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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游坟
作者:武 歆

《小说月报》 2009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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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爷爷是个瘫子,在床上躺了二十年。确切地说,他是在特制的V形硬木床上坐了二十年。他终年盘踞在那张只铺着一层薄褥子的硬木床上,凡是能活动的骨骼都萎缩得变了形,山羊似的细胳膊细腿早已没有了任何作用。爷爷在头部以下各个部位不断萎缩的同时,脑袋却越来越大,随着他脑袋的无限增大,脸上的五官也相形而随:一双又大又圆的牛眼,一个大头鼻子,还有一张四四方方的阔嘴,嘴巴总是张着,两颗威武的大门牙向外突出着。推门进来的人看到我爷爷,会立刻想起庙里的金刚。
       从我记事时候起,爷爷就已瘫痪在床,但他那张嘴却不停地往外冒着家乡土语。爷爷操着河北的家乡话给我讲故事,大江南北、天上地下的奇人怪事,从他那张阔大的嘴里像泉水一样汩汩地涌出,似乎从来没有停歇过。
       小的时候,我常常惊叹,爷爷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可以说,我是听着爷爷讲的故事长大的。至今我还这样认为,我爷爷是隐藏在民间的讲述大师。
       我爷爷的确是隐藏在民间的讲述大师。
       爷爷在讲述时,他的嘴部动作很大,一张一合,像有一根绳子在牵拽。许多时候,我是通过他的嘴形将故事串通下来的,因为爷爷的家乡音至死都特别浓重,说得稍快一点儿,我就很难听懂。我听故事时,眼睛会死死盯着爷爷的嘴。在我眼里,爷爷那包裹着两颗门牙的厚唇,有时可以幻化成很悠长的人间通道。
       爷爷只要睁着眼,那就一定是在讲故事。白天讲,晚上也讲;身边有人时讲,没人时也在讲。他灰白的头发支棱着,露出肋骨的胸膛一起一伏,像巨大的宝库,一段段的故事从“宝库”里喷涌而出,根本无法阻挡,仿佛洪水一样。他讲得昏天黑地、颠三倒四。因为讲得太多,就让人很难琢磨出故事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我常想,爷爷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亲身经历。当我提出这样的疑问时,他总要侧脸看一眼床上的躺柜。
       那个躺柜上,挂着一把大锁,永远是锁着的,不知里面放的什么。爷爷总是看了一眼躺柜之后说,他讲的都是真的。我静下来细一琢磨,就觉得似乎也可信。因为他讲的全是过去的事情。
       或许我爷爷确是一个有着非凡经历的老人。
       我是在一个秋月如镜的夜晚,突然对爷爷的身世(不是对他的故事)发生浓厚兴趣的。爷爷的小屋,平日没有多少人光顾,他也不让人进来,屋里经常弥漫着强烈的尿臊味儿。但他对于我的到来,却非常高兴。
       我坐在床边的一个小凳子上,端望着月光下的爷爷。我是从那时开始有意识地倾听他,并且将他过去讲述的故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来试探他是否会和上次讲的有出入。这样试探的结果,令我大失所望,因为许多情节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有的甚至面目全非。
       就在我有意识地去听爷爷讲故事,试图从中探寻他的身世秘密之后不久,我突然发现了爷爷的思维已经不正常了,对于我的提问,他显得很懵懂,甚至答非所问。
       在那个已经逝去的岁月里,那些事情,为什么会像根坚韧的绳索一样捆绑住了我爷爷的记忆,而且那样持久,那样顽固,乃至已经深深地勒进我爷爷的肉体里。我一直在想,在我爷爷讲述的故事中,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我问爷爷,你讲的故事,为什么都像梦?是不是你在讲你的梦。
