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故事]爱比生命久长
作者:宁 一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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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落花悼亡魂
天还没有亮,大雨滂沱。
英月红轻轻地替病儿南瓜拉上了缀满补丁的被子,又踮起脚尖走到窗前,透过已被北风吹破的窗纸向外望了一眼。外面黑洞洞的,隐隐传来狗吠声。
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土改分下的一间半屋,年久失修,眼下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饥荒年代,有谁来买?疾病缠身的大队支书申大力领着卫生院的大夫也来过了几次,告诉她孩子患的是骨结核,得赶紧送大医院救治。申大力向县铁路建设指挥部发了电报,回电是“突击队进入关键工程,隧道即将打通,牛千元不日即回。”这个“不日”,成了没有归期的意思。
牛千元春天离家,带着全大队几百名精壮民工,翻过五道山梁,开到荒无人烟的大山里。如今已是梧桐叶落的深秋,尚不知何日是归期。
生活改变人,尤其改变了英月红。当年能说会道、从省城来的下派干部成元庆,曾经像疯狗一样追求她。可是,英月红却喜欢上了粗犷、憨厚的“犟牛”牛千元。在她眼里,牛千元是慷慨豪爽、恩怨分明的铮铮铁汉。
成元庆大为叹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几年时间,成元庆官运亨通,已经坐上了镇龙湖公社党委书记的宝座。而牛千元仍然是身无分文的庄稼汉。
南瓜受着病痛折磨。钱,这是英月红此刻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焦急、忧虑、恐慌、失望,像一块块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黑云,笼罩在她的头上。
英月红和南瓜一整天都不曾好好地吃过,天色已是薄暮时分。
申大力和大队长徐家喜来看过南瓜,徐家喜说话一惊一乍:“申支书,你看你看,伢儿都快打丢手了,怎么不向党委反映?千元不是别人,是功臣,看他回来你怎么交代!”
申大力脸一虎:“你这样关心南瓜,好嘛,听说你昨天夜里掷骰子输了百把块,用的谁的钱?”
徐家喜赔笑道:“我是说你同千元是兄弟伙的,不像我们外人,感情不同。你呀,就是火气旺,才落得一身病。”
英月红见他们二人发生了争执,怕惊扰南瓜,劝走了他们。这时,梅影端了一罐玉米糊糊,还揣着一个罕见的大白面馒头进来,她记挂南瓜,不时来探视。梅影和英月红都是镇龙湖民办小学老师,她俩是最相知的中学同学,也是镇龙湖公社闻名遐迩的两枝花。都因为家境贫寒,放弃了到县城上高中的机会。
傍晚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开到了她家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是成元庆,跟在成元庆屁股后面的还有徐家喜。
成元庆一进门就埋怨英月红:“千元上了铁路,带领突击队奋不顾身,立功受奖。我听家喜说,孩子病得不轻,你却不向组织反映,你对得起千元吗?”
英月红嗫嚅道:“成书记,劳您费心了。”
成元庆道:“废话什么呀!家喜,帮月红收拾东西,抱上孩子。月红,我正要到省里出差,送你去省城医院,给孩子瞧病。”
“成书记,这是真的?”
“那你还要怎么着,让成书记把省城大医院搬到你家里来才信?”徐家喜边说边手脚麻利地将南瓜用带来的一床毛毯包好,抱在臂弯里,“走吧,嫂子!”
“这……这……我……”
“别这这那那了,成书记指示了,一切费用由公社负责。”
公社党委书记和大队长如此急人之难,使英月红怔住了。
南瓜一声呻吟,像打在她心头的重锤。她抹抹泪,慌忙将孩子从徐家喜手里抱过来,上了吉普车。
这是一辆崭新的北京吉普,在山路上跑了一夜,天亮时顺利抵达省城。
一进壮观的省城大医院,英月红便感受到了钱的好处。
在成元庆的指挥下,徐家喜这里排队,那里交款,办妥了住院手续,诸事顺利。
成元庆他们开着车子走了。留下了一堆安慰的话和足够花的钱。
英月红睡了一个落心觉。半夜里,她伸出手,触着了床架,梦境般的现实让她清醒过来。
安院长告诉她,孩子的病虽然不是骨结核,但是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体质太弱,抗病能力极差。幸亏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南瓜经过全面治疗,面色已转红润,食欲大增,再过三五日即可出院。英月红觉得自己像驾着一叶扁舟,越过了激流险滩,长舒一口气。
出院那天,徐家喜还给英月红和南瓜各带了一套新衣。英月红坚决不肯收:“徐队长,南瓜住院的钱,我们一定还。至于这衣裳绝对不能要。”
徐家喜那张脸永远带笑:“嫂子,你晓不晓得今天出院到哪里去?”
“回家,回镇龙湖。”
“南瓜病好了,把救南瓜的恩人忘到脑后了?”
“不不不!”英月红急了。
“那还不换衣裳?成书记接你们娘俩去他家里吃饭。成书记家里地板都像镜子,不比乡下,你一身乡巴佬行头,不怕丢成书记的脸,我还怕折了千元哥的人哩!再说,你欠一千块也是欠,欠一万块也是欠,这套衣裳不过在欠条上加个数码,明儿有了钱一起还不就得了。”
徐家喜一张嘴也确实了得,英月红又碍着成元庆有救命之恩,换上新衣。母子二人,光彩照人。
“真是人要衣裳马要鞍,你这么一打扮,比电影明星王丹凤还洋气。”
来接英月红的不是那辆送她进城的吉普车,换了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轿车,英月红还是头次开洋荤,南瓜也已经在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这辆漂亮的小车。
成元庆这次费心费力,一为心里高兴,摆摆谱,二更为了一个天赐良机。他的父母在省城都是不小的官,父亲官居省府秘书长,实权大得很;老娘是卫生厅副厅长。成元庆原在省会所在城市的市府办公室任小小科员,被提拔成副科长后,定位“三梯队”,下派农村锻炼,前途不可限量。
成元庆初到镇龙湖公社,便发现了一朵丰美的野花,经过一番穷追狂打,败在牛千元手下,着实气恼了好一阵。后经父母严加训斥,才罢了在乡下寻找配偶的想法,同一位大学毕业生、市文化局的干部结成伉俪。新婚妻子有文化,人也算得上端庄有形,就是身子骨单薄,性方面颇为冷淡,因此这几年,成元庆也不大恋家,常在下面打些野食充饥。俗话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自坐上公社第一把交椅,心中仍念念不忘英月红。不过,她身边的守护神非同凡人,生性剽悍。据说,还练有一身拳脚功夫。在镇龙湖一带牛姓是第一大姓,牛千元是牛姓中一呼百应的首领人物,成元庆只能望梅止渴,干吞涎水。
不过,事缓则圆,他终于等到了时机。县铁路建设指挥部给公社党委的一封公函,使他喜出望外,牛千元的命运掌握在他手板心里了。他指派心腹徐家喜去探听虚实,这个机灵的家伙给他带来了好消息:英月红的儿子生命垂危。与此同时,徐家喜还献出一条获取美人芳心的妙计。
成元庆借父母出差的机会,将英月红接到了父母颇为气派的寓所。
英月红没有想到城市人可以住得这么舒适,不仅房间宽敞明亮,摆设考究,地板也擦得光可鉴人。
成元庆平常总是拉长着一张脸,社员背后叫他“寡妇脸”。这会儿,他那张“寡妇脸”笑得像准备入洞房的新郎倌。他拉着南瓜的手说:“看那边桌子上,伯伯送你啥玩意?”
南瓜看见椭圆形的大餐桌上,有小汽车、小飞机、小手枪和五颜六色的气球。
南瓜张大眼睛问英月红:“妈,我能玩吗?”
还没有等英月红开口,徐家喜已抢先一步将那些玩具抱到南瓜胸前,并且用一只手扣动小手枪的扳机,一连砰砰几声,还冒出了火花,成元庆作中弹状,捂住胸口,倒在地板上。南瓜情不自禁,从徐家喜手中夺过手枪,又朝成元庆补射了几枪。成元庆举起双手,口中连喊:“八路英雄大大的,我的投降的干活!”
