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大千]活在冬天里的雪
作者:闵凡利
《含笑花》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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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把干裂的手伸进暴破棉絮的袄。袄由于年岁久远有点弱不禁风,晃晃荡荡尽情飘扬,仿佛风中的一杆旗。
木仰起脸去感觉风,风好狠。木的头发就似冬天的草,很富生命力地塑造着木。向后望一眼,女人在艰难跋涉。逆风而行似水中一片任性的树叶。
木心里很痛。痛得使他有点厌恶女人。他知道,女人是很乖的。他这样是折磨自己。他想让女人厌恶他,不问为啥,就为他是木。
木稍微缓了脚步,转身子看着女人。女人抬起那张脸,用整个眼睛望木。木无语。暗自说了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话。不知是咒骂还是说女人,反正记不清了,让大风刮了,却刮到女人耳朵里。女人停下,眼里便噙了一串珍珠,在两排黑栅栏里饱满、沉重,最后破栏砸在脚下的酥雪里。雪地上便腾起一阵白尘,霎时间无影无踪。
跟上!木在前扔过一句话。话很重,如扔在水里的一块石头激起水的漩。女人感到木的腔调有些辣,她想问,可没有。
此时天空苍浑暗黄,风越来越狂,雪越来越大,女人跟了上来,和木并排走。女人想抓住木的手。木的手伸进袄里。木埋头走他自己的路。
女人把手缩回。女人就又看眼木。女人发现木和她一般高,女人就挺起了胸。
女人和木像两条鱼。在游。
木瞅 着天说,他娘的,风真毒!
女人埋头走路。
木又说,他娘的,风真毒。
女人无语,用眼望了望木。
木再又说,他娘的,风真毒!
女人知道自己该说一句了,就悠悠地说,风毒,人更毒!
木的心一颤。木用眼望了望女人,想望出女人的苦。女人埋头走,木没看出什么。
女人问,快了吗?
木说,快了。就要快了。
木的泪就要流。木原来的刚强此时刻像泄气的猪尿泡。木望着女人,觉得很可怜。
女人仰着头。那是一颗昂起的头。女人的发垂直向后。向后伸去,伸成根根直线,伸成一种决心。
木有点怵。木不明白女人,木真地弄不明白女人了。
女人很温柔,像一只小羔羊。木不会忘记娶女人的那天,雪始终下着。木骂了一句天,天还是老样子。雪纷纷扬扬潇洒着,木就不骂,女人在房内。在哭。木不明白女人,哭啥?高兴才是。木就看着女人,女人在看着自己的脚。自己脚上的绣鞋顶部有朵用绒线弄成的球,扑楞楞的,像一团燃烧的火。女人就哭。
木就看着女人。女人没有抬头。木猛地把门开了。门咣当一声,风刮进屋里,女人一寒。木把门带上,站在了雪里,雪已有膝盖深了。木双手撕着头,仰天长喊,雪像块海绵,很快吸干了他的声音。
女人开了门。女人看着木。木站在雪里,像一株树。
女人说,雪大呢!屋里来吧!
木不动。
女人说,我跟你!
木抬起头,那是个大雪球。木看女人。女人在笑。笑得很好,笑得眼里晶莹莹的。
我不哭了,真的,我跟你!女人又说。
木低头进了屋。女人反手把门关上。女人已铺好了床。木说,你睡吧。你在床上睡。我在上面打个铺。
女人说,甭了,我和你一起睡!
木没有吱声。木望着女人,女人真俊!
木知道他一定赢的,那天,梢对他说,我再和你赌。我一定能赢你!真的。
木笑笑。木说,你没本。
梢说,我有,真的,我有。
木说,拿出来!
梢轻蔑地噘起嘴。梢说,我拿出来,你一定跟玩!
木说,拿出来!
梢盯着木,猛地把手插进嘴里。拔出时就是一杆笔。刷刷刷,桌上的纸出现了歪七扭八的一行红字:
梢愿以叶为本。若输,将叶送给木,永不反悔!
月 日
木呆了。叶是梢的老婆,那个水灵灵的女人,日日夜夜揪他心的女人。他盯着梢,狠狠地擂了梢一拳,你畜生!