       爷爷咧开嘴巴,笑起来,那笑容看上去有些狰狞。他没有反驳我,也没有作别的解释,而是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躺柜,讲出了一段更加莫名其妙、更加让人不知所以的故事。这段故事,我爷爷依旧讲得颠三倒四,但我却听得有章有法。月光下的我蓦然意识到,爷爷没有责任,他的任务就是讲述,而关键在于我去怎样倾听。
       爷爷讲,许多年前,有一位不知姓氏的外埠铁匠,推着“嘎吱嘎吱”的独轮车,在一片大洼的土埂上奔跑。大洼是俗名,其实应该叫洚,是指没有河道的水。那片大洼,绝不是一亩两亩那样的小家子气,是几十亩乃至上百亩的大水洼。正是夏季,但大洼里凉风习习,洼边上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风吹芦苇发出刷刷的声响,像是农家小媳妇们在唧唧喳喳地讲着悄悄话。实际上大洼里没有人,只有鸟儿。叫不上名字的上百种的鸟儿,在大洼上空飞翔,平展展的,无拘无束。土埂下面就是水,澄碧的清水里游走着没有名字的鱼,鱼们大模大样,没有一点儿躲避的样子。
       铁匠太喜欢这片绿波荡漾的大洼了,他停下独轮车,冲着大洼高声地宣布,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里住下了。铁匠是说给他女人听的。铁匠的女人就睡在独轮车上。她被男人的高门大嗓给喊醒了,像婴儿一样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仿佛刚从黄土里钻出来的人,摇一下脑袋都会往下掉黄土一样。铁匠的女人个子很小,乍看上去,瘦弱的身体好像是用几把干树枝子捆扎起来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女人坐在独轮车的左面,右面是一把大锤和一个脏兮兮的被卷。
       铁匠没有理会女人的反应,这会儿他没心思去理会自己的女人,他被眼前广阔的水面镇住了。水面光滑如镜,微风吹过,有微微的波纹皱起,呈现出柔软的姿态,铁匠有一种要去拥抱的冲动。铁匠的家乡连年干旱,看见一滴水就像看见一粒金珠子。猛然间见着这么多的水,铁匠再也挪不动脚步了,他丢下女人,跑下土埂,蹲在水边,用手一捧一捧地喝水,后来干脆脱了汗湿的衫子,浸上水,往身上猛撩,水从脸上、头上流到了身上,清凉沁骨。他“啊啊”地快活地叫着,像是一只大鸟儿,那感觉比新婚头夜还要激动。铁匠和女人就这样住在了水清天蓝的大洼里。
       铁匠在大洼里住下的第二天就发现,大洼里的鱼很呆,手拿大锤,随便蹲在水边,见鱼游来,拿大锤一拍,鱼就蒙了,亮出白肚子,睡在你面前,随你取拿,铁匠就给大洼里的鱼起了个“呆瓜”的名字。再后来,在铁匠家里,“呆瓜”就是鱼,鱼就是“呆瓜”了。
       大洼里人烟稀少,铁匠发现他的手艺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不想干铁匠了,他决定卖掉大锤。铁匠抱着他的大锤走了上百里路,才见着一个铺面林立的热闹街道。一打听才知道,那块热闹的地方是一个大集市。他停下脚,含着眼泪把大锤卖了,买了锅碗瓢盆,买了渔叉木锤,还买了绳索。
       铁匠变了营生,他和他的女人夏季打鱼,冬季打苇。因为大洼的鱼很呆,打鱼不用学,无师自通。但是打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冬季的北风吹来,大洼结冰后,就能打苇了。用冰铲紧贴着凌面去割芦苇的根部,割下苇后,再打好捆,然后借助冰凌面上的滑力把芦苇运出去。苇子运出大洼卖掉,就能换来盐和粮食,生命就有了支撑。
       在冰面上运送芦苇,需要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拉的人跑起来后,推的人就用不上劲儿了。拉苇的人用一根绳索套在肩膀上,开始是慢慢地跑,后来就一点点地加速,到最后要越跑越快,一刻也不能停,因为一旦停住,像小山一样的芦苇借助惯力,会把拉苇的人活活撞死。数九寒天,拉苇的人一边奔跑,一边脱着衣服,最后光着膀子,身子还会流汗,远远地望去,像一团白色的热气在闪着白光的凌面上滑动。
