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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我所向往的幸福生活
作者:李治邦

《小说月报》 2009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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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算起来李重今年到了不惑之年,他是市重点中学老师,教美术的。天天下课回家临帖行草大词典,日渐积累,写了一手的好字,当属行草最好,篆刻也不错。校长出门应酬都带着他,送个人情靠他支撑门面了。论长相他是细高挑的个,白净的脸,架一副近视镜,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为人挺正统,而且给大家的感觉是个彻头彻尾的教书匠。李重教了一批批的学生,成才的不少,考上美院的能有几十个人,其中研究生就有七八个。为此,学生家长都愿意让李重私下单对单地授课,李重的收入每月都有三四千块。有的学生家长甚至找到校长,宁可多搭钱也要让孩子到李重教的班。于是李重成了学校的香饽饽,校长见了他都老远跑过来打招呼,弄得周围同事心里都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李重没什么犯愁的事,最令他头疼的就是一直没成家,据不完全统计,谈过二三十次恋爱都没成。有他不同意的,也有他同意,女方不同意的。让李重最难说出口的是从来没热恋过,但也没失恋过。其中与一位姑娘谈得算略深了一点儿,也就是亲了姑娘一下,还没敢亲人家嘴儿。后来,因为李重痴迷于练字,约会总是迟到,那个姑娘实在失去了耐心,便断然跟他分手。姑娘分手的办法很独特,先是和李重热乎,眉眼传情,导致李重来了兴趣。趁着夜色,斗胆地摸了姑娘的乳房,逼得姑娘呻吟了一声,就这一声没把李重幸福死。当姑娘告诉他恋爱结束的时候,李重如雷击一般。待姑娘离开他,他还在夜幕中伫立,夜风吹动着他飘散的头发,他发现自己眼角凝固着一滴泪水。李重自己也纳闷,怎么就没惊天动地地谈一把恋爱呢?这一辈子活到不惑之年,除了教书的欢娱还有写字惬意以外,真缺点儿生活的滋味儿。他归结自己的弱点就是缺乏向往,什么事差不多就得了,很少有过认真思考。后来,他和校长有过一次深谈,那次是他给教育局副局长篆刻了一方图章,副局长十分欣赏,说他有杭州西湖西泠印社吴昌硕的刀锋。李重兴奋,说他就喜欢吴昌硕,说着铺纸泼墨,给副局长写了一副行草。副局长说,你这字也是学吴昌硕呀,太像了,就跟真的一样。李重高兴之余,副局长问,知道吴昌硕的行草学谁的吗?李重张口就答,取法王觉斯、黄道周,并参以欧阳询和米芾笔法。副局长说,那吴昌硕行草的特点是什么?李重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说纯任自然,一无做作,下笔迅疾,恣肆奔放,且又笔笔顾盼,字字呼应,篆意楷意相参而生,如枯藤如老树如斗蛇,如高峰坠石,笔挟风涛,呈雄健烂漫、浑穆古厚之姿。副局长拥抱住了李重,说,你就是吴昌硕再生呀,我很喜欢。
       走出副局长的家门,天色已晚。校长领他出来找了一个地方喝酒,喝多了,校长大声朗诵了徐志摩的诗歌,抑扬顿挫,最后到了热泪盈眶。李重不太明白校长突然变得这么放纵肆意,因为校长从来都是很矜持。他没敢问,校长临走时踉跄地拍着李重的肩膀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搞不上对象吗,你这人没想象。没想象的人是最没意思的人,你活着本身没意思,别人跟你在一起也没意思。再有,别看你今天得到了局长的赞赏,其实你品位很低,因为你没有想象力。想象能让人品位高起来。兴许李重也喝了酒,于是他不服,说,凭什么说我没想象,我那字不是想象出来的?校长大笑,说,你那字都是模仿吴昌硕,没有你的想象,你的想象已经在模仿中失去了功能。
       二
       让李重惆怅的是他比较早地就没有了父母,只有一个风风火火的姐姐是在电影院卖票的,比他大几岁,看上去显得很苍老,皮肤像橘子皮那么皱褶。李重的父亲是因为车祸去世,几年后,母亲因为子宫癌晚期奔赴黄泉。那时李重已经从师范大学毕业,分到学校教美术。他姐姐正在与一个出租司机热恋,当时的出租司机都是有钱的人。母亲临去世前对李重姐姐叮嘱道,别光顾跟男人疯,你也想着你弟弟,这孩子像是根木头没个性子。你得给他张罗个好对象,就算是对得起我了。说完,两个小时后就撒手人寰。在殡仪馆,李重看着母亲被推进火炉里,尸体在燃烧着,他好像看见母亲在翻身。因为患有子宫癌,母亲长期躺在病榻上,她怕长褥疮就让李重给她翻身。李重见母亲不断地缩小,身子逐渐变成白色,抽屉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灰。他的泪水流下来也不愿意去擦,于是泪水就打湿了他的胸口。小时候他学习古文,有“白日依山尽”的诗句。李重曾经多次举手问老师,不都说太阳是红彤彤的,怎么会有白色的呢?老师不耐烦地说,你自己用眼珠去看,以后别瞎举手,好像就你小子能耐。回家李重好奇地问母亲,有白色的太阳吗?母亲想也没想就回答,有啊,太阳是用火烧的,火烧没了就成白色的了,就跟煤球一样,烧到最后煤球就是白色的。人也跟太阳一样,要是死了也就是把精力都耗光了,生命就完蛋了,随着太阳就变成白色的了。李重记得母亲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下巴都是鼻涕。他当时很羞臊,觉得母亲说得对,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呢。他回到课堂,当众把母亲的话说给老师和学生听,学生们闻听都起哄,老师说,你这人一点儿想象都没有,猪脑子单细胞。老师说完学生们都哈哈大笑,于是给李重起了一个绰号就是“猪脑子”。