英月红和南瓜同时发出了由衷的笑声。
礼物就在笑声中很自然地被接受了。
接着是丰盛的午餐,然后去逛公园。
晚餐更加丰盛,并且都高兴地喝了点酒。
英月红也陪着成元庆和徐家喜喝了半杯红葡萄酒。
一切太完美了,意味着悲剧的序幕已悄悄拉开。
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英月红突然惊醒了,灯光十分耀眼,她下意识伸手去抚摸身边的孩子,好像遇到了一只蜇人的蝎子,感到又疼又辣。她摸到的是一个男人一夜之间长出的硬扎扎的胡桩子,她一阵哆嗦,被麻醉的神经完全清醒,她跳下床,穿上衣服,奔向房门。
赤身裸体的成元庆打了一个哈欠:
“没有想到你起得这么早。”
“开门!开门!你这个禽兽!”
门被反锁,她用力踢门,同时,眼中的泪水已奔涌而出。
“月红,英老师,你冷静冷静,这么激动干什么?”
英月红已抑制不住心中的屈辱、悲愤,她看见靠墙摆放着一只半人高的大花瓶,她将这只瓷瓶举到半空。
“别摔别摔!这是明代的古董,老爷子的心肝宝贝!”
英月红狠命地将瓷瓶往成元庆砸去,立即碎片横飞:“我要告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大流氓!”
成元庆裸着的身子被破碎的瓷片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流出了殷红的血,他忙着敷药,穿上长裤,将早已备好的武器使出来,对付这个疯狂的女人。
“我这里有一封县铁路建设指挥部的公函,是关于牛千元反革命言行的处理意见,你看了这份文件,再告我不迟。”
英月红狂怒的心被兜头一棒,打得几乎休克。她爱丈夫和孩子。她看见桌上的确有一封信,是县铁路建设指挥部寄给公社党委的,她急忙拆开来看,这封公函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射向自己胸膛的子弹:
镇龙湖公社党委:
……牛千元在任职突击队长和临时支部书记期间,擅自组织狩猎队捕杀野禽,名曰补充队员营养,实为目无组织、走资本主义道路;更为恶劣的是,该牛将队员家属来信在会上作为攻击大跃进、大办钢铁、人民公社的黑材料,公然反对党的政策,大放阙词。行为之恶劣,影响之深远,令人发指。该牛言行已构成犯罪。鉴于该牛系三代长工出身,土改根子,历届劳模,遂多次对他进行教育,但他仍顽固不化。经请示县委,决定将该牛交由贵公社党委处理。
英月红愣在那里,双手发抖。
“公社党委已研究决定,派公安特派员将牛千元押回逮捕,依法严惩!”
“我不相信!千元对党忠心耿耿,他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好吧,你看清楚信封上县铁路建设指挥部的电话号码,这桌上的电话是可以直拨长途的。你自己打吧,直接问指挥长,他是县委组织部申部长,他总不会代表县委骗你吧?”
英月红拨通了电话。
“喂,县铁路建设指挥部值班室,你是哪里?”
“请找一下申指挥长!”
“你是哪里?”
“我有急事!”
“现在才半夜,申指挥长刚睡下……”
成元庆一把拿过电话:“是省政府长途!”
“好好,马上去喊。”
过了一会,电话里传来了县铁路指挥长申雯睡意甚浓的声音:
“哪位呀?”
“省政府成秘书长核实镇龙湖公社牛千元的问题。”
成元庆把电话交给了英月红。
“牛千元的问题,我们已经根据县委指示,正同镇龙湖公社党委联系。性质是非常严重的,我们建议逮捕法办……”
英月红愤怒、惊恐地将话筒甩在桌子上,丈夫是她的天,天要塌下来了。
徐家喜又到她家里来了,带来了好消息,说成书记力排众议,不但不同意逮捕牛千元,还准备继续重用他,待打通五架山隧道之后,派他带队到广西去学习养殖技术,将来安排他当正在筹备的原种场场长。
英月红以为时间可以抚平内心的伤痕,但她估计错了。成元庆利用了她的心理,再次奸污了她。她想一死了之,但想到若不明不白地死去,丈夫不会善罢甘休,最终会弄得家破人亡。如今唯一能吐露衷肠的人只有梅影。
梅影原来在民校当老师,丈夫陆凯是民校校长。后来有了两个孩子,双方又没有老人,梅影便离开学校照料孩子。生活虽然清贫,倒是安逸。
梅影听了英月红的讲述,心惊胆战,她不敢想象解放已经十几年了,竟有如此恶行发生。
“你打算怎么办呢?”梅影柔声问道。
“我要告这个禽兽不如的败类!”
“还不知告不告得倒呢!”
“他老子娘是省里的大官,在省里告不倒,到北京去告!就是南瓜……”
“月红,南瓜就是我的亲儿,你不必担心。你说怎么办?”
“我打算先将状子递到县法院,法院是共产党评理执法的国家机关,总不是开的‘成家店’。”
英月红将已经备好的状子誊了一份,将底稿交给梅影:“帮我藏好,万一我的官司打不赢,等到哪天成元庆倒了台,你把这份状子交给千元,让他替我报仇雪恨!”
梅影抽泣着。
“记住,梅子,一定要等成元庆下台,你才能把状纸给千元。成元庆那个畜生在台上,千元会遭他毒手。你知道千元的脾气,犟劲上来,他会杀人的!”
梅影手里握着英月红的血泪书,泣不成声。
一个月之后,隧道打穿了,镇龙湖突击队立了头功,指挥部摆酒庆功。虽然上台戴大红花的功臣没有牛千元,但指挥长申雯还是在总结报告中公正评价了牛千元的功劳,决定再向县委写一个报告,撤销对牛千元的处分。
接下去就是铺路基,打隧道。
在爆破山洞时,因隧道瓦斯爆炸死了两名队员,牛千元坚持要指挥部上报,追认死者为烈士,并在隧道口立碑。指挥部坚决不允,认为当前不宜在喜报频传的红旗上抹一道黑影。树碑立传,时机未到,影响士气。
牛千元义气很重,一怒之下,开山凿石,将两块青石巨碑立于死难兄弟的坟头,并擅自将死者冠以英烈美名。全线民工无不为之动容。
然而此刻,省城传来了噩耗。
大队支书申大力的电报“速归”,使正在同申雯较劲的牛千元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牛千元一口气翻了五座山梁,一夜疾奔回家。
天亮时,回到阔别近一年的家门前,妻子最心爱的木槿花树,花瓣俱已凋零。只剩下了一地落花在地上翻飞,与狂风同祭她的冤魂。
牛千元的一颗心,立时沉到了无底深渊……
急流孤峰惊地天
他一进家门,只见屋里挤满了乡亲。儿子南瓜趴在妈妈的尸体上哇哇地哭着。妻子全身肿得发亮,破皮的地方流出了黄水,她是因饥饿、劳累引起的严重水肿和黄疸性肝炎致死的。牛千元跪在妻子遗体前悲嚎:“天啊!你这是把口粮带给我吃了,把自己饿死了呀!”
牛千元还没有爱够这个美丽、聪慧、从苦难中熬过来的女人。他的泪和悲嚎,惊动了天地。
他来到灶屋里,揭开锅一看,锅底只有一小碗玉米糊糊,这是留给南瓜吃的。周围贴着锅沿的全是观音土和野菜做成的粑粑。这就是妻子的口粮!他心中一痛。
大伙帮助牛千元在龙眠山上掩埋了妻子。为了不让儿子再饿死,牛千元不顾一切,跑到龙眠山外十多里地的镇龙湖挖藕。铁锹和藕叉子都化成了铁水大办钢铁,除了一把生锈的菜刀,没有其它挖藕的工具。他站在半人深冰凉刺骨的湖水里,顺着枯死的荷叶秆拼命往下踩,一坨坨已冻硬的淤泥被挖出来,他咬着牙干了一整天,竟采了一担,然后做成藕粑,又香又面,南瓜填饱了肚子,犟牛便把剩下的藕偷偷分给断粮的乡亲。他没日没夜地干,把多余的藕挑到黑市去卖,再换回高价大米,分发给患水肿的乡亲们活命。当时,申大力家里也断粮了好些日子,但牛千元没有上老支书的门。在他眼里,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只要他认定干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
其实,老支书申大力早知道牛千元这些日子偷偷在挖藕,上黑市。在这男女老少齐上阵大放“卫星”的日子里,一个支委、劳模、突击队队长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支书的还能不知情?但是,申大力一想到英月红饿死的情景、村里乡亲得到牛千元的救济死而复生的现状,也只能让牛千元去走这条让大伙求生的路。他心里暗暗在想,自己若不是支部书记,难保不走上牛千元的“歧途”。
好景不长。
徐家喜在支委会上劝他:“千元哥,你这样胆大,万一成书记得了信,你不怕?”
