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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穿银色旗袍的女人
作者:吕志青

《收获》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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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有没有不规矩啊?
       我爸跟我妈一吵嘴,就跑到我这里躲灾来了。当然,他并不这么说,他说我来看看你。看看我也是真的,看我有没有不规矩。有时他又说是来安慰安慰我,尤其我跟小杨刚刚离婚的那一阵,我爸说他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这个时候最需要有人安慰安慰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安慰?再说,你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难道就不怕撞上点什么?
       不管怎样我总还是他的儿子。再说,这房子多少年以前就是他的。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他和我妈在这里做爱,然后,生下了我。再然后,我长大了,也学会做爱了。到这时,这两间小房就有点施展不开了。这种在五十年代匆匆修建起来的简易平房如今已不多见,两间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平米,厨房是与邻居共用的,上厕所得穿过一堆破破烂烂的平房走到巷口,很是不便。不过,这都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一个巢穴,只能是一个战场。这是我的看法。不过,小杨的想法跟我不大一样,她喜欢热热闹闹的。所以,当母亲所在的学校分给她一套三居室的时候,小杨就极力鼓动我跟着父母一块儿搬过去。
       我们住进父母家不久,小杨就把那孩子带来了。那是一个三岁半的男孩。当时我妈在里间做礼拜,客厅里只有我跟我爸。我爸一看就傻了,说,咦,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我爸的喉咙向来很粗,那小男孩见我爸又嚷又叫,还直愣愣地盯着他,立刻就吓得哭了起来。我爸一看这阵势马上就投降了,说,算了算了,咱不耕地,还收粮食,是不是?我爸这话既是冲着我,也是冲着大家说的。是啊是啊,我笑笑说,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小杨为这句话很是生气,说,什么堆成山,一个孩子就能堆成山了?正说着我妈从里间走了出来,远远地朝那孩子打量了一阵,说,不错,这孩子看来有意根。听她那意思,就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传人。
       然而,不到半年,小杨就跟我说,她在这里实在是没法呆下去了。不光是因为那孩子,还因为我妈。我妈是伊斯兰教徒,每天大净小净一共五次。小杨说,她一看见我妈那个样子,就觉得累得慌。我妈对小杨倒没什么看不顺眼,只是,她不喜欢听见小杨的声音,小杨夜里喜欢乱叫。我说,你不叫不行吗?她说,你说得轻巧,你要是个女人你倒是试试看!这些都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妈跟那孩子。我妈希望教那孩子念清真言。小杨不乐意了,说,要信也不能信这个哇,整天大净小净的,难道他长大了成天就干这个?就为这句话她俩彻底闹翻了。之后,小杨就带着她突然出现的儿子又突然消失了。
       小杨一走,我就又搬回到从前的旧居。旧居还是老样子,门上的油漆已经脱落,墙上的砖缝还像从前那样暴露在外,三角瓦顶下面的芦席已经黄得不像样子了,可上面仍然跑着老鼠。尽管如此,一个人住在这里却自在多了。偶尔,胡晓克会来跟我胡侃一阵。在这个城市里,胡晓克差不多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爸钻进来了。他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全无顾忌。他甚至还索去了一把钥匙。许多时候他连门也不敲,掏出钥匙就往里捅。你还没法说他,他显得那么理直气壮:咱自己带酒还不行吗?
       的的确确,他手里总拎着一瓶酒。他把酒瓶往桌上一放,然后径直走到中门(没有门)那里,将白布帘子撩起一只角,朝里望一望,说,最近有没有不规矩啊?我说,爸,你想看点什么呢?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知道你现在断档了。我说,我又不收山货,哪来什么断档不断档?
       我爸马上把脸拉下来了,说,收山货怎么啦?你知道吗,一张狐狸皮的收购价是五毛三,狼皮则是三毛五,狼比狐狸要贱得多了。狼虽凶残,可狐狸更狡猾,应鼓励猎户多杀狐狸。价格中就含有党的政策思想啊!这些零零碎碎的政策思想跟党的总思想总路线是息息相关的,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别以为你爸就是个山货贩子!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地咬着酒瓶盖。
       五十年代初,我爸在地区供销社当一个部门经理,下面九个县里都有他们的网点。他们卖给农民食盐、红糖、布匹、毛巾、电池、香烟等日杂百货,然后再从农民那里收进木材、生丝、药材、茶叶、木耳、香菇和各种皮毛。那时,他经常往乡下跑,跟农民打成一片。他不光是帮人干农活,还帮人修钢笔、修手电,帮人补锅锔碗。他跟农民学会了养猪、采药、打猎。他知道猪吃过食之后要多睡,当归炖乌鸡可以治头晕,还学会了辨认獐子和麂子的脚印。
       我妈说她看不出这些有多大的用处。比如多睡吧,女人还就是不能睡得太多。再说,就是想多睡也不行,她有那个时间吗?除了上课、备课,还有少先队辅导员的工作,不光是主持升旗仪式,还要组织学生唱歌、排节目、给志愿军叔叔写信,给烈军属扫地、担水、贴对联。至于当归炖乌鸡,虽说她一直就有个头晕的毛病,可从来就没见他拿回来过一支当归,更别说是一只乌鸡了。我爸说我有什么办法?国家统购统销啊!到了一九五七年,他被打成了右派,结论中就有这么一条:反对党的统购统销政策。我不知这里有没有当归和乌鸡的影响。我爸一直反对这个说法,他说他只是替农民兄弟着想。农民兄弟把山货土产贱价卖给国家,可国家却把日用品加价卖给农民,这公平吗?我妈说,公平不公平,难道国家还要你来教?我爸说,谁说了我要教国家?我吃了豹子胆了?党不是一个平常的部队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爸和我妈就不怎么和睦,日甚一日,终于弄到彼此冷漠。说起来,我妈也不能算是一个冷漠的人。路上遇见了叫花子,她总要给人一毛钱;看见有谁摔跤了,就赶紧去拿红药水;外面下雨了,她把人让进屋里,有时还要沏上一壶茶。有一次,她甚至还让我帮一位奶孩子的妇女把乳房吸通……只是我爸对于她似乎是一个例外。有时我想,他们之间的不和睦也许是因为信仰不同造成的?我时常看见一些有信仰的人对那些没信仰的倒还挺友好的,只是在他们之间却斗得十分厉害,也许就像俗话说的,推船的见不得摇橹的?
       我爸既然来了,我就多少还得做出一些相应的配合:我把卤菜一样一样地从冰箱里拿出来,接下来是陪喝陪聊。他喝包谷酒,聊陈年旧事。“革大”是他经常要提到的话题。
       说起来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才刚刚解放,我爸背着一个破烂的被窝卷儿,乘一艘拉煤的小火轮,在水上走了两天,又步行三天,走进了某省某地区某县某镇的一个旧学堂里。虽说是一个旧学堂,但整个思想却是全新的。我爸就是在那里确立了他的人生理想,成了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也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我妈。
       我妈那时还不到十七岁,身体都还没完全长饱满,列宁装和八角帽都嫌大。除了列宁装和八角帽,学校还发给每人一本《联共(布)党史》和一个草蒲团儿。在大操场上听课时就把草蒲团儿塞在屁股下面,膝头上放一个硬面笔记本。我爸说上课时五百人同时记笔记,笔尖唰唰唰唰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哎呀!我爸说,哎呀!那时,我爸浑身每一根血管都鼓胀鼓胀,憋得他真想大声叫喊。当然,他可不敢乱喊。实际上他只是悄悄地回过头来,从对角线上朝我妈远远地看上一眼,他看见我妈满脸通红,似乎也是血管鼓胀得撑不住的样子。终于下课了,一天的学习结束了,大家纷纷从草蒲团儿上站起身来,谁都不说血管发胀的事,只是说,哎呀,腿坐麻了腿坐麻了,一边说一边踢脚甩腿。
       晚饭过后,我爸约我妈到镇外一条小河边上去松腿。当时他们不说散步,说松腿。紧张了一天的腿需要松一松。他俩手里都拿着一本外国文书籍出版局出版的精装本《联共(布)党史》,松腿的时间正好用来复习功课。夕阳正在西下,金黄色的光辉映照在河面上,河面细碎的波浪一刻不停地互相碰撞着,就像是在传递着彼此的激动。一些零乱的光片反射到了他俩脸上,他俩看见彼此的脸都是红通通的,目光却像细碎的波浪那样在闪来闪去。这条不宽不窄的小河里泊着几十只木船和一两艘小火轮,木船上的渔人开始打火做饭时,小火轮上的水手们已吃饱喝足,一边剔着牙,一边朝他俩指指点点。可我爸和我妈都不去理他们,他俩在专心复习。
       我爸问,什么是“流血星期日”?我妈剪着两手,脑袋朝天,流畅地回答道:一九O五年一月九日清晨,工人们唱着祷告歌向着沙皇所在的冬宫前进……尼古拉下令枪杀这些手无寸铁的工人……我爸说,对了!只是漏掉了一句:布尔什维克是和工人们同去了的!我妈伸出一只手,把额前的刘海捋了一下说,行了,往下吧。
       我爸说,什么叫做“斯托雷平的领带”?列宁所谓“肮脏的衬衣”指的是什么?普列汉诺夫所说的“梦话”又是什么?把“螺丝钉拧紧”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坚决反对在集体农庄运动现阶段上轻视马匹曳引力作用的偏向?而富农企图采取什么手段来消灭集体农庄中的马匹?我妈回答说广…·用鼻疽症、癞病及其他种种病症来传染马匹,不给马匹任何照料。
       基本上没有什么能难倒我妈的。完了之后我妈问,到底哪里是重点呢?我爸说重点在哪里哪里,我妈才又接下去……党与工人阶级其他部队不同的地方,首先在于党不是一个平常的部队……往下她就背不出了。我爸说,这不行啊……我妈打断他说,行了,往下吧。
       再往下就毕业了。我妈不光是顺利地通过了考试,毕业典礼时还在党旗下宣了誓。宣誓的队伍里没有我爸,这让我妈感到万分意外。她会的他都会,她不会的他也会。他知道一九三七年集体农庄供给苏维埃政权多少普特麦子、多少普特棉花、多少普特亚麻和多少普特糖萝卜。不仅如此,在帮助农民搞土改的工作队里,我爸还写出了一篇题目叫做《农民们,请听我们说!》的好文章,为此他还得到了一个小马扎和一个印有“奖品”字样的搪瓷茶杯。可他却没能入党。谁也没有对他说明原因,也许他们是想让他自己去找原因。
       我爸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一点:有一天,他和我妈在一起背诵列宁语录,我爸问,当国际资产阶级一动手来打我们的时候,它的那只手就被谁抓住了?我妈说,它的那只手就被它自己那里的工人抓住了。她刚说完,就发现她的一只手被我爸抓住了。我爸抓得那么紧,我妈挣了挣没挣脱,很是生气,说,你这是干什么?把我当什么了?国际资产阶级?
       “文革”中,红卫兵小将要我妈交待被她隐瞒起来的历史,她于是坦白了这一段。从此之后,挂在她脖子下面的黑牌子上就写上了“国际资产阶级”几个字。以后,又有人根据这几个字断定她里通外国,逼得她差点跳了楼。在紧要关头,还是我爸,我爸紧紧地抓住了我妈的一只手,抓住了“国际资产阶级”的一只手。那时她气得直想打他。可她的一只手刚刚举起来,就被他死死地抓住了,抓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候,她求他放开她。他抓得那么紧,她疼得要命,只要他肯放开,她什么都肯答应。你就那么能把握得住?
       那可是你妈一生中唯一一次在你爸面前屈服呀,怎么样,碰一个?我爸把酒杯高高地举起来,在桌子上方跟我狠狠地碰了一下,碰得我的酒都洒出来了。我爸一口先干了,我也赶紧跟上。接下来又都斟满了。我爸把他那张黑脸凑近酒杯,使劲地吸溜了一下鼻子,嘿嘿一笑,摇了摇头。接着把两支筷子往桌上一杵,杵齐了,夹起一片卤肉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不容易啊,一个女人向你投降,咱还说什么?吱?你说说,一个女人向你投降……?是啊,我说,咱还说什么,干吧!