       李重姐姐为落实母亲遗嘱,也是心疼弟弟,像是着了魔,为他介绍了不下一个连队的对象。今儿见一个明儿见一个,一年四季,走马灯似的往李重屋里头领人,弄得李重成天云遮雾罩,迷迷怔怔。反正见姐姐领一个女的进来,就套子活儿般地让座沏茶,向对方用固定的词汇推销自己。如果赶上李重高兴,也要送人家一幅字,大都别人看不懂,以为行草太难认出来了。于是李重就跟人家朗读,他没有校长那本事,往往会因为紧张念得结结巴巴。只要姐姐领来的女人,姐姐就会给他们两张电影票,弄得李重一进电影院,灯光一暗淡下来就会条件反射想呕吐。有一回,他姐姐领来一个女的,李重又照本宣科,那女的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姐姐咯咯地笑了一通,对他说,你神经呀,人家是收电费来的。一句话窘得李重成了大红脸。姐姐看出来李重对女人不太感兴趣,就是热衷他的学生。为这个,姐姐给他的墙上挂了许多漂亮女歌星女影星的照片,都是那种卖弄风情的,不是裸着肩膀,就是光着脊梁。李重觉得很无聊,跟姐姐大吵了一架,然后把所有照片付之一炬。后来,李重姐姐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复制下去了,就采取很卑琐的办法,给弟弟拿来相当露骨的黄碟,硬说是美国好莱坞新出来的大片。李重看了没几眼,就把黄碟扔进垃圾箱里。他姐姐火了,心疼地说,那是我花高价买来的,你别动不动就给我扔了。他姐姐最后想,是不是我弟弟生理上有问题,得了阳痿什么的。想到这他姐姐为难了。这怎么能检验出来呢?那天,姐姐找到李重,说咱母亲是子宫癌死的。你说,咱两个是不是会有遗传,到医院查查吧?李重回绝,没好气地说,我一个男人又没子宫,瞎查什么!姐姐苦口婆心,说,咱父亲心脏不好,母亲血压也高,再查查也不差呀。李重不忍姐姐这么费心,就勉强和姐姐去了医院。到了医院,大夫总是在他的生殖器那细心捣鼓。李重急了,对大夫说,你对我这玩意儿摆弄什么,我都嫌它脏。
       电影院里一天不如一天的衰败,多好的电影上座率也就是两三成。李重姐姐没法给她弟弟票了,再带人去就只能去咖啡店。有一个姑娘非要去星巴克,结果李重花了一两百,这个姑娘连续去了四次才找个理由提出分手。李重的姐姐很生气,问这个姑娘为什么非去星巴克不可。姑娘嫣然一笑,说她喜欢星巴克的氛围,就是太贵,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李重姐姐哭了,她觉得对不起死去的母亲。李重安慰半天姐姐,最后表态甩开姐姐,自己找把对象。姐姐愕然地看着李重,说你能行?李重自信地表态,我教美术能教到了一流,搞对象也不会二流。姐姐抱住弟弟,发自肺腑地说,兄弟,这世界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正因为你教书一流,你才不可能搞对象一流。这叫做猫有猫道鼠有鼠路,搞对象不比你教书容易,需要你动脑子,需要你有手段,你从小就是猪脑子一根筋,你能懂吗?李重不理会姐姐的唠叨,他想我就把搞对象当成一门新学科。决心一旦下定,李重竟兴奋起来。晚上他躺在床上,把学校的女教师过了一遍筛子,发现没有中意的。有一个叫静的,曾经动过心,眼睛很大,像是一潭深井,汪着很多故事。静虽然过了三十岁,可周身还都是孩子气,动不动就嗲声嗲气地说自己是女孩子。李重又往校外琢磨,他除了去学校就是回家,与社会接触很少,想了半天才想起学校的门口有个书店,书店里有个女孩子很秀气,乳房很突出,他哪回去都想和女孩子闲聊上几句。回忆起来,闲聊的几句都很温馨。转天下班,他因为为几个学生教书法,走出校门已经很晚了。他兴冲冲地到了书店,书店的灯光很暗淡,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见那女孩子正跟一个威猛的男孩子接吻,发出咂咂的声响。女孩子的上衣被男孩子脱光,在灯光的映衬下,结实的乳房如初绽的花蕾,挺挺地翘着一种女人的骄傲,浅红色的乳晕像一滴鲜血洒在了白纸上,泛出一层光彩。那男孩子的手像章鱼一样在女孩子的胸前挺进如入无人之境。李重顿住了,被这种场面刺激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威猛的男孩子回头呵斥着,你没长眼!李重诺诺地退出,他听到那女孩子在咯咯笑,笑声像是摇响了万盏铜铃。
       
       三
       李重回到家躺在床上,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李重有些丧气,他觉得时代把他这个猪脑子一根筋的人给抛弃了,他在课堂上投入地讲课的同时,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和女人早就过着一家三口人的幸福生活,天下漂亮的好女孩在一夜之间都已经有主了,自己以前怎么那样迟钝呢,把好时光都放在临摹吴昌硕的书法上了,他想自己以前为了一个篆刻能连续一整天不吃不喝,为了研究书法里的一个字连续三天写这个字,直到写满意了为止。校长曾经嘲笑过他,说吴昌硕的价值不在书法而在绘画,即便是吴昌硕的绘画也不算大师。书法里有王羲之张旭怀素米芾,学哪个不行,非找一个半罐子的,真是猪脑子。李重在床上辗转了半夜,发现床下还有一张没烧毁的女歌星照片,居然长得很像是学校里的静。他知道,这一张没有烧是有原因的。他亲了亲照片上的女歌星,脸颊在发烫。他觉得自己该找对象的念头愈发清晰了,而且必须只争朝夕。可有了念头自己依然找不到对象,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自己找。李重想,我怎么成了搞对象的废人呢?