“呸!他算什么书记?一心只想往上爬,不顾社员死活,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我早就向县委告了他的状,总有一天上面会收拾他!”
牛千元的话不幸没有言中。
上面没有收拾成元庆,倒是公社党委责成申大力立即制止牛千元的资本主义活动,并予以严惩。
申大力只好下湖去找牛千元。
他拖着两条水肿的腿,一步一步地挨到了镇龙湖边,发现牛千元正领着一群光腚的学生伢在起劲地踩泥挖藕。申大力嘶哑着嗓子,喊得昏天暗地,才把牛千元喊上岸来。
牛千元上了岸,见到申大力难以支撑,心里一阵发颤。
“千元老弟呀,再不能干了,跟我回去吧,就算老哥求你。成书记下了指示,胳膊拗不过大腿呀!”
申大力费力地翕动着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
牛千元一听说是成书记的指示,犟劲又上来了:“指示,什么指示?这几年,成元庆自己甩着秧袖子,吃着白米饭,养得白白胖胖,逼着快饿死的乡亲去搞什么大兵团作战,放卫星,去讨好县里,自己升官。还不许乡亲们向上要返销粮,他让乡亲们的血染红他头上的乌纱帽……”
“瞎说!”申大力吼了一句,便上气不接下气,人已站立不稳。牛千元急忙扶着这位曾经同生共死的好兄长,禁不住一声叹息。
那天晚上,趁着夜深人静,牛千元披上破棉袄,夹着大半袋白米和一包藕粑溜出门。夜空中,寒风阵阵,草丛里传出虫儿的鸣叫,这些弱小的生命也感受到了饥饿岁月的难熬。
牛千元轻轻敲着那扇破旧的木板门,无人应声。又加重了,仍然无人答应。他又闷又躁,一脚把门踢开了,原来门只是虚掩着。
老支书老来得到的宝贝女儿申柔芝,提着一盏昏暗的小马灯,向牛叔走来。这个六七岁的清秀姑娘,已被饥饿折磨成了一只小瘦猴了。
牛千元几步跨进里屋。
斜躺在床上的申大力伸出肿得发亮的手,有气无力地拍着床沿:“千元兄弟,坐拢来。”
难道这就是大吼一声能举起稻场五百斤重的石碾子的大力士?
“大力哥,你尝尝我做的藕粑,大伙都说好吃呢!”牛千元打开包着藕粑的报纸,先拿出一个给站在一旁直咽口水的柔芝,又将另一个递给申大力。
老支书推开藕粑,惨然地摇摇头:“肚子有个把星期拉不出来,从擦黑开始,喉咙里连涎水也不能吞了。”
牛千元凄然道:
“大力哥,你莫非也吃了观音土?”
老支书点点头。
他痛心地看着这位刚刚过了十年人日子的老长工、老支书、老朋友。牛千元明白,老支书是把自己的口粮给了“五保户”才饿成这个模样的。这年头,“五保户”还谈得上什么五保?连命都保不住了。
他掉过头去,不能让老支书看到他的泪。
柔芝吞下了一个藕粑,又抢着吞下了第二个。
牛千元颤声说:“大嫂呢?快把这米拿去煮稀饭!我的老哥啊,老书记!你一家人就是都不吃,饿死了,又能救得了全大队的社员吗?”
“你嫂子请医生去了。”申大力挣扎着坐起半个身子,吃力地说,“千元兄弟,你上午跟我说的那番话,我想了又想,怪老哥醒悟迟了……”他喘了一口气,接下去说,“天黑,开了支委会,你还在挖藕,没来得及通知你参加。支委会做了决定,从明天开始,你代理支部书记,领着大家照你想的去干吧!”
“你说什么呀?大力哥!”牛千元惊得懵了。
“唉!”申大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缓过劲来,“村子里又倒下去十多个乡亲哪!大伙实在撑不下去了,你要领着大队的社员们渡过难关……”
老支书临危授命。牛千元跪在床边,神情悲壮。
“快起来,你马上去通知那些参加移山填湖大兵团作战的社员,明天全部下湖挖藕!”
“是!立即执行!可是大力哥……”
“你放心去吧,把这袋米送给那几个孤老……”
牛千元哪里肯依。
申大力拼着已剩不多的元气,吼道:“拿走!千元,我介绍你入党是为什么?记住!共产党员在任何时候都要先想到群众!”
牛千元怵然。他从米袋里捧出一把米放在窗口桌子上,提着米袋走出了申大力的家门。
次日,一声令下,牛千元带领大队劳力下湖挖藕!
新上任的书记,立下军规:挖到的藕,三七分成,三成个人,七成交各生产队按人头分到户。
镇龙湖欢声雷动!
那些被饥饿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发疯似地干起来……
天黑时,挑藕回队的社员,带来了老支书申大力去世的噩耗。
老支书因饥饿不治,猝然离去。
全体党员一致选举牛千元为支书。
徐家喜是成元庆许诺的下一任支书,这下成了空头支票,他气急败坏地跑到公社党委会,成元庆拍着桌子吼道:
“犟?再犟也犟不过我的手板心!公社党委不承认!”
徐家喜领到“圣旨”,立即对牛千元传达,选举无效!
牛千元摸了摸下颌青杠杠的胡子,他还在想着力大无比、生龙活虎的老哥哥,一下子,已是阴阳两相隔了。至于成元庆,牛千元对天啐了一口,算是作了回答。
牛千元索性撤回了被公社派去大办钢铁的队伍,按新支委会决议:挖藕,捕鱼,春耕,三套锣鼓一齐敲。
镇龙湖大队的日子一下子就红火起来,社员们的肚皮和腰包由瘪而鼓。
光杆司令成元庆处境堪虞,政绩是台阶,还得自己一步步走。
牛千元成了成元庆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打击目标。
成元庆向党委写了一份“关于开除牛千元党籍并予以逮捕法办的请示”。同时,又与县委组织部部长申雯通了电话。他知道这次要砍倒县委、县政府多年树起来的大红旗,申雯的态度很关键。申雯这个人,县委大院的人都叫他“申原则”,名副其实。
申雯解放初期,曾担任过镇龙湖乡首任乡长,牛千元就是他培养的土改根子,并且同申大力一道介绍牛千元入党。
他在担任县铁路建设指挥长时,对牛千元爆破隧道奋不顾身、夜以继日的拼命精神,极其感动,不吝赞美之辞。但对牛千元反对大办钢铁、大放卫星,甚为愤怒。
成元庆在给申雯的电话中又加油添醋描绘了一番,使牛千元的形象已无异于敢搬石头打天的恶魔。
申雯并不欣赏成元庆这个花花公子,油头粉面,讲究吃穿,喜好女色,把上十万社员的身家性命担到他那轻贱的骨头上,申雯在常委会上重重地摇头。但多数县委常委还是吃透了地委领导的精神,将全县最大的一个公社党委书记的交椅端到成元庆的屁股下面。
当县委书记把一份镇龙湖公社打来的报告交给申雯时,申雯决定亲自下乡调查。
镇龙湖是贺龙的根据地,山高水阔,民风淳朴。牛千元的爹牛光腚,镇龙湖游击队队长,为掩护申雯营长而牺牲,其母生下千元时因产褥热不治,早已亡故。牛千元是在申大力父母哺育下长大成人的,申家不想牛光腚的苦命独苗在人间再受苦,盼他发大财,就给他起了一个千元的名字,在他们眼里,有一千块大洋就是富豪的象征。
申雯没有惊动公社和相关的干部,独自回到生他养他的故土。他在这里打过游击,用大刀砍过日本鬼子的头颅,后来跟着贺龙走南闯北,受伤后重又回到故乡。
他没有想到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迫使父老乡亲活不下去了。
他心中疑云密布,却无法驱散。
乡亲们带他去龙眠山,看到申大力和小红妹子的坟头荒草,申雯如乱箭穿心。
通过调查,县委连夜派人给镇龙湖大队送来了救济粮。
但是,终因牛千元拒不执行上级指示,干扰党的方针政策的贯彻落实,被给予留党察看的两年处分。
牛千元拿到处分通报,支部的党员和大队社员个个为他鸣冤叫屈。