       铁匠是个能干的男人,冬苇夏鱼,很快就把日子过得五彩缤纷。铁匠的女人也渐渐丰腴起来,大洼里鲜美的鱼将枯黄的女人重新梳妆了,铁匠的小屋里多出一位白白净净的乖巧女人。
       在大洼住下的头一年,女人就给铁匠生了一个儿子,转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再一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在连续多年的时间里,女人的肚子像家里的米缸一样,总是腆着,鼓鼓满满的。铁匠家人丁兴旺,好日子像大洼里的芦苇一样按捺不住地向上蹿跃,遍地蓬勃。
       后来到大洼定居的人愈来愈多。就在这时,一伙强人游窜到了大洼并且盯上了铁匠。
       这伙强人专门拦截走单帮的车马和人,或向富有人家敲诈勒索。铁匠红火的日子招来了强人的注意。
       一个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的早晨,铁匠女人依旧第一个起了床,为将要去捕“呆瓜”的丈夫和儿子们准备早饭。那时天刚蒙蒙亮,铁匠女人推门出屋,突然惊吓得喊了起来,又刚刚怀孕不久的女人,只觉下身一热,便晕倒在地。铁匠寻着喊声急忙奔出来,只见屋门前一片狼藉,一堆堆破了肚子的死鱼,冒着股股的腥臭味,汤汤水水地流满了大门前的空地。门的把手上还插着一把尖刀!
       
       铁匠刚安顿好女人,就接到那伙强人托人捎过来的话,让他拿些钱出来“消灾免祸”。数目不大,不像勒索,但仔细咂摸,强人绝不会只为那么个数目。铁匠纳闷,他只是日子过得舒服些,还没富到哪里去,强人怎么会盯住了他?莫非还有……
       困惑的铁匠猛然想起了当年他在大集市上卖大锤时,曾遇上一位摆卦摊的算命先生。那个红鼻头的算命先生曾送给他一句话,你女人如果小产,家中必遇上血光之灾。
       铁匠想起这话,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揣上家中所有的钱,直奔大集市。在那里,他很容易地就在一座高土台旁找到了摆卦摊的红鼻头。铁匠迎面跪地磕头,连喊“救命”。红鼻头睁开带着眼屎的混浊的眼睛,扫一扫铁匠,慢悠悠地抬起手,示意让他起来说话。
       那天晚上,我爷爷讲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下来。我赶着问他后来怎么样了。但爷爷却睡着了,一串串闷雷在喉咙里响过后,紧一阵慢一阵的呼噜声就从嘴里呼了出来。
       我爷爷的睡觉和醒着是非常自由的,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他不是按照白天或黑夜来安排自己的作息,而是按照自己的睡眠来确定白天还是黑夜。
       我爷爷是一个在充满尿臊味儿的小屋里能扭转乾坤的人。在他身上似乎赋予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好像他生来就是摆布别人的,他还有着极顽强的生命力。他拖着马上就要支离破碎的身子,硬是将我健康的父亲和我没有一点儿病的母亲送走了,而破败的他,生命却没有一丝一毫要离去的迹象。
       我开始觉出,爷爷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
       月光下,爷爷垂头而眠。他的头微微倾向右侧,那只躺柜就在他的右侧。相距半米,伸手即可触摸。
       又过了好几天,在我的提示下,爷爷才又想起曾讲过的大洼铁匠的故事。
       爷爷告诉我,后来铁匠从大集市赶回了大洼,他主动找到那伙强人,提出用“蚊吃”的办法了结此事。那伙强人看着铁匠,足足围看了三分钟,最后终于点头应允了。
       “蚊吃”就是把人赤身绑缚在树上,经一夜的蚊咬,如果人不死,那么就是有天大的仇、地大的恨,双方也都要全部了结。
