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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随笔]蝶影抄
作者:赵 焰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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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已冷却的咖啡渣
       那时他们就像成群的乌鸦一样降落在巴黎,轰鸣着,栖息在咖啡馆里。他们当中有,新闻记者海明威、后生菲茨杰拉德、流浪汉亨利·米勒,还有达利、毕加索……他们都是艺术青年,或者艺术中年,他们来巴黎的目的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这样的寻找当然是快乐的,也是痛苦的,更是落魄的。
       那时蒙帕斯区的咖啡馆星罗棋布,但有三家最著名,那就是圆顶、圆厅和塞雷特咖啡馆。在圆顶咖啡馆里,总有一大群乱七八糟不明身份的人,聚集着,喧哗着,不时有拼凑桌子的响声和点菜的吆喝声。而圆厅咖啡馆——一度是波斯米亚流浪人的巢穴地,这里的风格是宁静安谧的,人们亲切地啜饮交谈,不时有人讨论着达达主义的没落等严肃的学术话题,或者是争论着战争哪天来到。最后是塞雷特咖啡馆了,这样的咖啡馆是简陋的,灯光是幽幽的,在墙角,有时是小提琴的音乐,有时是手风琴。用当时一个人的话来说,这里“是一处疯狂鼎沸之地,里面全是醉鬼、半醉鬼、四分之一醉鬼和不喝酒的疯子”。这样的地点当然是爱情的发生地,这次不说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他们了,就说一下亨利·米勒吧。亨利·米勒与阿奈斯·宁的爱情,也就发生在这里。
       在巴黎这一块乱糟糟的地盘上,亨利·米勒,这个流氓加天才的家伙,带着浑身理直气壮的无赖气,遇见了阿奈斯·宁,这是他无数女人当中的一个,是西班牙作曲家琴宁的女儿,金融家雨果的妻子。他们起先就坐在咖啡馆里。这个男人是个情场老手,而那个女人天真和邪恶相统一,她有着一双非凡的眼睛,绿色的眼珠,睫毛长得跟蜘蛛似的——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妖媚。他们就坐在各自的桌子上,彼此注视,用目光拴着诱饵,抛出去,对抗,较量,再后来,他们的目光缠绵在一起,打成结,形成绳索,用力把对方拽向自己。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他们把各自的时间和生活纠缠在一块了。故事就是这样,咖啡馆只是个引子,在咖啡还冒着热气的时候,他们已经喝着红酒酩酊大醉了。
       这就是爱情。在法国三十年代无数如火如荼乱七八糟爱情中的一个,也是咖啡馆里发生的无数或平淡或奇特爱情中的一个。咖啡和女人刺激了亨利·米勒的创造力,反正自此之后,米勒的小说一下子突飞猛进起来,变得更加天才,也更加无耻,更像是“窗台上的一个响亮的屁”。
       这里不得不提另外一个女人,那就是琼·曼斯菲尔德,亨利·米勒五位太太中的第二任,一个双性恋者。是她,激起了亨利·米勒的张狂而不粗糙的欲望,而有了她,米勒就有了无耻的灵魂。在这场三人大战中,他们争斗,他们交锋,他们互相折磨,互相毁灭……看看阿奈斯·宁眼中的琼是什么模样吧:当琼“从花园的阴影走入门厅的光亮中,走向我,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亨利暗淡无光了,她就是色彩、光亮、新奇……”三人戏的最后,阿奈斯·宁离开了米勒,在那本日记体小说《火》中,她写道:“那天清晨我哭了,我哭是因为我爱这条离开亨利的街道,这条街道有朝一日会重新带我回到他的身边,我哭是我觉得成为一个女人的过程是那样的痛苦,我更为从今以后我哭的机会减少而哭,我哭是因为我的痛苦消失了,而痛苦消失会让我如此地不适应。”
       而亨利同样刻骨铭心,亨利写道:“我这样做,为的是让你通过比较我的痛苦而发现,你的痛苦不算得一回事,至多不过是小事一桩,从而使你更容易承受你痛苦的压力。”这样的结果还能说什么呢?爱情,就是彼此的欢乐,也是彼此的痛苦。
       在书中,米勒还说了这样一句话:“人人都说性很猥亵,其实最猥亵的事情是战争。”米勒说对了,他的猥亵很快就结束了,更大的猥亵紧接着来到:二战爆发,巴黎沦陷,蒙帕斯区的咖啡馆空无一人,那些乱七八糟的艺术家们,都鸟兽散去——然后,只剩下一些残留的痛苦,像秋天零落的树叶一样,在夜晚的城市街道中盘旋飘浮,随风逝去。