牛千元说:“不冤,我理解,这一点都不冤。”他还想放鞭炮,自申大力和英月红去世后,大队几千口,没有一个因饥饿而丧命。他认为只有申大力和英月红那么凄惨、仓促地走了,这才是太冤太冤了。
才子陆凯在镇龙湖小学任校长,也应当说是太冤了。他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在中央一部委机关高就,又以一部小说成名,蜚声文坛。但在政治上却颇为幼稚,竟然公开宣扬他欣赏章伯钧,就凭这一句话,他就够资格加入以章为代表的右派同盟了,何况他言必称人性,这就给想挽救他这个人才的党组织做难了。幸亏部长惜才,网开一面,只划了他一个“中右”,遣回原籍,并在他档案里肯定了他工作积极,才能突出的鉴定。还专门派了一名干部送陆凯回乡,同时,向县委建议对陆凯作“适当安排”。
梅影是镇龙湖公社容貌出众的美人,她的出身与英月红虽有天壤之别,二人却情同姐妹,是一对并蒂莲花,品格清高,情趣高雅。梅影祖父是曾国荃的副将,攻克南京,掠了十数箱金银财宝送回老家,自己在与捻军作战中命殒沙场。梅影父亲倒是开明士绅,抗日驱蒋,不吝捐资;对待佃农,亦颇宽厚,因此土改时未受唾面之辱、吊打之苦,虽扫地出门,仍保持做人的尊严,在乡下教孩子诗云子曰,一肚子古书的好学问随他就木而去。
梅影寡母原是花鼓戏名角,誉满三湘,哪里受得了清贫寂寞的苦楚,不久郁郁身亡。
梅影自幼在父母的熏陶下,喜好舞文弄墨,与陆凯一见钟情,一个才子,一个佳人,共结百年之好。
梅影聪慧,性格柔弱,却有着文人的习惯,动辄讲人性,而忽视了党性在这个历史时期的极端重要性。
陆凯从梅影那里看到了英月红的血书,并且对英月红之死生出诸多疑点。他原本就是性情直率、重情重义之人,遇此冤案,又岂能装聋作哑?在与同事的闲聊中,陆凯露出了一腔义愤。
“文革”一声炮响,镇龙湖公社揪出了第一个“三家村”,村长陆凯,双料货:漏网右派,现行反革命。
几番辱骂,一顿鞭打,被囚于牛棚。陆凯以“自绝于党和人民”的方式葬送了一肚子的好学问。
梅影拖着一儿一女,全仗着牛千元接济为生。
牛千元在这年秋收前,对恢复党组织的正常活动,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同时“串通”了镇龙湖大队全体党员,在改选党支部领导成员时,选掉了成元庆的心腹,而他以多数票当选为支书。
牛千元当场发表了“就职演说”:
“我当了十几年的公社党委不承认的假支书,如今非要干一任实实在在的支书不可。如果在我的任期内,大家的生活不比前几年过得好些,我就跳进镇龙湖喂鱼!”
可是,那次牛千元连三天支书也没有当成。
徐家喜越过公社,跑到已做了县委副书记兼县长的成元庆那里哭诉,告牛千元篡党夺权。成元庆大怒,立即指示公社党委,对牛千元的行为进行批判,严肃处理。
牛千元吼道:“党员选我当支书,按党章规定办事,我没有违犯党章党纲,错在哪里!”
牛千元没有当上支书,反挨了记大过的处分,他的镇龙湖大队致富之策落空,并被重新上台的徐家喜视若敝屣,牛千元指着徐家喜的鼻子痛骂:
“你这个成元庆的狗腿子,看你能作威作福到几时!”
他不仅当街叫骂,还大搞违犯学大寨的资本主义活动。徐家喜深知牛千元在乡里人气极旺,凭自己的力量是扳不倒他的。于是,又写了牛千元顶风作案的材料直接送到成元庆手中。
县委常委破例研究了关于对牛千元的处理问题,议而未决。
申雯决定亲自去一趟,他跑到镇龙湖鸭棚才找到牛千元,想劝劝牛千元言行不必太出格。
谁知牛千元明白了申雯的来意,不仅不“迷途知返”,反而口出狂言:
“申书记,你是不是被当‘走资派’整怕了?吓破了苦胆?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在改造,吃了不少苦头,刚刚才解放出来。你们这些坐机关的干部,哪里真晓得农民的苦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如今农村哪里还有你在镇龙湖当乡长的气象?贫下中农还是什么当家作主的主人?现时的徐家喜就像过去的伪保长,成天整治贫下中农,批斗好人,强迫社员给他送这送那,豪夺强要,调戏妇女,成天大吃大喝,猜拳行令。我争着要当支书,第一个目标就是要这种人下台!”
那时,正刮起“反击右倾翻案风”,说出这样的话,不是自找苦吃吗?
申雯在内心触动很深,也为牛千元的政治魄力折服,但处境不同,宦海浮沉,岂可轻率?连忙阻止:“千元,快不要乱说了,你在每个历史时期的危难时刻,总是与众不同,标新立异,让你吃足了苦头,何苦呢?”
牛千元涨红了脖子,愤恨地说:
“动不动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农民兄弟掉了三层皮,割得血淋淋,还要割!申书记,你还记得梅影吗?”
申雯眯缝着眼,想了好一会,他终于想起来了,嘴角长着一颗小黑痣的漂亮的大小姐,不觉点了点头:“记得,她怎么了?”
牛千元显得很激动,掏出九分钱一包的“红花”牌香烟,点燃一支,猛吸了几口:
“惨啦,自她那斯斯文文的男人、一个名牌大学生,前几年被成元庆、徐家喜他们整死了,丢下两个不懂事的伢儿。才两年工夫,梅影已被生活的重担折磨得脱了形。春上,她的小儿子得了急症,哭得凄惨,我闻讯赶去,只见她抱着半死不活的伢儿在发呆,已经哭不出声了。我急忙对她说,你赶快抱伢儿去看病吧,有个部队巡回医疗队在卫生院免费看病。她却睁着两只失神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答道,我知道只要五分钱的挂号费,还是再等等。”
“还等?你几时变成这种瘟性子了?再等伢儿要误事了!”我知道梅影一向心高气傲,不肯求人,可这样好的机会她为啥要坐失?我简直被她气呆了。
“这时,鸡窝里一只老母鸡‘咯嗒咯嗒’叫了,她一把抓起才生下的蛋,抱着伢儿飞跑出去。原来她家穷得连五分钱也拿不出,要等这只老母鸡生下蛋去换看病的挂号费!”
“申书记,这就是徐家喜领导下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功绩!”
“他不让我当支书,可是党员和群众承认我是他们的带头人。我要走老支书同意过的这道‘独木桥’。嗨!等到这群鸭子下蛋,那时你看吧,家家户户手里都有了活钱。”
申雯想,官场上下,似是而非,表面上个个都像党的化身一样纯洁、高尚,其实,最干净的人只有牛千元,而他却遭人唾骂、斥责,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已经延续近十年,党风被破坏殆尽。
申雯坐车走了,他下决心要以实际行动拥戴邓小平出山。
申雯走早了,晚上,牛千元便掉进了成元庆预谋已久的陷坑里。
夜已深,湖边不时传出不知名的小鸟凄清的哀鸣。传说中锁住洪水的龙口堤坝,蒙着一层惨白的月光。
一个黑影突然从废弃的水泵房后面蹿出来,拦住了挑着一担鱼的牛千元:
“站住!”这是申柔芝的声音。
“柔柔,你干啥?”
“千元叔,您深更半夜到哪儿去?”
“做强盗去!”牛千元对申柔芝的阻拦很生气。
“千元叔,您真的不能再去卖鱼了,这是犯法的!”申柔芝恳切地劝说,“您家南瓜哥都当上连长了,还往家里给您寄钱,全乡也数您最好过,何苦要同现行政策对着干呢?”
“是啊!你我都活过来了,你如今又当了国家干部,忘了你爹、你月红婶是咋死的?你忘了眼下还有好多社员群众穷得身无分文,甚至揭不开锅!”