       那会儿,“蚊吃”在大洼刚刚盛行。自从来大洼谋生的人多了以后,是是非非的事自然也就随着人的增多而多了起来。而喝大洼水生活的人,性格都是直来直去的豪爽人,谁也不愿和谁吵吵闹闹。但矛盾怨恨还是得解决,于是大洼人发明了“蚊吃”。当然,一般情况下,人们是不会让提出“蚊吃”的人真的喂了大洼的蚊子,只是将人象征性地在树上绑一会儿,然后归于和好。
       在大洼,蚊子特别厉害,人们谈蚊色变。一到天黑,铺天盖地的蚊子在大洼里嗡嗡地飞,密密匝匝,个个都有黄蜂那么大。人被叮上一口,转眼就是一个大血包。曾有一户人家的一头黑牛走失,第二天那家人在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发现了走失的牛,近前一看,黑牛已经变成了红牛,用手一摸,原来牛身上都是血。一头二百斤的壮牛,缩成了一个牛犊子,硬是让蚊子把牛血给喝干了。
       铁匠回家给自己的女人说了。女人惊呆了,随后发疯一样地用手擂他掐他,说你不要命了,有几个人能逃过“蚊吃”?铁匠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铁匠女人继续哭喊着,你怎么能和他们订下“蚊吃”之约呢?那些强人可不会给你去松绑。在大洼里绑一夜,蚊子还不连你的肉也一起吃了?铁匠女人拽着铁匠的胳膊,疯了一样就是不让铁匠去。女人喊,他们凭什么抢俺们的东西,俺去求他们,强盗难道就不是人养的吗?铁匠女人反反复复地哭念着。铁匠被女人的哭闹弄得心里慌慌的,他甩掉女人的手,大吼起来:说出的话,就是契约,强人有强人的道儿,要是不守约,人家抢你杀你都是名正言顺的。女人家家的,就不知道大洼里强人比蚊子还凶残?蚊子只喝人的血,可强人是连人的骨头一块儿吃呀!女人被男人吼得失魂落魄,站在一旁傻傻地哭了。
       后来太阳落山、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铁匠大步跨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往大洼深处走去。男人走出家门时,是一副凛然大气的样子,而女人却在屋子里哭得昏天黑地。他俩谁都没注意,他们的小儿子铁蛋,像只猫一样,后脚紧跟着爹溜出了家门。
       强人已在大洼等着铁匠了。铁匠一到,他们立刻扒掉铁匠的上衣,用一根拴牛的棕绳,把铁匠绑在了一棵大树上。强人的头儿临走时,冲铁匠挑了大拇指说,行,有种,明天你要是不死,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任你比县府老爷还富,咱爷们儿也绝不再找寻你。
       强人们走了。大洼里除了呜呜作响的蚊子,比坟场还静。
       眨眼工夫,铁匠的身上就落满了蚊子,像戴了一个黑头罩,穿了一件黑毛衣,铁匠的嘴里渐渐发出了咬铁一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洼里,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一个小黑影从一个小土包后跳出来冲向了铁匠,黑影到了近前,铁匠才看出是自己的儿子铁蛋。爷俩儿眼对眼地看了一会儿,铁蛋毕竟是个七岁的孩子,他不理解爹为什么让蚊子咬却一动不动。爹平日里那么疼爱他,他不能看着爹被蚊子欺负,他冲了上去,用力扑打着爹身上的蚊子。
       铁匠愣怔了一下,大喊着,铁蛋滚开。可铁蛋根本不听,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让蚊子落在爹的身上。他疯狂地扑打着蚊子。可是越打蚊子聚得越多,后来他又想替爹把绳子解开,可是强人们系的梅花扣儿,七岁的铁蛋根本解不开,于是铁蛋就又接着扑打蚊子。动弹不得的铁匠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我死定了。接着便垂下头,一言不发,任泪水横流的儿子扑打。
       爷爷对我说,铁匠就这么被他的亲儿子害死了。做好事未必得好报。
       我不解,明明是强人害死了铁匠,怎么说铁匠是被亲儿子害死的呢?
