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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随笔]黄瓜地
作者:陈民振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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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耿兄和我同住一个古城。我们职业不同却爱好相向。美其名曰:文学。时节,正是王蒙感慨,放出不要都挤在文学小道上的辰光。奈何,这是那时青年人的时尚!正像现在青年人都喜欢蹦迪、超女一样。江山代有才人出就决定了江山代有粉丝出。对吗?
       耿兄的职业在文化馆,搞文学似乎是他的本义。我的职业是机关秘书。整天忙于剪报抄报和若干等因奉此的应付,搞文学只能算是我的转义或引伸义。二三子偶聚,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轻薄为文。我呢?嘴滑了,交谈起来也在伯仲之间。末了,毕竟偶研骚墨,出货太少,总有点骥尾的感觉。
       耿兄爱旅游。理论根据就是那句听烂了的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寒士一个,颇多囊中羞涩的窘境。所以,再虚乎,其行也不远。
       古城北,约五十里,有五柳名胜。宿州谁人不知。他还要去。!据说是每次都有新发现。由此,可以说,他背着我不知偷游了多少次!不知是我的情操不够还是思维疏懒,我觉得其景也寻常。群山中的一个水库伴着陶潜、王绩未成文的野史而已,了无古迹,连个凭吊的地方也找不着。发思古之幽情也没地儿啊。他却说,这次一定要去:有了重大发现!
       他是对的。不过,方位已变成了五柳的东北约两公里的地方。主景观:镇头寺是也!寺,东山而建,断了几十年的香火,已属败寺。满目破壁残垣里,游走着身体健壮的鸡鸭狗鹅,一个面目烟黄,分不清僧尼的人正坐在前朝的勒石上打盹。耿兄似乎累了,他已在正殿门前的石凳上坐下了。且两腿门户大开,眼睛保守地眯细了起来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他是在僧尼的境界还是在练瑜伽?。我没有打扰他。驻足在一块石碑前看碑文。碑为石灰岩质。年代的风雨剥蚀,加上文革的洗礼,其文章只能连猜带懵。这是块明碑,读它,得有点句读功夫。端详了半天,我才发现,这块净土里却充满了俗气未脱的文字。字里行间云,山寺原是座古刹,因员外施舍而佛身彰显。似乎在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哦,不能绕古人的舌!一般想来,昔日也应是金碧辉煌,梵音缭绕。善男信女,摩肩接踵。和尚女尼,厮守青灯。繁荣与萧条轮回,禁欲与纵欲错位,由此而衍生了各色故事云云吧?若如此,也真不负了达摩和慧能的心迹呢!神游间,耿兄已养足了神,拍拍我的肩膀,说是要去看珍珠泉。
       据说,百里侯的时候,珍珠泉以天下第一泉而闻名。当时的名气,不亚于今日云南大理的蝴蝶泉。珍珠泉处于寺内。其际遇与寺同,周围并无名木异卉。也难怪,败落能佛法无边?贫穷在碧落黄泉只有真实。泉边竹篱上的一串串秋眉豆不知愁滋味,大大咧咧得热闹非凡,分外招惹人眼。这才真是告诉人们究竟什么是南无阿弥陀佛。
       泉,按搞地质的行话,叫做水文露头。珍珠泉看来被哪代古人精心地打理过。沿露头的周边,已被砌上厚重的秦砖,颇似干旱地区蓄水的大井。只在偏东的地方留一个溢水口。泉壁长满了绿色的泉衣,泉水清可见底。一颗颗水银珠般的气泡铺成一片,静卧泉底。偶尔,成串的银白色的气泡翻将上来,水面便皱成了一小片波纹。俄倾,又归于平静。这大概就是珍珠泉的起因了。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泉的溢水口并不见水流落差。泉与寺外野汪里的水形成的是一个平面。如此,如何浇灌寺外千亩闻名遐迩的香稻米?那可是从乾隆年就出了名的“贡米”!
       耿兄笑了。他在调侃我白背了地质包!我也解嘲似地笑了。连呼:脑袋进水了,潮掉了!汛期一过,泉的水头压力低了不是?原来,泉是在展示它的温柔面呀!她若是美女也是杨贵妃式的,她的阴柔里面集聚了多少阳刚呀!