牛千元在湖里放鸭子、摸鱼,看准了的财路,让申柔芝给掐断了,他岂能罢休。因此,语言也重了起来,尽管他看待申柔芝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
申柔芝是“文革”中入党提干的年轻人,凭她对于生活的感受与理解,只能说出下面的话:
“您说的这些情况我都知道,这个账要记在林彪和党内走资派的头上,是他们破坏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后果。”
牛千元“呸”地吐了一口涎水:“揪走资派越揪越穷,学大寨学得两手空空。越穷越是社会主义,还革什么命?我爷爷,还有你爷爷,一块儿逃荒讨饭的时候,就进入社会主义了吗?柔柔啊,这些年你难道真的看不明白,成元庆这个县长不是好人哪!现在他一伤风,你也跟着发烧说胡话。你老子是临终前才后悔的。你太年轻了,不能等到那时候才开窍呀!”
“千元叔,不管您怎么责备我,就是打死我也好,学大寨我是坚定不移的!”
“你不移,我移!我走我的独木桥!”牛千元不能说服这个他望着长大的苦孩子,只好绕过她,走自己的路。
但申柔芝一把抓住牛千元的扁担,带着哭腔求他:
“千元叔,您不能去!徐家喜已派人在路口设了卡,山那边成县长也布置了哨卡。这次,他们决心抓您,要在全县游街批斗,拿您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典型’哪!”
申柔芝终究憋不住,向牛千元透露了今夜的秘密行动。
牛千元愤怒了:
“抓我?好,让他们抓,我不怕!我牛千元从入党那天起,就没有想过不顾群众死活,自己过好日子!”
“千元叔,困难时期您救过我妈和我的命,救过全村的男女老少,您是我爸最亲的好兄弟,我不忍心看您落进陷阱,他们这次谋划要往死里整您呀!我求求您转去吧,千万去不得!您听我这一次吧!”申柔芝跪在牛千元面前,声泪俱下。
“唉,唉!你呀你,我卖鱼是为了自己吗?眼下有多少双社员的眼睛望着这担鱼换的钱啦!”牛千元痛苦地摇了摇头,“你起来,我不卖了……”
申柔芝目送牛千元挑着一担鱼进了鸭棚,才放心地离去。她真的心疼这位特立独行的大叔,黑灯瞎火,翻山越岭,挑着上百斤重的担子。“唉!大伙只能空欢喜一场,这笔钱是铁定到不了手了。别怪我心狠,千元叔肩膀再硬,也顶不住这来势凶猛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呀!”申柔芝在心里叹息。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梅影独自一人推开了鸭棚的篱栅。
牛千元没睡,他在捉养在竹帘编的葫芦头里的鱼,见到梅影,脸有泪痕,便耸起粗黑的双眉:“谁欺负你了?这么半夜三更来做啥?”
梅影在路上想好的话,一下全吞进了肚里。
这些年来,他们彼此照应,两情相悦,但牛千元连她的手也没有碰过。梅影有时候纳闷,这样一条硬汉,正当盛年,应该是情炽如火的时候,为什么对自己不为所动?难道英月红带走了他的心?
可就在昨夜,成元庆带队在锁龙湖公社召开反击右倾翻案风现场会后,趁酒兴闯进梅影家门,将这个美丽而又柔弱的女人奸污了。
梅影鼓足了勇气,将英月红的血书揣在怀里,她含羞忍辱去找牛千元。她想,即使牛千元杀了成元庆,为英月红和自己报仇,也值得。
见到牛千元,她泪如泉涌,打好的主意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牛千元正为这担鱼被积压而生气,见到梅影泪眼婆娑,顺手摸了一把剖鱼的尖刀:
“有人欺负你?谁?告诉我!”
梅影哭够了,抬起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看见牛千元英气勃勃的脸,充满了对自己的怜爱,她一下子扑倒在牛千元怀里:“我不能失去你,不能!”
她期期艾艾地说 :“千元哥,我……我想你……”
这句她藏在心里不知多少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嗨!你呀你呀……”
牛千元将刀掷出,“铛”地一声钉在鸭棚木柱上。
他不是不喜欢梅影。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不喜欢这么甜的女人。只是他已经对死者承诺,不能食言。他清楚,梅影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人,他并不嫌弃她的地主出身,而是感到自己肩负重任,梅影是个柔弱的女子,她经受不住激流的冲撞,冲不过那数不清的险滩恶礁。
梅影紧紧抱住牛千元,吊在鸭棚柱子上的马灯在风中摇晃。牛千元不忍心推开她,可是,他很清醒,正色道:
“梅影,如果我们相爱,不必偷偷摸摸……”
梅影心中一怔,将牛千元搂得更紧,她已拉开情闸,口中喃喃说道:“我要你,我们结婚吧!”
“结婚?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鸭棚外人声鼎沸,徐家喜扯着嗓子喊道,“都进来,看这一对狗男女做的好事!”
话音刚落,徐家喜踢开鸭棚篱栅,他举着火把,身后是警察和民兵,他们端着枪,个个精神亢奋。在乡下,吃饱喝足捉奸,再没有比这更美的差事了。
这次闹得动静不小,出动了县公安局干警,由负责治安的副局长带队,锁龙湖大队民兵连长徐长润带的民兵都配发了真家伙。他们是奉县长成元庆之命,连夜设卡,堵截逮捕全县资本主义复辟的典型“现反”。此人是谁,一直秘而不宣。谁知风声走漏,蹲守夜半,竟无所获。徐家喜往鸭棚窥视,意外收获,报告成元庆。成元庆被梅影抓伤,兽欲发泄后尚未解恨,他自认出身革命豪门,贵为县长,连一个乡下婆娘都搞不定,反被她抽了几个耳光。而这个韶华已逝、风韵尚存的女人,竟主动投入一个“现反”分子的怀抱。徐家喜便带领县公安局干警和民兵涌至鸭棚,捉拿“现反”分子、“坏分子”牛千元。
徐家喜命众人将鸭棚拆掉。
牛千元左手挟住梅影,右手提了一把割茅草的大铡刀,一脚踢飞了鸭棚篱栅,几步纵上大堤。
众人见“现反”竟是牛千元,不知所措。民兵连长徐长润虽是徐家喜的大儿子,却与其父不同。他高中毕业,志愿回乡务农,品行端正,勤于思考,对公社、大队中种种违背民意的行动,早已不满,独对牛千元心存敬意。
徐长润首先发话:“胡闹,牛叔是什么“现反”?都回去!都回去!”
“站住!”徐家喜吼住了要收队撤退的民兵,“枪杆子还要由党指挥咧!老子指挥不了你这个龟儿子,我这个党支书总可以指挥民兵连长吧?”
徐长润道:“你搞清楚了,民兵连是保卫社员人身安全的,不是你的私人卫队。千元叔是南瓜的亲爹,南瓜是人民解放军的连长,千元叔本人是共产党员、支委,省、地、县三级劳模,抗洪修路的功臣,他是‘现反’,谁还是革命派?”
县里的干警见他们父子二人意见不合,来此本为助威,不好反客为主,都僵持住了。
这时,牛千元将梅影揽在了自己强有力的臂弯里,他明白,如果他因为自己逆水行舟,怕牵连梅影,现在,梅影也别无选择地上了他这条“贼船”。否认同梅影的关系,就是将这个弱女子推下悬崖。
牛千元大声宣布:“梅影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正在商量结婚的事情。”
徐长润道:“好哇,到时喝你们的喜酒!”
徐家喜横了儿子一眼:“为什么半夜三更商量,不是勾搭成奸是什么?”
徐长润道:“哪部法律规定了商量结婚的时间?”
徐家喜自知斗嘴斗不过儿子,便怂恿一名警察前去铐牛千元。
牛千元的父亲牛光腚从过木兰山的名师,儿子也得了些真传,他手中大刀挽了一个刀花,然后只见围住他的民兵手中的几支火把,齐齐斩断。
这下镇住了所有的人。
人群中甚至有人喝彩。
这阵势已难收场,县公安局副局长立即乘车赶到公社,向成元庆报告。成元庆说道:“出了问题我负责,立即逮捕!如果拒捕,当场击毙!”