       又干了。我爸的舌头伸了出来,把嘴巴舔了一圈儿,说,我还是不明白,像你妈那样一个人,到头来却信了真主!干吗不能从一而终呢?我说,爸,挑砖卖瓦各干一行,你管她那么多干什么?我爸说,什么挑砖卖瓦,你妈可是个共产
       党员啊。你说说,一个诚实的人能这样么?我爸两眼发红,直瞪瞪地看着我。
       我说,老爸,你诚实了一辈子可人家还是不要你。照我看,你就跟有些个女的一样,人家明明不要她了,她还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海枯石烂的,这是干吗呢?我爸说,这叫什么话!虽说党不肯要咱,可咱对党从来就没有藏藏掖掖,肠子肚子全都露在外面。不像你妈,披着党员的外衣,却又夹了一条宗教的尾巴!我说,尾巴不尾巴的,莫非你敢保证你的胯下就不会露出点什么来?
       胡、胡、胡说!我爸的舌头已开始打结,脸涨得通红,两眼发直,鼻子还吸溜吸溜地发出了响声。他又灌下了几杯,之后,他就开始说胡话了。他说到了一个女人,银色旗袍什么的。我又是吃惊又是兴奋。我说你看你看,一说屎尿,裤裆里就往下掉黄泥了吧?我爸说,什……什么黄泥!是旗……旗袍!本来……她都已经走到里间的……门口了……可又停住,回过头来了,说来吗……你来……吗?
       老爸的两只眼睛眯缝起来了,一根粗短的手指戳在前面,又倒勾起来,勾动着,说来……来吗?我把他勾起的指头慢慢拉直了,爸,告诉我,这人是谁?谁穿银色旗袍?我爸把指头竖了起来,一左一右地晃动着,说,你……小子,不地道!他的指头继续晃动着,十分灵敏,这让我怀疑他是否真的醉得那么厉害。不过他看起来的确是醉了,连眼睛都快要闭上了。一根指头晃动了一阵之后,他粗壮的身躯也跟着晃动起来,他晃动着站起来,刚刚迈步,就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几乎在倒地的同时,就响起了鼾声。
       我把他翻过来翻过去地检查了一番,还好,哪儿也没摔坏,摔坏的只是酒杯。白瓷酒杯上的一对西方情侣本来正在花园里散步,现在,那肩扛小花伞身穿曳地长裙的女子已跟那穿黑礼服的男子分开了,只有一只纤手残留在他的臂弯儿里。小酒杯是我和小杨结婚时老爸给买的,当时他说,结婚了,得闲时小两口对饮一盅也是一种加深感情的方式。可我跟小杨从来就没在一起喝过酒。
       我谈恋爱的那会儿,老爸盯得很紧。在他看来,我已来到了人生的一个特别重要的关口。一见了我就说,恋爱了不是?情窦大开呀。我说什么情窦大开,是情窦初开。我爸说,对对对,还是初开的好。接下来又问我跟人家在一起都干了些什么,光是说说话么?不要呆在夹竹桃的阴影里呀,夹竹桃会放出毒雾,再说了,有什么必要呆在那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结婚之前一定不要突破对方的薄弱防线,等等。我和小杨旅行结婚时我爸还非得跟着,说怕我们干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来。旅游轮上,他像个外国阔佬似的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衬衫和一条白色的帆布裤,两腿大叉八开,坐在遮阳篷下的沙滩椅上,不停地喝着啤酒。每当小杨(她挽着我的胳膊)和我一走近,他就说,这就对了,咱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各人吃各人的一份,咱不抢别人,也不叫别人抢咱,是这样吧小杨?他一开口,跟他坐在一起的几个游人就哈哈地大笑起来,小杨那时也算是有一点经历了,可还是像少女那样现出了一丝羞涩和窘迫。
       这会儿,老爸总算安静了一点,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弄到床上。他一直睡到将近傍晚时才醒过来。醒来后却又不马上下床,而是盘腿坐在那里,两只粗糙的手一左一右搁在膝头上,就好像是坐在“革大”的操场上。
       我递给他一杯水说,爸,祝贺祝贺,你我现在算是半斤八两了。我爸说,什么意思?我笑笑说,一个穿银色旗袍的女人,都已经走到里间了,走到里间干什么,这不很清楚吗?来吗,你来吗?你就那么能把握得住?我爸眨巴眨巴眼说,别胡扯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辈子连你妈这么一个女人都还没降住,还敢穿旗袍?再说了,这些年里我在农场,成天不就跟两只粪桶呆在一起么?我说,常言说当兵三年,见了母猪都是双眼皮,成天跟粪桶呆在一起就不会有事儿?我爸说,尽胡扯!我说了没有就没有!就算有,那也是我的隐私吧?个人隐私受法律保护。我说,保护不保护的,一见面你就跟我打听我从前那些女朋友的事儿,那又该怎么说?你跟我妈不是不和谐么?男人总爱拣个花儿惹个草什么的,你要是真有一点什么也没什么,只是,总不能叫人按住了屁股还不认账吧?我爸说,谁叫人按住了屁股?我说,反正也差不多吧,总之,算是自我暴露。我爸说,反了你了,我是爹还是你是爹?我说,就算你是爹,可在女人面前莫非你还会多出一样什么来?我爸有点恼了,再胡说看我不扇你大耳巴子!
       我爸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两下,接着就又缩回去了。实在说他不怎么熟悉这个动作。不熟悉打人,只熟悉挨打。小时候他上过几年私塾,动不动就挨打,打手心儿。以后他在一个杂货铺里当学徒,给老板娘倒马桶。倒马桶又不好好倒,一支胳膊横着伸出去,一路叫着,我给老板娘倒马桶了!我给老板娘倒马桶了!又挨打。能不挨打吗?“文革”中,他跳出来翻案,大家说你翻个什么案?你那右派早在五七年就定下了。又挨打。他这一生,凡是在某个重要关口总是挨打。他就像是旧俄罗斯的历史,蒙古的可汗打过它,土耳其的贵族打过它,瑞典的封建主打过它,波兰和立陶宛的地主打过它,英法的资本家打过它,日本的爵士打过它。大家都打过它,就因为它落后。可我爸决不会承认他落后。一本《联共(布)党史》他能整章整节地背出来:
       选举人,人民,应当要自己的代表们始终称职;要他们在自己的工作中不堕落为政治上的庸人;……要他们在事情开始复杂化,当地平线上呈现某种危险的时候,一点也不慌张,丝毫也不慌张……
       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哪怕他真的能够不慌张,一点也不慌张,丝毫也不慌张,可他毕竟是一个过于单纯的人。而一个单纯的人很容易被一个单纯的事物——比如一件银色的旗袍——所诱惑。本来都已走到里间的门口了,可又停住,回过头来了,来吗?你来吗?温情脉脉又带点诱惑,像是要带你去做游戏或者干点什么坏事。在那种情形下,他能不来?一多半他像是被催眠了,迷迷瞪瞪身不由己地跟在了那个女人的身后。脸上的黑点儿
       我把老爸送回家时,看见许多邻居都挤在我们家门口。一看见我们就说,好好好,你们家来记者了。我爸说,好端端的,怎么来了记者?
       记者是冲着我妈来的。一个摄像、一个灯光和一个长得像猫的女记者,三个人把我妈围了起来。女记者手里晃动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金属话筒,在那里教我妈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她问的是,您为什么要资助那些失学儿童、残疾人、下岗职工和那些付不起医疗费的孤寡老人?您是怎么想的?据我们了解,您是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工资也不高,这些年里,有许多人得到了您的帮助,而这些人绝大多数您都不认识,您究竟是怎么想的?等等。接下来是我妈应该说的话。这些年来她一共捐给人多少钱、多少人次等等。女记者特别强调我妈在回答中要突出她是共产党员这个事实,尽管她是一个退休了的人民教师,但她却是一个永不退休的共产党员。
       这会儿我已看出来,这几个人还不知道我妈是个伊斯兰教徒。这也难怪,我妈的宗教生活一直就处在一种非公开的状态中。换句话说,她基本上不到清真寺里去,而是在家里悄悄地做礼拜。每天小净五次,礼拜五次。尽管小净有时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动作,比如两手搓一搓,表示洗过手了,指头塞进耳朵里转一转,表示耳朵也洗过了。但礼拜却从不含糊: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和宵礼。双手合十,面向麦加方向,口中念着清真言:除了安拉再没有神,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实在说,我妈要算是一个很虔诚的信徒了,只是这虔诚中又夹杂了一丝痛苦。也许,任何一个纯粹的信仰者其心灵都是趋向统一和完整的,而我妈恰恰在这一点上出了问题。说起来,“文革”大概是我妈信仰上的一个分界线,“文革”以前她是马列主义的信徒,“文革”以后她摇身一变,成了伊斯兰教徒。至于她为什么单单选择了伊斯兰教,我爸一直没有琢磨透。有时他说她可能有回族血统,有时又说她可能是受了某个教友的影响。我妈非常生气。在她看来,他不光是在嘲笑她现在的信仰,而且在嘲笑她失去了从前的信仰。失去了从前的信仰或者说半路改宗,很可能是一件让人痛心的事,它让人产生一种类似叛徒的感觉。
       我妈常在夜里哭泣。有时我劝她说,如今政策早就放宽了,清真寺还盖了新房子,雪白的墙壁,葱头一样的绿色尖顶,蛮漂亮的,你想去的话谁也不会拦着你,干吗老是这么哭呢?我妈说你懂什么?我是个共产党员啊,无神论者又去信真主?难道一个姑娘可以许两个人?我说,谁说了让你许两个人呢?像你这样,最多也就是离了再嫁罢了。我妈说,不是没离么?没离不就是重婚么?我说,也不能算是重婚,不管怎么说,清真寺也还要归党领导吧?我妈说,是呀,都得归党领导。可过了不多一会儿,她像是又糊涂了,说,可我还是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 不过这会儿,我已看不出我妈的这种苦恼了,她把女记者教给她的话学了两遍之后,采访才算真正开始。啪的一声,灯光亮了,白刺刺的灯光正照在我妈脸上。摄像机发出了细微的电流声,女记者用带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刚刚问了一个您是怎么想的,我爸突然像导演那样举起了一只手,大声说,停!接着,他兀自走进镜头,一直走到我妈跟前才停住了。他把一根粗短的指头伸到我妈的脸颊上,在那里划拉了一下,又划拉了一下。大家都在那里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也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我妈的脸立刻变得煞白。当他准备第三次这么干的时候,我赶紧走过去拽住了他的胳膊,说爸,你这是在干什么呢?我爸不理我,说去,帮你妈揩揩黑点儿。黑点儿?我仔细朝我妈看了看,她的脸上除了皱纹,什么也没有。她每天大净小净一共五次,谁的脸上都可能会有黑点儿,就她不会。我说爸,你可不要捣乱呐!我爸说,那么大个黑点儿,就像是个苍蝇,你们怎么就看不见呢?我想他的确是喝多了,赶紧将他拉出来。
       电视台的人一走,我妈立刻就发作了,说,又喝多了是不是?平时在家里闹还嫌不够,还要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我造了什么孽,找了你这么个……这么个什么?我爸说,山货贩子还是酒鬼?可谁说了山货贩子不是革命的需要?谁又说了光革命不喝酒呢?马克思说了吗?没有。真主说了吗?说了。可我是听真主的还是听马克思的?
       也许因为频繁地说到了马克思,这使他顺带想起了列宁和斯大林,想起了斯大林在列宁死后的宣誓。说时迟那时快,我爸在屋子当中停住,突然高声朗诵起来了。这一段誓词铿锵有力激动人心。
       ……列宁同志与我们永别时嘱咐我们说,要珍重党员这个伟大称号,并保持这个伟大称号的纯洁性。列宁同志!我们谨向你宣誓:你的这一遗嘱,我们一定会光荣地实现!……
       我爸背完了,说不带标点是五百六十九个字。我妈忿忿地打断他:带标点是六百二十二个字!惊叹号十三个!我爸一愣,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妈看了好一会儿,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你不也学过吗?我妈稍稍放低了声音,说,学是学过,可谁也没像你那样去数标点符号呀。我爸说,标点符号怎么啦?标点符号表达思想感情,难道你就没有激动过?我妈说,激动不激动的,谁也不会像你这样拿它来撒酒疯!是啊,我爸说,你讲究个大净小净的……
       没等他说完,我妈就猛地大喝一声:无聊!说罢,她满脸鄙夷地走进里间,接着又把门砰地一摔。可我爸看来还没疯够,一下子窜了过去,冲着那门板大声说,怎么?夹着尾巴逃跑了?我看他闹得实在不像话,上前拉住他说,够了,爸!你没看出来我妈是要做礼拜吗?我爸说,怎么,又到做礼拜的时间了?好好好,咱得尊重
       人家的信仰不是?