       李重住的是父母的老屋,他姐姐为照顾母亲也搬到一起住。李重上班,他姐夫就开车送他去。当时学校里很多女教师都羡慕李重,觉得他很有钱能打出租来教课。静就是当时羡慕人之一,总爱跟李重眉来眼去,惹得李重心驰神往,两个人看电影最多。后来知道这是他姐夫就一哄而散,静是撤退最快的一位。随着地段的升迁,这栋老楼被拆迁,李重和他姐姐无意中借助父母的神灵获得了一笔丰厚的拆迁费。李重姐姐还想与李重同买一个新楼区,但李重断然拒绝,自己看中一个新区,靠近郊区十分安静。他很快搬进了新居,搬进来以前他打听过周围邻居的情况,大都是文化人,没有几个好热闹的。他很满意,因为最近他脑子出现些问题,在练书法的时候只要有响动就周身发热,心脏加快跳动,然后出汗,严重的一次甚至虚脱。为搬家他特意跑到新居来察看,看周围安静程度觉得不错,有绿地和水池,来来往往的人少,距离马路也很远,偶尔能听到阵阵鸟鸣。听校长讲,练书法的时候太安静也不好,适当地有些响声,鸟鸣是自然的声音,无疑能调节人的精神。
       静突然结婚了,对象是个远洋船员。参加完静的婚礼,李重苦恼过,他看不了在婚礼上静与那个船员接吻拥抱,那个船员把静抱起来走到他跟前,让李重为他们写字,写白头到老爱情不息。李重就这么写着,船员就这么抱着静。李重回头看见静幸福的表情,那胸脯如海浪一起一伏的,导致他不能正常喘息,持笔的手在痉挛。晚上,他独自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寂静的明月,思念离他而去的静,想她的音容笑貌,想她的一投足,一个笑靥,想和她去过的所有咖啡店和电影院。常常他在想象中慢慢入睡,醒来的时候阳光铺在他的床上,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心情。可想得太美好了,觉得是自欺欺人,于是就开始想象她的不好,晚上噩梦不断。常梦见静一张素白的脸,嫣红的嘴唇使劲儿在舔着他。他多次惊醒,然后在黑暗中翻身坐起惊恐地看着房门。那天深夜,静打电话给他,其实是静在撩拨他,问他找对象究竟怎么样了,最后温柔地道了一句,其实你挺好的,他现在纽约,一走就是半年,我也挺苦的。他听到后顿觉得后脑生寒,一阵心跳就晕了过去。
       黄昏,他姐姐来了电话,兴奋地说有一个律师很好,比李重小五六岁,人漂亮,最关键的是喜欢书法云云。李重这么听姐姐介绍已经习以为常,但他听出姐姐这次很看重,因为能找到和李重般配的女人越来越少了。李重问姐姐,为什么这么大了还没对象。他姐姐说跟你一样都是猪脑子,这还用解释吗。忽然,李重听到楼下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他不太懂音乐,他只觉得不太好听,而且就是反反复复那几段。他对姐姐发着牢骚,说,想清静是那么难,楼下又有钢琴声,姐姐在话筒那端劝解着,说这就需要你忍着,琴声是艺术的,不是噪音,你不要去邻居家找不愉快,你找不到你想象的那么安静的地方。放下话筒,他随手翻着一本过时的电影杂志,强忍着自己不去想,可钢琴声固执地在响着,声音越来越大。他几次站起来想出去制止,但还是收敛了脚步。姐姐说得对,他想忍忍就能过去的。不久他跟那个律师见面了,长得还不错,就是皮肤很黑,像印第安人。再有就是嘴茬子很厉害,一直是她在说话,一个长句子需要两三分钟不喘气。会面的地方在星巴克,这个地方是让李重沮丧的场所。但结账是律师跑去付账,让李重有了点儿好感。
       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每当黄昏降临,钢琴声就响起,风雨无阻,就像钟表那么准时。响过两个时辰,钢琴声就自动停止,代替的是窗外夜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他听惯了琴声,觉得也逐渐听顺耳了。而且越听越惬意,那琴声如山泉潺潺而流,浸在他有些枯燥的心里。他略识一些音乐,觉得弹琴者挑选的都是世界名曲,曲调很幽雅和华贵,肯定是一位十分恬静的姑娘。于是他就开始留意楼下,总渴望着能邂逅,然后吮一缕女人的芳香,可惜楼下邻居家的门总关着,好像总也不打开。在姐姐的催促下,李重和律师又见了两次面,律师请他吃了两次西餐。律师吃西餐的姿势很娴熟,都是她点的菜,吃牛扒要的四分熟,切牛扒的姿势很正规。李重问律师是喜欢书法吗。律师摇头,说她喜欢音乐,浪漫的。李重知道姐姐是在骗他,于是他问律师,谁的音乐浪漫。律师说,很难说谁的。李重又问,怎么判断出音乐浪漫不浪漫?律师说,就是听的时候有没有过想象,有想象的就是浪漫。回到家,李重又被钢琴声所迷乱,他有心想去别人那儿打听,可张了张嘴,没说出口,怎么说戳起来也是个男子汉。他又开始忍着,可他在琴声里怎么也书法不成,开始心烦意乱,脑子里开始混乱,心脏又剧烈跳动,像是一列长途火车找不到站台加水添煤,只得把所有的白烟全都吞吐出来。没几天就失眠了。他拼命地制止自己不去随琴声想象什么,但脑海里总蹦出类似静的女孩子形象,身穿着洁白色的筒裙,长长的黑发盘在头顶,秀长的脸颊,一双清澈的眸子,一眨便荡出万种情波。一双纤纤玉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跳来跳去,奏出醉人的乐章。
