出了酒来。小梅接过瓶子,挨个儿给大家倒满:“来,喝。”
大家都不吭声,端起酒来,咕嘟一口灌了下去。
钱二摇晃着身子,说:“成玉,你刚才讲得太好了,接着往下讲,讲。”
王成玉手托着桌子,发红的眼睛看着杯中的酒,说:“我们大家成天诅咒腐败,反对腐败,希望上面能铲除腐败,根治腐败,可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有时候我们也在助长腐败,支持腐败呀。”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敲打着桌子。
张小三说:“成玉,我看你是书看得多了,酒喝得多了。我们一个穷窑黑子,一天有多半天钻在那个不见光亮的黑窟窿里,我们怎么能助长腐败,支持腐败?”
王成玉说:“比方说,在处理马六这件事情上,我们只想着为马六多算几个钱,其实,人家正是利用了我们的这个弱点,多给你几个钱,让你感恩戴德,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让人家卖了你你也不知道,还得帮人家数钱哩!”
李四狗说:“钱,钱是从哪儿来的,还不都是咱工人的血汗?”
钱二说:“说得对,那些当官们的说是为家属们着想,其实,是为他们自己哩,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有装过咱们老百姓,时时刻刻都是在为自己的前程打算。怎样能捞更多的钱,怎样能爬上更高的位子。”
王成玉说:“是的。这是因为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不是靠真本事当上官儿的,而是靠钱,靠关系。你们想,这样的人上了台,不贪不捞才怪呢!他拿上钱买官为的是啥?总不会是钱多得没地方花学雷锋吧。”
李四狗一下站了起来:“照这么说,我们大家就该找狗日的矿上理论理论。”
赵大力说:“可不敢这样,要是这么一闹,矿上还不把咱们逮起来?再说,一闹,给了马六的钱还不得往回要?”
钱二说:“怕球哩!你们怕,我不怕。反正我已经不是矿上的人了,他们还能咬了我的球?”
李四狗、张小三、王成玉等人都说:“二哥,你不怕,我们也不怕,大不了背上铺盖回家种地去。二哥,我们今天都听你的,你说咋干就咋干。”
此刻,小梅倒了一杯酒,走到了钱二的跟前,说:“二哥,我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了,只有今天你才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来,为你这个男子汉,妹子我干了这杯酒!”
钱二站起来拦住她说:“等一等。”只见钱二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拿出了一个碗,把它摆在桌子的中央。
小梅不解地问:“二哥,你这是要干啥?”
钱二很认真地说:“祭奠死去的老六。”说完,将自己杯中的酒往碗里倒了半杯。又说:“小梅,你也给老六倒点,你们也一样。”众人学着钱二的样子,把酒倒在了那个黑色的小碗里。瞬间,碗中的酒就溢了出来。
钱二双手端起碗,转过身来,面对饭店的大门,凝视着碗中的酒,用颤巍巍的声调很是悲壮地说:“老六,二哥今天对不住你了。不过,二哥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咱千千万万的矿工兄弟!我们现在就到矿上去,给你也给死去的其他弟兄讨个公道。兄弟你在九泉之下帮衬大家一把,二哥这厢有礼了。”说毕,把散发着香气的酒从左到右一滴不剩地倒在了地上。尔后,又把那个空碗高高举起,使劲摔到了地下。大声喊:“弟兄们,走!”
赵大力、张小三一边一个搀扶着钱二,李四狗、王成玉和小梅跟在后面,一伙人跌跌撞撞向矿办公楼走去。
几天后,《煤矿工人报》又以“论死亡指标与腐败现象”为题,刊登了本报记者任有文的文章。
南岭矿工人们的举动和《煤矿工人报》记者的文章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国家安全生产监察委员会责成有关部门组成了调查组,对南岭矿隐瞒事故和买卖招工指标等不正之风展开了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