       说着,他朝我回过头来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他的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十分锐利的小眼睛现在包裹在一堆皱巴巴的眼睑中,过多的酒精,已使它们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黑点儿,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说,爸,该不是你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吧?我爸说,什么?我的眼睛出问题?我的眼睛会出问题?红头发女护士
       第二天,我陪我爸去医院做检查。从某种意义上说,老爸的价值主要就体现在他那双眼睛上,你可以说那是他当了多年收购员的主要收获。他从农民或猎户的前门钻进去,再从后门钻出来,就这么一个回合,他已将屋里的每一个旮旯都搜索了一遍。他那目光就像是一把钩子或一个耙子,一钩一耙之间,山货土产兽皮药材之类被他刮了个干净,谁要是想在哪里藏着点什么完全是不可能的。
       眼科门诊室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我和老爸坐在门边的长条椅上等了十来分钟之后,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的,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子比我高出半头,纤腰丰臀,圆脸上长着一张很大的嘴巴,头发染成了火红色,一件灰色的弹力衫箍得紧紧的,将她的胸脯最大限度地凸了出来,下面是一条纯棉的大花裤子。这身装束,使我们一开始把她也当成了病人。我爸还小声说,过去人民旅社的被面就是这种花色。我扯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瞎议论。
       这女的走进来后朝我们瞥了一眼,说,哪儿不好?也不等我们回答,就拿手朝里面一指,说,检查。我让老爸在她指定的位置上坐下来。桌上有一台仪器,看上去有点像是显微镜,只不过镜筒是横着的。我爸坐在镜筒的一端,女医生坐在另一端。她在哪里按了一下,啪的一声,镜筒下面两个小灯箱亮了,浅绿色的柔光透过毛玻璃泛出来。她又摆弄了一阵,说,把脑袋套进去。
       我爸这边有一个用皮革做的网套,他把脑袋伸进去之后就像是一头骡子给安上了笼头。女医生说,眼睛贴近镜片。她说着抢先把自己的眼睛贴到了镜筒的另一端,又使劲地朝里面看了一阵,可还是没有找到我爸的眼睛。贴紧点!她说。我朝我爸走过去,用一只手兜住他的后脑勺向前用力。女医生说,朝前看,目不斜视!我手上加大了力度,同时重复着她的指令说,朝前看,目不斜视!
       女医生一只手轻轻转动仪器上的旋钮,两眼盯着镜筒看了好一会儿,不时还在小纸片上记下点什么。之后,她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一寸长的小镜筒,让我爸把脑袋从那套子里退出来。他的脑袋仰起来时,两颊、额头和下巴上还残留着皮带箍出的印痕。
       女医生扒开我爸的眼睑,将小镜筒凑近他的眼睛,那样子就像是一个钟表匠在检查一只旧手表。我感到从她鼻子里呼出的热气正喷在我爸的脸上。老爸的两只手僵硬地撑在膝盖上不住地打颤。女医生检查完了一只,又检查另一只,十多分钟后才把他放开,说,完了。
       我心里一紧说,完啦?女医生把小镜筒从眼睛上摘下来之后朝我笑了一下,说,完没完还不一定,多半是白内障,不过这事儿还得等黄医生看过之后才能最后确定。我说,你不行吗?她说,也不是不行,我是护士啊。我爸从椅子上倏地站起身,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说既然是护士既然是护士!女护士(现在我们得改变称呼了)莞尔一笑,说,既然是护士就得尽到护士的责任对吧?你们宁愿白跑吗?她说着啪的一声关掉了仪器上的两只小灯。没见过像你这样强打恶要的一出医院,我爸就来了火,就像是被人耍了似的,说,简直不像话,连衣服都不穿!我说主要是帽子,是医生还是护士主要是看帽子。我爸说,我看她是存心不戴帽子,好把她的红头发露在外面。算了,我说,人家不是说了吗,她是不想叫我们白跑。我爸说,怎么不白跑,不是还没完吗?
       的确没完。几天之后我又去了医院。眼科门诊室里仍然只有那个红头发护士一个人在那里忙乎。现在我已知道她叫安娜。安娜说黄医生还没回来,你有空就来看看吧。
       过了几天我又去了,仍然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她说再等等吧。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失去耐心,有时还呆在那里看她给人割双眼皮或者是给割过的双眼皮洗伤口。有时还跟她说上几句话。我说,这不是美容店里干的活儿吗?安娜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说,美容店里能干我们就不能干?我说不是不是,你干得挺好,这只是个小手术。安娜说,小手术?你来试试看?我赶紧说我不行我不行,小手术最见功夫啦。安娜说,看来你像是也懂得一点。
       有时我什么也不说,听着安娜跟她的病人说话。来割双眼皮的多半是些女孩子,她们有的想要割得宽一点,有的想要割得窄一点,有一个割过双眼皮的女孩子甚至想还原成单眼皮,那原因听起来很逗:她的现任男友喜欢韩国的一个单眼皮明星。安娜说,干吗呀,真是!眼睛是用来自己看的,还是用来给人看的?我心里不禁发出了一阵赞叹,看来简单的人偶尔也会有一点不简单的思想啊!我一贯喜欢的不就是这样的女人吗?
       经过一番简单的开导,安娜终于同意跟我出去约会了。这天晚上,我先是带她去了一家餐厅,两人好好地吃了一顿,灌了不少啤酒。接着我带她来到一家迪厅,两人挤在人堆子里使劲地蹦踺了一阵。蹦着蹦着,我浑身上下的血管开始鼓胀起来了。我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上来又溜下去,嘴里可能还冒出了一些胡言乱语。安娜与我面对面地蹦踺着。这天晚上,她穿了件白色弹力衫,两只乳房鼓鼓胀胀的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下面则是一条刚刚遮住臀部 的皮短裙,两条雪白浑圆的大腿在灯光中一闪 一闪的,让人心旌摇动。我想安娜正是这样的 一类女人,谁见了都禁不住想要跟她上床。她 看上去显得十分快活,笑盈盈地看着我,在震耳 欲聋的音乐声中一边蹦鞑一边冲我说着什么。 我说,什么?安娜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大声 说,你看上去色迷迷的!我说,是吗?这才刚刚 开始呢!说着,我趁势将两只手卡在她的腰眼 上,在她腰身两侧来回滑动起来。我大声说,哎 呀!哎呀!安娜说,干什么嘛干什么嘛!我说, 哎呀!哎呀!不多一会儿,我就感到有点情不 自禁了。我说走吧走吧,跟我回家!安娜说,什 么呀,你这人怎么一点情调都没有呀,总还要有 一个过程吧?我说行啊行啊,咱就来点情调吧。 我拉着她从迪厅里走了出来,钻进了一间名叫 “秘密花园”的酒吧。
       酒吧是在地下,一进去就像是掉进了贮藏红薯的地窖。我拉着她在一个卡座里坐下了,服务小姐拿来了一只装有红烛的玻璃盏和一瓶干白,我在两只高脚杯里都倒上了酒,举起杯来跟她碰了一下,说,怎么样,够情调么?安娜笑说,还行,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秘密。嗬,我说,还真有你的。正说着,秘密就来了。
       秘密来自邻座,邻座的几个男人正在讲着一个什么笑话。我一听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晚报摘录版里刊登的一则趣闻,说是一个叫二愣子的傻子偶尔撞见了他爸跟一个女的在下水道里偷情,可他还不明所以。他看见他爸往下水道里钻,以为他爸想自杀,赶紧跑过去将他爸一把扯住,说爸,下面多冷啊。这是大冬天,围观的人也说,真是的,自杀也不挑个暖和日子。大家一起帮着二愣子往上扯,谁知这一扯又连带扯出来个女的。那女的臊得满脸通红,围观的人马上就明白了,说这种天还钻到里面去干那事,也真不怕冷!不过二愣子还是不明白,还一个劲地问他爸是不是冷。他爸说,冷冷冷,冷你个尿啊!
       这人一讲完,安娜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惹得旁边的几个男的都朝我们这边看,其中一个还故意大声说,冷冷冷,冷你个尿啊!安娜拿手捂住嘴,可怎么捂也捂不住。我把她的手拿开去,说,想笑就笑吧,既然他们连下水道都敢钻, 咱还不能笑?安娜说,可不,他们怎么就这么不 讲究呢?下水道,多不卫生啊!我说,就是,看 来全民的素质还真的急待提高啊。安娜忍着笑 说,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啊?一会儿又说,那不会 是真的吧?你说说,会不会是瞎编的?
       我本来想说就是瞎编的,但想起我爸那天的醉酒,于是说,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啊。接下来我就跟她说了说我爸的事。安娜听了一笑,说,嗬,还银色旗袍呐!我说,可不是啊,要不是他自我暴露,我还以为他这辈子也就干过一个女人呢。安娜说,哇,好粗俗啊。我说,是啊,没准儿你喜欢的也就是这样的人?安娜一笑,说,不要过于自信喔。
       一瓶葡萄酒就快要喝光了,直到这时,我们才开始说到了一点正经事。安娜告诉我说,近些年里,医院里有钱的医生自己出去开了诊所;不太有钱的则跑到沿海的大城市里打工去了,再要么是下海干了别的。所以各科室都缺人手。比如眼科,现在就只她一个人,那个黄医生一多半是来不了啦。我说既然这样,干吗不早说?安娜说主要是医院不让讲,一时还没人顶替,一讲出去病人就跑光了。现在医院之间竞争得厉害,谁也不愿意自己的病人跑到别处去。我说,那你就让我们这么等着?安娜说其实也不是等她,而是等省里的一位眼科专家。这个专家兼职捞点外快,有了三只以上的眼睛,他就飞过来一趟。但这些都是偷偷干的,所以不能摆明了说是在等他。我说,明白了,不过,你还是没有告诉我那个黄医生究竟怎么了?
       安娜犹豫了一下说,既然我们都在一起泡吧了,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传销知道么?我说,不就是螺旋藻、花粉高能素什么的吗?安娜说,看来你对传销了解得并不全面,其实什么都是可以传可以销的。我说,莫非那个黄医生就是干这个去了?安娜说,可不是吗,班也不上了,听说已当上了一个什么银辉经理。我说,真是条条道路通罗马呀,难道除了这个黄医生就再没别的人了?安娜瞟了我一眼,忽然变得有点矜持起来,慢条斯理地说,没错,如果你指的是医生的话——还有问题吗?有啊,我看着她说,我想知道你的这双眼睛是用来自己看的还是给人看的?安娜破颜一笑,得了,我看你是心
       从酒吧里出来之后,我一把攥住安娜的手(像我爸攥着我妈那样),截下一辆的士,拉着她就往车里拖。安娜弓着身子一边往后挣着,一边说干吗干吗,你想把我弄到哪儿去?我说,咦,不是说好了去我那儿的吗?安娜说,谁跟你说好了?没见过像你这样强打恶要的。她一边说一边敏捷地钻了进来。我说,这就对了,有些事情既然不可抗拒,咱就干脆不去抗拒。安娜说,话虽如此,可也不能任人宰割呀!我说,谁说不是呢,除非是咱情愿被人宰割。安娜一笑说,什么话嘛!
       司机在前面乐着,拉着我们走过了几条街,然后停在小巷口上。我打开门钻了出来,安娜却还赖在里面,说,这会儿就这么跟你去了,过后你会怎么看我呢?我说,说哪里话呢,莫非还有谁会不知好歹?得了吧,安娜笑笑说,我看你这人十分危险。
       虽说十分危险,可安娜到底还是从车里出来了,说,这会儿你该把手松开了吧?我说,行啊行啊,你保证不会跑掉?安娜说,我都快疼死了,还能往哪儿跑?真是的,这一招跟谁学的呀?
       我搂着安娜来到我的小屋前。隔着门,就听到里面传出来一阵打呼噜的声音。安娜转过头来很严肃地看着我。我说,没事没事,多半是我爸,等我把他哄走就行了。戴墨镜的私家侦探
       还好,躺在沙发上的是胡晓克,看来他是翻窗子进来的。这家伙跟我的关系比较特殊:从前,他是我大学里的同学,后来成了我的朋友——时不时要暗算我一下的朋友。事实上,我的前妻小杨就是他介绍的。有一个时期,他老是对我说小杨多么多么纯朴,还让我对小杨展开想象,想象她在某片桑林里采桑,或者是在某个葡萄园里摘葡萄。我这样想象了一阵,终于入彀。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那个小家伙,多半是胡晓克的种。我的婚姻很快就结束了,
       奇怪的是,我跟胡晓克的关系却没有结束,尽管我明明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或许是我们俩都出了毛病?