梢爬起来。狠狠地还了木一拳。然后用手指着木的鼻尖说,你不玩才畜生。说完这句话梢的嘴角露出笑,很狰狞 。
木一字一句地说,好。我,和,你,玩!
梢点了点头。
木问,赌什么?
梢说,你的财产,房子。
木问,就这个?
这个?太便宜你了。还有,你喝我泡尿。狗样地舔!
木的眼睛要暴出眼眶,可他忍住了。他点了点头。
叶在家里纳鞋底,纳梢的鞋底。梢勾着头进屋。梢对木说,你领走吧!木没吭声。
叶傻傻地看着俩人,俩人像两块石头。叶问,什么?什么?你赌了我?
梢说,你跟他走吧!
叶问,什么?
梢说,你跟他走吧!
叶的嘴唇哆嗦着出了血,叶定定地望着梢。梢也望着叶。叶用正纳的鞋底扇了梢,很响。梢没动。梢的脸上出现了一片生机,像春天长出了一丛草,很嫩。
叶望着木,木的眼光很乱。叶把正纳的鞋底向门外扔去,鞋底划着一个很好看的弧,跌落在雪里。鞋底砸地,雪很疼,只一会,就被雪盖上了。一点也没留痕迹。
叶的眼里就流出了泪,叶擦了。叶对木说,好,我跟你走。
门咣啷一声关了,关得很响。震得梢激灵灵地打颤。
梢疯了样打开门,追着叶的背影狂叫,等着我,叶。等着我,我一定把你赢过来!
雪很大,很大淹没了声音。门大敞着,灌进去的都是雪。
木睡了叶。叶给了木享受。木知道男人为什么要女人。木就疼叶。
第二天起床。木拿起刀,狠狠地朝无名指一刀。无名指像颗子弹,飞溅出去,射在墙上。墙被击中了,出现了一点红。像盛开的一朵花,很艳。
叶傻了。叶问,你……你……你这是何苦呢?
木说,我戒!
叶又说,你这是何苦呢?
叶很满意。但常一人发呆。呆得木来到身旁也不知道。
木问,想啥呢?
叶看看是木,就笑笑。
木说,你和梢是一对,真的是一对,我不该要你。
叶说,梢不是人。
木问,我呢?
叶望望木,继而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初春的一天,太阳还有些冷,木从外面来。屋里没了女人,木就找。女人在屋后。一个人正对着一个新堆的“坟”。
木很惊讶,谁的?
叶说,雪的。
雪的?木很疑惑,他就用目光问叶。
叶点了点头。
木就站在女人身后,残冬的寒意还未消尽,有几丝风刮过来,很猛。割得木打了颤。
叶说,雪和人一样,也是苦命。
叶又说,我想让雪干净地走。说完便有一滴泪从眼里流出,很急。
木说,这样也好。木看了眼女人。叶跪在那儿,很虔诚。木叹了声,走了。
木知道这天迟早要来的。
梢从北面来。三年了,梢衰老了许多,但他眼里的光却比从前更旺盛 了。梢先找到木,然后 从腰里扔出一沓钱。梢说,我能赢你!
木说,我戒了。
梢说,我一定能赢你!
木低头看看那截无名指,一股羞意涌上心头。他望着梢说,我戒了。真的!
梢说,你孬了,你是孬种!
木说,我是孬种。
梢说,你不配称赌王,你是王八!
木的泪就要流。木忍着。木问,你想赢什么?
梢说,我要干叶!
木说,叶本来是你的。我还你!
梢说,我干叶时,我要你在一旁看着,看我怎样干叶!
木大声说,我把叶还你!
梢说,我要自己赢过来!……
风,疯狂了。天空挥洒着雪。雪展示着风姿,漫天遍野。
女人开了门,看了看天。雪呛得女人一个趔趄。女人说,雪这么大,别去了。木的脸满是激情。但他即而硬下心来,他知道,这是为他自己好,就硬硬地说,不,这就去!