       在一个夕阳洒满天际的黄昏,他终于敲开楼下的门。那扇充满神秘感觉的门终于被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映入他的眼帘,用颤抖的声音问,您找谁?他愕然了,怔了老半天才发问,我想问刚才是谁在弹琴?我呀。老太太笑容满面地回答,语调里显得很得意。他狼狈地逃跑了,留下茫然不知的老太太。
       四
       春节以前,律师找李重要在春节期间去云南旅游,李重一向懒得动,他姐姐央求他必须去,一出去就能解决大问题。李重问什么大问题,他姐姐小声说,住在一起就办事,一办事就什么都有了。李重收拾好行囊,大年初一在机场看见律师穿着很雅致地出现在面前,小巧玲珑。律师说,过节就是享受生活,我从来不爱在家守着。在飞机上,律师陶醉般地说,云南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特别是大理和丽江。两个人第一天住在大理,律师定了一个能看见苍山洱海的房间,她镇定地告诉李重,我睡床上,你睡沙发吧。晚上,李重睡的时候见律师坐在窗台上,看着浸在夕阳下的苍山和泡在黄昏里的洱海,如同雕塑,一声不吭。李重撑不住睡意,醒来的时候发现出现了高原反应,脸和手都肿了,呼吸有些轻微的困难。律师说一夜没睡,因为李重打呼噜。李重很抱歉,说可能是累了,平常不打。律师说,我希望睡觉的时候只能听见风声或者雨声,最好是小雨敲打窗玻璃的效果。
       两个人来到蝴蝶泉边,那里人山人海,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欢男乐女,他们或者来找心上人或许来找旧情人叙叙旧情。蝴蝶泉和旁边的情人湖都不大,但水清可见底,的确是一个容易滋生爱情的地方。律师在亢奋中攥住了李重的手,李重觉得律师的手软若无骨,像是一团沙子。律师说,我喜欢的婚姻就是互相见到后就渴望着能接吻,两天后就渴望能做爱。李重没说话,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两个人离开大理赶往丽江,李重发现律师总是生活在想象中,因为她不断说的话都是不着边际的。到了丽江,李重找了一个导游是个男孩子,但说不清自己的民族。他爷爷是藏族,但有一半尼泊尔的血统,奶奶是纳西族,木氏的后代。他手上拿着一串念珠,脖子上带着质地厚重的银项圈,头发长且有些凌乱。在他的指引下丽江古城就呈现在两个人面前。古城宁静中带有很浓的商业气氛。古城的夜色很美,到处都挂满了红灯笼,有摩梭小伙子在自己酒吧前跳舞吸引游人,歌声嘹亮野性。律师好像到了她的天国,异常兴奋,不断与摩梭小伙子吊膀子,甚至跑过去接吻。李重很害怕,律师看出来就笑呵呵地说,你别介意,我喜欢这种氛围。也有纳西族的女孩在酒吧的楼下齐唱: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唱得自信有力,好像在提醒游客这里是母系社会。律师跟着女孩一起唱,她拉着李重的手开始朝身边揽着。两个人贴得很近,李重感觉到律师的乳房在激动地颤抖。当晚,律师要李重到她床上,她说必须要做爱,不做爱会后悔一辈子的。李重没有准备,可律师已经把他的衣服扒下。很快,律师就从李重身上卸下来,她跑去卫生间。李重拧开台灯,见窗外的夜色很浓了。他猛然喊着,我还没做完呢。律师湿漉漉地从卫生间蹦出来,赤身裸体,说,我做完了,你回到沙发上吧。李重决定回去就分手,他觉得律师不是个正常女人。李重见律师发黑的身上流着洁白水珠,水珠在律师的身上滚来滚去的。李重转移着视线,还没做完就被推下来,李重觉得窝火。
       
       在昆明机场,律师安静地坐在候机室,翻看着一本书叫《柔软的时光》,专门写丽江景色的。李重见律师安静的样子倒喜欢,因为律师的书包里都是书,随便抽出一本就能静静地阅读。律师抬起头,拢了拢额前的散发,温柔地对李重说,我喜欢这句话,痴男怨女总喜欢在丽江古城的街头发呆,幻想着爱情会不期而遇,但发呆就像出天花,出好了会落好几个麻子,出不好是会死人的。在机场午后的阳光里,律师无声地笑了,李重笑不出来。律师惬意地说,我的生活就是没规律,我喜欢随心所欲的节奏。比如现在等飞机,翻看一本我喜欢的书。我知道你在偷偷欣赏我,我就觉得很好,遗憾的是没有音乐,应该有穆特的著名小提琴女《卡门狂想曲》。