       说起来,这家伙比我的毛病更多,胆大包天。大学时期,他受过两次处分。一次是因为裸身跑。大冷的天,他一丝不挂地在操场上跑,后来,年级辅导员来了。年级辅导员是个女的,比我们也大不了多少。她站在操场边上,远远地冲着他大叫,让他立即停止这种无视校规的健身活动。可他不仅不停下,反而朝着她直冲过去,还一边大叫,我要冲刺了,我要冲刺了!吓得人家绕着操场乱跑起来。另一次更是出格,他冒充北岛在一个新华书店的门前给人签名售书,警察来了他又糊弄警察。学校只好将他开除了事。之后他到处游荡,就差西藏没去了,他说,精神已有准备,可肉体软弱。再后来,他跟一个经营房地产的女人搅在了一起,开了一家私人侦探所。据说他跟这个富婆签订了一个为期三年的合同:他跟她同居,她则为他提供办公间包括卧室。
       这个侦探所对外的称呼是“胡晓克调查中心”。胡晓克说,目前国家还不允许开设这类私营的民间机构,尤其不允许这类机构介入刑事调查,主要是耽心侦查权被滥用,或者被黑社会所利用。可另一方面,在民事诉讼上,谁主张谁举证,这就给了他可乘之机。一般说来,他只涉足商务调查和民事调查。比如说,某个债务人逃跑了,他就前去追踪、调查,这类事情时常会跟黑社会发生冲突,弄不好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所以,到后来他就专做“婚姻不忠调查”。来找他的大多是三十来岁的已婚女人,让他去跟踪老公在外面勾上的女人。有时,她们还要求亲自介人调查,有的甚至还试图跟这年轻风流的侦探弄出点出格的事情来。知道么,胡晓克说,这就是私家侦探的乐趣所在了。
       我还被他拉去贴了几回广告。广告上印着用电脑制作出来的侦探形象:黑礼帽、黑礼服,外加一副墨镜。广告上这样写着:“150年前平克顿——150年后胡晓克”。平克顿是美国西部的一位中级警官,一百五十年前此人创办了世界上第一家私人侦探所。显然,胡晓克的广告包含着一点“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意思。这些广告多半贴在车站、码头、歌厅、舞厅、酒店、餐馆等公共场所附近,时不时还跟一些性病广告混淆起来。我对胡晓克说,你这不是糟蹋自己吗?他说,嗨!难道你竟看不出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吗?
       胡晓克也照广告上的形象装扮起来了,黑风衣、黑礼帽和一副墨镜。连做爱时都戴着墨镜。据说那个富婆很不喜欢他的这副行头,尤其是做爱的时候,她感觉就像是配合着侦探在做案情的模拟试验。为这个,他俩没少吵架。
       我们进门时胡晓克已经醒了,但他仍然躺在那里,朝我们扬了扬手,算是打了个招呼。那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和半张脸。对比之下,剩下的半张脸就显得更加苍白了,甚至还有点发青。这会儿,他从墨镜后面窥视着安娜。
       安娜一看这情形就想缩回去,我说没事,这家伙一会儿就要走的。胡晓克说,谁说我要走?我就睡在沙发上,一点儿不影响你们。我说,怎么不影响,人家可是头一回来,再说也没开放到你那个地步。胡晓克笑了一下说,我坐一会儿总可以吧?我他妈的被她赶出来了!他说着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从衣袋里掏出大麻,用一种褐色的包装纸裹了很粗一根,用打火机点着了,很深地吸进一口,又慢慢地呼出来。安娜小声说,他干吗抽叶子烟啊?胡晓克和我都笑了起来。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烟卷,吸了一口。
       我对大麻感觉不错。印第安人说得好,这是一种快乐植物。有一次我吸得多了点,整个人有点麻木了,像是丧失了意识。但接着,平时那些隐藏在意识背后的记忆开始像烟雾那样冒了出来,它们在我脑子里翻斤斗,拿大顶,闪转腾挪,重新排列和组合,构成了种种奇妙的图像,那种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好东西呀,我说,难怪波德莱尔、德·昆西、柯尔律治、华兹华斯、济慈、兰波、爱伦·坡这帮家伙全都喜欢这个!
       胡晓克说,你总算是有了点长进!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干?他们酗酒、吸毒、搞女人,通常,我们会说他们变态、堕落,但什么是变态?什么是堕落?感官体验的极限在哪里?我们知道这极限又通往什么地方吗?再比如信仰,信仰是个什么东西呢?它跟感官体验就真的那么水火不容?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为什么感官体验者在对肉体的探求中反而得到了某种精神的深度,而那些信仰者却在对精神的探求中得到了感官的深度?再看看两个极端的例子:耶稣走向了十字架,三岛由纪夫剖腹自杀了,这是不是殊途同归?人们在那里起劲地赞扬耶稣的爱,在那里指责三岛由纪夫的军国主义,他们不明白那不过是在死亡意识驱动下的一种极端行为,换句话说,那是他们找死的借口!照我看,人总得为死找到一个什么借口,实在找不到借口的人,就只好找到癌症或车祸什么的了。
       安娜一直眼不错珠地看着他,完了又回过头来看看我,满眼惊疑。我赶紧说,行了,别胡扯了,免得吓着人家。胡晓克一笑,没事,我相信她的眼力,谁好谁孬,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不是安娜?安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胡晓克,说,不知道,也许……他比你老实一点儿。是啊,胡晓克笑了一下,他是个好孩子,只是还需要有人对他多多开导。得了,我说,你还是认真履行合同,把人家伺候好吧,最好能从中搞出点精神深度来。
       胡晓克说,你看看,你也就只这么个境界!不是我损你,你连你爸你妈都不如!你爸你妈跟我还基本上算是一个量级。你就不灵了,温不囵吞的,什么时候见你动过真格的?不错,你体验过女人,你知道拉拉手是一回事,做爱又是另一回事,可你知不知道在这之外还有些别的?比如墨西哥的雅枝,跟那东西比起来,做爱就等于只是拉拉手了!
       别理他,我对安娜说,这是个社会渣滓!
       胡晓克被大麻刺激起来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他的脑门上冒出了一层汗珠,脸上露出一丝讪笑,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女人生孩子时既是体验者又是信仰者……我打断他说,行了行了,走吧走吧!
       等胡晓克终于出了门,我转过身来时,知道事情有点麻烦了。安娜一脸惊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你该不会跟他一样吸毒吧?我说,不吸不吸,你就是我的毒。说着,我就把她抱了起来,走到里间,毛手毛脚地脱去了她的衣服,可她说什么也不让我扒下她的乳罩和裤衩。我说,这是怎么说的,都到这份儿上了!安娜说,我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我看你们太危险了!我说,什么危险,你也不想想,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光溜溜的,能危险到哪里去?安娜想了想说,也是。接着就让我替她解除了武装。我正要有所动作,她突然又犹豫了,说,不行,我还是觉得太快了。我说,快什么呀,要不是那家伙来搅和,一个孩子都生下来了。
       我可不要生孩子!安娜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到了地上。我说,你这是干什么?猫玩老鼠?安娜说,什么猫玩老鼠,一点儿都不懂得欣赏美!她说着面朝我,展开了双臂,说,你说说,我要是穿上那个银色旗袍能好看吗?我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我说,那还用说吗?安娜快活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西伯利亚民谣
       安娜开始在我这里进进出出。一天,我刚刚抱着她滚上了床,门外突然响起了我爸的咳嗽声。安娜惊慌地看着我,我说,别出声儿!就飞快地套上了裤子。
       我从里间钻出来时正赶上我爸进门。我爸一进来就说,上你这里来看看。我说,看吧看吧,里面要不要看?我爸看我一眼,说算啦,也用不着每次都检查,伤人自尊不是?他说着把一瓶酒放在了桌上。我说爸,你那眼睛,还是少喝点好,安娜说可能是白内障啊。安娜?哦哦,你说的是那个红头发小护士吧?什么小护士,我说,人家哪点小?我打开冰箱,拿出了一盘卤猪舌和一盘卤猪耳朵。我爸在桌边坐下,嚼着一块猪舌,叹了口气说,唉,我跟你妈是越来越难搞到一起了,她甚至都不让我上床睡觉了,说我满嘴酒气熏着了她!我说,这也难怪,她信的那个教是禁酒的。我爸说,也不是不知道,可我不是她教里的人嘛!我说,可你是她丈夫啊,你得尊重人家的信仰。我爸说,可她也得尊重我的是不是?
       也许因为提到了信仰,他的激情一下子又上来了,一定要来一段儿像列宁同志那样。我虽说心里发急,可嘴上还是说,想来就来吧,在这儿不就跟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吗?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脑袋也仰起来了,接着就高声朗诵起来……
       一共是六个像列宁那样。完了他说,这是排比句,排比句懂吗?我说,在学校里学过。我爸说,光是学过还不行,还得用心去体会。现在的年轻人就这毛病,一说起来什么都学过,可就是没弄懂!你知道什么原因吗?心眼太活!
       正说着,从里屋传出来一点响声。我爸马上将耳朵侧过去,我说,大概是老鼠吧。我爸说,下次我给你弄点三步倒来!那东西很厉害,老鼠一沾上就不行了,走一步就开始发愣,第二步就有点晕了,再走一步就开始转圈儿,转不了两圈就倒下了。
       老爸接着就问,怎么样?最近又不规矩了吧?有什么新鲜事么?我说,爸,这就显出你庸俗的一面了,刚才还跟我背诵什么来着?可这会儿又跟我打听这个,无中生有不是?我爸一下子严肃起来,说小子,做人的第一步是老实,第二步是诚实,第三步是忠实。我笑了起来,说,怎么听起来就跟三步倒似的!我爸说,你别笑,弄不好还真是三步倒!我说,倒不倒的,可也不能老是说些破事儿吧?老爸说,好好好,不说就不说,那么,我再来一段儿西伯利亚民谣?他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开始唱了起来:
       ……英国的军装,法国的肩章,日本的烟草,鄂木斯克的执政王。军装穿破了,肩章掉落了,烟草吸完了,执政王滚蛋了……
       他一边唱一边用筷子敲着酒杯,完了说这是中文演唱,其实真正唱起来还得晕俄语,说罢又唱。也许是喝了点酒,他的舌头有点僵硬,绕不过弯来。正唱着,里面传出来噗嗤一声。
       我爸停下来,十分严肃地看着我。我说,没事,咱接着喝。接着喝?一边喝一边看你犯错误?我说,也没犯多大错误,我打算跟人家结婚来着。我爸说,别想用结婚来掩盖错误!我不知道藏在里面的这人是谁,我尊重人家的人格,也就不进去核实了,但不管是谁,恋爱总得照规矩来,结了婚还怕没得干?心急就吃得了热稀饭?当年我跟你妈,都好成了那样,可还是忍呀,忍呀……
       这时,安娜在里面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打噎。我猜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我爸的脸色不一会儿就变得跟一部《联共(布)党史》差不多了,庄严、凝重、痛切。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两眼瞪着那道白布帘子,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冲进去。我说爸,你可不要乱来啊!我爸一下子转过身来,用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鼻尖,恨恨地说,我乱来?你跟人胡搞,还说我乱来!他说着,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打开门,气冲冲地往外走。
       我赶紧跟了出去,陪着他往前走。我爸头也不回地说,你跟着我干吗,就不耽心黄花莱凉了?我没吭气,跟着他一直走到了巷口的公厕那里。我爸说,你回去吧,我要解溲了。我说我陪你吧。虽说我一点撒尿的意思也没有,可我还是跟他并排站在小便池旁。他一边滴滴答答地尿着,一边又叹了口气,说,你看看,我都这样了,可你连一点希望都不给我!他才说完,我那东西突然一挺,尿起三尺来高,把他吓了一跳。他朝我看了一会儿,说,这算什么?安?这算什么?“婚姻不忠”调查
       老爸不怎么上我这里来了。倒是胡晓克开始隔三岔五地往我这里跑,一来就说,看来软饭也不那么好吃啊,你不光是要从精神上战胜自
       己,还得从肉体上战胜对方。我说这不很自然么,做贼嘛,既要学会吃肉,也要学会挨打。
       这一天,胡晓克刚来不一会儿,他的那位合伙人就尾随而至。乍见之下,我还真的吃了一惊。胡晓克介绍说,她叫大马。她的身高看上去至少在一米八五以上,又高又粗,一对乳房,似乎比安娜的更大。胡晓克笑说,你看她像不像一个篮球运动员?一个扣篮,就把我灌进了篮筐里!大马说,你少说这种无聊话,就像是谁让你上了当似的!