       电影《情迷六月花》描绘的就是这一段故事。巴黎,在那样的氛围中,就像一席浮动的豪宴。现在,巴黎的那些老咖啡馆当然都还在,宁静了,也落寞了。经常在空空的桌子上,残留着未喝完的咖啡杯,孤单而凄凉。那些咖啡杯子里的渣都是有着故事的。从时间的意义上说,亨利·米勒、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以及所有人的痛苦,都是一杯早已冷却的咖啡渣。
       古希腊的回归
       好莱坞对于商机一直有着惊人的敏感力。比如说2004年奥运会前后,它就一下子推出两部古希腊题材大片:《特洛伊·木马屠城》以及《亚历山大大帝》。这两部片子无论是从投资规模,还是从演员阵容来说,都可以说是庞大无比。《特洛伊》的男主角是布拉特·皮特;《亚历山大大帝》的男主角是科林·法瑞尔,他们都是好莱坞最当好的英俊小生。不仅如此,这两部电影也拍得场面恢宏、气势磅礴。虽然最终反映不如当年的《角斗士》,但在票房上,这两部带有浓郁好莱坞风格的大片,还是着实赚了一把。
       这两部电影,我自然是在第一时间看了。有关希腊罗马题材的电影,我总是很有兴趣。在我看来,《荷马史诗》给希腊带来的,不单单只是一个恢宏的神话传说,更重要的,还有影响深远的民族精神。同样,亚历山大带给希腊的也是如此。对于亚历山大的传奇经历,我感兴趣的一个关键点就是:当年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东方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显然,土地占有是次要的,亚历山大每每在征服一个地方之后,都不停歇下来,而是继续远行。这个剽悍无比的马其顿皇帝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东进东进,一直杀到世界的尽头,去征服所有的未知世界。这样的方式,与其说是一种暴力的征服,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远行,是一场形而上范畴上的探索。
       亚历山大是公元2000多年前的人物,他的老师是著名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与此相对应的,是我们的春秋战国时期。当东方这块土地的诸侯列强一直为了自我杀得性起,而对另外的文化与地理一无所知的时候,亚历山大已经打破了自己的小圆,想用新的支离破碎来构建自己的大圆了。
       生平最喜欢的一个作家之一,就是尤瑟纳尔了。在我看来,这个法国作家与众不同的一点是,她的小说并不是满足于人们津津乐道的悲欢离合,而是倾向于努力表达人类的本质。我尤其喜欢的,是那本《阿德里安回忆录》。阿德里安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的身份是罗马皇帝。这个处于人类巅峰位置的人在内心当中广阔、博大、悲悯,他一直具有普罗米修斯的某些特质,那就是尽可能地追求人本身的自由、知识和智慧,并且尽可能地实现个人的道德完善。阿德里安平生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制止了罗马帝国的无休止的扩强,将这个庞大帝国的领土固定在一种静止的状态。《阿德里安回忆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是我的枕边书,我总喜欢有事无事读上几页,我喜欢尤瑟纳尔文字中那种大理石纹理的感觉,坚韧、理性,又具有猎犬般一跃而起的直觉。还有,就是一种阅读的眩晕感。尽管尤瑟纳尔只是一个法国人,但她所有的感觉,都是希腊给予它的。那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天赐。很少有人能这样获得上帝魔杖的点化。
       喜欢一个人,或者喜欢上某一个国家,那样的感觉真是宿命。比如说我与罗马,或者我与希腊,那样的亲切感觉,想一想,完全是无来由的。我是喜欢骨子里的罗马或希腊精神吗?那种无羁、奔放、内在的力量和美,以及在事物面前剑拔出鞘刀锋熠熠的寒光,还有,就是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混元之气。都是我所推崇的。对于希腊,在我的印象里,似乎这个国家的一切都与石头有关,它的地势是山地,陡峭的大山垒满了硕大的石头;它的神庙、神殿也是石头;还有雕像,那是一种盖世之王。当然,这个国家不仅仅有着石头,还有着海,环绕石头的是蔚蓝色的大海。海与石头对希腊人的影响是无形的:石头是希腊人的家园;而海水,则是他们的想象。希腊人因石头而富有理性,富有力量;而由海,又富有激情和想象力,还有那种百折不挠的探索精神。
       