女人从木的冷峻中看出事情的严重性。便麻利地穿好出门的衣服。女人不知道木的葫芦里装的啥药。
叶想别问了,去了就知道了。叶出了门,又回身锁门。风好大,锁几次才锁好。
木在前边走,走得很慌,慌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干啥。回想刚才的举动,那种莫名其妙的烦不知从哪里来的。总是感觉心里好苦,好痛,很想对一个人大骂一场。女人的那句话很好:风毒,人更毒。是的,木承认。可叶并不知道,毒的因为什么。木知道。木的心就疼。就有一滴圆圆的东西从眼里跑出。木明白,这热乎乎的东西是他的尊严,是他的丑。便狠狠地甩了头,想把堵在心口的那团硬东西抛开。他听到那东西吹着一个嘹亮的哨。重重地摔在风雪里了,砸得雪好响。
那个地方终于到了。门大敞着,那儿站着个男人。男人在笑。笑得好开心,好宏亮。叶看到 木听到那笑声,很羞,头低低地垂下了。
叶不明白这是为啥。
叶看明白了是梢。梢比原来老了,老得连她也不敢认了。梢的举止还是老样子,激情还是老样子。叶真想扑过去了,扑上去抱住梢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可不知怎地,叶忍住了,叶没动。
叶问,大雪天的,是你让我来的?
梢说,是的。
叶问,啥事,说吧!
梢盯着叶问,木没告诉你?
叶就用眼询问木。木的头低着。很孬。
梢说,记得吗?木领走你的时候,我说过,一定把你赢过来!
叶说,你想干什么?
梢哈哈大笑,猛地抱住叶说,叶,我赢了!
叶挣扎,你没赢……
不,我赢了,我真的赢了!
叶大声骂,放开我,你这个畜生!
我赢了,我为什么放开你?
叶大声喊,你没赢,你永远都不会赢!
木站在那儿,树一样。木的嘴角流出血,像条可爱有小红蛇,蜿蜒地爬。
梢说,叶,我现在就干你。木,你看着,看我怎样干叶。你看着!
叶尖声叫着,叶的声音很响。木看着梢,梢很兴奋也很勇敢。
木感觉自己脑子里着了一把火,那火在无边无际地燃烧。烧得他好渴,想喝一杯水。木知道,叶是他的一杯水,很甘甜爽口的一杯水。木明白,这杯水是属于他的。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想:自己是团火,正需要着一杯水。
于是,梢就尖叫着一声滚下了。滚在冰凉的地上。梢的叫声很满足,像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叶很平静地站起来。叶很平静地打了木一个耳光。耳光很重。木听到自己耳朵里有一首歌在唱,很好听。很好听。随后他听到一声巨响,叶躺在了地上。
叶头上流出血。血很好看,像鲜丽的牡丹花。墙上也映现了那朵花,很艳,很美。
木傻了,木抱起叶,叶微微地睁开眼。
木说,叶,我没输。真的,没输!走,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叶很好看地笑了,笑得很动人,很灿烂。叶说,你…输了…你们…都输了…你们…一辈子…也…不…会…赢…
一年以后,又是生机盎然的冬天。木和梢从各自的地方走来。俩人眼里都喷着火,木说,我跟你赌!
梢说,你输了。
木说,我和你赌!
梢说,你赌什么?
木说,你输了,永远不要到这个坟前来。
梢的头一沉,即而昂了起来。我答应你!
梢又问,我赢了呐?
木说,;我会从你眼前走开。永远走开!
雪花怒放着,遍天漫野抒写着纯洁。木抬起了头。木笑了。木说,我输了。
梢说,是的,你输了,你终于输了!
木说,是的,我输了!
木站在叶的坟前,静静望着坟上的枯草。白雪压着。枯草在风里起伏着,很沉重。
梢无语地望着木。
猛然,梢呆了,木一头撞在叶的碑上。只听轰隆一声,梢被震醒了。
梢什么都明白了。他抱起木,用手抹去木眼中的泪,说,何必这样呢?何苦呢?
木摇了摇头。
梢说,我输了……
木摇了摇头。
梢说,我一定把你和叶埋在一起。真的!
木满足地闭上了眼。
以后每年的清明,在木和叶的坟前,总有一个人,默默地烧着纸钱,继而火中就有蝴蝶飞出,那人就很认真地看蝴蝶,看蝴蝶飞,看蝴蝶舞……直到太阳落山了,那人才拖着步子,归向来处。
来处在夜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