       早听说大马比胡晓克大了将近十岁,但她看上去倒也并不怎么显老,相貌也不算难看。眼睛虽说小了点,可涂上珍珠粉似的眼影之后,一眨一眨的就像是闪着泪光,倒也挺惹人怜的。我想,这个女人跟胡晓克搞在一起大概也没少吃苦头。果然,不多一会儿他俩就吵了起来。大马怀疑他跟另外一个女人搞上了。吵了一会儿之后,她就气鼓鼓地走了。
       大马开始不断地往我这里跑,希望胡晓克这个负心汉跟她回家。可胡晓克看来有点犯怵,有一天他问我是否能帮他应付一下大马。我说得了,我可不是收破烂儿的。胡晓克说,这叫什么话!咱俩不是割头换颈的兄弟么?难道见死不救?再说,她本人都同意了,你还扭捏个什么?我说,去你妈的,老子拒收!胡晓克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说的不客气,就是赖在我这里白吃白住。这还不算,夜里他迟迟不肯睡觉,戴着副墨镜在外间走来走去的,弄得安娜心神不宁,说,这哪儿行啊!我说,就是,他已威胁到我们的生存权了!每天早晨起床之后我都要问他一声什么时候走,可他总是说,不忙不忙,我正在考虑帮你干点什么。
       他说的干点什么就是跟踪我爸,看看那个银色旗袍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于费用,胡晓克说,他可以等事情水落石出之后,按照《婚姻法》过错赔偿的原则,代表当事人向我爸要一笔钱,作为他的服务费,他说着还像模像样地掏出一份合同来,说,虽说咱俩是朋友,可还是得履行一下手续。
       我和安娜都觉得这事挺逗的。尤其是安娜,兴致比谁都高。有时我去加班,她就跟他头顶着头围在一张城区地图旁边,仔细地研究着跟踪路线和跟踪方式。每次出门前,我都要冲着他俩说一声,规矩点啊,可别背着我胡搞!胡晓克笑笑说,你就安心地去吧,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事。安娜却没有笑,甚至还有点生气的样子,撇撇嘴说,你怎么就把人想得那么低级呢?有时,安娜还钻进了胡晓克的那辆破车里,和他一起去跟踪。我说,人多力量大,你就放开手脚干吧!安娜在我脸上亲一下,眉飞色舞地说,我就知道你跟一般人不一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还真的得到了有关老爸的一些情报。胡晓克说,现在我爸常去商业街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名叫“老地方”,里面挂着李先念跟一帮“革大”学员的合影,另外是一些国家领导人的题词,颇有点怀旧的意思。据说店老板是一个“革大”学员,从前是修路队队长。店里生意还算不错,但多半是一些老人和半老不老的人,他们买一杯散装包谷酒,要几个卤菜,在那里慢慢地喝着。常跟我爸在一起喝酒的除了店老板之外,还有一个从某局退下来的纪检书记。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往外抖着一些陈谷子烂芝麻。什么开荒种菜啦,劈柴喂猪啦,暴露思想啦,改造世界观啦等等,其间还夹杂着国家杜马、二月革命、托洛茨基、布哈林什么的。除此之外,他们还提到了一个叫周秀英的女人。这个周秀英看来是个童养媳,七岁过门,十一岁圆房,那个男人比她爹都还大一轮。据说入校的头一天她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妈咆,九头牯牛咆,九头牯牛吆。她的意思是说,就是拿九头牯牛来拉,她也不回去了。他们一边讲还一边学她的哭腔。后来他们还谈到了四查:查阶级,查成分,查历史,查思想,查出来一个蝴蝶党。这是个流氓集团的头子,据说从前就糟蹋过许多劳动妇女,这还不算,钻进“革大”以后又打起了那个周秀英的主意,弄得人家寻死觅活的,结果反倒将他自己暴露出来了。
       胡晓克将这些谈话都录了音。虽说效果不怎么好,但我爸的声音还是能够听得出来。我爸好像对那个周秀英很不理解。她怎么偏偏就看上了那个蝴蝶党呢?我就弄不懂那家伙究竟有什么能耐!一会儿又说,你别说,那家伙还真有一手!最后他说,要不是周秀英引蛇出洞,那家伙一时还暴露不了……颠三倒四的。
       我们听着录音,笑得前仰后合。
       下一天的录音里,我爸还跟那个纪检书记发生了争吵。先是纪检书记谈了一通俄罗斯的宗教复兴,戈尔巴乔夫与教皇保罗二世的会见,十六万所学校重新开设宗教课什么的,接着就是我爸擂桌子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骂人的粗话,充分暴露出了他粗鄙的一面。
       再接着,我爸就不怎么去“老地方”了。他的行踪开始变得诡秘起来。他在街上时走时停,东张西望,显得鬼鬼祟祟的。看起来他在外面的确是隐藏着什么秘密。胡晓克跟踪了几次,都被他轻而易举地甩掉了。一次胡晓克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伏尔加跟在我爸后面,走到一个巷子口,我爸突然朝里一拐,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另一次胡晓克采取步行跟踪,可没走几步,我爸就迅速地钻进一辆出租车,没等他回过神来,我爸就没影了。胡晓克感叹说,看来你爸还挺不简单的,革命斗争经验十分丰富啊!我说,你也不想想他从前是干什么的,獐子麂子也未必比他机灵啊!
       有一天,胡晓克从外面打来电话,说在船码头附近发现了我爸的行踪。具体说,他站在迎春旅社的门前,手里拿着一本《读报参考》,有时假装翻开来看一看,可他的眼睛却时时留意着身边过往的行人,像是在等一个什么人。安娜马上赶到船码头去了,一直忙乎到半夜两点。她回来时我都已经睡了。她在外面使劲地捶门,我把门打开时,看见她一脸惊恐,一只手上还流着血。我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安娜说,还怎么回事,出事了!
       安娜说她赶到船码头时,我爸正好钻进了一辆出租车,飞快地朝着城外的方向驶去。她和胡晓克驾着那辆伏尔加紧随其后,经过两个十字路口之后是一个涵洞,出了涵洞之后就上了高速公路,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大约四十分钟之后,我爸乘坐的出租车转入一条县级简易公路。这条公路是通往山里去的,弯道极多。在一个转弯的地方,胡晓克一时走神,险些撞上迎面开过来的一辆卡车,好在他急打方向盘,避开了卡车,但却撞到了路边的一棵树上。他俩倒没怎么受伤,倒霉的是那辆卡车,躲闪不及,一下子翻倒在路边的稻田里,也不知是否出了人命。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呢?怎么说也应该弄弄清楚吧?安娜说,可不是吓昏了头么?胡晓克吓得直哆嗦,带着我连夜跑到另一个县里,把我扔在一个长途汽车站附近,自己开着车往前走了,说过几天再跟我们联系。
       尽管安娜讲得滴水不漏,可我还是从她的神色中感到了点什么。我说,胡晓克开车技术很好,他怎么会走神呢?安娜的目光躲躲闪闪的,说,人家都这样了,你还要来审问我吗?我说,不审问不审问,我只是感到有点奇怪罢了。说着,我就找出一些红药水、紫药水,开始给她洗身上多处擦伤,她整个就像是一个人体彩绘。
       第二天,本地电视台报道了这一起车祸。卡车里装的全是稀硫酸,几十个坛子稀里哗啦地摔碎了,将那块稻田毁掉了。一个农民哭丧着脸站在稻田旁边对记者说,造孽呀,就跟女人结扎了一样啊!他的意思是说,这块地恐怕再也长不出庄稼来了。
       我说,罪过罪过,经书上说万事万物之中,惟有粮食是自奉而生啊。安娜说,你还在说风凉话,没出人命就是万幸了!
       正说着,电话响了,安娜像只兔子似的一下窜了过去,急切地问:你在哪里?说了不多一会儿,就把电话狠狠撂下了,说,这个家伙,他跑到你前妻那里去了!真卑鄙啊!她说着连眉毛都拧起来了。我说,也不能说人家卑鄙吧,小杨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安娜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好像当了王八还挺光荣似的!我说你别说,勇当王八还正是现代人的标志,再说,缺了王八还成不了席呢!漂浮的小红帽
       胡晓克逗留在外的这段时间,安娜没少骂他。在她看来,他半道把她扔下来很不地道。我说,他也许是不想连累你。安娜说,什么呀,我看他是怕我妨碍他呢!我说,你莫不是看上他了吧?安娜说,看上他!我会看上这个社会渣滓?我说,那可没准儿,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呀。安娜说,看你这意思,就好像要把我往他那里推似的!安娜说完就不再理我,背上她的小坤包,到医院上班去了。
       这天晚上,安娜告诉我说,省里那位眼科专家近日就要飞过来了,因为她已经替他预约到了三只眼睛,其中有两只是我爸的。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尽快通知我爸,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等那人一到,就可以马上开始手术。我说,不是还得确诊一下吗?安娜说,确诊不确诊,你爸那眼睛多半是白内障,很可能需要换人工晶体,所以还得准备七八千块钱。 ,第二天一早,我就往父母家去,可还是没能堵住老爸。家里只有我妈一个人,她刚刚做完礼拜,正坐在沙发上听收音机。现在,她的生活中主要也就这么三件事:献爱心、做礼拜、听收音机,收听来自沙特阿拉伯西北部的消息,那是圣地所在。尽管隔着万里之遥,但她对那里的一切已经了如指掌:沙漠,骆驼,大清真寺,五十道大门和小门,圣殿,明灯,米纳山谷漫山遍野的帐篷,朝觐的人们肃立在阿拉法特山下默念着真主……我妈听着听着就显出了一种迷迷瞪瞪的神态。我说妈!妈!我大叫两声才把她唤醒过来,可我刚一开口,她就说,什么白内障,我看就是喝酒喝的!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早些年他可不是这样的,等到把人家骗上了手,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我想,这就是问题的根本了:他俩都认为抓住了对方的狐狸尾巴。不过,我这会儿不想跟她讨论这个。我说,妈,爸那眼睛可能需要换人工晶体。我妈说,人工晶体是什么?看见不看见我又能怎么样?这个家只是你爸的旅馆。
       我妈说我爸经常是深更半夜才回来。那时,宵礼都已过了,她躺在床上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接着,他像贼一样轻手轻脚地溜进来了,连灯也不开。他很久都不走进她的卧室了——他知道满嘴酒气不招人喜欢,于是就自觉地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又赶在她做晨礼之前溜出去了,他跟她根本就不照面!我妈说,你知道邻居怎么说他吗?有的说他像是一只夜猫子,三更半夜还在外面转悠着;有的说他像是一只老山羊,一大清早就急急忙忙地出了门,赶着上哪儿去吃露水草。
       我说,这事暂时不去管它,现在我们来谈谈费用问题。我妈说,什么费用问题,他要不喝酒,不就什么都有了?我说,难道您不打算赞助他几个?我妈说,晚了,就在今天早晨,我已决定了要去朝麦加!同时还得去麦地那看一看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的陵墓,这一趟可得花不少钱呐。我说,您这么大年纪,行吗?我妈看了我一眼,说,朝圣可是每一个信徒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啊,行也行,不行也行!我说,要么,您把他当成是一个孤寡老人怎么样呢?您不是赞助过孤寡老人么?我妈说,这能扯到一起去吗?怎么说他还有一个儿子吧?我说,还不止呢,他还有个老婆啊。我妈说,既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又不在一个床上睡觉,还能叫老婆?我说,你们总还在一起扭过秧歌、打过腰鼓吧?你们在一起演文明剧,搞土改,搞民主改革什么的,您不能否认,在您这一生中,每到关键时刻,还都是我爸抓住了您的手……我妈说,我现在可是又到关键时刻了,他却尽拖后腿!前一阵,还有个私家侦探跑来跟我打听一个什么穿银色旗袍的女人,说话吞吞吐吐的,敢情是你爸在外面搞上个什么女人吧?通奸是不允许的,将来到了真主那里是要受惩罚的!我说,可人家没信你那个
       教啊!他要真信了你那个教,还可以娶四个老婆呢!我妈说,你们不信真主,却还想得到真主给人的赏赐,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说;就算我信了真主,也娶不了四个老婆啊,《婚姻法》允许吗?如果《婚姻法》跟经典不一样,那可怎么办?我妈想了一下说,只有不信教的人才会提出这样的怪问题。隔不一会儿又说,听说你最近也跟一个什么女的在一起乱来?我说,我是正经跟人交朋友,她叫安娜。缺德!我妈说,叫什么不好!这事要在过去,只要凑齐了四个证人,就可以拿石头砸她!你要是还有点悔改之心,就应该主动站出来作证!我说,现在早不兴那样了,再说,我是参与者或合作者之一,要砸也得一起砸,又怎么可以作证?我妈想了想说,是呀,要砸还真得连你一块儿砸!