成元庆乘车赶到现场,惊呆了。
锁龙湖大堤上,手执火把、大刀和钢叉的社员,已排了几里路长,似一条火龙盘旋在大堤上。
牛千元最终被捕入狱,酿成震动整个岳州地区的大堤事件。
飞星倚恨情最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春回大地。
农民开始富起来了。
茅草屋荡然无存。大瓦房、小别墅、乡镇企业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
供游人落脚的小客栈,已成为用来招待城里人的度假村。
到处都在盖房。岳州地区水泥厂石料告急的报告,促使岳州地委决定新建一个大型石料场。选点的时候,地委副书记兼行署专员申雯一下子就想到了锁龙湖乡的牛千元。
时值深秋。这天下午,申雯在龙眠山下了火车。
火车尚未停稳,他在车窗里就看到了龙眠山上一道绿色的城墙。申雯的心,突然一阵抽搐。
那道绿色城墙是一排青松,护卫着它长眠地下的主人。相隔几米,还有一座坟包,它的四周是一人多高的木槿花树。申雯走进坟包,感慨得很:阴阳相隔,死者已看不到天翻地覆的历史变迁了。
走出坟地,经过一道山坡,便踏上了去锁龙湖村的崎岖山道。
一路上,不时遇见熟人。
乡下人很迷惑:早就听说申书记又高升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乡下,而且没有坐车?申书记犯了错误?
但村民们依旧那么热情,他们抢着告诉申书记村里的头号新闻:
千元当上支书了!牛千元这回真真儿当上支书了!
申雯从乡亲们说话的语气中体会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情。
申雯已走了几十里崎岖的山道,几乎要累倒道旁,可是他仍未停步。
他终到到了波光粼粼的锁龙湖边了。
申雯走近一口道旁的水井,洗了一把脸,觉得分外清爽。然后又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地猛灌了下去。他还在龙山县委工作的时候,一直不明白当年牛千元领着村里群众为啥要在这里掘一口井。现在,他才明白一口井水对赶了几十里山路的人有多大的用处。
水井旁树阴下的人们都呆住了。他们大多认识这个老县委书记,他灌完一瓢水,“哗”地一声人们已蜂拥上来,正当申雯被热情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时,一双细嫩的手伸过来:“呀,申书记,申专员,您有多久没有回村里看我们啦?我还以为大专员把我们这些鱼花子给忘了呢。”
“说什么呀?我就是忘了自己的家门,也忘不了生我养我的这方热土啊!你这个乡党委书记,说话还是这么泼辣,小心找不到婆家。”
申雯一席话引得大家“咯咯”直笑,乡亲们你一言他一语,热闹得很。真是人不风流只为食,衣食不愁,生活富裕,人的精神面貌也起了根本变化。
这位二十几岁的眉清目秀的大姑娘,就是锁龙湖乡的党委书记申柔芝,申雯的侄女。她在锁龙湖蹲点,正在拉开大办乡镇企业的序幕。
申柔芝笑笑说:“怎么,微服私访呀?”
这次单人独马回到故乡,也有点这种意思。申雯想道。
申雯用手指了指几人合抱的大皂角树:“走,大家到树阴下坐一坐。我也正好歇歇脚。”
树阴下的石凳、木桩上坐满了人,申雯开口道:
“各位父老乡亲,我申雯这次回村,一来是看望大家,叙一叙家常话。同时,也另有任务。不过大伙别再称我什么书记、专员,小辈的称我一声伯叔,平辈的称一声兄弟,各位,拜托拜托!”
大家见申雯官当得愈大,架子反而愈小,那么随和,没有一点官架子,立即拉近了距离。
于是,有人掏出一只烟递给他:
“雯叔,赏个面子,来一支?”
申雯已戒烟快十年了,很久没有回到故乡,不便拒绝,便爽快地接在手里,抽了几口;
“不错嘛,都抽上‘大中华’了,这可是省级以上的水平。”
申柔芝告诉申雯,递烟的这位中年汉子,是随她到村里蹲点的副乡长,分管乡办企业,“大中华”是专门为招商引资招待投资老板的。
申雯大笑起来:
“好呀!你们也学会了公共关系学。看在这一包烟的份上,我也不得不投资啰!不过,我是工薪阶层,那点钱你们看不上眼,我就来点智力投资。你们不要失望,这也是无形资产啊!”
申柔芝心思敏捷,她当然猜到眼前这位政绩斐然的老书记,绝非只是为省亲而来。
“好,雯叔,请您献策,快些把你的无形资产献出来。”
申雯笑道:“嘿嘿,当了书记,六亲不认,逼老叔献宝。好吧,话既说出了口,只好遵命了。”
当申雯说到地委研究决定筹办一座大型石料场,打算在锁龙湖乡选点的时候,树阴下的乡亲立即意识到一笔巨大的财富已在向他们招手。
树下一阵沸腾,有人甚至跳起脚来欢呼,那兴奋劲,简直像中了几百万的彩票。
“雯叔,我代表锁龙湖乡的老百姓谢谢地委的关怀。”
“且慢,建一座大型石料场,可不是像办个面粉加工、腌鱼磨藕的作坊那么简单。前期的勘探、选点、机械设备、爆破技术、运输工具、资金运作,还有一番折腾。没有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带头人,建这个石料场也就是空欢喜一场。我这次是专程请千元同志出山的。”
“您还不知道吧?千元叔已经当选村党支书了。”
因兴建采石场事关锁龙湖乡的前途命运,申柔芝请这位决策人物到办公室去。
申雯心里也有说不出的高兴,坐下之后,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四周墙壁上各色奖状、锦旗琳琅满目:
“这几年你们干得欢啦!千元当选支书的事我在路上就听说了,这不正好名正言顺挂帅上阵。”
申柔芝没有直接回答申雯,她看了申雯一眼,压低嗓音说:“我想请你帮忙做千元叔的工作。”
“还要做这头犟牛的工作呀?他不是当选支书了嘛!难道刚上任又弄出了问题?”
原来,前天村里民主选举党支委时,牛千元得票最多,但分工时他大发犟劲,抵死也不当支书,非要把位子让给刚刚超过半数的徐长润。
申雯也认识徐长润,一条精瘦结实的汉子,他是1964年响应号召回乡务农的高中毕业生,肯钻肯干,吃得来苦,农、林、牧、副、渔无一不精。特别是在调查大堤事件时,他的观点明确,语言大胆、犀利,与众不同,给申雯留下很深的印象。
“老书记,雯叔,锁龙湖乡的这本帐没有谁比您更熟了。1975年千元叔曾经冒着开除党籍的风险,争着要当支书,现在全体党员全票选他,乡党委多次做工作,可是他老人家犟劲上来,任天王老子也没办法……”
申雯在沉思,自从自己担任专员以来,已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位老乡亲、老朋友了。
“老书记,您是千元叔的入党介绍人,您的话千元叔不会不听。千元叔他老人家是一个心中只有群众、没有自己的好党员、好基层干部!”
申雯点点头,认为申柔芝对牛千元的评语恰当得很,牛千元同志应该干一任支书。
申柔芝要留申雯在这里吃晚饭:
“雯叔,您怕好久没有尝到锁龙湖的鳜鱼了吧?我去叫他们弄几条,又香又嫩咧!”
“别张罗了。家乡的鳜鱼是咱县里的一绝,想起来就叫人流口水,还是让我陪你千元叔去喝几杯,也好乘机完成你交给我的光荣使命。”
申雯出了村办公室,抄近路去牛千元的家里。这会儿,他踏在故乡吐露着芬芳气息的土地上,浮想联翩。
“啊呀!那不是申书记,快到屋里坐!”一个清脆的女人的声音,把申雯拉回到现实中来。
原来,申雯路过一户人家,这家门口站着一个清爽、精干的中年妇女。她婀娜的身姿,白净的瓜子脸,弯弯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大眼睛。她嘴角上的那颗黑痣使申雯隐约记起来了:“你是梅影?”
梅影没想到申雯还能记住她的名字,非常高兴,她从里屋搬出一把靠背椅招待贵客:“请坐,喝茶,就在我这里吃晚饭。”话音才落,一杯热茶已送到申雯手里。梅影告诉申雯,她又回学校当老师了。女儿小影已经上了大学,儿子小凯同村里一群年轻人下广州打工去了。如今的梅影又恢复了往昔的风采。
申雯道:“莫客气,我这是去千元那里有点事。”
“千元的家就在前面拐角那里,他一大早就下湖去了。”
申雯见天色已不早,就站起身来说:“我找他去。”
“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去吧。”
“今天要千元管我的饭。”
“不吃我的饭,喝完茶再走也不行?我还有事要向您禀报呢。”
申雯见梅影一番诚意,只好坐下来喝茶。梅影道:“申书记,听说党内又选牛千元当支书了,这不是叫蛤蟆垫桌子脚——鼓起肚子硬撑吗?困难时期他当了二十八天的支书,还察看了两年!落个么事?我一听到人家喊他‘牛支书’就心酸!”