这时候,有个男人在叫着律师,李重回头一看是一个中年男人,很有风度,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像是一只候鸟。律师看了看他,然后慢慢走过去与他拥抱,李重不能看到律师的正脸,但能清晰看见中年男人在流泪。李重觉得不太好意思,很快就感到尴尬,于是装成不认识律师的样子走开。李重在很远的地方站着,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两个人在互相倾诉,也就是几分钟的样子,广播里传来某某航班要起飞的消息,那个中年男人恋恋不舍地与律师告别,又是拥抱,中年男人俯身亲吻了律师,律师没有躲避。中年男人拎着很重的皮箱走了,一步三回头。等到李重看到律师在寻找他的时候,才回到座位上。律师说,我14岁的时候,在学校听一位稚气未脱的男孩子在元旦晚会上唱了一首《我是一只小小鸟》,当时觉得这首歌很动人,但没想到这个男孩子会影响我10年的人生道路,和以后对男人的审美。也许命里注定我们的感情会不了了之,我将他设想成攀龙附凤的陈世美,发誓将来一定要过上富足的日子,要成为事业上辉煌的女人,让后悔变成一只虫子去撕咬他的心。多年以后我成了律师,蓄意与他相逢,想用我拥有的一切去抗衡他的幸福生活。没想到邂逅就这么容易,刚才他拥抱我的时候告诉我,这些年来他一直奔波在母亲和妻子两个重症病人之间,甚至影响了他事业的发展,但他并不后悔他的付出,因为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他也告诉我他的女儿很可爱,暗示我他的家庭很幸福。李重和律师坐飞机的时候,律师困了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说把身边男人的肩头当成枕头是最惬意的事情。律师醒来,飞机已经下降。当律师打着哈欠走出机场叫来出租的时候,李重看到她把手机打开,摆弄了一会儿。李重好奇地问,是不是给那男人发短信。律师扫视着窗外的车流,说,我用手机给他发了流传了两千年的一首诗:“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捐弃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然后我将他的手机号从我的电话本中删除了。
       五
       有半个月律师没有与李重联系,从来都是李重等待律师的召唤。李重忽然觉得没有了自我,以前那种安静的日子似乎变成了焦灼,总是期待着律师的委婉声音鼓动耳膜。李重就努力恢复靠写字打发剩余的时光。他不再写吴昌硕的字,而是听校长的开始临摹别人的,比如张旭。可总是写着写着吴昌硕的字就在笔端流了出来。李重很恼火,就拼命纠正自己,这时候邻居老太太的琴声就冒出来,依旧很难听。李重失眠了,他突然有了手淫的想法,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自己是完成上次与律师没有完成的做爱程序。有次,他被单调的琴声所困扰,没有办法又去敲邻居的门,老太太开门。李重见老太太的心情很好,又不好意思张口说,只得敷衍地说我要装修,可能打扰的话。老太太很爽快,说,你只要一装修我就去闺女那儿。李重姐姐看出他心思,说最近电影院要演大片,我给你两张票,不就是借口吗。李重没要,李重姐姐掉泪了,说,你要不结婚,我就成神经了。
       就在李重快熬不住的时候,律师打来电话,说要到新疆的喀什走走,你能不能去?李重随口就说能。律师纳闷地问,你不得上课吗?李重怔住了,但他找了一个借口,说,现在学校正翻修,正好能有几天的空当。律师高兴了,说,真没想到你能有空。两个人从乌鲁木齐转飞到喀什,律师没有停下来,也不知道怎么联系的,又拉着李重乘车到红其拉甫非要看界碑。李重就像一个忠实随从,不停地把律师的大行李搬来扛去的。从喀什到界碑需要几乎一整天的路,上车开始就在盘旋的山路上享受千年古道神韵。律师一直在兴奋中,她对李重说只要工作上有压力了就出来,她喜欢把生活搞得丰富,丰富就是幸福。这时候司机说,那就是卡拉库力湖。话音未落,李重突然看见湖水从天上倾泻,转眼来到了眼前。湖水泛着银白的光,像是藏族少女手里捧的哈达。雪山环绕在岸边,一半倒映水中,另一半则隐在天空。律师恳求司机停车,她下车迫不及待地跑了几步,听到司机在喊律师,这里的海拔已经四千多了。律师走到湖边,掬起一捧湖水在喝。李重也走过去,律师在朝他喊,这是从雪山下来的没有污染。李重憎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律师那份激情。律师对李重富有哲理地说,什么叫纯洁,冰凉的温度就是纯洁。翻越过苏巴什达圾,车行走到一块平坦的山坡。司机有意把车停下来,说是让大家方便。律师拉着李重走得比较远,绕过用石头垒起的屋子,律师嘱咐李重看着点,于是就顺畅地脱下裤子,李重看见律师屁股圆圆的,像是一个黝黑色的向日葵。他听见那水声,李重的心在跳。