       爷爷露着肋骨的胸脯快速地起伏着,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说,在大洼里,落在身上的蚊子是赶不得的。吃饱了血的蚊子飞不起来,只要人不动,那小东西就会落在人身上不动,身上落满了吃饱血的蚊子,别的蚊子也就无法再落脚了,人也就得救了。只要人一动,喝饱了血的蚊子飞走了,马上就会又飞来一批,循环往复,人就是有一河水的血也不够喂蚊子的。
       铁蛋是在爹死后才明白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的。但是明白了,也晚了,铁蛋成了杀死亲爹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铁匠女人在大洼里见到自己的男人时,当时昏厥了过去。那恐怖的情景令她永世难忘:铁匠双目圆睁,眼珠子似乎要蹦出来,他的牙齿由于用力过度,有好几颗已经碎了。他的身上像涂了一层红漆,有许多蚊子被血凝固在身上,构成了一副奇异的图案,远远望去,极像是身上纹了狰狞可怕的蜈蚣。铁匠女人和另两个儿子都趴在铁匠身上哭,唯有铁匠最小的儿子铁蛋不哭,却拿了一把刀,割铁匠身上带血的棕绳,然后将割下的棕绳,一段段整齐地码放在一边。
       我爷爷讲,铁匠死后,悲痛欲绝的铁匠女人,带着三个儿子,在自家的门前垒了一个大坟,葬了铁匠。铁匠的坟,大概有一丈多高。
       大洼里风高,一进入秋季,天天刮风,铁匠女人看见男人的坟土在不断地被风吹走,心急如焚,她便带着儿子隔一段时间就培一次土。铁匠女人固执地认为,只要坟在,男人就在;男人在,日子就能过下去。于是大洼人经常看见铁匠女人带着孩子们在大风里给铁匠的坟培土。
       我爷爷说到这里,沉吟起来。我发现,我越来越沉迷于我爷爷的小屋,沉醉在他阔大嘴巴的开合之间。听他讲述,我就像乘着一条上下颠簸的小船,需要不断地调整平衡,需要专注,否则就会在他的讲述中颠覆。
       铁匠的故事,我爷爷讲得断断续续,就像他时睡时醒一样,我一直不知道故事的结尾。我曾催问过他多次,但他好像遗忘了一样,闭口不谈铁匠的故事,铁匠的故事就像在他记忆的沟壑中被清除了一样,无影无踪。
       故事永远充满谜团。不仅是对故事,也是对讲述者本身。我爷爷在不经意中,随意地为自己营造了神秘。当时我并不知道,其实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有一天,我又钻进爷爷的小屋。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晚上,那样的夜晚经常被人轻易地形容为月黑风高。这也是一个容易出故事的晚上。我去的时候,就刮起了风,后来又下起了雨。屋外雷鸣电闪,似乎是雷鸣将我爷爷惊醒,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就是在这样的大雨之夜,铁蛋失踪了。
       铁匠的故事重新回到我爷爷的嘴里:铁蛋像大洼里的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少年之后,大洼里的人曾在大集市的那个高土台下看见过一个极像铁蛋的孩子,但不敢认他,他正木着脸和一个红鼻头的老人一起给人算命。但那人是不是铁蛋,最终谁也不敢确认。
       在那个暴雨之夜,已经遗失的关于铁匠的记忆,重新回到我爷爷的记忆中,他给我说了铁匠的坟。
       那是一座游坟呀。爷爷咬着牙说。
       多少年以后,铁匠已经有了重孙子,已经繁衍成了一个拥有着几十人的大家庭,铁匠的后代为了修订家谱,决定把大洼里的这座独一无二的大坟迁移,他们要把老祖宗的坟迁到一个高处去。可当他们开始挖找尸骨时,却什么也找不到了。明明有坟,却为何找不到坟里的尸骨。他们不断地扩大范围,依旧没有找到。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断地问爷爷,甚至恨不得把手伸进他那阔大的嘴里,把他所有要说的话都掏出来。
       我爷爷讲铁匠的游坟时,正是农历七月——一个死鬼出没的月份。
       那天夜里,暴雨过后,小巷不断地有人为死去的亲人烧纸,一堆一堆的火光,忽明忽暗,使小巷看上去极像是一条前往阴间的通道。夜风将灰烬的焦煳味儿送到每一间屋子里,吹到每一个人的鼻孔里。