嗬!这是一个“劝退派”。
申雯解释道:“现在时代不同了,党中央非常讲究实事求是的作风。经过实践检验,牛千元以往做的都是正确的。如今锁龙湖村的党员都选他当支书,说明大家拥护他。”
“群众拥护他是实情。上午老农会主席还拿着‘劝进书’找大伙签名劝他当支书哩!全村男女老少都争着签名。光彩是光彩,就怕日后不好收拾,我就不签,偏不签这个名。”
还有人给牛千元写“劝进书”,这真是新鲜事!申雯连忙问:
“你说的老农会主席,是不是当年的李老爹?”
“就是他!他老人家今年八十多岁了,还热心管这些闲事!”梅影又接上先前的话头,“牛千元是个能干人,谁都承认。可是解放三十年了,他还住的是土改时分的一间半破房子。自己勤扒苦做的几个钱,加上南瓜侄子上部队寄回的钱,他都救济了人家!1975年春上,我家伢儿生了一场大病,花的钱也是他垫的。”
“所以党内外群众都拥护他当支书!”
“做好事我不反对他,可是他当支书,我偏不赞成!”
“那真叫奇了怪了,当支书不是更能多做一些好事吗?”
“我说句申书记不多心的话,你们当大官的,哪里晓得这尖针小的支书难当哟!除非像徐家喜那样的土皇帝。千元累死累活,一点好处没捞着,不是批斗就是坐牢,赶明儿一个什么政策来了,又该他挨头刀。我被他吓怕了,饶了他吧,他也是过了五十、上了年岁的人啦!”
梅影撩起围裙,揩了一下湿润的眼角。
真情是掩盖不住的,梅影对牛千元的关心不同一般。申雯看到梅影的眼神那样焦虑,同时又那样信赖地望着自己,感慨万分。无法否认,“文革”的失误不是靠几句话就能驱散人们心中的忧郁和惊恐的。
他告辞了梅影,咬咬牙,一步步朝十里外的锁龙湖走去。
“咯——咯咯——”一声声悠长的唤鹅声,在湖水上空回荡。夕阳倒映在碧绿的湖面上,一群群白鹅在水里嬉戏,碧波荡漾的镇龙湖出现在眼前了。申雯疲劳顿失。牛千元当年领着社员挖藕的湖滩,已围成了良田,金黄的晚稻穗在微风中摇曳。湖边的鸭棚门口,几个小伙子正坐在草堆边打缆绳。鸭棚里的录音机里放出一阵阵的歌声。
申雯心里高兴,萌生童趣,他悄悄走上前,站在牛千元的背后,向对面的徐长润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
“牛支书,你猜猜,今天我们副业组有什么样的贵客来?”
原来自牛千元平反出狱后,乡党委决定他担任村长,他经历了再次磨难,侠义之心有增无减,对当村长不感兴趣,而选择了老本行,干副业,实实在在做事。
牛千元在全神贯注地打草绳,根本没有想到背后有人:“快做事,少想歪心思!”
“真的,今天喜鹊叫了好几遍,一定有贵客到!”又一个小伙子接了一句。
“我已经叮嘱过了,她再不会来这里让你们寻开心。”牛千元在打草绳的最后一截。
“哈,牛支书还没有结婚,就晓得疼老婆了!”徐长润是副业组的副组长,二人相处融洽,配合默契。
“长润!你跟叔叔没大没小,看我抽你!”牛千元甩开打好的草绳,作势要去揪徐长润,一转身发现了申雯,一把抓住了申雯的手:
“哎呀!申书记,听说你调到地委去了,怎么有空到我们这里来?”
申雯席地而坐:“我就是调到天上做神仙,两只脚还是踩在这里。怎么?你以为除了你没有官瘾,别人都有官瘾哪?老伙计,今天我算吃定你了。别的不谈,鱼鲜管够!”
“今天算真让你碰上了,上半夜风平浪静,正好叉鱼。”牛千元也陪着申雯坐在草地上,吩咐道,“长润,今晚你负责做饭、赶鹅,然后把气灯打足气。我跟你申伯抽根烟就去下草绳子。”牛千元掏出一包“常青”牌香烟,给每个社员递了一支,自己却不抽。
“怎么,烟都分光了?”申雯问道。
“还有不少哩!”牛千元拍拍烟盒道,“我戒烟了。”
“不戒烟,未婚妻就要同他吹了!”徐长润抢着说。
“你甭听他乱放屁!医生说我有气管炎……”
“哈哈!妻管严,妻管严!”
大伙的笑闹声稍停,申雯问牛千元:“你的未婚妻到底是哪个?”
大堤事件,申雯在协同地委调查组处理时,就已知道事端的始末。但从牛千元被捕到他重见天日,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他同梅影为什么没有结婚?还是另有他人?
牛千元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堂堂行署专员,不会只为看我叉鱼而来吧?”
“千元哪,农民要翻身致富,发展乡镇企业,前景广阔,江浙已经遥遥领先。地委决定兴办一座大型采石场,请你挂帅,组织家乡的大军进五架大山打石头……”
牛千元道:“好哇!我同长润早就想下这一着棋,就是不知道棋盘在哪里?”
申雯早已知道,去年冬天,牛千元和徐长润来回走了一百多里地,将五架大山的石头搬回一板车。当县委向申雯汇报乡镇企业创办情况时,还诙谐地谈到过,这两个“活宝”还像细伢儿舔雪球那样,伸出舌头去尝石头的咸淡。他们还将石头送到省里请专家化验过,结果证明,五架大山的石头是宝贵的资源!
这时,牛千元正从草地上站起来,对申雯道:“今晚上你就在这里歇宿,我下湖回来,再来仔细同你商量建采石场的具体方案。”
说着,牛千元背着一大捆草绳起身了。申雯哪里坐得住,也随大伙一起下湖。
秋风响,蟹脚痒。到了下半夜,南风一起,蟹子就顺着草绳爬上岸,沿岸拣那一只只肥蟹,又多又容易。
牛千元放好草绳子,直起腰来,指着千亩湖面道:
“申雯哥,你看看,这锁龙湖是一个金盆盆哪!旱年能收五十万斤粮,涝年也能稳赚二十万斤雪花鱼!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些年来,有山不开,有湖不管,还能不穷!”
他的话很有份量,申雯点点头,又问道:“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全面利用这五架大山和锁龙湖的千亩湖水?”
牛千元道:“照长润的说法,这么多年,穷根在于:一是上级干部瞎折腾;二是人多田少,扬短避长。从解放到如今,全村人口增加了三倍,而干部们把这些劳动力的手脚捆得死死的,净干一些假、大、空的蠢事,讨好上级,不顾群众死活。就说这五架大山吧,组织一支几百人的队伍炸山开石,除去运输、工具、炸药等材料外,我们粗略估计,每人每个月纯利润达……”牛千元打住话头,把他那粗大的巴掌伸出来翻了两番。
啊呀!真是未出茅庐就算定三分天下了!
申雯道:“长润有这些能耐?真是他分析出来的吗?”
“我几时骗过你来?”牛千元沉下脸道,“老实告诉你吧,长润回乡就当了我的‘黑高参’,我让他把民兵连长搞到手,别叫他那个混帐爹把持了枪杆子,坑老百姓。他暗地里同我一道放鸭摸鱼,这小子精怪得很,瞒得风雨不透,连他老子都不知他的底细。”
申雯相信牛千元说的:“你们的路走得很实在。”
牛千元道:“有人说打倒‘四人帮’日子好过了,可这就满足了?人还能再生出来,田地却长不出来了。现今全乡连大型农机都没有一台,几部‘手扶’在那里屁呀屁,能‘化’得动?莫说‘四化’,连半化也没得。长润伢有脑筋,他认为要搞科学种田,渔、牧并举,同时办砖瓦厂、建石灰窑,成立建筑工程队。他还建议把学校、卫生所、商店、加工厂和幼儿园迁到龙眠山上,说那里靠铁路、交通方便,把现在占的好地退出来种植果园。”
申雯感到惊异,这一老一小,将农村的前景安排得井然有序、如花似锦。
“我们不是说空话,到那时大家伙吃罢饭,兴许还要来点水果开开胃呢!”牛千元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膛上,一道道皱纹像波浪一样四散开来,美好的前景使他开心极了。
等大伙都放好捉蟹的草绳,回过头来,远处的电灯全亮了。那一串串桔黄色的灯光,给黑色的夜幕镶上了一条条斑驳的花边。鸭棚里被气灯照得亮如白昼。小桌上摆了十只海杯,一碗红烧鳜鱼,一盘清蒸螃蟹,还有炒鸡蛋、酸豆角……
“咿呀!今天的夜饭像过年呦!长润,你真有板眼!”