       夜宿到塔什库尔干县城里,李重觉得气短了些。走进宾馆,门口提示这里已经近三千多的海拔了。律师与李重依旧是一个房间,律师没有洗澡,李重却在细心地洗,他要暗示律师什么。躺在床上,李重把手放在律师的胸脯上,律师没有拒绝。于是李重抱住了律师,律师如实地说,这时候我不想做爱,因为海拔太高。回到乌鲁木齐吧,到那里再做。说完律师就睡觉了,李重看着律师的寂寞的后背觉得很扫兴。早早起来发现天大亮了,天空清澈,湛蓝湛蓝的,如同把海水洒到了天上。昆仑山的积雪在上层牢固地趴着,李重与律师再次乘车去更高的红其拉甫。车就像是船,始终傍着一条盖孜河,滚滚奔流的雪水在河床里朝下翻滚着,颜色橙黄,像是谁搁了超大的染料。昆仑山上出现了三种颜色,上面是雪白,中间是黄褐色,下边是绿色。律师向李重介绍,说我的生活就是这样,需要几种颜色混淆在一起,这才有意思。李重问,我是你生活的什么颜色?律师嫣然一笑,说,你是绿色。终于到了界碑处,律师没有兴奋,而是想尽快下山。李重问既然到了红其拉甫了,怎么不激动了呢。律师说,我一到目的地就开始朝回走,我是享受过程,不想结果的女人。回到乌鲁木齐,那一晚律师遵照她的诺言与李重做爱了,也让李重完成了整个程序,但李重觉得律师很勉强。李重执意问了律师,律师说,我做爱就是为了自己,这次为了你就不那么惬意了。
       六
       回到城市刚一天,李重的邻居老太太敲开门,问李重什么时候装修?李重几乎忘记了那次的敷衍,老太太说,你要装修我就去找闺女躲清静。李重说,装修前一定会告诉您的。老太太走以前突然看到了李重墙上挂的字,她问是不是吴昌硕写的?李重很高兴,说是仿照吴昌硕写的。老太太说,很像很像。李重问老太太,喜欢吴昌硕的字?老太太说,喜欢,他的字能看懂,不像别人写的字得猜。
       律师约李重在肯德基吃饭,饭后,她买了好多圣代和蛋挞,说母亲喜欢吃,每次去母亲总喜欢搜集那里的小勺,说回家可以舀盐,她问我被人看见会不会被笑,我说不会,勤俭是一种美德,不会被人笑的,可以大大方方地把勺拿回家。一说起母亲,律师就滔滔不绝起来,说母亲接电话,偶尔会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她会像孩子一样怯怯地问我,是不是丢人了?我会告诉她没什么,以后就好了,对方不会在意。母亲过生日,我从不让蛋糕师傅在蛋糕上做寿星和寿桃的造型,相反会做一个非常卡通的小牛。我会鼓励母亲买漂亮衣服和高档的鞋子,保证买完给报销。我还鼓励母亲克服自卑心理去接触社会,我鼓励母亲旅游,赞许她对饭店的服务和菜式品头论足,我带她去拔牙时,握着她的手说,一会儿就会好的,把她的牙收起来,不让她看见我流泪。我和她谈单位的事,让她知道我在和什么样的人交往,让她知道我每天在忙什么,把有意思的案子的前面告诉她,让她凭感觉去想象后面的故事。李重装作很投入的样子倾听,其实他心里很难受,自己母亲去世了,他像是一个孤雁在空中无聊地飞翔。律师从来不注意李重的表情,她说完了就完了。离开肯德基,李重听到后面有人喊他猪脑子,这个绰号他几乎忘记了。回头看是小学的同学,同学羡慕地看着李重,问身边的律师是不是新婚的老婆呀。李重不知道如何回答,在窘迫中律师回答,是。同学拍了拍李重的肩膀说,晚结婚有好处呀,能找到小的,像我孩子都上初中了,天天累得要死,生活天天跟牙膏一样往外挤,越挤越少。李重笑了笑,同学说,这年头猪脑子的人好啊,比我这猴脑子的人活得舒服。同学嘻嘻哈哈地走了,李重对律师抱歉,说难为你了。律师不以为然,说,承认是你老婆也是好事呀,我也想身边有个男人陪着,连买衣服都会有人伺候着,上出租车也有人给拉门,下车还替我付账。说完,律师开心地笑了。
       
       那天,李重突然被姐姐叫到星巴克,李重进去后看见律师也坐在那儿,跷着两条秀腿喝着蓝山咖啡。李重姐姐郑重其事地坐在两个人中间,说,你们别再拖了,需要成家。李重姐姐热情地问律师,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会努力办到的。李重很吃惊,他对姐姐说,结婚是自愿的,不是强迫的。律师摆摆手,说既然到这份儿上我就把我对选择爱人的标准摆一摆,律师抿了一口咖啡,说,首先要孝顺父母,对父母都不好的人怎么可以托付终身呢?其次要有本事挣钱养家,一个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的男人还活着干吗?第三外表要温柔敦厚,内心要平和,思维要有纵深度,否则还叫男人吗?第四要有一定的历史和文学基础,不一定会写什么但一定要会欣赏。第五要有生活情趣,不一定非要喜欢养花喂鸟收藏或者京剧,至少我做这些事不会遭到反对。第六在社会和家庭中要有协调和处理事情的能力,我偶尔遇到麻烦时老公能出面给我摆平。第七要爱我,当我花容老去时也能将我爱如至宝。我在家相夫教子他爱怜,我在外事业有成他为我骄傲。第八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最好留有发质较好的平头,眼睛不要太大。我回答完毕。李重听完最后一句站起来要走,被姐姐拉住。姐姐对律师说,前几条我弟弟都能做到,后一个明显不符合了,但我弟弟的条件也不错呀,大一点儿能懂得疼你。