       从母亲家出来之后,我还是去了一趟“老地方”。在那里我连老爸的影子也没见着,倒是认出了那个修路队长——他正跟几个人在那里议论道路和桥梁。修路队长兼酒馆老板告诉我说,有一阵我爸倒是天天来的。有时,天刚放亮他就来了,主动帮小伙计们卸门板。他知道门板要搁在店后的一个小屋里,一块挨一块地靠墙竖着。屋里黑,得小心别碰着了酒坛子。那些酒坛子他早已熟悉,左边的一个是绵阳包谷酒,右边一个是本地包谷酒,靠里的一个是用工业酒精勾兑的假冒伪劣。修路队长说,你爸是个好人,就是有点不通世故。几杯酒一下去,就瞎说八道,动不动就说什么假冒伪劣。不过,他最近有好一阵没上我这儿来了,是不是上哪儿打工去了?
       。
       离开“老地方”之后,我又在车站、码头、歌厅、舞厅、酒店、餐馆等公共场所附近转悠了一阵,在每一个地方我都看见了胡晓克的侦探广告,可就是没看见我爸。看来这么盲目找寻根本就不是一个办法。我在一个公用电话亭旁边停下来,打算给安娜打一个电话。可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一个酷似我爸的男人穿过人行横道,朝宠物市场那边走去了。肩背和走路的姿势都很像,让人生疑的只是他头上的那顶小红帽。小红帽看上去是为婴儿制作的,帽子的一侧还缀着两颗小绒球,小绒球随着人的步态一晃一晃的。
       我赶紧挂上话筒追了上去。人行横道上一辆辆小车首尾相接流水不断,等我穿过马路时,小红帽已经走远。熙熙攘攘的人丛里小红帽一沉一浮,就像是河面上漂浮着的一个打开来的红瓤西瓜,偶尔冒出来一下然后又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从别处冒出来。
       宠物市场里热闹非凡,全世界的狗都在这里叫着。许多男男女女都挤在这里:有的在跟人讨价还价,有的来给狗打吊针,一个店主正在给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土讲解配种的有关知识,于是我就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等我再抬头时,小红帽已从我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我懊悔了一阵,接着也就释然了: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尽力了,再说我也并不能肯定那人就是老爸,老爸从来就不戴帽子,更不要说是一顶小红帽了。
       我想,连一个侦探都没能办到的事,我又能有什么作为?我走过几条街,走到了小巷口,顺便拐进公厕拉了一泡屎,接着穿过一堆破破烂烂的民居,来到了家门口。我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突然听到从里面传出来我爸含糊不清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根本就听不清在说什么。我在心里说老爸啊老爸,你还真行啊你,我们在满世界追踪你,你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抄了我老巢!难道我妈说过的那些话你全都当了耳边风?
       这时,我听到那女人的声音渐渐拔高,几乎是在大声宣告,她说,未来大使就要来了!接着,我又听到了老爸的声音,这一次他吐字清楚,他说,是啊,我们要早做准备!他俩的声音里都透出了一种紧张和兴奋,让人联想起草命时期的那些地下活动,连我也跟着隐隐地起了一阵激动。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敲了敲门,接下来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隔着门,我听见里面一阵忙乱。
       推开门时,我看见我爸正和那女的面对面 一声不响地坐着,谁也不朝我看一眼。这情景 跟我曾经想象过的差不了多少,只不过桌子上 放的不是一瓶酒,而是那顶遍寻不着的小红帽, 小红帽压在一张什么图纸上,两个小绒球安安 静静地耷拉在帽子的一侧,一动不动。他俩都 正襟危坐,就像根本没看见我一样。
       我一时竟忘了眼睛的事,看着老爸说,爸, 你知道么,我妈说过,胡搞的人到头来会下地 狱,戴上长长的锁链,饿了给他们吃石头,渴了 给他们喝掺了火汁的脓水呢!我爸只是瞟了我 一眼,仍然一声不吭。我想,既然你油盐不进, 我就拿你的心上人开刀吧。
       我从侧面打量这女的,怎么看都觉得有点 眼熟。后来,我走到我爸的背后,从那里对她进 行正面核实。没错,这是黄烨烨!尽管十几年 没见了,可她那张黑黑的瘦脸我是怎么也不会 忘记的。我说,黄烨烨,真的是你?莫非你就是 那个银色旗袍?可她看起来似乎根本就不认识 我。我说,你好好看看我,难道真的认不出了? 我走到她旁边,她不动声色地瞟了我一眼。把 脑袋转过去丁,干脆不再理我。这时,我爸终于 开口了,说,你看你,干吗强迫人家认识你?
       我想,这可能吗?凡是跟我有过一点瓜葛的人从来都说:你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能扒出你的骨渣渣!这可能吗?难道我的眼睛也出了毛病?难道我真的认错了人?包括现在呆在我房间里的这个男人,他只不过是我爸的一个近似?难道我竟是走错了地方,闯到别人家里来了?难道我已在不知不觉中干扰了别人的私生活或者精神生活?
       就在我打算从这间屋子里退出去的时候,黄烨烨突然站起身来了,像一个江湖女侠似的对我爸抱抱拳,接着打开门大步朝外走去。可她出门之前却又朝我瞟了一眼,这使我恢复了一点勇气,我听到自己有点讨好地说,我能送送你么?黄烨烨没吭声,倒是我爸又在那里嘀咕开了,说,也真是,哪有这么死皮赖脸的,人家又不认识你!
       我跟在黄烨烨的身后,穿过一堆低矮破烂的房子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念道:如果我是孔雀,我要用一千只眼睛盯着你;她像是没有听见。如果我是蜈蚣,我要用一百只脚追踪你;她 一声不响。如果我是章鱼,我要用八支胳膊拥 抱你;如果我是猫,我要用九条生命爱着你;她 还是一声不吭。我想,她哪怕说一声恶心呢!
       当年她不就是这么说的么?那是初中快要毕业的时候,我从一本旧书上抄下了这几句小诗,黄烨烨看过之后,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宇来:恶——心!
       我们走到公厕那里时,只剩下最后一句了。可这会儿,她却一头扎进了厕所里。于是我只,好站在厕所外面,大声地念完了最后一句:如果我是上帝,我要用三个身体占有你!
       厕所里一片沉寂,像是根本就没有人在里面,或者她竟是从哪里溜走了。我既有点灰心,可又不怎么甘心。我走到离厕所不远的一个小面摊儿那里,耐心地等候着。
       约莫十多分钟之后,黄烨烨终于从厕所里走出来了。她从我身边经过时目不斜视,就像是根本没有看见我一样,走过去了,走远了。我站在那里没动。我想也许我真的弄错了,十几年时间,一个人要发生多大的改变呀,怎么还会是从前的老样子?这么想着,突然感到有点伤感,我慢慢地点燃了一支香烟。
       可就在这时,黄烨烨忽然又转回来了,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才停了下来。我说,黄烨烨,真的是你?黄烨烨眼不错珠地看着我,慢慢地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恶——心!人间天堂并不是神话,
       至此,我算是跟黄烨烨重新挂上了钩。而且,也将她跟那个黄医生挂上了钩。我说,黄烨烨,你这是干什么呢,你放弃了一门高尚的职业,不去为我爸治眼睛,反而用螺旋藻、花粉高能素什么的来扰乱我爸那颗纯朴的心,你这是干吗呢你?黄烨烨反驳说,并不是什么螺旋藻,也不是什么花粉高能素,他们公司经营的是海豹油、目脑灵和坟地。我说,怎么还有坟地,坟地也是可以传销的么?黄烨烨说,你看你,说出来的话就跟古人似的,你对这个时代的经济生活真是太缺乏了解了,你得赶紧补课,迎头赶上!我说是啊是啊,我还赶得上么?我说着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可她并不看我,说,只要努力,人间天堂并不是神话!她说的是传销,我听上去却不仅仅只是一桩买卖。但实在说,我倒是希望知道她跟那个银色旗袍究竟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黄烨烨看我一眼,说,等你加入进来,再告诉你不迟。我说行啊行啊,这有什么难的。我才说完,她就从挎包里摸出一个药瓶,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又赶紧放回去,说,这是样品,你准备一千八百八十八块钱吧。我说行,不就是钱的事吗?黄烨烨有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说,首先,你这态度就不对头,并不仅仅只是钱的事,一切得看你是否有上进心,看你是否有一点精神向度!如果你动机不纯,就最好不要加入进来!她掉头走了。不过走的时候,她还是给我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她的意思是,如果我要找她,就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都在琢磨这事儿。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到了大马头上。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也就只有大马算得上是一个女款、富婆了。下一天,我就去找大马。大马十分热情,让人从餐馆里送来几个菜,接着我俩就在她的豪宅中喝上了。喝着喝着我就醉了,接下来还被大马拖到了床上。等我迷迷瞪瞪地醒来时,看见大马庞大的身躯正紧挨在我的身边,确切地说,我差不多是蜷缩在她的怀里,她厚实的胸脯几乎贴在我的脸上,这情形的确让人感到有点怪异。那会儿,我肯定是有点糊涂了,我醒过来后并没有立即走掉,而是重新闭上了眼睛。我闭上眼睛并开始考虑我的处境。我想,这是不是大马对我的一个考验呢?如果是,我应该怎么办呢?这么想着,我又把眼睛睁开了。这时,我看见大马完全睡死了,她两眼紧闭,一只狮子鼻在悄悄地运送着气息。我想,我不妨先对她进行一番考察,待考察过后再做决定也还来得及。我轻轻地抽出一只手,又抽出一只手,两只手小心地在她身上动作起来。我解开了她衬衣上的一颗纽扣,又解开了一颗……大马的乳罩看上去像是两顶帐篷!可喜的是挂钩就在前面,解起来也并不怎么费事。只是,刚一脱钩,就像是发生了泥石流似的,两只巨乳哗啦一声直滚下来……真的说得上是惊心动魄!我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呢,还是打住吧!可就在我试着将它们放回原处时,大马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说,这是怎么说的,都已经解开了不是?我说,解开是解开了,再给你安上不行么?不行!大马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双大手,三两下就把我剥光了。我说,怎么回事,这么利索啊!大马说,你也不问问我从前是干什么的,我在果汁厂里干了整整十年,天天都在那里剥香蕉。凡是烂了一半的都得剥!我说,这么说来我算是烂了一半儿了?大马说,别说废话了,赶紧办正事儿吧。接下来,两个光光的肚皮就在那里磨蹭开了,磨了一阵,我说,不行,不得劲啊。大马说,什么不得劲,没听说过么,秤砣虽小压千斤呀!我说是啊是啊,打落了门牙往肚子吞!……直到第二天,我领着黄烨烨去大马那里时,心里都还直犯怵。不过,大马那会儿立刻就让黄烨烨给吸引住了。
       黄烨烨在大马的客厅里展开一张图纸,图纸上标着坟地所在的位置,各种类型、规格、式样和价格。其中有一种金字塔形的坟地卖价是八万块钱。黄烨烨特别介绍说,这种坟地的造型是传销结构的一种象征,每一个有志者都应该不断地发展下线,同时促使其下线继续发展下线。也就是说,要发展下线的下线的下线,以至无穷。只有不断地往下发展,才能使自己不断地向上升腾,直至金字塔的尖顶。他们的公司完全根据业绩来考核和提拔干部,其机制已跟国际接轨。最低一级是初级业务员,然后是
       中级业务虽、高级业务员;再往上锡辉经理、铁辉经理、铜辉经理、银辉经理、金辉经理。再往上就不得了啦,那是大使级别了:过去大使,现在大使和未来大使。一个未来大使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其辐射网络遍及五大洲七大洋,其资产至少在几千个亿以上。想想吧,难道这仅仅只是几瓶海豹油的事么?
       我得说黄烨烨的描述是富有成果的。这一趟,她不仅使我在认识上有了一个大的飞跃,还让大马一次性地购下了一大片坟地,其中包括一个金字塔型(又称象征型)。完事之后,黄烨烨对我大大地鼓励了一番,她说,继续努力,千万不要骄傲自满!我说当然当然,只是,你可不要忘记了你说过的那句“恶心”啊。
       自从我跟黄烨烨开始来往,有时免不了要拿她跟安娜做一番比较。不错,安娜简单、性感,可是,跟黄烨烨比起来,是不是缺少了一点精神向度呢?这可是我从前所没有考虑过的。而且,现在我已逐渐看出,在安娜身上,实在也有一些不那么简单的地方。尤其是车祸之后,她似乎变得有点古怪了,一方面她在骂着胡晓克,另一方面却又跟他打得火热,有时,她还一连几天不露面,等她重新回到我这里时,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忽而表现得情意绵绵的,忽而又故意跟我找茬儿,蛮不讲理。她甚至认为我跟前妻小杨一直在暗中来往。实际上,小杨离开我之后一共就来过一封信,发泄了不少怨气,她说,不管怎样,她都还有一个儿子——他正在茁壮成长!可你呢,你有什么?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堆成山!她似乎要等着看看我最后的下场。尽管如此,安娜还是怀疑我跟小杨藕断丝不连。我说是藕断丝连。安娜举起一个枕头在我背上猛地一砸,又一砸,说我叫你藕断丝连!我叫你藕断丝连!