       爷爷已经二十年没有走出过他的充满异味的小屋了,但所有的节气,他都记得非常清楚,外面发生的一切,他也都能描绘出来。他吸着鼻子告诉我,早上出去的时候,不要踩到那些灰烬上,它们会把你的魂灵带走。在农历七月的每一个夜晚,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和陌生人对视,因为那极有可能是死去的人在勾魂牵人。
       我又一次问他,为什么没找到铁匠的尸骨,为什么那是一座游坟?
       爷爷的嘴做出鱼离开水面的动作,歪头看了一眼床里侧的躺柜,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终于一字一句地向我讲出了其中的缘由。他像泄密一件重大事件的内幕一样,神情充满着紧张和胆怯。我也被他的情绪浸染,再加上不断飘飞进来的烧纸钱的气味,总感觉有人悄悄地站在了我的身后。
       爷爷说,由于风向的原因,坟总是会有一面的土被风刮走的多,另一面刮走的少,而人们培土又总是均匀地培,这样天长日久,坟的一面不断地增厚,而另一面被风越吹越薄,这样坟就像拥有了脚,开始了移动。坟堆得越高,培土的次数越多,在大风的作用下,坟的“脚步”走得也就越快。
       明白了吗?爷爷眼睛望着躺柜,对我说,对死去的亲人越是怀念,越是不断地给坟培土,亲人就越是离你远去呀……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这才发现,我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这是所有紧张时刻人类出现的共同症状。在死鬼出没的季节里,我知道了坟墓会游走的事,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对于我的某种暗示?
       多少年之后,我似乎才明白,我那行将入棺的爷爷,那时已经在他的身上弥散着泥土地里的腐朽气味。讲述人生的磨难,讲述死亡,是一个行将离世的人为自己做的一个道场,他在完成着自己阳与阴之间的过渡。
       当时我爷爷突然清亮了嗓子,朗朗说道,谁知道百年之后坟墓会游到哪里去呀。
       跟红鼻头在一起的孩子,真的是铁蛋吗?我问爷爷。
       爷爷狡黠地眯起眼睛,答非所问地说,铁蛋后来有了儿子,又有了孙子。我觉察出爷爷又糊涂起来,又开始胡言乱语,一派梦呓。
       望着旁若无人的爷爷,我的眼前慢慢地幻化成张牙舞爪的老藤。我在老藤之中被缠绕着,无法逃脱,但内心里却有一种心甘情愿的感觉,我是自愿进入那株老藤之中的。
       爷爷在给我讲完关于“游坟”的故事不久,他就坐着死去了。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僵硬,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伸展开了。从家里抬到殡仪馆的车上时,也是坐着抬上去的,殡仪馆的人说,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坐着的爷爷,该如何被火化。
       后来我终于打开了他床上的那个挂着锁头的躺柜。我以为里面会有什么宝物,可是没想到,只有一段已经发黑了的棕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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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武歆,男,1962年出生。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散文约三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树雨》等4部,中短篇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等,近年以中短篇小说创作为主。2004年获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提名奖。现在天津作协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