       律师笑了,说,行,我就算将就了。我能不能说说我所向往的婚后幸福生活?李重姐姐忙说,当然,你幸福了,我弟弟也就快乐了。律师说,我想婚后应是这样的: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不必太大,我怕收拾起来麻烦,也不能太小。李重姐姐舒了口气,说,这不算太困难,我会想办法。律师说,最好有阁楼,这样我和儿子可以玩儿捉迷藏,让老公当裁判,刚刚好。我希望房子旁边交通便利但不在闹市,小区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夏天我可以带着儿子在花园的喷泉边嬉戏;我希望家里有一部中档的车子,海南马自达就好,周末,我们能开着它出去自驾游。李重姐姐插话,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先买房子,再考虑买车。律师认真想想回答说也可以,但我们每年得有十万元的收入,不算多,但足够维持一个小家庭的开销;有身体健康的双方老人;公婆通情达理;最重要的是有一位我爱和爱我的老公及聪明懂事的儿子。李重憋不住了,说,我父母都不在了,你可能要遗憾了。律师点点头说,其实这样也不错,就是将来看孩子少了帮手。李重姐姐满脸的笑容说,我帮,我帮。律师接着说,有一份不大不小的事业,相夫教子的同时仍有一个展示能力与才华的平台;有知心的朋友和关系融洽的同学同事;闲适,有时间回家看父母,有时间写东西玩儿,有时间养花养鱼,有时间健身和听音乐;有闲钱了就旅游和资助失学儿童;老公有实力独自维持家庭的经济运行,不必让我有箭在弦上的危机感,我说的这些过分吗?李重姐姐说不出话来,只是干张着嘴看着律师的微笑。
       七
       李重与律师就这么分手了,任凭他姐姐怎么再给他找,他也坚持不见了。他发现可以不写吴昌硕的字,能写张旭了,张旭的狂草确实有精神所在。校长很高兴,说你一定有发展的。张旭的字潇洒磊落,变幻莫测的狂草,其状惊世骇俗。楼下的邻居老太太也开始喜欢张旭,说李重的字就跟人一样,越变越耐看了。两年后,因为弟弟的婚事,李重姐姐得了忧郁症,能治好姐姐病的唯有李重了。李重面对天天睡不好觉、面如枯槁的姐姐心急如焚,对束手无策的姐夫说,我一定结婚,权当为了姐姐。姐姐陡然笑了,姐夫背后对李重说,你别动嘴,最好来真的。他动了念头,给律师打了个电话,破例开玩笑地问,你现在找到幸福生活了吗?律师也笑了,那到星巴克吧。
       两个人见面,李重直截了当地问,有没有符合你那幸福标准的男人?律师说李重变性格了。李重说主要是写张旭的字,人也狂傲了许多。律师说,你怎么还不找呀,你可是接近大叔的岁数了。李重纳闷地问,什么叫大叔呀。律师习惯地笑着,说,去年我偶然在一次旅行中认识一位大叔,比我大十五六岁。途中对我十分殷勤,总找话题与我聊天。回来后有一天突然约我吃饭,说商量创办法律沙龙的事。席间,将一起旅游的一位小学女教师贬得体无完肤,对我大加赞赏。虽然我对那位女教师也不欣赏,但仍觉得在背后如此评论一个人也有失厚道。后来才明白大叔的来意,他是来对我表达爱意的。我婉转而坚决地回绝了,弄得大叔黯然神伤。最后还在追问我是不是怕家里不同意,心里有压力?今年春节大叔发来短信,除了祝福的话之外还写了有增无减,有求必应的话。后又给我打电话倾诉倾慕之情。我不禁觉得好笑,接近五十岁的人总不甘心自己在情场上谢幕,把与自己同龄人的甚至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女人通通称为老女人,仿佛自己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对自己的魅力估计得与事实有较大偏差。小多少的异性都敢厚颜去追,却从来不想对方凭什么要接纳他与前妻剑拔弩张、鸡飞狗跳留下的感情废墟,以及他年老力衰所要面对的一系列经济和生活问题。但大叔们似乎很自信。李重见律师依旧沉浸在她的幸福国度里,只得抱歉地说,看来我们还是不能走到一起。律师说,其实我也喜欢你,两年来我曾经想起你。李重说,我需要婚姻,因为我姐姐为了我得了抑郁症。律师说,我不能为你姐姐,我要为我自己。李重说,为了我不行吗?律师说,我坚持的幸福生活标准不会因你变化!