       实际上在此之前,有关希腊的很多东西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直喜欢希腊大导演安哲罗普洛斯。在他的电影中,一直洋溢着那种自始至终的忧伤,像蓝色的雾霭一样久居不散。在《雾中风景》中,那一对小姐弟一心想去的地方就是德国,他们搭乘着前程往德国方向的汽车,在风雨中蹀躞而行。那个十来岁的姐姐甚至在路途中遭到了一个大卡车司机的奸淫。他们为什么那么向往德国呢?当不幸的希腊陷入战争和内乱之中、远古的文明已绝尘而去,似乎只有德国,在最大程度上继承了希腊文明的真谛。德国就是从古希腊巢穴里飞出的一只知更鸟,她的羽毛闪烁着漂亮的理性之光,她优美的啼鸣,就是希腊文明的光辉和理想。
       安哲罗普洛斯还拍过一部《亚历山大》。好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看完这部电影之后呆若木鸡。这部电影是那样的沉郁、冗长,就像一汪时间的死水,没有波纹,也没有波光。那是一种心若止水的沉痛。安哲罗普洛斯就是希望以这样的悲伤,去招幡古希腊的灵魂。与《雾中风景》具有同样意义的是,在安哲罗普洛斯的眼中,现在的希腊就是一具空壳,而那曾经有过的辉煌、荣光、智慧都如知了一样飞走了。只有蜕下的蝉壳面目全非支离破碎。也许,安哲罗普洛斯就是想表现那样的沉郁和忧伤,以及忧伤过后的无所适从。当滚滚而来的现代社会腐蚀着人类的思想和感觉,让人类变得越来越麻木、空洞以及无事生非时,那种古典精神中所蕴含的荣誉、奋斗、圣洁、耻辱会因此尤为重要,当然,重要的还有不屈、恐惧、神秘以及隐忍。这些人类美好的品质,一直支撑着人类直立行走了数千年,它是人类最重要的精神内核。这样的东西,当然不应该成为古典,而应该成为永恒。
       忘不了的是2004年雅典奥运会开幕式的情景。当那艘硕大的希腊古老帆船冉冉升空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心灵的颤栗。这种近乎完美的创意,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真正的魂魄。历史是不朽的,这样的意义是说,不朽的不是石头,而是埋藏在历史深处的记忆和想象。
       伸向死亡的指尖
       看《深海长眠》时就明白,张艺谋的《十面埋伏》在金球奖上败给它绝不是偶然的。以《深海长眠》的内涵,只是简单华丽的《十面埋伏》哪里是它的对手呢?张艺谋的《十面埋伏》就像一个徒有其表的漂亮小姑娘,她是那样的不谙世事,那种对世界以及事物的认识和理解还停留在极浅的层次上。以这样的方式,哪里能打动那些奥斯卡评委呢?败北,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深海长眠》也是表述一个简单故事,但由于它是直接面对死亡,所以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故事非常简单:30年前的一次海边跳水不仅使雷蒙·桑姆佩德罗差点死亡,而且也折断了他的颈部,导致其高位截瘫。尔后雷蒙一直卧病在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只是依靠家人的悉心照料维持生命。高位截瘫的冰冷现状使雷蒙厌倦了生存,但无奈的是,他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于是只好强烈地不顾社会、家人、宗教的反对,坚决要求以安乐死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旅程。
       拗不过雷蒙执著的赴死意愿,家人只好请女律师朱丽娅帮助,诉讼于法律。但雷蒙安乐死请求屡屡被驳回。为了进一步了解当事人,朱丽娅借助于雷蒙家,当事人尘封的往事和横溢的文采也慢慢展现在她面前。同时,在接触中,她也了解到雷蒙家人进退维谷的两难心情。最终,她决定帮雷蒙出书,将当事人挣扎而又决绝的心路历程展现在世人面前。但不久,朱丽娅旧病复发,即将成为植物人。雷蒙不断写信安慰朱丽娅。虽然二者对于死亡的态度不尽相同,但对于生命无法掌控的失落感将他们的心越拉越近……