大家一钻进鸭棚,就赞不绝口。
“我哪有这样的道行?这是千元叔官复原职,梅老师特地办的贺喜酒!”饭桌上负责后勤的徐长润,边往杯子里斟酒边说。
“你们别听长润嚼舌根子,他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是申书记来了,我才办来招待他的。”梅影端来一碗滑鱼片,放在桌子上说道,“申书记,这不是特殊化,您放心吃好了。鱼和蟹子是千元得的奖励,其余的都是我在业余时间自产自销的。”
“哈哈!梅老师能自产鸡蛋了!”徐长润这个促狭鬼,逗得大家开心地笑了。
酒足饭饱,该干夜活了。
徐长润冲着正在帮大伙准备叉鱼工具的梅影喊道:“婶子,我们叉鱼去了。屋里烦你收拾,回头再听你讲同牛支书的恋爱经过。”
梅影很快将鸭棚收拾得清清爽爽,她解下围裙,将带来的什物盘碟放在篮子里,却显出一丝犹豫,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
“梅老师,你也歇一会,等他们叉鱼回来再送你吧!”
“不,我一会儿就能走回去。申书记……”
“唔,有事吗?尽管说,难道还信不过我?”
梅影始终站着,雪亮的气灯让她脸上的迷茫和疑问显露无遗。
“梅老师,你心中一定隐藏着秘密,涉及到某些有权势的人吗?你这样难以启齿?”
梅影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你怕了?千元可从来不畏权贵,你怎么不把心里话告诉他?”
“你说呢?申书记,千元屡战屡败,头破血流。”
“可他是屡败屡战,屹然不动。”
在去放绳捉蟹的路上,申雯曾问牛千元的婚事为何久拖不决,牛千元告诉他,梅影说时候未到。
申雯不想就这个问题逼得太紧,一个人深藏着一个秘密,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中才会吐露。
“你同千元究竟打算选个什么样的黄道吉日让我这个老头子喝杯喜酒呢?千元可等你等了十几年。”
“是我等了他十几年。”梅影担心申雯误会,连忙补充了一句,“我对不起他……”
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当牛千元将温暖送到她心坎上的时候,梅影就暗下决心,将自己交付给这个值得信赖的男子汉了。但她很快就发现,他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隔膜,牛千元不讲,她心里明白。
在牛千元带领乡亲驱赶贫穷的艰难岁月里,她不能开口谈婚论嫁;开始富起来之后,她又觉得压在心头的石块更沉重了,那就是英月红之死。英月红大仇一日未报,她就绝不同牛千元走在一起。
彼此都沉默了好一会。
申雯道:“我送你一程吧。”
梅影道:“不用,真的不用。申书记,您在这里还有几天?”
申雯道:“这次来同大家都见了面,五架大山石头化验单我又亲见了,千元奋勇挂帅,大局已定。我明天赶早返回地委,以后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梅影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问道:“申书记,听说成元庆调走了,您知道他的下落吗?”
申雯道:“啊,成元庆哪,他先调到地委任副书记,半年前已经上调省城了。”
梅影露出极其痛苦、失望的神情,问道:“他在做什么,您知道吗?”
“听说他父亲离休了,他现在是省政府秘书长吧。”
梅影突然冲出鸭棚,一口气跑了几里路,她对着天,对心目中的仇人发狂地喊道:“成元庆,你这个恶魔!我变成鬼,也要伸冤!”说完这话,她晕倒在路旁。
梅影心中的痛苦,只有天上的织女星才能明白。
屹立古今泣鬼神
这一段美好的时光就像初冬的太阳,暖融融的。
徐长润担任支书,其实也是众望所归。牛千元当村长,与他珠联璧合。
采石场被定为锁龙湖乡重点工程,为了实现全乡规划的蓝图,采石场将是集全乡之力挖的第一桶金。
锁龙湖乡调集了上千劳力,成立采石开山指挥部。因为五架大山地处锁龙湖村,他们又是乡镇企业第一家试点,徐长润当仁不让任指挥长,牛千元任副指挥长。
经过半年奋战,进帐已达五十万元。只是由于采下的石头没法及时运出山,否则早已突破百万大关。而不绕弯路,让板车走公路,必须打通横在采石场前面的一道山梁,这条隧道穿山而过,接上国道,直通岳州水泥厂。
打隧道是牛千元的拿手好戏。他又重披战袍,选出一百名壮小伙子,只一个月时间就将山洞打穿了一大半,一部分人立即转入铺设路面。
那天下午,牛千元带领了六十多名工人去维修、加固隧洞,同时,对隧洞路面进行清洗。下午,牛千元领着十多人进入隧洞深处。这时,徐长润匆匆坐着运送碎石的斗车沿轻便轨道滑过来,借着头顶灯找着了牛千元,大声喊道:
“千元叔,好消息,南瓜回来了!”
“真的?好儿子,我都三年没见他了。”
“执行任务,路过,说见一面就走。”
“行,这几根桩打下去就走。”
“千元叔,我来吧,南瓜说就只能呆半个小时。”
牛千元准备将手中的铁锤交给徐长润。突然,他发觉不对,他是行家,闻到空气中有很轻微的异味,这种征兆很可能持续一段时间,没有危险性;也可能加剧泄漏,形成灾祸。
牛千元当机立断:“长润!快!命令所有施工人员出洞!”
“怎么回事?有这么严重?”
“莫废话!立即下令撤出!”
牛千元吹响了紧急撤出的哨子。
在隧洞前半段的四五十名施工人员应声撤离,随牛千元进洞的十多人还在打桩铺轨。
牛千元夺下他们手中的工具,吼道:“快撤!”
他同徐长润殿后,指挥隧洞中的六十多名施工人员撤离。然后,准备跳进斗车,从轻轨滑出洞口。突然,从隧道深处爆发一声闷响,一道浓烟滚滚而来。徐长润已跳进斗车,正伸手去拉牛千元,牛千元知道自己再跳进斗车,用手柄已摇不出洞口,他使出浑身力气,将斗车奋力向洞口推去。
徐长润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掀起,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整个人就已被抛出洞外几十米远。停放在隧洞外的几辆汽车已被气浪冲变了形。
隧洞在瓦斯爆炸声中坍塌!
申雯同军分区司令员率部队飞速赶往现场,南瓜经上级同意,亦参加抢救行动。
经过三个昼夜奋战,将隧道重新打开一条可以爬行的通道,除了找到牛千元皮带上的铁扣和他头顶上的钢罩,他整个人已同山石化作一体。
牛千元的墓建在申大力与英月红两座墓中间,墓地里埋下的是牛千元的爹留给他的大铡刀,不离肩的扁担、鱼叉和一双为千家万户奔走的解放鞋。这是他在危难时刻保卫群众、为群众求生路的永恒纪念。
梅影已不再是柔弱的女子,她对牛千元的爱有多深,就对成元庆的恨有多深。
她斗胆状告省政府秘书长。这是一个很长的诉讼过程。
牛千元的生命换取了徐家喜的证词,徐长润搀着病入膏肓的老父出庭作证:成元庆在龙山县工作期间,利用职权,亵渎、调戏妇女十五人,强奸妇女六人,证据确凿。而且,还揭开了英月红之死的秘密:英月红到县法院状告成元庆,诉状落入成元庆之手。他既恨又怕,通过他当卫生厅长的老娘弄到一种慢性毒药,由徐家喜将毒药投进英月红家的水缸里。南瓜因寄养在梅影家中,才幸免于难。
申雯、南瓜、梅影、徐长润和众乡亲站在龙眠山牛千元的墓碑前,神情悲怆,泪眼朦胧。
申雯说了一句话,伤感、激越而又悲壮:
“牛千元用语言和生命留给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爱比生命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