       很快,李重就结婚了,对象是静。静因为忍受不住远洋船员长期离开的寂寞。李重不很喜欢静,但为了姐姐还是选择了婚姻。婚后,李重觉得静也不错,起码两个人在做爱的时候都很投入。在新婚的时候,两人一起结伴去一个峡谷旅游。那是六月初的天气,山间的空气凉丝丝的。静的目光沉醉于翠绿的山色间,丝毫也没察觉到她与李重走散了,更没注意头顶上已布满乌云的天。当铜钱大的雨点拍在她头上,才惊觉周边一个人也不认识。她只得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用双臂护着相机。她转过头,望着远处的景色发呆。忽然一把淡蓝色的伞出现在她的头顶上。她回头一看,是李重给她撑的。静倒在李重的怀里,说,这辈子遇到李重就心满意足了。李重问,我做什么你就心满意足了?静说,一个女人的幸福是有个男人在爱她。很快,静就怀孕了,李重姐姐的病也彻底好了。李重又不写张旭的狂草了,开始规规矩矩写小楷,每天写一百个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
       一天晚上,天没黑透,李重听见楼下的琴声响起。静入睡了。她的另一只手还攥着李重的手,这已经成了习惯。李重怕琴声把静吵醒,就悄悄起来走到楼下敲门。当房门打开的时候,李重愕然了,竟然是穿着睡衣的律师。李重问,是你弹的琴?律师笑了,说是我。老太太站在后面,热情地对律师说,这是我邻居,写了一手好字。李重下意识地走进房间,见墙壁上挂有他的字,也有老太太自己写的,居然写得很不错了。李重诧异地说,没想到,没想到。老太太说,这是我女儿。律师问李重,你怎么样?老太太高兴地说,结婚了,太太很漂亮,听说怀孕了?李重点点头。李重看见律师的眼神有一丝伤感,但就是一丝,很快就平静下来。李重问律师,你的幸福生活怎么样了?老太太在背后长叹口气,说,我闺女的律师所完了,几个好朋友也分道扬镳了。律师依旧笑着,说,大不了我重新再来嘛。
       李重要走了,老太太拉着李重的手说,看有合适的给我闺女找一个。李重问,什么叫合适的?老太太说,心眼儿好,为人厚道,能呵护我闺女,能容她这个性子。再有就是能有工资挣,能养活我闺女,富裕了出个国,不富裕了能喝上汤。像我闺女这样岁数的,离婚带孩子的也行,就是前妻别跟着搅乱。长得差不多就得,不要没头发的,黑白无所谓,个头得比我闺女高,哪怕高一点儿也行。喝酒无所谓,别抽烟。李重笑了,说,好,我一定记着。李重走出房门,老太太还叨叨着,大点就大点,别大过十五岁,要不我闺女就委屈了。李重回头见律师的眼圈瞬间红了,他的心也一沉。回到家,见静正等着他,问他干什么去了?李重轻轻地说,我怕楼下的琴声吵了你。静突然哭了,说,这么好的男人我以前怎么就放掉了呢。
       八
       在日本京都的岚山,秋天的岚山真的很美,漫山遍野的枫叶呈现出红、黄、绿三种色彩层次,真的可以用绚丽多姿,色彩斑斓来形容。湖面上升腾的雾气与山腰间的云雾环绕在一起,就像一个身披白纱的仙女把满世界绕了个遍。李重带着静与两岁的儿子游玩儿,李重从渡月桥头租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向租主交了一万日元的押金。他在河水旁悠闲地骑着,后面坐着静还有静怀里的儿子,静的手紧紧抱着李重的后腰。李重看到了满山的红叶,望到了清澈见底的河水,见到了一个穿着和服的小女孩举着风车在疯跑。李重把车放在河边,静与儿子在河边戏水。李重猛然想起了在卡拉库力湖,律师就是这么戏水的。他扯开嗓子唱起来,“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唱着,他随手写了四个字捧在了河面上,看着那四个字顺水而下。那四个字是幸福生活,他想,水那边是不是中国,是不是能漂到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里,给律师看看?
       原刊责编 朱继红
       【作者简介】李治邦,男,河北省安平县人,1953年生于天津。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繁花落尽》,散文随笔集《我所喜欢的美丽女人》及中篇小说七十余部,短篇小说一百余篇。曾获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提名奖,中宣部电视剧“五个一工程奖”(合著),文化部“银星奖”,全国广播剧“政府奖”银奖,天津市作协优秀小说奖等多种奖项。现在天津市群众艺术馆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