       这样的电影无疑是沉重的,但电影却在沉重中屡屡呈现出轻快的成分,甚至有着飞扬的感觉。我一直考虑的一个问题是,也许对于死亡来说,虽然它是无法想象的,也是无法逃避的,但似乎是,死亡却可以触摸得到——我们可以轻轻伸出我们的手,指尖一点点接近它——深情,缓慢,敏感,战栗……这样的方式可以感觉到那种阴影慢慢地向你靠近,感觉到指尖微凉,而在心底,却有一种温暖慢慢地浮上来……
       《深海长眠》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表达着对于死亡的尊敬。在生与死的凝视中,吟唱着心灵的悲歌。
       春节之前,我的一个长辈去世了。这位长辈在晚年,一直病魔缠身,每次见到他,都会听到壮志未酬的喟叹。在晚年,他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不断地读我的文章,然后打电话给我探讨有关感受。因为无所事事,他开始学电脑,然后零零散散地在电脑上敲击着自传和感受。我后来听说他在日记里记载了很多关于我的话题。在第一时间噩耗传来时,我正在上夜班,由于一直找不到排遣悲伤的通道,我只好呆坐着,一遍一遍地播放着莫扎特的《安魂曲》。那时正是腊月底,天气闷热难当——而第二天风云突变,阴湿的日子一下子就来了。
       ——接着再说《深海长眠》。
       《深海长眠》给我的感觉似乎是——触摸死亡的指尖并不是微凉的,它还可以说是温热的——甚至可以变成清丽疏古典雅宁静,就像莫扎特的《安魂曲》,也像贝多芬第七交响曲,或者是电影中飞扬着的《费加罗的婚礼》。死亡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似乎并不狰狞可怕,可以超越一切之上,是风轻云淡的自由。
       我一直觉得这部电影可以获得今年的奥斯卡奖。昨天,它果然获得了这项荣誉。虽然这部电影的导演还很年轻,但他的思想,他对于人生以及死亡的理解,却好像曾经活过几辈子似的。想想这部片子,先是获得了威尼斯评委大奖并击败了阿尔莫多瓦的《不良教育》获得奥斯卡提名,然后又击败张艺谋获得美国金球奖,现在,又获得了奥斯卡奖。这绝不单单是幸运,因为它点中了人类最柔软的地方,它让整个人类在面对中变得凝重起来。反观《十面埋伏》,尽管在技术上登峰造极,但却没有打动人心的东西。那种心灵之间的默契的传递,那种对于生死意义的关注,就不仅仅是张艺谋,也是我们文化当中缺少的东西。
       想想张艺谋都五十开外的人了,而《深海长眠》的导演才33岁。年龄并不等于一切,想想这样的缺乏,就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一直想着那个躺在病榻上的主人公。那真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机智,幽默,宽容,超脱。我第一次觉得,一个离死亡靠得很近的人也有着魅力呢!或许,这种魅力就是死亡本身传递给他的。死亡与诞生一样,都是由一种神秘的东西赋予的,与这种神秘力量靠得很近的人,都会变得格外智慧。
       “对于我来说,尊严地活着已是不可能了,我只能尊严地死去”。躺在床上28年4个月零几天后,主人公坚定地选择了死亡。一切都不能阻止他的决心。他就这样决绝地脱尘而去,像一条鱼,扎进深海,长眠在另外一个时空里。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
       我是在一个阴冷的冬日看完《深海长眠》的。这个春节,合肥一直下着雨,阴暗,冷湿,在幽暗的房间里,我迷迷离离嗅到一种奇怪的气息,既亲切而又疏离。像屋子里幽香的水仙,又像窗外明明灭灭的烟花。
       其实,死亡还是简单的。当然,也可以说,死亡是复杂的。但的确,在我们这个变得越来越坚硬的时代里,惟独面对那一片深海时,才会让我们潸然泪下。
       沉潜于岁月之河
       很多年前看方方的小说《风景》,当时就觉得特别好。围绕那个家庭所发生的一切总让人心泉堵塞。岁月就像一条流动的河呀,它的上流往往清亮明澈,而流着流着,就垃圾漂浮杂草成堆了。即使是最悲惨的故事,到了别人眼中,就成为单纯的风景。我们就这样看着别人的故事,也在另外的视野中,成为别人的风景。
       
       看《孔雀》,不知怎的,就让我想起了小说《风景》。也许说的同样是一个中国普通家庭的故事吧。三个孩子成长于艰苦的环境之中,生活挤压、磨砺着他们,他们一开始抗争,但慢慢地,最终变得平庸而沉静了。这样的故事就像窗外的风景一样,缓缓而麻木地向后逝去。我们似乎就感到一种日常生活的挤压,感到无形的铅云,感到身体内部骨骼的喀喀直响,然后,就会感觉到身体内部晶莹的东西不断地破灭,就会变得死沉死沉的,像没有亮光的黑夜,像没有风的城堡。