       当然,我也不能完全说她是无理取闹。本来,省里那位眼科专家是冲着三只眼睛来的,可三只眼睛当中却有两只没有出现。除去机票费用,这一趟基本上等于白跑。眼科专家把气撒在安娜身上。医院领导还把她叫去训了一通,安娜说,都怪你!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老实人!她说她已决定不再跟我有什么亲密接触了。
       有一天,她正跟我闹着的时候,胡晓克突然出现了。车祸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在我这里露脸。他仍然戴着那副墨镜,只是那镜腿上缠了一块胶布。本来,我以为见面之后,他会跟我谈谈车祸以及他这一阵都干了些什么,可他进门后却什么也不说,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然后不紧不慢地卷起了一根大麻。这个时候,再来看看安娜的反应也是很有趣的,安娜继续跟我闹着,还时不时地朝胡晓克看上一眼,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或者是在等待他的声援。胡晓克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似乎全副心思都用来对付那支大麻了。安娜有点生气,或者说更生气了。她嘴里不停地骂着,臭男人,骗子,刽子手,杀人不见血!到后来,还有更奇的,她骂着骂着突然哈欠连天,连鼻涕都流出来了。
       我说,晓克,难道你就不能把这该死酌墨镜取下来一会儿吗?!胡晓克从墨镜后面看着我,说,每一行总有每一行的原则,我不打算在原则问题上让步!他说着站了起来,安娜就像是听到某种召唤,立刻跟在了他的身后。可她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住了,回过头来,擦了一把鼻涕,忿忿地说,我得让你知道,我只把自己献给诚实的人。接着,她还引经据典地说,在地上诚实的人,才能成为天上诚实的人!
       我相信这是从我送给她的经书上看来的。我曾送给她一本《古兰经》和一本《联共(布)党史》,我是想叫她明白,如果她想成为我们家的一员,那她至少应该读读这两本书。没想到她还真读了,还能引经据典了。忏悔过了就行了
       传销似乎使我爸恢复了青春和活力。他不仅整天跟着黄烨烨东奔西跑,居然还戒了酒!我说爸,怎么回事,传销真有这么大的魔力?我爸说,你懂什么!要不怎么说你没有精神追求呢?听他那意思,似乎传销还真是一种精神活动。我想,也许是这些个事使他想起了从前的那些日子——他是个老供销不是吗?再或者,是这种组织形式,再加上那种神神秘秘的联络方式使他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一种归宿感也说不定。由此看来,精神的力量还的确不容忽视。精神改变了我爸。他不仅戒了酒(我妈唠叨了一辈子的事),还买了不少海豹油、目脑灵,甚至还买了一块坟地。当然,是比较便宜的那种,约莫三千块钱。那种金字塔型,不是他所能买得起的。不过,他一直都在马不停蹄地忙着,以便以实实在在的业绩迎接未来大使的到来。
       只是,当未来大使真正来到我们这个城市的时候,他却住进了医院。省里来的眼科专家透过我爸的眼睛检查出了他脑子里的问题,脑子里的一个大瘤子压迫着视神经。这种恶性瘤子似乎有一种与人作对的愿望,而且很不情愿被人发现,不被发现也就算了,一旦被发现,就加速恶变以示报复。
       我爸的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在床上一边打滚儿一边昏迷了过去。醒来后他总是说,怎么就跟念紧箍咒似的!不久,他就开始打杜冷丁了。他说,孙悟空那会儿可没有杜冷丁啊!看来他还挺乐观。
       医生建议给他打一种进口针药,据说可以暂时控制癌细胞扩散。可老爸说,那可是六千块钱呐!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六千块钱可以买两块标准型的坟地了!
       安娜似乎有了一个表现的机会。这一天,她像只猫似的轻手轻脚地溜了进来,甚至还出入意料地穿上了一件银光闪闪的旗袍!我说,怎么回事啊,你该不是中邪了吧?安娜说,什么中邪,不是想叫你爸高兴高兴么!我说,既是这样,你就走几步我看看吧。
       趁我爸去做化疗,安娜在病房里走动起来。她走到门口那里,然后停住,又回过头来,大大咧咧地对我招招手,说来吗,你来吗?我说你别招手啊!她把手放下了,两支胳膊在臀部两侧来回摆动着,可幅度不对。我说你别这样摆动啊!她于是将两支胳膊夹起来,像是一只母鸡在练习走路,或者是提防着公鸡的进攻。我说你放松点吧,这会儿可没人想碰你。她于是将浑身肌肉一松,还哈哈一笑,说,来吗?你来吗?
       我坐在椅子上没动。我在琢磨到底哪儿不对劲。她这个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个情形:温存,温存中又带着点诱惑,像一个母亲要教孩子做游戏或者是搞点什么恶作剧。我说,你得注意一下语气,还有你的整个神情,你得表达出某种令人心动的东西,是那种能够让人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断回想起来的东西,让人一想起来就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就像是一只小手或者是一帖膏药,在人伤感的时候给他抚慰和疗治。就像先知晚年时那样,那时他白知生命已不长久,独自一人走到妻子的坟头,芳草萋萋,晚风吹拂,他回想起一生的坎坷,回想起她从前的一个动作和一个眼神……我还没说完,安娜就哈哈大笑起来,说,怎么回事,你没有发烧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愣了一下。不过我很快清醒过来。因为就在这时,安娜突然哇地吐出了一口酸水!就连这口酸水也没使她止住笑。这会儿,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蹿出了一声大叫,我说,忏悔吧!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安娜打了个愣怔,接着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了,小声说,你都知道了?我说当然啦,你不断地跟我找茬,不就因为你心里有事儿么?你现在这么主动,难道不是因为内疚?看起来,你还算是天良未泯啊!安娜突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抽抽嗒嗒地说,你明明都已知道了,可还要对我这样!你明明都已知道了……
       我像主教那样,把一只手搁到她的头顶上,说,行啦,起来吧。安娜仰起脸来,试探着说,那我……还要回到你身边么?我说,不用啦,忏悔过了就行了。安娜听我这样说顿时破涕一笑,说,哈哈,我就是这个意思呵!
       正说着,猛然听到背后什么地方传来砰的一声!回过头来,才发现是老爸!老爸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回到了病房,这会儿他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未来大使来了
       我代表我爸和我本人去参加那个盛会。新落成的世纪礼堂的门前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但那上面却并不是什么广告,而是一张由工商行政管理局颁发的证书,证书给放大了许多倍。上面写着:准许多层次传销意见书。下面写着某某单位,产品名称以及传销范围。末尾还有工商局长的签名和大红的印章。
       我正在那里看着,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来,发现是黄烨烨。这一天她穿了一件杏黄色的衣服,很是扎眼。黄烨烨说,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吗?我说,这等于是个护身符啊。黄烨烨说,可不,这是一个信号,它表明我们公司从此将由地下转入公开。我说,可喜可贺啊!黄烨烨看了我一眼说,不知怎么,每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心里总会涌上来一股惋惜之情……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讨论吧,你爸呢?我说,他脑子里长了东西。黄烨烨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有没有试试目脑灵?她刚说了这么一句,立刻就有人把她叫走了。
       礼堂里挤得满满登登的,嗡嗡营营的。主席台上一个人大声宣布:从即日起,本公司已取得了合法的身份!他刚说了这么一句,下面就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但接下来他说,出于某种考虑,会议需要更换地点。至于具体什么地方,大家只要跟着自己的牵线人走就行了。接着还宣布了纪律,出门后不许大声喧哗,要保持绝对的肃静,有序地撤离。
       但实际上,会场上还是嚷成了一片,到处都在大呼小叫,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牵线人。当然,我用不着这样,因为黄烨烨一直就在我的视线中。她的黄衣服光华闪耀,引人注目。她满场走动着,步履轻盈,如同用脚尖点着水波飘然欲飞,那张黑瘦的脸上还骤然焕发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光彩。她一会儿出现在观众席的左边,一会儿又出现在观众席的右边,一边走一边用无声的手势在招呼着她的队伍。到这会儿我才知道她的队伍究竟有多大!一股自豪的感觉从我心里腾的一下升了起来——就像是跟我有点什么关系似的。
       人们在各自的牵线人的带领下鱼贯而出,分头登上了长途班车,向着县区进发。现在我已看出,这正是胡晓克和安娜曾经跟踪我爸的那条线路。我又想到了那块被稀硫酸毁掉的稻田和那个老农说过的话,他说,就跟女人结扎了一样,就跟女人结扎了一样啊!
       三个多小时之后,来到了乡村中一所小学。这所小学十分破旧,还倒塌了几间教室。我想,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大家才可以在这里安营扎寨。实际上,从外地来的那些传销员正是住在这里。他们睡统铺,开会学习什么的则要到操场上去。现在,操场上挤满了人,大家都在忙着找砖头石块,以便用来当凳子。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只是,除了黄烨烨之外,我一个也不认识。于是,我紧跟着黄烨烨。可黄烨烨说,你别老是跟着我啊。话虽这么说,可她还是让我在她身边坐下了。
       一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走上了主席台,他一上去,下面立刻掌声雷动。我小声说,未来大使?黄烨烨说,不,他是现在大使。我说,也不错了,相当于红衣主教吧?黄烨烨没理我,因为现在大使已开始讲话了。下面几百人把本子放在膝头上唰唰唰唰地记着,发出了很大的响声。这让我想起了我爸和我妈在“革大”时的情形。我想,我比他们那会儿可是强多了,不管怎么说,黄烨烨正坐在我的旁边不是么?
       现在大使从欧美讲到非洲,接着又讲到了亚洲,从古代医学讲到了现代科技,从生讲到了死。他的意思是说,这个公司不仅关怀着人们的生,也关怀着人们的死。他们给希望长寿的人准备了海豹油和目脑灵,给不幸去世的人准备了安息之地。
       我碰碰黄烨烨的胳膊,小声说,坟地的事怎么好跟人开口呢?黄烨烨说,这就看出你的眼界问题了,你知道么,在日本,一个女子要出嫁,条件之一就是男方得为她的父母买一块墓地。
       在神户,许多人甚至都开始搞生前葬了。生前葬?没错,黄烨烨说,一些个老人,人还活得好好的,就把亲朋好友请到家里来举行一个冷餐告别会,一边喝酒、吃东西,一边说一点生死诀别的话,象征性地掉一点眼泪,难过一阵子,再接着,舞剑吹萧什么的,想想吧,那份亲切祥和,不比那种大哭大嚎要好得多么?更主要的还能参加自己的葬礼,体验一下亦生亦死的感觉。我说,可不是么?从前有人说,当你死了,你就不能活活地站在你的左右,哀悼恸哭你躺着的尸首了。可日本人还硬是将这一点改变了,看来这个民族还是蛮懂艺术的。黄烨烨说,也不光是艺术的事,主要还是地皮紧俏。
       掌声不断,人人脸上都兴奋得放出了红光。现在大使刚一走下来,黄烨烨就走上去了,她在主席台上打着拍子,领着大家唱《传销之歌》:如果你想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请跟我来!如果你想有一个什么什么的,请跟我来……基本上都是这样一个句式。尽管我对歌词不怎么熟悉,但还是受了很大的感染。
       直到大会结束,人们的兴奋劲都还没过去。他们在田野上到处乱走,有的还使劲地挥舞着胳膊,大声地喊叫着。看起来,要想把人们鼓动起来也并不怎么费劲啊。
       黄烨烨主动来到我身边,她用手往远处划拉了一下说,你看,这里不也很好么,空气清新,还有这么多的花儿和鸟雀。我放眼一看,可不是么,从天空中,从田野上和树林里,到处都传来了鸟儿的叫声,鹧鸪、金翅雀、白鸟、小山雀、还有麻雀,它们都在唱着歌,配合着它们的歌声,花儿全都打开了:金雀花、山楂花、雏菊、莲馨、樱草、风倍子、玄参花、噶汗草……黄烨烨领着我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赞叹说,五月的春光是多么明媚啊!我说可不是吗,大地生机勃勃,这是万物婚配的日子呀,到处都渗透了情欲。黄烨烨皱了皱眉头,说,你不要动不动就扯到情欲上去好不好,现在传销是中心,一切都得围绕这个中心!墓穴里的《金刚经》
       我来到医院时,看见病房里摆满了花篮。安娜说,这些花篮都是一些中小学生送的,作为向我妈学习的一项活动,学校组织他们前来看望我爸。我妈如今已是大名在外,她热心助个的照片登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安娜说,我妈对我爸热情细心、无微不至,她给他喂汤喂药,端屎端尿,什么都干,她脸上还一直挂着微笑,一点都不像我说的那个样子。我告诉她说,那是因为在我妈眼里,我爸不是我爸,也不是她丈夫,而是一个独自躺在医院里的孤寡老人。没错,我妈只要一走进医院,立刻就进入了角色
       安娜一直穿那件银色旗袍,每当她从我爸的病床前走过,他就紧闭了眼睛,嘴里还喃喃有声。那时,她把耳朵紧贴在他的嘴上。我说,他在说什么?安娜摇摇头,一脸茫然,说,一个将死的人,你很难猜到他的心思啊。我说,让我来试试吧。我把耳朵凑近了他的嘴唇。我似乎听到了一个酒字。我从街上买来了一瓶他常喝的包谷酒,回来时正好碰上了值班的护士,护士说,这里可不许喝酒。我说,咱自己带酒还不行么?我爸很可能听见这句话,他的脸上还露出了一丝笑意。可当我拎着酒瓶来到他的身边时,他却紧闭双唇,甚至还冲我摇了摇头。我笑笑说,是啊是啊,精神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啊,你居然被改变了!