       唏嘘之间,耿兄要带我去看一个绝胜。条件是,要先听他背一首词。那就来吧!耿兄清清嗓子,甩了一口痰,文人的毛病上来了,摇头晃脑地诗曰:“簌簌衣襟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苏轼的《浣溪沙》吧?他点点头,默认了。说,最好的一句就是“牛衣古柳卖黄瓜”,它是人生与社会的最恬淡之处。“现我们去黄瓜地吧?”耿兄又说。
       什么意思?我如坠五里雾中。耿兄说,看看就知。
       这是黄瓜地?这是个小丘。远望去,相对高差也就三十余米。近前看,当属沉积岩石灰岩质。有点特色的是山脚下堆满了小杏树。可以想象,春来了,也是一方杏花天。塬上,孤零零的一棵老杏正在随风晃动。仿佛在倾诉着离群的索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黄瓜地联系起来。掘掘文化积淀,我倒是想起了柳宗元写的永州八记之一的“钴坶潭西小丘记”。那是个唐氏之弃地。景色因蒙尘而蒙市。刈除恶草木,而后见真容。此景,应属子厚之幸也!与彼丘比,此丘显然少视听之娱。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吧?耿兄不能苟同我的高论。他的手朝东南方向一指又朝脚下一划,告诉我:这儿就是绵延千年的官道是也!我肃然了。他怎么知道古代地理?我相信,老实厚重的他绝不会瞎说。此刻,我仿佛飘进了历史的天空,见到了那些匆匆的过客。升平的景象、战争的残忍、名利的逐鹿,官员的升贬、王道与霸道,仁与不仁,孝悌与兄弟阋于墙,谋生的百姓与路边的饿殍,一桢桢荦荦大端的写意画在我眼前列队飘过。
       “怎么就想不到黄瓜地呢?”耿兄的语气,似乎对我进行艺术的启蒙,那神态,又似乎是进入了某种角色。以至于,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嘴里突然涌出许多散珠碎玉。他说,我把那条古道已逝得喧嚣完全看作是无尘的。而这儿,就是无尘的圣地。想想吧,这儿的枣树林、木瓜林、杏树林,沿上坡伴着小丘的朝阳面,该多么悠闲而恬静,在这样的生态里,太守突然出现了,拍落衣襟的枣花,顺着珍珠泉水,流到香稻米田。眼瞧着树荫中歇凉的楚牛,耳听着古刹里的天籁,口吃着农夫叫卖的顶花带刺的黄瓜,这是一种多么和谐,多么安逸的社会呀!这就是我们祖传的文化滥觞!很可惜呀,不见了!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听到的只是一片弦外音!叫做大弦嘈嘈如急雨!
       我愣神了。以我的剪报,我很知道时下的社会意识。他这些下意识的话,完全可以理解为文人的越界飞行。而无常的意识却是危险的呀!没缘没由地在这儿凭吊起发霉的传统文化了。说实话,我无言以对。也不敢以对。
       其实,我对黄瓜并不陌生。我这个秘书本是农民生得。我还可以说,曾经手摇辘轳种过黄瓜。种黄瓜的艰辛和嚼黄瓜的怡然,已经纳入了我的基因,形成了文化。他不知道,在我春风得意回望苦难的时候,还真的研究过“黄瓜”。继而,在记忆的软件中,留下过张骞由西域引进“胡瓜”的编组。以及,由胡瓜更名为黄瓜的故事。我突然有了在这方面形而上的冲动。我口若悬河地说到了西晋末年,说到了“八王之乱”,说到了“五胡乱中华”,说到了后赵王石勒,说到了后赵王朝险些因黄瓜的名称,引发一场血案的野史。
       他笑了。笑得象个夫子。有点“天生德于予”的圣人态。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我的好记性。那神情,更像是在塑造一种卓然而出世的胸中块垒。在想“三玄”,还是在穷天人之际?
       他说,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个地方诵苏轼的诗最合适。有一种“王道”下的温情。人与社会,经历了激越之后应该是松弛。人有了松弛感,世界才会变得像中国画一般。一个永远打打杀杀的社会是一片血腥!他问我:对吗?
       很遗憾,我答不出。文化这东西是个尤物,也是个谜。他骂我滑头!骂就骂吧,领了。转过来想想,那个时候有此一家之言也属不易!
       想不起什么时辰结束的这段旅行。以后,我工作调动了。听说他走了“西口”,飘缈地成了香妃家乡的邻居。回想当年,只记得在古城边,沱河岸,青草地分手的时候。他说:“这生,能过上一天那样的情调的日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如今,算来我们也都是知天命之人了。双方不知死活,他若还是尘世人,有机会我会约他重游黄瓜地。问:“今天的和谐,是不是你向往的那种日子呢?现在的文化是你当年的追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