       但风景中还是有着亮光的。那就是电影中姐姐这个人物。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她一直以自己纯真的幻想,去抵消沉重的生活,就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一样,温暖着自己,也让自己的周围有点朦胧的亮色。我特别喜欢电影中两个镜头:一个是姐姐自己缝纫了一个降落伞,天蓝色的,漂亮极了,当姐姐骑着车带着降落伞迎风飞舞时,似乎整条街都被姐姐带得生机盎然;还有一个则是姐姐后来在街上碰见了自己最初的暗恋偶像,当她看到那个昔日英武的伞兵被残酷的生活消蚀得只剩下木讷、呆板和平庸时,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伏在小贩的西红柿上泣不成声。那真是一种梦碎的感受。姐姐是爱做梦的,或者说,所有的女孩都是爱做梦的,她们都拥有毛茸茸的羽毛,只是生活,让她们支离破碎遍体鳞伤。这样的情景真是让人百感交集。
       但我还是喜欢对于生活有着美好幻想的人,喜欢一切爱做梦的人。想起茨威格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少女之心永恒地陪伴着我”。这样的话真是太精妙了!起初,我对这句话是不理解的。但现在,我懂得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直能保持着永远的少女之心,那该多么完美啊!在这个世界上,我见到了那么多实实在在的人,在他们的身上,连一片羽毛都没有,只有厚厚的鳞甲,像乌龟一样缓慢而自得地爬行着。这样的人怎么飞得起来呢?人,虽然是行走的动物,但还是应有飞翔的欲望。如果一个人想飞,终有一天,他就会真正地飞上天空。
       2005年2月底,我一个人躲在家里看《孔雀》。那一天,正好收到了一个朋友的信,大赞《孔雀》。我很高兴,像找到了知音一样。我觉得孔雀的好还在于有着强烈的中国味道。对于中国文化而言,最好的表现应该是一个“通”字。这种“通”,似乎是既模糊而又清晰的,它可以“通”在人生、社会、情感、伦理上,也可以渗透到宇宙以及一切细微之处。它似乎无所不在,是那种智慧的共鸣,也是一种对于万事万物的综合感觉和领悟。在这一点上,它不像西方文化,精细是精细,深刻是深刻,但有时却又显得很机械,不太注意事物之间的共融,而且容易走极端钻牛角尖。《孔雀》正是以这种通透而敏锐的中国方式,似乎是在内敛中,在暗藏中,在缓慢中,轻轻松松地将一些东西打通了。这样的品咂是可以见到人生三昧的。这种平心静气不动声色的方式就像空山闻语,小津安二郎、侯孝贤都喜欢这样的方式,现在,“忠厚老实”的顾长卫也蜕变成精,成为一只“老狐狸”了。
       看《孔雀》,想到看过的《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等,我突然觉得中国电影人开始“打开”了。他们似乎真正地找到感觉了,有了自己的第三只眼,会运用镜头,会运用音乐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开始注意电影的灵魂了。我一直以为灵魂与自以为是的大脑是不一样的,大脑是思考的,它只能区别得失;而灵魂是直觉的,它更能亲近本质。《孔雀》明显地有一种超越在语言之外的东西在默默流淌。那种感觉,已不再是如往日一样,漂浮在河流之上,只注意那些虚假的波光潋滟,而是能真正沉潜下去的,与水合而为一,去感觉水的真正冷暖,并且能明白苍凉了
       ——对,就是苍凉,一种逝水年华的真正况味。
       看完《孔雀》,呆坐半晌。这部电影为什么取名为《孔雀》呢?我后来想,那是一种意象吧。人,总是臆想着有朝一日会一飞冲天变成孔雀——但,最终还是脱落了一地羽毛。电影的结尾,在动物园里,三个被生活磨砺面目全非的人在看孔雀。时间,就是一个表情阴郁的孩子,等他转过身来时,已是满脸的皱褶横生了。
       这样的电影就像一条沉郁的河流。看着这一家人的生命轨迹,我甚至觉得那就是描述着自己,也是在描绘着每一个芸芸众生。那样的情景太让人熟悉了。不仅仅是熟悉那样的年代,熟悉那样的生活,熟悉那样的道路,同样也是熟悉那种人生方式,熟悉那种压抑、逼仄、自卑、残酷以及反叛,熟悉那种生命的重复——我们就一直在这样狭隘的环境里局促地生存,感觉到它的挤压,然后不断蜕变,直至最终消失。而当太阳照常升起时,又是新的,梦醒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