       这天夜里,我爸进入弥留状态。有一刻他精神好得出奇,嘴里喃喃有声,这一回,总算是让人听清了,他说的是那个银色旗袍……来吗,……你来吗?……都已经到了里间的门口……可又停住……朝我回过头来啦……他说得断断续续的,就像是喝醉了酒,或者是在回忆从前醉酒时说过的话。我明知是徒劳的,可还是凑近他,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她是谁?可他着,脑袋在枕头上一歪,咽了气。
       开追悼会的时候,胡晓克带着大马来了。大马见了我,显得十分沉着,就像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她对我大侃特侃她营救胡晓克的经过。简单地说,胡晓克从乡下回来之后不久就被警察逮起来了,作为车祸的肇事者,他在公安局里呆了几天。后来,大马上下打点(那些目脑灵、海豹油和坟地派上了大用场),才将他保释出来。
       除了这一对合同性伙伴而外;从前常跟老爸在一起喝酒的纪检书记和修路队长也都来了。这两个人互相谦让了一番,最后决定由纪检书记致悼词。
       纪检书记哽咽着,结结巴巴的怎么也念不顺溜。我对他说,算了,你干脆唱吧!唱?是啊,我说,来一段西伯利亚民谣,英国的军装,法国的肩章,日本的烟草,鄂木斯克的执政王什么的。不行不行,他说,全忘光了。虽说不行,可他还是唱了。军装穿破了,肩章掉落了,烟草吸完了,执政王滚蛋了!
       的确是记不全了,唱得磕磕巴巴的。吊唁厅里,有几位女士发出了吃吃的笑声。循声望去,发现是黄烨烨、安娜和小杨。我没想到,连小杨也来了!现在,她们三人站在一起,不免让我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我觉得,这三个人正好代表了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过去已经过去,现在已经不在,好的是,总算还有一个未来。
       我爸的遗体火化之后装在一个红色的骨灰盒里。接着我们乘车来到墓地。正是我爸传销的那一个。这个老供销,这一回有点栽,他终于没能传出去,只好销给了自己。这是个双人墓地,墓碑上刻着我爸和我妈两个人的名字,只是我妈的名字还得用红油漆描一描,以表示这个人身体里还流动着血液,也就是说还活着。这件事一时还来不及做。这会儿,墓地工作人员拿着油漆桶和毛笔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满怀歉意地朝我妈看了一眼。我妈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他一笔一划地描完。
       在鞭炮声中来了一个穿黄色道袍的僧人,我爸的骨灰盒将由他放进墓穴里。他打开水泥墓盖儿,在墓穴里铺上黄绫子,把骨灰盒放了进去,再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不大不小的《金刚经》,要把它放进去。就在这时,我叫了一声且慢!我知道,我爸并不相信这个,我不知将这东西放进去他是否高兴。可墓地管理员告诉我说,来这里的人全都这样,只要死者不是一个回教徒或者基督教徒,全这样。这就是说,不管你生前是否有信仰,也不管你生前信奉的是什么主义,在你死后,人们一定得塞给你一个信仰,而且不管你的主义。我想,既然是这样,也就由他去罢。只是我想,将来我妈大概是不能睡在这里了,就算是睡在这里,也不会放进去一本《金刚经》,因此我不敢保证,他俩是否还会吵架。
       葬礼结束后,我们到“老地方”去吃丧席。我妈独自回家去了,她不想看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的。
       胡晓克也不打算跟我们一道去了。他对我说,除了车祸(另案处理)而外,他的调查中心正在接受公安部门的调查,已有好几位委托人对他提出了指控,主要是说他虎头蛇尾半途而废,没有一个女人拿到过有关自己丈夫勾引别的女人的真凭实据,有时眼看都堵在床上了,可不知怎么却又功亏一篑,眼睁睁地看着偷情者在光天化日之下溜掉了。另一些人则指控他侵犯了别人的隐私权。而大马也对他下达了最后通牒:如果他不斩断同那些女当事人之间的非业务关系的话,她将单方面地中止合同。总之,他的调查中心看来就要关门了,因此,有不少麻烦事在等着他去料理。完了之后,他还得跟我谈谈安娜的事情。我说,安娜的事就不用谈了吧?她已经忏悔过啦,总得给人家一条出路吧?胡晓克说,是吗,这么说这个包袱得由我来背了?
       我领着一帮人来到了“老地方”。
       修路队长说,在他这里办丧席是再合适不过了。虽说我爸有点不通世故,可不管怎么说都是老校友了。再说,他也喜欢听他背诵斯大林的誓词和像列宁同志那样。喝酒的时候,纪检书记对我说,你爸可是个老实人呐,老老实实地过了一辈子。我说是吗,可那个银色旗袍是怎么回事?银色旗袍?修路队长说,瞎扯淡,没这回事,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搞上了银色旗袍,你爸也不会!纪检书记若有所思地说,也难说呀,比如你这修路队长兼酒馆老板,口口声声顾客就是上帝,动不动还要对桥梁道路发表一点什么看法,如果不钻进你的小黑屋,怎么知道那里有一坛假酒?修路队长说,可也不能跟你比啊,你这个纪检书记也就当了两三年吧,可你购了房,买了车,还把儿子女儿都送出了国,可听你谈起历史啊、宗教什么的,全是配了套的。
       趁这两个家伙打嘴仗的时候,我迅速地撤了出来。譬如燃火的人收音机里正在播出某年大朝(觐)盛况的录音。解说员的声音充满了激情,朝觐的情景历历如绘:白色的无缝长袍,香水,指甲已经染好,潮水般的人群涌进了大清真寺广场,黑色圣石,天房周围的环形道上,信徒们正按照反时针方向围绕着圣殿一圈又一圈地绕行着,大哉真主!大哉真主!激动的泪水,易司马仪的渗渗泉,露营,布道演说……信徒们反复念叨着安拉伟大,安拉伟大……
       我妈听着听着发起急来,说怎么回事,这就开始了?我说,妈,这是录音资料啊。录音资料?我妈又听了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笑了一下,说,你看看,叫你爸的事一搅,我都糊涂了。
       ……今晚的夜色中将响起隆隆的礼炮,火光和音乐,还有大家熟悉的四十九颗小石子、米纳的魔鬼石柱、宰牲祭献……
       我妈一听又急了,说不行,我还是得赶紧走。我说,早着呢。我妈说,路途遥远啊。我说,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能遥远到哪里去?我妈说,这可难说,现在交通事故这么多,国际上又到处打仗,谁敢保证不会出点什么意外?我说行啊,您就早点走吧,就算有什么意外,也不会耽误什么。
       我知道,现在她的整个身心都扑在这件事上了。也就是说,她的心灵终于得到了统一。而路费也已不成问题了。作为对她无私助人的奖励或补偿,政府给了她一笔钱。我猜,就连她自己大概也没想到,她的难题竟以这种方式轻而易举地给解决了。只是,她一时还走不了,市里给她安排了十三场报告会,她得完成这个任务后才能出境。
       安拉伟大!安拉伟大!我妈嘴里喃喃有声,目光飘飘忽忽,整个人显得迷迷瞪瞪的。我说妈,你就要走了,难道就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我妈把收音机摆弄了一下,说,你说什么?我说没什么没什么。她仔细地看了看我,说,对了,有样东西,等你爸满“七七”的时候,你拿到他坟前去烧一下。说着她站起身来,走进里间,拿出来一张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一件银色的旗袍,看上去年轻、美丽、动人。似乎是一张剧照。文明剧?她走到里间的门口又停住了,回过头来,像是在说,来吗?你来吗?从这个女人的目光里你能找到许多东西,母性、温情,带点诱惑,像要带谁去做游戏或者是干点什么坏事,再或者是劝人远离邪恶,来吗?你来吗?……这么说,这就是老爸的秘密了?
       我说妈,这个勾引我爸的女人是谁呀?我妈说,你问我,我问谁?我说,这东西哪里来的?我妈说,鬼才知道,你爸把它夹在《联共(布)党史》里面。
       我把照片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有一会儿,我觉得照片上的人很像是我妈,但细看,也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像罢了。所以,更多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什么女人:他所认识的,或者竟是他不认识的,这都不是没有可能的。可以肯定的是,这一个特定的瞬间——不管是生活中的还是戏剧中的,肯定是很深地打动了他,以至于让他萦心绕怀至死难忘,并且还不时地从脑子浮现出来,也许,这个女人或这个情境正好契合着他的某种向往或者是某种理想?来吗?你来吗?从这个女人的眼神中发出了召唤。只是,我不知他如今是否已经跟着她去了,或者,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上哪里去了,如今,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坟墓里?他呆在那个地方,他的眼睛就派不上用场了。正像《古兰经》里说的那样:“……譬如燃火的人,当火光照亮了他们四周的时候,真主把他们的光明取去,让他们在重重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这是不是说,如果你是一个发光体,你就注定了要呆在黑暗里?就像我爸我妈,他俩也许是想照亮什么的,可他们最终却变得那么古怪——谁能说他俩不是呆在黑暗里呢?我不早就说过了恶心么?
       十三场报告会之后,我妈走上了朝圣之路。她一走,屋里就彻底空了。我一个人坐在我爸我妈经常吵架的地方抽烟,就在这时黄烨烨来了电话,让我赶紧去她那儿,也就是上次集会的那个破地方。
       黄烨烨领着我在田野中到处走,一边走一边对我说,要振作起来!要振作起来!她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振作了一下,当我俩走到一片草地上时,我一下子将她扑倒了,我搂着她在草地上滚了很远,滚着滚着她就激动起来了,我趁机剥去了她的衣服。可就在我准备动真格的时候,她突然蜷起身子干呕起来,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我说你怎么了你?黄烨烨说她一直就有个毛病,植物神经功能紊乱什么的,根本就做不成这种事。我说,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她说,什么既然如此,我不早就说过了恶心么,可你就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她说着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接下来我躺在草地上,在黄烨烨的哭声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我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我爸的一颗脑袋。这颗脑袋沿着一道长满枯草的古墙上缘向西飘行。我说老爸,这是怎么说的,光一个脑袋就能跑成这样?我爸没理我,他只是用那双出了毛病的眼睛看着我。后来,我总算是明白了:他是在说,你看见了吗?我说,我看见了。接下来我又有点纳闷:我看见什么了?不错,我看见了我爸,也许还要加上我妈,可我究竟看见了些什么?就在我发呆的时候,我看见他就要飞走了,我赶紧说,你看见我了吗?我能不能被你看见?或者,我将被谁看见?谁?我儿子?可我没有儿子,咱不耕地,还想收粮食?
       我爸没等我说完就飞远了,他的脑袋没有腿却比长着腿还快!一转眼,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就在这时,我睁开了眼睛:一道强烈的阳光涌来,使我眼前顿时感到一阵发黑。2009.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